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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哈勒爾自傳(2)


  “是這樣,責任在父母。你是否也問過他們,今天晚是否允許你到黑老鷹酒館?你問了嗎?你說他們早就死了?那就是嘛!你說由于服從,你年輕時不曾想學過跳舞,這我不管!雖然我不相信你當時是個模范儿童。可是后來呢……后來這么長的歲月你都干什么了?”
  “唉,”我坦白地說,“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上了大學,搞過音樂,看書,寫書,旅行……”
  “你對生活的看法真奇怪!你做的都是些又難又复雜的事情,而簡單的東西你卻沒有學過?沒有時間?沒有興趣?那好吧,謝天謝地,幸好我不是你的母親。后來你就擺出一副樣子,好像你已嘗遍了生活的甘苦,最后什么也沒有找到,不行,這可不行!”
  “您別責罵我了,”我請求道。“我已經知道,我瘋了。”
  “哈,得了,別給我走調調!你根本沒有瘋,教授先生,應該說,你太過于清醒了!我覺得,你太聰明了,真的像個教授。來,再吃個小面包!吃完你接著講。”
  她又要了一個小面包,在上頭撒上一點鹽,涂上~點芥末著,切下一小塊留給自己,那大半個叫我吃。我吃了。除了跳舞,她叫我做什么都行,我都會去做。服從某個人的命令,坐在他身旁,讓他盤根究底地問,讓他發號施令,讓他申斥,倒也蠻不錯。要是几個小時前,那位教授或他的妻子就這么做,我就省去許多煩惱了。不過現在這樣也好,否則,許多東西也就讓它溜過去了。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她突然問道。
  “哈里。”
  “哈里?是個孩子名字!你倒也真是個孩子,哈里,盡管你有些頭發已經灰白。你是個孩子,你需要有人照料你。跳舞的事我不再提了。可你的頭發多亂!難道你沒有妻子,沒有情人介
  “我沒有妻子了,我們已經离婚。情人有一個,不過她不住在這里,我很少見她,我們不太合得來。”
  她輕輕地吹起口哨來。
  “沒有人留在你身邊,看來你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不過,現在請告訴我,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情,使你這樣神魂顛倒地在外頭亂跑亂撞?吵架了?輸了錢了?”
  這可很難回答。
  “你听我說,”我開始講起來。“原本是小事一樁。我被人請去作客,請我的是個教授,我自己其實并不是教授,本來我不應該去,我已經不習慣跟別人坐在一起談天說地,這种事我已經不會了。我剛走進房子時就感到,今天的事要砸鍋,我挂帽子時就想起,過不了一會儿我就又得戴上它了。剛才說了,是在教授家里,桌子上隨隨便便放著一幅蝕版畫,一幅討厭的畫惹我生气…·”
  她打斷我的話問道:“什么樣的畫?為什么惹你生气?”
  “嗅,那是一幅歌德的肖像畫,您知道,詩人歌德。可是畫得不像歌德本來的樣子。當然,他到底什么樣子,現在的人知道得并不确切,他死了一百年了。加是現代的某個畫家根据他對歌德的想象畫的,這幅畫使我惱火,我看著太不順眼了。我不知道您是否听明白了我的話。”
  “毫無問題,你不用擔心,講下去好了。”
  “在這之前,我和教授的意見就不一致;他跟几乎所有教授一樣;是個愛國主義者,戰爭期間他著實出了一把力,幫著欺騙老百姓,當然,他真以為那是好事,他是真心實意的。而我是反對戰爭的。噯,不說它了,我還是往下講吧。我根本就用不著看這幅畫…”
  “你是用不著看的。”
  “可是首先,為了歌德,那幅畫使我難受,我十分喜愛歌德。其次,我當時想,咳,我是這樣想的,或者是這樣感覺的:我現在跟他們坐在一起,我把他們看作我的同類,我想,他們也許差不多和我一樣喜愛歌德,會差不多跟我一樣想象歌德是什么樣的人,可他們家里卻放著這樣一張乏味的、歪曲的、庸俗化了的歌德像,覺得它美极了,一點沒有注意到,這幅畫的精神恰好同歌德精神相反。他們覺得那幅畫美妙無比,他們自然可以那樣看,這倒也隨他們的便,可是我對這些人的全部信任,跟他們的全部友誼,跟他們休戚与共的全部感情一下子全都化為烏有了。況且,跟他們的友誼原本就不深。這一來,我又惱又悲,發現我完全孤獨了,沒有人理解我。您懂嗎?”
  “這很容易懂,哈里。后來呢?你拿起畫向他們的腦袋砸過去了?”
  “沒有,我罵了他們,跑開了。我想問家,可是……”
  “可是回家也沒有媽媽安慰或者數落你這個傻孩子。唉,哈里。我几乎為你感到難過,你真是個与眾不同的孩子。”
  是的,我似乎自己也看到這一點。她斟了一杯酒讓我喝。說真的,她對我像媽媽。可我看見,她多么年輕漂亮。
  她又開始說起來:“歌德是一百年前死的,’哈里很喜歡他,歌德當時的模樣怎樣,哈里想象得很美,他有權這樣想象,對吧?而同樣愛慕歌德、給他畫像的畫家倒沒有想象的權利,那教授也沒有這個權利,而且根本就沒有人有這個權利,因為這不合哈里的心意,他不能忍受,于是他不得不咒罵,跑開!要是他聰明一點的話,就會對畫家和教授只置之一笑。要是他瘋了,他就把歌德肖像向他們的臉扔過去。可是,他只是個小孩子,所以他跑回家想上吊……我很理解你的故事,哈里。這是個很可笑的故事。它讓我發笑。停一停,別喝得這么急!勃民第酒要慢慢喝,喝快了使人發熱。你呀真是個小孩子,什么都得告訴你。”
  她的目光像一位六十歲的家庭女教師那樣嚴厲,那樣有威力。
  “噢,是的,”我很滿意地懇求她道,“請您告訴我一切’凹”
  “要我告訴你什么?”
  “您想說的一切。”
  “好吧,我給你講一些。整整一個小時了,你听見我跟你說話都用‘你’稱呼,而你總用‘您’稱呼我。你總講拉丁文、希腊文,總把事情講得盡量复雜!如果一位姑娘用‘你’稱呼,你也不厭惡她,那你就也用‘你’跟她說話好了。好了,你這又學了一點新東西。其次,半個小時前,我听說你叫哈里。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因為我問了你。你卻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噢,不是的,我很想知道你的名字。”
  “太晚了,孩子!我們下次見面時,你可以再問。今天我不會告訴你了。好了,現在我要跳舞去了。”
  她做了個要站起來的姿勢。突然,我的情緒一落千丈,我害怕她會走開,撇下我一個人,那樣一切又都會恢复原狀。像暫時止住的牙痛又突然折磨起人來,像突然著了火一樣,在這一瞬間,害怕与恐懼又突然回到我身上。噢,上帝,我能忘記等著我的事情嗎?難道情況有了什么變化?
  “等一等, ”我大聲懇求道,“您別……你別走開!當然你可 以跳舞,你愛跳多久就跳多久,可是別离開太久了,你再回來,再回來廣
  她一邊笑一邊站起身。 她站著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她很 苗條,但不高。她又讓我想起那個人來…想起的是誰呢?一 時又想不起來。
  “你還回來嗎?”
  “我還回來的,不過可能要過一會儿才回來,過半個小時,也許過一個小時。听我說,閉上眼睛睡一會儿,你需要睡眠。”
  我給她讓出位子, 她走了;她的裙子掠過我的膝蓋,一邊 走一邊用一面小圓鏡子照了照臉, 眉毛一揚,用一個小粉扑擦了 擦下巴,隨后進舞廳消失了。我看了看四周:周圍的人我都不認 識,男人們拍著煙,大理石的桌子_L撒滿了啤酒,到處是吵吵嚷 嚷和尖利的怪叫聲, 隔壁傳來舞曲聲。她說了,我該睡覺。啊,老弟,你知道我的睡眠,睡魔到了我身上比黃鼠狼還膽怯!在這种、“集市似的場所,坐在桌邊, 在叮當亂響的啤酒杯之間我能睡覺 嗎?我呷了一口酒,從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看看周圍誰有火柴,其實我一點不想抽煙,于是便把煙放到桌子上。她曾對我說過,“閉上眼睛”。天曉得,這個姑娘怎么生就這么一副好嗓音,這樣深沉, 這樣慈愛。服從這聲音真好,我已經体會到了。我順從地合 上眼睛,把頭靠到牆上, 听著各种各樣嘈雜的聲音在我周圍轟 響,她怎么會想起叫我在這個地方睡覺, 對這個想法我覺得有些 好笑,決定到舞廳門旁去,向舞廳里看一眼----我該看看我那美 麗的姑娘怎樣跳舞----在椅子下動了動腳, 這才覺得我跑了几個小時乏得要命, 就沒有起來。一會儿,我就忠實地執行慈母般 的命令,睡著了,睡得又香又甜, 而K做起夢來,這個夢比最近很長一段時間里做的夢都更清楚、更美妙。我做了這樣一個夢:
  我坐在一間舊式前廳里等著。起先我只知道,我要見一位閣下,后來我想起這位閣下是歌德先生,我要受他的接見。遺憾的是,我不是完全以私人身份來到這里,我的身份是一家雜志的記者,這真讓我覺得不對勁,我不明白,是哪個魔鬼把我馱進這种處境。此外,我剛才看見一只蝎子想從我的腿上往上爬,這也使我稍感不安。我抖了抖腿,想把這只黑色的小爬虫抖掉,可我不知道它現在藏在哪里,我哪儿也不敢去摸。
  同時,我心里也不敢肯定,他們會不會由于疏忽,沒有把我通報到歌德那里,而通報到了馬蒂森那里,可是我在夢中搞錯了,把馬蒂森換成了比格爾,因為我以為致莫麗的詩是他寫的。而且,我非常希望跟莫麗見面,我想象中的她長得很漂亮,纖柔,有音樂天賦,又很文靜。要是我到這里并不是為那該死的編輯部辦事,那該多好!我的不滿情緒越來越大,而已逐漸埋怨起歌德來,我對他突然有了各种各樣的疑慮和責備。這樣可能會在接見時出現一場好戲。但是,那蝎子雖然危險,也許就藏在我的貼身處,這倒也不一定就那么糟;我覺得,它也可能意味著親切友好的事情,我覺得它很可能与莫麗有關,它可能是她的使者,或她的徽記.女性和罪孽的美麗而危險的徽記動物。這個動物不是也可能叫烏爾皮烏斯叫馬?正在這時,一位男仆打開了門,我起身走了進去。
  老歌德站在那里,挺得筆直,在他那經典作家的胸前果真藏著一枚厚厚的星形勳章。他似乎一直在統治,一直在接見賓客,他身在魏瑪博物館,卻控制著整個世界。因為他一看見我,就像一只老鴉那樣顫巍巍地向我點頭,庄嚴地說:“好,你們年輕人,你們大概很不同意我們和我們的种种努力吧?”
  “您說得很對,”他那大臣的威嚴目光使我感到渾身發涼。‘我們年輕人事實上真的不同意您的看法,老先生。我們覺得您太庄嚴了,閣下,太愛虛榮,太裝模作樣,不夠誠實。而最最主要的大概是不夠誠實。”
  小老頭把他嚴厲的頭微微向別動了動,他那嚴峻的、抿得緊緊的嘴巴放松了一點,露出一絲笑意,變得有生气了。這時,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來,因為我忽然想起《夜幕》這首詩,這首詩的字句正是出自這個人的嘴巴。本來,我在此刻已經完全被繳了械,被制服了,并且真想在他面前下跪。可我還是直挺挺地站著,听他微笑著的嘴巴說出下面的話:“噴,您指責我不誠實?這是什么話!您能不能作進一步的說明少
  我很愿意說明,很愿意這樣做。
  “歌德先生,您像所有大人物一樣,清楚地認識并感覺到人生的可疑和絕望,快樂時刻只如曇花一現,馬上就會調零消逝;只有在平時受盡煎熬,才能得到感官的至高享受,您渴望精神王國,對無辜失去的自然王國也同樣熾熱而神圣地熱愛著,因而在您來說它們兩者永遠處在殊死的搏斗中,永遠在虛無飄渺和捉摸不定的狀態中可怕地飄蕩;什么事都注定要煙消云散,永遠不可能達到完全有效;永遠帶有試驗的性質,永遠是膚淺表面,一知半解。一畝以蔽之,做一個人真是前途渺茫,過度緊張, 万分絕望。這一切您都知道,而n您向來确信這一點,可是您的一生宣揚的卻恰好相反, 您表達了信仰和樂觀,您自欺 欺人,說我們在精神方面作出的种种努力是有意義的, 能流傳千古。無論在您自己身L,還是在克萊斯特和貝多芬身上,您都反對并壓抑追求深度,反對并壓抑絕望的真理的聲音。几十年之久,您都擺出一副樣子,似乎積累知識,收集珍寶,撰寫,收集信件以及您在魏瑪走過的全部生活之路确實就是一條使瞬間永恒化,使自然具有思想的路。而實際上,您只能將瞬間涂防腐藥作永久保存,給自然罩上一層偽裝。這就是我們對您提出的指責,我們所說的不誠實。”
  老樞密顧問沉思地盯著我的眼睛,他的嘴角還始終帶著一絲笑意。
  然后他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使我很寬詫异:“那么,莫扎特的《魔笛》您肯定也很覺反感?”
  我還沒有提出异議,他就繼續說道:“《魔笛》把生活描寫成甜美的歌曲,像歌頌永恒的、神圣的東西那樣歌頌我們的感情,雖然我們的感情并不能永久常在,《魔笛》既不同意克萊斯特先生,也不贊同貝多芬先生,而是宣揚樂觀与信仰。”
  “我知道,我知道,”我怒气沖沖地喊道。“天曉得,您怎么會想起《魔笛》來的,《魔笛》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愛的東西。莫扎特并沒有像您那樣活到八十二歲,也沒有像您那樣在他個人的生活中要求持久、安宁、呆板的尊嚴!他不曾自命不凡!他歌唱了他那些神奇的旋律,他窮困潦倒,早早地去世了,不為世人所了解……”
  我透不過气來。我恨不得把千百件事情用十句話說出來,我額頭滲出汗來。
  歌德卻很親切地說:“我活了八十二歲,這也許是永遠不可原諒的。可是我因長壽而得到的快樂比您想的要小。我非常渴望持久,這种追求始終使我充實,我始終害怕死亡,并向它作斗爭,這話您說對了。我相信,反對死亡的斗爭,絕然地、執著地要生活下去,這正是推動所有杰出的人物行動和生活的動力。到頭來人都不免一死,這一點,我年輕的朋友,我用八十二歲的一生作了令人信服的證明,這同譬如我當小學生的時候就夭折一樣能令人信服。如果下面這一點能證明我說得不錯的話,我在這里也說一下:在我的秉性中有許多天真的東西,好奇,貪玩,樂于消磨時光。這不,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看到,玩耍總得有個夠才是。”
  他一邊說著,一邊狡黠地像調皮鬼似地微笑著。他的身材變高了,加呆板的姿態和臉上痙攣的嚴肅神情消失了。我們周圍的空气里回響著音樂,全是歌德的歌,我清楚地辨認出其中有莫扎特譜曲的《紫羅蘭》和舒伯特譜曲的《明月照山谷》。現在,歌德年輕了,紅光滿面,神采奕奕,爽朗地笑起來,一會儿像莫扎特,一會儿又像舒伯特,像他們的兄弟一樣,他胸前的星完全由花草組成,星的中央一棵櫻草花特別鮮艷奪目。
  這老頭儿想用這樣一种開玩笑的方式逃避我的問題和指控,我覺得不太合适,我以責備的眼光看著他。于是他向我湊過來,他那變得完全像孩子似的嘴巴貼近我的耳朵,輕輕對我說:“我的年輕人,你對老歌德也太認真了。對已經去世的老年人不能這樣苛求,否則就會對他們不公平。我們不朽的人不喜歡這樣認真,我們愛玩笑。我的年輕人,你要知道,嚴肅認真是時間的事情;我要向你透露一點:嚴肅認真是由于過高估計時間的价值而產生的。我也將過高估計時間的价值,正因為如此,我想活一百歲。而在永仁之中,你要知道,意沒有時間的;永恒只是一瞬間,剛好開一個玩笑。”
  事實L已經不可能跟這個老頭儿認真地談話了, 他快活地、敏捷地手舞足蹈起來,忽而讓他那顆胸前星星中的櫻草花像火箭一樣射出來,忽而又讓它變小,消失不見。他精神煥發地跳著舞,我卻不期而然地想起,這個人至少沒有錯過學跳舞的机會。他跳得還真不錯。突然,那個蝎子闖進我的腦際,或者与其說是那個蝎子,還不如說是莫麗,我沖著歌德喊道:“告訴我,莫麗在這里嗎?”
  歌德高聲笑起來。他走到桌子也,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皮制或天鵝絨做的貴重小盒,打開盒蓋遞到我的眼前。我看見,黑色天鵝絨上放著一條小小的女人大腿,擺得好好的,閃射出淡淡的光彩。這真是一條可愛的腿,膝蓋微微彎曲,腳掌向下伸,纖細的腳趾也伸得很直。
  我伸出手,想把這條小腿拿過來,這條腿太使我喜愛了,可是正當我想用兩個指頭拿起它時,這個小玩意儿仿佛動起來了,我突然怀疑起來,這可能就是那條蝎子。歌德似乎看出我的怀疑,似乎這正是他的目的,他就是要讓我進退維谷,看我這种既渴望得到又害怕不敢拿的矛盾狀態。他把那誘人的小蝎子遞到我的眼前,看我躍躍欲試想得到它,又看我怕得直向后退,這似乎讓他非常高興。他用這個可愛而危險的小東西跟我逗樂時,人又變老了,變得老態龍鐘,好像一千歲,一頭銀絲,他那干癟的老臉無聲地笑著,帶著老年人深邃的幽默獨B笑個不止,笑得前仰后合。
  我剛醒來時,把夢全忘掉了,后來我才想起來。我大約睡了近一個小時,在音樂和吵鬧聲中,在酒館的餐桌上睡覺,這
  种事我一直以為是不可能的。那可愛的姑娘站在我前面,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給我兩三個馬克,”她說,“我在那邊吃了點東西。”
  我把我的錢包遞給她,她拿著錢包走了,很快又回來了。
  一好了,現在我還能跟你一起坐一會儿,然后我就得走,我還有約會。”
  我吃了一惊。“跟誰約會?”我急切地問。
  “跟一位先生,小哈里。他邀請我到奧德昂酒吧去。”
  “噢,我原以為你不會把我一個人扔下的。”
  “加你就該請我。別人已捷足先登了。你這就省了錢呀。你去過奧德昂嗎?過了十二點只有香檳酒。有軟椅,有黑人樂隊,挺好的一個酒吧。”
  這些我都沒有考慮過。
  “啊!”我懇求地說,“讓我來請你吧!俄本以為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我們不是成了朋友了嗎。讓我請你吧,你想卜哪里,我就請你L哪里,我請求你答允。”
  “你這樣做當然很好。不過你看,說話要算數,我已經接受了人家的邀請,我這就要走了。你別贊助了!來,再喝一口,酒瓶里還有酒。你把這杯酒喝完,回家好好睡一覺。答應我。”
  “不,你要知道,我可不能回家。”
  ‘嗨,你呀,還是那些事!你跟歌德還沒有完哪?(此刻我又回憶起夢見歌德的夢。)你真不能回家的話,那就留在這里吧,這里有客房。要不要我給你要一間?”
  對此我表示滿意,我問她在哪儿能再見到她,問她住在哪里。她沒有告訴我。她說,我只要稍許找一找,就能找到她。
  “我能不能做東請你介
  “在哪儿?”
  “時間地點都由你定。”
  “好吧。星期二在弗朗茨斯卡納老酒家吃晚飯。在二樓。再見!”
  她遞過手來跟我握手,我這才注意到,這只手跟她的聲音很相配,加么美麗丰滿,靈巧熱情。我吻了她的手,她嘲諷似地笑了。
  她轉身走的時候又一次回過頭來對我說:因為歌德的事,我還要跟你說几句。你看,歌德的畫像使你受不了,你跟他鬧了一場,有時我對圣人也這樣。”
  “圣人?你是這樣的虔誠?”
  “不,可惜我并不虔誠,但是我以前曾一度虔誠過,以后還想再虔誠起來。現在我可沒有時間虔誠。”
  “沒有時間?難道虔誠還要時間?”
  “噢,是的。虔誠需要時間,甚至需要更多的東西:不受時間的約束,你既要真的虔誠,同時又在現實中生活,而且認真地對待現實:時間、金錢、奧德昂酒吧以及一切的一切。這是不可能的。”
  “我懂了。可是圣人是怎么回事?”
  “你听著,是這樣的。有几個圣人我特別喜歡,如斯蒂芬,圣弗朗茲,還有其他几個。有時,我看見他們的畫像,還有救世主的像,都是一些騙人的、歪曲的、愚蠢的面。路歌德像使你受不了一樣,這些圣人的畫像也使我受不了。當我看見這樣一個又漂亮又傻气的耶穌基督或圣弗朗茲,看見別人認為這些畫既美麗又能給人以教益啟示時,我就感到。真正的耶穌基督受了侮辱。我想,啊,如果他這樣俗气的畫像就使人們滿足的
  話,他當時的生活,他當時受盡苦難還有什么意思呢?然而
  知道,我心目中的耶穌基督像和圣弗朗茲像也只不過是一幅
  人像,离他們真正的形象還相差甚遠,在耶穌基督看來,我心
  目中的耶穌像也顯得很蠢,有很多不足,就像我對那些討厭庸
  俗的复制品的感覺一樣。_我跟你說這個、并不是說你對歌德像
  生气發火就是對的,不。你那樣并不對。我說這些,只是向
  表明,我能理解你。你們這些學者、藝術家頭腦里總裝著各种各
  樣不尋常的事情,但是你們也跟別人一樣是人,我們其他人的頭
  腦里也有夢想和戲謔。我已經發現,學識淵博的先生,你給我
  講你的那一段歌德故事時,有些尷尬,你動了很多腦筋,想辦
  法讓一個普通姑娘听懂你理想中的東西。可是,我現在要讓你
  明白,你其實不必那樣費腦筋。我能听懂。好,到此為止!你該
  上床睡覺了!”
  她走了,一位年邁的仆役領我走上三樓,然后才問我有沒
  有行李,他听說我沒有行李,就叫我預付他稱為“睡覺錢”的房
  租。接著,他帶我走過一間又舊又陪的樓梯間,進了一間小房
  子,他留下我就走了。房間里有一張單薄的木板床,又短又硬,
  牆上挂著一把劍,一幅加里波的彩色肖像,還有一個協會慶祝
  節日用的已經枯黃的花圈。如果只給一件睡衣,我付的錢就太
  多了、不過,房間里至少還有水,有一塊毛巾。我洗了臉,就
  和衣躺到床上,讓燈亮著,我這才有時間思考了。現在歌德的
  事儿已經了結。我在夢中見到他,太好了!還有這個奇妙的姑
  娘啊,要是知道她的名字該多好!她是突然闖進我的生活
  的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打碎了將我与世隔絕的沉濁的玻璃罩,向我伸過一只手,一只善良的、俊美的、溫暖的手突然又有了一些跟我有關的事情,我愉快地、憂慮地或緊張地回想起這些事情。突然,一扇門敞開了,生活邁過門檻向我走來。興許我又能生活下去了,又能成為一個人了。我的靈魂本已凍僵麻木,現在又開始呼吸了,鼓起了那無力微小的翅膀。歌德曾到我這里來過。一位姑娘曾叫我吃飯、喝酒、睡覺,她對我十分友好親切,嘲笑了我,管我叫促孩子。她----奇妙的女友----對我講了圣人的事,她向我表明,我即使那樣古怪乖僻,也并不孤獨,并不是病態的异乎尋常的人,并不是沒有人理解,我還有知音,有人理解我。我還能見到她嗎?是的,肯定能見到她,她很可信。“說話算數。”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睡了四五個小時。十點多,我醒了,衣服睡得皺巴巴的,疲憊不堪, 頭腦里還想著昨天一些R惡的東西,可另一方面又覺得很清醒,充滿了希望,有很多美好的想法。确回到家里時,一點沒有懼怕的感覺,和昨天完全不同。
  在樓梯上,在南洋杉上面,我碰見了“姑母”,我的房東,我很少見到她,不過她待人和藹可親,我很喜歡她。遇見她,我有點難為情;因為裁衣冠不整,睡眼惺松,頭發蓬亂,胡子拉碴。我向她打了個招呼就想走過去。以往,我思想孤單安靜,不要別人管我,她始終很尊重我的這种要求,而今天擋在我和周圍人之間的一層幕布似乎撕碎了,攔在我們2間的柵欄似乎倒塌了。她笑起來,站住不走了。
  “您逛了一個晚上,哈勒爾先生,昨天晚上您根本沒上床。您一定累极了。”
  “是的,”我回答說,我也不得不笑起來。“昨天晚上看了些
  鬧,我不想扰亂府上的生活方式,就在旅館里住了一夜。我非常尊重府上的安靜和尊嚴,有時我在府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覺。”
  “您別取笑,哈勒爾先生!”
  “噢,我嘲笑的只是我自己。”
  “正是這一點您不該做。在我家里,您不應感到格格不入。您該生活得隨隨便便,舒舒服服。我這里住過一些很值得尊敬的房客,都是些出類拔萃的使者,可是您比他們誰都安靜,很少打攪妨礙我們。現在……您要不要喝杯茶?”
  我沒有反對。我跟她進了客廳,客廳里挂著漂亮的先祖畫像,擺著祖輩留下的家具。房東給我斟上茶,我們隨便聊了一會儿,和藹的夫人并沒有盤問我,我給她講了一些我的經歷、我的思想,她既注意又不完全認真地听我講述,聰明的夫人听男人們的希奇古怪的故事時就露出這樣一种混合的表情。我們也談起她的外甥,她帶我走進旁邊一間房子,讓我看她外甥最近業余做的產品----一架無線電收音机。勤勞的年輕人晚上就坐在這里,擺弄安裝這樣一個机器,他完全沉浸在“無線”這种思想中,虔誠地拜倒在技術之神的面前,技術之神終于在几千年后發現并非常支离破碎地描述了每個思想家早就知道、并十分巧妙地利用過的東西。我們談起這些,是因為姑母略微有些虔誠,談論宗教她并不討厭。我對她說,力量与行動無所不在無所不能這一思想,古印度人肯定知道,技術只是通過下述途徑把這一事實的一小部分帶進公眾的意識:技術為聲波設計了暫時還极不完善的接收器和發射合。那個古老學問的精髓即時間的非現實性,迄至今日并沒有被技術所注意,但是,最終它也自然會被“發現”,被心靈手巧的工程師們所掌握。也許人們會很快發現,不僅現在的、目前發生的事件和圖像經常在我們身邊流過,就像人們在法蘭克福或蘇黎世能听見巴黎和柏林演奏的音樂一樣,而且,所有早已發生過的事情都同樣被記錄下來,完好地保存著,也許有一天,不管有無導線,有無雜音,我們會听見所羅門國王和瓦爾特·封·德爾·福格威德1說話的聲音。人們會發現,這一切正像今天剛剛發展起的無線電一樣,只能使人逃离自己和自己的目的,使人被消遣和陪費勁儿的忙碌所織成的越來越密的网所包圍。但是,我在講這些我非常熟悉的事情時,沒有用通常那种憤慨譏嘲的語气,針對時代和技術,而是用開玩笑似的、游戲似的口吻談論這些事情,“姑母”笑眯眯地听著,我們就這樣大約坐了一個小時,喝茶聊天。感到十分滿意。
  我邀請了黑老鷹酒館那位美麗而奇特的姑娘在星期二晚上吃飯,我好不容易挨過了這段時間。星期二終于來臨了,這時我才意識到,跟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的關系對我來說已經重要到何等可怕的地步。我一心想著她一個人,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L, 即使我對她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戀,我也愿意為她赴湯蹈火,跪倒在她的腳下。 我只要設想,她會失約或者忘記我 的邀請,那么我就清楚地看到,我又會陷于什么狀況;那時世界又變得空無所有,日子又變得那樣灰暗,毫無价值,籠罩在我 周圍的將是可怖的宁靜,死一樣的沉寂,而逃离這無聲的地獄的 出路也只有一條: 刮臉刀。對我來說,在這几天,刮臉刀并沒 有變得可愛一點,它一點也沒有失去使人害怕的威力。 這正是 丑惡的東西:我万分害怕在我脖子*開一刀,我害怕死亡,我 用狂暴的、堅韌不拔的力量反抗死亡,似乎我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我生活在天堂里。我非常清楚地認識到我的狀況,我也認識到,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兩者之間的無法忍受的矛盾使我覺得那位素不相識的女人,那位黑老鷹酒館嬌小而漂亮的舞女如此重要。她是我黑暗的“恐懼”這個洞穴的小窗戶,一個小小的亮孔。她是拯救者,是通向自由的路。她肯定會教我生活或者教我死亡,她肯定會用她結實而美麗的手輕輕地触動我僵化的心,使它在生命的触摸下開放出鮮花,或者分崩离析,成為一片灰燼。她從哪里獲得這种力量,她為什么有這种魔力,她出于什么神秘的原因對我具有這樣深刻的意義,對此我無法想象,而且我也覺得無所謂;我無需知道這些。現在我一點不想知道,一點不想了解,我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我這樣痛苦,對我來說,最難忍最刺人的痛苦和羞辱就在這里,就因為我如此清晰地看到我自己的處境,如此清楚地意識到我的處境。我看見這個家伙,看見荒原狼這個畜生像一只陷在蛛网里的蒼蠅,看見它怎樣走向命運的決戰,怎樣被纏得緊緊地挂在蛛网里而無力反抗,蜘蛛怎樣虎視眈眈准備扑過去一口咬住它,又一只手怎樣在近處出現來搭救它。關于我的痛苦、我的心病、我的著魔、我的神經官能症的內在聯系和原因,我自然可以說那是因為我不夠聰明不夠理智,這一切的相互作用是一目了然的。但是,我需要的;我絕望地渴求得到的并不是知識和理解,而是經歷、決定、沖擊和飛躍。
  在那些等待約會的日子里,我從未怀疑過我的女朋友會失信,但是到最后一天,我還是非常激動,忐忑不安;在我一生中,我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急不可耐地期待夜幕的降臨。一方面,這种緊張和煩躁几乎使我忍受不了,但另一方面又給人一种非常奇妙的舒服感覺:整整一天在充滿不安、擔心和熱烈的期待中來回奔走,設想晚上怎樣相遇,怎樣談話,發生什么事情,為這次約會刮胡子,穿衣服(非常精心, 穿上新襯衣,戴上新領帶,系L新鞋帶),這對我這樣一個如夢初醒的人,對我這樣一個長期以來心灰意冷、麻木不仁的人說來,真是想象不出的美妙利新鮮。不管這位聰明而神秘的小姑娘是誰,不管她以何种方式跟我發生這种關系,我都以為無足輕重;要緊的是她來了,奇跡發生了,我居然再次找到了一個同伴,對生活重又萌發了新的興趣!重要的是情況繼續這樣發展下去,我任憑這股引力把我吸過去,跟著這顆星星走。
  我又見到她了,這真是難忘的一刻!當時,我坐在那家古老而舒适的飯館的一張小桌旁,事先我打電話預訂了桌子,其實這并沒有必要;我把給我的女友買的兩支蘭花插在水杯里,仔細看了看菜單。我等了她好一會儿,但我感到她一定會來,我不再激動了。 她終于來了,在存衣處前站住,她那淺灰色的眼睛 向我沒來專注的、 略帶審視的一瞥,跟我打招呼。我不信任地觀 察堂館會怎樣對待她。感謝上帝,他彬彬有禮,既不過分親近,又不過于疏遠。他們可早已相識,她叫他愛彌爾。
  我給她蘭花, 她很高興,笑了。“你太好了,哈里。你想送 我一件禮物,是吧, 而你又不知道該送什么,你不完全清楚;你 可以向我饋贈多么貴重的禮物,我是否會感到受辱, 于是你就 買了蘭花,這只是些花罷了,可是很貴。謝謝你。不過我要馬上 告訴你,我不愿接受你的饋贈。我靠男人生活,可我不想靠你生 活。噢, 你完全變樣了,都認不出你了!前不久你那樣難看,好 像剛把你從L吊繩L解下來似的,現在你又像個人了。對了,你 是否執行了我的命令?”
  “什么命令?”
  “這么健忘?我指的是,你現在會跳弧步舞了嗎?你對我說過,你最大的愿望莫過于得到我的命令,你最喜歡的是听我的 話。你記起來了嗎?”
  “嗅。是的,而且以后還是這樣!我這是真話廣
  “然而你還是沒有學跳舞?”
  一這能學得那么快嗎?只用几天時間就行嗎?”
  “當然。弧步舞你用一小時就能學會,波士頓華爾茲舞兩天。探戈舞當然要長一點,不過你用不著學探戈舞。
  “可現在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
  她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儿。
  “你也許能猜出來。你要能猜出來,我太高興了。你注意,好好看看我!難道你沒有注意到,有時我的臉像男孩?比如現在廣
  不錯,我現在仔細觀看她的臉,她的話沒有錯,這是一張男孩臉。我觀看了一分鐘,這張臉開始對我說起話來,使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我當時的朋友,他名叫赫爾曼。有一會儿,她似乎完全變成了赫爾曼。
  “如果你是個男孩,”我惊訝地說道,“那你肯定叫赫爾曼。”
  “誰知道,也許我就是赫爾曼,我只是男扮女裝罷了。”她開玩笑似地說。
  “你叫赫爾米娜?”
  我猜中了,她滿面春風地點點頭,非常高興。上了湯,我們喝起湯來,她變得像孩子那樣快活。她身上使我喜歡、使我著迷的東西中最美妙最奇特的是,她一會儿非常嚴肅,一會儿又能一下子變得非常高興快活,使人覺得好玩;或者本來興高采烈,一下了又能嚴肅起來,而她自己卻一點沒有變形走樣,舉止像一個有才華的孩子。現在她快樂了一會儿,用狐步舞跟我打趣逗樂,甚至用腳碰我,對飯菜大加贊賞。她注意到我在穿戴_k花了很多功夫,但對我的外表仍然連連加以指責。
  我問她:“你是怎么搞的,剛才突然變得像個男孩子,使我能猜出你的名字?”
  “噢,這里的秘訣就是你自己。學識淵博的先生,你怎么不理解?我讓你喜歡,使你覺得我重要,這是因為我對你來說好比一面鏡子,我身上有點什么東西能給你回答,能夠理解你。本來,所有的人都應該互相成為一面鏡子,能互相回答對方的問題,互相适應。可是,像你這樣的怪人太怪了,很容易著魔,以致在別人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東西,看不見有什么事与他們有關。這樣一個怪人突然發現一張胜,這張臉确确實實在看著他,他在這張臉卜又感覺到某种回答和相類似的東西,這時他當然非常高wl’
  “赫爾米娜,你什么部知道,”我惊奇地喊道。“情況正像你說的那樣。可是你和我又完全不同!你正同我相反;我身上缺的你都有。”
  “這是你的感覺,”她簡短地說,“這很好。”
  現在,在她臉上----實際上,我覺得這張臉是一面魔鏡----突然掠過一屋嚴肅的烏云,滿臉露出嚴肅悲凄的神情,像假面具上那雙無珠的空眼睛深不可測。她很不情愿地、一字一頓地慢慢說道:
  “你別忘記跟我說過的話!你曾經說過,我應該命令你,對你來說服從我的一切命令是一种快樂。別忘了這一點!你要知道,小哈里,你對我的感覺和我對你的感覺一樣, 你覺得我的臉在向你回答,我身k有什么東西在迎合你的心思,讓你信任。 我對你的感覺也是這樣。t次我在黑老鷹酒館看見你進來時是那樣疲憊不堪,心不在焉。几乎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似的----我馬上就感覺到,這個人會听我的話。他渴望我的命令!這也正是我要做的,于是我跟你搭上了話,于是我們成了朋友。”
  她說得那樣嚴肅, 承受著那樣巨大的壓力,以致我無法完全跟L她的思路,我想法安慰她,引開話題。她卻只是眉毛一揚,止住我的話,咄咄逼人地看著我,用冷冷的語調繼續說道:“你必須言而有信,孩子,我說你必須說話算數,否則你會后悔的。你會從我這里得到許多命令,服從這些命令,滿怀好意的命令,令人愉快的命令,你會覺得服從這些命令是一种樂趣。而且最后你還要執行我最后的命令,哈里。”
  “我會的,”我有點儿沒有生意地說,“你給我的最后一個命令是什么廣其實我已經預感到最后是什么命令,天曉得為什么。
  她好像受到一陣霜凍的襲擊似的渾身顫抖著。過了一會儿才慢慢地從沉思中蘇醒過來。她的眼睛盯著我。她的臉色突然變得更陰沉了。
  “我要是明智的話,最好不告訴你這個。可是我這次不想明智了,哈里。這一次,我想做點完全不明智的事。你注意听好!這件事你會听了又忘,你會為它發笑,會因它而哭泣。 注意,小東西2我要和你以生死作押來賭博,小兄弟,而且還沒有開始玩,就在你面前公開亮出我的牌。”
  她說這些話時,她的臉多么漂亮,多么与眾不同啊!她的眼睛冷靜而又明亮,眼神里浮動著一种先知先覺的悲哀,這眼睛似乎已經忍受過一切想象得到的苦難,并對此表示過贊同。那嘴巴說話很困難,像有什么殘疾,好像一個人被嚴寒凍僵了險時說話那樣;可是在兩片嘴唇之間,在兩個嘴角,在很少露出的舌尖的靈活運動中,卻流出甜蜜的誘人的性感,對尋歡作樂的熱切要求。在那恬靜光滑的前額上被下一結短短的黑發,從那里,從披著頭發的額角上,隨著生命的呼吸,那男孩似的瓷發像波浪似的不時地朝下翻滾,并流露出一种陰陽人似的勉力。我听著她講話,心里很害怕,同時又像被麻醉了似地,恍恍惚惚,如醉如痴。
  “你喜歡我,”她接著說,“你喜歡我的原因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沖破了你的孤獨,正好在你要跨進地獄之門時攔住你,使你清醒。可是我對你的要求不止于此,我要從你那里得到的要多得多。我要讓你愛我。不,別打岔,讓我說下去!你很喜歡我,這我感到了,你感謝我,可是你并不愛我。我要使你愛我,這是我的職業;我能讓男人愛我,我就是以此為生的。不過請你注意,我這樣做并不是因為我覺得你是那么迷人可愛。我并不愛你,哈里,正像你不愛我一樣。可是我需要你,正像你需要我一樣。你現在需要我,此刻需要我,因為你絕望了,需要猛擊一掌,把你推下水去,讓你又活過來。你需要我,好去學會跳舞,學會大笑,學會生活。我需要你,并不是為了今天,而是為了以后,也是為了重要美好的目的。當你愛上我時,我就會給你下我最后的命令,你會听從的,這對你我都好。”
  她把水杯里一枝葉脈呈綠色的紫褐色的蘭花稍許提了提,低下頭湊近蘭花凝視了一會儿。
  “你執行這個命令不會那么容易,但是你會做的。你會完成我最后的命令,你會殺死我。事情就是這樣。你不要再問我 了。”
  她打住了話頭,眼光仍盯著蘭花,臉上痛苦和緊張的神色消失了,肌肉也松弛下來,像綻開的花蕾,漸漸舒展。突然,她的嘴唇露出迷人的微笑,眼睛卻仍在痴呆呆地發愣。過了一會儿,她搖了搖長著男孩似的頭發的腦袋,喝了一口水,這才發現,我們是坐在飯桌邊,于是很高興地大吃大喝起來。
  她這篇令人可怕的演說,我一字一句地听得清清楚楚,甚至她還沒有說出她的最后命令,我就已經猜到了,所以我听到“你會殺死我”時,并沒有感到害怕。她說的一切,我听起來覺得很有說服力,都是命該如此,我接受了,沒有反抗;但另一方面,盡管她說這些話時非常嚴肅,我還是覺得她說的一切并不完全能實現,并不百分之百的認真, 我的靈魂中有一部分吸收了她的話,相信了這些話Z我的靈魂的另一部分得到安慰似地點點頭,并獲悉,這個如此聰明、健康和穩重的赫爾米娜也有她的幻想和腰肌狀態。她最后一句話還沒有出口,這整整一幕就已經蒙上一層不會實現和毫無效力的薄紗。
  無論如何,我不像赫爾米娜能像走鋼絲的雜技演員那樣毫不費力地就跳回到可能的和現實的世界中來。
  “你說我會殺死你介我問,似乎還在做夢,而她卻笑了起來,很有興味地切地的鴨肉。
  “當然,”她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夠了,不談這個了,現在是吃飯時間。哈里,請再給我要一點綠生菜!你吃不下飯?我想,所有別人天生就會的事情你都得好好學一學。連吃飯的樂趣也得學。你瞧,孩子,這是鴨腿,把這亮晶晶的漂亮腿肉從骨頭上剔下來,這簡直是一件樂不可支的事,一個人這樣做的時候,就會饞涎欲滴,會打心眼儿里感到既緊張又快樂,就像一個情人第一次幫助他的姑娘脫衣服時一樣。你听懂了嗎?不懂?你真笨。注意,我給你一塊鴨腿油,你會看到的。就這樣,張開嘴!----哎,你真是個怪物!天燒得,現在他斜眼偷看別人,看他們是不是看見他怎樣從我的叉子上吃一口肉!別擔心,你這很好,我不會讓你蒙受恥辱的。如果你需要得到別人的允許才能快樂享受,那你真是個可怜虫。”
  剛才那一幕變得越來越使人迷惑,越來越不可信了,這雙眼睛几分鐘前還那樣庄重、那樣可怕地盯著你。噢,正是在這一點上,赫爾米娜就像生活本身:始終是瞬息即變,始終無法預測。現在她吃著飯,很認真地對待鴨腿和色拉,蛋糕和利口酒,這些食物成了歡樂和評判的對象,成了談話和幻想的題材。吃完一盤,又開始新的一章。這個女人完全看透了我,看來她對生活的了解胜過所有的智者,現在卻做出是個孩子的樣子,熟練地逢場作戲,這种們熟的技巧使我五体投地。不管這是高度的智慧還是最簡單的天真幼稚,誰能盡情享受瞬間的快樂,准總是生活在現在,不瞻前顧后,誰懂得這樣親切謹慎地評价路邊的每一朵小花,評价每個小小的、傅戲的瞬間价值,那么生活就不能損害他一絲一毫。這樣一個快活的孩子,食欲那么好,那么津津有味地品嘗著各种食物,難道又會是一個盼望死神降臨的夢想者或歇斯底里症患者,或者是清醒的有算計的人,有意識的冷靜地要讓我愛戀她,變成她的奴隸?這不可能。不,她只是完全沉浸于此時此刻。所以她既能盡情歡笑,又能從心底感到陰沉沮喪,并且從不控制自己的感情,任其發展罷了。
  今天我才第二次看見赫爾米娜,她知道我的一切,我覺得在她面前隱瞞什么秘密是不可能的。也許她可能不完全理解我的精神生活,可能不理解跟音樂、跟歌德、跟諾瓦利斯或波德萊爾的關系----不過這一點也是很可疑的,也許她不用費什么气力就能理解這些。即使她不理解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的“精神生活”還留下什么呢?這一切不是都已打得粉碎,失去意義了嗎?可是,我其他那些完全是我個人特有的問題和愿望,她都會理解,這一點我絲毫不怀疑。過一會儿我就要和她談我的一切,談荒原狼,談那篇論文。以前,這一切都只是我一個人的事儿,我從未向別人說過一個字。有一股什么力量驅使我馬上開始講述。
  “赫爾米娜,”我說,“新近我遇到了一些奇特的事。一位素不相識的人給了我一本小書,像集市上某种小冊子一類的印刷品,里面寫的是我的全部故事,跟我有關的事情寫的一點不差。你說這怪不怪?”
  “這小冊子叫什么名字?”她順口問道。
  “書名叫《論荒原狼》。”
  “噢,荒原狼太好了!荒原狼就是你?你難道就是荒原狼?”
  “是的,我是荒原狼。我就是這樣一只荒原狼,一半是人,一半是狼,也許這只是我的幻想。”
  她沒有回答。地探尋似地注視著我的眼睛,盯著我的手。過了一會儿,她的眼睛里和臉上又露出先前那种深切嚴肅的神情和陰郁的熱情。我相信我已猜出了她此時的思想:我是否具有足夠的狼性去執行她“最后的命令”?
  “這當然只是你的幻想,”她說,又開始變得爽朗起來。“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話,也可說是詩意。不過這話也有些道理。今天你不是浪,可是那天,你走進飯店時。好像從月亮上掉下來似的,你身上還真有點獸性,我喜歡你的正是這點獸性。”
  她突然想起什么,停頓了一會儿,接著又吃惊地說:“這話真難听,什么‘野獸’、‘猛獸’的!不應該這樣談論動物。動物常常很可怕,可是它們比人還真誠。”
  “真誠是什么意思?你指的是什么?”
  “你倒仔細看看動物,一只狼,一只狗,一只鳥都行,或者動物園里哪個龐然大物,如美洲獅或長頸鹿!你一定會看到,它們一個個都那樣自然,沒有一個動物發窘,它們都不會手足無措。它們不想奉承你,吸引你。它們不做戲。它們顯露的是本來面貌,就像草木山石,日月星辰。你懂嗎?”
  我懂。
  “動物大多數是悲傷的,”她繼續說。“當一個人并不是由于牙病或丟了錢,而是因為他忽然在某個小時里感到這一切是怎么回事,整個人生是怎么回事而悲傷財,那么他是真正的悲傷,這時他与動物就有些相似之處----那樣子悲傷,卻比以往更真誠、更美。事情就是這樣,我初次見到你時,荒原狼,你就是這個樣子。”
  那么,赫爾米娜,你對描寫我的那本書怎么想?”
  “啊,你知道,我不喜歡老是思考。我們下一次再談它。你可以把書給我看看。不,等一等,我什么時候又有興趣讀點什么時,你再給我一本你自己寫的書。”。
  她請我給她叫咖啡,一會儿顯出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的樣子,一會儿又忽地神采煥發起來,似乎在苦苦思索,得到了些什么結果。
  “哈,”她高興地喊道,“我現在想起來了。”
  “想起什么了?”
  “狐步舞的事,這些時間我都在想這件事。好了,告訴我,你有沒有一間我們間或可以跳一小時舞的房間? 房間小沒有關 系,只要樓下沒住人就行,否則我們在上面既得地板嘎吱嘎吱 響, 他就會上來吵架。那很好,很好!這樣你可以在家里學跳舞。”
  “是的,”我怯生生地說,“在家里學更好。不過我想,還得要有音樂。”
  “當然需要音樂。你听著,音樂你可以搞些,花的錢頂多不過請教員教你跳舞的學費。學費你省下了,我自己當教員。這樣,我們什么時候跳都有音樂,留聲机留在我們這里。”
  “留聲机。”
  “是呀。你買這樣一個小机器,再買几張舞曲唱片……”
  “太好了,”我喊道,“你真的教會我跳舞,我送你留聲机作酬勞。同意嗎?”
  這話我說得很爽快,但并不是心里話。我很難想象,在我那堆滿書籍的工作室里怎么能放上這樣一個我一點不喜歡的机器,對跳舞我也有很多不同看法。我曾想過,我偶爾也可以試著跳一跳,雖然我堅信,我已經太老了,骨頭也硬了,學不會了。而現在,一步接一步,事情來得太快太猛烈了,我是個年老、愛挑剔的音樂行家,我不喜歡留聲机、爵士樂,不喜歡現代舞曲,我感到我身上的這一切在反抗。現在,要在我的房間里,在諾瓦利斯和讓·保羅旁邊,在我的思想斗室和避風港里響起美國流行舞曲,要我隨著樂曲跳舞,這可是太過分了,人們不能這樣要求我。可是,要求我這樣做的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而是赫爾米娜,她有權命令我。我服從她。我當然服從。
  第二天下午, 我們在一家咖啡館會面。我去的時候,赫爾米娜c經坐在那里喝著茶,微笑著讓我看一張報紙,她在那張報上發現了我的名字。那是我家鄉出的一張反動的煽動性報紙,經常發表誹謗性文章攻擊我。在戰爭期間,我是反戰的,戰后我曾著文,提醒人們要冷靜,忍耐,要有人性,要進行自我批評,我反對日益猖獗起來的國家主義的煽動。現在,有人又在報上攻擊我了,文章寫得很蹩腳,一半是編輯自己寫的,一半是從接近他的觀點的報章雜志上的許多類似文章中抄襲拼湊來的。眾所周知,沒有人比這些陳舊思想的衛道士寫的更坏了,沒有人會寫得這樣卑鄙齷齪,會這樣粗制濫造。赫爾米娜讀了文章,從中得知,哈里·哈勒爾是害人虫,是個不愛祖國的家伙,只經這种人和這种思想被容忍,青年人被教育成具有傷感的人道主義思想,而不想向不共戴天的死敵報仇作戰,那么,這對祖國當然只是十分糟糕的事情。
  “這是你吧?”赫爾米娜指著報紙上我的名字問我。“你樹敵還不少呢,哈里。你惱火嗎?”
  我把這篇文章看了几行,全是些老花招。這些謾罵的話沒有一句不是陳詞濫調,這些年里听得我耳朵部長了老茧。
  “不,”我說,“我不惱火,我早就習慣了。我几次表示過我的看法。我認為,每個國家,甚至每個人,在政治‘責任問題’上都不應該渾渾噩噩地沉醉在編造的謊言中,他們都必須在自己身上檢查一下,他們犯了什么錯誤、延誤了什么時机、保留著哪些陳規陋習,從而也對戰爭的爆發和世界L的其他不幸事件負有一定責任。這也許是能避免下一次戰爭的唯一道路。正是這一點,他們不能寬恕我,因為他們自己一皇帝、將軍、大企業家、政治家、報紙----當然是完全無辜的,他們對自己毫無可以指責之處,他們誰也沒有一絲一是責任!人們可以說,除了一千多万被打死的人躺在地下以外,世界上不是一切鄰很好嗎。赫爾米娜,你看,這种誹謗文章雖說不會讓我生气惱火,有時卻也使我傷心。我的同胞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閱讀這類報紙,每天
  早晨和每天晚L听到的都是這种調子, 他們每天被灌輸,被提醒,被煽動,被攪得不滿和發火,這一切的目的和結局就是爆發另一場戰爭,而下一場戰爭也許比上一次戰爭更可怕。這一切非常清楚簡單,任何人都能理解,只要思考一個小時就能得到同樣的結論。可是,誰也不愿這樣做,誰也不想避免下一次戰爭,誰也不想為自己和子女、后代避免一場死人的大廝殺。思考一個小時,檢查一下自己,捫心自問,自己在多大程度上參与了世界上的坏事,承擔多少責任,你看,這就沒有人愿意做!于是一切都按老皇歷進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非常熱心地准備著下一次戰爭。我明白了這一點以后,我的身心就麻痹了,絕望了。對我來說,已經沒有祖國,沒有理想了,這一切都只是那些准備下一場屠殺的先生的裝飾品。按照人道主義原則去思考,把它說出來,寫出來,這已經沒有用了,頭腦中想出一些好的想法已經無濟干事----這樣做的只有兩三個人,而每天都有成千家報紙、雜志,成千次講演,公開或秘密的會議在宣揚完全相反的東西,并且達到了日的。”
  赫爾米娜很關切地听了我的議論。
  “是啊,”她開口說道,“你說得不錯。自然還會有戰爭,這一點用不著讀報就知道。人們當然可以為此感到傷心,可傷心也沒有用。這就像一個人無論怎樣反對,怎樣努力都不免一死一樣。跟死亡作斗爭,親愛的哈里,始終是一件美好的、崇高的、奇妙的、可尊敬的事情,反對戰爭的斗爭也是這樣。但是,這种斗爭向來都只不過是毫無希望的堂吉柯德式的滑稽劇罷了。”
  “這也許是真的,”我激烈地大聲喊道,‘它是,反正我們很快就要死,所以一切都無所謂了,這一類所謂真理只能使整個生活平庸愚蠢。難道我們就該把一切都扔掉,放棄一切精神、一切追求、一切人道的東西,讓虛榮心和金錢繼續發號施令,喝著啤酒,坐等下一次總動員?”
  這時,赫爾米娜奇特地看著我,這目光一方面充滿快樂、譏諷、戲德、諒解和友誼,另一方面又非常庄重、深邃、嚴肅,并充滿智慧。
  “你不用這樣,”她非常慈愛地說。“即使你知道,你的斗爭不會成功,那你的生活并不會因此就變得平庸和愚蠢。反過來,哈里,如果你在為某种美好的事物和某种理想斗爭,而認為你一定要達到目的,這樣倒是要平庸得多。難道理想都能達到嗎? 難道我們人活著就是為了消除死亡?不,我們活著,正是為了懼怕死C,然后又重新愛它,正是由于它的緣故,有時這一點點生活在某一小時會顯得如此美妙。你是個孩子,哈里。現在听我話,跟我來,今天我們有許多事要做。今天我不想再談戰爭和報紙的事了。你呢?“
  噢,不,我也准備好了。
  我們一起走進一家樂器店,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城里一起走路。我們挑選各种留聲机,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試听唱片。當我們選到一架价廉物美的留聲机時,我想馬上把它買下,赫爾米娜卻不愿意急于求成、她把我攔住了,我只好跟她一起到第二家樂器店去。在那里我們也試了各种系列、各种大小、各种价格的留聲机,這時她才同意回到第一家店,買我選中的那一架。
  “你看,”我說,“這件事我們本來可以做得更簡單些的。”
  “你這樣看?真是那樣的話,明大我們也許會看到一架同樣的留聲机擺在身一個櫥窗里,卻便宜了二十瑞士法郎。況且,買
  東西也有樂趣,而使人快樂的事就該好好品味。你還得學很多東西。”
  我們讓一位伙計把留聲机送到我的住宅。
  赫爾米娜仔細觀看我的房間,很贊許屋里的火爐和沙發床,試了試椅子,拿起一本書,在我情人的照片前站了許久。我們把留聲机放在五斗柜上的書籍中間,然后開始上課。她打開留聲机,放一首狐步舞曲,給我示范做了几個動作,拉起我的手,開始帶我跳舞。我順從地跳起來,卻撞到了椅子上;我听著她的命令,卻听不懂地的意思,一腳踩到她的腳上。我跳得既笨拙又熱心。跳完第二個舞,她一下子躺倒在沙發上,像孩子似地笑起來。
  “我的上帝,你簡直跟木頭一樣僵硬!你只需像散步那樣,很自然地往前走就行!根本不必緊張!我想,你一定跳得很熱了吧?來,我們休息五分鐘!你看,會跳舞的人,跳舞就像思想一樣簡單,學起來要容易得多。你現在看到下而這一點就不會那樣不耐煩了:人們不愿養成思考的習慣,情愿把哈里·哈勒爾稱為祖國的叛徒,平心靜气地讓下一次戰爭來臨。”
  一個小時后她走了。臨走時她說,下一次肯定要好一些。我想的卻跟她不同,自己那么笨,那么不靈活,真是大失所望。我覺得,這一個小時我什么也沒有學到,我不相信下次會好一些。不,跳舞需要的能力正是我完全缺乏的:快樂、熱情、、輕率而無邪。好了,這一點我早就想到了。
  可是你瞧,下一次真的好了一些,而且,始給我帶來某种樂趣。上課結束時,赫爾米娜說,我現在已學會狐步舞了。但當她因而得出結論,說明天我得跟他到飯店跳舞時,我大吃一惊,拼命反對。她冷冷地提醒我,我曾發誓服從她,明天一起到巴朗斯旅館喝茶。
  當天晚_L我坐在家里, 我想讀書卻讀不進去。一想到明天我就害怕;我這樣一個上了年紀、膽小敏感的怪人,要去光顧一家無聊的、摩登的、奏爵士樂的舞廳,而且什么舞也不會就要在陌生人的眾目股膝下跳舞出丑,這個想法太可怕了。當我獨自一人在安靜的房間里打開留聲机,只穿著襪子在复習我的狐步舞時,我暗自承認,覺得自己好笑,并為自己感到羞愧。
  第二天,在巴朗斯旅館里,一個小樂隊在演奏音樂,茶和威士忌應有盡有。我企圖賄賂赫爾米娜,給她糕點,想各种辦法請她喝一瓶好酒,但她卻依然鐵面無私。
  “你今天到這里不是來玩儿的。今天是上舞蹈課。”
  我只好跟她跳舞,跳了兩三次,其間她介紹我認識了薩克斯管演奏師,這是一位西班牙或南美洲血統的年輕人,黑黑的,長得蠻漂亮。据她說,他會演奏所有樂器,會講世界〔所有的語言)這位先生似乎跟赫爾米娜很熟,很友好,他面前放著兩根大小不同的薩克斯管,換著吹,他那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快活地逐個儿打量著跳舞的人。我自己也感到很惊奇,不知為什么,我對這位無辜的、漂亮的音樂家產生了一种嫉妒之心,這倒不是吃醋,因為我和赫爾米娜之間談不上愛情,而是精神.L對友誼的嫉妒, 因為在我看來,他不配赫爾米娜對他表現出來的興趣和引人注意的神色所嘉許。我奇怪地想:今天我要結交這樣的朋友,真可笑。
  接著,有人請赫爾米娜跳舞,我一個人坐在桌旁喝茶,听著音樂,以前這類音樂我是听不進去的。天哪,我想,這個地方戲覺得那樣陌生,那樣討厭,迄今為止,我竭力避免到這里來,我非常蔑視這個游子好閒的人的世界,這是個擺著大理石桌子、奏著爵士音樂的平庸呆板的世界,是妓女的世界,旅行客商的世界!現在,她卻要把我引進這种世界,要我在這里生根落腳,熟悉它!我憂郁地喝著茶,凝視著穿戴并不大雅致的舞者。兩個漂亮的姑娘吸引了我的目光,她們倆舞都跳得很好,我怀著贊賞和羡慕的心情看著她們跳舞,她們跳得多么靈巧自如、多么优美快樂!
  這時,赫爾米娜又回來了,對我很不滿。她責備我,說我到這里來就不該板著臉,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子旁喝茶,我應該拿出勇气去跳舞。怎么,我一個人不認識?這完全不必要。難道這里就沒有我喜歡的姑娘?
  我指給她看兩個姑娘中最漂亮的那一位,她正好就站在我們附近。她穿著天鵝絨短裙,棕色的頭發剪得短短的,胳膊細皮嫩肉的很丰滿,瞧她多么迷人可愛。赫爾米娜一定要我馬上走過去請她跳舞。我拼命反對。
  “這我可不能!”我很沮喪地說。“如果我是個英俊的年輕小伙子,那倒還行!我這樣一個笨拙的老東西,連舞也不會跳,那不讓她笑掉大牙。
  赫爾米娜很瞧不起地看著我。
  “我是否會取笑你,你當然是無所謂步!你真是個膽小鬼!誰去接近姑娘,都要冒被取笑的危險,這就是冒險的賭注。我說哈里,去冒冒這個風險,最坏也不過就是讓她取笑取笑--一否則我就不相信你是听話的。”
  她一點不通融。樂隊又奏起音樂,我忐忑不安地站起來,向那位漂亮的姑娘走過去。
  她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好奇地看著我,見我過去便說道:“我本來已有舞伴。不過,看來他還要在那邊的酒吧里呆一會儿。好,來吧”
  我伸出手摟住她的腰,跳了頭几步。我很惊訝,她并沒有把我打發走;不過,她很快注意到,我不怎么會跳,于是她帶我跳。她跳得好极了,連我也被感染了。這期間,我忘了我是遵命跳舞的,也忘記了跳舞的种种規則;我只是那樣輕飄飄地跟著跳,我摟著舞伴那纖細的腰肢,接触到她那快速旋轉的、靈活自如的腿,看著她那年輕的、容光煥發的臉,我向她承認,今天是我生平第一次跳舞。她嫣然一笑,沒有說什么話,然而她用輕柔优美的動作使我們的身体靠得越來越近,以此鼓勵我,回答我那興奮的目光和恭維她的話語。我用右手緊緊摟住她的腰,歡愉而熱切地隨著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肩膀的動作跳著,我很惊訝,我一次也沒有踩到她的腳。音樂結束了,我們兩人停在舞場上使勁鼓掌,樂聲再起,我又一次熱心地、愛戀地、全神貫注地參加那儀式。
  想不到舞曲很快就結束了,穿天鵝絨衣服的美麗女郎走了。突然。赫爾米娜站到了我的旁邊,她剛才看我們跳舞來著。
  “你看見了吧?”她贊許地笑道。“你發現了吧,女人的腿并不是桌子腿。嗨,好极了狐步舞你現在會了,謝天謝地,明天我們就可以學波士頓華爾茲舞了,再過三個星期就可以到格羅布斯大廳參加化裝舞會了。”
  舞會休息時我們在桌旁落了座,那位薩克斯管演奏師,又英俊又年輕的帕勃羅先生也過來了,他向我們點點頭,在赫爾米娜身旁坐下。看來,他是她的好朋友。可是我----我承認----初次認識他時一點不喜歡他。他長得很漂亮,体型和外相都很美, 這一點無可否認,可是在他身k我沒有發現別的优點。至于他會多种語言這一點,他也沒有為難自己,他根本不說什么
  話,要說也是精,謝謝,是,當然,哈呷”以及諸如此類的几個字,這几個字他當然可以用好几种語言表達。不,這位帕勃羅先生不說話,而且.他似乎也想得不多,這位漂亮的先生。他的營生就是在爵士樂隊里吹奏薩克斯管,看來,他全身心都扑在這個職業L, 簡直是入了迷。有時,在演奏時他會突然鼓起掌來,他也采取別的方式抒發他的熱情,有時會從他的嘴里突然爆出唱歌似的几個字來,如“噢噢,哈哈,除此以外,很明顯,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他一概不會,他只是長得漂亮,讓女人喜歡,他穿領子最時髦的衣服,結個時髦的領結,手指上戴滿戒指。他此時的休息娛樂不過是:跟我們坐在一起,對我們微笑,看著手表,卷卷紙煙,卷紙煙他倒是非常靈巧。他那一雙移民后裔的黑眼睛很好看,他的頭發黑黑的,但這一切都掩蓋不住他的浪漫气質、他的問題和想法。從近處看,這位漂亮非凡的人是個快樂的、有些嬌慣的青年,舉止端庄,很有禮貌,如此而已。我跟他談論他的樂器,談論爵士音樂,他看到,他現在是跟一位音樂的老愛好者、老行家談話。可是他卻不予理睬,我出了對他的禮貌,或者其實是對赫爾米娜的禮貌,講了一通話,從音樂理論上為爵士音樂辯護,他卻無可無不可他笑笑,根本不接我的話茬,也許他根本不知道,除了爵士樂還有過其他音樂。他人很好,很規矩,听話,他那雙大眼睛笑得很甜;可是。他与我之間似乎沒有共同的語言----重要和神圣的東西,對我則不然,我們來自地球上兩個完全相反的大陸。我們的語勢沒有一個字是共同的人可是后來赫爾米娜跟我講了一些奇特的故事。她說,那次談話后,他曾對她說,她應該關心我這個人,我是那樣的不幸。當她問他,他是怎么得出這個結論的,他說:可怜的人,真可怜。看他那雙眼睛!他不會笑。”
  黑眼睛的帕勃羅告辭走了,音樂重又響起,赫爾米娜站起身。“現在你又可以和我跳了,哈里。你不想跳了?”
  現在,我跟她跳得更輕松、更自由、更快樂了,雖說沒有跟那一位跳時那樣的自在、忘我。赫爾米娜讓我帶她,她如同一葉花瓣似的輕柔地隨我旋轉,在她身上我也發現并感覺到那些忽而迎面飄來、忽而又飛去的美,在她身上還有一股女性和愛情所特有的芳香,她的舞也仿佛在溫柔而真摯地唱著可愛誘人的异性之歌----一然而,對這一切我都不能完全自由、完全明朗地給予口答,我不能完全忘掉自己,完全獻身給她。赫爾米娜跟我太親近了,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的同類,她像我本人,像我年輕時的朋友赫爾曼----幻想者、詩人、我的思維練習和越軌行為的熱情奔放的同志。
  后來,當我對她談到這一點時,她說道:“這我知道,我很清楚。雖然我會讓你愛我,但不著急。我們暫時還是朋友,我們是希望互相成為朋友的兩個人,因為我們互相認出了對方。現在我們兩人要互相學習,一起玩儿。我給你看我的小小技藝,教你跳舞,讓你快活一點,愚蠢一點;你給我講你的思想,講一點你的知識。”
  “啊,赫爾米娜,我沒有什么好講的,你知道的比我多。你這個人多么奇特啊,你這個姑娘。你對我什么都理解,總是走在我前頭。對你說來我算什么?你不覺得我很無聊嗎?”
  她目光陰郁地看著地板。
  ’‘我不喜歡听你這樣說話。你想想那個晚上,你當時要擺脫你的痛苦和孤獨,精疲力竭地、絕望地攔住我,成了我的朋友!你想,我為什么當時認出了你,而且能理解你?”
  為什么,赫爾米娜?請告訴我。”
  ‘因為我跟你一樣。因為我也和你一樣孤獨,和你一樣不能愛生活,不能愛人,不能愛我自己,我不能嚴肅認真地對待生活,對待別人和自己。世上總有几個這樣的人,他們對生活要求很高,對自己的愚蠢和粗野又不甘心。”
  “你啊,你啊”我深為詫异地喊道。‘我理解你。朋友,沒有人比我更理解你。然而你對我又是個謎!你對待生活玩世不恭,你對种种細小的事情和享受都十分崇敬。你就是生活中的這樣一個藝術家。你怎么還能受生活之苦呢?你怎么會絕望?”
  “我不絕望,哈里。可是受生活之苦,噢,我可是太有切身体驗了。你覺得很惊奇,我會跳舞,在生活的表層如此熟悉一切、精通一切,卻不感到幸福。而我呢,朋友,也感到惊奇,你對生活如此失望,而在最美好、最深刻的事情----精神、藝術、 思想H如此精通熟悉。正因為如此,我們互相吸引,我們是兄弟姐妹。我會教你跳舞、游玩、微笑,但我不會教你滿意。我要向你學習,對你要作思考和了解,然而也不會學會滿意。你知道嗎,我們兩個人都是魔鬼的孩子?”
  “是的,我們是魔鬼的孩子。魔鬼就是精神,它的不幸的孩子就是我們。我們已經脫离了自然的軌道,游离在虛空中。不過,現在我想起了一點事:我給你講過《論荒原狼》,里面談到,如果哈里以為他只有一個或兩個靈魂,他是由一個或兩個人构成的,那么這只是他的幻想。每個人都是由十個、百個、千個靈魂构成的。”
  “這話太中我的意了赫爾米娜喊道:“比如在你身上,精神的東西很發達,訓練有素,而在所有小的、次要的生活技能方面 卻相當不行。思想家哈里一百歲了,而舞蹈家哈里出生還不到半 天。 現在我們要扶植舞蹈家哈里,讓他成長,扶植所有跟他一樣小、一樣笨、一樣未成年的小兄弟。”
  她捂嘴一笑,看著我,改用另一种語調輕輕地問我:
  “你覺得馬麗亞怎樣?”
  “瑪麗亞?她是誰?”
  “就是跟你跳過舞的那位。一位很漂亮的姑娘,真是很漂亮。据我的觀察,你有點儿愛上了她。”
  “你認識她?”
  “噢,是的,我們很熟。她讓你有點儿牽腸挂肚了吧。”
  “我喜歡她,我很高興,我跳得不好,她卻對我那樣寬容。”
  “難道就這些?你應該對她殷勤一點,哈里。她模樣那么俊俏,舞又跳得好,況且你已經有點儿愛上了她。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啊,我可沒有這個奢望。”
  “現在你有一點不說真話了。我知道,在哪個角落你有一位情人,你每半年和她見一次面,見了面就爭吵一通。你忠于這位奇特的女友。當然這樣做很好。不過恕我直言,我并不把這件事看得那么認真。而民,我怀疑你對愛情就那么認真。你盡可以那樣做,盡可以以你理想的方式去愛;這是你的事,我無須探這個心。我要操心的是,你要稍稍學會一點生活中小的、簡單的技藝和游戲,而在這方面我是你的老師,比你理想的情人更好的老師,你要相信這一點!你非常需要再次跟一位漂亮的姑娘睡覺,荒原狼。”
  “赫爾米娜,”我痛苦地喊道,“你倒看看我,我是個老人了廣
  “你是個小男孩。你懶得花力气學跳舞,現在學似乎有點晚了;同樣,你也懶得下功夫去談情說愛,說那种理想式的、悲劇式的愛,噢,朋友,這一點你能做得很出色,對此我毫不怀疑,而已非常欽佩。你現在得學習稍許像常人那樣地愛人。你已經有了個很好的開端,很快就可以讓你去參加舞會了。至于波士頓華爾茲舞嘛,你還得好好學習,我們明天開始。我三點鐘到你那里來。話說回來,你覺得這里的音樂怎樣廣
  “太好了。”
  “你看,這也是一個進步,你又學到了一點東西。在這以前,你一向不喜歡這類舞曲,不喜歡爵士音樂,你覺得這种音樂太不嚴肅,沒有深度,現在你可看見了,根本不必那么認真地去看待這种音樂,然而它能招人喜愛迷戀。另外,要是沒有帕勃羅,整個樂隊就算完了。他在指揮它,給它激情。”
  留聲机敗坏了我的工作室里苦行式的充滿智慧的气氛,陌生的美國舞曲闖進了我的悉心保護的音樂世界,帶來破坏性的、甚至毀滅性的后果,而与此同時,又有新的、可怕的、解体的東西從四面八方涌進我迄今為止輪廓SHlt t、自成一体的生活。荒原狼和赫爾米娜關于有上千個靈魂的說法一點不錯,我身上除了所有原有的舊靈魂,每天都出現几個新的靈魂,它們提出各种要求。大吵大鬧,我以前的性格的幻覺現在像一幅圖畫那樣清楚地呈現在我眼前。我只讓由于偶然的原因而非常擅長的几种智力和技能盡情發展,我只畫了一個哈里的畫像,只過了一個哈里的生活,而這個哈里只是一個在義學、音樂、哲學等几方面受過很好訓練的專門家----我這個人剩下的其余部分, 對整個由 各种能力、欲望、追求构成的混沌,我一直感到非常厭惡,一概冠 以荒原狼這個惡名加以貶低。
  最近我從幻覺中清醒過來了, 我的人格分解為許多不同的 品性,這絕然不是令人愉快的、 有趣的冒險,相反,常常是非 常痛苦的。几乎令人不能忍受。在我的房間里,那留聲机的聲音听起來常常像魔鬼的嚎叫,因為它同我的環境极不相稱。有時,當我在某家時髦飯店,混在油頭粉面、衣著入時的色鬼、騙子中跳一步舞時,我似乎覺得背叛了生活中我原先覺得值得尊敬和神圣的東西。哪怕赫爾米娜只讓我單獨過上八天,我也會馬上擺脫這些令人費解而可笑的色鬼。然而赫爾米娜總在我身旁;雖然我不是每天見到她,但我每時每刻都被她觀察,听她引導,受她監視,讓她鑒定,我的种种猛烈的反對和逃跑的想法,她都能微笑著從我臉色中看出來。
  隨著以前稱為我的性格的東西不斷被破坏。我開始理解,我為什么如此絕望而又那樣害怕死亡。我開始注意到,這种可惡可恥的恐死症是我以前的騙人的平民生活的一小部分。原先占主導地位的哈勒爾先生----天才的作家,莫扎特和歌德專家,寫了許多論及藝術中的形而上學、天才与悲劇、人性的值得一讀的文章的作者,躲在他那堆滿書籍的斗室里的多愁善感的隱士----這位哈勒爾先生不得不逐步進行向我解剖,而且無論在哪方面他都經受不住這种解剖。這位天才而有趣的哈勒爾先生雖然宣揚了理性和人性,抗議戰爭的粗野殘忍,然而,他在戰爭期間并沒有像他的思想必然導致的結論那樣,讓人拉到刑場槍斃,他反而找到了某种适應辦法----一种非常体面、非常崇高的妥協,當然妥協終究是妥協。此外,他反對權力和剝削,但他在銀行里存有許多工厂企業的股票,他花掉這些股票的利息而毫無內疚之感。他身上的一切都存在著這种矛盾。哈里·哈勒爾很巧妙地偽裝成理想主義者、蔑視世界的人,偽裝成憂傷的隱士、憤恨的預言家,但他骨万里仍然是個有產者,他認為像赫爾米娜那樣的生活是鄙俗的,為在飯店里虛度的夜晚、在那里浪費掉的金錢而生气,他內心深感負疚,他對自身解放和自我完善的希望并不迫
  切,相反,他非常強烈地渴望回到以前那舒适的年代;那時,精神
  活動這類玩意儿使他快樂,給他帶來榮譽。同樣,那些被他蔑視
  嘲笑的報紙讀者也渴望回到戰前的理想時代,因為那時的生活
  比從受苦受難中學習要舒服得多。真見鬼,他----這位哈勒爾先
  生令人作嘔!然而,我還緊緊抓住他不放,或者說抓住他那已經
  松開的假面具不放,我還留戀他玩弄精神的神態,留戀他對雜亂
  無章和意外變故感到普通市民的懼怕(死亡也屬于這种意外變
  故),我嘲弄而嫉妒地把這位正在形成中的新哈里一一這位舞廳
  里的膽怯而可笑的外行----与以前的弄虛作假的、理想主義的
  哈里形象作比較,他現在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令人不快的性格特
  征,這同前几天在教授家里的歌德蝕刻畫中使他感到討厭的所
  有特征完全相同。他自己----老哈里----原來也是這樣一個按
  照市民的模子理想化了的歌德,也是這樣一個精神英雄,目光中
  露出高尚的神情,他具有高尚、充滿人性而精神煥發的形象,就
  像上了潤發油而使人精神十足一樣,他几乎為自己靈魂的高貴
  而忘乎所以1見鬼,這幅优美的畫現在卻戳了几個可惡的窟窿,
  理想的哈勒爾先生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他的樣子就像一位遭受
  強人洗劫、穿著被撕得破爛不堪的衣服的達官顯貴,這時他聰明
  一點就該學習扮演衣衫襤褸的窮人角色,然而他卻不是這樣,穿
  著破衣爛衫還要挺胸突肚,似乎衣服*還挂滿了勳章,他哭喪
  著臉繼續要求得到加失去的尊嚴。
  我一次又一次地和音樂家帕勃羅見面,赫爾米娜是那樣喜
  歡他,那么熱切地找他作伴,因此我不得不修正對他的看法。
  在我的記憶中,我把帕勃羅看作漂亮的不中用的人,一個又矮
  小、又略愛虛榮的花花公子,一個快活的、無憂無慮的孩子,這
  孩子快樂地吹奏他的集市喇叭,只要說他几句好話,給他一點巧克力就很容易擺弄他。帕勃羅卻不問我對他的看法,我的看法和我的音樂理論一樣,他都覺得無所謂。他總是微笑著有禮貌地、友好地听我講話,但從不給予真正的回答。盡管如此,我似乎引起了他的興趣,可以看得出來,他努力使我喜歡,向我表示好意。有一次,我和他談話也是毫無結果,我火了,几乎粗暴起來,他惊愕而憂傷地盯著我,拿起我的左手撫摸我.從一個鍍金小罐里拿出一點鼻煙之類的東西給我,說我吸了會覺得舒服的。我向赫爾米娜投去詢問的目光,她點點頭,我接過東西吸起來。果然,我很快又有了精神,又活躍起來,在煙末里大概有可卡因。赫爾米娜告訴我,帕勃羅有許多這一類藥品,這是他通過各种秘密渠道得到的,有時給朋友服用一點,他是配制這些藥品的大師。他配制的有鎮痛劑、安眠劑,有使人做美夢的,有讓人獲得快感的,也有催發情欲的。
  有一次我在街上,在碼頭邊遇見他,他二話沒說就來跟我作伴。這次我終于讓他開口說了話。
  他手里擺弄著一根黑色的銀制細棒,我對他說:“帕勃羅先生,您是赫爾米娜的朋友,這就是我對您感興趣的理由。可是我不得不說,跟您交談真不容易。我試過好几次,想和您談談音樂,我很想听听您的看法,听听您反駁的意見和您的判斷;可是您總不肯給我,哪怕最簡短的回答。”
  他很誠懇地對我笑笑,這次他不再避而不答,而是沉靜地對我說:“您要知道,按我的看法,談論音樂根本沒有意思。我從不談音樂。對您那些非常雋永、非常正确的言辭,要我回答什么好呢?您說的一切都很有道理。可是您瞧,我是音樂家,不是學者,我不相信,在音樂里‘正确’的意見有一絲一毫价值。就音樂而論,重要的不在于人們是否正确,是否有鑒賞力,是否有教養等等。”
  “就說是這樣吧,那么重要的是什么?”
  “就在于人們在演奏歌唱,哈勒爾先生,就在干人們演奏得盡可能的好,盡可能的多,盡可能的專注。就是這么一回事,先生。如果我把巴赫和海頓的全部作品都記在腦子里,并同。能滔滔不絕地談論這些作品,這樣我對誰也沒有用。如果我拿起我的薩克斯管,演奏一首流暢的西迷曲,不管這首西迷曲是好是坏,樂曲會給人們帶來快樂,樂曲會進入他們的骨髓,進入他們的血液。重要的僅在于此。當舞廳里長時間休息后,音樂再一次響起的片刻,您好好看看那一張張臉吧,他們的眼睛怎樣閃出异樣的光彩,他的腿怎樣在顫動,他們的臉怎樣開始露出笑容!這就是人們演奏音樂的目的所在。”
  “說得很好,帕勃羅先生。可是除了刺激感官的音樂,還有使人得到精神享受的音樂。不僅有在某一片刻被演奏的音樂,還有不朽的音樂,即使當前沒有人去演奏,它也是傳世的音樂。某個人可能單獨躺在床,他突然會想起記憶中的《魔笛》或《馬太受難曲》的某個旋律,然后音樂就響起來,雖然沒有人吹笛子,沒有人拉小提琴。”
  “不錯,哈勒爾先生。連伊爾宁和瓦倫西亞這樣的舞曲,每六夜里都被許多孤獨的、夢幻的人無聲地复制著;即使辦公室里最可怜的打字員在腦子里也記著最新的一步舞舞曲,按照舞曲的節拍敲擊字鍵。您說得對,所有這些孤獨的人,我讓他們大家享受他們那無聲的音樂,不管是伊爾宁也好,《魔笛》也好,還是瓦倫西亞也好。可是,這些人從哪里獲得他們的孤寂無聲的音樂?他們是從我們音樂家這里听去的,這些音樂只有光演奏,讓人听見,同他們融為一体,他們才能在家里坐在他們的房間里,回想它,夢見它。”
  “同意您的看法,”我冷冷地說。“但是,我們仍然不能把莫扎特与最新的狐步舞曲相提并論。您給人們演奏神圣而永恒的音樂抑或廉价的應時小曲,這可不是半斤八兩的事情。”
  帕勃羅注意到我的聲音激動起來,他赶緊露出笑臉,撫摸我的手臂,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道:
  ‘啊,親愛的先生,談到‘相提并論’,您也許完全正确。莫扎特也好,海頓也好,還是瓦倫西亞也好,您可以把他們分成您認為合适的等級,這隨您的便。這對我來說都一樣,我無需決定他們的等級,也沒有人問我。莫扎特也許還要演奏一百年, 而瓦倫西亞也許兩年后就銷聲匿跡,我以為,這一點盡可讓L帶去決定,上帝是公正的,他決定我們每個人活多久,他也決定每首華爾茲舞曲和每首狐步舞曲的壽命,他肯定會作出正确的判斷。而我們音樂家只能做我們的事情,履行我們的義務,完成我們的職責:我們必須演奏此時此刻人心渴望得到的東西,我們必須演奏得盡可能的好,盡可能的美,盡可能的打動人心。”
  我歎了口气,不想再談下去了。這個帕勃羅真難對付。
  在某些時刻,新与舊,痛苦与樂趣,懼怕与歡樂非常奇妙地混雜在一起。我忽而在大上, 忽而在地獄里,而大部分時間是既在天L又在地獄里。老哈里和新哈里時而互相激烈爭吵,時而又和睦相處。有時,老哈里似乎完全斷了气,死了,被埋葬在地下,突然他又在面前,發號施令,專橫霸道,什么都比別人高明,新的、矮小而年輕的哈里感到難為情,他沉默不出,被擠到后面。而在另一些時候,年輕的哈里又抓住老哈里的脖子,便指他,兩人常常作殊死斗爭,常常鬧得呻吟聲不絕,想起要用刮臉刀了此一生。
  痛苦与幸福常常在一個浪頭里向我打過來。比如我第一次公開跳舞以后不几天的一個晚上,我走進我的臥室,發現美麗的瑪麗亞躺在我的床上,我感到惊奇、詫异、恐慌、喜悅。
  在赫爾米娜讓我經受的所有意外中,這是最出乎我意料的一次。因為我絲毫不怀疑,這只极樂島正是她給我送來的。這天晚上正好是例外,我沒有和赫爾米娜在一起,而是在大教堂里听演奏古老的教堂音樂。這是一次美好而憂傷的遠足,到我以前的生活中探幽的遠足,回到我青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到理想哈里盤桓過的地區的遠足。教堂的哥特式大廳高高的,里面只點著几支蜡燭,在暗淡的燭光中,精美的网狀拱頂像幽靈似地來回晃動;在這里我听了布克斯特荷德、帕赫爾相爾、巴赫和海頓的作品,我又一次走上了我愛走的老路,又听見了曾經是我的朋友的一位演唱巴赫歌曲的女歌唱家的优美聲音,以前我多次听過她出色的演唱。這古老音樂的聲音及其無限的尊嚴和圣洁又喚醒了我青年時代所有虔誠、喜悅和熱烈的感情,我憂傷而沉思地坐在高高的教堂合唱室里,我在這個高尚的、永恒的世界里作客一個小時,這個世界一度曾是我的故鄉。演奏海頓的一首二重奏時,我突然熱淚盈眶,我沒有等音樂會結束,放棄了与女歌唱家再次見面的机會(噢,以前,听完這樣的音樂會后,我曾和藝術家們度過多少興奮而熱烈的夜晚啊,悄悄地從教堂里溜出來,在夜晚靜靜的胡同里逛蕩, 走得疲乏不堪。街上有些地方,飯館里爵士樂隊 正在演奏我現實生活的旋律。噢,我的生活變得多么灰暗迷亂!
  在這次夜游時, 我思考了許久我与音樂的奇异關系,又一次 意識到,這种對音樂的既感人又惱人的關系是整個德國精神的命運。在德國精神中主宰一切的是母權,是以音樂主宰一切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血緣關系,這在其他國家是從未有過的。我們從事精神活動的人對此沒有勇敢地進行反抗,沒有傾听并服從精神、理智和言詞,反而卻沉醉在沒有言詞的語言之中,這种語言能敘說不可言狀的東西,能描繪無法塑造的東西。從事精神活動的德國人沒有盡量忠實可靠地使用他的工具,反而始終反對言語和理智,与音樂眉來眼去。他沉迷在音樂中,沉迷在美妙优雅的音響中,沉迷在美妙的、使人陶醉的感情和情緒中,這种感情和情緒從未被催逼去實現,于是他忘記了履行他的大部分真正的任務。我們這些從事精神活動的人不熟悉現實,不了解現實,敵視現實,因此,在德國現實中,在我們的歷史、政治和公眾輿論中,精神的作用小得可怜。誠然,我常常這樣思考這個問題,有時感到我有一股強烈渴望去塑造現實的欲望,這种欲望是嚴肅負責地從事某項工作,而不僅僅是研究研究美學和搞搞精神肝的工藝品。而結果卻總是放棄這种努力,向命運屈服。將軍和重工業家們說得對:我們這些“精神界的人”一事無成,我們是一群可有可無、脫离現實、不負責任的才華橫溢、夸夸其談的人。噪,見鬼去’便拿起刮臉刀’。
  我腦子里充滿了各种想法,音樂會的余音在耳際回響,心里充滿哀傷,充滿對生活,對現實,對意義,對不可挽回地永遠失去的東西的絕望的渴求,終于回到家里。我登上樓梯,進屋點了燈,想讀點什么卻又讀不下去。我想起孤單迫使我明天晚上到澤西水酒吧去喝威士忌和跳舞的約會,于是心里感到一陣惱恨,不僅摘報我自己,還惱恨赫爾米娜。盡管她是個絕妙的姑娘,對我心怀好意----,她倒不如讓我毀滅的好,她不該拉我下水,把我拉進這個混亂的、陌生的、光怪陸离的游藝世界,在這個世界我永遠是個陌生人,我身上最美好的東西受盡苦難,逐漸荒廢。
  于是我悲傷地熄了燈,悲傷地走進臥室,悲傷地開始脫衣服。這時,我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气,心頭一惊,那是淡淡的香水味儿,我環視四周,看見美麗的瑪麗亞躺在我的床上。她臉帶笑容,略微有點局促,一雙藍眼睛睜得大大的。
  “瑪麗亞!”我叫了她一聲。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要是我的房東知道了,她會收回住房的。
  她輕輕地說:“我來了,您生我的气嗎?”
  u不不,我知道是赫爾米娜把鑰匙給您的。是吧?”
  “噢,您對這件事生气了,我就走。”
  “不,美麗的瑪麗亞,請您留下!只是今天晚上我很悲傷,今天我不可能快樂起來,明天也許又能快樂起來。”
  我略微向她彎下腰,她突然用她那兩只又大又結實的手捧住我的頭往下換,吻了我好久。我挨著她在床上坐下,拉著她的手,請她說話輕點,因為不能讓別人听見我們說話。我看著她那美麗丰滿的臉,她的臉像一朵大鮮花,陌生而奇妙地枕在我的枕頭L。 她慢慢地把我的手拉到她的嘴邊,拉到被子底下,放在她那溫暖、安靜、呼吸均勻的胸脯上。
  “你無須快樂,赫爾米娜跟我說過,你有許多苦惱。這誰都能理解。我還稱你的心嗎,你前不久我們一起跳舞時,你真可愛。”
  我吻她的眼睛、嘴巴、脖子和胸脯。剛才我想起赫爾米娜時還惱她,責備她。現在我手里捧著她的禮物,非常感激地。瑪麗亞的愛撫并沒有使我感到難堪痛苦,我今天听了這奇妙的音樂,覺得她同這音樂完全相稱,她是音樂理想的實現。我慢慢地把被子從美女身上揭開,我吻她的全身,一直吻到她的腳上。當我躺到她身邊時,她那鮮花似的臉龐親切地看著我,似乎什么都知道。
  這天夜里,我躺在瑪麗亞身邊,睡得時間不長,然而卻睡得像孩子那樣好、那樣酣暢。我們醒了几次,這時我盡情享受她那美好活潑的青春,我們低聲交談,我听到了許多有關她和赫爾米娜生活的值得知道的事情。對這一類型的人和她們的生活我以前知道得很少,只是在戲劇里才遇到過類似的人,既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一半是藝術家,一半是花花公子。現在我才稍許了解了一點這些奇异的、無事得奇怪、墮落得奇怪的人的生活。這些姑娘大多出身貧賤,然而她們都很聰明,模樣又長得俊,因而不愿意一輩子只靠某一种收入低微而毫無樂趣的職業謀生,她們有時靠做臨時工為生,有時就靠她們的俊俏嫵媚過日子。她們時而在打字机旁工作几個月,時而成為頗為富有的花花公平的情人,接受零用錢和饋贈,她們有時著羅穿緞,出入有汽車,住在家華的旅館,有時又住在狹小的頂樓,雖然在某种情況下有人出高价,她們會嫁給他,但總的說來她們并不熱衷于結婚。一她們中的某些人在愛情方面并無渴求,她們討价還价,只有對方付出极大的代价,她們才勉勉強強賣身給他。而另外一些人一瑪麗亞就屬干這一類人----對愛情方面有非凡的才能,非常需要愛情,大多數人都具有与男女兩性相愛的經驗;愛情是她們唯一的人生目的,她們除了正式的、付錢的朋友以外,一向還有其他种种愛情關系。這些蝴蝶就這樣孜孜不倦、忙忙碌碌、充滿憂慮而又輕浮、聰明、麻木地生活著,過著天真和精心安排的生活,她們不依附于任何人,不是每個人都能用金錢化她們買到手,她們期望從運气和良好的客觀條件中得到她們的那一份,她們愛戀生活,而又不像普通市民那樣執著地留戀 生活, 她們時刻准備著跟隨某一位童話中的王子走進他的宮殿,他們始終朦朧地意識到她們會有凄慘悲傷的結局。
  在那妙不可言的第一晚以及隨后的日子里, 瑪麗亞教給我 很多東西,不僅教給我新的优雅可愛的感官游戲和情欲之樂, 而 且還教給我新的認識、新的看法、新的愛情。 茶樓酒肆、舞廳酒 吧、影院娛樂場所,這一切构成的世界,對我這個孤獨的人和美 學家說來,始終含有某些低級趣味的、為道德所不容的、有損体 面的東西,而對瑪麗亞、赫爾米娜以及她們的女伴們說來,這就 是她們的整個世界,既不好又不賴, 既不值得去追求也不值得去 憎恨,她們那短暫的、充滿渴求的生活就在這個世界里開花結果,她們在這個世界里感到熟悉、親切。就像我們這种人喜愛一位作 曲家或者一位詩人那樣, 她們喜愛香檳酒或者當著客人的面烤出來的一盤特制烤肉;就像我們這种人對尼采或漢姆生表現出巨大的熱情、激動那樣,她fi肥無比的熱情和激動奉獻給一 曲新的流行舞曲或某位爵士樂演唱者的傷感歌曲。瑪麗亞給我 講述那位漂亮的薩克斯管吹奏家帕勃羅,談起他有時為她們演 唱的一首美國歌曲, 她談起這些是那樣全神貫注,那樣欽佩愛 慕,比任何一個有高度教養的人談起高雅的藝術享受時表現出 深的狂喜更使我感動。 我已經准備与她一起去遐想陶醉, 而不 管那首歌曲怎么樣;瑪麗亞那親切的言語,她那充滿渴望、神采 煥發的目光在我的美學中打開了又長又寬的缺口。誠然,是有 一些美的東西,在我看來,這些偽數不多的精選出來的美的東西一一雖然高居首位的是莫扎特毫無疑問是非常崇高的,但是界限在何處?我們這些專家和批評家年輕時熱烈地愛慕過。的某些藝術品和藝術家,今天我們不是又覺得很可疑、很糟糕嗎?對我們來說,李斯特和瓦格納不都是如此嗎?在許多人看來,甚至連貝多芬不也是如此嗎?瑪麗亞對從美國來的歌曲不同樣也怀有极大的孩子似的感情,不同樣也是純洁的、美好的、毫無疑問是崇高的藝術感受,如同某位教員讀到特里斯坦時的感動、某位樂團指揮在指揮第九交響樂時的激情?這与帕勃羅先生的看法不是奇异地相吻合,肯定他說的不錯嗎?
  瑪麗亞也似乎很喜愛這位帕勃羅,這位美男子!
  “他是個漂亮的人,”我說,“我也很喜歡他。可是,瑪麗亞,告訴我,你怎么另外又會喜歡我這樣一個沉悶無聊的老家伙?我”既不漂亮,頭發也已灰白,既不會吹奏薩克斯管又不會演唱英 國愛情歌曲。”
  “別說得這么可怕! ”她批評我。“這是非常自然的事。你也 讓我喜歡,你身上也有漂亮的、 可愛的、特殊的東西,你只能是 你,不該是別的樣子。這些事情不該談論,也不能要求解釋。你瞧,你吻我的脖子或耳朵時,我就覺得你喜歡我,我中你的 意;你吻我時有那么一點羞澀,這就告訴我:他喜歡你,他賞識 你的美貌。 這讓我非常喜歡。而在另一個男人身上,我喜歡的 恰恰是相反的東西,他似乎并不喜歡我,他吻我,好像那是他 對我的一种恩惠。”
  我們又睡著了。我再次醒來時,仍然摟著我那美麗漂亮的 鮮花。
  真奇怪!這朵美麗的鮮花始終是赫爾米娜給我的一件禮物!她始終站在她背后,總是像假面具似地套著她。我突然想起埃里卡,想起我那遠方的惱怒的情人,我那可怜的女友。她的俊俏并不比瑪麗亞遜色,只是沒有馬麗亞那樣青春煥發、那樣放蕩不羈,也沒有那么多情愛小技藝,她像一幅畫在我面前站了一會儿,這畫清晰而又使人痛苦,可愛地深深地与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然后她又逐漸下沉,進入夢鄉,被人遺忘,沉落到有些令人哀悼的遠方。
  就這樣。在這個美妙溫柔的夜晚,我生活中經歷過的許多圖景又--一浮現在我眼前,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得非常空虛貧乏,腦子里毫無想象力。現在,一旦被情感的魔力打開缺口,這些圖像就源源不斷地涌現出來,某些瞬間,由于悲喜交加,我的心髒似乎停止了跳動。啊,以前,我的生活的畫廳一度多么丰富,可怜的荒原狼的靈魂怎樣的充滿著高遠永恒的星星和星座啊!幸福的童年和慈愛的母親像一座遙遠的、籠罩著藍色霧靄的山巒,出現在我的眼前,耳邊響起我的情意綿綿的合唱聲,聲音控鑽清晰,我最初与傳奇式的赫爾曼----赫爾為娜的靈魂兄弟----開始這种充滿情誼的合唱許多婦女的畫像如同剛剛冒出水面的荷花向我游過來,那樣芳香那樣幽冥,這些婦女我曾經愛過、歌唱過,渴望得到她們,但是我只跟她們中的少數人有過接触,試圖占有她們。我的妻子也出現了,找跟她一起度過好几個年頭,她教給我友誼、沖突和頹喪,我們一起生活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我心中仍留下了對她深切的信任,后來,找病魔纏身,神志錯亂,她突然不辭而別离我而去。這時我看到,她的失信如此沉重地打擊了我,打擊了我的一生,可見我是多么的愛她,多么的信任她。
  這几百張有名或無名的圖畫又都浮現在眼前,又從這個愛情之夜的井中涌出,一幅幅都那樣嶄新、那樣鮮艷,我又明白了,我在窮困潦倒中長時間忘記了的是什么東西。我忘記了,這些圖畫是我一生的財產,是我生活的价值,它們將不可摧毀地繼續存在下去。這种种變成是星的經歷我可以遺忘,卻不能消滅,把這些經歷串起來就是我生活的傳說,它們那星星似的光輝就是我生活的不可摧毀的价值。我的生活十分艱辛,到處碰壁,非常不幸,使人頹喪,使人否定人生。我嘗盡了所有人生命運之苦,然而我的生活又是丰富充實的,既驕傲又丰富,即使在窮困潦倒時過的也是國王似的生活。哪怕去見上帝前的這段時間會虛度年華,我一生的核心是高貴的,過得很有骨气,不在于几個芬尼的得失,而立意追求日月星辰。
  又過了一會儿,其間發生了許多事情,好多事變了樣,那個晚上的細節我能回憶起來的并不多,我只能回憶起我們之間交談過的個別語句,回憶起某些溫情脈脈地撫愛的表情和動作,回憶起合歡后疲乏地沉沉入睡而又蘇醒過來時那明亮的瞬間。正是在那個夜晚,自從我生活不如意以來,我自己的生活第一次用無情地閃著光芒的眼睛看我自己,我再次把偶然看作命運,把我的生活的廢墟看作神圣的片斷。我的靈魂又開始呼吸,我的眼睛又明亮了,一瞬之間我熱切地預感到,我只要把這些四散的圖畫聚集到一起,把我自己的哈里·哈勒爾式的荒原狼生活作為整体升華成一幅圖畫,我自己也就能進入這圖畫的世界,而永垂青史。難道這不就是我們的目標,每個人生不就意味著奔向這個目標的嘗試嗎?
  第二天早晨, 瑪麗亞和我共進早餐,然后我偷偷地把她送 出樓房,幸虧沒有被人撞見。當大,我在附近的城區租了一間小房子,專門供我們幽會。
  我的舞蹈老師赫爾米娜忠于職守,總是按時前來,我只好學波士頓華爾茲舞。她很嚴格,一絲不苟,對我一節課也不減;因為已經決定,我要和她一起去參加下一次化裝舞會。她請我給她錢買化裝服,可是她卻拒絕告訴我有關在服的任何情況。她總是不准我去看她,也不准我問她住在什么地方。
  离化裝舞會還有將近三星期,這段時間過得好极了。看來,瑪麗亞是我接触過的第一位真正的情人。以往我愛過的女人,我總要求她們具有才智和教養,而我卻沒有完全注意到,即使最有才智、相對地說最有教養的女人也從未給我身上的理智以回答,反而始終与我的理智作對;我帶著我的各种問題和想法找這些女人,可是對一個几乎沒有讀過一本書、几乎不知道讀書是怎么一回事儿,連柴可夫斯基和貝多芬也區分不出的姑娘,我會愛她超過一個小時,我覺得這是完全不可能的。瑪麗亞沒有受過教育,也不需要這些彎路和代用品,她的問題全部都是直接從感官中產生的。她的藝術和任務就是用天生的感官,用她那特殊的身段,用她的顏色、頭發、聲音。皮膚,用她的气質,去盡量獲取感官与愛情的幸福,在愛她的人身上找到和引發對她的每种技能、對她身体的每條曲線、對她嫵媚的体態的回答和理解,用她的胜為誘發對方積极配合,做出使人喜悅的動作。我第一次羞澀地和她跳舞時,我就感覺到了這一點,已經聞到某种天才的、非常開化的性感的香味,我當時就讓她迷住了。無所不知的赫爾米娜把這位瑪麗亞給我送來,肯定不是偶然的。她的整個气質是那樣開朗清新,全身發出一股玫瑰花的清香。
  我不是瑪麗亞唯一的或特別寵愛的情人,我無此榮幸,我只是她眾多情人中的一個。她常常無暇与我相處,有時下午給我一個小時,能和我度過一個夜晚的次數就更少了。她不愿要我的錢,這大概是赫爾米娜的意思。但她很愿意接受禮物,我送她新的紅皮小錢包,里面放一兩枚金幣,地倒也不在意。不過,我送的是紅色小錢包,她著實笑了我一通!那錢包挺招人喜愛,但是已經過時,是商店里的滯銷貨。這些事情我以前一點不知道,一點不懂,就像對愛斯基摩語言一竅不通一樣。從瑪麗亞那里我學到了許多。首先我明白了,這些小玩意儿,這些時髦貨、奢侈品并不只是華而不實的裝飾品,并不只是利欲熏心的工厂主和商人的發明,這些東西既合理又漂亮,花樣繁多,組成一個小小的、或者毋宁說是大大的物的世界一一一從扑粉香水到舞鞋,從戒指到煙盒,從皮帶扣到提包等等,多得數不胜數。這些物品唯一的口的就是為愛情服務,使感覺更加細膩,使死寂的環境具有生气,像魔法那樣用新的愛情器官會裝備死的環境。手提包并不當手提包用,錢包也不當錢包用,花不是花,扇不是扇,一切都是愛情、魔力、刺激的外形物質,是使者、黑市商人,是武器、戰斗的號召。
  我常常考慮, 瑪麗亞愛的到底是誰。我相信,她最愛的是 吹薩克斯管的帕勃羅。 他那一雙黑眼睛露出失神的光,纖細白皙 的手指顯得高貴而傷感。瑪麗亞很堅定地告訴我, 雖然要花很 長時間才能點燃帕勃羅的情火,但是他的情火一經點燃, 他就 比任何一個拳擊手或騎手更熱烈、更有力、更粗暴、更有男子味,要不是瑪麗亞的這番話.我還以為他在愛情方面沒有多少欲 望, 是嬌嫩被動的。就這樣, 我--一听到了這些人的秘密,知 道了我們周圍某個爵士音樂家、某個演員、某些女人和姑娘、 某 些男子的秘密,我知道了各种各樣的秘密,看見了表層底下的 各种聯系和敵意, 逐漸地熟悉并進入了這個環境(從前我在這個世界里是個与世隔絕的异物)。赫爾米娜的事情我也听說了不少。尤其是我經常和瑪麗亞非常愛慕的帕勃羅在一起。她也不時地需要那些秘密的麻醉品,而且也總讓我分享,帕勃羅則總是非常熱心地為我效勞。有一次,他很直率地對我說:“您如此不幸,這不好,不應該這樣,我為您惋惜。您抽點淡鴉片煙吧。”我對這個快活、聰明、天真而又深不可測的人的看法經常起變化,我們成了好朋友,我也常常服用一點那些麻醉品。我愛戀瑪麗亞,他略微開心地從旁觀看、有一次,他在他的房間里舉行一次“慶祝會”。他住在郊區一家旅館的頂樓里、房間里只有一把椅子,瑪麗亞和我只好坐在床上。他給我們斟了酒,這是用三小瓶酒混合起來的、神秘奇特的利口酒。過了一會儿,我的情緒變得很好了,他的眼睛閃出神异的光,建議我們三人一起縱情相愛。我二話不說就斷然拒絕了,我覺得這种胡鬧太過分了,不過我斜了馬麗亞一眼,看她如何反應,雖然她立刻同意我的意見,但我在她的眼睛里仍看到有熾熱的火,感覺到她放棄這樣做非常惋惜。我的拒絕使帕勃羅很失望,但他并不覺得傷了他的心。“很可惜,”他說,“哈里在道德上的顧慮太多了。沒有辦法。要是照我說的玩,那是美极了,真是美极了不過我有別的變通辦法。”我們三人都抽了几口鴉片,一動不動地坐著,睜著眼睛經歷了由他引起的一幕,這時,瑪麗亞快樂得全身顫抖起來。過了一會儿科,我稍感不适,帕勃羅把我放到床上,讓我吃了點儿藥,我閉眼躺了几分鐘。這時,我感到有人在我的每只眼瞼上輕輕地吻了一下。我任他吻,似乎我認為物我的是瑪麗亞。其實我知道吻我的是帕勃羅。
  有一天晚上,他使我更加惊訝。他來到我屋里,對我說,他需要二十法郎,請我給他這筆錢。作為條件,這天晚上他可以將馬麗亞讓給我。
  “帕勃羅使我大吃一惊。“您不知道您說的是什么話!把情人讓給別人換錢,這在我們看來是最最卑鄙的事情。就當我沒有听見您的建議,帕勃羅。”
  他很同情地看著我。“您不要,哈勒爾先生。好吧,您總跟自己過不去。您不要,那您就不跟瑪麗亞睡覺好了;給我錢吧,我會還給您的。我現在急需這筆錢。”
  “干什么用?”
  “給阿戈斯蒂諾,您知道,他是拉第二小提琴的矮個子。他已經病了八天,誰也不管他,他身無分文,現在我的錢也用光了。”
  一則出干好奇,二則也為了稍許懲罰自己,我跟著他去看阿戈斯蒂諾。阿戈斯蒂諾住在一間很簡陋的頂樓里。帕勃羅給他送去牛奶和藥品,給他整理床舖,打開窗戶通風,在病人滾燙的腦袋_L放一塊溫小散熱,他的動作干淨利落,輕柔熟練,像個好護士。當天晚上,我又看見他在薩蒂酒吧演奏,直至天明。
  我和赫爾米娜長時間地、客觀地談論瑪麗亞,談她的手、肩膀、腰身,談她怎樣笑、怎樣吻、怎樣跳舞。
  “她都已經教給你接吻的新玩法了?”赫爾米娜有一次這么問。講述了接吻時舌頭的特別動作。我請她親自表演給我看,她卻很嚴肅地拒絕了。“這是以后的事,”她說,“我現在還不是你的情人。”
  我問她,她是從哪里知道馬麗亞親吻的技巧以及某些她生活中秘密的、只有愛她的男人才能知道的特點的。
  “她叫起來,“我們是朋友呀!你以為我們互相之間還有什么秘密嗎?我經常和她一起睡覺,和她一起玩過。好了,你現在摸著了一個漂亮姑娘,她會的東西比別人多。”
  “帕勃羅!”我大吃一惊。“您不知道您說的是什么話1把情人讓給別人換錢,這在我們看來是最顯卑鄙的事情。就當我沒有听見您的建議,帕勃羅。”
  他很同情地看著我。“您不要,哈勒爾先生。好吧,您總跟自己過不去。您不要,那您就不跟瑪麗亞睡覺好了;給我錢吧,我會還給您的。我現在急需這筆錢。”
  “干什么用?”
  “給阿戈斯蒂諾,您知道,他是拉第二小提琴的矮個子。他已經病了八天,誰也不管他,他身無分文,現在我的錢也用光了。”
  一則出于好奇,二則也為了稍許懲罰自己,我跟著他去看阿戈斯蒂諾。阿戈斯蒂諾住在一間很簡陋的頂樓里。帕勃羅給他送去牛奶和藥品,給他整理床舖,打開窗戶通風,在病人滾燙的腦袋上放一塊濕布散熱,他的動作干淨利落,輕柔熟練,像個好護土。當天晚上,我又看見他在薩蒂酒吧演奏,直至天明。
  我和赫爾米娜長時間地、客觀地談論瑪麗亞,談她的手、肩膀、腰身,談她怎樣笑、怎樣吻、怎樣跳舞。
  “她都已經教給你接吻的新玩法了?”赫爾米娜有一次這么問,講述了接吻時舌頭的特別動作。我請她親自表演給我看,她卻很嚴肅地拒絕了。“這是以后的事,”她說,“我現在還不是你的情人。”
  我問她,她是從哪里知道瑪麗亞親吻的技巧以及某些她生活中秘密的、只有愛她的男人才能知道的特點的。
  “嗅,”起來,“我們是朋友呀!你以為我們互相之間還有什么秘密嗎?我經常和她一起睡覺,和她一起玩過。好了,你現在撈著了一個漂亮姑娘,她會的東西比別人多。”
  她告訴我,她已經有了舞伴,真的,她已經有一張入場券,我有點失望地看到,我只好一個人赴會。這是全市第一流化裝舞會,每年一次,由藝術家協會在格羅布斯廳舉辦。
  這些天我很少見到赫爾米娜,舞會的前一天她到我這里來了一會儿。我給她搞了入場券,她是來取她的入場券的。她平靜地坐在我房間里,我們談了一次話,我覺得這次談話很奇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現在過得很不錯,”她說,“跳舞對你很有好處。只要四個星期不見,就几乎認不出你了。”
  “是的,”我承認,“多年來我沒有過得像現在這樣好過。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赫爾米娜。”
  “噢,不歸功于你那漂亮的瑪麗亞廣
  “不。她也是你贈送給我的。她太好了。”
  “她正是你需要的情人,荒原狼。地漂亮、年輕、情緒好,在愛情方面很有辦法, 而不能每天占有她。如果你不是和別人 一起分享她,如果她不是你的匆匆過客,你就不會這么高興 的。”
  意的,這一點我也不得不承認。
  “你所需要的一切現在可都有了丁’
  “不, 赫爾米娜,那可不是。我有了一些很美的東西,很使 人歡快的東西,我得到了非常親切的安慰,非常快樂。可以說,我很幸福……”
  “可不是嗎,那你還要什么呢?”
  “我要的不只這一點。 我不滿足干生活幸福,我并不是為幸 福而生的,這不是我的生活目的。我的生活目的正与此相反。”
  “那是說, 你要的是不幸?你看,過去,你的不幸一個接 一個,夠多的了。當時,你由于刮臉刀都不能回家去呢。”
  不,赫爾米娜,情況可不是這樣。我承認,當時我很不幸。但是,那是愚蠢的不幸,沒有成果的不幸。”
  “那是為什么?”
  “因為否則我就不會在死亡面前感到害怕,而我希望死亡!我所需要和渴求的是另外一种不幸;這种不幸既讓我怀著熱望忍受痛苦,又讓我怀著极大的歡樂會死。這就是我期待的不幸或幸福。”
  “我理解你。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兄妹。但是,你為什么反對你現在在瑪麗亞身上找到的幸福呢?你為什么不滿足?”
  “我不反對這個幸福,噢,不是的,我愛它,我感激它。它就像陰雨連綿的夏天遇到的一個晴朗的日子那樣美。可是,我感到它不會久長的。這個幸福也不會有什么成果。它使人滿足,可是,滿足并不是我吃的飯菜。它使荒原糧昏昏入睡,連連打嗝。這不是可以為之去死的幸福。”
  “那么一定得死嗎,荒原狼?”
  “我想是的!我對我的幸福感到很滿足,我還可以忍受相當一段時間。但是,假如這种幸福不時地給我可個鐘頭時間,讓我蘇醒過來,讓我有所渴望的話,那么,我并不渴望永遠占有這种幸福,相反,我渴望的是再次受苦,只是比過去更美一點,不要那么可怜。找渴望受苦,這些苦難使我自愿地准備去死。”
  赫爾米娜的眼光突然變得很憂郁,她溫柔地看著我的眼睛。這是多美、多可怕的眼睛!她搜尋著詞句,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她說得那么輕,我不得不全神貫注才能听清):
  ‘冷天找要對你說點我早就知道的事情,這件事你也已經知道,不過你也許沒有對自己說過。現在,我告訴你找對我自己、對你、對我們的命運所知道的東西。哈里,你過去是個藝術家、思想家,一個充滿歡樂和信仰的人,始終在追蹤偉大永恒的事物,從來不滿足于美麗的、細小的事物。但是,生活越是把你喚醒,越是使你回复自己的本性,你的困苦就越大,你就越來越深地陷入痛苦、不安和絕望之中,一直陪到你的脖子。你以往認識、熱愛和崇敬的一切美好神圣的東西,你以往對人類、對我們的命運的信仰都干你無補,這一切都失去了任何价值,成了一堆廢物。你的信仰沒有空气可以呼吸。窒息致死是很難受的死亡。是不是這樣,哈里?這就是你的命運吧?”
  我再三點頭,表示同意。
  “你在頭腦中本來有一幅生活的圖畫,你有信仰,有要求,你原本准備做一番事,准備受苦犧牲,但是你逐漸看出,世界根本不要求你有所作為,作出犧牲,世界并不要求你做出這一類事情,生活并不是英雄角色及其類似事情的英雄史詩,你逐漸發覺生活只是优雅的好房間,人們住在這個房間里吃飯,喝酒,喝咖啡,穿上一雙針織襪子,玩玩紙牌,听听收音机,人們感到心滿意足。誰要追求別的東西,誰身上具有別的東西----帶有英雄气概的、美好的事物,崇敬偉大的詩人或崇敬圣人,他就是傻瓜或唐吉柯德式的騎上。好了。我的情況也是這樣,我的朋友!我是個具有聰明才智的姑娘,我生來就是要像高尚的典范人物那樣生活,對自己提出很高的要求,完成偉大的任務。我能夠承受厄運,我可以當王后。做革命党人的情婦,做某個天才的姐妹或某個殉道者的母親。可是;實際生活卻只允許我變成有點儿修養的交際花!光這一點就是突來的打擊。我的情況就是這樣。我一度很絕望,很長時間我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我想,生活肯定總是對的,如果生活嘲弄了我的美夢,那么,我想,我的夢大概太蠢,我的夢大概沒有道理。可是這無濟于事。我眼明耳聰,也有點好奇,于是我仔細觀察這所謂的生活,觀察我的熟人和鄰居,觀察了五十多人及他們的命運。我看到,哈里,我的夢想是對的,百分之百正确,你的夢想也對。而生活是錯的,現實是錯的。像我這樣一個女人只能為某個財主打字,貧困而毫無意義地虛度年華,或者看中某個財主的錢而与他結婚,甚至當一個類似妓女那樣的人;而你這樣的人孤獨、害怕、絕望,不得不用刮臉刀了卻殘生,這是什么道理啊!在我身上,主要是物質和道德方面的貧困;而在你身上,更多的是思想精神方面的貧困----我們的道路是一樣的。你害怕跳狐步舞,厭惡酒吧間和舞廳,反對爵士音樂,反對這一切鄙陋俗气的東西,你以為我不能理解?這一切我都非常理解;同樣,我也理解你對政治的厭惡,你對政党和新聞界的空談和不負責任的行為的傷心,你對戰爭一talw去的和未來的戰爭,對人們如何思想,如何閱讀,如何建筑,如何搞音樂,如何慶祝節日,如何推行教育的方式感到的絕望!你是對的,荒原狼,你一千個對,一万個對,可是你還是注定要毀滅。對當前這個簡單、舒适、很易滿足的世界說來,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欲望太多了,這個世界把你吐了出來,因為你与眾不同。 在當今世界上,誰要活著并B.一輩子十分快活,他就不能做像你我這樣的人。誰不要胡亂演奏而要听真正的音樂,不要低級娛樂而要真正的歡樂,不要錢而要靈魂,不要忙碌鑽營而要真正的工作,不要逢場作戲而要真正的激情,那么,這個漂亮的世界可不是這种人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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