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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初次際遇



  她親自替他穿上爵袍,他跪在她跟前,一付凝重謹慎的樣子,女王面帶微笑,卻忍不住在他頸上呵痒了一下,我和法國大使則在一旁觀禮。

                 ——蘇格蘭大使詹姆士·梅維爾爵士描述
                   羅勃·杜雷被封為列斯特伯爵的情景。

  她(伊麗沙白)說她從未打算結婚……我答:“陛下,不消您說,我也知道您的雄心壯志,您以為一結了婚,就只當英國王后?然而現在,您既是國王,又是王后,您當然不希望別人對您發號施令了。”

                 ——詹姆士·梅維爾爵士

  老天爺,朕當然希望你好,可是朕不能光眷著你一個,而忽略其他人呀……你只是個情夫,并不是主人。

                 ——伊麗沙白告訴列斯特

                    錄目《皇家軼聞》

  一五六一年,我正值二十一歲,就嫁給了華德。父母親很贊同這件婚事,女王也很快就答應了。華德那時是第二任希爾福子爵,年齡与我相當。由于他出自名門,所以各方咸稱我們是挺合适的一對。女王說我是該結婚了,令我著實擔心了一陣,以為她已經留意到我時常瞄羅勃。

  我斷定羅勃一定是非女王不娶了。華德已經向我求過几次的婚,我對他又深有好感,父母親也當他是乘龍快婿。他年輕前途看好,將來可能留在宮廷,因此我從几個追求者當中選上了他,准備過婚姻生活。

  隔了這么多年,要仔細地回想華德實在不容易。女王曾暗示我是個該結婚的女孩,她說得沒錯。有一段時間,我甚至相信自己愛上了華德,也放棄了對羅勃的傻想。

  婚禮之后,我和華德回到他老家嘉利堡。那是一座寵偉的官邸,聳立于一片沃野平疇之上。從它的几個高塔,可以望見史達福夏最美的景致。嘉利堡位于史達福市西南方六英里左右,正在盧比和史東兩城市的中途。

  華德很以嘉利堡為榮,我也流露出极大的興致,因為那將是我的家。堡中沒有輪番戌守的警衛, 兩座圓型的巨塔非常古老,早在一二二0年就已建成。它們已歷經了三百多年的風霜,依目前的情況看來,似乎還可以再屹立三百年以上。城牆的厚度達十二英寸,上面還設有洞眼,箭支可以從中平行地射出,這使得嘉利堡成了個防衛森嚴的堡壘。

  在征服者威廉的時代,原有一棟不知名的建筑,那時嘉利堡尚未興建,不過目前的嘉利堡,正是那建筑物拆后重建的。

  “城堡原屬于德比伯爵。”華德告訴我:“享利七世時代,就轉移給狄福家族,因為德比伯爵的家族有個女儿嫁給另一個華德. 狄福洛,也就是艾塞克斯伯爵。從那以后,嘉利堡就歸給我家了。”

  我贊同地說這确是一座高貴的城堡。

  婚后第一年,我非常滿足。華德是個好丈夫,深愛著我,婚姻生活的一切都令我稱心。偶爾到到宮廷走走,女王會親切地接待我。我猜想我結了婚她一定很樂。她必定已經知道我喜歡招蜂引蝶。任何一個男人若沒注意她(即使只是几分鐘),她會痛恨。恐怕她已經看出她的几位寵臣都在用贊賞的眼光瞧我了。

  華德從未享過她的殊寵。她喜愛男士的風流和殷勤,然而他不懂那一套。我想他是太老實,才說不出那些中听的花言巧語。他效忠女王,一心為國,可是他無法對她殷勤,就如她那几個寵臣一樣。

  當然,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們不常入宮。不過我一旦去了,她絕不地忘記我是她的親戚,她會多方探問,想知道我的婚姻生活過得如何。

  怪的是,早年的婚姻生活倒引發出我對鄉間生活水平嗜趣。我喜歡布置家庭。每天冬天,城堡既寒冷又通風,我讓每個火爐都升起熊熊烈火,我向仆人們約法數章:夏天六點起床,冬天則七點,八點鐘一到,各個床舖和火爐都要清理干淨,還得升火。我漸漸對園藝發生興趣,還叫一位精于此道的仆人教我,我在各個房間擺滿插花,也同女仆一起刺繡。我竟能夠全心全意守著鄉間生活,這仿佛是不可思議的事。

  每有家人或宮廷中人前來造訪,我就特別喜歡顯示自己的理家本事。我們的威尼斯玻璃杯斟滿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燭光中熠熠生光,令我深以為傲。我要仆人把所有的金銀器皿都一一磨得精亮,好映得屋里的景致。我也執意在餐桌上擺滿佳肴,以博得贊賞。雞鴨魚牛豬等各式肉類之外,我還叮囑廚子烘焙各种形狀的餡餅,來款待嘉賓,連杏仁餅和姜汁面包也一樣。因此,堡里的一切都深獲得贊賞。

  每個人都惊歎万分:“蕾蒂絲真是最能干的女主人。”

  我的好胜心极強,什么事都想优先,因此家務事對我而言等于是一場新競賽。我對家庭和丈夫都深感滿足,所以我樂在其中,別無他求了。

  我喜歡在堡里四處漫步,緬想過去的時光。我要仆人按期更換藺草,免得气味難挨。還有,堡里的廁所時常臭气彌漫,每一接近,都得屏息,可是誰家還不是這樣?我規定在我們前往宮廷期間,務必把廁所清理干淨,這樣我們就可以避開那些臭气了。

  華德与我經常并騎出游,或在城堡附近漫步。我永遠記得他帶我去看嘉利牧場的那一天。牧場上的牛只与其他地方的有些不同。

  “這些母牛正是史德福种牛。”華德說。

  我仔細地觀察,牛只屬于我們所有,因此很引起我的興致。牛身全白,僅口、鼻、耳和蹄的地方有黑色斑點。

  “但愿不要生出黑色的牛犢來。”華德說著,我正要問明原因,他就接著說:“這是我們家的傳說:要是生出黑犢,就表示有家中會有喪事。”

  “真是胡扯!”我叫著:“黑犢出生怎么會影響到我們?”

  “這并非沒有根据,自從布頓橋戰役以后,就一直流傳這种說法。有個祖先因為戰死,他所擁有的城堡也一度被人占領了。”

  “不過后來不是收复啦!”

  “是的!但那畢竟是一件不幸的事,就在那時,剛巧有一只黑犢出生,因此黑犢對狄福家族而言,是不祥的象征。”

  “那么,以后就絕不要讓黑犢出生好了。”

  “有什么辦法?”

  “不要這些牛只。”

  他溫柔地笑了:“親愛的,這就等于藐視命運了。我相信牛群所帶來的利潤一定壓得過黑犢出生的霉气。”

  我盯著他那雙沉著的大眼,說:“拜托好嗎?不要這些牛只。”

  華德又笑了。他吻著我,告訴我說在他求婚多次之后,我能夠答應嫁給他,真讓他開心。

  我的請求是有道理的,因為我正在怀孕。

  婚后一年,小女潘乃珞就出生了。

  我体驗到作母親的喜悅。當然,小女既聰明,又漂亮,各方面都比別的小孩要出色得多。我只要能陪在她身邊,就非常滿足,而且我受不了和她相隔太久的煎熬。那時候,華德确信他找了一個理想妻子。可怜的華德,他的眼光真是差勁。

  然而,我才忙著照顧潘乃珞,卻又怀孕了。這一次我已不象前次那么喜悅。我的熱度向來維持不了多久的,怀孕的那几個月我實在煩透了。而且,潘乃各漸漸顯出她的個性,再也不象以前好么溫馴。我也愈來愈怀念宮廷,想知道那邊所發生的一切。

  堡中不時傳來宮廷的消息,大多是有關女王和羅勃. 杜雷的韻事。羅勃已是自由人,女王卻遲遲不肯嫁他,他的憤怒是可想而知的。不過女王也机靈得很。如果她嫁了他,如何逃得過輿論的指責?當然不能。在她有生之年,只要她同羅勃結婚,就有試想殺阿蜜的嫌疑。直到今天,人民還在談論不休,即連嘉利堡這樣的偏遠地帶,也還有人談及。有的人甚至說這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阿蜜的死,至少是羅勃一個人下的毒手,這在英國几乎無人不信。

  怪的是這些謠傳更令我為上羅勃。他是一個強人,懂得運用手段來逞其大欲。我竟日緬想著他,為了女王不嫁他而深深暗喜。

  華德仍是個好丈夫,可是他原先對我著迷的那股狂熱已不复存在。依我看來,男人不可能一直歎服于妻子的床上功夫。當然,他也絕無法令我滿足,他那付忠厚相,如何能令我永遠動心?以前我因為渴望一試,才會那么喜歡他。現在,女儿都已經一歲大,還有個胎儿即將出生,我不覺日漸厭煩了起來。自結婚以后,我首次有了不忠實的念頭。

  我不能挺著大肚子進宮,可是我急于知道那邊的一切情況。有天,華德回到嘉利堡,帶回女王生病垂危的消息。

  我的心不覺一沉,仿佛上了大當一般。真奇怪,我竟無法看清未來。不過,說不定這是值得慶幸的事情。要是我有先見之明,恐怕我早已作出什么越軌的事也未可知。

  華德悶悶不樂,我猜想父母親一定也在擔憂。女王如果死了,英國會有什么變故?那位當上法國王后的蘇格蘭瑪麗据說有登基的可能,因為她文君新寡,已被遣回英國了。

  “老天!!”華德叫著:“那兩位波蘭兄弟還兼程赶到倫敦,顯然是想把瑪麗.史都華弄上王座。當然,表面上他們揚言并無企圖,只請請求女王提名瑪麗為繼承人。”

  “他們要天主教复辟!”我嚷著。

  “正是!”

  “女王怎么說呢?”

  “她病得快死。她把杜雷找來,說要他陪她度過最后一刻。”

  “還不到時候呢!”

  我很快地插上一句。

  我盯著華德,心想:她一死,羅勃就會另娶,而我卻嫁了這位華德.狄福洛!

  就在那一刻間,我開始討厭我的丈夫。

  “她召見了他,”華德繼續說著:“告訴他說要不是她當了女王,早就跟他結婚了。爾后她把几位大臣召到床邊,告訴他們說她希望羅勃.杜雷為王國的大護法。”

  我屏住气息說:“她真地關心他!”

  “你難道不相信?”

  “她不肯嫁他。”

  “那是因為他有殺妻之嫌。”

  “我怀疑……”我旋即噤聲,仿佛見到她被抬往皇陵,結束了她的短命王朝。全國會有什么變故呢?有人想立蘇格蘭的瑪麗為王,有人則要凱撒琳. 格雷登基,這么一來,豈不要鬧內戰了嗎?不過最令我耿耿于怀的問題不是女王若死了,羅勃怎么辦?我一直怪自己嫁得太早,假如我多等一會,說不定反而好此呢?

  不久,我就分娩了,還是個女儿,我叫她桃珞西。

  女王复原了,這未嘗不是意料中事。她健朗如昔,仿佛沒病過一般,真是罕見。羅勃的姐姐瑪麗(即享利.席尼的妻子)因為日以斷夜地看顧女王,變得憔悴不堪,還得了天花。听說她請辭回家休養,宮廷方面,當然義不容辭地准了。那一臉麻花,是她照顧伊麗沙白的報酬,女王是絕不會忘怀的。伊麗沙白有一种美德:她對于那些有恩于她的人一向銘記在心,何況瑪麗.席尼又是她甜心蘿卜的姐姐。

  華德說一般人又開始相信女王和羅勃的婚禮將于近期舉行。

  “不久以前還不行,為什么現在又可以了?”我問。

  “時間不算短了,”華德提醒我:“她一康复,人民都非常高興,他們不會介意的。何況大家又希望她赶快結婚,她有個繼承人。她這次的病,顯示出后繼無人是多么危險的事。”

  “她不會死的,除非她想死。”我陰陰地說。

  “那要看上帝的意思!”華德冷靜地反駁。

  宮廷立刻又回复原狀。羅勃重又得寵,重又与女王形影不离,而且充滿希望。民意的動向,顯示他已是王夫的最佳人選,這一點我非常相信。

  大病得愈,女王顯得精神奕奕。她竟赦了兩位波蘭兄弟,這是她一貫的手腕。她要人民知道她是多么慈悲,對任何人都不會記恨。不過,兩位波蘭人還是被逐出國門,宮廷又回复以往的升華景象。

  然而,女王和羅勃的婚約,還是遲遲不見發布。

  光憑華德和宮廷來的訪客傳遞信息,實在令人心焦,因為我想知道的,他們并未悉數相告。我暗下決心,打算一坐完月子,就立刻入宮。女王會歡迎我的。我把謁見禮預習一遍,我得屈膝下跪,眼中含著快樂的淚水,因為她复原了。眼淚問題,有一种植物的汁液可以代為解決。這樣一來,我就可以騙她把過去的事詳述給我听,我也會告訴她平靜的鄉居絕不比宮廷有趣。她向來羡慕嬰孩子,當然,沒有她嫉妒其他女郎那般厲害。

  她很親切地招待我,我也行禮如儀,為她的康复而稱謝上帝。我表演得很逼真,仿佛打動了她,因為她把我留在身邊,還送我一匹紫藍色的絲絨和一套絲質襞襟,要我做一套衣服,這是她恩賜的表示。

  我正在宮中,則巧听到那位曾向女王求婚被拒的查理斯大公又向瑪麗. 史都華求婚的消息。女王對那個蘇格蘭皇親的敵意是無可掩飾的,她關心瑪麗的一切,一听任何情報,就全神貫注,緊張得很,過后還牢記在心。她嫉妒瑪麗倒不是因為后者的繼承權無可置疑,也不是因為瑪麗曾搶著要登基,而是由于瑪麗是人所公認的第一美人,尤其人家也是一位女王。這么一來,女王的競爭心里就非常明顯了。瑪麗的冰雪聰明殆無疑義,然而她的机靈、狡猾,絕及不上伊麗沙白的百分之一,這一點我相當确信。

  她們兩人的生活背景是多么不同!瑪麗,一個法國宮廷的寵儿,備受奉承,深得公公的歡心和丈夫的寵溺,還是眾詩人眼中的西施。再看我們伊麗沙白:孩提時代就備受艱辛,少女時代也不得安宁,竟日在死亡邊緣掙扎著。我想這是造就出今天的她的主因。以前的酸苦,無疑是很值得的。

  怪的是象她那么聰明絕頂的人,只因為大公向瑪麗求婚,竟也掩不住心中的妒火。若她只是妒在心里,那就不一樣了。要是她不把威廉. 賽梭召來,開口就罵那個“奧地利流氓”,還宣稱她絕不答應讓他和瑪麗結婚,她并說瑪麗既然想繼承王位,最好留心她這位現任女王的意見,否則會不堪設想。

  賽梭很擔心女王這一罵,會被傳笑柄。不久奧皇來信說他的儿子遭到侮辱,他不想再忍這口气了。女王看完信,只是嘻笑了事。

  那時候,羅勃必定自以為前途看好。我不時瞥見他,他的自信是無庸置疑的。他和女王簡直形影不离,而且常獨處于內宮,怪不得老杜媽那干人會相信那些謠傳。不過,女王仿佛仍記挂著阿蜜事件,所以還一直猶豫著。

  女王的另一位追求者,瑞典的伊利,竟浪漫地談起戀愛來了。消息傳來,女王忍不住一再重复述說。他在皇宮外看到一位賣胡桃的美女,名叫凱蒂,竟迷上了她想娶為妻。“真動人,真象個神話故事。”伊麗沙白說著:“可是那位飛來鴻福的窮凱蒂卻拒絕了他。”照她的看法,凱蒂是該謝謝她的,由于她曾拒絕伊利,凱蒂才有那么好個机遇。不過,一個能娶賣胡桃女郎的男人,當然配不上英國女王,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女王喜歡談她的追求者。她經常要我坐在一旁,听她詳述每個求婚始末。“可是,依然是個處女。”她輕輕一歎。

  “隔不了多久的,陛下。”我說。

  “你不同意嗎?”

  “追求您的人那么多,陛下,我相信您一定會選定一個,讓他成為舉世最快樂的男人。”

  那雙棕色的大眼半眯起來,我猜她一定在想那位“甜心蘿卜”。

  自從她听說查理斯大公向蘇格蘭女王求婚以后,就特別看重蘇格蘭大使詹姆士.梅維爾了。她為他彈琴、唱歌,還為他跳舞,這些她都很專精,舞蹈尤其是她的拿手本事。她身材修長,舞姿高貴优雅,因此舞廳中盡管衣香鬃鬃,她仍是眾人矚目的女王。

  她會詢問梅維爾的觀后感,而且,也總會問到她与那位蘇格蘭女王比起來如何。

  可怜的梅維爾!他既要恭維女王,又要維護自己女王瑪麗,真是不易討好。我和宮中几位姑娘就喜歡看他那付窘態。不過,女王雖千方百計想套他,卻因無法逼他到戈而忍不住破口大罵。

  象她這樣的女人,竟這么在意世間的浮華,真叫人吃惊,然而她的确很虛榮。在這方面,羅勃就和她非常相象。他們兩個都相信自己技高一籌。羅勃認定他時机一到,就可以折服她,我猜他打定主意要在婚后當個主人。伊麗沙白呢?也打算發號施令。王冠就在他倆之間熠熠生光。她想獨霸,根本不愿把王冠拿來同任何人分享。羅勃則自信滿滿地持續他那大無畏的追逐,目標是女王或王冠?我想我知道,但我怀疑伊麗沙白是否知情。

  有一天她心情很好,我們幫她著衣時,她對著鏡子微微而笑。我每次回宮,她都會帶我到她寢宮去,我想女王大概喜歡同我閒聊。据說,她偶爾也欣賞我那出了名的伶牙利嘴。不過我如果忘了形,她會瞪我一眼,有時,還會摑我或掐我。這是她的警告。

  她一面笑著,一面還不時頷首。羅勃來時,我看她注視他的神情,就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与他有關。等秘密一揭穿,我們簡直都不能相信。

  她表示自己一直以她那位蘇格蘭皇親的幸福為念。因此她左思右想,終于幫瑪麗找著了一位丈夫。她相信這位乘龍快婿定是個最理想的人選,因為她對他的珍視,超乎其他的人。蘇格蘭女王一定會明白大英帝國女王是多么尊重她。為了她,伊麗沙白女王把全國中最优秀的男士賞給她作丈夫,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羅勃.杜雷!

  羅勃一听到消息,震怒不堪。這無异是個晴天霹靂,存心要他夢想成空。他明白瑪麗女王絕不會要他,而女王竟作這种決定,顯然她不要他了。

  當天內宮中一片闃寂,誰也不敢吭聲。沒多時,羅勃排開眾人,大步跨入她的寢宮。他倆對談時,我們听到叫嚷的聲音。我怀疑女王和臣民之間,是否曾有過這番景象,不過羅勃不是泛泛之輩,他的盛怒,當然是可以理解的。

  突然間,一切复歸寂靜,我們都錯愕不已。羅勃一出來,誰也不瞧一眼,然而神情中卻帶著自信,真不知是何原因。

  我們很快就明白了。

  貴為女王,竟會考慮下嫁一位公爵之子,這是不可思議的事。因此,伊麗沙白決定要擢升羅勃,立他為列斯特伯爵和敦拜男爵,領有坎尼華茲和艾斯托兩地的采邑。他的頭銜,除了皇族之外,沒有人受封過。

  他倆言歸于好, 然而在他們背后, 每個人都暗笑不已。她當然不會放棄她的“甜心蘿卜”。她想封他爵位,因此才想出這种妙法,何況她可以一箭雙雕,不僅達到目的,還侮辱了蘇格蘭一頓。

  宮廷中人都了解她的用心,然而民間的看法卻絕不一樣。她竟愿意撮合蘇格蘭女王和羅勃. 杜雷之間的良緣!以前那些蜚言流語多么廖誤!她怎么可能涉嫌謀害杜雷的妻子?女王顯然是清白的,因為她在杜雷成了自由人之后,并沒有同他結婚,現在還打算撮合他与蘇格蘭女王。

  聰明的女王達到了目的,甜心蘿卜受封成爵,人民也不再怀疑女王是個殺人凶手。

  羅勃受封當天,我也在場。典禮在西敏宮舉行,非常隆重。我絕沒有看過女王那么快樂過。羅勃一身華麗的宮廷禮服。顯得异常尊貴。他昂頭闊步地進入大廳,出來之后,他的財富和權勢比進去以前要倍增許多。不久前,他以為好夢成空,以為女王真要將他放逐到蘇格蘭,如今他明白她毫無此意。她那么做,只是一种手段,好達成沛降恩澤給他的目的而已。在他擔心失寵之時,這正是她深情的明證。

  伊麗沙白以一身的光輝燦爛邁入大廳,對羅勃的愛,使得她春光煥發、曾增美麗。在她的前面,是個手執權劍、身材頎長的年輕人。“那位是唐利。”有人對我耳語。不過我因為全神貫注在羅勃身上,几乎沒留意他。要是我明白他在我未來的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我就該多注意他才對。

  所有的眼睛當然都集中在那一對主角身上。女王表達感情的方式常是那么肆無忌憚,一直很令我惊歎。

  羅勃跪著,女王為他扣上斗篷。教人吃惊的是,女王竟在這時把纖纖玉指探入他的襞襟,并搔他的脖子。

  覺察的人不只我一個,我看到詹姆士. 梅維爾爵士和法國大使在互使眼色。當時我想:這個舉動將傳遍歐洲及蘇格蘭。蘇格蘭女王已經公開表示:她曾受過大英帝國女王的侮辱,提到羅勃時,還稱他為女王的護駕。

  伊麗沙丘白仿佛并不在意。當下她轉向梅維爾,因為她瞥見他對那法國佬使眼色。她精得很,任何事几乎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喂!”她叫著:“你覺得列斯特先生怎么樣?看樣子,你是比較喜歡那位男孩子羅?”她朝唐利的方向一點,梅維爾瑟縮了。那時我不知情,后來才明白女王是想讓梅維爾知道她已洞悉一項撮合唐利和瑪麗. 史都華的密謀。她搔弄羅勃的頸子,正表示她在想著瑪麗和那個高個子男孩結婚會有什么結果。

  她假裝要阻止這項姻緣,而其實卻暗中大力撮合。唐利的分量,她已經拈過了,他二十歲不到,相當修長,所以顯得比實際身材要高得多。他是個漂亮男孩,有雙又圓又藍的大眼睛,皮膚則十分細嫩,還泛著桃紅的光澤。這付長相,喜歡漂亮男孩的人都會迷上。他舉止很斯文,然而那松松下垂的唇,卻流露出執拗暴戾的神气。他彈得一手好琵琶,舞姿又美,對王位的繼承權當然也有些不足取的要求,因為他母親是瑪格麗特.鐸德(享利八世之姐)的女儿。

  一和羅勃比較,他的缺點就全都暴露出來了。女王一定心里有數,因此她和梅維爾一樣,早下定決心要唐利弄到蘇格蘭去,盡管她表面上反對。

  典禮之后,女王回到寢宮休息,羅勃是去拜謁她。如今,他已是列斯特伯爵,而且即將成為通國最有權勢的男人。

  我坐在內宮,每個人都在談論封爵大典的事:列斯特伯爵多么俊,女王多以他為榮……沒看到她怎么搔他的脖子嗎?她多寵他!大庭廣眾之下,她也掩不住內心的感情,不知他倆獨處時又是會是什么樣子?

  我們就這樣嘰喳不休。“隔了不多久的。”每個人嚷著。許多人甚至要打睹封爵大典只是婚禮的前奏。一個女王嫁列斯特伯爵總比嫁羅勃. 杜雷還容易得多。但伊麗沙白宣布他是女王夫婿的理想人選時,她所指的女王并非蘇格蘭女王,而是她自己——大英帝國的女王。

  稍后,她單獨見我,問我對封爵大典有何感想。我答說印象實在很深刻。

  “列斯特伯爵看起來非常英俊,不是嗎?”

  “的确是的,陛下。”

  “我從沒看過比他英俊的男人,你呢?噢,別那樣說。你是個忠實的好妻子,當然不覺得他比得上華德.狄福洛。”

  她盯著我,眼光十分銳利,我擔心我是否曾經露出了馬腳,讓她窺知了我對羅勃的興致。

  “陛下,他們兩個都很迷人。”

  她笑了,還開玩笑地捏了我一把:“老實說,宮中沒有一個男人比得上列斯特伯爵,不過我很高興你認為華德可以和他較量。我不喜歡不忠實的妻子。”

  我感到一陣不安的刺痛。她如何了解羅勃對我的影響?當然我絕未泄露秘密,他從未瞧過我。也許她以為所有的女人都喜歡他吧!

  她接著又說:“我本想讓他同蘇格蘭女王結婚,她卻覺得他配不上她。要是讓她瞧過羅勃一眼,就會改變主意了。我把列斯特伯爵讓給她,等于給了她最大的恭維,沒想到她竟然那么不識抬舉。我老實告訴你:要不是我已經打算好不結婚,羅勃.杜雷將是我唯一想嫁的人。”

  “陛下對他以及他對陛下的感情,我很了解。”

  “我曾把這番話告訴過蘇格蘭大使,蕾蒂絲,你猜他怎么說?”

  我恭謹地等她發言,她便接道:“他說:‘陛下,不消您說,我也知道您的雄心壯志。您以為一結了婚,就只當個英國王后。然而現在,你既是國王,又是王后,您當然不希望別人對您發號施令了。”

  “陛下同意嗎?”

  她輕推了我一下:“我想你明白得很。”

  “我只知道我很幸運,能与您的皇族成為親戚,而且還能服侍您這樣一位高貴的女王。”

  她點點頭:“我必須承受一些負擔,”她說:“今天,看他站在我面前的樣子,我忍不住想放棄決定。”

  我們的眼光相遇了。她那雙大眼就象探照燈一樣,照得我心慌不已。以后,這种情形還多得是。

  “我只能听天由命,”她又說道:“羅勃与我……我們必須認命。”

  我覺得她似乎在警告我,不禁擔心外間對我的批評。我的嫵媚并沒因為生育而稍減,反而大為增加。也常意識到男人的眼光尾隨著我,更常听說我是個相當令人動心的女人。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她說著,就起身打開一個抽屜,并拿起一個小紙包,上面有著她的字跡:“吾愛玉照。”

  她展開紙包,里頭是一幀縮畫。羅勃的臉直盯著我瞧。

  “畫得惟妙惟肖,你覺得呢?”

  “正是列斯特伯爵,絲毫不差。”

  “我拿給梅維爾看,他也說很象。他想借給他的女主人看,因為他覺得只要蘇格蘭女王看了一眼,就絕抗拒不了他的魅力。”她狡猾地一笑:“當然我不會借他的,我只擁有這一幀,因此不能外借。梅維爾也知道,我想他會了解的。”

  畫相本是她遞給我的,現在她一把擒過,并小心地包好,這象征她對他的感情,看來,她是不會放松他了。

  封爵之后,羅勃無疑已确信他和女王就快結婚了。女王雖堅稱要維持其處子之身,我仍相信她真正打算的還是結婚。如今,羅勃已是通國屈指可數的富豪。他受封不久,就著手整理坎尼華茲堡,這种擺气派的行為是意料中事。當然,他与女王相當親密。女王的寢宮近似會議廳,她經常在里邊接見大臣,然而羅勃總是未獲召請或未先通報,就擅自闖入。有回他從更衣宮人手中搶下女王的一件內衣,自己代為呈交,那時她還躺在床上,他就趁勢吻了她一下,被別人發覺了。

  我不禁想起過去伊麗沙白与湯瑪士·西慕爾的往事。西慕爾也能夠自由出入她的臥室,可是我愈來愈相信他們不曾有過肌膚之親。伊麗沙白一向喜歡調謔,有人說,這便是她維持情緣的妙法。

  有關她的謠言非常多,与事實相距也非常遠,然而她的婚事卻一直懸而不決。追求女王的人那么多,卻沒有人贏得王夫的頭銜,這是空前未有的事,然而伊麗沙白以此為樂,存心要整那些追求者。

  身居眾追求者之首的羅勃開始絕望了。他倆已不再年輕,如果女王想有個健康的繼承人,現在正是結婚的時候。

  身為女王,伊麗沙白當然明白繼承人健康的重要性,然而她仍遲遲不肯結婚。以前外國王室向她求婚被拒,大家以為她喜歡羅勃;如今時候到了,她卻尚無結婚的表示。她既然鐘情于他,每個人遂都希望她盡快与羅勃成婚,當然,羅勃的勁敵除外。

  她依舊遲疑不決。漸漸地,人人便開始猜想她不結婚是否另有原因。有人傳說她与別的女人不一樣,她不能生育。這樣一來,結婚除了使一個男人來分享王位之外,也就別無意義了。据說她的洗衣婦曾透露她几乎沒有月經,這暗示她不能生育。盡管她的洗衣婦不可能有此膽量泄露秘密,我還是贊同這种說法。不過這是個謎,那時候女王對羅勃. 杜雷那深清款款的樣儿,十足就是女人戀愛的模樣,怪的是她并沒掩飾感情的企圖。

  我曾怀疑后天的環境對她是否不無影響。安. 葆琳死時,她才三歲,可是她卻已經懂得想念母親。這是過度早熟的表示。象安. 葆琳那么聰明好玩的人,似乎不可能花太多時間照顧女儿,不過她總會去照應几次吧!這几次的造訪,我想一定給這小女儿留下難忘的回憶。安.葆琳是出了名的品賞家,据說她喜歡替小女儿打扮,然而她突然消失了。我想象得到那位聰明過人的小女孩到處質問,卻得不到滿意的答复。漂亮的衣服不再出現,相反地,保母卻要為她的急需衣物向父王告急。連砍過兩任妻子頭顱的父親,如何能不嚇人?爾后,一位繼母死于難產,另一位遭受輕視而告离婚,最后是凱撒琳. 巴爾,那位仁慈的孀后,然而她又同巴爾的丈夫調情得過火,以致被逐出孀宮。再則是一連串的囹圄之災,隨時有斧刃加頸的危險。直到最后,她登了基。難怪她處心積慮要保有王位,那樣的父親,難怪她不信任男人的感情。這是否就是她不愿讓別人(即使是她心愛的羅勃)分享她一些王權的原因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婚禮卻遙不可期,羅勃遂變得暴躁不堪,兩人的爭吵時可听聞,其次,我們听到女王提醒他說她是女王,要他最好小心點,他悶悶不樂地离去,女王卻又急急請他回來,兩人便又和好如初。

  蘇格蘭方面的事,也是我們所津津樂道的。

  瑪麗嫁了唐利, 女王心中暗暗歡喜, 卻佯裝不快。她曾和羅勃嘲笑過瑪麗:“她以后有得瞧啦,”她說:“想想看,羅勃,她差點同你結婚呢!”

  我想她盡管不希望瑪麗擁有他,卻因為瑪麗不要他而存心想整人家。

  如今,她真正得到她身邊那干參政人士的敬意。象威廉.賽梭、倉西勒.尼可拉.倍肯,以及蘇西克斯伯爵這些人都漸漸知道她有机靈的政客本領。剛開始,她的地位岌岌可危。在私生子的毀謗隨時可及之時,她如何能有安全感?在起初,伊麗沙白王朝之不穩,大概比任何一個王朝都來得嚴重。如今她年屆三十三,她想在人民心中取得一席之地,以与其父親抗衡。享利八世盡管橫行多端,卻從未失去民心。他浪費公帑、四處冶游,又換妻殺妻,卻仍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和國君,他在位期間,從未有嚴重的叛逆發生。無論在長相、舉動。和聲音方面,伊麗沙白都肖似他;連她詛罵的話,也与他的雷同。女王所到之處,各方莫不稱說:“真是享利的女儿!”她明白這是她最有利的特色。她是享利的女儿,這一點誰也無法否認。有一段時間,他還認為她是他的婚生女呢!

  然而她仍需提高警覺。蘇格蘭的瑪麗就在覬覦王座,所以把她嫁給一個笨弱的紈褲公子不僅會削弱蘇格蘭的勢力,還可以使瑪麗派的人物對瑪麗起反感。此外,珍. 格雷的兩個妹妹凱撒琳和瑪莉,還留住在塔里,未得女王許可就結了婚。這樣一來,比她有權登基的那几個人統統在她掌握中,不怕她們作亂。

  蘇格蘭女王怀孕的消息一傳來,伊麗沙白惊慌万狀。如果瑪麗有本事生個儿子,人民就會將她和英國女王做個比較。她一直悶悶不樂,直到另一件消息傳來,她才開朗些。原來那大腹便便的蘇格蘭女王在一次要命的晚宴中,眼睜睜看著她那位義文秘書利其歐被謀殺而死。一听說利其歐可能是瑪麗的情夫,伊麗沙白裝出一付震怒的樣子,其實她在內心里暗暗稱快,同時還滿怀熱望。哎!我們的女王,她真是個謎。

  格林威治宮為女王的出生地,深得女王的喜愛。那儿的會賓宮非常雅致,挂滿鮮艷的織錦。每有賓客來到,女王總喜歡展示她誕生的那間寢宮。她站在房中,眼神十分奇特,仿佛想到她母親精疲力竭地躺著,柔黑的秀發散在枕上的情景。她是否也想到安. 葆琳一听到“是個女嬰”時滿心的抑郁,只因為儿子才可能扭轉她的未來?此際,伊麗沙白臉上定流露出堅決的神情,她要證明自己比任何男孩子都要強。

  有一次舞會,她穿著一套亮閃閃的篷裙,紅白想間,綴滿鳥蛋大小的珍珠,襞襟上的鑽石,象朝露一樣地熠熠生光。

  威廉.賽梭走進來時,她正与一位新近得寵的英俊男士湯瑪士.韓尼茲共舞。賽梭的神態顯示出有要事稟報。女王立刻召他過去,他低耳語一會,我注意到她的臉色變白了。當時,我正和宮中的跳舞能手克利斯多夫.哈頓共舞,离女王很近。

  “陛下不舒服嗎?”我低聲問她。

  几位宮人圍了過來,她看著我們,傷感地說:“蘇格蘭女王生了個漂亮儿子,我卻還是孑然一身。”

  她神情悲哀,臉色蒼白。賽梭又向她低語數句,她微微貪首。

  “召梅維爾過來,”她說:“朕要向他道賀。”

  那位蘇格蘭大使一過來,她臉上的哀感倏地消失無蹤。她告訴梅維爾說她已得知佳音,并深以為慶。“朕那位蘇格蘭姐姐真是有福。”她說著,語气十分快活。

  “孩子能順利產下來,真是奇跡。”梅維爾答道。

  “哦!是的,這种難關在所難免,不過這個好儿子將是她的安慰。”

  梅維爾問她是否愿意當小王子的教母,她答:“當然愿意。”

  稍后,看到她眼光一直盯著羅勃。當下我想:她不能再拖了。蘇格蘭女王產子,表示她急須替英國生個繼承人。她現在就要羅勃了,畢竟她一直是要他的啊!

  在女王身邊,我一直相當得寵。新年到了,她還賞了十三碼的黑色天鵝絨緞給我添新裝,這是一分昂貴的年禮。

  我們在格林威治宮歡充圣誕佳節的一連串盛典,我非常興奮,因為最后几個星期,羅勃總算注意到我了。我常在擁擠的大廳中猛抬頭,發現他正盯著我,我們總是對看一會,再微微一笑。

  全宮中,羅勃不僅是最英俊的男士,也擁有最多的財富和權勢,這個事實無庸置疑。他具有一种男性气概,一眼即可辯出。我迷上他到底是由于他地不可抗拒的男性魅力,抑或因為女王專寵他才接近他,借以气气女王?我也不太清楚。我們之間的幽會必須絕對保密,万一傳到伊麗沙白的耳朵里,不僅會引起一場風暴,我与羅勃所蒙受的寵幸,也將從此斷絕。由此以觀,未來的光景真是充滿著緊張和刺激。我一向就喜歡冒險。

  女王一旦召喚,羅勃立刻會棄我而去,這個事實,我不會笨得料想不到。王冠是羅勃的第一號愛人。對于權勢,他是心無旁騖,志在必得,而且全力以赴。不幸的是,他只能全憑伊麗沙白的喜惡來判定他是否能分享王冠,而且每過一天,伊麗沙白卻愈顯得不情愿讓他野心得逞。

  如今他漸漸掩不住心頭的惱怒,他的改變已觀察得出。女王屢次燃起他的希望,卻又屢次延擱,因此他必定恍悟她終究是不會嫁給他的。他离開宮廷已有數天,這令她動怒。每次她走進一間人多的屋子,總會以眼光四處尋找他,如果他不在,她就暴躁异常,而且她离開時,總有個人會遭殃。表面上雖說是那個倒霉鬼無能,而真正的症結,其實是因為羅勃不在,她不過是遷怒罷了。

  有几次她把他召來,質問他可以膽敢缺席,他就說他覺得自己在場与否,似乎無關緊要,結果他倆就爭吵起來了。我們听到他倆對罵的聲音,都歎服羅勃的勇敢。有時他從內宮大步跨出,女王則跟在后面大嚷說她很樂意擺脫他,然而隔不了多久,她又派人去找他,兩人便重歸于好,他又是成了她的“甜心蘿卜”,可是一碰到那關鍵問題,她卻又死不讓步。

  据我猜想,羅勃八成已灰心了。他漸漸恍悟她根本不想同他結婚。我看過她吻他、撫他、揉弄他的發,然而也僅此而已。她絕不會過分親熱,而達到那自然的高潮。在這方面,我開始怀疑她是否有些不正常了。

  我夢寐已久的時机終于到了。無疑地,羅勃已成了我夢魂縈牽的人。也許我是看到他和女王出雙入對,故扮情侶(至少她是如此)的傻樣子,才覺得懊惱和不耐罷?也許,我是要替自已被摑被掐的痛苦圖個報复。再不然,我也要她明白我在某些方面,确可以跟一個女王較量而遙遙領先。象我這种個性,偏要在她面前裝出一付感戴莫銘的卑屈樣,真折煞我也。

  那次的際遇,永銘我心。

  我与几名宮人陪侍在女王身側,替她更衣、化妝,以出席當晚的盛會。女王僅穿著內衣和亞麻襯裙,顧盼鏡中的自己,唇間浮起了一絲笑意。顯然,她想到了什么趣事。我猜想她正打算把“宴中王”的頭銜賜給羅勃。這是圣誕節第十二夜的節目之一,被選為“宴中王”的人整個晚上都能夠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他可以向在場中的任何一人提出要求,被要求的人也一定要遵行不違。

  看樣子,她打定主意要將這分榮銜賜給羅勃,就如往年一般。我們為她著衣時,她八成也在想這件事。她注視那個鈕侖堡蛋型水晶表,說道:“快點!真是慢手慢腳地,還等什么?”

  一位姑娘立刻端著個大盤子,趨身向前。盤上擺著几頂假發。女王選取了一頂,爾后她總算梳出一個滿意的發型來。

  下個步驟便是替她穿上那身鋼硬的襯衣。這件事沒人肯作,因為若把她的腰部扎得太緊,她會惱怒,扎得不緊,腰部不夠纖細,她又會光火。然而今晚她心不在焉,因此我們順利完成這苦差事,她半句話都沒吭。

  我幫忙調整好她的鯨骨架,然后大家再替她穿上襯裙。稍后,她坐了下來,一名姑娘再端來几頂襞襟讓她挑選。她挑了一頂彼卡笛麗街市上的簇新款式,上面綴滿著精巧的絕褶和尖細的花邊。不過,在戴上襞襟之前,先得為她穿上全套的篷裙。今夜的一切都是精心設計的,因此她在油盞和燭光中顯得雍容華貴,异常燦耀。

  我拿來她的腰帶,為她系在腰間。我正在調整她帶上的扇子、香丸和小鏡子,發覺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我試圖分辨出她那銳利的眼光是何用心。當晚我特別迷人,這一點我很知道。我的衣飾十分簡單,卻因此倍加醒目,更襯托出我的光艷,而伊麗沙白盡管一身亮閃閃地,卻反而并不怎么合宜。我衣服的襯里,是一种湛深的藍色,裁縫真靈巧,懂得以銀線織成許多星結來點綴那一片湛藍。外層的色澤羅淡,為稍澆的藍,也有著精巧的綴飾。篷松的袖子里則与襯里的色調相同。我將頸子整個露出,再戴上一條金鏈子,鏈子僅系著一顆鑽石。至于襞襟,則流上最雅致的花邊,而且也象襯里一樣,綴滿銀色星狀的飾結。

  女王稍稍眯起了眼睛。我太迷人了,這令她不悅,然而我暗自稱慶著。几個姑娘曾被她罵成“妖精”,但她總不能罵我打扮過火吧。

  “蕾蒂絲,”她開口了:“我看你這篷篷袖,沒多大用處嘛!”

  我垂下眼皮,免得她看出我眼中的得意:“是的,陛下。”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么,我們走罷。”

  我陪著她前行,但我謹慎地落后她几步。這類場合所給我的印象一向很深,因為我對宮廷生活仍覺得新奇,仍容易受到震懾。女王一出現,廳中立刻鴉雀無聲,人群紛紛為她讓路。有次我就對華德說,這令我想起摩西以手杖分開紅海的情景。某個男士若蒙她注視,就會屈膝下跪,若是個女士,則屈膝彎身,眼睛低垂,直到女王走過去為止。如果女王想同她說話,當然會命她起身。

  我立刻就看到了羅勃,我們又互換了眼光。當晚,我明白自己特別明艷照人。我才二十四歲,婚后并非不幸福,只是不滿足而已。這种不滿足,那位列斯特伯爵也有同感。我厭倦了家務事,渴望來一次冒險,好驅除日常生活的枯燥。我并非天生的忠貞妻子,我深深著迷于羅勃,我不禁恐懼了起來。羅勃長我十歲,此時正當他的黃金時代。不過象羅勃這种人的黃金年華是會持續一生的,至少對女人而言,他永遠具有魅力。

  最近,女王開始對兩位男士特別青睞。一個是湯瑪士. 韓尼茲,另一個則是克利斯多夫. 哈頓。 這兩位都是俊帥人物。 這一類女王的寵臣,都必須具有特殊的“規格”。他們一定要英俊瀟洒、風度不凡,而且都得舞藝高超。這或許表示女王的輕浮,因為她對這些男士大送秋波,顯得有失身份。然而她也有其他方面的寵臣。她倚靠賽俊、倍肯一類的大臣,信任他們的能力,對他們也十分誠摯。其實,他們的地位遠比那些漂亮的寵臣還要堅固,因為后者很可能被一個同樣英俊的新人給替換掉。羅勃是這种龐臣的第一號人物,然而我常常覺得女王一直在鼓勵別人,只為了讓他沒面子。

  這期間,她認為羅勃把許多事都視為當然了。自從他受封成爵之后,就神气得不象話。她想要他明白她才是發號施令的人。

  她就位之后,便朝著當時的三位人物,羅勃、韓尼茲和哈頓微笑。

  一位侍者端著“宴中王”的銀色大禮帽進來,呈遞給女王。她一接過,便朝著四周的年輕人笑著。 羅勃凝視她,正要取走禮帽,女王卻宣布:“朕指命湯瑪士.韓尼茲為今晚的宴中王。”

  這一刻相當緊張。湯瑪士滿面面春風,喜孜孜地跪在女王跟前。我向羅勃瞥了一眼,發覺他臉色蒼白,雙唇緊閉。不一會儿,他昂頭笑了,因為她明白每個人都在注意他。女王登基后的這几年來,不都喜歡把“宴中王”的頭銜封給他嗎?”

  眾人必定都在耳語:“列斯特失龐了,女王不會跟他結婚了。”

  我替羅勃難過,但又樂得發狂,因為那是當晚際遇的重要關鍵。

  湯瑪士的第一道要求便是親吻御手。女王伸手給他,宣稱她別無選擇只要遵從。然而她寵愛地朝他微笑,我知道她是存心气羅勃而已。

  當然我与羅勃共舞,他緊握住我的手,我們四目凝視意蘊深長。

  “在宮中,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他說。

  “是嗎,先生?”我回答:“我沒發覺,我以為你只注意女王。”

  “沒看到宮中最美的女士是不可能的。”

  “噓!”我嘲弄地低喊:“這种話真大逆不道。”

  我譏笑他,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愈加熱切了起來。他的意圖相當明顯,我不得提醒他我已結婚,而他也是形同已婚的人。他答說有些情感太過激烈,任何羈絆也制止不了。

  羅勃并不机靈,他只是單刀直入,果決剛毅,卻不懂花言巧語或快駁急辯。他不隱瞞追求我的原因,我也并不因而不高興。我的熱情足可和他媲美,因為我光憑本能就知道我借著他可以達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圓滿境界。我嫁給華德時,還是處子之身,此后,我一直忠貞自守,只在思潮中才有越軌的傾向。可是我對這男人,有一种強烈的渴望,相當于他對我的欲想。我看得出他會激怒我,然而我決心要他明白:一旦他試過我,就少了不我。我想到女王和羅勃爭吵時的那付怒容,要是她現在听得出我內心所想的,不宰掉我才怪。這正是我繼續執迷的理由之一。

  他說我們得暗中幽會。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毫不在乎。我已經拋卻了謹慎和良心,我只在意他是否愛我而已。

  女王和那位舞蹈能手克利斯多夫. 哈頓共舞。他倆翩然生姿,曼妙优雅,正是女王所醉心的搭配。舞畢,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還宣稱女王舞藝空前地精湛,甚至超越她自己往昔的表現。

  “宴中王”湯瑪士.韓尼茲接著就說,這要的舞姿既是前所未見,且高不可攀,他將要求每個人禁足片刻,因為御足所到之處,即使別人只是踩一腳,也形同褻瀆。

  我不由得暗笑。這种過度的奉承簡直令我吃惊。我一直以為明伊麗沙白這种老奸巨猾的人會笑責一陣的,然而她毫無表示,仿佛理所當然似地。

  宴中王又宣布,舞會既暫停,就換個節目,名叫問答游戲。他將要提出問題,并挑選回答的人。

  一個備享殊榮的人一旦稍稍失龐,他的勁敵就等不及要落井下石,以逞其快意。這情景使我想起那些打落水狗的人。今晚,羅勃遠不及以往風光,每個人似乎都想多羞辱他一點。一個人能引起諾大的妒意,實在少見。其他帝王是否曾寵過一個臣下,就如女王厚愛羅勃那樣呢?我不禁怀疑。

  韓尼茲自然也免不了考問羅勃,因此宮中鴉雀無聲,大家都凝神靜待。

  “列斯特先生,”韓尼茲開口了:“ 命令你對陛下詢問一個問題。”

  羅勃俯首靜候。

  “惡評和嫉妒,哪一种較難掃除?”

  我觀察著羅勃,當時我离他很近。他滿腔溫怒,地神態從容,實在可佩。

  他轉向女王,聲音十分冷靜:“陛下已听到宴中王的命令,他是您所挑選的今夜之王,因此我別無選擇。我請您以您的睿智回答我們。”

  他复述問題時,女王神情凝重,親切地朝他笑著:“先生,我認為兩者都不容易掃除,不過嫉妒還要難些。”

  公開受嘲,羅勃异常難堪。女王還故意跟韓尼茲聯合陣線,更是令他激怒。

  當晚,他再也沒接近女王。許多人正翩翩起箅,他卻牽著我,把我拉出大廳,直走到一間他熟識的雅房。他拉我進去。并關上門。

  “先生,”我低喚著,感覺得出我聲音中的激顫:“我們一定被看到了。”

  他猛力地抓著我,嘴唇离我极近:“即使有人看到,我也不在乎。”他說著:“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這個。”

  他把我的襞襟取下拋開,兩手擱到我肩上,硬把我衣服扯開。

  “先生,您希望我光著身子嗎?”我問著。

  “款!”他喚著:“款!對了。我在夢中曾多次見過你。”

  我渴望他,正如他渴望我一般。真情不待掩藏。

  “你好美,美得一如我的想象。”他喃喃低語:“你正是我夢寐以求的,蕾蒂絲……”

  而他,也一如我的夢想。這樣的經驗我未曾有過。他的情感,是憤怒和欲望的混合,這點我不能不知道。我為此激忿,卻無損于我的熱情。我決心讓他明白我是他前所未見的一位情婦,我要他同我一樣坐立不安。他得准備冒失龐的危險,正如我愿意違背婚姻的誓言。

  我暫獲成功了。我体會出他的奧妙,也因為明白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而欣喜不已。

  盡管女王會想他,我知道他离不開了我。我大為歡欣,仿佛我天生就具有特殊的魅力,可迷倒男人,教他們离不開我似地。而且,我注定要同這男人親熱,正如他注定要渴望我一般。

  我倆彼此著迷。然而我們溜出來,一定是有目共睹的。好一會儿,我們回到舞廳,我不由得不安了起來。

  女王必定會想念羅勃。她是否曾發現我也不在了?相信我馬上就會知道的。我不覺打了個冷顫。万一被逐出宮廷,我怎么辦?

  以后几天,女王毫無表示。羅勃未到宮廷,我知道她很想念他。她變得躁怒不堪,還聲稱某些人自以為去留自如,看來該教訓一頓才行。

  不久,韓尼茲和列斯特交惡的消息傳來了。列斯特捎信給韓尼茲,說他將帶一根手杖去拜訪他;韓尼茲則回答說他將以一支劍來恭迎大駕。

  伊麗沙白一听,盛怒不已,同時也有些恐懼。她擔心羅勃會發動決斗,而被殺死。几位寵臣間如此蠻干,實在不是她的本意。她把韓尼茲召來,著實訓斥了他一頓,指問他是否自以為能夠抗命,斗劍非儿戲,下次他如果再這樣蠢,有人就得嘗嘗斧頭的滋味了。

  她大概還摑了他几個耳光,因為他一出來,我發現他兩只耳朵紅冬冬的,整個人仿佛給泄了气一般。

  再來輪到羅勃,我忍不住地凝神細听。

  她非常光火,比訓韓尼茲時還要動气。

  “混帳!”她吼著:“我一直希望你好,可是我總不能光寵你一個而別人什么份儿都沒。我還有其他臣仆呢!記住,朕只有情夫,沒有主人。任何人蒙朕抬舉,就能夠蒙朕貶抑。那些利用朕的恩寵而胡搞蠻干的人,就得嘗到這個苦頭。”

  只听到羅勃平靜地說:“陛下,臣謹請告退。”

  “退罷!”她叫著。

  他一出來,看到我,便盯著我,這是一种邀請,要我跟著他。我一等有机可乘,便一溜跟上去,就在那晚幽會的雅房找到了他。

  他攫住我,緊緊擁著,縱聲大笑了起來。

  “你看,”他說:“我已經失龐了。”

  “但是并沒有失去我。”

  “那我并非不快樂羅!”

  他鎖上門,仿佛著魔了一般,瘋狂地渴望著我。而我呢,也是激切地欲想著他。我知道他欲怒參半,但我不在乎。我要這個男人。女王登基那天,我看到他護駕在側,從那一刻起,我就忘不了他。如果說他對我的欲望多少肇因于女王的態度,我渴望他有部分也是由于女王的關系。我們即使在最沉迷的時刻,她也陰魂不散似地,蹯踞在我們心中。

  我們并躺著,深知這么做相當危險。万一被發現,必定穩死無疑,但我們卻不在乎。我們對彼此的需要遠超乎恐懼,也因此增添我們的感触和激情。這一切,我相信除了他,再沒有別人能給予我,而且,我認為羅勃也一定深有同感。

  這是什么樣的感情?個性上的認同嗎?這是雷霆万鈞的欲望和不可抗拒的激情,使得我們忽略了危險。事實上,為了這番際遇,為提升沉醉的境界,我們已不惜把未來當作睹注了。

  我們精疲力竭,卻振奮异常。這次的經驗,我們將不致遺忘,由于今天,我們來日的生活才會彼此相連。不管發生任何變故,我們將永難忘怀。

  “不久我們還會相見。”他說著,神情十分嚴肅。

  “是的。”我回答。

  “這真是會面的好地方。”

  “被發現就不妙了。”

  “你怕嗎?”

  “即使怕,也很值得。”

  的确,我一看到他,就覺得他是我所要的男人。

  “蕾蒂絲,你看起來很漂亮。”女王說:“有什么喜事嗎?”

  “陛下,沒有啊!”

  “想必是怀孕了。”

  “老天!”我一叫,心理著實恐慌。

  “別這樣,你只有兩個……而且還是女儿。華德想要個儿子,我知道。”

  “陛下,我想休養一下。”

  她輕輕拍著我的臂膀說:“你這個妻子,真是想什么有什么。”

  她緊盯著我,似乎要探究我。她可能起疑嗎?万一她起了疑心,我准被轟出宮門無疑。

  羅勃對女王,依然是疏遠如故。有時這令她光火,然而我相信她早就打定主意要給他一點教訓。她不是說過嗎,她不能專寵某人,不然他會過于放肆。有時我倒認為她是懼怕羅勃那深厚的男性魅力(我自己就領教過),才強迫自己對他動肝火的。不然她一掉入陷阱,就成了他野心下的犧牲啦。

  我并沒如愿地掌看到他。只一兩次,他潛入宮中与我幽會,我們就在那穩密的雅房里繾綣良久。然而,我覺察得出他內心的苦悶,我知道他最渴望的不是女人,而是王冠。

  他回坎尼華茲堡去了。這個堡,經過他的整飾,已成為全國屈指可數的壯麗城堡。他曾說希望我同他一起回去,還說若非已是羅敷有夫,我們就可以結婚。不過若不是絕對安全,我怀疑他是否會提及婚姻,因為我知道了尚未放棄与女王結合的希望。

  在宮中,羅勃的敵對正開始設計陷害他。顯然,他們以為他失寵了。諾福克公爵尤其是一大勁敵。這人不僅無能,而且固執。他因為崇拜祖先而郁郁不得志。在他看來,他的祖先遠比女王的先人還要尊貴,因為鐸德家族的王位等于是篡竊得來的,這一點我倒有同感。他的祖先可能也相當聰明,然而卻都自恃优越,此尤以當今的諾福克公爵為然。伊麗沙白很清楚他這种脾气,每次一看到他老毛病要發作,就立刻加以抑止,仿如她父親一般。可是,她總有防范不周的時候,可怜的諾福克,他責任心重,求好心切,卻總是免不了出錯。

  象他這樣的人,眼睜睜看著羅勃登上全國第一把交椅,內心自然很不痛快。他認為以他的家世,那個地位非他莫屬。不幸的是在封爵大典前不久,他還和羅勃狠狠地吵了一場。

  女王最大的嗜好,莫過于觀賞她那些寵臣參加騎射或各項比賽。在這些場合中,她不僅觀看他們精湛的技巧,更愛欣賞他們俊美的体格。她凝神靜觀,一坐就是數小時,而羅勃要是在場比賽,尤其能令她動心。

  諾福克和羅勃的爭執,便是在這种場合中發生的。那是在一次室內网球賽,羅勃把諾福克拉去對打。羅勃對各种運動都十分精湛,因此他漸漸占了上風。那時我正陪著女王坐在亨利八世所興建的看台上。亨利本人也精于网球。他因為喜歡觀賞,才特別興建這座看台的。

  女王傾身向前,眼光片刻也不部离開羅勃。每次他一得分,她就高嚷:“打得好!”而諾福克一進分,她就默不作聲。這种反應對這位英格蘭第一公爵而言,無疑是一大打擊。

  比賽進行得相當激烈,几位選手都熱不可當。女王似乎也不好受,她是那樣熱衷,結果她熱得拿出一條手帕來擦試額角。賽程中有短暫的休憩,羅勃因為汗流夾背,便將女王的手帕一把搶過來揩汗,這原是很親密和朋友之間才有的舉動,就因為這一類的舉動不少,才會有她倆是情侶的謠傳。

  諾福克看不慣這种大不敬的作風(也可能是因為他漸漸吃敗,而女王卻還幸災樂禍),他一時气憤,就吼了出來:“放肆!你竟敢侮辱女王!”

  他突然舉起球拍,羅勃吃了一惊,以為他要打他,便一步向前,抓住諾福克的手臂,直扭得他痛聲大叫,連球拍都掉了。

  女王很光火,她吼道:“你們好大膽,竟敢在我面前吵架!諾福克先生,你,小心點,否則有得好看的。你好大的膽子,在我面前,竟敢這么放肆?”

  諾福克一鞠躬,便懇請告退。

  “告退?”女王叫著:“請便吧!除非我召見,絕不要再來。看樣子,你倒會裝模作樣,真不識好歹!”

  這一頓罵,無异刺傷他那驕矜自大的家族尊嚴。女王就討厭他那一貫的神气,因為那對鐸德王朝而言,不啻是一种毀謗。

  “來吧!羅勃,坐到我旁邊。”她又說著:“諾福克公爵自知已敗,一定不想再打了。”

  羅勃拿著手帕,就坐到女王身邊,很得意剛剛打的一場胜仗。女王接過手帕,笑著把它系到腰帶上,表示她并不因他拿去使用而不悅。

  如今,羅勃一夫寵,諾福克自然會成為他首屈一指的大敵。這一個羅勃的對敵顯然想,貫徹到底,非打垮羅勃不甘休。

  結果,他們所發動的攻擊使每個人都大感意外,那种手段,真令人作嘔。

  宮中气氛,一直很緊張。羅勃一不在,女王就未曾展顏。無疑她是愛他的。她的一思一慮,只要是涉及羅勃,就都非常深刻,顯然他倆之間的爭吵已帶予她莫大的影響。我明白她想召他回宮,卻害怕面對那婚姻問題。何況羅勃愈來愈不讓步,所以,她只得跟他保持距离了。如果她召他回宮,對他而言,無疑是一大胜利。她必須讓他明白她才是發號施令的人。

  蘇格蘭大使曾說她想唯我獨尊,不愿和別人分享王權,此話固然不差,但我還是不免要相信她是害怕結婚。

  就某方面來說,我与女王深有同感。我就和她一樣,充滿對羅勃的眷念,也滿心期待他的回來。

  夜晚獨處的時候,偶爾我會擔心,万一我們被發覺,將會有什么變故呢?華德當然會暴怒不堪。去他的!我才不管華德。他可能會休掉我,父母親會大為震惊,尤其是父親。這么一來,我准招羞辱無疑。他們甚至會帶走孩子。我留在宮廷期間,几乎不曾再看過孩子,然而她們日漸長大,已開始引起我的興趣。不過,最主要的問題還是女王。一想到要面對她,我就止不住地發抖,也不只是發抖,還摻雜著一些喜悅。我真想盯著她那雙棕眼,對她大叫:“他曾是我的愛人,卻從不是你的!我們都知道他愛王冠甚至一切,而你有一頂王冠,我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沒有。很明顯的,除了王冠以外,他要的是我,我們的幽會便是明證,因為他那么做,是相當冒險的。”

  然而一碰到她,我的勇气就消失無蹤。再勇敢的人,她都有本事讓他心惊膽顫。一想到我們如果東窗事發,我就不禁猜想她會施用怎樣的刑罰。她一定會罵我妖精、淫婦,把一切罪全推到我頭上,至于羅勃,我知道她會替他找借口開脫。

  反羅派的進擊便是在這种情況下開始的,丑聞一傳開,就象舊創迸發似地,使得女王和羅勃都為之動容。這种謠傳,顯示出女王沒嫁給羅勃是多么明智。當然,如果他倆結了婚,這個約翰.艾波亞就不敢聲張了。

  原來,約翰.艾波亞是阿蜜.羅沙特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一直揚言他曾幫助羅勃掩飾殺妻的罪行,而今,他因為良心不安,便覺得該出面認罪一下。

  以諾福克公爵為首的反羅派立刻就掌握了這個良机。他們大力主張約翰. 艾波亞必須上法庭告明事實經過。

  事情一鬧開,每個人都說列斯特的光榮時代已經過了。

  伊麗沙白曾同我談過這個丑聞。每次一提到羅勃,她總是緊盯著我,令我怀疑自己是否曾泄露任何蛛絲馬跡。

  “蕾蒂絲,對這件事,你有什么感想?”她問著:“諾福克那一党人似乎認為該強迫羅勃回答這些控訴。”

  “陛下,我只覺得他們象禿鷹一樣。”我答。

  “禿鷹!听你的口气,好象列斯特伯爵是快朽的尸体似的。”

  “陛下,他身体雖很健康,可是一失去您的恩寵,他的精神就頹廢不振了。”

  “禿鷹獵不到他的,這一點我可以擔保。依你看來,列斯特与這件謀殺案有關嗎?”

  “陛下對這件事,就如其他每件事一樣,了解得一定比我深得多。”

  我經常惊异于自己的大膽,在那些日子當中,我只要說錯一句,就可以招致災禍,這一次,幸虧女王沒听出我的弦外之音,或許是她疏忽了。

  “蕾蒂絲,對這些敵人,我們得小心點。”她說:“我想羅勃樹敵太多了。”

  “恐怕是,不過他堅強得很,一定斗得過他們的。”

  “在宮中,我們都想念他。”她無限眷念地說著:“蕾蒂絲,你覺得怎樣?”

  “我想陛下确實很想念他。”

  “我的几個宮人也想念他,這毫無疑問。”

  那么咄咄逼人的眼神是何用心?她知道了什么?如果她發現我和羅勃曾親密過,會怎么樣?她絕容不下情敵,何況我毀了婚約,同羅勃躺在那上了鎖的門后,女王的憤怒一定很嚇人。

  她沒再追問,不過我知道她仍在想念羅勃。

  如今,羅勃的境遇已岌岌可危。万一艾波亞在法庭上宣稱他接受過羅勃的賄賂而隱瞞實情,羅勃就完了。謀殺之罪,女王也無法赦免。

  當机立斷,見机行事,這正是女王的本色。

  她把他召到宮中。

  他來了,顯得很蒼白,往常那高傲的神气,已經遜色了不少。通報官通報他來到時,我和几位宮人正在休憩宮。看看女王神情的變化,我的心不覺一沉。看樣子,她還需要那樣愛他。

  “侍者引領他前來!”女王說。

  她坐在鏡前,欣賞銳中的自己。有一刻間,她還揣測是否該換一件衣服,然而也來不及了。其實她穿得已經夠華麗,實在無此必要。她拿起粉扑拍了拍臉頰,胭脂的色澤似乎倍增她眼中的光彩。不過,也許該歸功于她對羅勃的期待罷。

  稍后,她到那晉見的大廳去,准備見他。

  我听到她說:“你總算來了,你這坏蛋。這次的遺棄,我會牢記的。別以為我受得了這种待遇。”

  然而她的聲音輕柔柔地,充滿了感情的激顫。他跨趟向前,執起她的手,俯瞰身熱烈地一吻。

  她低低地喚著:“我的眼睛……我的甜心蘿卜……”

  隨即,她留意到我。

  “走開!”她猛地一叫。

  我只好走了,然而我滿腔怒火,覺得無限委屈。他當然瞧都不瞧我一眼。

  他回去了,所得的寵錫大為增加。女王要艾波亞這個無賴提出口供。他似乎收過列斯特的賄賂,气都沒吭一聲。后來,他總算招供說有人賄賂他傳布那些謠言。根据他的罪行,女王認為他該受些懲罰。

  伊麗沙白又一次流露出她的智慧。艾波亞信口播謠,企圖中傷列斯特,可是她并不想深究。她只是警告艾波亞不得再犯,否則罪加一等。如今,艾波亞得感激女王的寬宏大量,并為自己的好運而贊美上帝了。這件案子就此終結,任何人都不得再提及列斯特的亡妻。

  這當然是大恩大德,艾波亞感激涕零都來不及。此后,羅勃又回歸女王身邊,兩人又開始出雙入對了。羅勃無助地瞥我几眼,仿佛在說:我對你的感情始終如一,可是我又有什么辦法?女王把我留在身邊了。

  問題是他如果事机不密,泄露奸情,一定會損失不貲。這一點他不打算冒險,這也許是我們個性上不同之處。我愈來愈激憤,結果被女王摑了許多個耳光,因為她說不愿身邊有個好睹气的家伙。

  羅勃离宮的這些日子,健康大受影響,如今又得了感冒,女王非常擔憂,就把他軟禁在床上養病。

  我們(女王和我)多么焦急!我尤其痛苦,因為她可以去探病,我卻不能。我千方百計地想接近他,卻毫無結果。

  她去探望他,回來時直怪他的起居間太過潮濕。

  “我們該另選几間。”她說著,口气和神態令我大為吃惊。她那樣子對我說話,令我有不祥之感。

  她選的那几間正靠近她的寢宮。

  顯然,女王已經注意到我与羅勃之間的隱情。因為羅勃一复原,她就遣人召我去。

  “我將送你回嘉利堡。”她劈頭便說。

  我必定流露出震惊和懊惱的神情。

  “我已經留你太久了,你該回到你丈夫那儿。”

  “可是,陛下,”我抗議道:“他經常离家服侍您。”

  “他回到嘉利堡,一定渴望有一張溫暖舒适的床等著他,我敢說他希望你快快替他生個漂亮儿子。”

  那雙精明的眼睛一直打量著我。

  “恩愛夫妻分別太久不并不好。”她繼續說道:“在我宮中,可能會發生一些我不愿見到的坏事。快樂些吧!想想你的家和你的孩子。”

  “我會想念陛下。”

  “家庭會彌補你對宮中任何事物的思念。”

  母親也在宮中,我便去告訴她我行將离開。她點點頭。

  “嗯,女王已告訴我了。她認為你的個性适合婚姻生活,所以离丈夫太久,對你并非好事。她還說她曾看過有人以淫蕩的眼光尾隨著你。”

  “她提過誰嗎?”

  母親搖搖頭:“她什么人也沒提起。”

  看來,她是知道一些隱情。她觀察過,所以才下令逐客的。她容不下任何情敵。

  我悲憤地离宮而去,羅勃卻連聲再見也不吭。顯然,他已下定決心,不愿再丟失他那失而复得的恩寵了。

  我怀疑他是利用我以激起女王的嫉妒心。象我這种個性的女人,竟有這樣的遭遇,簡直把我气瘋了。他這么利用我,搞得我被逐出宮,直教我憤憤不平。

  我恨他,我竟只是滿足他一時欲望的工具而已!

  我是個大傻瓜。

  我發誓終有一天,要叫他倆明白我不是好欺負的。

  我往北而行,悶悶不樂地回到嘉利堡。一看到那高聳立山頂的堡壘,我就滿心不悅。那是我的家,我得呆多久呢?不知道。

  离宮之前,父母親曾對我殷殷告誨。我多么羡慕他們能留在宮中!父親是皇家財務大臣,母親則是個寢倌。

  “蕾蒂絲,你該回嘉利堡了。”父親說:“在宮中逗留太久,對已婚的年輕人并不太好。”

  “你一定很想念華德和孩子。”母親加了一句。

  我抗議地說,回嘉利堡,根本就不常見到華德。

  “不錯。可是他只要不忙,就會回家。想想看,跟小女儿在一起,有多快樂!”

  這倒是真的。看到孩子,我的确會很開心,可是她們怎么比得過宮中的刺激?

  起初數天,一想到羅勃我就悶悶不樂。我常猜想他和女王之間的進展。那一陣隔离,并沒減低她的感情,搞不好我所料不差,她說不定會感情胜過理智呢。

  不知道她會不會對他提起我。若真提起,他一定會矢口否認我們之間的任何關系。如果她提出證据,他就會說那不過是逢場作戲,誰教她一直給他難堪?我發誓終有一天我要報复,我要他明白我不是那种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不過,等我怒气一息,就知道這种想法實在無用。目前,我毫無辦法。我只得從家庭中尋找安慰,怪的是我居然找得到。

  潘乃洛七歲,出落得十分標致。她既聰明,又任性,簡直是我的翻版。桃珞西小她一歲,沉靜得多,卻任性如故。她兩個見到我很開心,父母親說對了,她們會給我安慰。

  華德回來了。他一直与渥威克伯爵(即安布洛. 杜雷)共事,兩人十分友善。渥威克是羅勃的弟弟,因此我對他的事很感興趣。以前,他也曾因涉及珍. 格雷事件,被關在倫敦塔里。

  華德對我,仍一往情深。至于我,因為見聞增多,自然是迷人如故。但他和羅勃多不相同,世上有羅勃這樣的男人,竟還把我嫁給華德. 狄福洛,我不禁怨天尤人起來。

  不過,盡管我不安于室,還是能從華德那邊獲取一些樂趣。至少,他對我一向忠心。

  不久之后,我怀孕了。

  “這一次,”華德說:“一定是個男的。”

  我們搬到華德的另一棟鄉間別墅去住,就在赫里福夏的涅熱伍,他認為那里對我的健康比較有益。一個陰暗的十一月天,孩子出世了。我得承認我一得知是個男嬰時,內心的興奮,直是莫可名狀。華德更是開心,他就象大多數男人一樣,早渴望有個儿子來繼承他。如今,我達成了他的心愿,他樂得連寵我疼我都怕來不及似的。

  現在,命名的問題來了。華德說該以他父親的名字“理查”來命名,不然也該取他自己的姓字“華德”,但我說我想撇開家族名譜,并且我特別屬意“羅勃”這個名字。華德一心只希望我能高興,也就答應了。

  我好喜歡這個孩子,從一開始,他就非常英俊,而且既伶俐又聰明,我的注意力全被他吸去了。這真奇怪,連我自己都惊訝不已。他撫慰了我的創傷,更奇怪的是,我竟也不再渴望宮廷了。

  与羅勃.杜雷重逢,是八年后的事了,這期間,發生了許許多多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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