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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這一刻他駐足在這儿,讓陽光晒著身子,可仍感到粘乎乎的衣服緊緊箍著他的肌膚。于是,他像一只落水狗抖落水珠一樣起勁地抖動著身子,以使衣服寬松起來。就在他抖動身子的一瞬間,一個糟糕而又無法預料的事發生了。他的嘴和下巴上的東西倏忽掉到地上。
  惊异中,他盯視著腳下,他被他看到的東西惊駭万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胡拉了一下那洗得干干淨淨的嘴唇和下巴,除了那顆肉疣外,光溜溜的什么也沒有。原來他那撮粗大的毛茸茸的小胡子,由于頭被浸在水里而打濕,失去了粘性,掉落在地上。他心惊肉跳的四下看了看,是不是有人發現了,是否發現了他帶著假胡子這一事實。最后,他快速彎下腰,抄起了地上的那撮胡子,一眨眼功夫又把它貼到上唇處原有的地方。在他擔心胡子安得是否妥當的當儿,他開始喘起了粗气并四處掃視著,看這短暫的露怯是否被人發覺。
  他朝正前方望去,那正在減退的恐懼一會儿又猛地加大了。他看到那位無處不在的導游,吉塞爾·杜普雷正用照相机對著他。眼前的景象令他眼睛都瞪大了,隨即,惊恐便開始減退,因為他意識到她也許沒有把焦點對著他。就在他前面微微朝里偏一點的地方,正站著約有十二、三人的朝圣團,他們正對著導游吉塞爾擺好姿勢,她為這批最遲的朝圣團拍下了另一張照片。
  季霍諾夫心煩意亂,仍站在山洞一側的那個地方沒挪窩。他無法确定吉塞爾是否在他的胡子掉地時已為他拍了一張,還是照相机只是指著這個方向,而焦點是對著离他只有几尺距离的朝圣團。
  他無從知道。
  他只想轉身溜掉,可當他正欲起步時,他發現吉塞爾已看見了他。她把照相机放下,滿臉微笑著用另一只空著的手朝他揮了揮。
  “塔利先生!”她招呼道。“你好嗎?”
  “好,好。”
  “你來洗了澡了?”
  “洗了。”
  “你得繼續洗,”她又說道,“如果你想好些的話。”她眨了眨眼睛,“希望盡快再見到你。”
  她閃身加入了她的隊伍,季霍諾夫迅即轉過身子,他要將她和那山洞盡快拋之腦后。他竭力重新琢磨著她剛才對他說過的那些話,但沒發現能表明她已拍過一張他的照片的任何暗示。見著他,她所表露的僅是吃惊、快活罷了,僅此而已。
  他覺得他已患了嚴重的妄想症。
  她沒有看見。沒有一個人看見。
  他很安全。
  他一定會康复。
  雷杰·穆爾身穿外罩小馬甲的藍色細條紋周日禮服,他最后穿這件最得意的服裝還是在倫敦慶賀他同讓一克勞德·詹姆特合伙的晚宴上。今晚,雷杰興高采烈地提醒他妻子,同詹姆特的合伙會使他們變得富有起來。即將進行的這次更為盛大的慶祝活動,是為了慶賀他們在盧爾德經過修整和擴建的餐廳的正式開張。在离開倫敦之前,伊迪絲就准備好了她那件最昂貴華麗的帶圓點花紋的粉紅色緞面外套,今晚她也把它從衣柜中取出來穿上。
  他們從飯店出來后,沿著伯納德特·蘇比勞斯大街走了兩個街區。盡管夜晚舒适宜人,可這個時候,整個大街的行人卻格外稀少。現在正是晚上七點整,多數的朝圣者和游客們在去參加本地的晚間燭光游行之前都正吃晚餐。
  七點過五分時,雷杰讓伊迪絲停下來,他指了指街的另一面拐角的一家餐廳:“就是它,”他說,“咱們的金碗就在彩虹的盡頭。”
  伊迪絲盯著那餐廳,它剛剛粉刷成深藍色和橙黃色的外表。看著雷杰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她也會心地笑起來。“看上去起碼算得上三星級。”她說。
  “是的,是的,起碼是三星級的。”雷杰附和道,同時,他緊緊地勾住她的臂彎,跨過馬路。“當合股的事确定后,讓一克勞德沒有時間進行翻新,不過他已經計划准備了。因此,經我同意,他重新粉刷了餐廳的外表,內部進行了現代化的裝修,又增設了一個雞尾酒廳和第二間餐廳。他特意將重新開張的日期選在我們來盧爾德的那天,生意可從來沒有這樣興隆過。”
  “我太高興了,雷杰。”
  “今晚是正式開張。從今晚起,餐廳就要收一項特別服務費和特別菜肴費。”
  “客人愿意付這錢嗎?”伊迪絲好奇地問。
  雷杰對著他的心上人笑起來:“客人有一串理由樂意付這筆費用的。一是這餐廳可不是那种廉价旅館附設的乏味的餐廳;其二,它是為數不多的單門獨戶的豪華餐廳之一;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我們可以向客人提供其它地方無法提供的服務。”他引著她沿餐廳牆邊朝前走,接著他用手一指,“瞧啊。”
  伊絲一抬眼,一個巨大的霓紅燈招牌正五顏六色地閃爍著,連餐廳的玻璃門也映得光彩奪目。招牌上書寫著:穆爾太太奇跡餐廳。
  雷杰的雙眼盯著妻子,她的嘴張開著。“什么——”她一下完全懵住了。“什么意思?”
  雷杰咧著嘴:“在盧爾德只有一個伊迪絲·穆爾,就是我的穆爾。”
  伊迪絲似乎仍未清醒,“穆爾太太奇跡餐廳”,她站在那儿喃喃地嘟念著。
  “你高興嗎?”
  “我——我不知道。雷杰——我想這有些使我難為情。我是說,讓我赶這風頭,也許這用不著;也許該是——”
  “你很配得上,這是你自個儿贏得的,”雷杰說。他拉開門,“不過好戲才開場,等著瞧吧,里邊還有呢。”
  倆人進入門廳,雷杰觀察著妻子,見她正專心地留意著整個主餐廳。主餐廳空間很大,深藍和橙黃兩种格調色在燈光下交相輝映。藍色的是牆和座位,橙黃的是蓋著桌面的台布。每張餐桌上都放置著一個銀色的細花瓶,內里插著一朵粉紅色的玫瑰,透露著別致高雅的情調。在每張餐桌的正上方,那鍍鉻的吊燈給人以暖融融的感覺。主餐廳里已人滿為患,另有一部分人擠在遠處的雞尾酒廳里。
  “太妙了。”伊迪絲不由惊歎道。
  “這是我們的,”雷杰傲然地說。“走吧,讓你看看能使你大吃一惊的東西。”
  當他倆在餐桌間穿行時,詹姆特急匆匆赶過來站在他們面前。他那副高盧人特有的面龐在欣然地笑著。“歡迎你,伊迪絲。”他邊打著招呼,邊捧著她的一只柔軟的手輕輕吻了吻。“今晚的慶祝活動要開始了,雷杰和我陪同你到你的座位上。”
  這是主餐廳中最大的一張圓桌,只有一個座位空著。座位前的台面上放著一塊小牌子,上面寫有燙金小字:為獲得奇跡的太太伊迪絲·穆爾和她的客人們而備。
  “噢,不——”伊迪絲脫口而出,但她隨即又用手捂住了嘴。
  “你最配,”雷杰邊說邊同詹姆特一道領她到放有牌子的座位前。
  “我——我實在是難為情。”伊迪絲辯白著,但她仍被迫地坐在那位子上。她掃視了一番圓桌一周的另外九把椅子后問道:“貴賓們,我們都同什么樣的貴賓一道進餐?”
  “知道嗎?就是那些想見你的人,那些渴望親自聆听你那精彩故事的人,那些一想起要見你就激動不已的人,”雷杰一副歡喜雀躍的神態。“我們印了一些傳單,今天它已傳遍整個盧爾德。上百游客來電預定座位,足夠把這張桌子一周的座位排滿。讓-詹姆特的先前的生意從未這樣叫好過。”
  “但是,雷杰,下星期一后會發生什么呢?”
  “什么下星期一后?”
  “下星期一后我就不在這里了,那時我回到倫敦了。”
  雷杰猶豫片刻,“我——我倒希望也許我能說服你,讓你再呆上一周。”
  “可我有我的工作。哦,即使我可以推遲回去,那第二周后你又邀請誰坐在這儿呢?”
  雷杰有些吞吞吐吐:“我們正考慮找個替身。”
  “一個什么?”
  “就是代替你的人。我們認為她應是你的一個好朋友,得先把你的故事,就是有關你康复的故事排練好。也許這人應有你的照片,上有你的簽名,人們就會感到受到護佑。”
  伊迪絲甚為沮喪:“噢,雷杰,這听起來太可怕了。”
  “他們不會白花錢的,相信我好了。”雷杰急切地說。說完他轉過身子,開始用手扳自己的手指,使它發出卡吧聲。詹姆特匆忙地舉著一份菜單,就像舉著一面旗幟般地走了過來。
  雷杰一把抓住合伙人的衣袖,拖到身邊。“讓-克勞德,我妻子想知道我們這些客人是否在這儿白花錢,快,快些告訴她。”
  “這可是一頓盛餐,帕夏似的盛宴。”詹姆特邊說邊打開菜單,清了清嗓子,准備報菜名:“美味佳肴,僅此一桌。”他開始讀了起來。“西瓜解熱飲料和本地產的未經任何加工的火腿,接下來是香芹菜鹵鴨,然后是比利牛斯山產的干酪,餐后甜點是巧克力糖,最后是每人一小筐水果。”
  伊迪絲舉起手。“讓我看看菜單。”
  詹姆特瞥了雷杰一眼,接著聳了聳肩,然后將菜單遞給了她。她迅速瀏覽了一遍,抬起頭,臉上露出了不快。“你們居然要收這么多錢——我真不敢相信,還有這么昂貴的服務費。”
  “可是這一桌具有特別的吸引力,”詹姆特說,“每個人都已准備付這筆錢。哦,很抱歉,我必須去招呼客人,他們正在等著呢。”
  伊迪絲瞪著眼盯著雷杰。“我不要這樣,雷杰,我不能這樣,像這樣地玩弄利用人們。這純粹是剝削。”
  雷杰被激怒了。“伊迪絲,看在上帝的面上,你應幫助那些需要你幫助的人,那些希望從你的康复過程中得到啟示的人。”
  “幫助別人是好事,但應該是無償的,不應該敲別人的竹杠。”她晃了晃菜單,“這樣就貶低了發生在我身上的奇跡。我認為上帝對這件事也不會高興的。”
  “他會對一個妻子向她的丈夫伸出援助之手表示滿意的,”雷杰极力辯解說。他朝旁邊瞥了一眼。“我們過一會再爭論。瓊·克勞德斯正帶著客人過來。伊迪絲,對他們友好一些,告訴他們你的故事,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
  詹姆特已經在為客人們安排座位,客人們入座時,詹姆特一一地介紹給伊迪絲和雷杰,詹姆特非常流暢如數家珍般地介紹說:“這位是來自紐約的塞繆爾·塔利先生,据我所知,穆爾太太已經見過他了……這位是納塔爾·里納爾迪小姐,從羅馬來,還有這位從馬德里來的米凱爾·赫爾塔多光生,是馬德里,是吧?……這兩位是帕斯卡爾先生及太太,是來自波爾多……這兩位是法雷爾夫人和她的儿子馬斯特·杰米,是從多倫多來的。”詹姆特走到這位坐在輪椅上的九歲男孩杰米的身后。“唉,杰米,讓我把這椅子搬開,這樣你就能坐到餐桌邊上了。哦,對了,坐在穆爾太太身邊的這位,是穆爾太太和先生認識五年的老相識貝里耶博士,是有名的盧爾德醫療中心主任。現在,你們都已互相認識了。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得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詹姆特离開后,大家都沉默不語,有些尷尬。這時貝里耶博士很快打破了沉默。“近來怎么樣,伊迪絲?我得說,你現在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
  “我很好,謝謝你,貝里耶博士,”伊迪絲說,有些悶悶不樂。
  “她确實好多了,”雷杰悶聲悶气地說,“她非常地好。”
  “后天可是一個值得慶賀的日子,”貝里耶博士說,“從巴黎來的專家,克萊因伯格博士,明天晚些時候就到達盧爾德了。星期三早晨你与他有一次約見。不過,在此之前我會打電話通知你,以便确定具体時問。”
  “多謝,”伊迪絲說。
  貝里耶博士對著她旁邊的一位客人。“你是從紐約來的塔利先生吧,”他說,“在旅館里我們見過面,是我帶您去的浴室。你找到浴室了嗎?”
  “我洗過澡了,”季霍諾夫說,但有些不滿。“我覺得那過程使人太不舒服。”
  這時,伊迪絲再也忍不住便插話了。“你舒服不舒服并不是主要的,塔利先生。确切地說,你到這里是來贖罪的。回憶一下在1858年,當伯納德特第八次与圣母瑪利亞見面時,圣母告訴她,‘去吧,去親吻大地,為了那些罪人贖罪吧。’塔利先生,你應該把洗澡的不舒服看作是一种類似的贖罪行為。”
  季霍諾夫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午餐時你對我的幫助很大,我來同你共進晚餐,是為了從你身上得到更多的啟迪。現在,我已經知道了,明天我還要去洗澡。”
  這時,納塔爾開口了。“穆爾太太,讓我來告訴您我來此地的原因。當然,您是知道我的痛苦的。”
  “是的,里納爾迪小姐。”
  “今天下午我從山洞很晚返回時,”納塔爾說,“我的朋友和照看者,羅莎·澤娜羅,送我回旅館后,不得不离開去吃晚飯。她离開時,我在旅館的鄰居,他一直對我很照顧——就是坐在我旁邊的這位赫爾塔多先生——他正好要回房間去,他听到了我同羅莎的談話,便主動提出帶我去進晚餐。就在這時,他發現了在我房門下的這張傳單,知道在這家餐廳進餐可以有机會遇到您,穆爾太太。我一下子高興极了,就這樣赫爾塔多先生就帶我到這里來了。”
  赫爾塔多聳了聳肩。“我也餓坏了。”
  納塔爾笑了起來,接著又朝向伊迪絲的那個方向。“穆爾太太,我想向您請教的就是,我已將所有時間都用在去山洞的祈禱上,我還沒有去浴室,因為我想那對我來說太難了。”
  “那里有女服務員幫助你,”伊迪絲說,接著又充滿同情地加了一句,“你應該到浴室去試一試。”
  “我想問的問題就是——洗澡是獲得痊愈所必須采取的最重要的方式嗎?”
  “這個事可能不太絕對,”伊迪絲說,“只能依我自己而言,我是在泉水中洗澡后就立即康复了。但有些人的奇跡是在山洞祈禱后得到的,還有的是喝完泉水后,還有的是燭光游行后得到的。有關治療康复的事,貝里耶博士是真正的權威。”
  貝里耶博士朝納塔爾點了點頭。“甚至有可能在你离開盧爾德剛到家時你的病就好了。就怎樣和什么時候才能康复一事,沒有規律,沒有固定的模式,只有等待。”
  “那就是說,在采取一定的行為或一心一意地相信奇跡后,奇跡就能發生?”納塔爾說。
  “這很明顯,”貝里耶博士說,“當我剛來盧爾德時,把從1858年到1978年教會認可的64例奇跡痊愈的病例仔細地進行了研究,你很有必要知道,里納爾迪小姐,第二位被承認獲奇跡康复的是一名54歲的老人,他患的病同你一樣,此人就是盧爾德的路易斯·布爾雷特,他去山洞前已經患有20年的眼疾,其中有兩年完全失明,但他在山洞里恢复了視力。”
  “真的是在山洞治愈了?”納塔爾迫不及待地問。
  “當然治愈了,雖然在醫學上還不能解釋,”貝里耶博士說,“我研究的所有64例治愈康复的病例,還沒有一例可以做出醫學上的解釋——一名年輕的女病人患了腿部潰瘍引起了大面積坏疽,一名修女得了肺結核,一名婦女得了子宮頸癌,還有一名意大利小伙子得了骨盆腫瘤,這与穆爾太太患相同的病——所有這些病人都已被宣布無法醫治,卻通過一個神奇的方式在這個圣地治愈康复了。而且可以肯定,大多數奇跡康夏是在洗完澡后發生的。但也有确鑿的資料證明,第58號奇跡,那是愛里斯·庫托尼和59號奇跡,那是瑪麗·比格,是在圣禮過程中發生的。還有一些是在山洞前祈禱后恢复健康的。我現在正在研究自那64例康复者以后發生的好几起治愈病例,我記得至少有一例是在山洞中祈禱時發生的。你應該盡量去做能做到的一切,這樣很明智,里納爾迪小姐,不要僅僅只在山洞祈禱,還應該去飲泉水,去洗澡,如果能堅持得住,還應該去參加燭光游行。”
  “不過,洗澡很重要,你必須去試一試洗澡,”伊迪絲堅持說。
  坐在餐桌另一頭的,那位來自加拿大的母親,有些疲倦的法雷爾太太,這時突然開口說:“您是說您,您本人,是在洗澡后痊愈的?”
  “千真万确,”伊迪絲說。
  “這將使我們,將使我儿子和我自己,都受到真正的啟迪,”法雷爾太太說,“倘若您能告訴我們您是怎樣獲得的奇跡。”
  “繼續說下去吧,伊迪絲,”雷杰极力懇求他的妻子,“告訴他們是怎樣發生的,我敢肯定這里的每個人都想听一听。”
  伊迪絲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又扭頭朝向其他的客人。他們正聚精會神地盯著她,她仿佛是一名演員,正以自己的七情六欲來影響著他們的喜怒哀樂。她朝他們抿嘴一笑,裝作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盡管正在不停地上著美味佳肴,她也無動于衷,只是板著臉開始背誦她已操練許久的獨白。
  客人們全都著魔般地望著她,只有貝里耶博士不時地點點腦袋以示确認,伊迪絲如數家珍般地講到起初是怎樣全身感到不适,然后在倫敦進行了沒完沒了的檢查,最后确認她患的是腫瘤。當所有的治療希望都破滅時,她的教區牧師伍德考特神父建議她加入他率領的朝圣團赴盧爾德。
  雷杰一邊注意听著他早已熟悉的故事,一邊竭力從他妻子的語音語調中琢磨著妻子此時的心情。听者可能看不出來,可他對他妻子言語中哪怕是极微小的變化也了如指掌,他知道伊迪絲正在竭盡全力使自己表現得平靜溫和,但實際上由于隱藏在內心對他不滿的熔岩早已沸騰,隨時隨地都有可能來個山崩地裂。他一邊做出一副仍在專心致志听講的樣子,一邊眼睛瞥向雞尾酒廳那邊,終于碰到了詹姆特的眼光。雷杰神秘兮兮地點點頭,詹姆特,若有所悟,也朝他點了點頭,然后就消失在雞尾酒廳里。
  雷杰看上去好像仔細琢磨著他妻子所講的每一個字,但是眼角卻在到處搜尋著什么。這時,詹姆特又出現了,帶著一名牧師朝這張餐桌走來,走到了伊迪絲的身后。這名牧師,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穿著一身羅馬天主教神父穿的那种豎領黑衣,悄悄地坐在了詹姆特安置在伊迪絲身后的椅子上,昂起頭,仔細地听著伊迪絲滔滔不絕的背誦詞。
  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伊迪絲的故事講到了她第二次盧爾德之行,在最后一天,洗完澡后,這時病情突然消失,完全的康复,并且能夠扔掉拐杖,四處走動了。
  雷杰注意到今天晚上的听眾對伊迪絲講演的反應,感到很滿意。那個美國人塔利已高興地發出哼哼聲;那位雙目失明的意大利姑娘天使般的面容上,露出了快樂的惊奇;那位來自加拿大的母親和那對法國夫婦對眼前的奇跡歡欣鼓舞。然而,雷杰也注意到,他的妻子,這個已被盧爾德醫療中心許多專家。教授所确認了的,獲得奇跡般徹底康复的活生生的證明人此時卻有些沮喪,情緒低落,不過這使得她看上去更加甜美迷人。
  最后,晚宴結束了,伊迪絲的奇跡也講完了,客人們全部站了起來,感謝她的盡心指點。每個人都大受鼓舞,充滿感激之情。他們要立即赶到山洞,去祈禱,去游行。每個人心里一下子明亮了起來,對前景十分樂觀,都堅信他們在圣母重新顯靈的那一偉大時刻,都會獲得新生。
  最后一名客人离開了,偌大的餐桌旁只剩下伊迪絲和雷杰。突然,伊迪絲猛地轉過身面對著她丈夫,她那溫柔的面容因憤怒而變成了另一副樣子。“現在你滿意了吧?”她惡狠狠地追問。
  雷杰并沒有正面回答她,相反,他伸手触摸著他妻子的肩膀,然后說:“伊迪絲,還有一位客人想听你的故事,請往后面看。”
  伊迪絲很困惑,猛地在椅子上打了個轉,看見一位牧師正從椅子上站起來。
  “魯蘭神父。”伊迪絲低聲說。
  雷杰微微一笑,眼睛注視著他妻子的臉,看會不會出現他預料的表情。她整個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溫和了。因為雷杰知道,魯蘭神父,這位盧爾德天主教會中最博學多識、溫文爾雅的神父,是伊迪絲最敬佩喜歡的人。
  “看到您完全康复,真讓人高興,穆爾太太,”魯蘭神父彬彬有禮地說著,頭微微朝下一點以示敬意,頭低得恰到好處,使人無法看見他那長長的花白頭發。“懇求您一定要原諒我在旁聆听。我從來都沒有和別人一起聆听您的故事,机會很難得,我不想錯過。您剛才問您丈夫是否感到滿意,我敢肯定他很滿意,而且我還可以告訴您,我也非常滿意。這對于我,以及在座的每一位,都大有啟迪。我,代表我本人,非常感謝您讓我們分享此樂。”
  如果說人听上几句好話就態度轉變的話,其實伊迪絲早已是這樣了。她所有的憤怒頃刻間云消霧散,臉上只是蕩漾著舒心的笑容。“魯蘭神父,您真是一位紳士,您的光臨,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您已經贏得了并且值得我們這些教會卑微的成員向您奉承的一切,”魯蘭神父和藹可親地繼續說,“圣母瑪利亞賜福于你,也賜福于我們。同您相比,我們只能是尾隨其后了。我想向您表示祝賀,祝賀您的奇跡康复將在這周內會被正式确認。我向圣母瑪利亞祈禱,祈禱她賦予您靈感,成為她的化身,”
  “哦,我也為此祈禱。”伊迪絲滿怀激情地說。
  “還有,”魯蘭神父補充說,“我代表所有前來或預定要來的人感謝您,感謝您放棄了獨處清靜,与您的丈夫,還有詹姆特先生齊心協力,把您自己奉獻給了渴盼著在晚間能同您共進晚餐的眾多朝圣者。我相信您不會為此感到太為難的。”
  “這是我的榮耀,而且我也很樂意這樣做,魯蘭神父,”伊迪絲气喘吁吁地說,“如果我能肯定我所做的一切值得這樣興師動眾的話——”
  “我向您擔保,再沒有比這更有意義的了,穆爾太太。”魯蘭神父說。
  “哦,謝謝您,多謝。”
  雷杰站了起來。“讓我送您出去,神父。”他回過頭來又說:“我一會就回來,伊迪絲。”
  “我等著你,親愛的,”伊迪絲甜甜地說。
  雷杰陪伴著魯蘭神父穿過餐廳,來到了門口。雷杰壓低了嗓子說:“神父,您一定知道我和瓊·克勞德斯對此是多么感激您。我們將永遠感謝您。”接著他又油腔滑調地加了一句,“我已告訴您了,從今以后,本餐廳免費為您提供晚餐。”說完他又神情嚴肅起來,“神父,您救了我的命,也許日后我能為您做點什么。”
  “也許能吧。”
  雷杰伸出手,握住牧師的手。“好吧,再次向您表示感謝。您挽救了一個偉大的事業。”
  魯蘭神父笑了起來。“這是我們共同的事業,共同的目標。”
  說完,他就走出了餐廳。
  吃過晚飯很長時間后,米凱爾·赫爾塔多离開了納塔爾,來到了自己的房間,准備重新去山洞。
  已接近午夜了,他把收拾好的炸藥棒、連接線、雷管和其他一些零件裝進背包。他已經選擇好了爆炸裝置的安放地點,現在要做的,只不過是趁著夜晚的黑暗和寂靜,去把爆炸裝置安放好,并接好連線而已。他自忖此時去那里是很安全的,因為此刻所有的朝圣者和游客都進入了夢鄉之中,山洞里空無一人。至于安排在那儿的崗哨,正如他所見的那樣,只不過是擺設而已。
  其實,這次行動又困難又容易。他將在那儿安放好爆炸裝置,調好爆炸時間,然后帶著他的行李,駕駛著他用假名租來的那輛歐洲式福特轎車,使用假護照和他的巴斯克運動組織在法國的戰友的駕駛執照,逃出城去。在山洞炸塌時,他早已在千里之外,自由安全了。
  再見了,山洞。再見了,圣母瑪利亞。對不起了,誠心的信徒。不過,這是為了一件比保護山洞更偉大崇高的事業——就是結束西班牙對巴斯克(地區)的長期奴役統治。
  赫爾塔多裝好背包后,立刻就來到了走廊上。他躡手躡腳地走過納塔爾的房間,此時想到了她的熱情,想到了她那富有魅力的容貌(多么遺憾,他再也見不到她了),邊想邊朝電梯走去。
  他乘電梯來到接待大廳,一只手緊緊地抓著背包帶,迅速离開了旅館。此時,整個伯納德特·蘇比勞斯大街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他沿著大街往下走,大步來到了格羅特大街的拐角處。他正准備從這個拐角,走上通往山洞的斜坡,突然停下了腳步。
  從這儿望去,在斜坡的盡頭有人影晃動。站在斜坡上方的那一小隊人,穿著藍色的制服,是盧爾德警察局的警察。他們正站在兩輛紅白相間的巡邏車旁,這兩輛巡邏車頂部閃著藍光。
  他的目光向左邊一掃,看見“皇家咖啡館”還在開著門,但里面空無一人,顯然已快到打烊的時間了。赫爾塔多想是否溜進咖啡館,找個座位喝上一大杯咖啡,但立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在深夜此時,帶著這樣一個大背包,太容易引起別人的怀疑。
  如果警察發現他正在這個拐角處注視著他們,他們可能會頓起疑心。不行,這樣呆在這里也太容易引起怀疑了。
  他連忙調過頭,朝大街另一頭走去,大街上的商店都已關門打樣了。他想這隊警察,一定過一會就离開,那時去山洞和玫瑰廣場就很安全了,那樣就能完成他整個晚上計划好的任務了。
  赫爾塔多獨自一人沒精打采地沿著大街走了一刻鐘,又調過頭來,准備再用一刻鐘返回到拐角處。這半個小時的時間足夠那些警察离開那個地方,讓他暢行無阻。
  但是,他剛到那拐角處,不禁又大吃一惊。警察根本沒有走,事實上,人數還有所增加。在斜坡的頂上,已有十名穿藍色制服的警察,其中有一名顯然是指揮官,身体健壯,手里拿著一張地圖,好像正在對其他警察講著什么。
  赫爾塔多又迅速轉過身去,走到完全在他們視線以外的地方。他想,在夜里這個時候,在他們附近逗留,是相當不明智的舉動。被發現是獨自一人后,可能會被盤問。
  他竭盡全力琢磨著警察為何會呆在那里,接著他記起來了,就在今天下午,在某家商店里,他曾听說現在從其它城市,特別是從馬賽,涌來了許多小偷和入室行竊的罪犯,甚至一些妓女也來到了盧爾德,十分猖獗。
  難怪會有這么多警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集合在一起,為加強法制以實施他們的戰略計划。
  赫爾塔多只好再次轉身返回,蹣跚地朝加利亞·倫德里斯飯館走去。
  只有再休息一個晚上,別無他法,等到明天再說。明天,他有可能干成。他將趁人群擁擠時,溜到山洞上方的那片灌木叢中,把背包藏在那里,然后,在晚上此刻再返回去把爆炸裝置安放好。
  真他媽的,圣母瑪利亞還是值得緩刑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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