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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已是午后,米凱爾·赫爾塔多仍在加利亞·倫德里斯旅館的二樓房間里酣睡,要不是床頭柜上的電話鈴鳴個不斷,他也許會睡一下午。
  電話鈴一遍遍響著,最終吵醒了他。意識到來了電話,他伸手去抓話筒,往回扯時,几乎把電話弄翻。
  “是誰?”
  “請米凱爾·赫爾塔多接電話。”有個操著英語的女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聲調有些熟悉。“米凱爾,是你嗎?”
  “我是米凱爾,你是誰?”
  今天凌晨隔壁房間里的那起強暴事件映入他的腦際,他想著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他把那個色狼狠狠教訓了一頓,而那個孤獨又漂亮可愛的盲姑娘對他感激的情景。姑娘的名字叫納塔爾,起初他還以為是納塔爾為感謝他而打來的電話。
  但電話的另一頭聲音很低沉,且馬上又轉成了連珠炮似的巴斯克語:“我一直在給你打電話,”她說,“正要擱電話就听到你的回話。米凱爾,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我是朱莉亞,我從圣巴斯蒂安給你打電話。”
  朱莉亞·瓦爾德斯,他的巴斯克地下運動組織的戰友,是她在給他通長途電話。
  他即刻厭煩不已,繼而變得气忿起來。
  “咱們不是說好你不要往盧爾德給我打電話嗎?”他气吼吼地說,“我在這儿不想有什么電話,你發瘋了?”
  “可我不得不同你通話,”朱莉亞懇求說,“這事關重大。”
  他妥協了,說道:“什么事這么重要?”
  “命運攸關。”朱莉亞壓低聲音說。
  她這個人擅于夸大其辭,他這樣告誡自己,她太年輕,顯然還不成熟。因此,他自己需要保持冷靜。
  “命運攸關?”他問,“你在說些什么?”
  “某种程度上說,這是我的錯。”朱莉亞在講著,“听我解釋好了。奧古斯汀今早來找過你。”
  奧古斯汀·洛佩斯是ETA組織領袖,通常情況如果不是有迫在眉睫的任務,他很少有時間同他見面。赫爾塔多納悶是否暗殺布諾部長之事又列入計划。他馬上警覺起來。“你知道他找我干嘛?”
  “他說他必須見你。路易斯·布諾已決定在圣母重新顯靈后立即在馬德里召開有關自治問題的會談。部長對圣母顯靈之事充滿信心并据此确定了會談具体日期。奧古斯汀想向你通報此事,商量會談應采取的戰略對策和議程。”
  “會談,”赫爾塔多輕蔑地說。“奧古斯汀當真以為會舉行會談并且會取得什么結果嗎?他真昏了頭。朱莉亞,你給我打電話就為這些?”
  “米凱爾,不,我還沒說完。奧古斯汀堅持要必須見到你。當然,我不能告訴他你在哪里,因此我盡量閃爍其詞。但這鬼精的老頭,他開始起了疑。他硬逼著我說出你在何處,什么時候返回住處。我立即向他保證說你几天后就會回來。米凱爾,可他仍舊讓我告訴他‘從什么地方回來?’他不停地追問,‘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看出我在隱瞞什么,因此他不停地威逼我,看樣要發脾气了——你是知道他的脾气的。米凱爾,他已在說我在隱瞞什么啦,他要求知道這一切,并說如果不對他坦誠,他將強迫我回答。我不得不告訴他。”
  “就是說你告訴他真相了?”米凱爾凶吼吼地打斷她。“你告訴他我在哪儿?你告訴他我要來盧爾德?”
  “米凱爾,我別無選擇,只有如實相告,”她懇求道。“他能看穿任何謊言,歷來如此。我被迫說出你已去了盧爾德,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奧古斯汀馬上便明白了一切。他不會讓我蒙混過去的。‘就是說我們的米凱爾突然信仰宗教了?希望趁此机會去見圣母瑪利亞?’他朝我吼著。后來他說,‘一派胡言!他是去招惹事非,去做傻事,他能做出任何事來,使我無法与布諾談判,迫使我同意采取直接行動,實行恐怖主義。’奧古斯汀反反复复地重复著這些話,試圖讓我承認我知道你此行的目的。當我拒絕承認時,他失去了耐性,他過來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反擰起來——”
  “這听起來不像他那种人干的。”
  “是啊。可他的确失去了控制,不停地喊。他說,‘如果米凱爾瘋了,想在盧爾德的任何地點采取那些暴力行動,那他應該知道,他在摧毀我們同西班牙和平解決問題的机會,他真的要嘗試采取某种暴力行動,是嗎?’米凱爾,他開始了對我毒打。我被迫無奈告訴了他真相。”
  赫爾塔多怒火中燒。“你告訴了他?”
  “我別無選擇。接著奧古斯汀問,‘你知道在哪里能直接找到他嗎?’我說知道,但我絕對沒對他講。我告訴他,你可以先殺了我。他說,‘從我离開的這一刻起,你得設法同米凱爾聯系上。找到米凱爾。你命令他立即停止打算干的一切,以我的名義勒令他停止行動。你命令他立即返回圣巴斯蒂安。這是最嚴厲的命令,如果他試圖置之不理,他將會受到嚴懲。我期望今天得到他的消息。’米凱爾,這些都是奧古斯汀的話。請你一定听他們的。奧古斯汀最清楚該做什么。”
  赫爾塔多火冒三丈。“狗日的奧古斯汀。你也是他媽的蠢貨,居然把什么都向他坦白了。”
  “米凱爾,”電話那頭朱莉亞在懇求著,“你要理智一點,他比我厲害精明,即使我不告訴他,他也會知道,他是很精明的。”
  “他還是你的父親。你的權威偶象,你還想要他愛你吶,”米凱爾這樣想著。他給自己几秒鐘時間平靜下來,變得理智些。“好吧,朱莉亞,我不責怪你,我知道你現在的處境。”
  “是啊,米凱爾,我的處境不太妙。很高興你理解這一切。”
  “但我不會原諒他的,不會寬恕他突如其來的妥協退讓,”赫爾塔多仍气憤難平。“他要今天得到我的回答?那我此刻就給他今天要的回答。你去給他說,我絕不返回圣巴斯蒂安。你告訴他,不做完來盧爾德要干的事我絕不离開。听懂了嗎?”
  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不語,最后朱莉亞有些顫抖的聲音傳了過來。“米凱爾,你——你不是真的要去——去做——做你告訴我的要做的那事吧?”
  “不錯,我正要去干那件事。”
  “米凱爾——”
  “別再攪纏,朱莉亞,我的計划不可改變,沒人能阻止我。”
  朱莉亞的回答完全沙啞了。“米凱爾,如果你見著他,你會知道的,他不會放過你。他將會阻止你,他會稱這是為了我們的事業与利益,但他決不會讓你繼續干下去,他會阻攔你。”
  赫爾塔多還她以憤怒的咆哮,“讓我試試看。”
  說完,他擱下了電話。
  他仍坐在床上,雙腿蓋著毛毯,思考著。他不希望出現新的情況,但米凱爾堅信,事情的最終結果定是奧古斯汀放棄以傷害運動組織斗士為代价的這一計划。最終,奧古斯汀也會自行恢复理智,恢复對運動的忠誠。現在這一切只是為顯示權威而發出的空洞的威脅。奧古斯汀·洛佩斯不會真的采取什么行動阻止他的。
  想過這些,赫爾塔多感到輕松許多,透過窗子他看著窗外亮麗的景色。此時,山洞里也許已塞滿了游客,他得再等几小時,等到晚餐時山洞內游客走光后再帶上爆炸裝置到那儿。在那儿,他首先把該裝置安放在壁龕上方的灌木叢中,然后再步行返回飯店享受一頓丰盛的晚餐,此后再想個法子消磨一段空閒時光。等到午夜,也許是午夜后一到二小時,再重返山洞去干他的活儿。
  在加里亞·倫德里斯旅館吃完一頓令人愜意的午餐后,吉塞爾·杜普雷決定駕車帶這位富有而慷慨的客人回到塔布,收拾好他們的行李衣物后返回盧爾德。如果她能為季霍諾夫在盧爾德的某家飯店訂到房間(她肯定能為他找到一個房間的),她會從他那里得到四百法郎的辛苦費,這令她大為鼓舞。吉塞爾清楚,時間還早,至少還有兩個多小時她才會按計划去接待來自南特的朝圣團,引導他們去山洞。季霍諾夫相當贊同她的這一新計划。
  她此次開的是一輛紅色雷諾賽車。极快的車速令他們不多功夫便到達了她父母在塔布的家。進門后,她十分麻利地收抬好她的兩個箱子,等她帶行李返回客廳時,季霍諾夫已等在那儿。他的行李很簡單,只有一個大行李包,而昨晚他几乎未打開它。她匆匆給父母留了張條子便又急急地上路了。
  在塔布到盧爾德之間的高速公路上,除遇少數車輛使她放慢車速外,吉塞爾把車開得飛快,此刻,季霍諾夫只是僵直而神情緊張地坐在她的身旁。一進盧爾德,她調過車頭向格羅街方向駛去。靠近夏托城堡山腳的地方就是此行的目的地。這時,她打破了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的沉默:“快到了,”她對季霍諾夫說,“我帶你去格羅特旅館去。這家旅館非常安靜优雅,离山洞及几個圣堂僅有十分鐘路程。”
  “你能肯定在那儿給我找到一個房間嗎?”季霍諾夫焦急地問。
  “用不著擔心,塔利先生。我同這儿的關系沒得說。”
  她的确同這家旅館的關系不錯。她曾給旅館接待經理加斯頓不少好處,作為回報,他也給予她不少照顧。倆人都明白,通常飯店都留有專為那些愿意多付辛勞費的客人備有的房問。
  兀立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白灰粉刷的五層樓的旅館,在頂樓橫亙著“格羅特旅館”几個大字。吉塞爾駕著她那輛雷諾車通過大敞開的黑色鐵門,開進前院,接著順著一條彎彎曲曲帶有藍色遮篷的通道穿過几道玻璃門的入口處,最后鑽進一個已停放了一半汽車的停車場。
  “你在這儿等一會儿,”吉塞爾說著离開了車。“我去找找朋友,看看給開個房問。”
  “我在這儿等你。”季霍諾夫說。
  吉塞爾疾步走進飯店,隨即奔向服務台。服務台無人照看,這時,她看到她的朋友加斯頓從主廳旁的一個藍色休息室里出來,走進服務台。
  “加斯頓,”她大聲招呼著。身材瘦小,著黑色西服、系著蝴蝶結的加斯頓一下站住,朝這邊看了看,當認出是她時,他滿臉堆著笑,邁著小碎步走過來。他倆先是擁抱,互親著臉頰,然后才言歸正題。
  “吉塞爾,我的孩子,等了一會儿吧。”
  “這樣值得。听著,加斯頓,我需要一個房問。你有嗎?”
  “這得依情況而定,”加斯頓狡黠地說,“你知道,眼下可是非常之旺的季節。”
  “有一位非常重要的美國客人,就在外面的車里,”吉塞爾說,“從紐約來的一位教授。他為找到房間出額外四百法郎的小費,一半歸你,一半歸我。”
  “那我去查查,記得三樓好像還有一個空房問。”
  吉塞爾興奮地拍了下手,她招手示意一個侍者跟著她,匆忙奔向停車場。
  几分鐘后,她帶著季霍諾夫回來,接著把他介紹給加斯頓,并簡單說了一下季霍諾夫的背景。最后,她低聲提醒她的客人現在是付小費的最佳時机,季霍諾夫便掏出四百法郎鈔票,她把二百法郎遞給加斯頓,另一半錢攥在手里。當季霍諾夫順利地登記完畢后,就有一名侍者前來領著他走向電梯間。准備帶他去房問。
  “塔利先生,待會儿見,”她在季霍諾夫身后嚷道。
  “謝謝你,杜普雷小姐。”他答道。
  她返回車里時,意識到离午后的導游時間還早,還有時間去兩個地方,便立即驅車去她第一個去處,在巴拉迪街她把車停在靠近珍妮咖啡館的一個拐角處。她朝咖啡館走去,朝內瞧了瞧,看清她的朋友多米尼克正在清理酒吧旁的一張桌子。
  吉塞爾走進去。“多米尼克,房間空了嗎?我想把我的東西搬進去。”
  “空著而且為你備好了,”多米尼克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遞給吉塞爾,“你可在星期天晚上回來時還給我。”
  多米尼克應一位名叫萊巴勒·克里斯蒂安的有錢的顧客要求,陪伴他去戛納度五天假。
  “我會一直等你的,”吉塞爾答應道。“好吧,能來杯咖啡,一塊蛋糕嗎?我看見外邊有張桌子。”
  吉塞爾買了份《費加羅報》朝門外那張桌子走去。她剛在一把黃藤椅上坐下來,多米尼克就端著一杯咖啡走出來。吉塞爾邊啜著咖啡,邊把這份來自巴黎的報紙在面前攤開。報的頭版被三個俄國人的頭像所占滿。照片上面的標題是:“S國總理病危,誰將成為總理繼任人?”
  吉塞爾被這頭版文章吸引住了。据S國官方新聞社的一條短訊,該國政府首腦斯克雷亞賓已在首都病重住院,据悉他的病情十分嚴重。盡管官方新聞社沒有正式提到誰將是總理的繼任人,但有猜測S國政治局正在考慮由三名老資格的政治家中的一位來接替這一職務。
  吉塞爾的注意力轉移到這二名最有希望獲得總理職務的候選者的照片上。她對其中兩張照片和兩個名字毫無印象,但第三張照片和姓名卻令她激動不已,因為她依稀認出了他的姓名和面貌。她确信他就是那位S國任職時間最長的外交部長,謝爾蓋·季霍諾夫。吉塞爾還記得,她在聯合國任職的那一年里,曾多次見過這位有影響的季霍諾夫在聯合國講壇上向成員國發表演說。他那沉著鎮靜的外表和強有力的自信心,曾留給她難以忘怀的印象。那以后,她曾隨同她的雇主和情人查理斯·薩拉特大使出席招待季霍諾夫的雞尾酒會。當薩拉特与季霍諾夫握手時,她就在薩拉特身邊,离季霍諾夫僅三英尺,看得很真切。不過現在她僅記得那副冰冷的面孔、肥厚的鼻子及下唇下的那個很大的棕色疣。如今,這位她曾伸手可及的人物卻有可能成為S國的下一任總理。
  剎那間,吉塞爾的思緒重又回到她在聯合國做事的那些日子。她心里明白,紐約才是她真正的歸宿。她再次發誓要攢到足夠的錢上翻譯學校,一旦獲得畢業證書,她要盡快在聯合國再次謀一份差事。但她清楚只是指望存錢湊夠足夠的費用絕非易事。她企盼著通過導游來得到更多的小費或是辛勞費。但除了极個別的像塔利先生這樣的人外,來盧爾德的朝圣者或旅游者不是太窮,就是非常慳吝,要獲得額外的錢太難了,但她仍決心不懈地追求下去。
  她看了一眼手表,已沒有時間再去別的地方了。她要在多米尼克的房間里卸下兩個箱子,然后就准備立刻去同來自南特的朝圣團見面,引導他們在這令人生厭的城市里進行一次毫無生气的旅游。她喝完咖啡,付了帳,隨手把報紙往提包里一塞,就朝她的汽車和多米尼克房子的那個方向走去。
  謝爾蓋·季霍諾夫終于能夠單獨呆在格羅特旅館三樓他自己的房間里了。他無心留意一下屋子里的擺設裝飾,便直接朝電話机奔去。他從電話架的下邊取出一本紅白相間的電話簿,翻在那些藍色的頁碼上,上面有使用PTT系統的說明。他瀏覽了一遍法文的介紹,令他高興的是從盧爾德打往法國國內各地的電話完全是自動的,這就意味著當他直接打往巴黎的時候,既不用擔心被人怀疑,也不會被人發現通訊地點。
  他即刻撥通了S國駐巴黎大使館,在通報了他的代號后,他開始了与S國大使的直接通話。一陣寒暄過后,季霍諾夫稱他是從馬賽打來的電話,使用的不是安全電話,因此,他只能簡要介紹一下情況。他剛到達馬賽,返回之前他還要在馬賽城外同他的朋友們進行一次很緊要的會議。此次電話只為兩件事:國內的將軍們是否要同他聯系?還有總理近況如何?
  听到克格勃的柯索夫將軍還沒有試圖与他聯系,季霍諾夫松了口气。他知道柯索夫此時正為党內的事忙得自顧不暇。
  “總理也沒來過電話。但我听說他的身体又恢复了原有健康。”
  有一瞬間,季霍諾夫陷于迷惑不解中,可他立即警醒了,這是公用電話。“啊,好的,太好了。”季霍諾夫對大使表示了謝意,正當他要挂斷電話時,大使突然間發問,“如果將軍真要同你講話,我能告訴他你在何處嗎?”對此,季霍諾夫早有應對之策:“請轉告他,我不得不离開馬賽去一個与外界隔絕的地方同朋友們相會。你可以告訴將軍我在周末前處理完我的事,在星期一或星期二我同他直接聯系。”
  說完這句話,本次關鍵的通話便結束了,他的失蹤也得到了很好的掩護。自從來到盧爾德,季霍諾夫從未有此舒暢過。
  他一邊慢慢地收拾隨身物品,一邊從容地打量著為他准備的單人房問。雖然他已習慣住在一些豪華典雅的大飯店的套間里,但他仍對眼前的房間感到滿意。在普通平庸的杜普雷一家短暫的羈留令他抑郁不樂,他很高興終于离開了。而且,還有比脫离了杜普雷父母更重要和輕松的是,他終于獲得了一份自由,再不會時時處在吉塞爾絮絮叨叨、亂敲竹杠的境況之下了。況且,吉塞爾還曾在聯合國做過事,也許這會使他有一天大難臨頭。避開了她,自己獨處,這是最大的寬慰。
  當他在房間里等著他訂的飯菜——午餐時,他由于專心于談論穆爾太太的事而沒有吃飽——他開始佇立于兩張床對面牆邊的古式果木衣櫥中堆放著被迭得整整齊齊的他自己的襯衣、內褲、襪子和睡衣等衣物。除了在兩床中間的牆上挂著十字架和配著塑料坐墊的仿古白色座椅外,對整個房間他還算滿意。印著金盞花圖案的淡黃色窗帘,通向小陽台的法國式樣的門,還有窗外令人心曠神怡的綠葉,營造著歡樂而清新的气氛。
  季霍諾夫收拾完衣物,一名黑膚色的侍者端著他預訂的飯菜進來了。待侍者走后,季霍諾夫拉過一把椅子放在書桌邊,盛著飯菜的盤子就擱在桌子的電視机旁。他坐了下來,拿起一杯加冰的雙味伏特加酒,同時把他要的《費加羅報》打開。
  報紙頭版上,首先映入他的眼帘的是他自己的照片,和他被列人角逐S國總理位置候選人的有關新聞,這一切令他百感交集。這突如其來的新聞讓他既吃惊又愉快。吃惊的是S國新聞社竟如此迅速地宣布了斯克雷亞賓生命垂危以及他的位置被人接替;愉快的是從來自首都公布的官方消息,他謝爾蓋·季霍諾夫,已被列為可能取得這個國家最高位置的候選人之一。他并不介意提到另外的兩位候選人。他們都是党的工具,他們的提名不過是正式宣布前耍的一個小把戲。到了正式宣布時——正如克格勃頭目柯索夫將軍向他保證的——總理只會有一個名字,那便是他。
  此外,令他百感交集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仍在法國時,法國各地,包括盧爾德這樣的地方,就將他的照片登上了法國主要報紙的頭版,這多少有些不合時宜。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他那撮粗糙的胡子,堅信自己不會被人認出來。他的裝扮目前還沒有被識破,而且永遠也不會有人認出。他相信他的化裝,還有他那使人無法預料的大主教圣地之旅,這些都是很好的掩護。
  喝完伏特加,他一邊吃著沙拉和煎蛋卷,一邊讀著來自S國首都每條消息的每一個字。就在他的用餐和讀報結束的當儿,他起先的沾沾自喜被突然想起的一件事所攪扰了:他已身患重疾,除非在此地能使他那莫名其妙的病症得到治愈,否則榮耀不會伴隨他持久。事實上,他來這儿并不是盲目的和毫無精心地尋求一种可能得到的治愈。午餐時,同那位姿色平庸的英國女人伊迪絲·穆爾的邂逅給他帶來了一絲儿希望和些許信心,她就是來這儿朝圣后治好了癌症的。
  通過洗澡而后康复。
  本來,這樣的康复經歷同季霍諾夫那清晰有序的思維邏輯是毫不相容的。然而奇跡确實發生了,而且都經過醫學界最有又威的專家教授觀察后證實,更重要的是他本人還親自同這位奇跡般康复的人見過面,已沒有時間提出任何質疑和呼喚什么邏輯了,僅有的時間就是相信。
  他從桌邊站起來。時日苦短,生命留給他的日子不會太乏,除非他把自己完全奉獻給奇跡。事不宜遲,得赶緊出發去洗澡。
  乘電梯來到樓底,季霍諾夫朝服務台走去。吉塞爾的朋友加斯頓正在那儿同一個紳士模樣的人談話。季霍諾夫想問一問他,怎樣從飯店去洗澡池。
  沒等季霍諾夫開口說話,加斯頓便熱情地給他打招呼,“啊,塔利教授,這位想必你見過……教授,這位是貝里耶醫師,他負責著名的盧爾德醫療中心的工作。”
  季霍諾夫快速地打量一下正同他握手的這位先生。貝里耶醫師的額頭爬滿深深的溝紋,一雙荷包煎蛋般的眼睛,神情黯淡冷漠卻透著刻板自負,罩在已過時的服裝內的身体健壯結實。
  “很高興和你相識,”季霍諾夫說。
  “我也很高興,”貝里耶醫師說道。“加斯頓提到了你的光臨。能在此同學術界人士見面不胜榮幸,也希望盧爾德能使你滿意。”
  “我還沒有時間感受些什么,”季霍諾夫說,“我想,僅憑這個城市的名聲,就足以使我喜歡它。”他轉過身對著加斯頓。“事實上,我想今天就去洗澡,可我不知道怎么能到那儿。”
  “你只須跟貝里耶醫師去就行。”加斯頓回答。
  “是啊,”醫師附和道,“我正要去那個方向,醫療中心,那里离浴池不遠,你可同我一道去,不太遠。”
  “太好了。”季霍諾夫說。
  他們走出飯店,朝格羅特大街西端走去。
  “謝謝你了,貝里耶牧師。”季霍諾夫說。
  貝里耶醫師付之冷冷一笑,“我不是牧師。我是個俗人,是醫師,一個天主教徒。”
  “請原諒,是在醫療中心,我搞糊涂了。”
  “在盧爾德,醫師或許比牧師還多,”貝里耶醫師說。“你是為健康原因來這里的吧,塔利教授?”
  “來看看能否治治我的肌肉萎縮症。”
  “噢,有可能。誰知道呢?圣母与你同在。不過同你類似的病人有一些已奇跡般地康复了,這你知道。”
  “我今天上午就遇見了一位獲得奇跡般康复的人,伊迪絲·穆爾太太。我對此印象非常深刻。”
  貝里耶醫師點點頭。“穆爾太太是最近已被醫學證實了的、獲得難以置信的康复的人。我親自檢查過她,恢复的出奇得好,痊愈迅速而且徹底。”
  “她告訴我,這一切都發生在她在圣泉水中洗澡之后。”季霍諾夫說。“因此,這對我鼓舞很大,我決定今天就去洗澡。”
  “洗澡,”貝里耶嘀咕著。“你知道它的來歷嗎?”
  “真不好意思,除了關于伯納德特康复的事外,其它的我一無所知。”
  “真的,那确有其事,”貝里耶醫師說。“在你去洗澡之前,也許對有關的背景或者人們怎么會去洗澡的事感興趣。”
  “我非常感興趣。”
  倆人走過路邊一排排的紀念品商店,貝里耶開始講述這個頗令季霍諾夫著迷的故事。“洗澡的淵源可追溯到1859年2月25日那一天。那天,伯納德特去山洞第九次看到圣母瑪利亞,當時大約有四百人在旁觀看。圣母瑪利亞對伯納德特談到此事。伯納德特講道,圣母對我說,‘去泉邊,飲那泉水,洗泉水澡’。但由于沒有看見什么泉水,我就去喝了波河的水。但圣母告訴我,泉水不在那儿,隨即她用圣手指著泉水的方向,我沿這個方向走去,但只看見僅有一點渾濁的水。我伸手去捧,卻什么也沒撈著。我起勁地挖著,水出來了,但卻是泥水。我連捧了三次,第四次我終于能喝到一點水了。伯納德特不僅真的喝了那泥水,而且還用泥水洗了臉。然后,如她后來所稱,她是遵照圣母的旨意,抓起一大把雜草塞入口中,她試圖吞吃它,但最終還是吐了出來并引發了嘔吐。許多圍觀者對她這种無知舉動很反感。他們大聲叫著,說她已失去理智,發瘋了。然而第二天,先前淅淅瀝瀝的濁水竟奇跡般地變成清澈透明的泉水,通過一個慢慢擴大的泉眼往外涌,直到形成一個水池。圍觀者中的許多人立即跑來喝泉水,并跳進去洗澡,結果許多疾患者獲得康复。后來,人們安裝了一排排水管,把泉水引出來,并安上一些水龍頭,這樣朝圣者便可以喝水管里的泉水,或者到開設的浴室洗泉水澡了。”
  “就是說這泉水真能治病?”季霍諾夫追問,他要得到一個确實的回答。
  “毫無疑問,”貝里耶肯定地告訴他。“現在我們同在這儿。一個搞科學,一個搞研究,我對你只有真誠相待。我必須坦白地告訴你,從科學的角度講,這泉水不含有藥物成分或治病的元素,根本沒有。”
  “沒有?”
  “沒有。1858年4月,圖勞斯大學的一位科學家費爾霍教授被請來對泉水進行分析。他分析后報告說,‘這次分析的結果表明,盧爾德山洞流出的水可被看作是多种成份的飲用水。這种水的水質与大多數來自鈣質土丰富的山泉水水質相似。這种水不含具有療效的藥物含量,但飲用后不會有不适之感。’簡單說,這种泉水就是普通的飲用水。可多年來,有种觀點認為這水對人体有害。1934年,我的前任把浴室的水樣分別送往安特衛普和塔布的試驗室化驗,另一部分還送到比利時的試驗室。結果,每一份報告的內容都吻合。盧爾德浴池的水絕對已經污染,但對人沒有絲毫傷害。因為在樣水中發現的是數以億計的呈中性的芽孢杆菌。可像醫院的老院長常念叨的:“我飲過全院的含有細菌的水,但卻從未生病。”
  “你要告訴我的是,”季霍諾夫說,“這山洞的飲水和洗澡用水本身不包含任何有益物質?”
  “正是。”
  “那么是什么使這水具有治療的效力?”
  貝里耶醫師聳聳肩。“我能說什么呢?作為一名醫師,我能說的那是一种心理因素的治療;作為一名天主教徒,我能說的是那是神圣的瑪利亞賜福眾生的不可思議的精神療法。我知道的只有一個事實,山洞的水過去使人康复,現在仍使人康复,而且將來還會使人康复。”
  “這么說你仍建議洗澡。”
  “既已染病,還怕失去什么?你已同穆爾太太有所交談,這就足夠了。”
  季霍諾夫歉疚地笑著。“這令人鼓舞。”
  倆人繼續前行,跨過橋后,季霍諾夫發現他們已走出格羅特大街,來到伯納德特·蘇比勞斯大街上,前面那上宮的塔尖已遙遙在望。
  “洗澡的事有必要說一下,”貝里耶醫師說。“每天大約有3万加侖從山洞引出的泉水,通過管道供朝圣者飲用和洗澡。兩個大貯水罐也可貯水放水。噢,你也許听說過一些對水質洁淨程度的疑慮。”
  “我從未听說過這類事。”季霍諾夫匆忙應對。
  “這沒關系。事實上每天在正午換水之前,總有上百名朝圣者使用同樣的水洗澡。故此,那些患病者的遺留物能否傳染給健康者并最終帶來傷害或霍亂的疑慮是夠令人擔心的。不過,別擔心,從沒有發生傳染病,哦,据我所知,還沒有一個人因用別人洗過的水而被傳染任何病的病例。然而,這水确有療效,而且已被我本人所确認。患者們去浴池浸泡一分鐘,從水中出來時,就顯得精神飽滿,健康极了。”
  “你去洗過嗎?”季霍諾夫很想知道。
  “我嗎?從沒有,一次也沒有。感謝上帝,我不需要什么治療,我身体一直很好。”當倆人沿斜坡下行時,貝里耶醫師忽然想起了什么:“但有些醫師也在這泉水中調養過自己,有人也對此這樣稱呼。尤其是記得我在醫療中心的一位前任,讓·路易斯·拉諾奇博士,他只要一來盧爾德就必定要洗澡,盡管他并不認為那水特別干淨。有人問他為什么在這儿洗澡,拉諾奇博士回答說,‘我洗澡是因為我相信。我是怀著謙卑,一种精神上的負罪感來洗的,實質是當作一种精神上的修煉。’”貝里耶醫師掃了一眼季霍諾夫。“你考慮的恐怕更多。”
  “我希望獲得康复。”
  貝里耶醫師說,“那就去洗澡吧。”
  他們跨越玫瑰宮,貝里耶醫師指指左側的拱形門。“走過山洞,再走過第二個飲水噴泉,你就會看見浴室。我必須得回醫療中心去,所以不得不在此与你分手。望你万事如意,永遠快樂。祝你好運。”
  季霍諾夫目送貝里耶醫師遠去,最終他的目光又轉回到山洞方向,同時他的心里面也做好了去迎接新考驗的准備。
  浴池很容易就找到了。這是一幢低矮、長而簡朴的建筑。它的前臉用大理石砌成,有兩個入口,一個是男客入口,一個是女客入口。正門有一些簡易扶手,每一入口處都有四排金屬椅。不遠處,一個著黑袍、國籍不明的大胡子牧師正站在一個朝圣團的前面,同他們一起誦念著玫瑰經。
  男浴室門邊站有一小隊人,季霍諾夫也排入隊中,這時他的心跳也隨之加速起來,他意識到,他已站立在醫治他的頑疾的最后一個精神診療胜地。
  他隨著隊伍緩慢地向前挪著。隊伍走進浴池,站在廊道里。走廊的兩側是一個接一個藍白相間的門帘。一名滿面笑容、操愛爾蘭口音的自愿人員向他們解釋,這里每天要接待兩千名男顧客和五千名女顧客洗澡,所以洗時必須抓緊時問。他說,門帘后是換衣間,從那里可以通向浴池。
  季霍諾夫被指定到第一個換衣問。他掀起潮乎乎的門帘,走進這小小的房間,房間內已有三個人,穿著短褲,坐在一條長條凳上等候著。
  一名法國自愿者站在門口的門帘旁,朝季霍諾夫叫道:“你是不是美國人?”
  “是美國人。”季霍諾夫應道。
  自愿者換成英語說:“先脫掉衣服,就像他們那樣。”
  季霍諾夫有些緊張地脫去鞋、襪、上衣、褲子,只剩下身上的一條栗色短褲。他把脫下的衣物挂好,看到長凳上已沒人,便朝長凳走去。他剛要坐下去時,那名自愿者朝他示意,要他走出這個小房問。來到自愿者身邊時,那人把一條濕透的毛巾拴在季霍諾夫腰際,接著便讓他把短褲脫下。“你离開浴池時我們會把這連同你的衣物都還給你。你洗完澡后,不要用這條毛巾擦身子,也不要自己晾干。就留著身上的水穿上你的衣服。外邊有太陽,一會儿就干了。現在,去洗澡吧。”
  他牽著季霍諾夫,走過門帘,來到浴室。
  季霍諾夫搖搖晃晃地走到浴池邊,這是一個低于地面、呈長方形的石砌浴池,池中盛滿了水,那水使他聞起來有股臭烘烘的感覺。兩名粗壯的自愿服務者足蹬橡膠筒靴,身系藍色長圍腰,從兩側扶著季霍諾夫的胳膊,幫著他慢慢走上滑溜溜的台階,然后下到微溫的水里。他們中的一人示意他走到水池的另一頭去,季霍諾夫依吩咐做著。
  走到池子對面,季霍諾夫發現在牆上有一座圣母像和一個飾有一串念珠的很大的十字架。一個健壯的服務員斜下身子問他講什么語言,隨后就遞給他一個搪瓷金屬牌,上面寫著“用英語祈禱,之后默默地向上帝提出你的請求。”季霍諾夫喃喃地用英語祈禱了一會儿,而后將牌子遞還給那名服務員,他力圖在心里默念著向万能的主提出的請求。但他始終排遣不開思慮中水池的惡臭和億万個芽孢杆菌的游蕩。
  這個服務員伸出手抓住季霍諾夫的手,使他放心地坐在浴池里。季霍諾夫蹲下身子,池水浸過他的下半身,直到上腹。一名服務員又叫季霍諾夫放松起來,向后躺在水里,讓水浸過他的脖子。季霍諾夫照著吩咐去做,他朝后一仰,池水立即就漫過了他的脖子。突然間他感到滑了一下,他的整個身子連同頭部一起浸到池水中。他被嗆了一大口腐臭的水,急忙掙扎著坐起來,頭一露出水面,他頓感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覺,他不斷地咳吐著,拼命吸納著空气。
  服務員神情嚴肅地走進池子,扶著季霍諾夫离開浴池,很快就把季霍諾夫的短褲和衣物還給了他。季霍諾夫渾身上下水淋淋的,他很想擦干自己,可他找不到毛巾。他只好十分艱難地蹬上短褲,由于身子濕,短褲只能緊巴巴地箍在身上,隨后,他又使勁把衫衣、褲子套上,最后是襪子和鞋。此時,他身上的衣物已被水珠濕透了。
  不久,有些眩暈的他,又一次站在了浴室外的兩棵棕櫚樹前,他眼前是一座小山包,和一座刻有“圣·瑪格利特·蘇格蘭女王和保護者”的塑像。他尋著□周圍,尋覓著逃逸的路線,他渴望盡可能离這個糟糕的浴池遠些。終于,在那些洗完澡朝山洞去的人流背后,他發現了一條逃离的路。陽光下,被濕透的衣服緊裹著的他,十分不舒服地走著,他在納悶,是否這樣病患就會治愈。他找不到答案,只有僵硬著身子朝前走,就像踩著高蹺,眼下他唯有的愿望就是盡快使身子干爽。
  他來到山洞旁的一側停下來,這儿比較背靜,但太陽光仍充足地照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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