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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幫我一把呀,像俗話說的那樣,來個兩全其美,”雷杰說,“既讓她作手術恢复健康,還要仍舊宣布她是奇跡痊愈。”
  克萊因伯格豁然開朗,這個英國人是在出餿主意,講价錢。“你是說做完手術不聲張,要我證明她是出現奇跡恢复了健康,是吧?這就是你的請求嗎?”
  “就算是吧。”
  “要我對他們撒謊,不告訴貝里耶醫生和其他人真相,不告訴他們她的腫瘤复發,不告訴他們她動過手術,只是說伊迪絲去山洞沐浴便使她恢复如初,是這樣嗎?我雖然用不著信守希波克拉底誓言,可是還要——”
  雷杰坐直了身子,“大夫們常常這么干。”
  克萊因伯格博士搖了搖頭,“我是例外。恐怕最虔誠的天主教徒大夫也未必肯干。不管怎么說,我不能對他們撒謊,恐怕我辦不到。”克萊因伯格抬起頭,看見雷杰的臉色,不禁吃了一惊。由于失敗和恐懼,使他萎靡不振,看上去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克萊因伯格第一次動了惻隱之心,想說几句安慰話。“當然,我只是出于醫學上的考慮,”克萊因伯格結結巴巴地說,“關于宗教和奇跡,我真的沒有想過,我只是對挽救伊迪絲的生命感興趣。若是沒有別人知道,沒有人追究,有人愿意宣布她是因奇跡而康复,我想我也毫無理由橫加阻撓,我的意思就是,”克萊因伯格又補充說,“如果有某位大人物想出來說伊迪絲因出現奇跡而痊愈,那么,杜瓦爾博士和我都不會從中作梗。我可以對手術只字不提。這件事只能仰仗你和你信賴的神職人員去辦。對于我來說,只能一走了之,回巴黎去上班。”
  這是性命攸關的關鍵時刻,雷杰頓時興奮起來。“沒有您的鑒定,誰——誰能說那樣的話?誰能斷定伊迪絲是由于出現了奇跡而恢复健康的?”
  “噢,我說過,這肯定是教會中的人,當然,必須是個大人物。你肯定認識這樣的人吧?”
  雷杰使勁點點頭。“認識一兩個人。与一個人特別熟,就是盧爾德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魯蘭神父。他一開始就是認為盧爾德需要伊迪絲奇跡的一位,他始終站在支持伊迪絲的一邊。”
  “好极了,現在就看看他到底是否站在伊迪絲的一邊,”克萊因伯格說,“讓伊迪絲同他談談,試試你的運气,如果伊迪絲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魯蘭神父后,他不表示反對,而且愿意宣布她是由于奇跡而痊愈,那么我不會出面干涉,故意唱反調,說是外科手術拯救了她的生命。我只會保持沉默。”
  雷杰那噙滿淚水的眼睛頓時閃出了光芒。“您愿意,您真的愿意這么做?”
  “干嘛不愿意呢?我再重复一遍,我并不在乎用宗教的方式了結。如果魯蘭神父听了你的話,不以為然,仿佛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而且准備宣布伊迪絲的痊愈是奇跡康复,那么我會更加不在乎,而且——始終保持沉默。你放心好了。”
  雷杰吃力地站起身來,拍著克萊因伯格的手。“你真是一個大好人,一個非常好的大夫。現在我立刻讓伊迪絲去和魯蘭神父說,也許應該叫去忏悔,對,最好說去忏悔。把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訴一個神父,再由他轉告魯蘭神父——爭取得到魯蘭神父的撐腰和支持——然后再向公眾宣布。”
  “如果他不支持怎么辦?”
  “到時候再說。”雷杰說著,急匆匆地沖出了花園。
  阿曼達駕駛著租來的倫納爾特牌汽車,15分鐘后便順順利利地赶到了巴特里斯。
  在整個旅程中,阿曼達的腦海中只有一件不順心的事。
  利茲·芬奇突然退出揭露伯納德特的傳說,始終困扰著阿曼達的整個行程。离開了利茲這樣机敏老練的人,其他人——更不用說阿曼達這樣的門外漢——休想搞出點什么名堂來。困扰她的還有,調查這個真相花費了她大量的時間,而且很快就陷入了一籌莫展的境地。每天夜里她陪伴著肯睡覺,不斷地給他打气,給他安慰。她明顯地感到,他的身体愈來愈垮,愈來愈虛弱了,甚至去山洞禱告也變得愈來愈困難了。只是因為幻想著圣母瑪利亞能使他起死回生,才勉強支撐著他活著。不管阿曼達怎樣苦口婆心地開導,也不管她如何苦苦地哀求,都無法使他回心轉意,放棄他的宗教信仰。
  此刻,她正向巴特里斯小山村急駛而去,心里急切盼望看一看伯納德特那本神奇的日記。阿曼達決心破釜沉舟,揭露伯納德特假象,把自己心愛的丈夫帶回芝加哥,尋求一線生机。
  真是令人沮喪,阿曼達心里猜想,這次恐怕又是白跑。還有,她在他最后不多的時間里,應當廝守在她丈夫的跟前,給他安慰,然而她卻在這里浪費時間,企圖改變他的信念,真是荒唐,令她有一种犯罪感。
  這時,她駛上一條狹窄的道路,經過兩座現代風格的樓房,然后是一座路邊神龕——一尊基督的大塑像,基座下有一束紫色的鮮花。繼續繞過山谷盤旋而上,巴特里斯鎮那典型的法國式屋頂突然展現在腳下。
  阿曼達駕車緩緩地下山,這時教堂的尖頂遙遙在望,心里在想等待著她的一切,未必會很樂觀。她從盧爾德打電話給尤金妮亞·高蒂爾太太,得到的回答很冷淡。确實,她弄清高蒂爾太太便是魯蘭神父從她手上買下伯納德特最后日記的人后,心里非常希望能夠見見她。
  “干什么?”高蒂爾太太說話尖刻,想探明究竟。
  阿曼達告訴她,自己是從美國伊利諾斯州的芝加哥來,打算寫一篇有關伯納德特的文章。
  高蒂爾太太嚴詞拒絕,說不愿見新聞記者。阿曼達又耐心解釋,她不是新聞記者,而是個臨床心理學家,芝加哥大學的副教授。
  高蒂爾太太問:“你是個教授?你真是個大學的教授?”
  阿曼達說:“是的,高蒂爾太太,我在芝加哥大學任教。”
  接著是一段較長時間的沉默。
  “什么芝加哥大學?”高蒂爾太太想問個明白,“我從來都沒有听說過。”
  阿曼達只得向她保證,這是一所規模很大的學校,在美國學術界舉足輕重,還列舉了諸如師資力量、招生人數等統計數字。高蒂爾太太打斷了她,“你打算什么時候到這里來?”
  這個急轉彎搞得阿曼達張口結舌,“我——我——我想盡可能快地見到你。今天下午行嗎?”
  高蒂爾太太說:“五點鐘以前我不在家,你五點鐘來吧。”
  接著阿曼達詢問她的住址,她立刻告訴了她。“誰都知道我住在哪儿,”高蒂爾太太說,“緊挨著貝格公寓。”
  阿曼達謝謝的話音未落,她就挂斷了電話。
  駛進巴特里斯,阿曼達覺得這很難說是個村庄。道路兩旁是一些舊房屋,年久失修,沒有商店,沒有街道。阿曼達一邊找人問路,一邊看了看儀表盤上的時鐘:4:32。高蒂爾太太五點鐘以前不在家。
  阿曼達正琢磨著如何打發這多余的時間,眼前出現了一座古老的教堂,在它對面有一家咖啡館,招牌上寫著“ALAPE TITE BERG E RE”,阿曼達譯作“小牧羊女”——她几乎可以有把握地說這便是伯納德特呆過的鄉村了。她准備在這儿歇一會儿,同時打听一下高蒂爾太太的住址。
  阿曼達在一所學校的護篱外停好車,走到咖啡館外面的陰涼地里找了一個座。一位年輕的侍者走上前來,阿曼達要了一杯咖啡,一塊黃油烤面包。她坐在那里等了一會儿,就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吃著面包,同時竭力地考慮与高蒂爾太太談話的策略,也就是想方設法明确她下一步的行動。
  吃完后,她掏出支票,把侍者叫到跟前結了帳,順便向這位服務小姐打听高蒂爾太太的住處。這位小姐指著阿曼達的來路說:“拐過去不遠處便是貝格公寓,這些農舍就是伯納德特從前住過的地方,現在已開辟為博物館了。再過去一點,便是高蒂爾太太的住宅,那是一座遠离街道的二層新樓房。怎么,那位闊太太想見你嗎?”
  阿曼達點了點頭,“我們已經約好了。”
  這位服務小姐傻乎乎地笑著,“您肯定很特別,非同尋常,否則她是不會見您的。祝您愉快。”
  阿曼達拿起小挎包,夾在腋下,吃過東西之后,感到精神振奮,但是即將會見的女人仍然使她感到高深莫測。阿曼達一頭鑽進倫納爾特轎車,調過車頭,朝著服務小姐指點的方向駛去。
  一會儿,她便來到了几幢零散的房屋跟前,很快便找到了貝格公寓,這是昔日的拉吉斯農舍。就是在這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13歲的伯納德特曾坐在這里夢想過更好的日子——那是她去盧爾德并獲得永久榮譽前一個月的事。太不可思議了,阿曼達想,這故事真是太玄乎了。也許一會儿她就能了解到更多的情況,于是,阿曼達緩緩驅車向前。
  盡管沒有地址,阿曼達還是毫不費力地找到了高蒂爾太太的住宅,那是兩層的小樓,在那一帶最新、最漂亮。那幢小樓矗立在小土丘上,灰色拉毛水泥牆壁上開著新近油漆過的綠色窗戶。阿曼達開車沿著碎石舖的小道盤旋而上,把車停放在門邊。
  听到門鈴,來開門的女人身高不過五英尺,而且剛剛從理發廳做完頭發,花白的紫色髻堆在頭頂,宛如一堆鐵鑄的假發。厚厚的眼鏡片把瞳孔放得老大,尖利的鷹鉤鼻子,緊撇的嘴唇,确實是一位瘦骨嶙峋的戈岡女人。
  她只開了一半門,上下打量著來客,“您是從盧爾德來的克萊頓夫人?”
  “是從美國來的,”阿曼達補充說,“你是高蒂爾太太?”
  “進來吧。”
  阿曼達只得側身從半開著的大門擠進去,等著高蒂爾太太關上門,插上門栓后,帶著她穿過一條漆黑的過道,進入了一間陳設簡陋的起居室,里面的几件家具都是路易十四時代的复制品。高蒂爾太太示意阿曼達坐在一張僵硬的長沙發上,然后她自己拖過一把直背折疊椅在阿曼達對面坐下,宛如一位審問官。她仔細地打量著造訪者。
  “是誰告訴了你我的名字?”高蒂爾太太很想打听清楚。
  “盧爾德的魯蘭神父。”
  高蒂爾太太哼了一聲,“是他。”她說,但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
  “其實,我是想了解賣伯納德特日記的人。”
  “干嘛?”
  “我——我去過伯納德特曾生活過的在內韋爾的一座修道院。里面的一位修女告訴我,教會只是買下了伯納德特日記最后的主要部分,它記錄了她對圣母18次顯靈的回憶;她還告訴我,教會并沒有買日記的前半部分,因為里面記載的是伯納德特在盧爾德以及在這里与您的祖輩相處的生活情景。我后來向魯蘭神父也提到了這些,他也證實了此种說法。因此,我很想見一見賣日記的人,于是他就告訴了我您的名字。”
  高蒂爾太太的雙眼在厚厚的鏡片后面眯了起來,琢磨著阿曼達的話。思索片刻后,這位法國老婦人終于開口了。“在電話上,你說你正在寫一篇有關伯納德特的文章,是一篇博士論文嗎?”
  “不是,我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這是一篇專業論文,探討伯納德特初次見到圣母顯靈時的心態。希望不久能夠發表。”
  “你是天主教徒嗎?”
  阿曼達拿不准該如何回答她,究竟是實話相告,還是撒個謊。她琢磨不透對方的真正用意。她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說實話保險些,“不是,嚴格地說我不是,盡管……”
  “你不是一個信徒,”她的話直截了當,絲毫沒有責備的意思。
  “噢,我是最近才開始信教,是個——”
  高蒂爾太太不耐煩地搖了搖頭,“不,我的意思是,你是否相信伯納德特所見到的一切。”
  阿曼達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別無選擇,只好實話相告,“和別的理性主義者一樣,我對幻覺和奇跡毫無興趣。不過,我對一些人如何得到它們,特別是伯納德特如何得到的,极有興趣。我想知道——她第一次去山洞時,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高蒂爾太太的表情松弛下來,眯著的雙眼睜大了,撇在一邊的嘴唇也放開了。“你不是一個信徒,”高蒂爾太太重复著。
  阿曼達還是琢磨不透她的用意,“我是一名學者。”
  “你為何要了解伯納德特早年的生活?”
  “這對我的研究至關重要。畢竟,伯納德特在看到顯靈之前,她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很明顯,這對魯蘭神父未說并不那么重要,否則,說什么他也要把那一部分日記買下來。”
  “我根本不賣它,他如何能買得著?”
  阿曼達皺起了眉頭,“也許是我誤解了他。在我的印象中,您曾經給他看過日記的前半部分。他看過之后,對它毫無興趣,認為它除了在博物館中當一件古董外,毫無价值,沒有必要買下來。”
  “他對你撒謊了,”高蒂爾太太說,“我不清楚其中的緣由。或是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他只是想表明無論什么他都見過,讀過。不過,請相信我的話——有關伯納德特在盧爾德和巴特里斯的生活記錄,他可是一頁也沒有看過。”
  “這就怪了,”阿曼達說,“難道他不想把前后兩部分配成一套嗎?”
  “當然,他很想。不過我很清楚,若是他看了前半部分,就決不會再買后半部分。我很想賣掉后半部分,因為我自己和讓都很需要錢。”她停頓了一下,“讓是我那16歲的侄子,我把他當親儿子看待,我就這么一個孩子,我想為他提供最好的生活條件。”
  阿曼達感受到,在高蒂爾太太的話語中有一种激情。阿曼達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不再交叉著雙腿,放開腿向前探過身子。
  “太太,您剛才是否說,您不打算把日記的前半部分賣給魯蘭神父,甚至也不給他看,因為如果他看了以后就不會再買后半部分了,是這樣嗎?”
  “是的。”
  “日記的前半部分記錄的是伯納德特在巴特里斯的生活,其中會有什么內容,會使魯蘭神父看過之后不愿再買記錄伯納德特看見顯靈情景的后半部分呢?這您能告訴我其中的緣由嗎?”
  “首先,你得先告訴我一些情況。你在電話中說,你是美國一所大學的教授,大學校址在芝加哥,是吧?”
  “你是否想問我是不是一名名副其實的教授?我的回答是,我是,一點沒錯,我是一名教授。”
  “這所芝加哥大學招收理科學生嗎?”
  這种節外生枝的問話,阿曼達覺得毫無意義。不過,她仍然十分幽默地對高蒂爾太太說:“我們學校生物系的勢力很雄厚,而且——”
  “是生物化學系嗎?”
  “是的。生化系蜚聲遐邇,本科課程設置齊全,從核酸到蛋白合成。從細菌病毒學到遺傳說,樣樣都有,畢業生可以拿到理科碩士學位或攻讀博士。”
  “真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您對什么感興趣,不過我可以給您一份最新專業設置目錄。”
  “不用著急,”高蒂爾大人仔細打量著她的客人,“現在,我還必須了解另外一些情況。你有影響嗎?”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問我在學校有影響嗎?”
  “是在芝加哥大學。”
  阿曼達仍感到困惑不解,只好說:“我只是一名教員,所有的管理人員我都認識,而且關系也不錯。您了解這些干嘛?”
  “你會明白的,”高蒂爾太太莫測高深地說,“現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你的問題是我為何不把伯納德特日記的前半部分給魯蘭神父看,對吧?”
  “這究竟是為什么呢?”阿曼達急切地問道。
  “我告訴魯蘭神父,日記的前半部分不賣,因此用不著給他看。我還告訴他不賣的原因,是里面記錄著伯納德特在巴特里斯和我的祖輩在一塊生活的情景,留著它是出于情感上的考慮。我准備把它傳給讓——我們家族里的唯一繼承人。因此,魯蘭神父也不再提什么异議。不過,這并不是我保存日記前半部分的真正原因,事實并非如此。”
  “您說過,若是他看過前半部分,肯定不會買后半部分了。”
  “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高蒂爾太太,我很想知道,而且很有必要知道,日記的前半部分中究竟有什么內容會使后半部分無法賣出去。”
  “我會告訴你的。”
  阿曼達急切地等待著。
  高蒂爾太太扶了扶眼鏡,凝神注視著阿曼達疑惑的面孔。
  “因為在日記的前半部分中,伯納德特所記下的東西——不知是她有意還是無意——都會讓人一眼就清楚地看出她是一個制造假相的人。”
  “什么?”
  “老是看見那些不存在的事物和人,你們叫這是什么來著?”
  “□病患者,”阿曼達立刻回答說,“這种患者經常產生幻覺——在心理上有時和制造逼真意象有聯系——活靈活現,仿佛和在眼前一樣。”
  “帕納德特就是這樣,”高蒂爾太太說。
  “上帝!她都說了些什么?”
  “伯納德特在她在巴特里斯生活的日記中寫道,在她放羊的7個月中,看見耶穌3次,看到圣母瑪利亞6次——一個月后她在盧爾德又18次看到了圣母瑪利亞。在巴特里斯,她不敢告訴任何人,拉格斯家的人是不能容忍這种胡說八道的,他們會把她赶出去。不過幸運的是,沒多久她就發現盧爾德的人很容易輕信她的話。”
  “她在去山洞禱告以前,已經多次看到過圣母瑪利亞?還看到過基督耶穌?真令人難以置信。”
  “請你相信我,她确實這么說過,在日記中她就是這么寫的。我給你看好了。”
  高蒂爾太太几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疾步走到阿曼達身后的牆邊,取下一幅帶框的凡爾賽宮彩色畫,牆上露出了一只金屬保險箱,和魯蘭神父那個一模一樣。高蒂爾太太迅速撥轉字盤,很快打開了。她伸進手去,取出了一本廉价的藍皮學生筆記本。她一邊翻看著一邊回到沙發前。“日記共有兩本。這一本記錄了她早年的生活,另一本和山洞發生的事有關。給你,自己看吧,懂法語嗎?”
  “懂。”
  “先看一下我打開的第十三、十四頁。”她把日記本遞給阿曼達,“慢慢看吧。”
  兩頁橫格紙上寫滿了伯納德特的斜体字跡。阿曼達的視線在日記本上移動著,發現自己拿日記本的手怎么也無法靜止不動。
  在這里,一切都在這里。這位孤獨的被拋棄了的小女孩,在羊群中看到基督耶穌3次,看到圣母瑪利亞6次,的确是一個感情极不穩定的精神病患者。
  “我非常需要這本日記,”高蒂爾太太從她手里拿過日記本,阿曼達抬起頭說,“我想把它買下來,我情愿傾我所有來買到它。”
  “不!”高蒂爾太太說。
  “您是擔心魯蘭神父和教會嗎?他們又能說什么呢?”
  “他們無話可說,當然也不會把錢收回去。他們花錢買伯納德特的日記,日記已經到了他們手中。如果伯納德特愚弄了他們,這跟我有什么相干?”
  “那又是為什么?您干嘛不賣呢?”
  “我并沒有說不賣。我只是說賣它不光是為了錢。盡管我不像他們所說的那么富有,可我自己也用不著需要那么多錢。我所操心的是我侄子的前程。因此,我需要一大筆錢,送他進一個好學校,替他交學費。不過這還遠遠不夠,他想到美國現代化的大學學習生物化學,這是他的夢想。或許他有希望通過正常途徑申請入學,并獲准。不過我听人說,有時事情并非那么簡單。我只想他的前程有保障,很想讓他能進美國的一所大學讀書,譬如你們的芝加哥大學。如果你能——”
  “當然,我愿意幫忙,”阿曼達說,“如果讓的成績過得去的話——”
  “他的成績非常好,”高蒂爾太太打斷了她的話,“他非常聰明,我拿給你看。”
  她說完跑出房間,很快拿著一份材料回來了,她把材料在阿曼達膝頭上打開。
  “你自己看看吧。”高蒂爾太太自豪地說。
  阿曼達迅速瀏覽起讓在學校的成績報告和各科教師贊賞的評語。很明顯,這位年輕人确實很聰明。
  阿曼達笑著把材料還給了高蒂爾太太,“看得出來,他确實非同凡響,”阿曼達說,“這沒問題,我可以推荐他上芝加哥大學。我可以答應——”
  “你必須保證,”高蒂爾太太說,“為此,我答應把日記賣給你。”
  “保證什么?保證他進芝加哥大學,還是同類大學——還有什么?——我付他的學費?還保證什么?”
  “這,沒那么多。我只要求你保證讓他去那儿上學。我要為他創造机會。”
  阿曼達激動得紅光滿面,“您的侄子一定有机會,我向你許諾,給我日記吧,我保證——”
  高蒂爾太太把日記本放進了保險箱里,重新鎖了起來,“口頭保證不行。公事公辦,得有一個書面保證。我作為賣方,你是買方,咱們得簽一份合同。”
  “怎么都行!”阿曼達喊了起來。
  “我去請阿巴底先生——”
  “誰?”
  “我的一位老朋友,是位退休的律師。凡事都得履行法律手續,我請他起草一份合同。”她說著朝另一個房間走去,“請你稍等一會儿。”
  阿曼達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起居室里走來走去,腦子里迅速思索著這個巨大收獲的意義。首先,肯的病情會大有轉机。她將把日記給肯看,叫他看個明白,瞧瞧自己如何中邪、如此頂禮膜拜于一個沉于幻想的小孩。肯必然會同意离開盧爾德,立即回國去動手術。只要他獲救有一線希望,他就能獲救了。
  阿曼達踱著踱著,又發現了另一方面的价值。如果真相大白,也會使另一個人得救,就是她新近結識的朋友利茲·芬奇,她會因為搞到這個特大新聞而留駐巴黎。阿曼達仿佛看到了通欄大字標題傳遍了全世界——然而,這時她仿佛還看到了別的情景,她停下了腳步,仿佛看到了盧爾德的末日,看到了盧爾德成了一個鬼域麇集的小鎮,成了一個遠离城市的小鎮。她感到了一种悲涼和犯罪,因為她充當了毀滅盧爾德的阿提拉,不過——見鬼去吧,她對自己說。在她的現實世界,不應當有任何病態的、虛偽的信仰以自己的方式去腐蝕人們,把人們引入歧途,然后加以毀滅。很有可能,她自言自語,一個盧爾德消失了,人們會再創出一個,另外一個盧爾德。這与她絲毫不相干,她現在只關心她唯一心愛的人,肯,還有她萍水相逢的朋友,利茲·芬奇。
  這時她意識到高蒂爾太太回到了起居室。“我的老朋友,阿巴底先生,沒有在家,一整天都呆在孫子家。我剛才和他通了電話,告訴了他怎么回事。他對我說合同很簡單,他打算擬好合同,明天一早帶回巴特里斯,吃午飯時你就能看到。”
  “明天?”阿曼達問。
  “你可以返回盧爾德,明天早上再回來。路又不太遠。要不你可以留下來和我還有讓一塊儿用晚飯,在附近一家英國霍薩納小旅館過夜。那里一般不接待人,不過我可以替你安排。”
  “很抱歉,我不能留下,我必須赶回盧爾德。您知道,我的丈夫,肯他——”
  “他在祈禱奇跡?”
  第一次,高蒂爾太太的臉變得慈祥起來,“快回到他身邊吧,明天你會拿到日記的。我向你保證。”
  黃昏時分,伊迪絲·穆爾站在佩拉瑪爾神父的雕像前。在伯納德特時代,佩拉瑪爾神父是盧爾德教區的牧師,是他第一個承認這個農村姑娘看見了圣母瑪利亞的顯靈。她仰望圣心教堂的鐘樓,教堂的尖頂輝映著明亮的燈光。令伊迪絲感到欣慰的是,她想起就是這個教堂,在1903年,最后終于取代了佩拉瑪爾神父原來的那座教區教堂。他的遺骨放在了教堂的地下室里,而且他從前使用過的木板忏悔室也移到了那里。
  還有一件令她寬慰的事,就是魯蘭神父親自為她的忏悔做好了安排。三年前,魯蘭神父便開始關心伊迪絲的病情,這三年來,他一直和她夫婦保持著友好往來。雷杰知道妻子見過克萊因伯格博士后,自己又親自跑了一趟,便給魯蘭神父打電話,要他請一位非常可靠的牧師听取伊迪絲的忏悔。他暗示魯蘭神父,這次忏悔對伊迪絲來說非同小可。他對魯蘭神父說,伊迪絲的忏悔不宜安排在特區的小教堂,她本人的心愿希望安排在舊城區的圣心教堂,這些完全是出于情感上的考慮。因為在三年前,伊迪絲在她恢复健康前的一個小時,她就是在圣心教堂做的忏悔。雖說這些安排有一丁點儿怪念頭,可很明顯,它一點也沒有使魯蘭神父感到不快。對于雷杰的兩個請求,魯蘭神父完全持合作態度。時間和地點都已經确定下來了,時間就是現在。
  伊迪絲走起路來很明顯一瘸一拐,她穿過圣比爾大街,沿著埃格里斯街走下去,然后慢慢爬上教堂入口的台階,走進了教堂。教堂內的長椅上坐著几個做禱告的人,伊迪絲悄悄地走到遠离長椅的地方,跪了下來,默默地禱告起來。
  “我的主啊,讓您蒙受恥辱,我深感內疚,”她低聲禱告著,“我痛恨我的罪孽,由于我對您的冒犯,咎由自取。主啊,您寬厚仁慈,我應當傾注全部愛心,在您的德行感召之下,我決心忏悔自己的全部罪孽,苦修苦練,彌補今生。阿門。”
  伊迪絲慢慢地站起來身來,蹣跚地沿南道走向忏悔室。魯蘭神父說,有牧師正在那里等著她。伊迪絲一邊向前走,一邊极力推測牧師可能做出的反應。既然魯蘭神父知道這個牧師在這里听她忏悔,那么這位牧師一定也和魯蘭神父一樣寬厚仁慈吧。雷杰常說,在盧爾德的牧師當中,魯蘭神父是最實際、最有頭腦、最了解世事艱辛的。他今晚安排的人或許和他同樣通情達理、机動靈活,或許會因她的冒犯而生气。她無法猜測會是哪一种結果。
  走進忏悔室,伊迪絲再次跪下身來對著板壁的雕花空格說:
  “神父,請救救我。”
  空格里面傳來一种微微壓抑,像叔伯一樣親切的聲音:“你講吧。”
  這些年來,伊迪絲不止一次忏悔,很快便進入了正題。“饒恕我,神父,”她祈求著,“我向全能的主和您——神父忏悔,我有罪。從上次忏悔到現在快有一個星期了,今天早些時候發生的事,我應當受到懲罰。”
  空格里面沒有一絲反應,伊迪絲知道神父正全神貫注地听著。伊迪絲繼續忏悔,她心里感到踏實,因為忏悔的內容必須嚴守秘密。“神父,我的痊愈,醫療中心一直認為是由于出現了奇跡,而且倫敦大主教也說應當這樣宣布。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到這里最后診斷的大夫發現,治愈只不過是暫時的現象,惡性腫瘤再次出現在我的体內。”
  沉默了一會儿,牧師低聲說:“你能肯定嗎?你的醫生能肯定嗎?”
  “是的,他可以肯定。”
  “他已經和布耶爾大夫談過了嗎?”
  “除了我和雷杰以外,還沒有和別人談過。”
  “你的罪孽?想忏悔些什么呢?”
  “我有罪孽,神父。克萊因伯格博士告訴我,我的病情將進一步惡化,最終無藥可治,除非我愿意接受一种新手術的治療。有位大夫正秘密地進行實驗,這位大夫准備明天來盧爾德,星期天為我作手術,据說手術的成功率只有70%。如果通過手術治愈,我將不再被認為是由于出現奇跡痊愈的女人,是吧?”
  牧師避而不答,卻問道:“你的罪孽呢?”
  “我正和誘惑作斗爭,神父。長時間以來,在人們的心目中,我是一個奇跡女人,因而幫助了我的丈夫。眼下我們的餐廳生意興隆,我們把全部財產都投進了餐廳業務。此刻如果我不再是一個奇跡女人,生意就沒法再進行下去,最后我們只有傾家蕩產。雷杰和我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辦法,這就是我的罪孽,神父。我要雷杰去找克萊因伯格博士,問他如果我同意接受手術治療獲得成功,他能不能對醫療中心說,我是奇跡痊愈的。我向他懇求,要他替我說謊。”
  “那么克萊因伯格博士對這個問題是怎么說的?”
  “他說,他無權宣布我是奇跡痊愈的,只有教會才有權。他說,如果教會有人不理會手術——而宣布我是奇跡痊愈——他決不會提到手術。他要我懇求教會中的某人對此事不加追究,宣布我為奇跡痊愈。”她的聲音有些猶豫,“有這种可能嗎,神父?”
  沉默了一會儿,最后,空格里面傳來了牧師的聲音。“不,不可能。既然已經知道你是手術治愈的,卻說出現了奇跡,這是欺騙,教會無法通融。我很抱歉。”
  伊迪絲渾身顫抖,滿臉羞愧,向空格里的牧師哀求道:“神父,我志亂神迷,不知所措。我該怎么辦呢?”
  “想拯救你自己嗎?作為你的牧師,我只能建議,再次懇求圣母出現奇跡。不過我能理解你一時的猶豫不決。因為,你曾經相信圣母治愈了你的病,而后來由于某种我們不清楚的原因,你又發現你不曾痊愈。另一方面,你可以接受你醫生的建議,去作醫療和手術,你會更有希望。這必須由你作出選擇。”
  “那么,神父,我應當去接受手術治療?”
  “為什么不行呢?為了造福世人,你有可能獲得新生,但你不能宣布為奇跡痊愈。”
  “是的,我想無論我怎樣選擇,只不過是在兩种死亡中作出選擇,因為,即使我活著,也不再被宣布為奇跡女人了。”
  接著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最后牧師終于開口了。“我并不認為奇跡僅僅是屬于在山洞前重新獲得健康的病人。上帝具有無邊的智慧,因此各种不同的各式各樣的奇跡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在這個星期之內,就有一种不同一般的奇跡發生。圣母瑪利亞將重新顯靈,若是有人看到圣母瑪利亞,那么這人就是一個具有奇跡的人——一個奇跡男人或者一個奇跡女人。”
  “真的嗎?”
  “那還用說,像先前伯納德特那樣的人,將被永遠看做奇跡人物。”
  听到這話,伊迪絲點了下頭,結束了她的忏悔。“我為自己的罪過感到難過——我是說我的過失……一邊找我的醫生問我怎么辦……一邊又來求你。我為這些過失,為我整個一生中的罪孽,特別是我的自私和貪婪,感到悔恨。”
  牧師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反應。為了贖罪,他指點她,讓她向圣母瑪利亞禱告十二次,然后把上帝的旨意傳達給她。
  儀式完結后,伊迪絲站起來,离開了忏悔室,搖搖晃晃地沿南道走過去,然后走出了圣心教堂。她終于走出了迷津。
  她立刻給等候在飯店的雷杰打電話,要他通知克萊因伯格博士,告訴他她已做好一切准備接受杜瓦爾的手術——這個手術,亦即不可避免的貧困——進行得越快越好。
  做完這些之后,她要去山洞,在神龕底下禱告,再次向圣母祈禱,希望圣母瑪利亞能夠對她顯靈,在手術刀触及她的肌肉前拯救她。
  她一路上悲悲切切,一顛一跛地從那里走開。就在她离開時,一件奇怪的事咬住她不放——忏悔室里的那位牧師的聲音——听起來有點耳熟……要是那聲音清晰一些,她倒真的敢發誓,那聲音絕對是魯蘭神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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