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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莫雷諾夫人家的房子是加利福尼亞的墨西哥人居住的具有代表性的房屋中最好的樣板之一,本世紀初,住在加利福尼亞的墨西哥男男女女們,在西班牙和墨西哥總督們的統治下過著半野蠻、半開化、丰裕富足、自由自在的生活,當時在這塊土地上施行的還是印第安人的法律,它的舊名“新西班牙”是永遠存在的鏈條和刺激素,足以勾起它的人民的溫暖的回憶和深切的愛國心。
  那是一种如畫般的生活,如今在那些陽光燦爛的海岸上再也難以看見那么多的情感,歡樂;那么多真正的戲劇性,羅曼司。那种韻味還在那里徘徊;工業和發明還沒有扼殺它;它會持續到下個世紀。事實上,只要那里還有像莫雷諾夫人家這樣的房子,它就永遠也不會消失殆盡。
  當初建造這座房屋的時候,周圍四十英里內的土地都歸莫雷諾將軍所有——朝西四十英里下山谷直到海邊;朝東四十英里直至圣費爾南多群山;沿海岸四十英里左右。邊界線沒有嚴格划出;在那些快樂的日子里,沒有必要對土地寸土必爭。也許有人會問,莫雷諾將軍是怎么會擁有這么多土地的,這個問題也許不太容易回答。不管怎么,美國的土地委員會也不會滿意的,在加利福尼亞投降1之后,土地委員會就著手詳細審查和調整墨西哥人的土地所有權;因此,莫雷諾夫人現在總說她是個窮女人。她的土地被一片又一片地從她手里奪走!一時間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會留下了。她丈夫最知心的朋友皮奧·比科總督作為禮物送給他的契約中的每一項要求也被拒絕了。它們全都落了空,一天之內夫人的大部分最好的牧場就被奪走了。那些土地原先是屬于邦納文圖拉傳教區的,在沿海岸線的山谷口,那下面有一條小溪從她家門前流過,直奔大海;她年輕的時候,常与丈夫并肩騎馬行駛在方圓四十英里全是她家的土地上,從她的家門口直到她們自己的海岸線,這是她最為自豪与高興的。難怪她堅信美國人是賦,總是罵他們卑鄙。美國的人民一點也沒意識到對加利福尼亞的占有,不僅是對墨西哥的征服,而且是對加利福尼亞的征服;把那份國土拱手奉讓的帝國,自然不會像那個被奉讓的國土本身一樣深感投降之痛苦,一個個地區就這樣無可奈何地在強者的手里轉來轉去,嘗遍了失敗者的恥辱、丟臉的滋味,在這場交易中得不到一點尊嚴和補償。
  墨西哥在很大程度上被它的條約2救活了,盡管它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但加利福尼亞卻全丟了。這种變化的刺激是難以言表的。居然還有個墨西哥人留在這個地區里,這簡直是奇跡;也許除了那些實在迫不得已的人外,誰也不想留在這里了。
  coc11加利福尼亞原是墨西哥的一個州,在1846—1848年的墨西哥戰爭中被美國軍隊占領,1848年由墨西哥政府割讓給美國,同時割讓的還有許多地區。
  2即向美國割讓土地的條約。coc2
  幸運的是,莫雷諾夫人的土地所有權中所占有的山谷中間的那些土地比東西兩頭的要好,那兩處原先是屬于圣費爾南多和邦納文圖拉傳教區的;經過那一系列的要求、反要求、申請、懇求、調整之后,依然在她名下的那份土地,任何一個剛到這個地區來的人都會連聲稱好,但在遭到掠奪而憤憤不平的夫人看來,那只是小得可怜的一塊。尤其是,她宣稱,就連這么一塊地盤她也絲毫沒有安全感。她說,美國政府隨時都會派出一個新的上地委員會來,檢查原先頒布的法令,把不合他們心意的廢除掉。一朝是賊,永遠是賊。在美國人統治下,誰也別以為自己是安全的。誰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出什么事;年复一年,夫人迅速見老的臉上,悲傷、憎恨、焦慮和敵對的皺紋越刻越深了。
  當委員會的人在山谷里舖了一條路,打她家后門、而不是從前門通過時,她有說不出的滿意。“那樣好,”她說。“讓他們從我們的廚房后面到他們要去的地方去吧;誰也看不見我們屋子的正面,除了來訪問我們的朋友。”她的這份高興勁儿經久不衰。每當她看見那些她所憎恨的美國人的貨車、馬車打這儿經過時,想到她們的房子背對著他們,總要情不自禁地高興得發抖。她但愿她本人也能永遠背對著他們;但是不管她將被迫于什么——或者由于政策所致、或者是由于業務上的原因——那幢舊房子,無論如何,將永遠保持那种蔑視的態度,把臉轉開。
  就在公路修通后不久,她又為自己提供了一個新的樂趣,在這种樂趣里,宗教虔誠和种族抗爭是如此緊密地混和在一起,就連最有雄辯力的修士也會大惑不解,弄不請她的舉動到底算是罪惡呢,還是算德行。她讓人在每一個坡度不大的圖形小山上——就是這些小山构成了山谷這部分美麗的綿延起伏的地勢——都豎起一個大木頭十字架;從她屋里望出去,沒有一個山頭不豎著表示她的忠誠的庄嚴的標記。“當那些异教徒們打這儿經過的時候,他們就可以知道,他們是在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的土地上,”她說,“而虔誠的教徒們就可以被提醒作禱告。曾經出現過這樣的奇跡:一些最冷漠的分子著然看見這神圣的十字架便皈依了天主教。”
  它們就這樣豎在那里,不管春夏秋冬,不管日晒雨淋,那沉默、庄重地伸出的臂膀,成為許多沒有向導的旅人的路標,這些旅人听說在經過了莫雷諾夫人的最后一個十字架后(這些十字架十分醒目,決不會錯過)。向左或向右的第一個轉彎可能就是他要走的路。誰敢說這樣的事不會經常發生。這些十字架對一些心灰意懶的旅人有一种突然的啟示作用,因而也就為夫人那一半出于沖動的虔誠打了過門呢?當然是這樣。許多虔誠的無主教徒在這孤寂的地方一看見這些在藍天映襯下赫然聳立的十字架。便會停下來。在胸前划十字,要是他們能迅速簡短地作一番禱告。豈不更好嗎?
  這房子是磚坯砌成的,不高,內院的三面有寬寬的走廊,朝南的正面有一條更寬的走廊。這些走廊,尤其是那些內院的走廊,是這座房子的輔助空間。這戶人家的大部分生活都在這里度過。除非必要,誰也不愿待在家里。所有的廚房活儿,除了真正的烹飪活,都在這儿干,在廚房門和窗子的前面。嬰儿在走廊里睡覺、擦洗、玩耍、坐在髒地上。女人們在那儿作禱告,打瞌睡,繡花。老胡安妮塔在那儿剝豆子,把豆莢扔在瓷磚地上,到了晚上,有時候,她身邊的豆莢堆得很高,像碾米會1上的玉米殼一樣。牧牛人和牧羊人在那儿抽煙,閒蕩,馴狗;年輕人在那儿談情說愛,老年人在那儿打盹;靠牆排滿長凳,卻被蛀空了,像緞子似地發光;瓷磚地面也有好几處破碎、塌陷了,形成一個個小坑,時常積滿雨水,那時,對孩子們來說,又增添了金錢難買的嬉耍場地,那些狗、貓和家禽也自得其樂,在一個個小坑里尋食、吮吸。
  coc11美俗。指親友或鄰居邊碾米邊聊天的聚會。coc2
  房子前面的拱形走廊是個令人愉快的地方。走廊肯定至少有八英尺長,因為五個大房間的門都開在這走廊上。另外附加了兩個朝西的房間,比別的房間高出四個台階;使那走廊的盡頭看上去像個陽台,或者說像涼廊。這儿是夫人种花的地方;靠牆緊緊地擺著一排排紅色的大水缸,是圣路易斯奧比斯波的印第安人手工制成的,水缸里總是种著漂亮的天竺葵、康乃馨和開黃花的詞香錦葵。夫人從她母親那里繼承了對腐香錦葵的鐘愛,愛得那么熾烈,有時候她也感到不解;有一天,她和薩爾別德拉神父坐在走廊里,她采了一束磨香錦葵花遞給神父,并說:“我也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要是我死了,四香錦葵的香味就能把我救活。”
  “它已浸入你的血液里了,夫人,”老修士答道。“在塞維利亞,我最后一次去你父親家里時,你母親讓人把我叫到她的房間,她房間的窗子下面是個石頭陽台,里面放滿賜香錦葵,房間里充滿它的味儿,我都快昏過去了。可她說,這味儿能治她的病,沒有它,她就會生病,那時你還是個孩子。”
  “是的,”夫人叫道,“不過我記得那個陽台。我還記得我被抱到一個窗口上,朝下看著一壇盛開著的黃花,但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花,多奇怪啊!”
  “不。不奇怪,閨女,”薩爾別德拉神父回答道,“你母親的奶水里都充滿了這味儿,如果你沒嘗到這味儿,那才更怪呢。做母親的應該更深切地記住這個。”
  除了紅水缸里的天竺葵、康乃馨和廢香錦葵外,還有其他許多爬藤植物——有的從地上纏住走廊柱子往上爬,有的長在大缽子里,吊在走廊頂上的繩子上,或爬在牆旁的架子上。這些体子是灰石頭做成的,當中凹陷,擦得錯亮,里外都很平滑,光彩煙焰。這也是印第安人的手藝,誰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些耐心的匠人們,只用石頭當作工具,硬是把它們當中挖空,擦亮。
  在這些爬藤里面,挂著夫人的金絲雀和其他啼鳥,一天到晚地啼唱著,每种都有五六只,由夫人飼養,這些鳥全都不是一代的。她隨時都要飼養一窩小鳥;從邦納文圖拉到蒙特里,人們都把能得到一只莫雷諾夫人飼養的金絲雀或燕雀看成是一种好運气。
  在走廊与走廊外面的河邊草坪之間,全是花園,桔林和杏仁園;桔林總是一片翠綠,終年都有雪白的花儿和金黃的果實;花園里長年開著花儿,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初春季節的杏仁園里,那粉紅色和白色的花瓣,像顫動的華蓋,從河對岸的山上看過來,那花瓣就像旭日初升時玫瑰色的云彩從天而降,与樹梢纏繞在一起。在兩邊的一臂之遙都有別的果園——桃子、杏予、梨、苹果、石榴;這些果園后面,還有葡萄園。要是坐在夫人家南面的走廊里,在一年里的不管什么時間,除了一片翠綠和盛開的花儿、果于外,別的什么也看不見。
  在一個爬滿葡萄藤,以致連木框也看不出的葡萄藤架的遮蔭下,有一條寬闊筆直的大路,就在走廊台階的下面,穿過花園當中,直通花園邊上的一條小溪。跨過這條小溪,在五六棵扭曲的老柳樹的遮蔭下,有一塊寬闊平坦的洗衣石板,全家人的衣服都在這上面洗。夫人在花園的另一頭密切注視著那些女佣人,她們誰也別想長時間地閒逛,誰也別想放下活儿不干。要是她們知道她們跪在草地上,把濕淋淋的亞麻布從水里拎出來,放在石板上來回搓著,浸著,擰著,把干淨的水往彼此的臉上設著,要是她們知道這時候她們看上去有多美的話,即使天天在這儿洗東西也心滿意足了,因為上面總有人在看著的。夫人家几乎天天有客。她依然是個頗有聲望的人;她的家是那些從山谷里經過的旅人的自然休息所;不管誰來,除了吃飯,睡覺或走路外,其余時間就總是和夫人一起在洒滿陽光的走廊里坐著。冬天難得有冷得受不住的時候,而夏天屋子里一定太熱,夫人和她的客人們待不下去。走廊里有三把雕花的櫟木椅子,一張雕花長凳,也是林木的,那是在加利福尼亞被征服后不久,美國軍隊占領圣路易斯雷伊傳教區期間,一位虔誠的老教堂司事拿來請夫人保存的。那些駐扎在這個教堂里的士兵們把那些圣徒像的眼睛鼻子當做靶子瞄准,以此為樂。為了反對他們這种褻讀神明的行為,這位老司事日日夜夜、偷偷摸摸地,把他能移動的東西搬出了教堂,把一些東西埋在了矮小的三角葉楊樹林里,另外一些就藏在他自己那小得可怜的茅舍里,到后來,他居然聚起了几車的圣物。然后,他又悄悄地、一點一點地,把這些東西放在一輛卡車的底部,上面覆蓋著干草或干柴,運到夫人家里,她為他這么信任自己深感榮幸,把每件東西都當做神圣的信托接受了下來,只要傳教區一恢复,就把它們送還給教堂。當時所有的天主教徒對恢复傳教區都抱有很大的希望。因此,夫人家沒有一個房間沒有一張圣徒或圣母像,或者一尊雕像;有的房間還有兩張或兩尊;在花園的小教堂里,祭壇的四周有一排庄嚴、神圣的使徒塑像,在佩雷神父時代,他們朝下俯視著圣路易斯雷伊傳教區隆重的典禮,那尊容比現在看著在夫人縮小的地產上進行的寒他得多的家庭禮拜儀式時慈祥不了多少。一尊瞎了個眼睛,一尊少了個胳膊,那一度鮮艷奪目的色彩如今已消退殆盡,顯得破舊不堪,更使跪在他們面前的夫人溫和的敬畏之心有增無已,她想起那一雙雙如此用污圣物的异教徒的手,眼睛里不由得噙滿義憤的淚花。就連他們參加傳教區最后一次舉行的儀式時看見戴在某些塑像頭上的易碎的花環,也被那個虔誠的教堂司事拿走了,夫人又給每尊塑像戴上一頂,她認為這花環的神圣程度僅次于塑像本身。
  對夫人來說,這個小教堂比屋子還珍貴。這是將軍在他們婚后第二年建造的。她的四個孩子在這個小教堂里受洗,除了她那漂亮的費利佩外,其余的孩子,還在嬰儿時,就被葬在那里。將軍活著時,也就是這儿正興旺的時候,几百個印第安人寄住在這里,有許多個禮拜日,可見到像傳教區里那樣的場面——教堂里跪滿男男女女;有些人在里面找不到跪的地方,就跪在外面的花園小徑上;穿著華麗祭服的薩爾別德拉神父,總是在儀式快結束時慢慢走下側廊,擠得密密匝匝的一排排禮拜者們左右分開讓他走過,全都迫切地抬起臉來,盼望他的祝福,女人們給他供上水果、鮮花,把她們的孩子舉起來,以便他把手放在他們的頭上。只有薩爾別德拉神父在夫人的小教堂里作過司祭,或听過大人家人的忏悔。他是這個地區里如今碩果僅存的方濟各會修道士,很受所有慕名而來的信徒們的尊敬和熱愛,他們宁愿等上几個月,不去大教堂作禱告,也不愿向任何別的人仟悔他們的罪過或傾述他們的困惑。那些印第安人和舊日的墨西哥家庭對方濟各會教派有著如此深厚的依戀之情,這自然引起后來的那些修道院外的修士們的妒忌,而留下來的屈指可數的几個修士情形极為不妙。甚至有謠傳說,他們將被禁止再在這個地區的任何地方舉行祭祀了,將被迫把他們的活動限制在圣巴巴拉和圣英內斯他們自己的圈子里。有人當著莫雷諾夫人的面說起這事,她雙頰飛起兩塊紅云,想也不想就叫道,“真到了那么一天,我就把我的教堂燒了!”
  幸好這突如其來的發作只有費利佩一人听見,他那不可抑制的惊叫聲使夫人清醒了過來。
  “我說得太急躁了,孩子,”她說,“教會的命令總是要服從的;但方濟各會的神父們只對他們自己的上司負責;在這儿誰也沒有權利禁止他們旅行或向任何希望他們作祭祀的人司祭。至于那些現在到這儿來的加泰隆神父們,我不能容忍他們。加泰隆人都是坏种!”
  夫人之所以這么熱烈地依附方濟各會教派,理由是相當充足的。從她剛記事起,那灰施子和頭巾在她就已司空見慣了,而且家人還教她把這些視為最神圣与珍貴的東西。在她父親乘船從墨西哥前往蒙特里就任圣巴巴拉要塞指揮官時,薩爾別德拉神父也同船而行;而她最熱愛的伯伯,她父親的大哥,當時是圣巴巴拉傳教館的館長。在她青年時代的情趣和浪漫史中,要塞生活中的樂趣、興奮和裝飾与傳教區生活中的种种儀式和信仰几乎乎分秋色。她出落成了地區內知名的最漂亮的姑娘。軍隊里的男人、教會里的男人全都崇拜她。從蒙特里到圣迭戈,人們常以她的名字祝酒。當最后費利佩·莫雷諾,墨西哥最令人尊敬的一位將軍向她求婚、并贏得了她時。她的婚禮成為地區里最隆重的一次婚禮。适逢圣巴巴拉傳教區教堂高塔落成,于是,人們提議這座高塔的獻祭儀式就与她的婚禮同時舉行,她的新婚喜宴就擺在傳教館大樓外面的走廊里。整個地區,不管遠近,該請的都邀請到了。婚宴持續了三天;宴席向每個人敞開:唱歌、跳舞、吃喝、尋歡作樂。那時候,那里有條長長的街道,街上是印第安人的房子,街道從傳教館向東延伸;每一座房子前都建有一個放著綠色樹枝的小棚子。印第安人們,以及所有來自別的傳教區的神父們都被邀請來了。印第安人們成批地唱著歌儿、帶著禮物而來。他們一出現,圣巴巴拉的印第安人們便出來迎接他們,也唱著歌,帶著禮物,并把种予撒在地上,表示歡迎。只見年輕的夫人和她的新郎打扮得鮮艷奪目,到處走動。他們不論走到哪儿都受到一陣陣种子、稻谷和鮮花的歡迎。到了第三天,他們依然穿著新婚禮服,手上端著點亮的蜡燭,和神父們排成隊,繞著新高塔走了一圈又一圈,神父們唱著頌歌,把香和圣水往高塔牆上洒,這場儀式在那些虔誠的旁觀者看來,既是對這一對年輕人美滿姻緣的祝福,也是對這座新落成的高塔的祝福。在這之后,他們在將軍的几個使女和軍官以及兩個方濟各會神父的陪同下,正式到蒙特里旅游,路過每一個傳教區都要停下來,受到熱烈歡迎和盛情款待。
  莫雷諾將軍很受軍隊和教會的熱愛。在軍隊和教會力量之間經常發生的許多沖突中,他,一個虔誠狂熱的天主教徒和同樣積极、熱心的軍人,有幸成為兩派勢力的重要助手。印第安人也久聞他的大名,在墨西哥和蒙特里,他幫助神父們舉行了几次規模盛大的儀式,此后,印第安人們便常在傳教區教堂里听到公眾感恩祈禱時提到他的名字。現在,他娶了一個顯赫的軍官的女儿、圣巴巴拉傳教館館長的侄女作自己的新娘,這就又把他自己跟這商個占統治地位的勢力和地區的利益聯結在一起了。
  當他們到達圣路易斯奧比斯波時,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出來歡迎他們,教士走在最前頭。他們走近傳教館門口時,印第安人們圍過來,越圍越緊,越圍越緊,他們拉著將軍的馬頭,最后將軍几乎是被迫答應讓他們把自己抬到了毯子上,被二十個身強力壯的男人高高抬了起來;他就這樣被抬上台階,穿過走廊,抬進教士的房間。這姿勢本身是滑稽可笑、有失身份的,但將軍溫和地順從了。
  “哦,讓他們于吧,只要他們高興,”他哈哈笑著,朝馬丁尼斯教士叫道,教士正极力要印第安人安靜,并把他們往后赶。“讓他們干吧,這會使這些可怜的人們高興。”
  在他們离開的那天早晨,好心的教士——為了招待他尊貴的客人,已經傾其所有——把傳教區所有的家禽都赶過走廊,讓他們檢閱。這支隊伍整整走了一個小時。說到音樂,有矯健的吱吱聲、咕咕聲、嘶嘶聲、格格聲、雞啼聲、鴨叫聲,与隊伍里興奮的印第安司儀們的尖叫聲、責罵聲、抽鞭聲響成一片。首先過來的是火雞,接著是公雞,再后面是自母雞,以后是黑母雞、黃母雞,再后面是鴨子,在受閱大軍的最后是長長的一隊鵝,有的高視闊步,有的似飛不飛,嘎嘎地叫著,表示憎恨与害怕,它們可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強制。印第安人們整整忙了一個通宵,先得把這些家育抓住,然后挑選,分類,還得保護這一排排一隊隊的,進行新奇的表演。完全可以說,這种滑稽的場面在太平洋沿岸或任何別的地方都是空前絕后的。沒等表演完畢,將軍和他妻子都快要笑死了;將軍每次提到這事總要發出几乎同樣由衷的大笑。
  在蒙特里他們受到了更加盛情的招待;在要塞,在傳教區,在停泊在港灣里的西班牙、墨西哥、俄羅斯的船上,在球場上,舞廳里,斗牛場里,飯廳里,這個地區所有的歡樂場所,對這位美麗、迷人的年輕新娘都是敞開大門,從圣迭戈往內地方向的沿海一帶所有的美女都為這些狂歡活動而聚集在蒙特里,但沒有一個能和她同日而語。這是夫人作為結了婚的女人生活的開始。當時她才二十歲。細心人即使在當時也能看出,在她那歡樂的笑臉上,流露笑意的眼睛和愉快的聲音里,有一种沉思的、溫和的、認真的、有時又很有熱情的神色。這种神色是她身上那些品質的反映,那些品質當時几乎沒有流露過。由于歲月發展了她的性格,加上生活中命運風暴的加劇,她的品質使她成了她那軍人丈夫的堅定的同志,教會的忠實信徒。經過了戰爭,暴動,革命,陷落,西班牙,墨西哥,非宗教,基督教,她的立場、她的自信依然如舊。她簡直變得越來越驕傲、熱情,像一個西班牙人,一個莫雷諾家族的人了;她成了個更加堅定、狂熱的天主教徒,一個熱愛方濟各會的信徒了。
  《還俗法》頒布之后,傳教區受到了搶劫和掠奪,在遭劫的高潮期間,有那么几年她几乎發瘋了。她不止一次地一個人旅游到蒙特里——每次旅游都險象環生——去煽動傳教區長官采取更有力的行動,懇求政府當局加以干涉,保護教會的財產。她那极有說服力的請求效果很好,米奇爾托雷納總督發布了無用的命令:把圣路易斯奧比斯波教區南部的所有教堂都還給教會。但這項命令卻斷送了米奇爾托雷納的政治生命,在一場暴動中他被逐出這個地區,而莫雷諾將軍也在這場暴動的沖突中受重傷。
  夫人帶著沉默的、傷心的羞辱感照料她的丈夫,使他又恢复了健康,她決心再也不介入那令人不快的地區和更加令人不快的教會事務。隨著歲月流逝,她眼看著傳教區一步一步地垮下去,他們的大量財產在不正直的統治者和政客們的手里像日出前的晨露那樣消失了,教會無力与那些不知羞恥、貪得無厭的高官顯貴們抗爭,她所敬愛的方濟各會的神父們有的被赶出地區,有的餓死在崗位上,她服從了上帝那似乎不可捉摸的(她被迫承認)、要讓教會受到懲罰和羞辱的意愿。她帶著一种迷茫的屈從,等著看還會有什么樣的災難來臨,以補足出于某种神秘的目的而讓虔誠的人忍受的懲罰。但是到了最后,她的地區在戰爭中遭到了失敗和羞辱,緊接著這一切失敗和羞辱又落到了她的教會頭上,而一個說英語的人統治這塊土地的危險又迫在眉睫,不可避免,看到這一切,夫人本性里那窒息了的怒火又一次爆發了。她堅定地替丈夫把刀佩上,目送他重赴戰場。她只有一件遺憾的事,那就是作為母親,她沒有一個也能打仗的儿子。
  “但愿你是個男子漢,費利佩,”她一遍又一遍地朝儿子叫道,那聲音費利佩永遠也忘不了。“但愿你是個男子漢,那樣你就也能去跟那些外國人打仗了!”
  在夫人看來,天底下任何一個种族都沒有美國人那么可恨。在她做姑娘時,看見他們在一個又一個貿易站里做生意,她就嘲笑他們。她現在依然嘲笑他們。被迫与商販們作戰,這個念頭太可怕了,難以置信。一開始,她毫不怀疑墨西哥人會取得胜利。
  “什么?”她叫道,“我們這些能從西班牙贏得獨立的人,難道會被這些商人打敗?那不可能!”當她丈夫在墨西哥部隊發動的最后一次攻擊中陣亡后被送回到她面前時,她冷冷地說,“他宁愿選擇死亡,而不愿看著他的地區被敵人控制,”當她明白到這個留在她腦海里的想法是如何扼殺了她心中的悲傷時,她自己也几乎嚇坏了。她一直相信一旦她的丈夫离開了她,她就無法活下去了;但她發現自己經常為他的死而高興,高興他再也不用看見或听見眼下發生的事了;就連她那思念的柔情——她帶著這种柔情,想象著置身在圣徒之間的他——也常常變成狂熱的疑惑。不知道他的靈魂里——即使是在天上——對他為之獻身的這片土地上事態發展的狀況是否充滿了怒火。
  就在這樣的痛苦中,產生了夫人的第二种性格,使她成了一個沉默的、冷漠的、嚴厲的、不能改變的女人,在她六十歲時認識她的那些人看來,她生來就是這樣的人。四十年前那個愉快、溫和、富有情感的姑娘,那個跟軍官們跳舞、嬉笑,向神父們仟悔的姑娘,如今在那低沉的聲音、花白的頭發里已難以找到痕跡了。這位上了年紀的女人,整天沉默寡言,不見笑容,臉色平靜,她操縱著她的儿子和牧牛人的頭子,以達到又有一批印第安人在夫人的小教堂里向方濟各會的修士仟悔罪過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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