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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夫人家里急著要剪羊毛的,并非胡安·卡尼托和費利佩兩人。還有個蕾蒙娜。從各個方面來說,蕾蒙娜都是個比夫人本人重要得多的人物。夫人已是明日黃花,而蕾蒙娜風華正茂。如果有一只眼睛能從夫人那蒼白、陰郁的臉上青出意味深長的、有時是庄重的美麗來的話,那么就有一百只眼睛只要稍微瞥一下蕾蒙娜的臉,就會帶著渴望的喜悅倏地一亮;牧羊人、牧牛人、女佣人、孩子、狗、家禽,全都愛青苗蒙娜,全都喜愛她,只有夫人除外。夫人不愛她,從來役愛過她,也永遠不會愛她;但當蕾蒙娜還在孩提時代,夫人就充當起她的母親,在她整整十六年的生涯里,從沒對她有過不客气的行為。夫人答應過做她的母親;盡管夫人天性難改,她還是恪守了自己的諾言。比受契約束縛的人更甚;但這不是夫人的過錯。
  蕾蒙娜的經歷夫人從沒提起過。現在,對夫人的大多數熟人來說,蕾蒙娜都是個謎。他們不知道——誰也沒向莫雷諾夫人提過一個窺探性的問題——蕾蒙娜的雙親是誰,他們活著還是死了,為什么蕾蒙娜不姓莫雷諾卻總是以女儿的身份住在夫人家里,和可敬的費利佩受到同樣的愛護和照料。整個地區只有几個白頭發的男人和女人能夠說出蕾蒙娜的經歷;但它的開頭要追溯到半個多世紀之前,從那時到現在發生了許多的事情。他們難得想到這個孩子。他們知道她由夫人領養著,那就足夠了。眼青就要過去的這個世紀發生的事情跟如今的青年人無關。他們自己眼下的災難就夠操心的了;把舊日的那些傷心事代代傳下去有什么用呢?但是,她的經歷卻是不能忘記的;在夏日傍晚的薄暮中,或在遲遲不去的午后爬藤的蔭影下,時常有人提起它,所有听到這經歷的年輕小伙子和女佣人們,都會毛骨悚然。
  夫人有一個姐姐,當夫人還只懂得玩耍的時候,這位姐姐已到了有人求婚、可以出嫁的年紀了,本來說好了要嫁給一個叫安格斯·菲爾的年輕的蘇格蘭人。姐姐是個漂亮的姑娘,而那個安格斯·菲爾,從他第一次看見她站在要塞大門口的那天起,就瘋狂地愛上了她,他就像個失去理智的人一樣。這是蕾蒙娜·貢薩加的所作所為的唯一理由,那些最嚴厲地譴責她的人永遠也無法否認。開始她對安格斯說她不愛他,不能嫁給他,一直僵持了几個月;只是經過了他急風暴雨似的不停的懇求之后,她最終才答應做他的妻子。然后,几乎一刻也不停地,她到了蒙特里,安格斯坐船去圣布拉斯。他是當時在沿海最富裕的一條航線上做生意的商船船主;大量的物資,雕刻品、木材、珍珠、寶玉,所有運到這個地區來的東西,全都進了他的商船。每逢有他的一艘船到達,總要引起一陣轟動;而安格斯本人——蘇格蘭的名門之后,出息成了個了不起的以航海為業的人——在蒙特里到圣迭戈之間,不管他的船在哪儿進港,總是受到最好的人家的歡迎。
  就在蕾蒙娜·貢薩加小姐的情人駕船駛往圣布拉斯的同一天,同一時刻,她乘船前往蒙特里。兩艘船一艘往南,一艘往北,他們倆站在甲板上揮手示意。后來,那些跟小姐一起乘船的人回憶說,沒等她情人的船駛遠,她就停下手,轉過臉去。但“圣何塞號”上的人說,安格斯·菲爾一動不動地站在船上,朝北方凝視著,直到夜幕降下,連地平線也看不見了,此時駛往蒙特里的船早已不見蹤影。
  這是他的最后一次航行。他之所以作這次航行,只不過是受名譽的驅使,而且,他還聊以自慰地想道,他還可以給他的新娘、為他答應給她的新房里帶回各种各樣的珍寶,誰也無法比他搜集到更多更好的珍寶。在這几個星期的漫長的航行中,他一直坐在甲板上,出神地注視著水波,心馳神往地想象著珠寶、緞子、天鵝絨、花邊,這些最能為他妻子的身段和臉龐增添光彩的東西。當那生動的想象使他熱血沸騰,再也難以忍受時,他就在甲板上踱步,越走越快,直到最后他的腳步就像嚇得逃跑的人一樣;在這种時候,同船的人就會听見他喃喃自語,“蕾蒙娜!蕾蒙娜!”安格斯·菲爾自始至終都愛得發狂。許多人都相信,要是他真有那么一刻,能把蕾蒙娜·貢薩加稱作他自己的,那時候他的理智就會永遠喪失,他會殺死她或他自己,人們知道一個人瘋到這种程度就會干出這种事來。但那個時刻永遠沒有到來。八個月后,當“圣何塞號”駛進圣巴巴拉港時,安格斯·菲爾气喘吁吁地跳上岸去,他碰到的第二個人——不是他的朋友——惡意地盯著他的臉,說,“哦,你來晚了一步,沒赶上婚禮!你的心上人、那個漂亮的貢薩加姑娘,昨天在這儿跟蒙特里要塞一個年輕軍官結婚了!”
  安格斯眩暈了,狠狠揍了那人一記耳光,自己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他被抬起來,送進了一幢房子里,他迅速蘇醒過來,像個巨人似地奮力從按著他的人手里掙脫出來,跳到門外,光著頭沿公路朝要塞奔去。在門口他被衛兵攔住,那衛兵認識他。
  “這是真的嗎?”安格斯喘著气問道。
  “是真的,先生,”衛兵咎道,事后他說,當時他看著那蘇格蘭人的臉,嚇得雙腳直打哆嗦,他怕安格斯會因為他這個回答而把他揍死。但是,安格斯沒有揍他,反而爆發出一陣傷感的大笑,隨后,他轉過身去,跌跌撞撞地走上公路,又唱又笑。
  后來听說他到了一個低級小酒店,只見他躺在那里的地板上,醉死了過去;從那天起他每況愈下,直到后來安格斯·菲爾成了圣巴巴拉最常見到的人,搖搖晃晃、歪歪倒倒,滿嘴粗話,高聲大嗓,開口罵人,惹是生非。
  “瞧小姐多幸運啊,”那些沒有腦子的人說,“幸虧她沒有嫁給這么個醉鬼。”
  在他難得有那么一段清醒的時候,他把他所有的財產全賣了——船只一艘又一艘地三錢不值兩錢地賣掉了,賣得的錢全都花在酒或更糟的東西上。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失去的新娘,也不想見;而她,心惊膽顫、千方百計地避著他,很快就跟她丈夫回到了蒙特里。
  最后安格斯失蹤了,過了段日子,從洛杉磯傳來消息說他在那儿,進了圣加夫列爾傳教區,跟印第安人住在一起。几年以后,傳來更惊人的消息;他娶了個印第安女人,一個有著几個印第安孩子的印第安女人,在圣加夫列爾傳教區教堂里由牧師正式主婚。這是失信的蕾蒙娜·貢薩加最后一次听說的她情人的情況,直到她結婚二十五年后,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進入她的屋子的;但他就站在她面前,怀里抱著個漂亮的、睡著了的娃娃。他挺著那六英尺高的身軀,嚴肅地看著她,眼睛像鋼一樣藍,他說,“奧特格納夫人,你曾對我犯下了大錯。你犯了罪,上帝懲罰了你。他不讓你有孩子。我也做了件錯事;我犯了罪,上帝也懲罰了我。他給了我一個孩子。我再一次請求你,你愿意收下我這個孩子,把她當做自己的孩子,或當我的孩子撫養成人嗎?”
  眼淚順著奧特格納夫人的臉頰流下來。安格斯·菲爾哪里知道,上帝用許多方法懲罰了她。她沒有孩子,這是夠傷心的了,但這在她受的懲罰里還算是最輕的,她默默無語地站起來,伸出雙臂去接孩子。他把孩子放在她手上。孩子一點沒受打扰,還在睡著。
  “我不知道我丈夫是否允許——”她支支吾吾地說。
  “薩爾別德拉神父會管的,我見過他了,”安格斯答道。
  夫人臉色一亮。“如果這樣的話,我希望能隨你的愿,”她說。接著她臉上出現一种奇怪的尷尬神色,她低頭望著娃娃。問道,“可這孩子的母親?”
  安格斯的臉變得通紅,也許,面對著這位他曾愛得那么深、依然這么溫柔可愛的女人,他第一次完全意識到了他是多么邪惡地虛擲了他的歲月。他的手迅速一揮,那手勢里自有無窮含義,他說,“那沒關系。她還有孩子,她的親骨肉。這個是我的,我唯一的孩子,我的女儿。我希望她做你的女儿;要不,她會被教會抱去的。”
  蕾蒙娜·奧特格納越來越感到怀里這個溫暖的小軀体的溫柔的重量,她內心已越來越喜愛上這個小娃娃了。听著安格斯的話,她把臉伏下去,親吻孩子的臉頰。“哦,不!不讓教會抱去!我會像愛親生孩子一樣愛她的,”她說。
  安格斯·菲爾的臉哆嗦著,他內心死去很久的感情又責動了。他凝視著那張陰郁、變樣的臉,那臉曾經是那么漂亮、那么可愛。“我差點認不出你了,夫人,”他情不自禁地進出這么一句話來。
  她可怜地笑笑,毫無怨恨。“那不奇怪,我自己也快認不出自己了,”她喃喃地說。“生活對我太刻薄了。我也認不出你了——安格斯,”她遲疑地叫著他的名字,帶著點儿懇求。听著那好久未曾听到的、熟悉的音節,這男子漢的心都碎了。他把臉埋在雙手里,抽泣起來:“哦,蕾蒙娜,原諒我!我把孩子帶到這里來,并不全是為了愛,一半是為了報复。但我現在怨气全消了。你真的想撫養她嗎?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把她帶走!”
  “千万別帶走,只要我活著,安格斯,”奧特格納夫人回答說。“我已經覺得她是上帝對我的恩賜了。要是我丈夫不覺得她討厭,她就會成為我生活中的一大快樂。她受洗了嗎?”
  安格斯垂下眼睛。一种突如其來的恐懼使他窒息。“在我想到把她送到你這儿來之前,”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只想把她送給教會。我給她受洗時起的名字是”——這几個字他就是說不出來——“名宇是——你能不能猜到,夫人,她叫什么名宇?”
  夫人知道。“和我一樣?”她說。
  安格斯點點頭。“從我嘴里帶著愛情說出的女人名字只有這一個,”他說,感到更放心了。“這就是我女儿應該有的名字。”
  “很好,”夫人回答說。接著是一陣沉默。兩人都在溫和、迷茫地審視著對方的臉。然后,在一陣不約而同的沖動驅使下,兩人更走近了點。安格斯伸出雙手,作出無限愛戀和絕望的姿勢,彎下腰來,親吻夫人的雙手,那雙手正愛撫地抱著他那睡著的孩子。
  “上帝保信你,蕾蒙娜!再見!你再也見不到我了,”他大聲說著,走了。
  不一會儿他又出現在門口,但只用低沉的聲音說,”如果孩子過了几個小時還不醒,不用惊慌。她吃了保險的安眠藥。對她不會有害的。”
  兩人又朝彼此的臉久久地審視了一番,隨后,這兩個戀人,曾經是那么奇怪地分別,這會儿又是更加奇怪地見面,現在,又分別了,永遠分別了。二十五年的歲月,在彼此的心上架起一座橋梁,好像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天之內似的。在這男人的心里,是舊日充滿激情的愛慕之心的复蘇,是那已死去的愛情的复活,而且充滿了生气,相貌也絲毫未變。而這女人的心里則不然;她心里沒有這种死去的愛情的复活,因為她從來沒有愛過安格斯·菲爾。但是,長期以來,忍受著沒有愛情、遭受虐待、肝腸寸斷的生活,這時她充分地認識到她青年時代拋棄掉的是多么珍貴的愛情啊;現在她整個身心都渴望著這种愛情,安格斯得以雪恥了。
  那天深夜,當弗朗西斯·奧特格納半醉不醒、搖搖晃晃地走進他妻子的房間時,一見眼前的情景,突然清醒了——他妻子跪在搖籃跟前,搖籃里躺著個漂亮的、睡夢里還露著笑容的娃娃。
  “見鬼,這是怎么回事計他說;隨后他就明白過來,喃喃地說,“哦,是印第安人的崽子!我明白了!我希望你,奧特格納夫人,為你的第一個孩子高興!”他滑稽地鞠了一躬,惡狠狠地冷笑了一聲,便趔趔趄趄地走了,還气咻咻地踢了搖籃一腳。
  這种蠻橫的奚落并沒怎么使夫人傷心。長久以來,她丈夫嘴里說出的能刺傷她的惡毒話她听得多了。但這是一种警告,她以其新生母親的直覺感到了這一點,對于這個男人,小蕾蒙娜那張娃娃臉只會惹他發火、罵娘,就從那天起,夫人把蕾蒙娜藏在了那個男人看不見的地方,由她自己小心翼翼地看護、照料著。
  到目前為止,蕾蒙娜·奧特格納總是盡可能向娘家人隱瞞著她那不幸的婚后生活。奧特格納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他對妻子的疏遠,他那各种各樣不知羞恥的放蕩,臭名遠揚,整個地區無人不知。但是誰也沒有從他妻子本人嘴里听到一個字的怨言。她是個貢薩加家的人,她知道怎樣默默地忍受。但她現在有了一個向她妹妹訴說心里話的理由。事情很明顯,她沒几年可活了;到那時這孩子可怎么辦呢?讓奧特格納發善心收養她,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這個孤獨的女人冥思苦想了很久,怀抱著嬉笑的小娃娃,徒勞地、費力地預測著她的未來。當她接受安格斯的囑托時,根本沒想到她自己死或將臨。
  小蕾蒙娜周歲未滿,安格斯·菲爾就死了。一個來自圣巴巴拉的印第安送信人給奧特格納夫人送來了這個消息。他還給她帶來一個盒子和一封信,那是安格斯臨死前一天交給送信人的。盒子里裝著二十五年前流行的珍貴珠寶。那是安格斯為他的新娘買的。他所有的財產就剩下這些了。即使在他最墮落的時候,他心里依然殘存著那么點儿情感,不忍与這些珠寶分手。那封信只有這么几句話:“我把我留給女儿的一切都交給你。本來我想今年我自己帶來的;我想再一次吻你和她的手。但我快死了。永別了。”
  有了這些珠寶后,奧特格納夫人一直惶惶不安,直到她說服了莫雷諾夫人來到蒙特里,奧特格納夫人最后把盒于當做神圣的信物交給了莫雷諾夫人保管,她才感到了踏實。她還得到莫雷諾夫人一個庄嚴的諾言,等她死后,莫雷諾夫人要把小蕾蒙娜收養下來。莫雷諾夫人好不容易才作出這個許諾。要不是薩爾別德拉神父的影響,她是決不會松口的。她實在不愿与這种外人的混血儿打交道。“如果這孩子是純粹的印第安人,我倒要喜歡點,”她說。“我不喜歡這些雜种。活下來的不管男女,都是最糟的,而不是最好的。”
  但她既然已許諾,奧特格納夫人也就滿足了。她很清楚她妹妹是不會撒謊的,也不會失信。小蕾蒙娜的未來有保證了。在這不幸的女人一生的最后几年里,這孩子是她唯一的安慰。奧特格納變得那么無恥,而且赤裸裸的,帶著挑戰性,他甚至當著妻子的面炫耀他非法勾搭的女人;不管她已病入膏盲,對她強力施行肉体上的蹂躪。這种滅絕人性的蹂躪使具有貢薩加血統的奧特格納夫人忍無可忍;從那以后,夫人一步不离她的房間,再也不跟她丈夫說話。她又一次叫人請來了妹妹;這回,是來為她送葬的。她所擁有的每一樣值錢的東西:珠寶、花邊、織錦和級于,她都請她妹妹代管,以免落入坏女人之手。她完全清楚,只要對著她的尸体一聲宣布葬禮結束,就會有那么個女人來代替她的。
  傷心的莫雷諾夫人像個小偷似的,偷偷摸摸地把她姐姐的全部家當一件一件地拿出屋去,送到自己的家里。那簡直是份公主的家當。奧特格納家的人對于那些被他們傷了心的女人向來是舍得花錢的;而且總是要求那些女人打扮得高貴華麗,盡管她們深居簡出,悲慘不堪。
  葬禮結束一小時后,莫雷諾夫人勉強地、冷冰冰地向她死去的姐姐的丈夫告了別,攙著四歲的小蕾蒙娜的手,离開了那屋子,第二天一早就坐船回家了。
  當奧特格納發現他妻子的珠寶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時,他勃然大怒,派出一個信使,心急火燎地給莫雷諾夫人送去一封侮辱性的信,要她把東西歸還。他得到的回答是他妻子給她妹妹所作的指示的備忘錄,指明把上述值錢的東西交莫雷諾夫人代蕾蒙娜保管;還有薩爾別德拉神父寫的一封信,讀完后他一下子泄了气,過了一兩天才恢复過來,這倒叫他的那些無恥的朋友們大為惊慌,就怕失去了他們這位同伙。但他很快擺脫了這事的影響,又像往常一樣在那條通往地獄的路上一步一步滑去。薩爾別德拉可以警告他,但無法拯救他。
  這就是蕾蒙娜的謎。怪不得莫雷諾夫人從來沒說起過這事。或許,也難怪她從來沒愛過這孩子,她是一件叫人傷心的遺物,永遠會使人想起那一連串自始至終充滿悲痛、羞恥和傷心的往事。
  這一切,年輕的蕾蒙娜知道多少或者說猜到了多少,只有她自己心里有數。她的印第安血液里保持著踉最高傲的貢薩加的血管里一樣多的傲气。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一天她對莫雷諾夫人說,“夫人,我母親干嗎要把我送給奧特格納夫人呀?”
  夫人毫無准備,急忙咎道,“這事跟你母親不相于。是你父親送的。”
  “我母親死了嗎?”孩子繼續問道。
  夫人這才發現說漏了嘴,但已太遲了。“我不知道,”她回答道;這倒是千真万确的,但那口气像是在撒謊。“我從沒見過你母親。”
  “奧特格納夫人見過她嗎?”蕾蒙娜追問道。
  “不,從沒見過,”夫人冷冰冰地回答,這無辜的孩子無意識地触痛了這塊舊傷。
  蕾蒙娜感覺到了她的冷淡,沉默了一會儿,她的臉色很陰郁,眼睛里噙滿淚水。最后她說道,“我真想知道我母親是不是死了。”
  “為什么?”夫人問道。
  “因為,要是她沒死,我就要問問她,為什么不讓我留在她身邊。”
  孩子那可怜巴巴的回答,使夫人的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她把孩子摟在怀里,說,“這些事是誰跟你說的,蕾蒙娜?”
  “胡安·卡,”她答道。
  “他說什么?”夫人問道,從那眼神看得出對胡安·卡沒好處。
  “他不是踉我說的,他是跟盧易戈說的;但我听見了。”蕾蒙娜回答,她說得很慢,好像在回憶著關于這個話題的种种往事。“我听他說過兩次。他說我母親不是好人,我父親也很坏。”眼淚順著孩子的臉頰流了下來。
  這會儿,夫人的正義感完全代替了平時的柔情。她撫摩著這個小孤儿——這是她從沒做過的——帶著一种給孩子留下深刻印象的認真勁儿說,“蕾蒙娜,千万別信這种話。胡安·卡說這种話是個坏人。他從來沒有見過你父親和你母親,因此他一點儿也不認識他們。我跟你父親很熟。他不是坏人。他是我的朋友,也是奧特格納夫人的朋友;所以他才把你送給奧特格納夫人的。因為她自已沒有孩子。我想你母親有許多孩子。”
  “噢!”蕾蒙娜說,面對這新的情況,一時松了口气,原來她并不是被當作顯示慈悲的禮物送給莫雷諾夫人,而是送給奧特格納夫人的。“奧特格納夫人很想要一個小女儿嗎?”
  “是的,确實很想,”夫人由衷地、熱情地說,“她為沒有孩子傷心了好些年呢。”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在這陣沉默中,這顆孤獨的心靈——与它的模模糊糊的若有所失和不公正的本能做著斗爭——有力地刺向了包圍著它的疑惑,不一會儿,她哺響自語似地說出一句話,使夫人大吃一惊,“我父親為什么不先把我送給你呢,他知道你不要女儿嗎?”
  夫人一時語塞;隨后她清醒過來,說,“你父親對奧特格納夫人比對我更熟。那時我還是個孩子。”
  “當然,你有了費利佩就不會需要女儿了。”蕾蒙娜又說,絲毫不管夫人的回答,只顧按著自己原來詢問的思路和反應說下去。“一個儿子比一個女儿重要;但大多數人都是又有儿子又有女儿,”她眼睛尖利地盯著夫人,看看她對這話會有什么反應。
  但是這場談話使夫人疲倦、不舒服。一提到費利佩,一种她不能愛蕾蒙娜的意識立即倏地一閃,傳遍全身。“蕾蒙娜,”她堅定地說,“你還是個孩子,不明白這些事情。等你長大了,我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關于你父親和你母親的情況全都告訴你。我知道得很少。在你剛兩歲的時候,你父親就死了。你要做的一切就是成為一個好孩子,做你的禱告,這樣等薩爾別德拉神父來了,他會高興的。要是你問些討厭的問題,他會不高興的。別再對我說這事。到适當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這是蕾蒙娜十歲時的事情。現在她已十九歲了。她再也沒向夫人提起過這個犯禁的問題。她是個好孩子,認真做禱告,薩爾別德拉神父對她總是很滿意,年复一年,對她越來越喜歡。但是夫人要告訴她關于她父親和母親的情況的那個适當時候還沒到來。几乎每個早晨這姑娘都要想:“也許今天她會告訴我了。”但她沒有問。那天的那場談話,每句話都像當時一樣清晰地印在她的腦子里,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整整九年中,那种促使她問出“他知道你不要女儿嗎”時的自信感每天都在她心里加深。
  任何一個人,只要性格不像蕾蒙娜那么溫和,准會被這种意識激怒,或者至少會心腸變硬。但蕾蒙娜不是這樣。她從來沒對自己把這事說出來。她接受了這個事實,就像那些生來畸形的人接受畸形所造成的痛苦和孤獨一樣,毫無疑問地接受了下來,這种接受遠遠高出于听天由命,就像听天由命高出于心怀不滿的牢騷一樣。
  從殖蒙娜的臉上、舉止中或慣常的行動中,誰也看不出她曾經歷過傷心或有過煩惱。她臉色開朗,聲音快樂,打人前走過總要歡快地招呼一聲,不管對最高層的人還是對最底層的人,全都一樣。她勤勞,不知疲倦,她在洛杉礬的圣心女修道院上過兩年學,當時莫雷諾家遇到了前所未見的困境,但夫人作出了很大的個人犧牲,安排她去那里念書。在修道院里,她贏得了所有修女們的喜愛,大家都習慣地稱她為“有福的孩子”。她們把掌握的所有精巧的手藝都教給了她:織花邊、繡花、畫些簡單的畫,從書本里沒有學到太多的東西,但足以使她熱烈地愛上了詩歌和傳奇故事。她沒有認真學習或深思熟慮的稟性。她是個單純、歡樂、溫和、有依賴性、虔誠的姑娘,像在陽光里潺潺流淌的一股清澈的泉水,她的性格跟夫人截然不同,夫人的性格就像深不可測、惊濤駭浪中的暗流。
  關于這些,蕾蒙娜只是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有時候她還對夫人怀有一种溫柔、傷心的同情感,這點她可不敢露出來,只有用加倍的勤勞、不知疲倦地努力完成家里的每一項工作來表示。她這樣溫和的忠誠,莫雷諾夫人也并非無動于衷,盡管她怎么也猜不到這种忠誠的緣由;但是,蕾蒙娜的這种忠誠并沒有贏得夫人對她的新的重視,也沒有使夫人加深對她的愛。
  不過,對有個人來說,她的每一個謙和的舉動、眼色、笑容,都不是白費的。這人就是費利佩。他為他母親對蕾蒙娜這樣缺乏感情一天比一天感到不解。誰也沒有他清楚,她愛蕾蒙娜的時間有多短。費利佩知道得到莫雷諾夫人的愛意味著什么,是什么滋味。但是,費利佩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懂得,有一件事最能惹他母親生气,那就是表現出意識到她對待蕾蒙娜跟對待他不一樣。早在他成人之前,他就養成了一种習慣:把他對自己的這位小伙伴的一切想法和感覺都埋藏在心里——這是一种危險的習慣,几年之后,從這個習慣中慢慢結出了苦果,采果人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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