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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八八0年
  “主人的三明治做好了,艾珈妮小姐,讓我看看能不能找得著普羅斯把它帶過去。”
  “別擔心了,普羅斯太太,”艾珈妮應著:“我帶過去好了,你坐下來歇歇腿吧!”
  “我也不介意告訴你這些,艾珈妮小姐,我的腿好象都不是自己的了,背几乎要裂成了兩半呢!”
  “坐下來吧!”艾珈妮要她坐著;“你也真是受夠了!”
  她知道普羅斯太太所言非虛,但除非她去告訴伯母,否則伯母怎么也不會了解其中滋味的。
  她的伯父弗德瑞克·奧斯蒙將軍和他的妻子在离開英國之前,舉辦了一個盛大的宴會,然而交給這么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來承辦,艾珈妮覺得似乎太殘忍了。
  普羅斯夫婦本來是服侍將軍的父親的,一直到他謝世為止,那時他們在漢普斯特的府邸中擔任管家職務,如今兩人年事已高,艾珈妮相信以這樣的高齡,他們不會希望繼續擔任這項工作的。
  但是,將軍和他的妻子、兩個雙胞女儿及艾珈妮,在肩程赴香港之前,在漢普斯特的貝特斯登府邸還有兩個月的逗留。
  因此,又以低廉的工資雇用了一些仆人,他們沒受過特別訓練,就在前廳充任門房、侍仆的工作,由巴特里爾和普羅斯管理,而普羅斯太大卻以几近八十的高齡主管廚房內的事務。
  以前在印度雇用仆人時,由于他們所求甚少,所以在食物和工資上的支出也十分有限,然而現在是在英國,這方面的行情自然有很大差別,但奧斯蒙夫人卻不加以改進。
  將軍駐扎在坎伯里的時候,情形還要好些,因為那時有軍仆伺候,也有些軍人太太對能賺些額外的錢頗為開心,愿意在將軍府邸幫幫忙。
  但在倫敦可大為不同了,因為奧斯蒙夫人付工資就象剝乳酪皮一樣,他們就只能用些既年輕又沒經驗的女孩子了,普羅斯太太不知喃咕了多少次,說她們簡直是愈幫愈忙。
  艾珈妮知道:在籌措宴會的時候,象列名單啦、送請帖啦,不可避免的都成了廚房經管的事務。
  “普羅斯太太從沒經辦過這些事呢!愛蜜麗伯母,”她對奧斯蒙夫人提起:“廚房里新來的那個女仆真是笨手笨腳,至于那個女幫廚都該送到養老院去了。”
  “還有兩個女人每天會來幫忙做清洗工作的。”莫斯蒙夫人回答。
  “不過廚房要准備的不僅是午宴的菜肴,還得准備晚上舞會中的宴席呢!”艾珈妮指出。
  停頓了半晌,緊接著,艾珈妮又在奧斯蒙夫人的限中看到她所熟悉的不悅神色:“既然你那么擔心普羅斯太太,相信你一定愿意幫她的忙了,艾珈妮。”
  艾珈妮默然無語,一會儿才又小聲地問道:
  “你不希望我也……參加……舞會嗎?愛蜜麗伯母?”
  “我想你不需要在這种場合出現,”奧斯蒙夫人回答:“我一直以為你伯父把你在這屋中的地位說得很清楚了,艾珈妮,而且在我們到了香港之后,這种情形也不會改變。”
  艾珈妮雖然沒有再說什么,內心卻激動不已,她仍沒想到:伯母居然會這么坦率的表示對她的憎決,即使兩年以來她已漸漸習慣了這种待遇,還是不免感到一种深沉的傷害。
  然而,她強咽下了几乎已滑到嘴邊的抗議,只不過為了一個十分簡單的理由:在獲知伯父接到調往香港的任命后,她就一直害怕他們不會帶她一起赴任。
  對東方,她有著一股深濃的怀念之情,那种感覺真是很難形容的。她一直渴望著能再去東方,感受那燦爛的陽光,傾听輕柔的樂曲,嗅一嗅空气中醉人的花香,還有香料、花粉和旱煙管的特殊气味……使她不致于象現在一般,只是在陰冷的英國不由自主地抖顫著。
  香港,當然不會和印度完全一樣,但那里是東方的蘇伊士,在艾珈妮的心中就象一塊陽光照耀的樂土,發射出万丈金光!
  只不過是兩年前發生的事,對她而言卻似乎已超過了一個世紀,那時她被人從印度送回英國,父親的死亡和緊接著發生的一些事帶給她無比的痛苦,象一場惡夢般令她昏眩愕然。
  和父親相依的時光是何等快樂啊!從母親去世后,她就一直照顧著父親,在軍團駐扎地,父親分配的眷舍里,她就象個女主人一樣。
  軍團調到西北的行省區時,艾珈妮覺得十分害伯,畢竟那意味著父親要离開她好几個月的時問,到邊界一帶鎮壓土著暴亂。
  只有邊界平靜的時候,她才能和父親在一起,但這种情形并不常見,一旦亂事發生,婦孺就被遣送到較為安全的基地,在那里和一些為她父母服務多年的軍仆在一起,倒也覺得十分安心。
  那里當然還有其他軍官的女眷,她們似乎認為她很孤單寂寞,經常向她表露出几分同情的樣子。
  靈巧的艾珈妮可從沒這么說過,事實上那時她也從不會覺得孤寂。
  她愛印度——愛那里的許許多多事物,生活中似乎充滿了她要學習的東西,她為自己安排了許多課程,此外在父親和她共居的家中還有許多工作等著她呢!
  在那里,當然她也遇到了父親的兄長——弗德瑞克·奧斯蒙將軍,兩兄弟不但年齡相差很多,而且看上去大相迥异,在許多場合中,她發現伯父、伯母都表現得十分自大而且固執。
  后來她更感覺到兩兄弟的共同點少之又少,伯父的個性、人品一點也不象一向為她敬重的父親。
  迪瑞克·奧斯蒙總是十分暢快的,要不是職責在身令他操心的話,可說沒什么讓他憂慮的事了。他不但懂得自己享受生命,也使他周圍的每一個人同樣去享受生命中美好的事物,但他的嗜好可說沒一點儿是放蕩邪惡的。
  他是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艾珈妮憶起他對一些遭遇不幸的家庭所表露的關怀,至今使她印象良深。
  每當他從校場回來的時候,經常有好几個印度人在等著他,有割傷、撞傷的,有傷口潰爛生膿的、患有眼疾的,有時還有患病的嬰儿在內。
  他受過一些醫藥訓練,但最可貴的還是他的同情、体貼,對病人的恐懼帶著几分嘲弄的態度,為他們原先認為黯淡無光的未來點燃了新希望,這些都是別的醫生望塵莫及的。
  “他總是使一切事情顯得很有情趣!”艾珈妮常常這么想。
  在他們一家三日共聚的日子里,母親好些次提議到:
  “你爸爸有一個假期,”她對艾珈妮說:“我們可以在一起好好玩玩,來個野餐怎么樣?”
  然后,三個人策馬輕馳,出外野餐;有時在潺潺的小溪一邊,有時在高山之巔,有時就在一些古洞里尋幽探險,由那些遺址中探尋古印度的歷史淵源。
  回顧童年种种,艾珈妮覺得那時几乎沒有一天不是陽光耀眼,也沒有一個夜晚入睡時唇邊不挂著微笑的。
  然而,有如晴天霹靂一般,災禍突然降臨了!
  “一切是怎么發生的呢?哦,上帝,你怎能讓它發生呢?”在由印度遣返英國的船上,深夜茫茫,周圍顯得分外的凄寒,黑暗象是永遠難以穿越般的吞噬了她,艾珈妮不由得在心中吶喊。
  即使到了現在,她似乎還難以相信一切并不是一場可怕的夢魔而已,兩年來在伯父母家寄人篱下的生活更不是她的幻覺。
  一切都是最真實不過的了——她的父親已不在人世,伯父對待她就象對個印度最下等的流民一般!
  她總是被輕視、冷落、屈辱,只因為伯父對他弟弟“不名譽”的死亡從沒原諒過。
  “爸爸是對的!他絕對沒錯!”艾珈妮對自己這么說。
  有時候,伯父坐在餐桌邊,看上去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對她說話的口气使她覺得自己真象一只乞怜搖尾的狗,那時她多么渴望把心中的話尖叫出來。
  她記起剛回到英國時,伯父在書房里和她談話的情形。
  回家的旅程中,不但在心靈上帶給她無比的折磨痛苦,同時身体上也感到极端的不适。
  那正是十一月,比斯開灣的暴風雨使船上多數的旅客都弄得七倒八歪,衰弱不堪。
  但,艾珈妮所在意的還不是風的狂暴与船的顛簸,事實上她真是冷得受不了。
  多年來她一直生活在印度,對當地.炎熱的气候頗能适應,也許所稟賦的一半俄國血統,使她不象一般純英國血統的人一樣,受不了平原上酷熱而令人窒息的气候。
  母親是俄國人,卻在印度出生,艾珈妮知道這又成了她被懲罰的另一項罪名。伯父不喜歡外國人,特別輕視混血儿。
  無途如何,她繼承了母親那种黑發黑股的美貌和纖柔的身材,然而,當她站在伯父面前的時候,卻顯得憔悴委頓,容光黯淡,而且書房里面太冷,她的牙齒一直打著顫。
  父親的死使她悲痛万分,在船上一直沒好好的吃過一頓,眼睛也哭得又紅又腫,原本燦然生輝的一頭黑發如今顯得平平直直的毫無生气。
  她那可怜兮兮的模樣卻絲毫未能軟化伯父冷峻的眼光,由他生硬的語調。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受歡迎。
  “你我都知道,艾珈妮,”他說:“你父親的無恥行為使我們整個家族蒙羞。”
  “爸爸做的是對的!”艾珈妮喃喃自語。
  “對?”伯父叫了起來,語聲尖銳:“殺了他的長官還是對的?謀殺了別人還是對的?”
  “你知道爸爸并不是存心要殺團長的:“艾珈妮說:“那只是一個意外!他只是不讓几近瘋狂的團長蹂躪一個女人罷了。”
  “一個土女罷了!”伯父輕蔑地說:“她本來就該挨團長鞭打的。”
  “她不是第一個被蹂躪的女人了,”艾珈妮反駁:“每個人都知道團長有虐待狂!”
  她的聲音變得十分激動,畢竟往事歷歷,令她心悸不已!
  但是,呈現在跟前的是伯父那嚴厲冷峻,如同花崗石般的面孔,她如何才能向他解釋呢?
  團長的房舍中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叫,那尖叫聲划破了原本溫柔美好的夜色,使它變得那么丑陋而猙獰。
  那晚,迪瑞克·奧斯蒙站著听了好一會儿,接著只听那凄慘的叫聲愈來愈急促,他不由得跺起腳來。
  “真該死!”他罵了出來:“不能再這么下去了!真讓人受不了!那女孩不過是個孩子,就是那可怜裁縫匠的女儿啊!”
  艾珈妮認識那個女孩,大概不過十三歲光景,父親是個裁縫,就在眷舍的走廊工作,她常常在旁邊幫著父親裁剪縫紉,小小年紀已經很得乃父真傳,練就了一身好手藝,做件長服不須二十四小時就可完成,有時候也做做襯衫,或替軍官修補制服什么的。
  艾珈妮經常和她聊天,一直覺得她十分漂亮,尤其那濃密的、長長的睫毛和那對溫柔的眼睛最為迷人。
  每當有男人走近的時候,她總是把頭巾壓低些遮住臉孔,但可想而知的,團長雖然經常喝得爛醉如泥,卻絕不致于忽視了她的美色。
  迪瑞克·奧斯蒙沖向團長的房舍。
  尖叫聲停止了,接著響起的是團長憤怒的咆哮,然后是一片可怕的沉寂。
  以后發生的事情還是艾珈妮自己把它聯接而成的。
  他的父親沖進去后,發現那女孩子半探著,團長正揮鞭拍打著她,好象她不過是頭動物而己。
  那正是強奸的前奏!他知道他的長官一向借此激發淫欲。
  “你這家伙跑來做什么?”看到達瑞克·奧斯蒙出現的時候,團長吼叫著。
  “你不能這樣對待一個女人,先生!”
  “你在向我下命令嗎,奧斯蒙?”團長責問他。
  “我只是告訴你,先生,你這种行為不但沒有一點人性,并且是男人最要不得的勾當!”
  團長注視著他。
  “滾出我的房子,去做你自己的混帳事情!”他大叫著。
  “這就是我的事情!”迪瑞克·奧斯蒙回答:“每一個正當的男人都該設法阻止這种暴行!”
  團長突然狂笑起來,笑聲是那么丑惡。
  “你給我滾出去!”他下令:“不然就小心吃禁閉!”
  他一只手握緊了鞭子,另一只手抓住那印度女孩松散的頭發,把她拖了過來。
  女孩的背上露出一大塊青紫的鞭痕,而無情的鞭子再度落了下來,她又叫了起來,但卻已聲嘶力竭,更令人慘不忍聞。
  然后,邊瑞克·奧斯蒙向團長揮拳。
  打他的下額儿,由于團長晚餐時酒喝得太多,步履不穩,就向后倒了下丰,他的后腦撞上放在屋角的鐵制半身塑像,被狠狠地敲了一記。
  本來對一個年青男人來說,只要生活正常、心髒強健的話,這還不致于致命,但出乎意料之外,當軍醫被召來診視時,卻宣布團長已回天乏術。
  艾邵你還不大能确定以后又發生了些什么,只知道很快地,軍醫把弗瑞德克伯父請了來,那時伯父正在离軍營不遠的省長官邸中。
  于是,弗德瑞克開始發號施令,不准他的弟弟回眷舍去。
  第二天早上,父親被人發現死在軍營外面,同時人家告訴艾珈妮:她的父親因追捕一頭野獸才遭此不幸。
  父親絕不會自殺的!艾珈妮知道得很清楚,由于團長的死亡,他們赶在民事法庭之前來了個軍事審判。
  軍醫也向外宣稱,他早就警告過團長,說他的心髒衰弱,不小心很可能致命。
  事情就這么掩飾過去,只除了弗德瑞克伯父、軍醫和一位軍團的高級官員外,沒有人确知事情的真相,當然,還除了——艾珈妮。
  “你父親的暴行對他的家族、軍團和國家來說都是一大恥辱。”伯父說:“因此,艾珈妮,在你的一生中永遠不可以向別人提起,這點你清楚嗎?”
  沉寂了一會儿,艾珈妮低聲說:“當然,我不會告訴外人的,但如果有一天我結婚了,卻應該讓我丈夫知道真相。”
  “你永遠不會結婚!”伯父字句鏗鏘。
  艾珈妮睜大眼睛望著他。
  “為什么我永遠不會結婚呢?”她問。
  “因為,作為你的監護人,我不允許你這么做,”伯父回答:“你必須為你父親的罪行付出代价,在印度發生的這些事情你必須閉緊著嘴巴把它帶到墳墓。”
  有好一會儿他話中的意義艾珈妮還未能完全了解,接著他又以輕蔑的口吻加上几句;
  “再說你根本就沒有一點吸引力,不會有任何男人想跟你結婚的,總而言之,就算有哪個男人犯了錯誤向你求婚,我也絕不會答應他的。”
  艾珈妮吸了一口气,一時不知能說些什么。
  有些事是她從沒預料到的,也沒想到會在她生命中發生。
  她才不過十六歲,不會特別專注于某一方面,但在模模糊糊之中,似乎認為有一天自己總會結婚生子的,也許婚后仍能生活在軍團中。
  她是在軍團的庇護下成長的,一向也頗驕傲于軍團對父親的深刻意義,父親很有領導才能,更因愛護部屬而廣受愛戴。
  往事一幕幕的在腦海中映現,她在那里所經歷的种种,那些嘶嘶的馬匹、整齊的軍陣,以及軍隊移防時亮晃晃的槍支、載著行李的馬車,那些軍人太太和家眷,還有總是跟著軍隊走的一大堆人,他們和軍團中的印度兵一樣為數頗眾。
  清晨時分,她總是被昂揚的起床號喚醒,傍晚時營區響起“最后的哨兵”的旋律,在薄暮之中回蕩不已,然后又目送著旗幟從旗杆降下。
  軍團就是她的家,也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每當她想起那些英武的騎兵手持長槍,槍上旗穗在風中飄揚著,在工作的時候,士兵還邊吹著輕快的口哨,就不禁感覺到:父親的去世,真是帶給她椎心的痛苦。
  “有一天,”她离開印度時對自己這么說:“我會再回來,和他們在一起。”
  而現在伯父告訴她她的未來空無所有,只不過要去伺侯他們一家罷了,而且每天免不了要挨十几次罵。
  那并不是父親的罪行,她卻要受這樣的懲罰,且伯父伯母也很明顯地表示不喜歡她的母親,只因為她是俄國人。
  “你不要向任何人提到你母親的祖先,”伯父告誡她:“你父親的婚姻是一次最為不幸的抉擇,當時我就大為反對。”
  “為什么要反對呢?”艾珈妮問。
  “异族通婚從來就不是好事,而且俄國人根本就不算是歐洲人!你父親該娶個适合的英國小姐做他太太。”
  “你的意思是說母親不适合了?”艾珈妮很生气。
  伯父的嘴唇抽緊了。
  “你母親已經死了,我不愿再對她批評什么,只要你以后絕口不提她的俄國祖先就好了。”
  他的聲音變得更為尖銳,繼續說:
  “現在我們隨時全和俄國打仗,這次是在西北邊境,即使不開戰,他們也會煽動土人暴亂,滲透到我們這邊來,間諜更是無孔不入。”
  他望著艾珈妮蒼白的小臉,一副瞧不起她的神態,語气也更為嚴厲:
  “對具有他們這种有毒素的、奸詐血統的人,我還得讓她住在家里白白養她,真是一大羞恥!總之,只要在我監護之下,就得注意永遠別再提你母親的名字!”
  起先艾珈妮的遭遇還能招來些怜憫,然而過了一年以后,她就被迫輟學,而且發現自己在伯父家中充其量不過是個做苦工的人,或者也可說是個額外的仆人罷了。
  十七歲時,她的堂姐薇儿妮特和黛西,也就是那對孿生姐妹,開始為她們進入社交場合及參加舞會而頗費周章的准備著,于是她就成了她們的女仆、裁縫、秘書、管家和雜務總管。
  十八歲時,她只覺得自己整個生命都要虛擲在女仆的事務上了,不再有什么好期望的,只除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在一些瑣碎的家庭雜務中打滾。
  然而,就象是奇跡在云端涌現,伯父即將卸下奧德夏的司令官之職,而被調往香港。
  艾珈妮還不大敢相信這個消息,最初她以為他們將留下她而到香港上任,后來又猜想他們不會讓她不被監視的,因為她父親“不名譽”的死亡對身為將軍的伯父而言,始終就是一個具有相當威脅性的秘密,他一定害怕她會泄露出去;此外,她母親的血統,他們也不愿讓別人知道,認為那是有失体面的事。
  伯父伯母在外人前面,并不否認艾珈妮是他們的侄女,但總是向人宣稱她過于羞法,不喜社交。
  “艾珈妮對參加宴會啦,跳舞啦,沒有一點儿興趣。”那是有位朋友建議伯母也該讓艾珈妮參加些社交活動時,她听到伯母斬釘截鐵地回答。
  當時,她真想叫出來: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然而,她知道這么做只會加深他們的憤怒,于事無補,她的地位也絲豪不會有所改善。
  ……
  但是,至少香港比較接近她所熱愛的印度,至少那里陽光耀眼,花儿綻放,鳥儿飛翔,人們會向她友善的微笑。
  “如果你那么好心的話,艾珈妮小姐,就麻煩你把三明捎帶到書房去好了,”普羅斯太太的話打斷艾珈妮的思潮:
  “餐廳里還有一瓶威土忌,將軍說不到宴會完了不要拿出來,否則客人會把它喝光,你知道,他想自己一個人在書房里好好享用一番的。”
  “我知道,”艾珈妮說:“我會帶給他的,普羅斯腿上的風濕現在一定很難受,我也不希望看到他再上上下下奔波了。”
  “你真是好心,艾珈妮小姐,要是沒有你幫忙的話,我還真不知怎么辦好這宴席呢!”
  那倒是真的,艾珈妮現在變成一個很有經驗的廚子了,午餐中大半的菜肴和晚餐的菜式几乎都靠著她一雙巧手呢!
  “真好,真高興一切要忙完了!”她大聲說著,端起盛三明治的盤子,旁邊還用香菜裝飾著,十分好看。“等我回來的時候,普羅斯太太,我們再一塊儿喝杯咖啡。”
  “你是該喝一杯的,艾珈妮小組。”普羅斯太大回答。
  艾珈妮离開廚房,沿著走廊到了餐廳。
  老普羅斯早把將軍那瓶威士忌放在餐桌上了,她把威士忌放在一個銀盤里,三明治就擱在旁邊,兩手端著送去。
  大客廳里傳來优美的音樂,很顯然的里面正在婆娑起舞。
  寬敞而优雅的客廳朝花園的方向開了一列法國式的長窗,只有嚴寒的冬天才關上。
  但艾珈妮可以想象得到,夏天來時風光是何等的綺麗迷人!從點著煤气燈的客廳到花園中漫步,花香四溢,煩慮盡消,對她來說,就象站在倫敦的最高處一樣。
  從窗口下望更能見到那一片青翠的山谷,真是景色如畫,令人難忘!
  其實最使她發生興趣的,還是在于這座花園是祖父的精心杰作,他是個有名的園藝家,從軍中退休后終其余生潛心于園林之間。
  他還培植了一些英國從未死過的奇花异卉,從世界各地搜集而來,花團錦簇,美不胜收,使這座花園在園藝界頗富盛名。
  他對花的熱愛甚至到了著迷的程度,宣稱孫女輩都要以花朵命名。
  “命名都是有象征性的,”奧斯蒙夫人尖刻的說過:
  “你母親應該為你選一個既簡單又顯得笨拙的名字。”
  艾珈妮本想反駁,因為她的名字是“杜鵑花”的意思,她認為薇儿妮特(本意是“紫羅蘭”)和黛西(本意是雛菊)并不見得比她的名字好到哪里去;但和伯母一起生活了几個月后,她知道回答才是最不聰明的作法。
  伯母并沒有狠狠打過她——艾珈妮一直确信她很想這么做——但經常會扭她一下,揪她一把的,可還是相當痛的!
  而且伯母体形龐大,力气過人,艾珈妮卻那么小巧纖細,還真經不起几下,有時臉上挨了耳光,臉頰馬上變得熱辣辣的,手臂被扭了几下,皮膚就呈現一片青紫,因此艾珈妮一直盡力做好伯母交代的事,深怕拂逆她的心意。
  現在,她匆匆忙忙地沿著走廊往書房走,端著三明治和伯父每晚要喝的酒,心中卻在想:如果她能穿上一襲新衫參加宴會,不知是何景況?
  從這次發的請帖看來,年輕一輩的客人并不多,但事實上也只有些年輕軍官和家世顯赫的少爺小組們。
  “如果我能舉行一個宴會的話,”艾珈妮想:“一定要邀請我的朋友來參加……當然,要是真正的朋友。”她想起自己從來沒有過這么一個宴會。
  朝接待室相反方向走去就是書房。壁爐里爐火熊熊,可見普羅斯還沒忘記生起火來。煤气燈發出柔和的光暈,倒使得靠背椅在光的烘托下不那么破舊了。年代久遠的地毯似乎也不象是經過了相當的磨損。
  書櫥里琳琅滿目,雖然艾珈妮平日真正屬于自己的時間少之又少,但也會偷偷拿了,—些書到樓上自己房間里閱讀,而且樂在其中。
  不過要想晚上讀得太晚卻不大可能,因為一到深夜,她的房間真如同冰竊一樣。
  薇儿妮特、黛西和她們的父母親一樣,每個人房間都有壁爐,每天早上女仆第一件事就是為她們點火,整天燃燒不斷。
  艾珈妮自然不會有這种特權。她蓋的毛毯不夠厚,經常凍得發抖,加上門窗緊閉,使她一夜下來一張小臉几乎變成青紫色,皮膚皺縮,容光慘淡。
  此時,她由壁上鏡中看到自己的投影。
  近兩年來,她的外貌有了一些改變:雖然胸部仍小小的發育并不成熟,但骨架已不象往日那么尖削了,心型的臉蛋和她母親頗為相似,眼睛似乎顯得更大了,常會吸引別人的眼光。
  但她還是太蒼白了,那是因為工作太多,常日根本很少有机會到戶外走走,而且還要抵抗冬天那刺骨的寒風、漢普斯特府邸冰冷的空气。
  她審視著自己,不知道那一頭黑發、大而憂郁的眼睛有沒有一點吸引力?
  她多么希望此時父親能告訴他的想法……接著,她的注意力由臉孔移下,看到忙著烹任了一天,系在腰際的圍攝,還有身上穿的一件不知是薇儿妮特或黛西的衣服,她們的衣服總是同一式樣,那种輕淡的色彩例如淺藍、粉紅的衣服她們穿上去倒是挺好看的,但那些色彩卻不适合她。
  為什么會如此呢?她一直不大清楚,也許在接收那些衣服之前都快被穿坏了,也洗得褪了色,就更難顯出一份光彩來吧?
  “哦,誰會喜歡看到我呢?”望著鏡中的身影,她自言自語著。
  就在這時,傳來一陣腳步聲,离書房愈來愈近了。她想來的一定是伯父,因為他還得在客廳接待客人,不過她并不想碰到陌生人,一時情急,看到厚重的天鵝絨窗帘,就鑽到后面躲了起來。
  在大門打開之前,她几乎還沒完全藏好呢!
  “這里沒人,”一個男人的聲音,音調低沉:“我們坐一會儿吧!喬治,在這种時髦的宴會中,我們該盡的責任都盡了。”
  “是啊!馬文。”另一個聲音回答。
  由于艾珈妮寫過請帖,因此她很快想到這兩個男人是誰。
  在請帖之中有一個較為少見的名字——馬文,那是薛登爵士的名字,在邀請的客人中,只有他請求帶一位客人參加,那是喬治·威德康比隊長。
  艾珈妮知道伯母很高興薛登爵士能光臨,對他的要求自然毫無疑義地答應了。
  伯父還說他應該再補送一份請帖去,并且說薛登爵士在繼承爵位之前就在“十七世紀騎兵團”服務,他是在印度和他認識的。
  “一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他有點嫉妒地說:“不過我個人從來就沒喜歡過他,只是團長私下對他卻非常感激!最近他也要去香港。”
  “我們一起去嗎?”伯母問,眼神透著興奮。
  “是啊!”伯父簡短地回答,艾珈妮知道伯父為了某些原因對這點并不高興。
  現在她听到威德康比隊長說:
  “你究竟是怎么搞的?馬文,放著一流的宴會不去,卻帶我來這种地方,真糟透了!”
  “最糟的你還沒听到呢!”喬治·薛登爵士回答。
  “還有更糟的嗎?”威德康比隊長問,接著象發現了什么:“咦,有威士忌,我們喝一點吧!剛才喝的香擯還是比較惊心動魄些。”
  “軍隊的伙食不是更糟嗎?好兄弟!將軍們總是把它壓到最便宜的价錢!”
  “那我倒很相信!”威德康比隊長說:“看來我們在衛隊里的待遇還特殊些呢!”
  “別那么勢利眼了,喬治!”薛登爵士說:“我宁愿談些正經事也比在宴會里說那么多無聊廢話要好得多。”
  “是啊,馬文,你真是太差勁了,居然在我剛到倫敦的第一個晚上把我帶到這儿來!”威德康比隊長抱怨著。
  “你該知道我還得忍受一段和他們同去香港的旅程呢!”
  “哦,上帝!馬文呀2你該不是說要和他們這么些人一塊儿旅行吧?”
  “你很難相信是不是?但有一次司令官留我談話,說這次奧斯蒙將軍要搭乘運輸船先行運送補給品,如果我能為他照顧一下夫人和小姐的話他將感激不盡,在這种情況下,你說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親愛的馬文,為了你要看顧那些女士,我必須向你致最深切、最真摯的慰問之意!”
  “但愿一路平靜無事,”薛登爵士說來似乎有點痛苦:“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喬治,現在可能會有些妨礙了。”
  “到底為什么會那么困扰你呢?”
  “奧斯蒙將軍知道殖民地總署為什么派我去香港,事實上,那也是他為什么會被調到香港去的主要原因。”
  “如果他對新職務欣然接受的話,”威德康比隊長精明地分析:“我敢确定是奧斯蒙夫人的主意,她會認為是那對沒用的雙胞女儿一個很好的新机會!想想,到一個未曾預料到的殖民地……”
  “奧斯蒙夫人向我旁敲側擊了一番,打听那邊的社交界情況如何,看來是想為她女儿舖路。”
  “她一定認為她們在那里可以遇到某些合格的單身漢吧!”威德康比隊長說。
  “當然!”薛登爵土也同意:“這是最吸引軍團里一般母親的事了。”……
  “一只釣‘魚’艦隊!”威德康比隊長尖刻地說。
  “正是!絕不會錯的,喬治,我看這些從英國去的女還并不只是釣呢!她們又抓又吞的!”
  他不屑的笑了笑。
  “她們就象吃男人的小母老虎一樣,每個都是這种德性!一想到年輕力壯的男人被在一旁痴笑的女人誘拐到教堂去,在他的余生中又對她厭倦無比,我的心就會流血!”
  “你就不會形容得好一點,馬文!”
  “我看得太多了,”薛登爵士說,“你還沒有調到海外過,閱歷太少了,我的好兄弟,不過不久之后你會去印度,那里可能會和俄國人沖突呢!”
  “你認為會發生戰爭嗎?”威德康比隊長問。
  “戰爭倒是可以避免,”薛登爵士回答:“但強權仍令人憂懼,如果我們和俄國打起來,就怕中國人借此在香港生事。”
  “那就是你為什么要調去香港的原因了?”
  “但愿只有這個原因!”
  “還有其他原因嗎?”
  “就算我告訴你,你也很難相信。”薛登爵士回答:“現在香港最大的困扰已成了純粹的國內問題。”
  “你的意思是——”
  “軍隊里發生了荒謬可笑的爭執,就是香港自衛隊隊長杜諾文將軍和港督間的不和。”
  停了一會儿,他繼續說:
  “他們的爭執實在幼稚可笑!這次派我去香港,就是要協調軍方和政府的關系,使他們能在均衡發展的情況下各盡其責。”
  威德康比隊長頭往后仰,笑著說:
  “我不相信,我的上帝啊!在有了那么些出生入死的顯赫事跡之后,馬文會扮演好一個保姆的角色?”
  “那我就做奧斯蒙夫人和她那對釣男人的雙胞女儿的從仆好了!”薛登爵士自潮地說。
  “香港總督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威德康比隊長改以嚴肅的口吻問。
  “他的名字叫約翰·波比·韓里斯,也被封了爵士,為人處世卻很不夠机智圓滑,因而杜諾文將軍一回到軍部對他總是抱怨不已。”
  薛登爵士笑了一下,卻沒有高興的神色:
  “你很難相信這些,喬治,但事情終于一触即發,就在五月二十六號女王生日那天,自衛隊該在總督府前面操練表演一番。”
  “似乎理該如此!”威德康比隊長同意。
  “的确,”薛登爵士說:“但杜諾文將軍直率地拒絕了,卻在軍營中舉行了一個慶祝女王生日的宴會。”
  威德康比隊長呵呵地笑了起來:
  “我不倍他們會派你去解決這么棘手的問題!”
  “還有更嚴重的呢!”薛登爵士干笑了一聲:“約翰·波比·韓里斯實行一個當地所謂的‘中國政策’,他改革了獄政,而且廢棄對犯人鞭答或鐵烙的罰刑。”
  “那一定會引起某些人反對或騷動吧?”成德康比隊長叫了起來。
  “可不是!”他的朋友表示同意:“更甚于此的是他准許中國人自由營建,還有最具爆炸性的一件事——他邀請印度人、馬來人和中國人參加官方的慶祝活動,在那些東方人之中居然也有他自己的一些朋友!”
  “上帝!”威德康比隊長大叫:“我看你牽涉到一項社會革命了!”
  “是有些相近,”薛登爵士說:“你該看得出這其中困難重重了吧?”
  “那么,后來軍部有什么看法呢?”
  “這還需要問嗎?”薛登爵士回答:“當地人無論如何還是站在對自己有利的立場,但我們仍然得表現出我們白人优越的地方來,否則上帝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結果!”
  “好吧!我只能說一點也不羡慕你!”威德康比隊長說:“還是讓我去負起防衛白金漢宮的責任吧!你呢?就去管東方的事好了!”
  “你的眼光太短淺了,喬治,你究竟是怎么搞的?”薛登爵士說:“看來接下帝國在遠方前哨站的擔子,對你倒是件好事,而且還能擴大你的胸襟呢——如果你能有這些經驗的話!”
  “這些經驗我可并不想嘗試,除非是非去不可!”威德康比隊長聲明。
  艾珈妮听到他抬腳的聲音。
  “走吧!馬文,讓我們离開這座漂亮的墳墓,出去尋點樂趣吧!我知道一家新開的俱樂部,那里有最漂亮迷人的些小鴿子們,听說多數還是法國人呢!我總認為法國妞儿比咱們英國女人要更討人喜歡。”
  “我會記住你的話,”薛登爵士回答;“至于我呢,打算回家去,還有好多事沒做呢!就算你形容得多吸引人,我也不能浪費時間去追她們!”
  “那就是你的困扰了,馬文,你實在太嚴肅了!如果你不小心一點的話,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走在教堂長長的甫道上,旁邊的新娘被嚇得臉色蒼白、冷汗直流呢!”
  “你把這莽撞無禮的想法給拋到一邊去!”薛登爵士說:“我并沒有結婚的打算,喬治,你是我多年的老友,該很清楚我要采的是一朵盛放的花!”
  “最后一次看到你和花儿在一起是在倫敦,”威德康比隊長:“真是一朵少見的、美麗的花,我想當時在餐館的單身漢沒有一個不羡慕你的!”
  “謝謝你,”薛登爵士說:“很高興你同意我的鑒賞力,喬治。”
  “沒有人會怀疑它的。”威德康比隊長笑著說。
  艾珈妮听到兩位男士放下了酒杯,朝門口走去。
  她很高興他們終于离開了,她在帘后面站了好一陣子,后來有些累,就低下身子,小心地坐在地上。因為窗前地板沒舖上地毯,發出了十分輕微的聲響,她只好努力屏住呼吸,好在他們一直在談話,相信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的。
  現在,她還是屏住呼吸在等待著,直到門關上后,才提起腳准備离開。窗口透進一陣寒意,三月的風仍在呼嘯著,她把窗帘拉向一邊,想走到壁爐前烤烤火。
  就在這時,她楞住了!
  書房中還有一個男人,就靠在門邊凝然佇立。
  他正凝視著她,艾珈妮确定站在那儿的就是薛登爵士!
  有好一陣,她几乎無法移動,眼睛睜得很大,帶著几分恐懼望著他,他朝她走了過來,說道:
  “希望稱都听到了,我的小竊听者,听了對你有什么好處呢?偷听人家談話不是很沒禮貌嗎?為什么似這么有興趣?”
  艾珈妮几乎屏息,從窗口向前移動,窗帘又從身后滑落。
  “我……我并不……打算……偷听,”她結結巴巴地:說:“只是听到你們進來的聲音……就……躲了起來。”
  “為什么?”
  “我不希望你們……看到我。”
  “有什么特別的理由不?”
  艾珈妮做了個手勢:
  “我沒穿上赴宴的衣服。”
  “這倒是很明顯,”薛登爵士看到了她的圍裙;“你在這里是什么身分呢?”
  艾珈妮沒有回答,一會儿他又說:
  “做女仆,嫌太文雅了些,做管家,可又太年輕了,也許你只是來宴會幫幫忙的吧?”
  艾珈妮還是不吭聲,他接著說:
  “也許你會認為我問得太多了!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怀疑別人就是我的職責所在,特別是對一個年輕漂亮,躲在窗帘后面偷听別人談話的女孩子!”’
  艾珈妮默然無語,只是望著他的眼睛,他繼續說:
  “你看上去不象英國人,究競是哪國人呢?”
  由他說話的語气、在她臉上探索什么的態度,艾珈妮知道:他一定在猜她偷听他和朋友談話有什么隱密的動机。
  但她告訴自己,他沒有權利詢問她這些。
  “向你保證,爵士,”她乎靜地說:“對你們談的事情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怎么才能相信呢?”薛登爵士說。
  “也許你會信任我……告訴你的話。”
  “我可以相信,”他回答:“我自己在這純屬私人的談話中也太欠缺警戒心了,因此對你的反應自然很有興趣。”
  他的話困惑了艾珈妮。
  他還是形容得夸張了一點,其實本來是該譴責她的,誰叫她躲著偷听他們的談話呢?同時,他表現得很有君子風度,對這事只是一笑置之而且說他自己也是警戒心不夠。
  她發現他實在是個挺好看的男人,比她躲在窗帘后听他們談話時所想象的還要更令人難以抗拒。
  但是,他灰色的眼睛中卻顯得有些不安,似乎無形中勾起她莫名的敵意。
  她傲然地抬起下巴,帶著挑戰的口吻:
  “你真有興趣听嗎?”
  “當然!你是否夠坦白,也夠勇敢——肯告訴我事實?”
  他的口气再度使她困惑,她鼓起勇气,未加思索地,振振有辭地說:
  “很好,我就告訴你吧!我認為在你的談話中有關女人方面的評論,顯示你令人難以忍受的驕傲自負;有關香港方面的看法,則正是一個頑固守舊的英國人所能有的淺見——只是相信要把被征服者踐踏在腳下,才是唯一鞏固強權的方法!”
  她看到他的臉上露出惊訝的表情,對她的話開始有了反應,于是繼續說:
  “你不認為一個國家在別國的土地上應該仁慈、体諒、寬厚地對待當地人嗎?這种轉變不是更好嗎?”
  她愈說愈激動:
  “我讀過一些有關香港的報道,記得蘭年前羅倫德·古韋爾爵士曾經大為震怒,因為駐殖民地七十四軍團的年輕軍官們對東方人盛气凌人的態度實在太過份了!”
  薛登爵士沒有說話,臉上仍有輕蔑的神色,艾珈妮見了更為光火:
  “就難怪羅倫德爵士寫過這几句話了:‘無論到世界何處,我們英國人總是不受歡迎,因為沒有比英國人更憎惡外國人的了’。”
  艾珈妮兩手一揮,做了個手勢:
  “這些對于你來說難道沒有一點意義?”她問:“哦,不……我相信如果你真的听進羅倫德爵士所說的話,就應該除去因你那种頑固的优越感,而認為對當地人仁慈些就難以忍受的偏狹觀念。”
  艾珈妮長篇大論發表下來,不由得要歇歇气,就在這時,薛登爵士開口了:
  “你說的話太苛刻了!本來我也可以用同樣苛刻的話來回答,但我還是引用一句中國的格言吧!”
  他的語調倒是十分平和,因而艾珈妮覺得自己的怒气無形中也消散了一些。
  “這句格言是這么說的:‘和誘胜于苛責’。”
  說完了話,他的唇邊露出一抹笑意,令艾珈妮大吃一惊的是:他伸出了手臂,把她拉近。
  “我喜歡你的勇气,”他說:“讓我們試試看是否溫和的勸誘更具影響力呢?”
  在她還沒能回答、沒能掙脫的時候,他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他,然后,令人惊异的、昏亂的,他的唇吻向了她。
  好一會儿,她几乎不能動彈,因為這實在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然后她舉起手用力推他,想要掙脫,卻只覺得他的唇壓住她,給她一种奇异、迷亂的感覺。
  在她以往的生命中,從沒有經歷過這种感覺,那么溫暖地、奇妙地升入喉頭,她的唇在他的親吻下微微震顫著。
  她從沒想到過會有這种發自內在的激情,那种奇异感受令人暈眩不已,她還不了解,也不相信那是可能的。
  只是,她仍然無法移動,無法推開他的唇,只覺他的手臂圍繞得更緊,怎么也不能掙開。
  迷迷蒙蒙之中,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使她在內心深處感受到了耀眼的陽光、繽紛的色彩,和失落已久的音樂。
  那种光輝、奇妙,使她意亂情迷,他的嘴唇是那么溫暖地緊貼著她。
  當他抬起頭,她望到他的眼睛,覺得自己似乎被他的眼神攝住了,難以移開,就好象此時此刻她的頭腦、她的唇都不再屬于自己,而變成他的一部分。
  不……不能……
  于是,她輕呼了一聲,猛力推開他,轉過身去,慌亂而盲目地跑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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