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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還要在這里關五天。”
  太陽從東方升起,第一道金光照進孤獨的小屋中,艾珈妮對自己說。
  五天,卻象是五個月、五年,甚至五個世紀那么久遠。
  她覺得自己似乎不再存在,只是活在一個無比空茫的地方,那里沒有時間,也不再有未來。
  第一個晚上,她一個人留在小屋時,不禁失望得哭起來,不只是害怕,更覺得從此喪失希望。
  她怎能被救呢?她被關的地方比任何監獄都不可褻瀆、不可侵犯啊!
  她知道修女是被世人遺忘的一群,一旦走進修道院的那扇門,她們就不再和親戚、朋友有什么關系了。
  伯父母真夠聰明,以最快的速度把她遣送到這里監禁。
  她可以确定:薛登要想找到她真是不可能的!
  就算他不相信那封她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寫給他的信,就算他接到那根藍八哥羽毛,他仍然要對付那道難以穿透的秘密的牆。
  艾珈妮确定,修女們居住的地方沒有閒談,風聲不會泄露。
  院長的确要她成一個如她伯父母希望中的匿名人物,艾枷妮既失望又恐懼,遲早她們會磨掉她的銳气,她將不再抵抗,變成一個天主教徒,最后宣誓成為修女,只因事情再無轉還的余地。
  每天清晨五點,修道院的鐘聲在空寂的回廊丁當響起時,她的一天開始了。
  她听到修女們匆匆忙忙地參加一天之中最早的彌撒,遠遠的還會傳來她們唱的圣歌,和抑揚有致的禱告聲。
  六點鐘,她的房門打開,一個老修女給她一把掃帚、一個水桶,要她清掃房間。
  老修女一句話也不說,意思卻很明顯,她要艾珈妮每天早上蹲在地上擦地板。
  第一天早晨她醒來,這個修女拿走她原來的衣服,留下一件黑色棉質的修女服,既沒有樣式,又顯得丑陋,艾珈妮望著那套衣服,不由得恐懼起來。
  里面的內衣是白洋布做的,稍微一動,那粗劣的布就刮到她受傷而發腫的背。
  她們給她的睡衣也是同樣質料,艾珈妮穿上后很不好受,干脆把它脫下。
  厚棉襪和耐用的皮鞋也是修女不可少的裝備,還有一決黑色的頭巾一直垂到頸背。
  房里沒有鏡子,她看不見自己的模樣,不過卻想得到,穿上這身裝束絕不會好看,再也沒有人叫她“香花”了,想到這里,不禁暗自嗚咽。
  這個老修女還要她把頭發全往后梳成緊繃繃的發髻,當她照規定梳了這种發型時,卻記起宣誓時必得削剪長發,她女性的本能很直覺的對此嫌惡不已!
  房間清掃干淨后,老修女滿意了,就把食物放到門內而去。
  起先她決定不吃東西,但在饑腸轆轆的情況下,她不得不屈服。
  早餐是一塊粗劣的黑面包,在歐洲只有農夫才吃,沒有什么營養,還有一小片羊酪,一點橄欖。
  十點鐘,修女們做第二次禮拜,艾珈妮听到唱圣歌的聲音,覺得她們似乎唱了好久。
  十一點是活動的時間,艾珈妮曾從房間出來,到庭院里舒活舒活筋骨。
  牆起得好高,艾珈妮看到牆上鋸齒狀的玻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象耀目的珠寶一樣,只是對任何想要攀牆的人來說,它卻是最危險不過的了。
  高高的牆充滿威脅性,附近又沒有一棵樹可以爬上去。
  艾珈妮望著牆,一直在思索,看來任何人要爬過去都不可能,就算他身手靈活也是一樣。
  庭院里不見花朵綻放,只有一些叢生灌木,這類灌木她在香港時看過不少,卻都是花妍樹茂、欣欣向榮的。
  雖然才是初夏,這里不但沒有花的芬芳,連草地都晒成褐色,整個院子給人一种沉悶、丑陋的感覺.
  艾珈妮心想,也許這是她所接受的部分懲罰;對她來說,這里只有嚴肅、不苟、苦修,甚至丑陋,另一個世界使人心怡的美在這里卻被禁止。
  十一點半,她被帶回小屋監禁,除了等待午餐送來以。外,沒有什么別的事好做。
  午餐是一小碗飯、湯,有時候有魚,有時候是艾珈妮多不認得的蔬菜。
  六點的晚餐和午餐的差不多,而下午這段時間才真是悠悠無盡!
  如果她們准她看書倒也好得多,她就可以沉浸在書中的世界,除了本身的悲哀以外,想想其他的事物。
  但她知道那是他們計划中的一部分,就如院長說的:“好好想想自己的罪,向他們表示忏悔。”
  在她的反抗行徑中,仍有一絲余燼在心中,那就是她永不后悔自己對薛登的愛。
  她坐在那想他,真希望身生雙翼把她的思緒送到薛登身畔。
  那飄飛的雙翼飛越過茫茫的碧海,由澳門飛到香港,飛到他身畔,那么也許他會想到她,想她究竟身在何處?想他要如何才能再貝,到她?
  夜晚來臨時,她更想象他環繞著她,他的唇親吻她。
  有時候,她也感到被他喚起的小火花在心胸中閃動,那時就不免悲哀地想到:這就是支持她度過漫長歲月的精神后盾,她真恨不得一死了之!
  凱瑩宁愿自殺,不愿受辱,艾珈妮無助地想到在這里卻無計可施。
  她不禁想起,以前告訴凱瑩,自殺是軟弱而不智的表現,還特別舉出英國人的話:
  “有生命就有希望!”
  晚上似乎長夜漫漫、黑暗無涯,她就自己編故事,想她正在庭院中散步時,薛登攀牆而入,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理智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她也知道就算她擲根繩子到牆上,攀著繩子爬上去,盡量不被尖銳的玻璃傷到,一定還是會被修道院里的人發現的。
  “哦,上帝!救救我!”
  艾珈妮日日夜夜、不斷祈禱。
  “你救過我一次,在几乎無望的開頭,你把薛登帶到我身邊,使我絕處逢生,現在我多希望你把我從生不如死的生活中解救出來,這一切并不是我自愿的!”
  有時候,她很想吶喊,在房間門上拼命拍打,尤其當她感到那堵牆愈來愈高,几乎使她窒息時更是如此。
  她想:也許是她的俄國血統使她如此狂野而不愿受束縛吧?
  父親很會控制自己,除了面對史都華團長的獸行,被迫救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而外,平時他都表現得很持重,不會感情用事。
  但是,他付出的代价是自己寶貴的生命!
  “你真勇敢!爸爸!”艾珈妮對著夜空自言自語:“義無反顧地阻止一個男人的獸行!”
  她哽咽了一會儿,繼續說:
  “妮有足夠的勇气射殺自己,你是為正當而榮耀的行為而死!”
  接著,她失望的聲音響起,穿透茫茫的黑暗:
  “幫助我,爸爸!請立刻幫助我,我不能再忍耐!不能再忍耐了!”
  過了三、四天,她背上的傷痕雖然還有一些,卻不再那么痛了,總算晚上能夠好好躺在床上睡覺。
  她知道伯父置她于這种境地,不只是認為她的行為該受躲罰,更因為他怀恨父親,恐懼父親的事件對他的前途有所妨害。
  當她反抗時,他把她打得不省人事,艾珈妮不禁想:是否他早已決定一意孤行?
  雖然她輕視自己,竟然還是在暴力下屈服了,但她也明知不屈服的后果,所以未能堅持到底。
  一鞭一鞭狠狠地抽來,她終于屈辱的投降,身心兩方都令她無法再忍受。
  有些時候她就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實在靜不下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我就象一頭關在柵欄里的動物!”她告訴自己。
  即使是最凶猛的野獸,關久了,遲早會變得恐懼、怯儒,到最后什么都無動于衷。
  “還要多久我就變得對什么都漠不關心呢?”她問自己。
  可以确定的是:一想到薛登,就好象一把劍刺進心窩,讓她無比痛苦!
  “我愛他!我愛他1”她喃喃低語。
  當宣誓成為修女的那一天來到時,這愛的誓言是否不再有意義?甚至記憶中,他帶給她心醉神迷的感受也將逐漸消退,就此遺忘?
  周圍總是一片沉寂,她孤獨又恐懼,心靈的負荷令她難以忍受,特別是在這個禮拜過去以后,情形就更糟了!
  那時候,宗教上的教導即將開始,她們會漸漸磨掉她的意志和批判力,她會接受她們告訴她的种种,然后變成一個受她們支配的人。
  象平常一樣,這天早晨,老修女又拿著掃帚和水桶要艾珈妮消掃房間,她做完后修女离開,吃了早餐,又開始沒精打采地等著十一點活動的時間。
  其實,她還是期待到戶外的,畢竟外面的空气新鮮得多,至少能感到溫暖的陽光在頭上照耀。
  她知道牆的那一邊靠近海,蔚藍的海襯著青山,大概她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景色了。
  一眼望去,眼前這世界最美的該是天空,有時碧空如洗,有時灰暗多云,有時早晨看到金色的陽光;天邊呈半透明狀,就知道是一個大熱天,今天早上就是如此。
  她仰頭,希望能看到一只飛鳥,然而天上空蕩蕩的,難道對她來說,鳥儿都禁止一見不成?
  她記起鳥店主人養在金絲籠里的那些鳥儿,說是要它們帶給顧客快樂;她也憶起江先生花園里振翅而飛的藍八哥,當時薛登和她正站在走廊邊。
  “我想它們會帶給我幸運!”艾珈妮自我安慰。
  她正想著藍八哥的時候,突然看到院子那頭草地上,有一片鮮藍色的東西。
  她好奇地走去,走近后想了一會儿,才确定那是藍八哥掉下的羽毛。
  她彎下腰,注視那束藍羽毛靜臥在灌木旁的草地上。
  就在這時,一個微細的聲音:
  “香花!香花!”
  最初,她認為一定是自己的幻想,想象有人在喚她,然而,几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靠牆的灌木叢后面,竟然有一只手,手指朝里彎向她示意。
  好一會儿,她只是定睛注視著,那只手好象是從又黑又低的地底伸出來似的。
  接著,那聲音變得比較嚴厲了,再一次響起:
  “來,香花!快來!”
  這時,艾珈妮毫不遲疑地爬到灌木下面,那只手原來是從一個洞口伸出來,向她招著,那個洞正在牆下。
  她向前爬著,那只手又示意她:
  “來!來!”同樣的聲音又傳來。
  艾珈妮向前屈著,爬了進去,里面黑漆一片,還聞到一股新挖泥土的味道。
  洞漸漸寬闊了,她知道自己在地道里,這個地道正通過修道院的高牆。
  她的心開始劇烈跳動,雖然什么都看不到,卻听到有個人在前面移動。
  當那只手碰了她一下時,她猶疑了,那聲音又說:
  “快來!”
  她盡快地向前移動,有時卻被那苯重的修女服和腳上的重鞋絆住。
  她的手抬得比較高,感到地道上舖了木頭,頭則俯得低低的。
  “現在——大水——溝。”
  听到這話,艾珈妮知道自己到了盡頭,事實上,他們到了一個圓管子里。
  几乎只有轉動肩膀的空間,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胖一點,如果以一般英國女孩的身材來說,要在這里爬行都不大可能,而纖細的她跟在那瘦小的中國人身后,倒差強人意。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偶而那中國人會碰碰她的手,好象要确定她還在那里似的,她知道他也在吃力地爬著,只有緊跟在后。
  爬在這么黑暗狹窄的地方,真是奇异可怖的經驗,她感到在往下坡走,不象先前那么費勁。
  雖然有時得拉住裙子平衡速度,但前沖的力量很大,已經下了陡坡。
  似乎爬了銀長的一段路,呼吸愈來愈困難,艾珈妮一時有點恐慌。
  他們會不會窒息?會不會陷在水管里面?有沒有路可以出去?
  她絕不可能回頭了!但前面的路卻似乎漫漫無盡……
  引導她的中國人沒有說話,她想一定是怕發出回聲;在這里,無論他們多輕聲的談話,聲音都會被擴大。
  一股水气彌漫,以及腐朽樹葉的气味,艾珈妮覺得好熱。
  “我快不能呼吸了!”她很想向她的向導叫出來。’
  然而,她努力按捺著,心想一定是管子里某些地方空气太坏,她必須慢慢地作深呼吸。
  深呼吸了一、兩下,前方的新鮮空气似乎推動著她往前沖。
  很突然的,她聞到海的味道——很好聞的帶著咸咸的海草味——呼吸也變得順暢。
  緊接著,她看到一線陽光在中國人的黑發上閃耀。
  他們終了到水管的末端,她看到外面的陽光,多么想叫出來,卻又告訴自己還不到時候。
  她還沒有真正自由,修道院的人一定發現她不見了,她們會發現地道的,她鑽出來時,修女們可能正在等她!
  向導匆匆忙忙地滑行,就象一條蛇似的,艾珈妮也盡快地跟在后面。
  突然,陽光耀眼地閃過眼睛,海面上泛著粼粼波光。
  走出來,才發現大水管嵌在靠海的石牆中,他們下來,一艘舶板正泊在海邊。
  那個中國人抓住艾珈妮雙臂,把她拖向前,另一個人在助板上接了過來。
  船首還有第三個男人,手上緊握著船槳,艾珈妮一坐好,就搖槳前進。
  一個人拿頂大大的苦力帽戴在她頭上,另一個為她被上一塊寬大褪色的藍棉布。
  她知道那是防備和掩飾,免得惹人注目,從帽桅下往回看,她看到山上高高屹立的修道院,陰暗、荒涼,令她心惊膽顫!
  又有好些船在眼前出現。
  他們經過好几艘舢板,還有停泊著的十几艘漁船,向外海行去。
  艾珈妮看到一艘輪船,舢板正向輪船的方向移動。
  她的心劇烈跳起,如果是艘英國船的話,船長把她交到伯父手中或許會覺得很榮幸?
  正想到這一點時,她看到船上飄揚的旗幟并不是英國旗,而是中國的!
  那是艘相當大的輪船,他們靠近時,艾珈妮听到很大的引擎聲。
  輪船邊挂著繩梯,看來她只有攀著繩梯上去。
  他們靠近船邊時,舢板上的中國人露出微笑。
  “謝謝你們!”她用廣東話說:“真不知要如何說才能表達我的謝意,我會在心中永遠感激你們的!”
  兩人把她帶到船頭。
  艾珈妮認得其中一個就是地道和溝中的向導,他的臉上、手上、衣服上都髒嘻嘻地,沾了不少泥土,就象她自己一樣狼狽。
  但是,現在可沒有時間擔憂自己的外表了,她取下苦力帽和藍布交給他們。
  兩個中國人幫著她上了繩梯,穿著那么厚重的鞋子,要在下面擺動的肋板和繩梯之間保持平衡真不容易,她費勁抓緊繩梯,一步一步往上爬,輪船上的水手在船邊接應.
  上船后,一個海軍軍官在一旁等候,沒說什么,只向她做個手勢,要她跟在后面,他們很快地沿甲板前行。
  艾珈妮知道這是一等船艙,走了一點儿路,軍官打開了一扇門。
  艾珈妮踏進去,面前站著的竟然是——薛登!
  那一剎那她真不敢相信是他站在那里!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接著,門關上了,薛登向她伸出雙手,她奔向他。
  她的臉靠在他肩膀上,眼淚奪眶而出,縱情地在頰上奔流。
  歡樂的歌聲在心中響起,但那一刻她卻再也控制不住淚水。
  “沒事了,親愛的!一切都過去了,你安全了!”
  薛登說著,取卞她的修女頭巾,摔到地上。
  “我……我身上……很髒!”艾珈妮有點語無倫次。
  “就是你從頭到腳都是泥我也不會介意,”薛登說:“不過我知道你想梳洗一下換件衣服,你需要的東西在隔壁的艙房里,這樣吧,親愛的,等你收拾好了我們再談。”
  她只是望著他,頰上淚痕斑斑,長長的睫毛上也閃著淚光,但唇角卻帶著一抹微笑。
  “我愛你!”他靜靜地說,帶她到隔壁艙房。
  “不要耽擱太久!”艾珈妮關上房門時他說。
  這間艙房的布置都是歐洲風味的,只有牆上的圖樣是中國式的。
  牆角有一個梳妝台,艾珈妮從鏡中看到自己的德性時,不由得恐怖地叫了一聲。
  她臉上髒兮兮的,手上更髒得無以复加,修女服上沾了很多泥土和枯葉,包頭巾的發夾松挂發上,一頭散發垂向肩后。
  她几乎不能忍受自己這狼狽相,很快脫下那原不屬于她的,她深惡痛絕的修女袍。
  盥洗台里,冷熱水都准備好了。
  她上船以后,船很快向前航行,她知道他們离開了澳門,离開那個她原認為會禁錮她一生的監獄。
  洗干淨、擦好身子后,她四處望望,薛登說需要的東西都為她准備好了。
  她希望衣柜里能發現一件衣服,走過去打開,不禁又諒又喜地喘著气。
  那里挂著三件連身長裙!
  一件是深玫瑰紅的,裙据拖得長長的,后面還飄著輕紗,配著同色的緞質蝴蝶結。
  另一件玉綠色的使她想起江先生家晶瑩的美玉;第三件則是一件晚禮服——真是她從來未見過的最美的一件——是藍八哥的鮮藍色。
  還有一些的絲質內衣,上面繡了花,顯然是中國女人的巧手繡成,真是精美的藝術品。
  艾珈妮穿上內衣,整理頭發,好在戴了修女頭巾,爬地道時沒弄髒什么。
  她穿上那件玫瑰紅的長裙,竟然非常合身。
  “他怎么知道的?怎么做得那么合身呢”她奇怪著。
  也許是薛登在江先生的帆船上找著的吧?為了換上凱瑩的中國服裝,她把原先那件脫了擱在船上。
  穿著停當,她站在鏡前顧盼一番。
  深玫瑰紅的衣服使她的皮膚看去象木蘭花似的瑩洁,她的頭發散放著藍紫色的光暈,她的眼睛亮如星辰,有一抹醉人的神采。
  打開門,到薛登艙房,她心中的快樂真是難以形容。
  薛登站在窗口,澳門漸漸消失在遠方。
  艾珈妮進來時,他轉過身;他們的眼睛相遇,想再移開都不可能。
  最后,艾珈妮顫抖地說:“我是在……做夢嗎?”
  薛登走向她,擁她入怀。
  “我要讓你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他沒有回答,只是彎下頭搜尋她的唇。
  她覺得記憶中的震顫又涌上來,比往日更奇异、美妙。
  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認為今生今世再也得不到的愛!她自由了!她安全了!
  她情不自禁地愛他,自覺成了他的一部分,她的唇屬于他,她的心整個交給他。
  薛登抬起頭,深深地歎口气:“過去這兩個鐘頭真沒想到是我一生中最害怕的時候,怕你就此离我而去,怕在最后關頭有什么變故,更怕你不象前些天一樣到庭院里散步。”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發現的?”
  他笑了,扶著她坐到沙發上。
  “我們彼此有很多話要說,”他說:“首先我要說我愛你,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們盡快結婚!”
  “我們能……這么……做嗎?”
  她突然害怕得顫抖起來,怕他們回到香港以后公然和伯父沖突。
  他好象知道她的心事;平靜地說:“我們正在往新加坡的路上,親愛的,一到那里我們就結婚,我不能再等待了,我要你屬于我一個人。”
  “我們能……結婚嗎?”艾珈妮很緊張地問:“不要我的監護人……允許?”
  “新加坡的主教是我的老友,”薛登回答:“你只是個孤儿,親愛的,我知道如果告訴他事情的經過,他會非常樂意我們結合的。”
  “但弗德瑞克伯父……”艾珈妮支支吾吾地說。
  薛登又露出了微笑:“一旦你成了我的妻子,你真以為將軍還會干涉或反對我們的婚姻嗎?他憑什么理由?除非他打算公開他极欲隱藏的痛苦秘密,宣稱你不适合做新娘!”
  艾珈妮覺得自己在發抖,緊緊抓住薛登。
  “那個……秘密……”她又口吃起來,
  “一旦和我有關連就不再是秘密了,”薛登溫柔地說:“親愛的,我知道你父親怎么死的。”
  “你……怎么……知道的?”她低聲問。
  “當你告訴我他死于傷寒時,我就怀疑你說的不是真話。”
  他笑著說:“你真不是個善于說謊話的人,親愛的,對這點我可說很高興。”
  “但——但是,你怎么發現……真相的?”
  “我想你和你伯父一定忘了,在印度要隱藏什么秘密刻不容易,”薛登回答,“和我們一起在奧瑞斯夏號上的,有位同事菲弗中士的太大和孩子。”
  他停了一會儿,又說:
  “在船遇到暴風雨的時候,你帶著玩的那群孩子中,就有他們的四歲男孩和三歲女孩。”
  “我……記得……他們。”艾珈妮說.
  “就我所知,菲弗中士在印度和你父親的軍團駐扎在同一地區,他告訴我,香港有一個印度兵在你父親下面服役過。”
  艾珈妮抬起眼來,望著薛登;他繼續說:“那個印度兵告訴我,你父親在軍團中備受愛戴,他也談到史都華團長劣績斑斑,他一直奇怪,奧斯蒙少校怎么會在射殺野獸時意外喪生?他說:‘奧斯蒙少校喜歡動物,在他下面這么多年,我從沒听說他殺害過一只動物。’”
  艾珈妮模糊地應了一聲,把臉伏在薛登肩上。
  “這的确很不容易,親愛的,要知道其中發生的經過真是頗費周章,”他說:“你父親真是個勇敢的人,一個君子,你伯父根本沒有權利那么待你!”
  艾珈妮听出他聲音中的憤慨,抬起頭喃喃說著:“我還不相信從那恐怖的監獄里逃出來了。”
  “不要謝我,”薛登回答:“該謝的是江先生。”
  “江先生?”
  “他發現你被帶到澳門修道院的,他找到一個因挖地道到他倉庫而入獄、剛服刑完畢的中國人來幫忙。”
  “那那么說,我就是由他們挖的地道爬出來的!”艾珈妮叫起來:“以前愛蜜麗伯母說過,有的中國強盜挖地道、水溝通到銀行金庫或是巨商的地下室!”
  “江先生認為那是我們唯一能把你救出來的方法,”薛登說:“最難的是要知道你什么時候才出來活動,還有身邊是不是有人?”
  “你怎么知道的呢?”
  “沒有人注意到,一個中國小男孩平躺在屋頂上,”他回答:“他注意你兩個早上了,我們只能祈禱你活動的地方不會變動,而且只有一個人在那里。”
  “你真是太聰明了!”艾珈妮叫著:“所到那個中國人叫我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你怎么記得‘香花’的意思指‘芳香的花朵’呢?”
  “對我來說你就象一朵非常美麗的花,”薛登說著,聲音更低沉了:“這個名字很适合你,親愛的,我一直認為你很象一朵香花,我的香花——現在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香花!”
  他眼中有火焰,低沉的音調使艾珈妮震撼,好一會儿她才說:
  “告訴我……其他的事情,我猜凱瑩一定把我衣服尺寸告訴了你。”
  “她把你那件從船上救出來的衣服給了我,”薛登回答:“她幫我選最适合你的顏色和純中國絲的衣料。”
  “如果你知道穿上修女那种白洋布睡衣有多恐飾后,就會覺得絲質衣服有多舒服了!”艾珈妮說:“在修道院的第一個晚上,穿上去就象背后有個刑具似的,痛得不得了。
  她不加思索地說著,聲音中隱含悲苦,她看到薛登的臉上帶著疑問,不禁臉紅。
  “你的背為什么受傷?”他問。
  “弗德瑞克伯父……用鞭子打我,”艾珈妮遲疑地說:“他要我寫……那封信……給你。”
  “真可惡!他的行為太令人難以忍受!”薛登十分憤怒,聲音也提高了:“我知道那封信不可能出自你的本意,卻沒想到他這么卑鄙!他怎能把你打成這樣子呢?”
  “我……反抗他,”艾珈妮說:“但到頭來還是一個……懦夫!”
  “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薛登反駁:“沒有女人象你那么勇敢,不論是你被海盜俘虜,或是爬過地道,在大水管中蛇行,都足以表現出你的勇敢。”
  接著,他又溫柔地說:“你遭遇的不快、悲苦,一切都成過去,我要你快樂,親愛的,你會看起來象我希望的那樣——沒有煩惱,也沒有恐懼……”
  說著,他吻她柔軟的面頰。
  “……而且快快樂樂……美好的、熱烈地活著!”艾珈妮接著說。
  “你是說——”他問。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回答:“在修道院時,想到這輩子再也看不到你,我真想死……。”
  “我愛你,我從不以為自己會這樣愛一個人的!”他說,手臂繞緊她。
  “我們還要在一起做很多事情。”他笑著,又說:“你愿不愿意度密月時撥些時間去印度?首相要我就當地情形做書面報告。”
  他看到艾珈妮眼中突然閃出喜悅的光,繼續說:
  “即使我在那里要和許多當地省長、名流政要……等會談,但我們總能抽出一些自己的時間玩玩,我還要去喜馬拉雅山山腳,看看和你名字一樣的杜鵑花,你喜不喜歡?”
  艾珈妮高興得叫了起來,一雙手繞著他脖子。
  “和你在一起做的事都那么奇妙、美好!”她說:“在英國,我一直覺得又冰冷、又不快樂,和你在一起就象在天堂一樣……有陽光……和安全感!”
  “你和我在一起永遠安全,”薛登說:“親愛的,要等船到新加坡以后,才能确定你成為我的妻子,真讓人難以忍耐!”
  他的唇靠近她,艾珈妮知道他的愛、他的吻對她都是最珍貴的,在她生命中再也沒有什么能和他相比。
  “你……真的确定……我是你結婚的對象嗎?”她問:“你那么顯赫,又那么聰明……我真怕會……失去你。”
  “永不會,我的愛人,”他說:“這不是你我地位是否相配的問題!你是我的,整個都屬于我!我倆彼此相屬,文珈妮,當我第一次吻你的時候,我們就体會出來了。”
  “那是我身上發生過的……最美妙的事。”艾珈妮低語。
  “對我來說也一樣,”薛登說:“我向你保證,親愛的,這只是一個開始,我們還有更多要學習,要彼此發掘的,這樣的愛情,才會更丰盛、更拓展,直到它充實我們整個世界——屬于你和我的世界!”
  艾珈妮一時為之屏息,他說的話意義深長,讓她心弦震撼,正如中國人說的,“尋找世界后面偽世界。”她凝視他,輕柔成說:“我愛你!我愿以我的一生……做你要我做的一切。”
  “我愛你!”薛登回答:“我愿以我的一生帶給你快樂,親愛的——我最珍愛的香花,你永遠開放在我心中。”他把她拉近,吻她。最初,他的吻那么虔誠、專注于靈性的感應,接著他感到她的震撼,她把他的頭拉近,火花迸發,一直升到唇間。
  那真是心醉神迷,難以言宣的歡愉!那真是完美奇妙,一切俗慮拋到九宵云外!
  那似乎和深奧的海洋、蔚藍的晴空、映照山峰的燦爛陽光交織一片。
  那是他們的世界,他們成了其中一部分,奇妙而美好的愛情的一部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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