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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PA545航班上晨5時18分

  艾米莉·詹森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气。漫長的飛行快到頭了。早晨的陽光透過舷窗照進机艙里,小薩拉躺在她的大腿上,因為不适應強光的照射而眯縫著雙眼。她正在有滋有味地咂著奶瓶里最后一點奶,然后用她的小手把奶瓶推開。“吃飽啦,是吧?”艾米莉說,“好吧,咱們起來……”
  她把嬰儿舉起來靠到自己的肩膀上,開始輕輕拍打她的后背。嬰儿打了個嗝,身子放松下來。
  坐在旁邊座位上的蒂姆·詹森打個呵欠,揉了揉眼睛。他從香港起一路上睡了一宿,而艾米莉乘飛机從來就睡不著;她總是十分緊張。
  “早上好,”蒂姆說著看了一眼手表,“只要再飛一兩個小時。親愛的,早餐來了嗎?”
  “還沒有。”艾米莉搖搖頭說。他們乘坐的是自香港起飛的太平洋航空公司的包机。蒂姆剛當上科羅拉多大學的助理教授,乘包机省下的這筆錢正好用在他們安家的開銷上。這次飛行很舒适——因為他們的座位在前艙——但是空姐們的服務顯得雜亂無章,飲食送得都不是時候。艾米莉謝絕了晚餐,因為蒂姆睡著了,薩拉又躺在她腿上,這使她根本沒法用餐。
  即使就是現在,艾米莉對机組人員隨隨便便的舉止仍舊感到惊訝。在飛行過程中,駕駛艙門一直是開著的。她知道亞洲的机組人員常常這樣做,但這還是讓她覺得不太合适,因為這似乎過于不正規、過分松懈了,飛行員們夜間還在机艙里閒蕩,不時与空姐們說笑。有個駕駛員這時剛离開駕駛艙,朝机尾走去。當然,他們也許正要伸伸腿休息一下吧。這大概是外松內緊,他們自己心里明白著呢。机組人員都是華人這一事實絲毫不使她擔心。在中國生活一年之后,她對中國人的效率和細致周到十分佩服。但是不知怎的,整個這次飛行總讓她覺得忐忑不安。
  艾米莉把薩拉放回到自己的大腿上。嬰儿兩眼盯著蒂姆看,快活地露出了笑臉。
  “嗨,我該把她這模樣錄下來。”蒂姆說道。他用手在座位下的包里摸索了一陣,拿出一架攝像机來,將鏡頭對准他的女儿。他揮動自己的另一只手來吸引女儿的注意力。“薩拉……薩——拉……朝爸爸笑笑,笑——笑……”
  薩拉笑起來,發出一陣咯咯聲。
  “薩拉,馬上要到美國啦,感覺怎么樣?想看看爸媽的老家嗎?”
  薩拉又咯咯地笑了一聲,兩只小手在空中揮舞著。
  “她也許會覺得美國人都長得怪模怪樣的。”艾米莉說。他們的女儿七個月前出生在湖南,蒂姆當時正在那里學中醫。
  艾米莉看見攝像机鏡頭朝她轉過來。“你怎么想呀,做媽媽的?”蒂姆說,“馬上就要到家啦,你開心嗎?”
  “噢,蒂姆,”她說,“千万別。”我看上去一定糟糕透頂,她心想。到底在飛机上呆了這么長時間啦。
  “好啦,艾米莉,你在想什么呢?”
  她需要把頭發梳一梳。她還需要去趟衛生間。
  她說:“好吧,我最想要的——我這几個月里連做夢都想要的——是一塊奶酪漢堡包。”
  “抹上一點豆瓣辣醬?”蒂姆說。
  “天哪,不。是一塊奶酪漢堡包,”她說,“夾上洋蔥,西紅柿,還有生菜葉,還要腌黃瓜和蛋黃檸檬醬。蛋黃檸檬醬,上帝啊。還有法國芥末。”
  “你也想要塊奶酪漢堡包嗎,薩拉?”蒂姆說著又把攝像机轉過來對著他們的女儿。
  薩拉正用一只小手費勁地扯著自己的腳趾。她抓住自己的腳丫就往嘴里送,然后抬頭朝蒂姆看看。
  “好吃嗎?”蒂姆一邊說,一邊笑起來,手里的攝像机也隨之抖動起來,“這是你的早飯嗎,薩拉?不想等飛机上的空姐給你送吃的嗎?”
  艾米莉听見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好像是從机翼里發出的震動。她的頭猛一甩,“那是什么?”
  “別慌,艾米莉。”蒂姆一邊說著,一邊還在笑。
  薩拉也笑起來,開心地發出咯咯的聲音。
  “我們就要到家了,心肝儿。”蒂姆說。
  就在他還在說著的時候,飛机好像顫動起來,机頭朝下。猛然間,一切都以一种不可思議的角度傾斜過去。艾米莉覺著薩拉正從她的大腿上往前滑下去。她一把抓住女儿,用力把她拉回來。這時候,飛机讓人感到正在直直地往下倒栽。沒過片刻,它又突然頭朝上飛起來。艾米莉仰面沉在坐椅里,女儿的身体重重地壓在她身上。
  蒂姆說:“見什么鬼啦?”
  剎那間,冷不防地她又被從坐椅里拎了起來,安全帶緊紫勒住她的兩條大腿。她感到暈乎乎的,胃里翻騰著直想嘔吐。她看見蒂姆從坐椅里彈了出去,腦袋重重地撞在頭頂的行李架上,攝像机從她面前飛了出去。
  艾米莉听到駕駛艙里嗡嗡的警報聲和帶金屬音的人聲在說:“失速!失速!”她瞥見穿藍制服的飛行員的手臂在各控制板上迅速移動。他們用漢語大聲嚷著。整個飛机上,人們到處在歇斯底里地尖叫著,還有打碎玻璃的聲音。
  飛机又一次直陡陡地往下栽。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仰面朝天尖叫著,順走道滑下去。一個十几歲的男孩也跟在后頭打著滾滑過去。艾米莉回頭望望蒂姆,她丈夫已經不在座位上了。黃色的氧气面罩正紛紛從座位上方落下來。有一只正在她臉前晃悠,但她無法伸手去夠,因為她正緊緊摟著嬰儿。
  飛机帶著巨大哀鳴直直朝下沖去,艾米莉沉在椅子里。鞋子、皮包在机艙里四處亂飛,撞來撞去;人們的身体沉重地撞擊著坐椅和地板。
  蒂姆不在了。艾米莉掉轉身子尋找他,突然一個沉甸甸的行李包猛地砸到她頭上,痛得要命。她兩眼發黑,直冒金星,她覺得自己快要昏過去了。警報器繼續響著。乘客們還在尖叫。飛机仍在下墜。
  艾米莉低下頭,把嬰儿緊緊抱在胸前,生平頭一回,她開始禱告了。
   
南加州空中交通管制中心晨5時43分

  “南加州空中交通管制中心,這里是太平洋航空公司545號航班,我們遇到了緊急情況。”
  南加利福尼亞空中交通管制中心設在一幢外表灰暗的建筑物里。高級管理員戴夫·馬歇爾听到飛机駕駛員的呼叫,看了一眼他的雷達屏幕。太平洋航空公司香港至丹佛的545航班正向他這邊飛來。几分鐘之前,這個航班剛由奧克蘭的航空無線電通信站轉交給他,這是一次再正常不過的飛行。馬歇爾輕輕碰碰面前的麥克風說道:“請講,545號。”
  “請求准許在洛杉磯机場緊急降落。”
  駕駛員听上去很鎮定。馬歇爾盯著屏幕上不斷移動的綠色數据塊,每個小塊代表著空中的一架飛机。TPA545號航班正朝著加州海岸線飛來,過不了多久它就將飛越馬里納代爾雷依,從那儿到洛杉磯机場還有半小時的航程。
  馬歇爾說:“好的,545號,明白你們要求給予緊急降落許可,請說明緊急情況的性質。”
  “机上乘客出現緊急情況,”駕駛員說,“我們著陸后需要救護車。我得說需要30到40輛救護車,也許更多。”
  馬歇爾愣住了。“TPA545號,再說一遍,你們需要40輛救護車?”
  “是的,我們在飛行中遇到嚴重湍流,乘客和机組人員中都有傷員。”
  馬歇爾心想,你這該死的東西為什么不先說這個?他在椅子里轉過身,向他的上司簡·萊文點頭示意。簡·萊文馬上拿起另一副耳机戴上,按下鍵听了起來。
  馬歇爾說:“TPA545號,我已記錄下你要求地面提供40輛救護車。”
  “耶穌啊,”萊文說著做了個鬼臉,“40輛?”
  駕駛員回答時仍舊很鎮定:“啊,是的,管制中心,40輛。”
  “你們需要醫護人員嗎?机上傷員情況怎樣?”
  “我還不清楚。”
  萊文打了個手勢,示意馬歇爾讓駕駛員繼續說下去。馬歇爾接著問:“你能給我們估計一下傷員數目嗎?”
  “我很抱歉,不行,無法估計。”
  “有沒有人昏迷過去?”
  “沒有,我想沒有,”駕駛員回答說,“但已有兩人死亡。”
  “老天啊,”簡·萊文說道,“他總算跟我們說了,這家伙是誰?”
  馬歇爾在控制板上按了一個鍵,在屏幕上角打開一個數据模塊,上面列出了TPA545航班的机組人員名單。“机長是張約翰,太平洋航空公司的高級飛行員。”
  “咱們別再愣著啦,”萊文說,“飛机狀況好嗎?”
  馬歇爾說:“TPA545號,你的飛机目前是什么狀況?”
  “乘客艙有損坏,”駕駛員說,“只有輕微損坏。”
  “駕駛艙情況如何?”馬歇爾問。
  “駕駛艙工作正常,飛行數据采集系統顯示正常。”飛行數据采集系統用來追蹤机內故障。如果它顯示飛机狀況良好,那大概就真是如此。
  馬歇爾說:“我已記錄在案,545號,机組人員情況怎樣?”
  “机長和副駕駛情況良好。”
  “啊,545號,剛才你說過机組有人受傷。”
  “是的,兩名女乘務員受傷。”
  “你能說明受傷性質嗎?”
  “對不起,不能。一個已經昏迷,另一個的情況我還不知道。”
  馬歇爾搖了搖頭,“他剛才還對我們說沒有人昏迷呢。”
  “我什么也不信了,”萊文說著拿起紅色電話机,“通知消防隊進入一級警戒。通知救護車迅速在停机坪集合。命令神經外科与矯形外科小組參与接机,醫務部立刻通知威斯特塞德地區各家醫院。”她看了看手表,“我馬上給洛杉磯的飛行標准地區辦事處挂電話。今天可要讓他們夠嗆啦!”
   
洛杉磯國際机場晨5時57分

  丹尼爾·格林是美國聯邦航空局飛行標准地區辦事處的值班官員。地區辦事處位于帝國公路旁,距洛杉磯國際机場半英里。飛行標准地區辦事處負責管理當地商業航空公司的飛行業務,從飛机維修到飛行員培訓,所有的一切都在他們的監管范圍之內。格林今天早早就來到辦公室,為的是先清理一下辦公桌上的文件。他的秘書一星期前就辭了職。辦公室主任不同意再給他另配一名秘書,還引用華盛頓方面的指示,說什么要自行消化自然減員造成的工作量增加。格林于是現在就得開始工作。眾議院正在大幅度地削減聯邦航空局的預算,要他們少花錢多辦事,就好像問題是出在工作效率上,而不是工作量的增長上。航空客運業務每年以百分之四的速率增長,而商業机隊日益老化。這兩個因素加在一起造成了地面管理工作量的大幅增加。當然,不光是飛行標准地區辦事處被綁住了手腳,就連全國交通安全委員會也差不多一貧如洗。安全委員會每年在處理航空事故方面只有一百万美元的預算,而——
  辦公桌上的紅色電話響了起來,這是緊急線路。他抓起電話,另一頭是空中交通管制中心的一個女人。
  “我們剛得到通知,一架外航入境客机出事了。”她說道。
  “啊哈。”格林伸手拿過一本拍紙簿。“出事”一詞在聯邦航空局有著特別的含義,是指航班應報告的飛行事故中較輕微的一种。“事故”一詞則涉及到人員傷亡或者飛机結构上的損坏,問題總是很嚴重。但“出事”一詞并沒有嚴格的界定,究竟情況嚴重到什么程度,往往無法确定。“請說下去。”
  “是太平洋航空公司的545號航班,正從香港飛來,前往丹佛。駕駛員請求在洛杉磯國際机場緊急降落。他說在飛行中碰上了湍流。”
  “飛机是否仍能飛行?”
  “他們說是的,”萊文答道,“机上有傷員,他們要求派40輛救護車。”
  “40輛?”
  “還有兩人已經死亡。”
  “不得了。”格林從桌旁站起身,“飛机什么時候到?”
  “還有18分鐘。”
  “18分鐘——天啊,為什么這么遲才通知我?”
  “嗨,机長剛剛告訴我們,我們立刻通知你了。我已通知急救中心,并要求消防隊緊急待命。”
  “消防隊?我想你剛才還說過飛机狀況良好。”
  “誰知道呢?”那女人說道,“駕駛員說話顛三倒四的,听上去他可能也給嚇糊涂了。我們七分鐘后把這航班交給机場塔台。”
  “好的,”格林說,“我馬上就到。”
  他一把抓過徽章和手机就走出辦公室。在走過接待員卡倫身邊時,他說:“國際机場這會儿有我們辦事處的人嗎?”
  “凱文在那儿。”
  “赶快呼他,”格林說,“叫他馬上到香港飛來的TPA545航班去,飛机15分鐘后降落。叫他守在出口,不許任何机組成員离開。”
  “知道了。”她說著就拿起了電話。
  格林開車沿著塞帕維達大道飛速駛往机場。就在公路伸向机場跑道地下前,他抬頭看見碩大的太平洋航空公司的寬体噴气客机正在滑向机場,淺黃色的机尾徽標讓人一下子就認出來這是太平洋航空公司的客机。太平洋航空公司是一家總部設在香港的包机公司。聯邦航空局与外國航空公司之間發生的問題大多与包机業務有關。很多包机公司的預算很低,根本達不到正規的定期航空公司嚴格的安全水准,但太平洋航空公司的名聲一直极好。
  至少飛机現在已經安全降落到地面上了,格林心想。他看不出這架寬体客机有任何結构上的損坏。這是一架N—22型飛机,是總部設在伯班克的諾頓飛机公司生產的。這种飛机有著讓人羡慕的運輸与安全紀錄,進入市場五年以來一直為公司賺取利潤。
  格林踩下油門,沖進隧道,在巨大的飛机机身之下穿過。
  他跑步穿過國際候机廳。透過窗戶,他看見太平洋航空公司的噴气机已經停下,救護車在下邊的水泥地上排成一溜。第一輛救護車正拉著警報,呼嘯著駛出机場。
  格林走到門口,亮了亮徽章,順著殘疾人專用輪椅坡道跑過去。乘客們正在下飛机,一個個面色蒼白,心有余悸。許多人一瘸一拐,衣衫破爛并且沾滿血跡。在梯子的兩邊,急救人員分成小組在救護傷員。
  他靠近飛机時,嘔吐產生的令人難受的臭味越來越濃。一名滿面惊恐的太平洋公司空姐在机艙門口把他向后推,用漢語飛快地朝他說著。他給她看了看徽章,然后說:“聯邦航空局!執行公務!聯邦航空局!”那空姐向后退了一步,格林擦過一位怀抱嬰儿的母親,跨進了飛机。
  他看著飛机的內部,停下腳步。“噢,我的上帝啊,”他輕聲說道,“這架飛机到底出了什么事?”
   
加利福尼亞州格倫代爾市晨6時

  “媽,兩只米老鼠里頭你更喜歡哪一只?是米基還是米妮?”
  凱西·辛格頓剛跑完五英里的早鍛煉,身著短褲,在自家平房的廚房里做好了金槍魚三明治,裝進女儿的午餐盒。辛格頓現年36歲,是位于伯班克的諾頓飛机公司副總裁。她女儿正坐在桌旁吃麥片。
  “媽,”愛麗森說,“你到底更喜歡誰呢?米基還是米妮?”她今年7歲,喜歡給所有的東西都排排等級。
  “我兩個都喜歡。”凱西說。
  “我知道,媽,”愛麗森說著就生气了,“但哪個你更喜歡呢?”
  “米妮。”
  “我也是。”她說著把裝麥片的紙盒推開。
  凱西把一根香蕉和一壺果汁放進午餐盒,蓋好盒蓋。“快把早飯吃完,愛麗森,我們得做好准備了。”
  “夸脫是什么?”
  “夸脫?那是液体的計量單位吧。”
  “不是的,媽,是夸——爾特。”她說。
  凱西望過去,看見女儿拿起了她的新的身份牌,上面有她的照片,照片下方是她的名字C.辛格頓,再下面是藍色的大字:QA/IRT1。
  
  1英文Quality As Surance rep on the Incident Review Team的縮寫。

  “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新工作,我現在是派在事故分析小組的質保部代表。”
  “你現在還造飛机嗎?”自打离婚之后,愛麗森對任何變動都极為關切。即使是凱西發型上的細微變化都會立刻引起不斷的討論,同一話題一遍又一遍地被提起,一連好几天。所以她現在注意上這個新身份牌就一點儿也不奇怪了。
  “是的,愛麗森,”她說,“我還在造飛机,一切都是老樣子,我只是剛得到提拔。”
  “你還是個邦姆嗎?”她問道。
  一年前愛麗森听說凱西是個邦姆時很開心,邦姆(BUM)1是企業部門經理的意思。“我媽是個邦姆。”她會告訴小朋友的父母們。
  
  1英文Business Unit Manager的縮寫。

  “不是了,愛麗森,快把鞋子穿上,你爹馬上就來接你啦。”
  “不,不會的,”愛麗森說,“爹總是遲到,提拔是怎么回事啊?”
  凱西彎下身子,開始給女儿穿上運動鞋。
  “這個嘛,”她說,“我還是在質保部工作,不過我不再在厂里檢驗飛机啦,我等它們出厂之后再檢驗。”
  “保證它們能飛起來,對吧?”
  “是的,親愛的。我們檢查飛机,解決出現的任何問題。”
  “那它們就飛得更好啦,”愛麗森說,“要不然它們就會摔下來!”她開始笑起來,“它們全都會從天上掉下來啦!然后砸到所有正在房子里吃麥片的人啦!那可不怎么好,對吧,媽?”
  凱西和她一道笑起來。“對,那就太糟了,厂里的人都會難過死了。”她系好鞋帶,接著把女儿的兩只腳往旁邊一推。“你的長袖衫呢?”
  “我不需要。”
  “愛麗森——”
  “媽,一點都不冷呀!”
  “后半周可能要冷的,把長袖衫帶著,好嗎?”
  她听到外邊街上有汽車喇叭響了一聲,看見吉姆的黑色凌志車停在房前。吉姆坐在方向盤后面,嘴里叼著一支煙。他身穿茄克衫,打著領帶。也許他今天要去參加求職面試吧,她心想。
  愛麗森在她自己的房間里來回蹬蹬地走著,砰砰地開關抽屜。她回來時滿臉不高興,長袖衫搭在她的背包上。“每回爹來接我,你怎么老是這么緊張?”
  凱西把房門打開,兩人在清晨朦朦朧朧的陽光中向汽車走去。愛麗森叫起來:“嗨,爹爹!”然后她一溜煙跑過去。吉姆向她揮揮手,笑容中帶著點醉醺醺的樣子。
  凱西繞到吉姆這邊的車窗。“愛麗森在車里的時候不許抽煙,行嗎?”
  吉姆慍怒地盯著她看。“你也早上好哇。”他的聲音挺刺耳。看上去他像是酒醉沒醒,面孔浮腫,臉色發黃。
  “我們對在女儿身旁抽香煙的事是有言在先的,吉姆。”
  “你看見我抽煙了嗎?”
  “我只是說一下。”
  “你以前一直這么說,凱瑟琳,”他說道,“我都听過上百万遍啦。行行好吧。”
  凱西歎了口气。她決定不當著愛麗森的面和吉姆爭吵。醫生說過這就是愛麗森說話結巴的原因。口吃的毛病現在好些了。凱西總是盡量不和吉姆爭辯,即使如此,吉姆并不采取對等行動。相反,他每次在雙方接触的時候好像都故意要把事情搞得越不痛快越好,仿佛他能從中覓得特別的樂趣似的。
  “好吧,”凱西說著強迫自己笑了笑,“星期天再見。”
  根据他們之間的安排,愛麗森每個月和父親在一起過一個星期,星期一早晨离開,星期天回來。
  “星期天。”吉姆簡短地答道,“和以前一樣。”
  “星期天6點鐘前。”
  “噢,天哪。”
  “我只是核對一下,吉姆。”
  “不是的,你并不是在核對。你是在控制,你總是這一套——”
  “吉姆,”她說,“請別這樣,咱們別這樣。”
  “我倒沒什么。”他搶白了一句。
  她彎下腰。“再見,愛麗森。”
  愛麗森說:“再見,媽。”但她的眼光中已經顯示出距离來,她的口气也變冷淡了。還在她系好安全帶之前,她的感情就已經轉移到父親身上了。吉姆踩一下油門,凌志車開動了,留下她孤身一人站在人行道上。汽車繞過街角開走了。
  在街的另一頭,她看見駝背的鄰居艾莫斯拉著他那只坏脾气的小狗正在沿街溜達。跟凱西一樣,艾莫斯也在飛机厂工作。她朝他招招手,他也揮了揮手。
  凱西轉身回房子,打算換了衣服去上班,突然看見一輛藍色小轎車停在街對面。車里坐著兩個人,一個正在看報,另一個朝車窗外張望。她頓了一下:鄰居阿爾瓦雷斯太太最近遭過搶劫。這兩個是什么人?他們會不會是流氓團伙的?兩人都是二十多歲,臉上棱角分明,隱約透著點軍人樣。
  凱西正考慮要把他們的車牌號記下來,突然尋呼机響起來。她把它從短褲上摘下來,看見微型屏幕上顯示著:
  
  ***約翰·馬德7時作戰室BTOYA

  她長歎一聲。三個星號表示特急。公司總經理約翰·馬德7點鐘在作戰室召開事故分析小組會議。這比平時的正常呼叫早了整整一個小時。肯定出什么大事了。最后的標注确認了這一點,那是厂子里頭的暗語。BTOYA的意思是:
  准時到場,不然就會倒霉。
   
伯班克机場晨6時32分

  蒼白的晨光中,交通高峰時的車流緩緩向前爬行。凱西把汽車的后視鏡扭了扭,然后身子前傾,對著鏡子檢查一下自己的化妝。烏黑的頭發理得很短,四肢修長,体格像運動員——有一种假小子的魅力。她在工厂的壘球隊當一壘手。男人們很愿意圍著她轉;他們都拿她當小妹妹對待,這使她在厂里很吃得開。
  事實上,凱西在那儿很少有什么困難。她在底特律的郊區長大,是底特律《新聞報》一位編輯惟一的女儿。她的兩個哥哥都是福特汽車公司的工程師。她母親在她剛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所以她是在一個全是男人的家中長大的。她從來就不像她父親過去常常挂在嘴上的那樣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從南伊利諾斯大學新聞系畢業后,凱西追隨她的兄長們,也進了福特汽車公司。但她很快發現在公司里寫些新聞稿實在沒意思,于是利用公司繼續教育項目的便利,在韋恩州立大學攻讀了一個工商管理碩士的學位。在這段時間里,她和福特公司的工程師吉姆結了婚,并且生了個孩子。
  可是愛麗森的出世造成了婚姻的破裂:由于要給孩子換尿布和定時喂奶,吉姆便開始喝酒,在外遲遲不歸家。最終他們分道揚鑣了。當吉姆宣稱打算搬遷到西海岸為日本丰田公司工作的時候,凱西決定也遷過去。凱西是想讓愛麗森在成長的階段能一直見到父親。另一方面,她對福特公司內部的勾心斗角和底特律蕭颯的冬季也厭倦了。加利福尼亞提供了一個新的開端。她想象自己駕駛著一輛活動頂篷的轎車,住在海灘附近一座充滿陽光的房子里,窗外是大片的棕櫚樹;她想象她的女儿皮膚晒得黑黑的,正在健康成長。
  可是實際上,她住在格倫代爾,深入內陸,离海灘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她的确買了一輛活動頂篷的轎車,但從來沒把頂篷放下來過。盡管她們在格倫代爾居住的這個區域很招人喜愛,但犯罪團伙的領地已經擴張到附近几個街區。夜里有時候,女儿睡著后,她隱隱听到遠處傳來陣陣槍聲。凱西為愛麗森的安全擔心。她也為她的教育擔心。在這個學區里,學生們說著五十多种不同的語言。她還為前途擔憂,因為加利福尼亞的經濟仍處在蕭條之中,工作還很難找。自從丰田公司因為吉姆酗酒把他解雇以后,他已經失業兩年了。全球經濟衰退造成生產滑坡,凱西在諾頓公司一浪高過一浪的停工歇業和解雇大潮中總算挺了過來。
  她從來都沒想到過自己會給一家飛机公司工作,但是讓她吃惊的是,自己的直言不諱和中西部人講究實際的精神絕對适應那些掌管公司的工程師們的文化觀。吉姆認為她思想僵化,只知照搬書本,但對細節的關注對她在諾頓公司的工作很有幫助,在最后一年里,她被提拔為負責質量保證的副總裁。
  她很喜歡質保工作,即使質保部的任務几乎不可能干好。諾頓公司分成兩大派系——生產派和工程派——兩者始終處在無休止的對立當中,質保部很不輕松地夾在這兩者之間。質保工作涉及到生產的方方面面,它要為生產和裝配的每道工序做出下工記錄。當出現問題時,質保部必須弄個水落石出。這就使他們在生產線上的工人或是工程師中間難得落下什么好來。
  与此同時,質保部還得對付客戶服務的問題。客戶們常常對他們自己所做的決定不滿意。如果他們預訂的机上廚房位置不當,他們會責怪諾頓公司;如果他們訂購的飛机上廁所太少,也要怪諾頓公司。事實上,這些設施的位置和數量多少完全是根据客戶的要求生產裝配的。要想讓所有的人都滿意并且還要解決問題,就得有耐心和政治手腕。凱西是個天生的和事佬,所以干起工作來尤其得心應手。
  作為對走政治鋼絲的回報,質保部的工作人員對厂子里的事有相當大的發言權。作為一名副總裁,凱西与公司運作的所有方面都有聯系。她有很多自由,職權也很廣泛。
  她知道自己的頭銜比起實際從事的工作來說更讓人敬畏。諾頓公司的副總裁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光是她所在的質保部,就有四名副總裁,他們之間的競爭是非常嚴酷的。不過,現在約翰·馬德已經提拔她當上了事故分析小組的聯絡官。這是個相當引人注目的位置——這使她脫穎而出,有可能成為質保部的頭頭。馬德不是隨隨便便做出這种任命的。她知道,馬德之所以這么做總有他的理由。
  她開著她那輛頂篷可以收攏的野馬牌轎車從金州高速干道轉入帝國大道,順著圍繞伯班克机場南界的鐵絲网一直朝前開。她向著排列在一起的那些大名鼎鼎的洛克威爾、洛克希德和諾頓商用飛机制造公司那一帶駛去。遠遠可以看見一幢幢飛机裝配庫,上方涂著諾頓公司的翼狀標記。
  她的車載電話響了起來。
  “是凱西嗎?我是諾瑪。你知道開會的事嗎?”
  諾瑪是她的秘書。“我馬上就到,”她說道,“會議什么內容?”
  “沒人知道,”諾瑪說,“不過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馬德一直在對工程部的几個頭頭咆哮著,他決定把事故分析小組的會提前開。”
  約翰·馬德是諾頓公司的總經理。他以前當過N—22型飛机的項目經理,也就是說是他負責這种型號飛机的生產。他是個鐵面無情、偶爾也會疏忽大意的人,但他達到了目的。他娶了查利·諾頓的獨生女。近几年來,他在銷售方面有了很大的發言權。這使他在公司內成為權力僅次于總裁的人。是馬德提升了凱西,而且是他——
  “……你的助手?”諾瑪說。
  “我的什么?”
  “你的新助手。你要我怎樣安頓他?他正在你的辦公室里等你呢。你沒忘吧?”
  “噢,對的。”事實是她還真把這事給忘了。諾頓家族的某個侄子想方設法進了質保部。馬德把他派給了凱西,這就意味著在以后的六個星期里她不得不把他當孩子似的哄著了。“他怎么樣,諾瑪?”
  “要我說,他乳臭未干,還在淌口水呢。”
  “諾瑪!”
  “他比上次那個好一些。”
  這真是白說:上次那個從机翅鉸接處掉下來,差點在天線設備架上電死。“好多少?”
  “我正在看他的履歷表,”諾瑪說,“他畢業于耶魯大學法學院,在通用汽車公司干過一年。他已經在我們公司的市場部呆了一年,對生產一竅不通,你得手把手從頭教起了。”
  “是啊,”凱西說著歎了口气。馬德會要求她把這個人也帶到會上去的。“叫這小伙子10分鐘后在管理大樓前和我碰頭。千万別讓他跑丟了,行嗎?”
  “你是要讓我陪他去?”
  “是的,你最好陪他去。”
  凱西挂上電話,看了看手表。車子緩慢地往前挪動著,還有10分鐘才能到工厂。她不耐煩地用手指頭敲著儀表板。會議到底談什么事呢?也許是一場事故,也許是飛机失事。
  她打開收音机,想听听新聞里有沒有報道。她調到一個訪談台,一位听眾打進電話說:“讓小孩子穿統一的校服很不公平,這是精英意識和歧視態度在作怪——”
  凱西換了個台。
  “——企圖把他們個人的道德強加在我們其他人身上。我不認為一個胎儿就已經是個大活人了——”
  她又換了個台。
  “——那些利用傳媒進行的攻訐完全來自于那些不喜歡言論自由的人——”
  哪個台在播那條新聞呢?她心里想。飛机是墜毀了,還是沒有墜毀?
  這時她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父親的身影。每個星期天他做完禮拜從教堂回家后就開始讀一大摞從全國各地來的報紙,一邊嘴里自言自語道:“這算什么新聞!這算什么報道!”一邊就把報紙隨手丟在起居室椅子的四周。當然,她父親是個60年代的報刊新聞工作者。現在則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了。現在,一切都在電視上。電視,還有無線電廣播沒頭沒腦的胡吹瞎聊。
  她看到了諾頓厂區的大門。她關上了收音机。
  諾頓飛机公司是美國航空工業的巨頭之一。公司是由航空工業巨子查利·諾頓在1935年開創的。二次大戰時期,它為美國空軍制造了名揚四海的B—22型轟炸机,P—27型天貓式殲擊机,還有C—12運輸机。近几年,諾頓公司總算安然熬過了那段把洛克希德公司逐出商業航空運輸界的艱難時期。現在,它是僅有的四家仍在為全球市場制造大型客机的公司之一。另外三家是西雅圖的波音公司、長灘的麥道公司和在法國圖盧茲的歐洲聯合空中客車公司。
  她穿過大片大片的停車場,駛向七號門,在欄杆前把車停下,讓安全警衛檢查她的身份牌。和平時一樣,每回開車進厂,看到厂子里的勃勃生气,看到黃色牽引車拖著一箱一箱的飛机部件穿梭往返,她總感到振奮。這里簡直不是個工厂,倒更像是座五髒俱全的小城市,有它自己的醫院、報紙,甚至警察隊伍。她剛到公司的時候,有6万名職工在這儿干活。經濟衰退把這個數字減到了3万,但厂區還是那么寬廣,覆蓋了16平方英里的地區。在這里,他們制造N—20型雙引擎窄体客机、N—22型寬体客机,以及空軍使用的KC—22型空中加油机。她已經看得見主要的飛机裝配車間了,每座裝配車間的長度都超過一英里。
  她朝著位于厂區中心的裝著玻璃幕牆的管理大樓駛去。她把車停在她自己的車位上,發動机沒有熄火。她看見一個貌似大學生的男子,身著休閒外套和卡其褲,系著領帶,足蹬平跟便鞋。看見凱西下了車,那小伙子怯生生地向她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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