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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几天之后,那些常到廣場藥舖去的人們看到納塔里奧神父和戈丁尼奧博士正在鐵器商古埃德斯家門口融洽地交談,都感到大為惊奇。收稅官——他對外交政策問題的看法一向受到人們的尊重——從藥舖玻璃門的另外一邊把他們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后意味深長地宣稱,哪怕看到維克多·厄馬努埃爾國王和庇護九世手挽手地走在一起,他也不會感到更為吃惊!

  1維克多·厄馬努埃爾國王(King Victor Emmanuel,1820—1887):一八四九年成為撒丁王國國王,一八六一年意大利統一后為意大利王國國王。
  2庇護九世(Pius IX,1792—1878):羅馬教皇(1846—1878),曾力圖阻撓意大利的統一。

  但市府醫生卻把這稱之為“商業友誼”,認為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据他看來,《地區之聲報》上最近那篇顯然是出自戈丁尼奧博士之手的文章(因為筆鋒犀利、富有邏輯、學問淵博正是他行文的特點!)清楚地表明,馬伊阿集團的人們很想接近濟貧院路的那幫人,以求雙方取得諒解。戈丁尼奧博士(正像市府醫生所說的那樣)只不過是在對地方長官和主教管區的教士們發表乞怜的演說而已:文章的結尾一句就很耐人尋味:“有人在教士們應該采用什么方法履行其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圣職這一問題上跟他們爭吵不休,我們可不是那种人。”
  事實上,正像大胖于教友皮門塔所說的,即使還沒講和,那至少也是在進行談判;因為前一天,他就親眼(他那雙眼睛總有一天要被虫子吃掉)看到納塔里奧神父一大早從《地區之聲報》的報社里走出來。
  “啊,皮門塔教友,”人們大聲喊道,“你這是胡扯。”
  皮門塔教友威嚴地挺直腰杆,一本正經地拉著腰帶把褲子往上提了提,正准備慷慨陳詞回答眾人時,收稅官走上來聲援他道:
  “不,不,皮門塔教友說得一點不錯。事實上,前兩天我就看到那個流氓阿戈斯蒂尼奧像只雜种狗一樣在納塔里奧神父面前搖尾乞怜。納塔里奧的袖子里一定藏著什么野味,這是肯定的!我喜歡觀察人……另外,先生們,納塔里奧過去從來不在拱橋露面的,現在卻每天伸著鼻子到這邊店里來探听消息。再就是他跟西爾韋里奧神父又要好得不得了啦。請注意看吧,奉告祈禱的鐘聲一響,他倆肯定會到廣場來……這跟戈丁尼奧博士這里有點關系。西爾韋里奧神父是戈丁尼奧老婆的忏悔神父……真是一環扣一環!”
  其實,人們之所以議論紛紛,主要是因為納塔里奧神父和西爾韋里奧神父又重新成了朋友。五年之前,這兩位教士曾在大教堂的圣器收藏室里大吵過一次,納塔里奧舉著傘向西爾韋里奧神父沖去,幸虧好心的大教堂神父薩爾門托一把抓住他的黑長袍把他拉了回來,一邊眼淚汪汪地喊道:“啊,兄弟,這會把別人對咱們宗教的信仰摧毀的!”打那以后,納塔里奧和西爾韋里奧神父便一直沒講過話——這使西爾韋里奧抱恨不已,因為他患有水腫肥胖病,是個性情溫順的人,据他的女忏悔者們說,他待人非常慈善,能寬恕別人的過錯。但心胸狹窄、冷漠無情的納塔里奧卻一直怀恨在心。代理主教瓦拉達雷斯開始主持主教管區以后,便把兩個人召來,以雄辯的口才提醒他們注意在教會內部維持和平的必要性,叫他們記住卡斯托耳和波呂刻斯兩兄弟的動人范例,然后便嚴肅地把納塔里奧輕輕推進西爾韋里奧神父的怀中——西爾韋里奧神父把他抱在自己寬闊的胸脯上,激動地喃喃說道:

  1据希腊神話,卡斯托耳和波呂刻斯是天主宙斯和勒達的孿生子。
  “我們都是兄弟,我們都是兄弟!”
  但是,納塔里奧的性格卻像雙層的卡紙板一樣又粗又硬,一點小事也要記在心里不肯忘怀,所以跟西爾韋里奧神父說起話來總是陰陽怪气的:在大教堂里或在街上相遇,他總是斜著身于湊上去,唐突無禮地轉過頭來,沒頭沒腦地咕上一句:“听候您的吩咐,西爾韋里奧神父先生!”
  兩個禮拜以后,一個下雨的夜里,納塔里奧突然拜訪了西爾韋里奧神父,他的借口是,外面忽然下起了陣雨,他進來躲避一會儿。
  “還有呢,”他又說道,“就是來求你,我的兄弟,開個治耳朵痛的處方,我的一個外甥女,那可怜的孩子,耳朵痛得都要發瘋了!”
  好心的西爾韋里奧無疑已經忘記,就在那天上午他還看到納塔里奧的兩個外甥女歡蹦亂跳的活像兩只麻雀。他赶緊寫好處方,因為能夠以自己喜愛研究的土方子治病而感到高興;同時滿臉帶笑地說:“兄弟,在自己家里又看到你,我是多么高興啊!”
  兩位教士和解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維亞·克拉拉男爵的女婿,一位很有詩才的文學士,為此專門寫了一首諷刺詩,題目就叫側》。這首手抄詩在挨家挨戶地傳閱,受到一些人的喜愛,也使一些人感到很害怕:他把這一妥協稱作“猴子和鯨魚之間著名的和解”!(他這么寫肯定是想到了兩位教士的体型。)事實上,現在人們可以經常看到身材矮小的納塔里奧在高大肥胖的西爾韋里奧神父身邊一邊做著手勢一邊跳跳蹦蹦地走著。
  一天上午,司法處(當時設在大教堂廣場)的雇員們很高興地看到這兩位教士在五月初上午的陽光下,在平台上快步走來走去。在辦公時間總是站在辦公室窗口拿著雙筒望遠鏡在追求裁縫特萊斯的老婆的處長先生突然咯咯地大聲笑了起來;辦事員博爾熱斯手里拿著鵝管筆,馬上跑到陽台上去看是什么事情使得他的上司這么開心;沒想到一看,連他自己也咯咯地大聲笑了起來。他連忙喊正在從《花環集》中抄一首歌以便彈著吉他進行練習的阿瑟·科塞羅過來看。神態嚴肅、舉止庄重的手稿抄寫員皮雷斯一邊走過來,一邊把小絲綢帽拉下來罩住耳朵,生怕在風口里傷風感冒;他們湊在一起,眼睛都高興得亮了起來,因為他們看到那兩位教士在大教堂的拐角處停了下來。
  納塔里奧看上去很激動,顯然是在力圖說服西爾韋里奧神父替他做件什么事。他踮著腳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面前,發瘋似地揮動著兩只瘦骨嶙峋的手。接著,他突然抓住西爾韋里奧的手臂,拉著他走過石板舖地的平台,在平台邊上停下來,向后仰著,庄重地做了一個表示悲愁的手勢,仿佛在證明他本人、他身邊的大教堂、萊里亞鎮以及整個宇宙可能要毀滅一樣;好心的西爾韋里奧兩眼瞪得大大的,像是嚇呆了。他們又走了起來。但這時納塔里奧開始激烈地敦促他的同伴,粗暴地把他往后拉;他一邊在閃閃發光的石板上狂怒地跺著腳,一邊把他的長手指戳在西爾韋里奧的大肚子上;然后又突然把兩手無可奈何地垂下來,顯出一副絕望的神情。這時,好心的西爾韋里奧把手張開放在胸前說了几句話;納塔里奧那張令人厭惡的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興高采烈地拍了拍西爾韋里奧的肩膀,于是兩位教士便緊緊靠在一起,輕聲笑著走進了大教堂。
  “真讓人大飽眼福!簡直是一對寶貨!”辦事員博爾熱斯說,他恨透了教士。
  “這都跟那家報紙有關,”阿瑟·科塞羅一邊回來重新研究歌詞一邊說。“納塔里奧不查出那篇通訊文章的作者絕不會善罷甘休,這話他在胡安內拉太太家里說過。現在事情又扯到西爾韋里奧這里,說明我說得不錯,因為他是戈丁尼奧老婆的忏悔神父。”
  “一群卑鄙的家伙!”博爾熱斯厭惡地低聲說道。接著他又繼續做起他可怜的工作來:安排人把一名犯人發送到阿爾科巴薩去。那個倒霉的人正等在房間的那一頭,他戴著手銬,坐在一條長凳上,夾在兩名士兵中間。嚴刑拷打已經把他整垮,他的臉上清楚地顯出饑餓的樣子。
  几天之后,在大教堂內舉行了有錢的地主莫拉埃斯的葬禮,他是患動脈瘤而死的。他老婆過去對步兵團的中尉見一個愛一個,現在無疑正在補贖她的罪愆,因為她給他辦的葬禮,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极為隆重”。阿馬羅在圣器收藏室脫掉法衣之后,正就著一盞舊馬口鐵燈的燈光把應付而未付的款項一筆筆地寫下來,這時礫術門突然嘎地一聲開了,傳來了納塔里奧激動的聲音。
  “哦,阿馬羅,你在這里嗎?”
  “什么事呀?”
  納塔里奧神父關上門,高高地舉起雙手說:
  “好消息,是那個書記員!”
  “什么書記員?”
  “若昂·埃杜瓦多!就是他!他就是那個‘自由主義者’!是他寫的那篇通訊文章!”
  “真的!”阿馬羅不胜惊异地說。
  “我有證据,我的朋友!我看到了原稿,是他的筆跡寫的。我是親眼看到的!一共是五張紙!”
  阿馬羅盯著納塔里奧,兩眼瞪得大大的。
  “真費了我不少工夫!”納塔里奧大聲說道。“但現在我全都知道了!五張紙!而且他還想再寫一篇!若昂·埃杜瓦多先生!我們親愛的朋友,若昂·埃杜瓦多先生!”
  “這事你肯定嗎?”
  “完全肯定。我告訴你的都是我看到的,老弟!”
  “那你是怎么查出來的呢,納塔里奧?”
  “啊,兄弟,你這是對我……追根究底……你知道”……sigillus magnus!”

  1拉丁文:“最大的秘密”。
  接著,他一邊在圣器收藏室里大步地來回走著,一邊得意洋洋地說道:
  “不過這沒有什么!我們在胡安內拉太太家里都看到過埃杜瓦多先生,都以為他是一個很好的小伙子,可他卻是個老奸巨猾的坏蛋。他是《地區之聲報》那個流氓惡棍阿戈斯蒂尼奧的知心朋友。他夜里一直跟他呆在報館里——酗酒啊,談女人啊……他大言不慚,自稱是個無神論者。他已經有六年沒做過忏悔了——他把我們叫做大教堂里的一幫烏合之眾——他是一個共和主義者……他是一頭野獸,我親愛的先生,一頭野獸!”
  阿馬羅一邊听著納塔里奧講,一邊用兩只顫抖的手在寫字台的抽屜里的文件中摸索著。
  “現在怎么辦呢?”他問道。
  “現在!”納塔里奧大聲喊道。“現在要把他砸個稀巴爛!”
  阿馬羅關上抽屜,用手帕擦了擦干燥的嘴唇,很緊張地說:
  “這种家伙,這种家伙!那可怜的姑娘,天主保佑她——她就要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了——一個不可救藥的惡棍!”
  兩位教士目不轉睛地相互看著。在一片寂靜之中,只听到圣器收藏室里的那只老鐘悲戚地滴答作響。納塔里奧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掏出鼻煙盒,手指捏著一撮鼻煙,兩眼盯住阿馬羅,面帶冷笑地說:
  “拆散這門親事,嗯?”
  “我親愛的神父,這是一個有沒有道德心的問題——對我來說這是一种責任!我們不能讓這個可怜的姑娘嫁給一個坏蛋、一個共濟會會員、一個無神論者……”
  “你說的完全對,完全對!”阿馬羅說。
  “事情正在進行,嗯?”納塔里奧一邊心滿意足地吸著鼻煙一邊說道。
  但這時圣器看管人進來了;大教堂該關門了;他進來問兩位神父是否想再呆些時間。
  “一會儿就走,多米戈斯先生。”在圣器看管人去把院子內門上的大鐵插銷拉上去的時候,兩位教士湊在一起低聲交談著。
  “你可以去找胡安內拉太太談,”納塔里奧說。“不,我看最好是迪亞斯去對她講;是的,一定要迪亞斯去對胡安內拉太太講。咱們現在就把事情安排妥當。你去找小姑娘談,要簡單明了,叫她把他赶出去!”然后他又貼近阿馬羅的耳朵說:“告訴那姑娘,就說他跟個妓女住在一起!”
  “老兄!”阿馬羅說著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這畢竟是拯救姑娘的一种方法……”
  他們跟在圣器看管人后面在大教堂里走著。圣器看管人一邊大聲地咳著痰,一邊把手中的一串鑰匙搖得叮當直響。
  大教堂內有許多小圣堂,其中一處里面挂著用銀線扎住的黑色帷幔;圣堂中央是為悼念死者而立的墓碑,四周各有一只巨大的燭台架,上面插有蜡燭,燭芯又粗又大。一大塊鑲有花邊的絲絨覆蓋著莫拉埃斯的靈樞,打著褶子一直垂到地面上。圣堂前端放著一只腊菊花的大花圈;圣堂后端挂在綴有綠色緞帶的一只大弓上的,是他的基督騎士服。
  這時,納塔里奧停住腳步,抓住阿馬羅的手臂,帶著一副得意的神態說:
  “在這件事以后,我親愛的朋友,我還准備為那位先生再做一件事。”
  “什么事?”
  “敲掉他的飯碗!”
  “敲掉他的飯碗?”
  “這個坏蛋不是就要到地方長官的辦公室去任職,擔任首席書記員嗎?那我就會徹底摧毀這一安排!努內斯·費拉爾是我的朋友,他思想很健全。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是誰寫的那篇通訊文章,他一定會把他赶出事務所的。”
  阿馬羅對這惡意的陰謀大感震惊。
  “看在天主的份上,納塔里奧,這會把那個小伙子徹底毀掉的……”
  “不看到他在這几條街上討飯,我絕不罷休,阿馬羅神父,是的,我絕不罷休!”
  “哦,納塔里奧!哦,兄弟!這里面少了點博愛精神——這种作法跟一個基督徒的身份不相稱……天主正在這里听著我們講話,你講這些……”
  “這你不必擔心,我親愛的朋友。一個人就應該這樣侍奉天主,而不光是低聲誦念主禱詞。對那些不敬神的人,沒有什么博愛可言!宗教法庭用火刑對付他們,我看用饑餓來對付他們也是個不坏的主意。對于為神圣事業效勞的人來說,不管于什么事情都是允許的。請你不要妨礙我!”
  他們正要走出來的時候,納塔里奧看到了那具棺材,他用傘指了指,問道:
  “棺材里是誰?”
  “莫拉埃斯。”
  “那個滿臉麻子的胖家伙?”
  “是他。
  “簡直是頭言生。”
  停了一會他又說道:
  “喪事原來是為莫拉埃斯辦的,我還不知道呢。這几天我的活動太忙了……他留下了一個有錢的寡婦。她慷慨大方,喜歡送禮。西爾韋里奧是她的忏悔神父,對不對?萊里亞所有那些油水最足的忏悔者都在他手里,這頭大象!”
  他們走了出去。卡洛斯的藥舖已經關門,天上一片漆黑。納塔里奧在廣場上停下來說:
  “總之,迪亞斯去找胡安內拉太太談,你去找她女儿談。我去找地方長官和努內斯·費拉爾商量。你負責打消他的婚事,我負責敲破他的飯碗!”他興致勃勃地拍了拍教區神父的肩膀又說:“講得漂亮一點,咱們這是雙管齊下,既攻心,又攻肚子!再見吧,孩子們都在等我回去吃晚飯呢。那可怜的孩子羅薩得了重傷風。她身子太弱了,那孩子,我真替她擔心——有時候我為她難受得覺也睡不著。可我有什么辦法呢?心腸太好的人,就這點最糟糕。明儿見,阿馬羅。”
  “明儿見,納塔里奧。”
  兩位教士分手時,大教堂的鐘正好敲九點。
  阿馬羅到家時身上還有點發抖,但心里已拿定主意而且很高興:他要去執行一項令人愉快的任務!他神態嚴肅地在房間里走動著,為了使自己确信他所承擔的任務是正義的,他高聲喊道:“這是我的職責!這是我的職責!”
  作為基督徒,作為教士,作為胡安內拉太太的朋友,他的責任就是要找到阿梅麗亞,簡單明了,平心靜气,不帶任何自私動机地告訴她,寫那篇通訊文章的正是她的情人若昂·埃杜瓦多。
  是他!他誹謗了胡安內拉太太家的那些知己朋友,那些有學問、有尊嚴的人;他敗坏了阿梅麗亞的名譽;他整夜整夜地躲在阿戈斯蒂尼奧那個豬圈里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他私下里經常辱罵教士們;他以沒有宗教信仰而自豪;他已經有六年沒做過忏悔!像納塔里奧所說的,他是一頭野獸!可怜的小姑娘!不,不,她不能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他不會讓她成為一名好的天主教徒的,他會嘲笑她的信仰!他會禁止她祈禱,不許她齋戒,不許她去接受忏悔神父的倫理指導,而且像圣克里索斯托神父所說的,“他將麻木她的靈魂,使她將來下地獄受火刑!”他,阿馬羅,既不是她的父親,也不是她的老師,但他是她的神父,她的精神上的導師。如果他不運用自己的忠告以及她母親和她母親那些朋友的影響來拯救她,使她擺脫那邪惡的命運,那他就好比一個為父親看管羊群但卻卑鄙地為狼打開大門的人一樣!不,可愛的阿梅麗亞絕不能嫁給那個無神論者!

  1圣克里索斯托(St Chrysostom,約347—407):古代基督教希腊神父。擅長辭令,有“金口”之稱。三九七年由皇帝選為君士坦丁堡主教。著作很多,大多是宣傳教義的講稿和《圣經》注釋。
  當新的想法和希望涌現出來時,他的心狂跳不已。不,埃杜瓦多絕不能占有她!當他來合法地占有她的細腰,她的胸部,她的眼睛和親愛的阿梅麗亞整個人的時候,他這位教士就將挺身而出,對他大喝一聲:“滾開,你這個混蛋!她是天主的,不許你碰她!”
  然后,他將悉心引導姑娘,使她的靈魂得到拯救!在人們忘記了那篇通訊文章以后,代理主教先生便會高枕無憂,而不久以后他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回到濟貧院路,重新開始歡度那些甜蜜的夜晚,重新占有她的靈魂,為使她將來進天堂而塑造她的靈魂……
  而這,耶穌作證,并不是一個企圖把她跟她的情人分開的陰謀:他的動机(為了更好地說眼自己,他把這話說得很響)是非常誠實、非常純洁的;把她從魔鬼手中拯救出來是一項神圣的工作:他要她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天主!是的,他作為一個情人的利益碰巧跟他作為一名教士的職責吻合在一起。但即使她是個又丑又俊的斜眼儿,他也同樣會到濟貧院路去,為了效力于天主,撕下苦昂·埃杜瓦多先生那個誹謗者和無神論者的假面具的!
  這些理由使他感到安慰,于是他便平靜地躺下睡著了。
  同一天夜里,當若昂·埃杜瓦多在去胡安內拉太太家的路上走到廣場時,他吃惊地看到圣事隊伍出現在大教學旁邊的那條街上。
  隊伍竟是向著胡安內拉太太的家走去的!年老的婦人們穿著有頭兜的斗篷,手里舉著大蜡燭,燭光照出了斗篷下用鮮紅的布做的束腰長外衣;教區神父身披圣衣,圣衣的金鑲邊在華蓋下閃閃發光;一只小鈴在隊伍前面了當作響,窗口出現了燈光;黑夜之中,大教堂的鐘不停地發出鏗鏘之聲。
  若昂·埃杜瓦多惊慌地一路跑著;最后他終于打听到,這是在為胡安內拉太太家的癱子舉行終傅儀式。

  1終傅:天主教“圣事”的一种,意為臨終時敷擦“圣油”。教徒臨終時,由神父用主教祝過圣的橄欖油敷擦病人的耳、目、口、鼻和手足,并誦念一段祈禱經文,認為借此可幫助受敷者忍受病痛,赦免罪過,安心去見天主。
  他們已經在樓梯的一把椅子上擺好一盞煤油燈。助條把華蓋的長杆靠在街牆上,這時候教區神父進來了。若昂·埃杜瓦多非常緊張,他也走上了樓梯。他一邊上樓,一邊在想:癱子的死和哀悼活動將會推遲他的婚期;教區神父的在場和他此時此刻贏得的權勢使他感到惱火;在小客廳里他几乎是帶著惱怒的情緒問魯薩:
  “唉,這是怎么啦!”
  “這可怜的人今天下午越來越不行了,大夫先生來看過后,說她就要完了,于是太太便請人來辦圣事。”
  若昂·埃杜瓦多決定參加這一儀式以示体貼關怀。
  老太太的房間就在廚房隔壁,這時候里面充滿了哀傷的嚴肅气氛。
  桌子上舖著一塊有飾邊的桌布,上面是一只盤子,擺在兩根蜡燭中間,盤子里是五粒小小的藥棉球。癱子的頭發已經全白,面色蜡黃,人們很難把她的頭、臉跟亞麻布長枕巾分辨開來;她的兩只眼睛痴呆呆的,瞪得很大;她一直在慢吞吞地摸索著繡花被單的褶層。
  胡安內拉太太和阿梅麗亞跪在床腳邊做著祈禱;唐娜·瑪麗亞(她是從農場回來時碰巧進來的)嚇得一直蹲在門口,咕咕噥噥地念著《圣母經》。若昂·埃杜瓦多悄悄地在她旁邊跪了下來。
  阿馬羅神父俯身向前,几乎碰到了癱老太的耳朵。他在規勸她听任天主的安排;但看她已听不懂自己的話了,他便跪下來,迅速地朗誦起第五十一篇贊美詩來;在一片靜默中,他的嗓門越來越高,把這些拉丁文音節念得越發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他的聲音給人一种死亡將臨之感,使人產生怜憫之情,使得胡安內拉太太和阿梅麗亞潸然淚下。接著,他站了起來,把手指在圣油中蘸了一蘸,一邊低聲說著按照儀式應該對忏悔人說的那些話,一邊用油涂她的眼,胸,嘴,手和腳底,在過去十年中,這雙手只在拿痰盂時動過,而這雙腳底也只在尋求陶制湯壺的熱量時才派過用場。在燒過浸透了油的藥棉球之后,他跪了下來,一動不動地呆在那里,兩眼盯住他的每日祈禱書。
  若昂·埃杜瓦多踮著腳回到客廳,坐在琴凳上:以后四五個禮拜中阿梅麗亞肯定不會彈琴了……想到他的愛情的甜蜜進程由于死亡和喪葬儀式而突然遭中斷,他不禁感到一陣憂郁。
  這時后娜·瑪麗亞走了進來,整個場面使她心里很難受。跟在她后面的是阿梅麗亞,她的眼睛已經哭紅了。“哎呀,若昂·埃杜瓦多在這儿,真是太好了,”老太太說。“你能做件好事送我回家嗎?我渾身打哆嗦——這事我一點思想准備也沒有,愿天主寬恕我,看到別人痛苦我就受不了。可怜的老太太就要像一只小鳥那樣死去了……她一點罪孽也沒有……听我說,咱們從廣場邊上走,這條路近一點。失陪了,孩子,失陪了,我實在呆不下去了……話說回來,這樣對老太太只有更好。哎呀,我覺得我要暈過去了……”
  阿梅麗亞只得帶她到樓下母親的房間里,給她喝了一杯老人舒心酒,讓她舒服一下。
  “親愛的阿梅麗亞,”若昂·埃杜瓦多這時說道,“如果我可以為你做點什么——”
  “不,謝謝你。老太太隨時會死的,可怜的人。”
  “別忘了,姑娘,”唐娜·瑪麗亞一邊下樓梯一邊建議說,“要在床頭上擺兩支祝過圣的蜡燭。這可以大大減輕臨死時的痛苦。如果臨終時痰聲不停,就再擺兩支,要沒點亮的,擺成個十字架的樣子。再見啦……啊,我真難受死了!”
  在門口,他們剛一看到華蓋和那個手持燭台架的人,她就抓住了若昂·埃杜瓦多的手臂,嚇得緊緊靠在他身上——也許有一點是因為喝了那杯舒心酒全身酥軟的緣故。
  阿馬羅答應過會儿再回來,為的是作為一個朋友,在胡安內拉太太母女倆遭到不幸時來陪伴她們。大教堂神父——他是在圣事隊伍拐過了大教堂之后才來的——在得知教區神父這番好心的表示以后,便說既然阿馬羅神父打算在那儿過夜,那他就可以回家,讓他那虛弱的身体休息休息了。天主可以為他作證,這些讓人心煩意亂的事情對他的健康有不良影響。“我相信胡安內拉太太是不希望我生病并因此而死去的,就像可怜的癱老太一樣。”
  “哎呀,大教堂神父先生!”胡安內拉太太叫道:“可別說這种話!”她突然哭了起來,因為想到發生了這樣一些事情心里非常難受。
  “好了,再見吧,”大教堂神父說,“不要太煩惱。可怜的老太太活著也沒有什么歡樂,再說她也沒有什么罪孽,不怕去見天主。通盤考慮下來,夫人,還是這樣最好!好,再見,我覺得不太舒服……”
  胡安內拉太太也覺得有些不舒服。這場震惊來的時候,她剛剛吃過飯,這一來她的偏頭痛又發作了。十一點鐘的時候,阿馬羅回來了,阿梅麗亞去開了門;兩個人上樓走向餐室時,阿梅麗亞說:
  “哎呀,教區神父先生,請原諒我們……可怜的媽媽得了偏頭痛,兩只眼睛都快看不見了。她吃了一片止痛藥就躺下了,現在正睡著。”
  “啊!讓她睡吧!”
  他們走進癱子的房間。她的頭轉過去對著牆:從她兩片張開的嘴唇中傳來微弱的、連續不斷的呻吟聲。桌子上現在有一支很大的祝過圣的蜡燭,發出慘淡的光,使房間里充滿了一股難聞的煙味。在一個角落里,膽戰心惊的魯薩正按照胡安內拉太太的吩咐做著念珠祈禱。
  “大夫說過,”阿梅麗亞悄聲說道:“她將在不知不覺中死去。大夫說她將一直不停地呻吟,然后便像一只小鳥似的突然死去。”
  “但愿一切都能像天主所希望的那樣進行,”阿馬羅神態嚴肅地輕聲說道。
  他們回到了餐室里。整幢房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外面刮著大風。好多個禮拜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在一起。阿馬羅覺得很尷尬,便走到窗口邊;阿梅麗亞背靠在碗柜上站著。
  “夜里空气將會變得很潮濕,”教區神父說。
  “是的,而且天也冷,”她說,一邊把圍巾裹得更緊。“我真嚇坏了。”
  “你從來沒看見過什么人死嗎?”
  “從沒見過。”
  他們都不說話了。他站在窗口一動不動,她則背靠碗柜,目光下垂。
  “是的,天气很冷,”阿馬羅說,他激動得聲音也變了,因為在這深更半夜的時候,她就在他的身邊。
  “廚房里的火爐還點著,”阿梅麗亞說。“我們最好是到那儿去。”
  “是的,這樣要好一些。”
  他們走進廚房。阿梅麗亞端著鐵皮燈,阿馬羅一邊捅著燒紅的木炭一邊說:
  “我已經很久沒到廚房來了。你們那些插著灌木枝的花瓶還擺在窗子外面嗎?”
  “嗯,還多了一盆荷蘭石竹。”
  他們在火盆旁邊的矮椅子上坐了下來。阿梅麗亞在俯身烤火時,感覺到阿馬羅神父的兩只眼睛正默默地盯著自己看。他肯定就要開口講話了!他的手在顫抖;他不敢動,不敢抬眼睫毛,惟恐自己會突然哭起來。不管他的話說出來是甜蜜的還是痛苦的,他一定要開口……
  他終于開口了,神態很嚴肅。
  “阿梅麗亞,我沒料到我還能像我們現在這樣,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和你說話。但現在居然做到了。這顯然是天主的意愿!前一段時間,你對我的態度完全變了……”
  她突然轉過身來,滿臉漲得通紅,小嘴唇顫抖著,几乎是喊叫般地大聲說道:
  “可你知道得很清楚這是為什么!”
  “是的。倘若不是為了那篇無恥的通訊文章和那些中傷的言詞,那就什么事情也不會發生,我們的友誼也會照原先那樣繼續下去,一切都會很好的。我現在想對你談的也正是關于這一點。”
  他把椅子往她身邊拉近了一些,然后非常和藹、非常平靜地說道:
  “你還記得那篇文章嗎?那篇侮辱了你們家所有朋友的文章?那篇把我糟蹋得不成樣子的文章?那篇攻擊了你和你的名譽的文章?你還記得的,對嗎?你知道它是誰寫的嗎?”
  “誰?”阿梅麗亞不胜惊奇地問道。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教區神父非常平靜地說,一邊把雙臂交叉在胸前。
  “這不可能!”
  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阿馬羅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裙子上,迫使她坐了回去。他繼續講下去,聲音仍然很耐心、很溫和。
  “听我說。坐好別動。的确是他寫了那篇文章。昨天我全都知道了。納塔里奧神父看到了出自他手筆的原稿。這事是納塔里奧發現的。當然是通過正當的途徑——因為讓真相大白于天下乃是天主的意愿。听我說,你還不了解這個人。”接著他便小聲地把納塔里奧所說的有關若昂·埃杜瓦多的情況敘述了一遍:他整夜整夜地跟阿戈斯蒂尼奧鬼混在一起,他辱罵教士,敵視宗教……
  “問問他在過去六年中是不是去做過仔悔,讓他把去做忏悔的人場券拿給你看!”
  她雙手垂到膝蓋上,喃喃說道:
  “天哪……天哪……”
  “于是我決定,作為你們家的一個朋友,作為一個教士,作為一個基督徒,作為你的朋友,阿梅麗亞小姐——因為,請相信我,我喜歡你……總之,我認為自己有責任警告你!如果我是你的哥哥,我就會直截了當地說:阿梅麗亞,命令這個男人從我們家滾出去!遺憾的是,我不是你的哥哥。但因為我對你的靈魂負有責任,我還是要來對你說:你想嫁給他的那個男人利用了你和你母親的好意;是的,孩子,他來到這里,外表像一個正直的君子,可在內心深處他卻是……”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仿佛是無法抑制的憤怒使他激動不已。
  “阿梅麗亞小姐,是他寫了那篇文章,使得可怜的布里托神父被調往阿爾科巴薩山區!他把我叫做勾引婦女的色鬼!把迪亞斯神父叫做酒色之徒!酒色之徒!他在迪亞斯神父和你媽媽的關系上散布了流言蜚語!他用明白無誤的語言指責你甘心情愿被人勾引!告訴我,你還想嫁給這樣一個人嗎?”
  她一直默不作聲,兩眼直直地盯著爐火,兩行淚水順著面頰悄悄地流了下來。
  阿馬羅在廚房里激動地來回走著;接著他轉過身來站在她面前,一邊做著很友好的手勢,一邊聲音非常柔和地說:
  “就假定他不是那篇文章的作者,假定他沒有用荒誕無稽的語言侮辱過你媽媽、大教堂神父、你們家的朋友們,他也還有一個不敬神的問題呀!請想一想,如果你嫁給他,你只好放棄自己的信仰,跟你媽媽的朋友們斷絕來往,永遠不再踏進教堂的大門,引起所有正直人的反感——不然的話,你就要使自己處于跟他對立的地位,那樣一來你們家里就會變成人間地獄。對所有的問題都要爭吵不休!禮拜五行齋戒、參加圣餐禮、禮拜天做彌撒……這一切都會帶來困難……如果你想去做忏悔,那又要吵翻天!簡直是可怕之极!另外,你還必須俯首帖耳地听他嘲笑你的宗教信仰!我還記得,在我到這儿來的第一天晚上,他在談到阿雷加薩那位圣女時,態度是何等的傲慢無禮。我還記得另外一個晚上,納塔里奧神父在這里談起教皇庇護九世遭到的种种苦難,說倘使當年自由主義者進入羅馬,庇護九世就會變成階下囚了。當時他居然狂笑不止,說這些都是夸大其詞!如果自由主義者可以為所欲為,那我們就會看到教皇睡在上牢內的一堆稻草上!這是絕對肯定的,可他卻似乎認為未必如此!這些就是他到處宣揚的主張。納塔里奧神父說,他和阿戈斯蒂尼奧在特雷羅山腳下的咖啡館里說,洗禮只是一种迷信,因為每個人必須選擇自己喜歡的宗教,而不該從小就被迫做一名基督徒!嗯,你覺得怎么樣?我是作為朋友對你講這些話的……与其看到你嫁給這個人而失去靈魂,我情愿看到你死!如果你嫁給他,你就永遠失去了天主的恩寵!”
  阿梅麗亞把雙手舉到太陽穴旁邊,靠在椅背上,一邊非常痛苦地喃喃說道:
  “啊,天主啊!天主!”
  阿馬羅于是在她身邊坐下,膝蓋几乎碰到了她的衣裙。他在聲音里加進一些溫和的慈父般的聲調,繼續說道:
  “另外,我的孩子,你不會相信像他這樣的人會有一副慈善心腸,會賞識你的美德,會像一個基督徒丈夫那樣愛你吧?‘凡沒有宗教信仰的人都沒有道德;凡不信神的人都不會愛人’,我們的一位教皇曾這樣說過。等他一時的熱情過去以后,他就會對你冷酷無情,動不動就要發火,他會重新去找阿戈斯蒂尼奧和妓女們鬼混,甚至還會虐待你……讓你終日提心吊膽,過不上一天安穩日子。不尊重宗教的人是無所顧忌的;他們說謊,搶劫,造謠誣蔑。瞧那篇通訊文章就是明證。他到這儿來跟大教堂神父友好地握手,然后便去報館把他說成是一個酒色之徒!以后在你死的時候你將會多么懊悔啊!一個人年輕、健康的時候,樣樣都好;可是當死期來臨、處于彌留時的痛苦階段,就像隔壁那位可怜的老婦人一樣,喉嚨里響起了臨終的疾聲時,想到自己跟這么一個人過了一輩子罪孽深重的生活,就要去見耶穌基督了,到那時候,你會感到多么恐怖啊!說不定到時候他還不讓你接受終傅儀式呢!沒有做圣事就死去,像畜生一樣地死去……”
  “看在天主份上!看在天主份上,教區神父先生!”阿梅麗亞喊道,接著便神經質地哭了起來。
  “別哭,”他說,一邊把她的雙手輕輕地握在自己的兩只顫抖的手中。“听我說,把你的心里話都講給我听吧。好了,安靜下來,最終一切都會好的。結婚預告還沒有公布。告訴他,就說你不想嫁給他,你已經統統知道了,你恨他……”
  他抓住阿梅麗亞的手,慢慢地撫摸著,緊握著。突然,他用一种急切的聲音說:
  “你并不太喜歡他,是不是?”
  她頭垂在胸前,聲音很輕地回答說。
  “是的。”
  “這就好了!”他激動地喊道。“現在請告訴我,你愛著另外什么人嗎?”
  她一聲不響,沒有回答,但她的心卻在劇烈地跳動,她的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爐火出神。
  “你愛什么人嗎?告訴我,告訴我!”
  他用手撫摸著她的肩膀,輕輕地把她拉向自己。她兩手無力地放在膝蓋上;她沒有轉身,但卻把臉轉向了他,只見她雖然眼中含著淚水,兩只眸子卻閃著光輝。她慢慢分開雙唇,蒼白無力的嘴唇。他把顫抖的嘴唇迎上去——他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他們的嘴吻在一起,長長的吻,深深的吻,牙齒碰著牙齒。
  “太太!太太!”突然從里面傳來了魯薩惊恐的聲音。
  阿馬羅驀地跳起來,向癱子的房間奔去。阿梅麗亞顫抖得很厲害,只得在廚房門上先靠了一會儿,她兩腿彎曲,一只手按住胸口。等她鎮靜下來以后,她便下樓去喊她母親。當母女倆走進老婦人的房間時,阿馬羅正跪在那里,臉俯在床上做祈禱;母女倆搖搖晃晃地跪到地板上;癱子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震動著她的胸部和兩側;隨著呼吸越來越短促,教區神父也相應加快了祈禱的速度。突然那使人痛苦的聲音停止了;他站了起來;老婦人一動不動,兩眼凸出、呆滯。她已經斷气了。
  于是,阿馬羅神父便把胡安內拉太太和阿梅麗亞帶到客廳里去;這一惊動把胡安內拉太太的偏頭痛也治好了。她在客廳里一陣陣地哭泣著,發泄著自己的痛苦,一邊想到可怜的姐姐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多么漂亮啊!當時她就要跟維加雷拉農庄的法定繼承人結成美滿的一對了!
  “她待人多么大方啊,神父先生!真是一個圣女!我生阿梅麗亞的時候病得那么厲害,她白天黑夜地守著我,一步也沒有离開過!至于在一起鬧著玩——沒有哪一個人像她那樣……啊,天哪,我的天哪!”
  阿梅麗亞倚在窗子上,茫然地注視著漆黑的夜晚。
  門鈴響了。阿馬羅手持蜡燭走下樓去開門。來人是若昂·埃杜瓦多,他一見教區神父夜里這個時候還在胡安內拉太太家里,便在打開的門口呆住了;最后他才低聲說道:
  “我是來看看有什么消息……”
  “可怜的老太太剛剛斷气。”
  “啊!”
  兩個人相互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儿。
  “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做的——”若昂·埃杜瓦多說。
  “沒有什么事情,謝謝你。太太小姐就要睡覺了。”
  對阿馬羅這种儼然以主人自居的態度,若昂·埃杜瓦多气得臉色發白。他又猶豫了一會儿,但是當他看到教區神父用手護著燭光免得被風吹熄時,他便說:
  “那好,晚安。”
  “晚安。”
  阿馬羅神父走上樓;然后把她們母女倆送到胡安內拉太太房中,因為她們都很害怕,要在一起相互作伴。他重又回到停放尸体的房間,把桌子上的蜡燭的燭芯修剪了一番,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椅子里,開始讀起了他的每日祈禱書。
  過了一會,整幢房子安靜下來了,阿馬羅感到睡意正向他襲來,便走進餐室,在碗柜里找到一瓶葡萄酒,美美地喝了一杯。當他正品味著他的香煙的香味時,他突然听到重重的腳步聲在窗下走來走去。因為夜色黑魆魆的,他分辨不出散步者是誰。那是怒气沖沖的若昂·埃杜瓦多在繞著房子轉來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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