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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唐娜·吉塞帕望過彌撒剛回到家里,就非常惊奇地听見正在擦洗樓梯的女仆在樓下喊道:
  “唐娜·若塞帕夫人,阿馬羅神父先生來啦!”
  近來,教區神父難得上大教堂神父家來。唐娜·若塞帕听見他來拜訪,覺得很有面子,并且好奇起來,于是也大聲喊道:
  “上來吧,我們可不跟你講客套!你就像我們自己家里人一樣。上來吧!”
  她正在餐室里,在一只碟子里放上一小堆一小堆的果醬。她穿的是一件脅下開叉的黑色毛料長裙,下擺靠腳腕周圍唯一的一根撐架支撐開。這天早上,她戴著藍色眼鏡。她趿拉著她那雙難看之极的氈料拖鞋,走到樓梯口。在垂到她前額的黑色頭巾底下,她對教區神父先生擺出了一副熱誠歡迎的笑臉。
  “看見你光臨真叫人高興,”她大聲說,“我做完了早彌撒剛剛到家才几分鐘。今天我去的是圣母馬利亞小教堂——是文森神父講的。啊!教區神父先生,今天的彌撒可真讓我受益不淺。請坐。不,別坐在正對著房門的風口上。那個可怜的癱子已經過世了……教區神父先生,把經過都講給我听听吧。”
  教區神父只好把攤子臨終前的痛苦又講了一番。他說到胡安內拉太太如何傷心,老太太死后臉上又是如何露出一副仿佛是冷笑的樣子,還有那些太太們對喪禮的安排又是如何決定的,等等,等等。
  “說句体己話,唐娜·若塞帕,老太太這一死,倒讓胡安內拉太太少了個大負擔。”他突然探身向前坐到椅子邊上,又把兩手往膝蓋上一放,說:“你看若昂·埃杜瓦多先生這個人怎么樣?你听說了嗎?就是他寫的那篇文章!”
  “哎,這事儿就甭提啦,教區神父先生!”老太太兩手朝頭上一舉,嚷了起來。“我一听見就惡心!”
  “那么你已經知道了?”
  “是啊,教區神父先生,我都知道了!納塔里奧神父先生昨天到這儿來過,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咳,好一個流氓!咳,他要下地獄的!”
  “你知道嗎,他是阿戈斯蒂尼奧的心腹之交,他們在印刷所里飲酒作樂,一直喝到后半夜;他們還跑進特雷羅的彈子房去,辱罵宗教……”
  “看在天主份上,別跟我再說這些啦,教區神父先生,別跟我說啦,別跟我說啦!昨天,納塔里奧神父先生在這儿的時候,我听他講了那么多罪孽,心里已經惶惶不安了。我非常感激他,他一听說這事就來講給我听了——他真体貼人。你听我說,教區神父先生,我一向就認為那個書記員是這路貨色。我以前就這么說過!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從來不喜歡管旁人的閒事——不過我心里自有想法。他也去望彌撒,他也守齋戒,可是我一直疑心,他這樣做只是為了騙騙胡安內拉太太和小姑娘的。現在你瞧瞧,不是讓我給說中了!就我個人來說,我對他一向沒有好感!從來沒有過,教區神父先生!”她的小眼睛倏地一亮,透出一种幸災樂禍的目光:“這么一來,婚禮當然不會舉行囉?”
  阿馬羅神父在椅子上朝后坐好,慢條斯理地說:
  “我親愛的夫人,顯而易見,一個貞洁的姑娘怎么能嫁給一個六年沒作過忏悔的共濟會會員呢!”
  “天哪,教區神父先生,要是那樣的話,我宁愿她死了呢!有必要把一切都告訴那個姑娘。”
  阿馬羅神父打斷了她,急忙把他坐的椅子拖到她的椅子旁邊:“我正是為了這件事才來找你的,我親愛的夫人。我昨天晚上和小姑娘談過了。但是你一定明白,當時正亂得一團糟,那位可怜的夫人又在我們身邊奄奄一息,所以我沒能再進一步往下說。不過,我該說的都說了,我盡我的能力勸說她,并且向她指出,她可能會喪失她的靈魂,苦上一輩子等等。作為她們家的朋友,作為她的神父,我能做的都做了,我親愛的夫人。我還提醒她說,作為一個基督徒,作為一個女性,她負有道德上的義務解除她和那個書記員的婚約。我這么說,因為這是我的責任——盡管要我這么做實在也是很難的。真難啊。”
  “那她怎么說?”
  阿馬羅神父顯出一臉不稱心的樣子。
  “她不置可否,撅起嘴,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說真的,因為家里有人要死了,她心里本來就很不好受。那姑娘并沒有愛他愛得要死,這是明擺著的;可是她想要結婚,她怕她母親也會死,那樣,就只撇下她一個人了。你是知道姑娘家的心思的!我看得出來,我的話對她有點作用。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看最好還是你去和她談談。夫人,你是她們家的朋友,又是她的教母。你是看著她長大的——我敢肯定,你在遺囑里也不會虧待她的——這一切我都考慮到了。”
  “噢,這事儿你就交給我吧,教區神父先生!”這位了不起的夫人大聲說,“我會指引她走上正道儿的。”
  “那姑娘正需要有人指引呢。咱們私下說說,她應該另找一位忏悔神父。西爾韋里奧神父是她的忏悔神父,我不想說他的坏話,那個可怜的人,不過我還是要說,他起不了多大作用。他為人很仁慈,品德很高尚,但是他缺乏叫作才于的那种東西。他認為忏悔只不過是一項干巴巴的、超脫個人感情的事務。他把教義編成一道道問題,隨后又用上帝的十誡來考查人們的良心。你倒是想想看,夫人!很顯然,姑娘既不會偷盜,也不會殺人,更不會貪戀鄰人的妻子!從這類忏悔中,她不會得到最大的教益;她所需要的,是一個對她嚴厲的忏悔神父,他應該對她說:‘這樣做,姑娘!’不容她有半點爭辯的余地。她精神上很脆弱;像大多數女性那樣,她不知道怎樣安排自己的生活。正因為這個原因,她就需要一個能夠手持鐵鞭管教她的忏悔神父,她應該服從他,什么事都告訴他,對他敬畏懼怕……她的忏悔神父必須是這樣的人。”

  1十誡;基督教的誠條,包括:崇拜唯一上帝而不可拜別神;不可制造和敬拜偶像;不可妄稱上帝名字;須守安息日為圣日;須孝敬父母;不可殺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盜;不可作偽見證陷害人;不可貪戀別人的妻于、財物。
  “教區神父先生,你正是這樣的人。”
  阿馬羅謙虛地微笑著說:
  “我不否認我正是這樣的人。我是她母親的朋友。我認為她是個好姑娘,應該得到天主的恩寵。我總是盡我所能對她的一言一行給予忠告。不過,夫人,你自然明白,有些事情,是沒法在客廳里當著許許多多人的面開口的。一個人只有到了忏悔室里,才能無所顧忌地披露心曲。我正希望能夠這樣,能夠有机會和她單獨談話。可是,我又不能去對她說:‘你現在必須上我這儿來作忏悔!’我在這類事儿上是有顧慮的。”
  “可是我一定要告訴她,教區神父先生。啊,我一定去跟她說!”
  “你要是這樣可真是幫了大忙了。你將為她的靈魂造福不淺呢!因為,如果那個姑娘讓我來指導她的心靈,我們可以肯定,她就不會再有任何煩惱,她就會走上天主賜福的道路……那么,唐娜·若塞帕,你打算什么時候去跟她談呢?”
  唐娜·若塞帕覺得耽擱這件事就是罪孽,決定當天晚上就去談。
  “我看這不大可能呢,唐娜·若塞帕。今天晚上要守靈。那個書記員自然會上那儿去的——”
  “天哪,教區神父先生!那么,我和我的朋友們就非得和那個异教徒在一間屋子里度過這個晚上不成?”
  “如果你今晚去,就不得不這樣。那個小伙子現在畢竟還被看作是那家人的朋友。我們知道,您唐娜·若塞帕、唐娜·瑪麗亞,還有甘索索兩姐妹,都是品德高尚不過的人——可是我們可不能夠因為我們有道德就驕傲啊。不然的話,我們就有失去一切道德果實的危險。做一件蒙受恥辱的事是會讓天主高興的,有時候跟做坏事的人混在一起雖然是一件蒙受恥辱的事,但這就像一個大地主跟一個种地的并肩站在一起一樣,可以讓天主高興……我們應該這樣說:我在道德上比你高尚,但是比起為了進入光榮的天國我所應該做到的事來,誰知道我是不是個像你一樣的大罪人呢……我們在精神上蒙受的這种恥辱,正是我們能夠奉獻給耶穌的最大的禮物……”
  唐娜·若塞帕像個孩子似地聚精會神听他講完,然后不胜敬佩地說:“啊,教區神父先生,光是听你說話,就能大大增添人的美德!”
  阿馬羅欠了欠身說:
  “仁慈的天主常常給我靈感,教我說出正确的話來。好啦,我親愛的夫人,我不想再打扰你了。我們是相互了解的,夫人,你明天去和小姑娘說:如果她同意來听我的勸告——我相信她會如此的——那你就在禮拜六八點鐘把她帶到大教堂來。你對她說起話來口气要堅決一些,唐娜·若塞帕!”
  “這事就交給我啦,教區神父先生。現在,你想不想嘗嘗我的果醬?”
  “好的,我嘗嘗看,”阿馬羅說著,便擺足架子吃了一小堆果醬。
  “這是用唐娜·瑪麗亞送來的□桲做的。味道總是比甘索索姐妹做的好吃。”

  1□桲:落葉灌木或小喬木,果實有香气,味酸,可制蜜餞。
  “好啦,再見了,唐娜·若塞帕。噢,我差點忘了,我們的大教堂神父對于書記員這件事有什么想法?”
  “我兄弟嗎——?”
  正在這時候,有人在樓下猛地按響了門鈴。
  “這一定是他回來了,”唐娜·若塞帕說。“他正在發脾气哩!”
  他實際上是從他的農場上回來的,對農場看管人。對農庄管家、對地方長官、對整個人類估惡不俊的本性,滿腔怒火。有人偷了他几個洋蔥,他气得說不出話來,只好痛痛快快地反复咒罵著魔鬼,讓心里好受些。
  “天哪,兄弟,災難會降臨到你身上的!”唐娜·若塞帕十分震惊地說。
  “听著,姐姐,你這些顧慮還是留到大齋期的時候再說吧。我說,讓他們見魔鬼去,我還要再說一遍,讓他們滾到魔鬼那儿去吧!我已經跟著管農場的說過了,再看見有人到農場上來,就把槍裝上子彈向他們開火!”
  “人們現在對私人財產很不尊重,”阿馬羅說。
  “對一切事物都不尊重,”大教堂神父高聲說。“那些是新鮮洋蔥,光是看看也是一种眼福呢!可是,先生,現在你瞧瞧!我說啊,這簡直是褻瀆圣物——膽大包天地褻瀆圣物!”他振振有詞地補充說。因為在他看來,偷竊洋蔥——偷竊大教堂神父的洋蔥這件事,是一件大不敬的行為,就像偷竊大教堂里的圣器一樣嚴重。
  “現在的人不敬畏天主、缺乏信仰!”唐娜·若塞帕插嘴說。
  “你說什么缺乏信仰!”他怒气沖沖地回答。“這是缺乏治安,就是這么回事!”隨后,他又轉身對阿馬羅說,“今天是老太太的喪禮,是不是?真是禍不單行啊。進去吧,姐姐,給我准備一只干淨的硬領,再把我那雙有搭扣的鞋拿出來!”
  阿馬羅神父把話題又扯到他的當務之急上來:
  “我們剛才正在議論若昂·埃杜瓦多和那篇通訊的事儿。”
  “咳,那又是另一种類型的邪惡!”大教堂神父說。“你就想一想看,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這樣一幫無賴,竟然有這樣一幫無賴。”他站在那儿,雙臂交叉,兩眼發亮,仿佛正在打量一群給放到世上來的妖魔鬼怪,它們正肆無忌憚地糟蹋誠實君子的名譽,摧毀教會的准則,敗坏家庭生活的道義,并且吞食教士的洋蔥。
  阿馬羅神父告辭的時候,對把他送到樓梯口的唐娜·若塞帕重提他的勸告。
  “既然今儿晚上得守靈,你就什么也別說。明天你再和那個姑娘談,這個禮拜的周末你就領她上大教堂來。好啦,唐娜·若塞帕,你一定要把那姑娘勸醒過來,想辦法拯救她的靈魂!記住,天主的眼睛在看著你。對她說話口气要堅決,口气要堅決!我們的大教堂神父會去跟胡安內拉太太談的。”
  “你就盡管放寬心去吧,教區神父先生。我是她的教母,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我一定要把她領到靈魂得救的正路上來。”
  “阿門,”阿馬羅神父說。
  那天晚上,唐娜·若塞帕果然沒有開口。在濟貧院路,那天晚上正好該守靈。大家都聚在樓下的小客廳里,那儿只孤零零地點著一支昏暗的蜡燭,上面還用墨綠色的燈罩罩著。胡安內拉太太和阿梅麗亞披著服喪用的縐紗,悲切地坐在屋子當中的沙發上。在她倆四周,朋友們都穿著一身黑衣,坐在沿牆根放好的一排排椅子上。他們沉默不語,木然不動,一臉的傷心。偶然有一兩個人悄聲嘀咕一言半語;有時從屋子角落的陰影里傳來一聲歎息:于是利巴尼厄奧或是阿瑟·科塞羅便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把蜡燭芯子剪短一些。有時,圣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連聲咳嗽起來,聲音很凄慘。在這一片寂靜之中,听得見木板鞋在石板路上走過時發出的辟里啪啦聲,每隔一刻鐘,濟貧院的大鐘便當當鳴響。
  每隔一段時間,穿著一身黑衣服的魯薩便端著盤子走進來,上面放著蜜餞和盛著淡茶的茶杯,她把蜡燭的燈罩提起來,那些本來正在打瞌睡的老太太覺得眼前一亮,便用手絹遮住眼睛,歎一口气,然后便自己動手,品嘗起圣餐儀式上用過的小點心來。
  若昂·埃杜瓦多坐在客廳的一個角落里,旁邊是張著嘴睡著了的聾子曾索索,沒有人去搭理他。整個晚上,他都想引起阿梅麗亞的注意,但是她一直沒有朝他望過一眼。她的頭低垂在胸口,兩手放在膝上,不停地把她的棉布手絹擰起來又攤開。
  到了九點鐘,阿馬羅神父和大教堂神父迪亞斯也來了。教區神父邁著庄嚴的步伐,走過去對胡安內拉太太說:“我親愛的夫人,這是個沉重的打擊。但是我們應該想到,你尊敬的姐姐現在正榮幸地陪伴著我主耶穌基督,這樣我們就可以感到寬慰了。”
  四下里響起了一片低低的抽泣聲;屋子里沒有空椅子了,兩位神父只好坐在沙發的兩頭,痛哭流涕的胡安內拉太太和阿梅麗亞坐在中間。他們看上去好像一家人似的;圣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小聲對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說:
  “哎,看見他們四個人一起坐在那儿可真是大飽眼福呀!”
  守靈的儀式沉默而陰郁地一直持續到夜里十點鐘,只有若昂·埃杜瓦多的咳嗽聲不時打破寂靜,他傷風了。唐娜·若塞帕事后告訴大家,她認為“他是存心咳嗽搗亂,嘲弄大家對死者所表示的敬意”。
  兩天之后,早上八點鐘,唐娜·若塞帕和阿梅麗亞一同走進大教堂。在此之前,她倆先在平台上跟藥舖掌柜的老婆安帕羅談了一會。她有一個孩子出麻疹病倒了,盡管病情不太嚴重,但她還是打定主意先來許個愿消消災。
  那是個陰天,大教堂又陰沉又幽寂。阿梅麗亞戴著黑絲网面紗,臉色十分蒼白。她在圣母馬利亞的祭壇前停了下來,雙膝跪下,兩眼望著祈禱書,一動也不動。唐娜·若塞帕先在圣禮殿和大圣壇前跪拜了一下,然后便輕輕地走到圣器收藏室的門口,慢慢把門推開。阿馬羅神父慪接著肩膀,兩手放在背后,正在那里走來走去。
  “事情怎么樣了?”他抬起刮得干干淨淨的臉,連忙問。他的兩眼閃現出憂慮的神色。
  “她來了,”老太太帶著胜利的喜悅小聲說,“我親自去領她來的!哎!對她口气堅決些,教區神父先生,不要對她姑息寬容。我就把她托付給你啦。”
  “謝謝你,謝謝你啦,唐娜·若塞帕,”神父熱情地緊緊握住她的雙手說,“為了這件事,天主會賜福給你的。”
  他很緊張地朝四下里看了看,隨后他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黑色長袍,摸摸手絹和皮夾,然后輕輕地帶上了圣器收藏室的門。他沿著大教堂走了過去。阿梅麗亞還跪在那里,白色的圓柱襯托著她黑黝黝的身影。
  “來吧,”唐娜·若塞帕說。
  她緩緩地站起身來,臉色鮮紅,用顫抖的手指理了理技垂到胸前的面紗上的縐褶。
  “我就把她留在這儿了,教區神父先生,”老太太說。“我打算上藥舖掌柜家去,跟安帕羅聊聊,然后我再來領她回去。去吧,孩子,去吧。愿天主給你的靈魂帶來光明!”
  她在每一座圣壇面前都鞠躬如儀,然后便离開了。
  藥舖掌柜卡洛斯租賃了大教堂神父的房子,還拖欠了一點房租。唐娜·若塞帕一到他家門口,他連忙裝腔作勢地對她脫帽行禮,把她請到樓上那間挂著薄紗窗帘的客廳里,安帕羅正坐在窗邊做針線活儿。
  “哦,卡洛斯先生,你不必候在這儿,”老太太說。“不要撇下你的生意。我把我的教女留在大教堂里,只是上這儿來休息一會儿罷了。”
  “好啊好啊,你要是不見怪的話,那末我就……我們的大教堂神父身体好嗎?”
  “他又發了一次病——現在還有一點儿頭暈。”
  “這會儿是早春天气,”卡洛斯說。他重新擺出一副威嚴的架式,站在客廳當中,手指插在坎肩的袖口里。“我也老是覺得不舒服。我們這种人血气旺盛,總要生上一种可以叫作‘体液再生’的毛病。血液里面有大量的体液,這种体液如果不通過适當的途徑予以排除的話,就會另找出路,我們不妨這樣說,它就會在身体各個部位到處流竄,以粉刺或者癤子的形式出現而且往往會在很不方便的部位冒出來。盡管它們本身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它們老是會引起,比如說吧,一系列的……噢,對不起,我又扯起我的醫道來了!……告訴他,可以吃點詹姆斯氧化鎂!”
  接著,唐娜·若塞帕說她想去看看出麻疹的孩子。可是她只走到房門口就站住了,對那個渾身裹在被子里、燒得兩眼發亮的孩子說,不要忘記做晨禱和晚禱。她對安帕羅推荐了几种對麻疹有奇效的療法。不過,如果安帕羅是誠心誠意許了愿的話,她就盡可以放心,孩子一定可以治好……啊,她每天都感謝天主,她沒有結過婚!孩子只會讓你操勞和苦惱。由于孩子帶來的麻煩和照看他們所花費的時間,他們很可能會導致一位婦女忽視自己的宗教信仰,以致使她的靈魂墮入地獄……
  “您說得對,唐娜·若塞帕,”安帕羅說,“他們是天主降下的懲罰。而我竟生了五個!有時候,他們簡直把我逼瘋了,我只好坐在這把小小的椅子里獨自哭泣。”
  她們正好走到了窗口附近,于是便朝窗外望去,津津有味地注視著地方治安法官先生。他正從他辦公室的窗子后面,透過他的雙筒望遠鏡,色迷迷地盯著裁縫特萊斯的老婆看。咳,真不要臉!在萊里亞,過去他們可從來不曾見過這种當官的!再瞧瞧那個秘書長吧,他竟然厚顏無恥地跟諾瓦埃斯的老婆勾搭上了……不過對于這班在里斯本受過教育的不信神的人,你又能指望他們干出什么好事來呢?照唐娜·若塞帕看來,他們命中注定要像蛾摩拉一樣,在天火中喪生。安帕羅只管低著頭做針線。听著這番虔誠憤慨的話,她心里也許很羞慚,因為有罪的念頭也一直在折磨著她:她很想上里斯本去,看看公共花園,上圣卡洛斯大劇院去听歌唱家的演唱。

  1峨摩拉:《圣經》中傳說的罪惡之城,詳見《舊約·創世記》第十八至十九章。
  過了一會儿,唐娜·若塞帕又談起那個書記員來。安帕羅對這件事還一無所知,于是老太太便洋洋得意、不厭其煩地從頭到尾給她講了一遍,連一個細節也沒放過。她說起那篇通訊的來歷,談到濟貧院路眾人如何憤慨,講到納塔里奧如何想方設法發現了“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身份。她重點講了若昂·埃杜瓦多的人品,說他不敬神,還說他縱酒作樂等等。她認為除掉這個無神論者是一個基督徒的責任;她甚至還暗示說,最近在萊里亞發生的几起搶劫案,也是若昂·埃杜瓦多干的。
  大教堂的大鐘緩慢地敲打了十一點;唐娜·若塞帕連忙裹上斗篷,要去接阿梅麗亞了。那個可怜的孩子,她一定等得不耐煩了。
  卡洛斯送她出門,舉起帽子(好像這是預付給他的房東的一筆小小的款項似的),說道:
  “您一定要告訴大教堂神父,在有關那篇通訊文章和對教士的攻擊這件事上,我全心全意地站在教士們一邊。樂意為您效勞,我親愛的夫人……天色陰暗,怕要下雨吧。”
  唐娜·若塞帕走進大教堂時,阿梅麗亞還在忏悔室里。老太太重重地咳嗽了几聲,匍伏在地,雙手捂著臉,對著圣母馬利亞念起禱告來。大教堂里冷寂無人。后來,唐娜·若塞帕又走到忏悔室門口,從指縫里向里面張望。阿梅麗亞一動不動地跪在那里,臉几乎完全被面紗遮住了,黑色長裙垂在身体四周。唐娜·若塞帕又禱告起來。這時一陣細雨打在一扇邊窗上。忏悔室的木板終于嘎吱嘎吱響了起來,石板上也有一陣長裙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唐娜·若塞帕轉過身來,發現阿梅麗亞已經站在她面前,臉色緋紅,兩眼十分明亮。
  “你已經等了很久了吧,教母?”
  “有一會儿了。你准備走了嗎,唆?”
  她站起身來,划了個十字,兩個人便离開了大教堂。外面仍然是細雨霏霏,可是阿瑟·科塞羅先生正好穿過廣場,有事去找地方長官,于是他撐著傘把她們兩個送到了濟貧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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