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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樁未曾想到的事情發生了,破坏了他們在教堂司事家的歡聚。這一切都是由于托托行為反常所引起的。正像阿馬羅神父說的,這女孩子對他們已變得像野獸一般凶狠。
  她現在對阿梅麗亞表現出赤裸裸的厭惡。只要她一走近,托托便馬上用被子把頭捂住,一听到阿梅麗亞的聲音或者感到她把手放在床上,她便發瘋似地扭動著避開她。阿梅麗亞心想,這一定是纏住托托的魔鬼聞到她濺有圣水的衣服上浸透了從教堂里帶來的香火味,就在那女孩子的身体內嚇得打起滾來,于是她便從房間里逃了出去……
  阿馬羅曾試圖用一些嚴厲的話來訓斥托托,要她認識到對前來安慰她、并教她應該怎樣對天上的圣父說話的阿梅麗亞小姐采取這樣惡劣的態度,是多么忘恩負義。但那癱子卻歇斯底里大發作,嚎啕大哭,隨后她突然面孔肌肉僵硬,目光呆滯,眼睛從眼窩里凸了出來;眼白上翻,直直地望著,一邊嘴里吐著白沫。她撒的尿把床上弄得一塌糊涂。這情景著實嚇人。阿馬羅為了以防万一,連忙念起驅邪降魔的禱詞。從此以后,阿梅麗亞決定,像她自己所說的,“再也不管這頭野獸了”。她再也不想教她識字或者教她祈禱了。
  但是,為了良心上過得去,他們每次一進門總還是去看她一下。他們并不走進她的凹室,而只是站在門口喊一聲“你好啊?”她從不回答。然后他們便退回來,因為她那雙瘋狂而發亮的眼睛盯著他們直看,著實讓人害怕。她兩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全身上下地打量著他們,帶著一种金屬般的閃光死死地盯住阿梅麗亞的衣服和教士的長袍,仿佛要擠命看出里面裹著什么,那种貪婪好奇的樣子使她的鼻孔絕望地鼓脹起來,嘴唇上顯出一种气憤之极的獰笑。但最使他們惶恐不安的還是她執拗而充滿敵意的沉默。阿馬羅并不相信什么惡魔纏身的說法,他認為這一切都是极度瘋狂的症狀。阿梅麗亞越來越怕,她覺得他們還算幸運,因為托托四肢癱瘓,被終日釘在床上。不然的話,天哪,她哪次發作時,說不定會走進屋里來咬他們呢!
  阿馬羅宣稱,在看到這樣一番可怕的景象之后,整個上午的歡快气氛都被破坏掉了。于是他們決定,以后他們將直接到樓上的房間里去而不跟托托打招呼。
  其實這樣更糟糕。當他們走過前門踏上樓梯時,托托便俯身趴在床邊上,抓住床墊的邊沿,极力想看到他們,用目光追隨著他們,因為不能走動而絕望得把臉也扭曲了。當他們走進房間時,阿梅麗亞听到下面傳來一聲冷笑或者拖長的吼叫,直嚇得她連血液也要凝固了。
  現在她一直處在恐懼之中。她想,為了她對阿馬羅神父的愛,天主已經派來一個無情的惡魔噓她,追逐她。阿馬羅為了使她平靜下來,便對她說,我們的教皇庇護九世最近曾經宣布,相信魔鬼纏身是一种罪惡。
  “那為什么要祈禱,要念驅邪降魔的禱詞呢?”
  “那是過去的宗教信仰。這一切現在都要改變了。不管怎么說,科學畢竟是科學。”
  她覺得阿馬羅是在變著法儿欺騙她,而托托將毀掉她的全部的幸福。最后,阿馬羅想出一個避開那可惡姑娘的辦法:他們倆都從圣器收藏室進來。這樣他們只需穿過廚房就可以上樓,而托托的床在凹室的最里面,只要他們踮著腳輕輕走路,她就不會看到他們。這樣做很保險,因為在他們幽會的時間,即平常日子的十一點至十二點,圣器收藏室里空無一人。
  但即使他們走進來時踮著腳,屏住气,腳步放得很輕,那破舊的樓梯仍然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這時候,下面四室里就會傳來托托的聲音;這聲音嘶啞,粗野,充滿了仇恨,嚎叫般地喊道:
  “滾出去,你這只母狗!滾出去,你這只母狗!”
  阿馬羅气得發狂,真想去把這個癱子掐死。而阿梅麗亞則臉色煞白,渾身發抖。
  那小東西在屋子里面直叫喚:
  “瞧那兩只狗啊!瞧那兩只狗啊!”
  他們赶緊躲進房間,把門閂上。但那個在他們听來仿佛是來自地獄的可怕聲音仍然往他們耳中鑽,糾纏住他們不放。
  “公狗騎到母狗身上去了!公狗騎到母狗身上去了!”
  阿梅麗亞倒在床上,惊慌得几乎要昏了過去。她發誓說以后再也不到這該死的房子里來了……
  “你到底要怎么樣呢?”教士气急敗坏地說。“不到這儿來,又到哪里去呢?你要我們躺在圣器收藏室的長凳上?”
  “可我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呢?我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呢?”阿梅麗亞絞著手大聲說道。
  “沒什么對不起她的!她瘋了。可怜的埃斯格利亞斯大叔真是受盡了折磨……好了,你要我做什么呢?”
  她沒有回答。但在自己家中,每當見面的日子臨近時,她便開始感到恐懼,不敢去想那個一直在她耳邊隆隆作響、一直在她夢中出現的聲音。從她把自己的童貞交給阿馬羅神父的第一天起,她便陷入了一种麻木狀態,正是這种恐懼之感使她從這种麻木狀態中慢慢地蘇醒過來。現在她問自己是否還愿意繼續犯這种不可饒恕的罪行。阿馬羅曾向她保證,說天主肯定會饒恕他們,但這些保證現在已不再使她感到滿意。當托托在喊叫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阿馬羅臉色發青,嚇得渾身發抖,仿佛感到自己有罪,惶恐地預感到自己將永遠被罰人地獄。再說,如果天主打算饒恕他們,那他為什么還讓魔鬼借用癱子的聲音辱罵他們、嘲弄他們呢?
  她跪在床腳邊,對圣母馬利亞沒完沒了地做著禱告,求圣母啟發她,告訴她托托的這番迫害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她圣母馬利亞想用這樣的辦法向她發出可怕的警告。但圣母馬利亞并不開口。在祈禱的時候,阿梅麗亞不再像從前那樣,感到有一种像夏日的微風一般輕柔的靜謐气氛自天而降進入自己的靈魂,就像是圣母下來造訪一樣。她已經失去了過去的嬌艷,變得神情沮喪,經常絕望地絞著雙手,覺得自己被天主遺棄了。她對自己保證絕不再去教堂司事的家;但到了幽會的日子,一想到阿馬羅,一想到那張床,一想到那些使她激動万分的親吻,一想到那股滲透她全身的火一般的激情,她便感到渾身酥軟,無力抗拒那种誘惑;她穿好衣服,下定決心就去這最后一次了;鐘一敲十一點,她便离開了家。一想到她就要听到托托的聲音,她便兩耳發燙,心里直哆嗦;但一想到那個就要把她摔到床上去的男人,她渾身又燃起了情欲的火焰。
  出于對圣徒們的畏懼,她在走進教堂時沒有像平時那樣做禱告。
  她跑進圣器收藏室到阿馬羅身邊尋求庇護,躲進他神圣的有權威的長袍之中。她面容蒼白,心煩意亂,為了讓她平靜下來,他便大聲地嘲笑她膽小怕事。不,這是胡說,她不應該因為房子里有那么個瘋子,就惊慌失措而使他們失去幽會的歡樂!他最后答應她再另外找個地方。趁著圣器收藏室里寂靜無人的机會,為了分散她的心思,他有時候便讓她看看祭服和珍寶之類,讓她對一只新的圣餐杯或者一件白色祭服的老式花邊發生興趣。他在触到這些圣物時顯得很隨便,以此證明他現在還是教區神父,并沒有失去天主的信任。
  就這樣,一天上午,他拿出一件為圣母馬利亞准備的斗篷,這是几天之前奧雷姆一位有錢的教區居民捐贈的禮物。阿梅麗亞對它非常喜愛。它由藍色的緞料制成,藍色代表天空,上面繡有星星,中間的圖案絢麗多彩,一顆金黃色的心熠熠發光,周圍是金黃色的玫瑰。阿馬羅把它展開,拿到窗口,更好地顯示它沉甸甸的、金光閃閃的刺繡。
  “根華麗的一件刺繡品,是不是?价值几百塊金幣呢。昨天我試著把它披在圣母的雕像上。相配极了,就像寶石似地把圣母像襯托得光彩奪目。也許長了一點……”然后他看了看阿梅麗亞,把她頎長的身材和圣母矮胖的体形比較了一番,然后說:“你穿上它最合身了,讓我們試試看……”
  她身子往后一縮,喊道:“不,天哪,這罪過太大了!”
  “胡說!”他說著便撐開斗篷向她走過來,只見緞子襯里就像清晨的云一樣白淨。“祝圣儀式還沒舉行,這斗篷還不算是圣物——剛剛從裁縫店里把它拿回來。”
  “不,不,”她聲音微弱地說,但她的眼睛中已經閃出渴望的目光。
  他生气了。也許她比他更懂得什么是罪過,什么不是罪過?還需要她來教他對于圣衣應該怀有怎樣的敬意嗎?“快來,別傻了。讓我看看它穿在你身上是什么樣子。”
  他把斗篷披在她肩上,把閃閃發光的銀扣飾在她胸前扣好。然后他便往后站了站,注視著她全身裹在斗篷里的輪廓,只見她惊恐万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儿,臉上卻泛起了一個心醉神迷的激動的微笑。
  “啊,我的可愛的小姑娘,你看上去多可愛呀!”
  她步態端庄地向圣器收藏室的鏡子走去。這是一面早已失去光澤的老鏡子,鑲嵌在一只鑿光的櫟木鏡框里,頂部挂著一個十字架。那件天藍色的綢緞斗篷點綴著燦爛的群星,构成一幅气象万千的天空圖畫,她裹著它在鏡子里把自己端詳了一會儿。她感触到它富麗貴重的質地。這斗篷曾触過圣母像的肩膀,因而變得圣洁,這圣洁帶著一种刺激感官的尊嚴滲入到她的全身。一种比塵世間的空气芳香甜蜜的流体包圍著它,用天堂里的气氛撫摸著她的肉体。她想象著自己成了一個圣女,正在被帶往天國,或者更美妙,已經來到了天堂……
  阿馬羅口齒不清地對她說:“啊,我親愛的,你比我們的圣母還可愛!”
  她迅速地對著鏡子瞥了一眼。是的,她的确很美。沒有圣母馬利亞那么美……但是她有著紅艷的嘴唇,黝黑可愛的臉上兩只黑黑的眼睛閃著光芒,倘若她立在祭壇之上,旁邊有風琴彈奏著樂曲,周圍都是禮拜者,她會使虔誠的信徒也不禁心跳加快的……
  這時阿馬羅走到她的背后,雙手交叉在她的胸前,把她整個身体緊緊抱在自己怀里,然后把嘴唇按到她的嘴唇上,吻了她一下,這一吻悄然無聲,時間很長,非常長……阿梅麗亞閉起了眼睛,向后仰著頭,春情在心中激蕩。阿馬羅沒有松開他的嘴唇,它們貪婪地吮吸著她的靈魂。她呼吸加快了,雙膝顫抖起來:然后她呻吟了一聲,便暈倒在他的肩上。她面色蒼白,沒有一絲儿生气,她太興奮了。
  但她突然又挺直了身体,眨了眨眼睛,仿佛剛從一個恍惚迷离的夢中醒過來似的,她凝視著阿馬羅,一股熱血涌上了臉頰:
  “啊!阿馬羅,多可怕啊,這罪過太大了!”
  “胡說!”他說。
  此刻,她只覺得心煩意亂,忙解開斗篷:“給我脫下來,給我脫下來!”她喊著,就像這緞子斗篷在燒著她似的。
  阿馬羅變得非常嚴肅。真的,誰都不可以拿圣物開玩笑……
  “不過,它還算不得是圣物。這點是毫無疑問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斗篷折起來,用原來包它的白布把它裹好,一聲不響地又把它放進了大抽屜。阿梅麗亞注視著他,全身都動彈不得,只有兩片蒼白的嘴唇翕動著在做祈禱。
  最后,當他對她說該到教堂司事家去的時候,她嚇得直往后縮,仿佛是魔鬼在叫她似的。“今天不去!”她乞求地喊道。
  他堅持要去。她這樣無知真是太過分了。她很清楚這并不是什么罪過,因為這件斗篷還算不得什么圣物。她的心靈太脆弱了。只不過半個小時,只不過一刻鐘,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沒有回答,徑直向門口慢慢走去。
  “那你是不想去了?”
  她轉過眼來哀求地說:“今天不去!”
  阿馬羅聳了聳肩。阿梅麗亞低著頭,眼睛看著舖在地上的石板,迅速地穿過大教堂,她覺得自己正在從憤怒的圣徒們中間走過,他們的目光都交叉地集中在她身上,要把她刺穿。
  第二天上午,在餐室里的胡安內拉太太听到大教堂神父气喘咻咻地走上樓來,便走出去迎著他,把他帶進小客廳,順手關好門。
  她想把一清早碰到的煩惱事告訴他。當時阿梅麗亞突然把她喊醒,哭著說天主正要把腳踩在她脖子上!她覺得悶死了!托托正拚命想在她背上點火!地獄之火正在熊熊燃燒,火舌比大教堂的鐘樓還要高——總之,是一場恐怖!她發現她穿著襯衫在自己房間里兜著圈子跑,好像瘋了一樣;過了一會儿,她又發了一陣歇斯底里,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整個家里一片混亂。可怜的孩子現在在床上,到現在連一匙湯也沒碰過。
  “這是做惡夢,”大教堂神父說。“消化不良引起的。”
  “唉呀,大教堂神父,不是!”胡安內拉太太大聲說道。她顯得疲憊不堪,于是便在他面前的一把椅子邊上坐了下來。“是別的東西,這都是她到教堂司事家去看望那個倒霉的孩子引出來的事儿!”
  接著她便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地講了起來,就像堤壩開了問,放出大量多余的積水一樣。她從來不愿意對這件事說長道短,因為她認識到這是一樁偉大的慈善事業。但是從阿梅麗亞開始去以后,這孩子就完全變了。近來,她總是喜怒無常。她一會儿莫名其妙地挺高興,一會儿又變得愁眉苦臉,那副樣于真叫人看了心焦。夜里她听到她很晚了還在屋里轉來轉去,听到她開窗子。有時候她真怕看到她那副怪樣子:每次從教堂司事家里回來,她都是面色蒼白,腿軟得要摔倒。她每次都得端給她一杯肉湯讓她提提精神。她說托托已經被魔鬼纏住了。已故的唱詩班指揮先生(愿天主讓他的靈魂安息)過去常說,在這個世界上,女人最容易得的毛病,一個是癆病,一個就是讓魔鬼纏住。因此她覺得,再也不能讓阿梅麗亞這孩子到教堂司事家里去了,除非完全弄清楚,這樣做不會損害她的健康或者損害她的靈魂。說實在的,她希望能有一個有判斷力,有經驗的人去檢查一下托托。
  “一句話,”大教堂神父說,他剛才一直閉著眼睛听著這番囉里囉唆的傷心話,“你是想讓我去看看那個癱子,搞清楚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樣,我就會放心了,我的親愛的!”
  這個稱呼使大教堂神父深為感動,因為胡安內拉太太作為一個主婦平時總要表現出她的尊嚴,這稱呼她只留著在臥室里他們倆卿卿我我時才用。他撫摸著老相好丰滿的脖子,欣然答應前去調查這件事儿。
  “明天就去吧,托托一個人在家。”胡安內拉太太提醒他說。
  但是大教堂神父情愿阿梅麗亞也在場,這樣就可以看到她們倆在一起相處得怎么樣,就能發現是不是有什么惡魔在她們中間搗鬼了。
  “這事儿我一定為你效勞,因為這是你求我,而我是愿意幫助你的——雖然我不去管魔鬼的事儿,光照顧我自己這病那病的,要做的事已經夠多了。”
  胡安內拉太太賞給他一個響亮的親吻。
  “啊,你這個迷人的娘們儿,你這個迷人的娘們儿!”大教堂神父擺出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輕聲說道。
  在他內心深處,他覺得這是一件很討厭的差事:這要犧牲他一個上午的清靜時光;而且一定會弄得他筋疲力盡。他甚至還必須費點腦筋才行;另外,他最不喜歡看到別人那副病歪歪的樣子和跟死亡聯系在一起的任何東西。
  但是几天以后,他還是遵守了自己的諾言,在阿梅麗亞安排好要去看托托的那天上午,很不情愿地拖著腳步走出家門,來到卡洛斯的藥舖里;他在一把椅子上坐定下來,一只眼睛看著《平民日報》,一只眼睛盯著門口,等著阿梅麗亞打這儿路過前去大教堂。他的朋友卡洛斯出去了;奧古斯托先生趴在柜台上,頭靠在攥緊的拳頭上,悠閒地讀著蘇瓦雷斯·德·帕索斯的作品。雖然還只是四月底,但外面已經陽光燦爛,耀眼地照射在廣場的石板地上;周圍闃無一人,唯一打破這寂靜的聲音是從正在修房子的佩雷拉醫生家里傳出的錘擊聲。阿梅麗亞遲遲沒有出現。大教堂神父覺得他正在為他的老相好作出巨大犧牲,他思來想去,不知不覺地就打起盹來了,那份《平民日報》也從他膝蓋上落了下來,這時候一個教士走進了藥舖。
  “啊,費朗院長,你進城來了?”大教堂神父醒過來說。
  “只是來待一會就口去,兄弟,”他說,一邊把兩本用繩子捆住的大書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然后他轉過身去,很恭敬地向藥舖伙計表示了問候。
  他的頭發全都白了——他肯定已經年過六旬——但身子骨還挺結實,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永遠閃動著快樂的光芒,因為身体好,牙齒仍然雪白光洁;唯一使他的容貌顯得難看的是他那只大鼻子。
  接著他表示,希望迪亞斯神父到藥舖來只是為了串門儿而不是因為生病的緣故。
  “不,我是在這儿等人。我手頭有件重要的差事,費朗院長。”
  “啊,”老人說,他感到大教堂神父的使命一定非同尋常。他一邊說著,一邊從他那只塞滿了紙頭的盒子里拿出一張藥方交給藥舖伙計。然后又把鄉間的新聞講給大教堂神父听。大教堂神父的農場里科薩位于波亞埃斯。這天早晨院長路過那儿時,很惊奇地發現農場房子的正面正在修繕。他的朋友迪亞斯是不是想到那儿去度夏?
  “不,不,我沒有這個想法,但是因為那些雇工正在修繕里面,既然房子的正面已經破舊不堪,我便吩咐他們順便好好把它整修一下。也需要把它弄得像樣些才是,因為它就在路邊上,波亞埃斯的庄園繼承人每天都要從那儿走過,那個夸夸其談的家伙自以為方圓几十里之內只有他那幢房子值得一看。即使只是為了讓那個無神論者看看還有一些房子也像他的那幢一樣好,我這樣整修一番也是值得的!你看我說得對嗎,朋友?”
  修道院院長本來正想對一個教士居然有這种虛榮心表示痛惜,但考慮到基督徒間的兄弟之愛,也為了不使大教堂神父生气,他赶忙改口說:“對,整洁是僅次于虔誠的美德嘛。”
  這時大教堂神父看到有個人穿著裙子,裹著披肩從廣場上走過,連忙跑到門口去看是不是阿梅麗亞。結果不是,于是他又走回來,重新談起了那個盤踞在他心中的話題。他見藥舖伙計已走進配藥間,便湊在費朗的耳邊說道:“我手頭有件很重要的差事。我要去看一個被魔鬼纏住的靈魂!”
  “啊,”院長說,一听到這樣一件責任重大的任務,他便嚴肅起來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嗎,院長?离這儿很近。”
  院長很有禮貌地表示了歉意。他今天出來先去拜訪了代理主教大人,然后又去西爾韋里奧那儿借了這兩本書,到這儿來是為村里的一位老人配服藥,他得在兩點鐘的時候回到波亞埃斯。
  大教堂神父定要他同去。這用不了一分鐘,而且這事儿又很奇特……
  于是修道院院長只好向他親愛的同事坦白承認,他不愿意研究這些事情。他碰到這類事情總感到怀疑,因此無法作出公正的判斷。
  “但世間畢竟是有一些很奇怪的事情的,”大教堂神父說。盡管他自己也感到怀疑,但他不喜歡修道院院長對于他迪亞斯神父感興趣的這樣一种不可思議的現象如此猶豫不決。他冷冰冰地重复說道:“我有點經驗,我知道世間是有些很奇怪的事儿。”
  “不錯,的确是有,”修道院院長說。“否認天主或者圣母能夠出現是違背教會學說的……否認魔鬼能夠纏住一個人的身体則是褻瀆神明。約伯就曾被魔鬼纏身,薩拉一家也遭到過此种厄運。顯然是有些很奇怪的事儿,但實在是太少見了,大教堂神父!”
  他停了一會儿,用他明亮敏銳的眼睛看著正在把鼻煙往鼻子里面推的大教堂神父,然后又放低聲音繼續說道:
  “而且,你是否注意到了,大教堂神父,這類事情只發生在女人身上?它只發生在女人身上,因為女人作惡的力量太大了,就連所羅門本人也無法与她們抗衡;她們的性情又太容易激動,太反复無常,連醫生也沒法理解她們。這些奇怪的事儿只出在她們身上。你可曾听說過圣母馬利亞在哪位受人尊敬的公證人家里出現過?你可听說過哪位高貴的法官被魔鬼纏住了?是的,這很值得人們思考……我認為這是她們本身的某种罪惡,某种幻覺,妄想,疾病……你覺得不是這樣嗎?我對待這類事情的准則是:等閒視之,淡然處之。”

  1所羅門:古代以色列王國國王,以智慧著稱。
  一直在望著門外的大教堂神父突然沖到街上,一邊揮舞著傘,一邊大聲喊道:“哎!哎!喂!”
  那是阿梅麗亞正從這儿走過。她馬上停了下來,對這番遭遇感到很惱火,因為她本來就已經遲到,這樣一來就更晚了。教區神父一定在焦急地等待著……
  “因此,”大教堂神父一邊撐開傘,一邊從門口轉過身去說,“院長,當你察覺到一件奇怪的事儿時……”
  “我馬上就會怀疑到里面有什么丑事。”
  大教堂神父很尊敬地打量了他一會儿。“費朗,你完全可以在智慧方面給所羅門一些啟示。給所羅門本人,”他到了街上又回過頭來重复了一遍。
  “啊,兄弟,啊,兄弟!”修道院院長大聲喊道,大教堂神父對偉大的所羅門的貶低,使他很不高興。
  大教堂神父曾准備好一套巧妙的謊言,好讓他要去訪問托托家的要求听上去理直气壯,但是在他跟修道院院長談話的時候,他已經把這套謊言連同他記憶中所有剩下的庫存忘了個精光,所以他便直通通地對阿梅麗亞說:
  “去吧,我也想去看看托托。”
  她嚇得呆住了。教區神父肯定已經在那儿了!但是她的女保護人,我們的圣母馬利亞絕不會讓她為難,因為她在苦惱時曾祈求圣母保佑她。她輕輕一笑說出了下面一段話,這話使走在她旁邊的大教堂神父禁不住吃了一惊。
  “好的,今天正好是去看望托托的日子!教區神父對我說過,他也許會到那儿去一下。說不定他已經在那儿啦。”
  “啊,他也去呀?那好极了,好极了。我們可以一起對她進行一番會診。”
  阿梅麗亞想到自己的小聰明很感得意,便神態輕松地談起了托托的情況。大教堂神父將會看到:托托這人真讓人受不了。最近一段時期她在家里一直不想談她的事,因為托托對她怀恨在心。她總是講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事儿,什么狗啊,畜生啊……哎呀,這真是個讓她遭大罪的苦差事。那女孩子不肯學功課,也不肯听她的話——簡直是個畜生!
  “這味道真難聞!”大教堂神父一進門就嘟囔著說。
  “你還能指望什么別的味道呢?這女孩子是頭豬,簡直沒辦法教她學會保持干淨整洁。那個做爸爸的也是又髒又粗心。”
  “在這儿,大教堂神父先生,”她說著打開了四室的門,因為現在埃斯格利亞斯大叔遵照教區神父的命令一直把這扇門關著。
  他們發現托托一半身于已經伸出床外,因為听到陌生的聲音,她的臉上閃出了好奇的光。
  “祝托托女士長壽百歲,”大教堂神父站在門口說。他根本不想走近她的身邊。
  “來,向大教堂神父先生表示敬意,”阿梅麗亞說,一邊開始帶著過去少有的寬厚心腸整理了一下床上的被褥,把房間里收拾了一下。“問他好,別繃著個臉。”
  但是托托像挂在她床頭的那幅圣像一樣保持沉默,仔細地打量著這個教士——他那么胖,面色那么灰白,跟教區神父太不一樣了。她那一對隨著面頰凹陷而日益凸出的眼睛,按照一向的習慣,看看神父又轉向阿梅麗亞,急切地想弄明白她為什么要把他帶到這儿來,他是不是也要跟她一起到樓上的房間里去。
  阿梅麗亞這時候嚇得直打哆嗦。如果教區神父走進來,托托一陣發作,當著大教堂神父的面突然公狗、母狗地大叫起來,那可怎么是好!她借口去把房子收拾一下,便走進廚房去注視著院子。只要教區神父一出現,她就可以從窗口給他打個信號。
  大教堂神父現在單獨跟托托在一起。為了進行他的調查,他便問她三位一体指的是哪三個人——這時她卻把頭向前一伸,輕如一絲微風地問道:“那個人呢?”

  1三位一体:基督教的基本信條之一。該教宣稱上帝只有一個,但包括圣父、圣子、圣靈三個位格。
  大教堂神父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能講得響一點嗎?那個人是誰?
  “那個跟她一起來的人。”
  大教堂神父向前靠了靠,好奇地豎起了耳朵。
  “哪個呀?”
  “那個長得英俊的人。那個跟她一起上樓到房間里去的人。那個擰她的人。”
  阿梅麗亞走了進來:癱子馬上打住了。她平靜地呼吸著,就好像她所有的痛苦突然一下子減輕了似的。大教堂神父惊奇得一下子愣住了,他一直彎腰對著床,仿佛在檢查托托的肺部。最后他站了起來,嘴里吐著气,仿佛現在是酷熱的八月一樣。他慢慢地把鼻煙塞進鼻孔,讓拿在手中的鼻煙盒子一直開著,兩只發炎的小眼睛緊緊盯住托托。
  “大教堂神父先生,你覺得我的病人怎么樣啊?”阿梅麗亞問道。
  他沒有看她便回答說:
  “是的,她情況不錯,有所好轉。她是有點怪,但只要你繼續對她進行指導,她一定會越來越好……再見。”
  他含含糊糊地說他還有事要去辦,便离開了。一出去他便立即回到了藥舖。
  “來杯水!”他喘著粗气說,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
  卡洛斯已經回來了,這時連忙遞上一杯橙花茶,一邊問他閣下是否感到不舒服。
  “累坏了,”他說。
  大教堂神父從桌子上拿起《平民日報》,坐在那儿一動不動,埋頭讀著報上的各個專欄。卡洛斯拚命想跟他談談國內的政局,談談跟西班牙的貿易,談談正在威脅著社會的各种革命的危害,談談政府的玩忽職守(他現在已成了政府的強烈反對者)……但他白費力气:大教堂神父閣下只是含含糊糊地哼哼著,隨口用一兩個字來應付他。最后,卡洛斯只好偃旗息鼓,不再開口,但心里卻憤憤不平。他想到同樣身為教士的拉科代爾,還有馬洛,他們的布道詞是何等激動人心啊,而眼前這位教士卻如此愚鈍,對比之下,他嘴角上不禁露出一絲鄙夷的微笑。正是因為有了像他這樣的一批人,物質至上主義才像九頭蛇一樣在萊里亞,甚至在全世界橫行無忌。

  1拉科代爾(Lacordaire,1802—1861):法國天主教傳道士,以口才好著稱。
  2九頭蛇:希腊神話中的一种怪蛇,斬去一頭立生二頭,后為英雄海格立斯所殺。

  大教堂鐘樓的鐘敲了一點,這時候,一直用眼角睨著廣場的大教堂神父看到阿梅麗亞走了過去。他收好報紙,一句話沒說便离開了藥舖,盡快地擺動著他笨重的身軀向埃斯格利亞斯大叔的家匆匆赶去。托托看到這個大腹便便的龐然大物又出現在她四室的門口,不禁嚇得渾身發抖。但是大教堂神父卻討好地一笑,管她叫小托托,答應送她一只小雞做雞肉餅吃,然后便坐在床沿上,先親切地“啊!”了一聲,接著便說道:“現在咱們來談談吧,我的小朋友……是你的小腳有毛病吧,唆?可怜的小姑娘。我們一定要祈禱天主把它治好。這事由我來替你負責。”
  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眼睛朝周圍轉了一圈。只有這么一個男人跟她在一起,她心里直翻騰,而且他又靠得這么近,她已經感覺到他那沉重的呼吸。
  “現在听我說,”他說,靠得离她更近了,他的重量把床壓得吱嘎作響,“告訴我,那個人是誰?那個跟阿梅麗亞一起來的人是誰?”
  她气喘吁吁地回答說:“就是那個長得很好看的人,那個瘦瘦的人;他們上樓到那個房間里,鎖上門,一待就是几個鐘頭。他們就像狗一樣。”
  大教堂神父的眼珠子簡直要從眼窩里彈出來了。
  “但他到底是誰,他叫什么名字?”
  “就是那一個嘛,那個教區神父阿馬羅!”她不耐煩地說。
  “他們真的到樓上房間里去了嗎?你都听到些什么?把一切都告訴我,好孩子,告訴我吧!”
  于是癱子便講了起來。她用肺結核患者特有的嗓音惡狠狠地講著,發出嘶嘶的聲音。她講到他們倆怎樣進來,相互間怎樣磨來擦去,然后又怎樣急匆匆地跑到上面房間里,關在里面一待就是几個小時……
  但是大教堂神父起了邪惡的好奇心,兩只呆滯的眼睛在閃閃發光。他要听到所有猥褻的細節。
  “听我說,托托,你都听到些什么呢?你听到床在吱吱嘎嘎響嗎?”
  她點了點頭,她的面色煞白,牙齒咬得緊緊的。
  “听我說,托托,你看到過他們親嘴、擁抱嗎?統統告訴我,我給你兩只小雞。”
  她仍然咬緊牙關;她扭曲的臉在大教堂神父看來就像是一個野人的臉。
  “你不喜歡她,是這樣嗎?”
  她發瘋似地把頭點了又點。
  “你看到他們磨來擦去的?”
  “他們就像公狗母狗一樣!”她從咬緊的牙縫里嘶嘶地說道。
  大教堂神父挺直了腰杆,噗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又用力搔了搔他的剃光的頭頂心。
  “好吧,”他說著站了起來。“再見了,好孩子。把被子蓋嚴實,別著了涼……”
  他走了;當他砰地一聲把門關上時,他高聲說道:
  “這是我所知道的最無恥、最惡劣的一件事情。我要殺死他,即使為此而被處死也在所不惜。”
  他考慮了片刻,然后便朝索薩斯路走去。他舉著雨傘,像是要去拚命。他扭動著笨重的身軀,滿臉怒容,好像中了風似的。然而到了大教堂廣場,他又停下來考慮了一下,然后腳后跟一轉走進了教堂。他已經失去了理智,竟然忘記了四十年來的老習慣,沒有向圣物屈膝行禮。他走到圣器收藏室門口時,阿馬羅神父正在戴他的黑手套,現在他總是用這副黑手套來討他的小阿梅麗亞喜歡。
  大教堂神父那副激動的樣子把他著實嚇了一跳。
  “怎么了,老師?”
  “怎么了?”大教堂神父大聲說道:“這是邪惡中的邪惡!你干的好事!”他气得一下子憋住了。
  阿馬羅臉色變得慘白,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在說些什么呀,老師?”
  大教堂神父總算喘過气來了:
  “別‘老師,老師’的喊個沒完,你給我閉嘴,你,先生,你毀了那個女孩子的貞操,我得喊你老師呢,你這干坏事的大師!”
  “什么女孩子,你在開玩笑吧。”
  他甚至還微微一笑,裝出一副很自信的樣子,但是他的嘴唇已經發白,不停地哆嗦著。
  “嗨,我看到了!”大教堂神父高聲喊道。
  教區神父一下子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
  “你看到了?”
  他腦子里一閃,想象到大教堂神父可能是躲在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家的某個角落里暗中監視著他。
  “我沒有看到,不過這就跟我真的看到了一樣,”大教堂神父聲音顫抖地說。“我都知道了。我剛從那儿來。托托都告訴我了。你和那個姑娘把那個房間關得緊緊的,兩個人一待就是几個小時。人家甚至听到床在吱吱嘎嘎地亂響。真是可恥呀!”
  教區神父發現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了,絕望之下決定背水一戰。
  “請告訴我,這跟你有什么關系?”
  大教堂神父崩的一下跳了起來。“這跟我有什么關系?這關系就是:我馬上就要把這件事儿去報告代理主教大人!”
  阿馬羅已經气得臉色發青,他攥緊拳頭朝他扑了上去。
  “啊!你這個無恥的惡棍!”
  “你敢,你敢?”大教堂神父一邊說著,一邊舉起了雨傘自衛。“你敢對我動武?”
  阿馬羅神父控制住自己,用手擦了擦出汗的前額,閉起了眼睛:過了一會儿,他盡量平靜地說道:‘听我說,迪亞斯神父先生。你知道有一次我看到你跟胡安內拉太太一起睡在床上嗎?”
  “你瞎說!”大教堂神父吼了起來。
  “我看到你們的,我看到你們的,”阿馬羅狂怒地一口咬定說,“有一個晚上我走進房子時看到的。你只穿著一件襯衫,她剛從床上下來,正在扣她的緊身胸衣。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現在看著你一樣。你甚至還喊了一聲,‘誰?’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全体教士面前證明,在過去的十年中,你一直在跟胡安內拉太太姘居。這就是你現在的處境。”
  大教堂神父由于過分气憤已經疲憊不堪,听完這番話以后,就像一頭受盡折磨的公牛一樣,只能聲音微弱地回答說:“你竟變成了這樣一個無賴來對付我呀!”
  阿馬羅神父這時已差不多平靜下來,因為他确信自己已經說得大教堂神父啞口無言了,于是便口气溫和地說道:“為什么說我是無賴呢?現在就告訴我嘛!在這件事上咱們倆都有罪,情況就是這樣。你听著,我并不需要收買托托。當我走進那個家時,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如果你現在要開始跟我談什么道德,那只會使我發笑。道德是在學校里,在講道時講的。在生活中,我干我的,你干你的,別的人只要有辦法,也另有他們的安排。你老師上了年紀,跟做母親的相好,我年紀輕,把做女儿的弄到手。這事儿坏透了,但有什么辦法呢?這是人体的本能在起作用,我們只是些凡人。而作為教士,為了我們黑色長袍的榮譽,這一切我們必須在暗中秘密地進行。”
  大教堂神父一邊听著,一邊默默地點著頭,表示完全接受這些真理。在無謂地生了那么一場气以后,他已經癱坐進一把椅子里,讓自己休息一下。他抬起頭來看著阿馬羅說:“可你,老弟,剛一開始做教士就來上這一套了!”
  “而你,老師,你已經做了教土還在搞這一套!”
  于是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接著,雙方各自表示要收回自己講過的那些唐突無禮的話,一本正經地握了握手。然后他們又交談起來。
  剛才使大教堂神父感到惱火的是,阿馬羅的情人竟是胡安內拉太太家的小姑娘。如果是另外一個人,他本來甚至會對這件事儿表示贊許的。但竟是小阿梅麗亞!如果那可怜的母親知道了,她會難受死的。
  “但是根本就沒有必要讓她知道!”阿馬羅大聲說道。“咱們倆一定要對這件事儿嚴加保密。那位做母親的完全沒有必要知道,而關于今天你我之間發生的事情,我對那姑娘也將一字不提。一切將維持現狀,就好像世界上從不曾發生過這件事一樣。但是你,老師,必須要當心!在胡安內拉太太面前一個字儿也不能講。現在絕不可背信棄義!”
  大教堂神父手按胸口,以一個紳士和教士的名譽,庄嚴發誓說,這件秘密將永遠深埋在他的心中。
  他們再次親熱地握了握手。
  鐘樓上的鐘敲了三點。大教堂神父用餐的時候到了。
  他一邊出去,一邊帶著會意的眼色拍了拍阿馬羅的肩膀說:“啊,你這個魔鬼,你挑選起姑娘來眼力還真不錯。”
  “你本來以為我怎么樣呢——到底怎么樣呢?開始時不過是逢場作戲——”
  “老弟,”大教堂神父故作庄重地說道:“這是人生中唯一值得為之生活的樂趣。”
  “對,對,老師,這是生活中唯一算得上做人的樂趣!”
  從那天以后,阿馬羅一直過得很快活,精神上完全平靜下來了。在那以前,他有時還會想到,自己辜負了濟貧院路那些人對他的信任和慈愛,未免忘恩負義;但是大教堂神父的默許已經拔掉了他良心上的那根他所謂的“刺”。因為說到底,這家人的家長正是那位可尊敬的紳士——大教堂神父。胡安內拉太太只是個姘婦。現在,有時候,他會帶著一种開玩笑的口气,把大教堂神父稱作他“親愛的岳父”。
  這時又發生了一件事,使他更加高興了:托托的病情突然惡化了。大教堂神父來訪的第二天,她大口大口地吐血;被匆忙請來的卡爾多索大夫說這是奔馬癆,這种病不消几個禮拜就會送掉她的命。
  “這种毛病啊,親愛的朋友們,”他說。“嚓,嚓,嚓。”這是他形容死亡的專門用語。死神的長柄大鐮刀只要這么麻利地嚓嚓一揮,醫生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他們上午在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家的幽會現在變得清靜了。阿梅麗亞和阿馬羅不必再踮著腳走進來,然后再悄悄地,盡量不讓托托覺察地走到樓上的歡樂窩去了。他們砰砰地把門關上,大聲地說著話,因為他們知道托托已經燒得昏了過去,正睡在被汗水濕透的被單里。但是阿梅麗亞因為有所顧慮,總不忘記為了托托的康复而說一聲“万福馬利亞”。一天,她在教堂司事的房間里脫衣服時,做了一個苦臉,說道:“啊,我覺得,樓下那可怜的東西為了活下去而在拚命掙扎,我們卻在這儿尋歡作樂,真是一种罪孽。”
  阿馬羅聳聳肩。他們有什么辦法呢?說到底,這都是天主的旨意。
  阿梅麗亞在所有事情上都是听從天主的旨意的,所以听了這話便把襯裙脫了下來。
  但她現在經常表現得顧慮重重,這使阿馬羅神父很惱火。有好几次,她到那儿時都是滿面愁容,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她作了一個惡夢,使她一夜不得安宁,她拚命想從夢中發現災難臨頭的前兆。她有時候問他:“如果我死了,你會很傷心嗎?”
  阿馬羅大為生气。這實在太愚蠢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是這么短促,她還要這樣哀聲悲歎讓人掃興。
  “這事儿可不像你想得那么輕松,”她說。“我的心里就像壓著一塊大石頭一樣。”
  實際上,她母親的那些朋友也覺得她變了。整個晚上她都閉著嘴不講一句話,只是埋頭做她的針線活,把針慢慢地穿來穿去,或者,累得干不動活了,便坐在桌子旁邊,帶著呆滯的目光和恍惚的神情,把綠色燈罩旋轉個不停。
  “唉呀,姑娘,別去擺弄那個燈罩了!”夫人們常常生气地說。
  她總是笑一笑,發出一聲疲倦的歎息,然后把她几個星期來一直在鑲邊的白襯裙拿起來。她母親看到她臉色這樣蒼白,便想到去把戈韋阿醫生請來給她看看。
  “不要擔心,媽媽,這只是神經質。一會儿就好的……”
  逢到一扇門砰地一響,她就會突然一惊,有時還會高聲尖叫,几乎昏厥過去,這一切都向她們證明了她确實很神經質。有几個晚上,她一定要母親跟她睡在一起,因為她害怕做惡夢,害怕夢幻。
  “這就是戈韋阿醫生一直說的那話了,”她母親對大教堂神父說:“這姑娘該出嫁了。”
  大教堂神父大聲地清了清喉嚨:“她什么也不需要,”他聲音含糊地說道:“她需要的東西樣樣都有了。在我看來,她有的太多了。”
  大教堂神父認為,正像他對自己所說的,這姑娘是高興得過了頭。在他知道她要去拜訪托托的那些日子里,他總是不厭其煩地仔細觀察她。他縮在椅子里,帶著一副沉重的、色迷迷的目光注視著她。他現在對她就像做父親的一般,說不出有多么寵愛。每次在樓梯上碰到她,他總是讓她停下來,這里胳肢几下,那里胳肢几下,還要長時間地拍拍她的臉蛋。他再三再四地叫她到他家里去;在她跟唐娜·若塞帕聊天的時候,大教堂神父便趿拉著他那雙拖鞋,像只老公雞似地在她周圍走來走去。阿梅麗亞和她母親一談起跟大教堂神父的這番友誼來就沒完沒了,她們斷定,他一定會送她一份丰厚的嫁妝。
  “你呀,你這個流氓,”當他單獨跟阿馬羅在一起時,他總是這么說:“你真有辦法,總能把一樣好東西弄到手。”然后他睜大他小小的圓眼睛:“這姑娘配得上國王!”
  阿馬羅趾高气揚地回答說:“她是不錯,老師,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的好。”
  現在,听到同事們稱贊阿梅麗亞的美貌,阿馬羅感到非常開心。在教士們中間,阿梅麗亞被稱作是“教徒中的一朵鮮花”,所有的教士都羡慕阿馬羅有這樣一個忏悔者。為此,他一定要她在禮拜天來做彌撒時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最近以來,她一直穿著一件難看的美利奴羊毛織的外衣,看上去就像一個以苦行來贖罪的老太婆一樣,這使阿馬羅很生气。
  可是現在,阿梅麗亞已經覺得沒有必要樣樣事情都討好教區神父了。阿馬羅的第一次擁抱曾使她的身心陷入了麻木,但現在她已經從這种麻痹的狀態中完全清醒過來了。她開始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罪孽。長期以來,她被過分的虔誠束縛著,奴役著,心靈中一片漆黑。現在理性的曙光已經開始照進了她的心靈。她到底算什么呢?教區神父的情婦。說到底就是這么回事儿,她感到可怕极了。倒不是她在惋惜自己的童貞、名譽,悔恨自己失去了好名聲。為了他和他所給予她的歡樂,她愿意犧牲更多的東西。但是還有比世人的斥責更讓人害怕的事情:可能會進不了天堂,另外,更可怕的是,我們的天主要進行報复,這种報复并非通過某种懲罰在她死后把她的靈魂壓碎,而是在她活著的時候就來折磨她,摧毀她的健康、她的幸福或她的肉体。她對于麻風、癱瘓和其他疾病,對于終日挨餓的貧困,對于天主的各种無窮無盡的懲罰,都怀有一种模糊的恐懼。正像小時候每當她忘記按時誦念《圣母經》時,她便擔心她會讓她從樓梯上摔下來,或者讓她挨老師的答杖一樣。每想到這一切她就會嚇得發抖,生怕天主會因為她跟一個教士私通而懲罰她。他一定會把災難降臨到她頭上,把她的面容毀掉,讓她一輩子見不得人,或者讓她窮得只好挨門挨戶地去討飯。自從那天在圣器收藏室里裹著圣母的斗篷犯下了褻瀆圣物的罪孽以后,這些念頭就一直沒有离開過她。現在她确信,圣母馬利亞是恨她的,圣母一直在大聲疾呼地反對她的所作所為;她不停地虔誠祈禱,拚命想使圣母息怒,但一切都是徒勞。她只覺得圣母馬利亞蔑視她,拋棄了她,使她無法接近了。她那圣洁的面孔再也不會對她微笑;她那雙圣洁的手再也不會仁慈地張開來,像接受可愛的花束一樣接受她的祈禱了。她現在遇到的是一种冷淡的沉默,是被触怒的天神的冰冷的敵視。她知道圣母馬利亞在天國中所擁有的權力:她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得到,以補償她在十字架下的嚎啕慟哭;她現在在天國中坐在她的圣子的右邊,圣子時時面帶微笑轉過頭來看著她,對她有求必應,而圣父則從左邊對著她微笑。阿梅麗亞清楚地意識到,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什么希望了。在天國之中正在為她准備著某樣可怕的東西,一場可怕的災難。它終有一天要落在她的頭上,把她肉体和靈魂砸得粉碎。這會是一場什么樣的災難呢?
  如果她有膽量的話,她早就會跟阿馬羅斷絕一切關系了:但是她非常害怕他生气,差不多就像她害怕天主生气一樣。如果圣母馬利亞和教區神父都反對她,那她會怎么樣呢?再說,她的确愛他。在他的怀抱中,她對天國的一切恐懼都消失了,她甚至根本就不再想到天國。偎依在他的胸前,有他保護著,她對于天神的憤怒也不再感到恐懼了;她那非常強烈的情欲就像一杯烈酒一樣,給了她极大的勇气;仿佛有一种對于天國的公然蔑視纏住了她的身体。但是當她獨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間里時,所有的恐懼又回來了。正是這种內心斗爭使得她面色蒼白,使得她干燥皺縮的嘴唇上爬滿了老年人的皺紋,使得她憔悴异常,這可把阿馬羅給激怒了。
  “你到底是怎么啦?你的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難道非要我用力才能把它擠出來嗎?”每當他一見面吻她時便這樣說,因為他發現她冷冰冰的,毫無一點熱情。
  “我昨晚一夜不舒服——我神經緊張。”
  “該死的神經質,”阿馬羅不耐煩地咕噥著說。
  接下來她就會提出那些每天都要重复一遍的莫名其妙的問題,直把他气得發狂。他在作彌撒時是否充滿了熱情?他是否讀過了他的每日祈禱書?他是否作過了每日反省?
  “你就不想知道點別的什么嗎?”他气憤地說道。“見鬼!現在你听著!你認為我還是個神學院的學生而你是主考官,你要來檢查我是不是執行了教規。真是愚蠢透頂!”
  “我的意思是說,對天主要盡心盡意。”
  事實上,她現在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阿馬羅應該做一名好教士,這樣他就可以成為她的救世主,把她從天主的憤怒中解救出來。她指望著教區神父能在天國的法庭上運用他的影響。她生怕他由于玩忽職守而使她被罰人地獄。為了使他那种神秘的保護作用發揮最大的优勢,她希望他一直圣洁,保持其天國寵儿的地位。
  阿馬羅說這一切使他想起了老修女的重重顧慮。他認為這都是一派胡言亂語,白白把他們在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家的寶貴時間占去了這么多。
  “我們不是到這儿來唉聲歎气的,”他冷冰冰地說道,“請把那扇門關k好嗎?”
  她服從了;在關好門窗的半明半暗的房間里親吻過一陣以后,他終于又認出了他的阿梅麗亞,那個戀愛初期時的阿梅麗亞,在他的怀抱中,她心旌蕩漾,可愛的身体不住地顫抖著。
  每天他對她的欲望都更加強烈,這是一种專橫而固執的欲望,短短的几小時絕對不能滿足。啊,可以斷定,沒有哪一個女人及得上她!他可以打賭,在萊里亞絕對沒有,即使在那些貴族家的小姐太太中間也找不到。她是有些不必要的顧慮,但是對它們不必認真對待,重要的是要趁著年輕的時候盡情地享受這一切。
  而他也的确在盡情地享受。他的生活在各個方面都充滿了舒适和歡樂:就像是生活在那种雅致的客廳里一樣,里面的一切都裝飾得舒适漂亮,沒有一件硬梆梆的或者有角的家具,不管靠在哪儿,身体触到的都是舒适松軟的靠墊和坐墊。
  當然,他最大的樂趣還是在教堂司事的家里。但是他也還有別的歡樂。他吃的很好,抽的是好煙,用的是一只昂貴的煙嘴;他所有的亞麻布白襯衫,白床單,白台布都是新的,質量是最好的;他買了一些家具,現在他花起錢來已經毫不犯愁了,因為圣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他的最有錢的忏梅者,隨時都把自己的錢包拿給他,供他支配。原來他在不久前交上了好運。那是一天晚上,在胡安內拉太太家里,那位了不起的女士談起有一家英國人坐著一輛汽車在去巴塔利亞途中經過這里,接著她便發表意見說,所有的英國人都是异教徒。
  “他們也和我們一樣受過洗禮,”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說。
  “是的,太太,但是他們那种洗禮只會讓人發笑,它并不像我們的洗禮那樣靈驗,它毫無效果。”
  這時,喜歡歪曲別人意思的大教堂神父便緩慢而庄嚴地宣布說,唐娜·瑪麗亞發表了褻瀆神明的言詞。特蘭托公會議在其第七次會議所作的第四項教規中規定,凡說以圣父、圣子和圣靈的名義對异教徒施的洗禮不是真的洗禮者,均屬褻瀆神明!根据特蘭托公會議的規定,瑪麗亞女士自說出那番話之時起即被逐出了教門!
  那位了不起的女士一陣歇斯底里發作癱倒在地上。第二天她便扑倒在阿馬羅的腳下,阿馬羅為了懲罰她對特蘭托公會議第七次會議第四項教規的當眾冒犯,命令她為煉獄中的鬼魂作三十次彌撒。而現在,唐娜·瑪麗亞便按每次彌撒五塊銀幣的价格在付錢。
  由于這個原因,他往往能夠面帶一种神秘的得意神情,手拿一個小包走進教堂司事的家。包里是送給阿梅麗亞的一件禮物——一條絲頭巾,一根花領帶,或者一副手套。看到這些愛情的信物,她總是欣喜若狂,接下來他們便在黑暗的房間里盡情地享受一番愛情的歡樂;而在樓下,結核病菌卻在繼續吞噬著托托——嚓!嚓!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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