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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大教堂神父在家嗎?我有話要對他說。快!”
  迪亞斯神父的女仆指了指書房,然后便跑上樓去告訴唐娜·若塞帕說,教區神父先生來看大教堂神父了,他看上去心煩意亂,一定是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阿馬羅推開書房門,砰地一聲把它關上,連聲早安也沒對大教堂神父說,便脫口而出:
  “那姑娘怀孕了!”
  大教堂神父剛才一直在寫東西,這時突然把笨重的身軀靠在椅背上。
  “你在說什么?”
  “是的,怀孕了!”
  在一陣沉默中,教區神父焦急不安地從窗口走向書櫥,這時,可以听得到地板在吱嘎作響。
  “這你肯定嗎?”最后大教堂神父問道,他簡直嚇坏了。
  “絕對肯定。那姑娘怀疑了好几天。她只是哭。但是現在已經肯定了。女人都懂,這种事她們是不會搞錯的。一切證据都在。我可怎么辦呢,老師?”
  “天哪,真是大難臨頭啊,”大教堂神父不知所措了。
  “想象一下人們會怎么說吧!她母親,還有那些鄰居!如果他們怀疑到我,那我就完了。我絕不會等在這里听他們說三道四的。我要逃走。”
  大教堂神父傻乎乎地搔了搔他的脖子后面,嘴唇像只象鼻子那樣垂了下來。他仿佛已經听到了分娩之夜從那座房子里傳來的尖叫聲。胡安內拉太太將老是淚眼汪汪;從今以后他再也別想過安宁的日子了。
  “告訴我一件事!”阿馬羅絕望地喊道。“你怎么想?你難道毫無辦法嗎?我是什么辦法也想不出來,我已經變成白痴了。我已經神經錯亂了!”
  “這就是你做的好事,我親愛的同事。”
  “見你的鬼去!這跟道德毫無關系。我顯然是做了一件蠢事。但事到如今,我們一定得想個辦法才行。”
  “你到底想怎么辦呢?”大教堂神父說。“你總不想給她一服毒藥把她害死吧。”
  對于這樣一個荒唐的想法,阿馬羅不耐煩地聳了聳肩。他的老師肯定是神經錯亂了。
  “你想怎么樣呢?”大教堂神父從喉嚨里拖著長腔,空洞洞地問道。
  “我想怎么樣!我想避免一次丑聞。我還能怎么樣呢?”
  “她有了几個月啦?”
  “几個月啦?這才剛剛開始,這是第一個……”
  “那就把她嫁出去,把她嫁給那個書記員!”
  阿馬羅神父一下子跳了起來,“該死的,你說的不錯。這主意太妙了!”
  大教堂神父點點頭,肯定了這是個妙主意。“趁現在還不遲,馬上把她嫁出去!‘Pater est quem nuptiae demonstrant.’

  1拉丁文:“為其夫者,必為其子之父。”
  但這時候門開了,唐娜·若塞帕的藍眼鏡和黑帽子出現了。她本是在樓上的廚房里,熾烈的好奇心使她坐立不安,后來她實在忍不住了便踮著腳走下樓來,把耳朵貼在書房門的鎖眼上;但是里面那扇笨重的、釘著粗紡呢的折門關著,隔壁鄰居家又正在卸木頭,所以說話的聲音根本傳不出來。于是這位好心的太太便決定走進去向教區神父問個好。
  她那雙小眼睛從她蒙著水气的眼鏡后面把她兄弟那張又大又胖的臉和阿馬羅那張蒼白的臉仔細瞧了一陣,但是怎么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兩位教士的心思就像那兩扇關著的門一樣讓人看不透。教區神父在輕聲地談著代理主教先生的風濕病,談著人們盛傳的關于秘書長先生結婚的消息。……停頓了一下之后,他便站起身來,說晚飯他們要吃豬耳朵,唐娜·若塞帕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教區神父走出去,阿馬羅走出房門后又回過頭來說:“那好吧,老師,今晚在胡安內拉太太家里再見。”
  大教堂神父重又一本正經地寫了起來。最后唐娜·若塞帕實在忍不住了,趿拉著拖鞋在她弟弟椅子后面轉了半圈,終于鼓起勇气問道:“有什么消息吧?”
  “一個重大的消息,姐姐,”大教堂神父搖了搖鵝管筆說。“約翰六世去世了!”
  “你這個無禮的家伙!”她一邊大聲說著,一邊猛地向后一轉便走了出去,后面傳來了她弟弟气人的格格笑聲。
  當天晚上,在胡安內拉太太樓下的小客廳里,——當阿梅麗亞在樓上怀著絕望的心情叮叮咚咚地彈奏著《兩個世界》的華爾茲舞曲時——兩位教士緊靠著坐在那只舊沙發上,每人嘴里叼著一支香煙,頭頂上是一幅色彩暗淡的畫,上面畫著一個修道士,他的手模模糊糊地伸出來,像一只爪子一樣罩在大教堂神父的腦殼上。他們正悄聲地策划著。首先必須把從萊里亞消失的若昂·埃杜瓦多找到;迪奧妮西亞是個跟蹤追跡的好手,她會搜遍每個洞穴和角落把獵物找到。然后,因為事情緊急,阿梅麗亞必須立即給他寫信。只要几句話,就說她現在已經知道他是一樁陰謀詭計的受害者;她依然對他怀有好感;她覺得欠了他的情應該補償;他愿意來看看她嗎?如果他猶豫不決(大教堂神父認為這不大可能),他們就用地方長官辦公室的那份差事作誘餌。這事通過戈丁尼奧來安排很容易,因為戈丁尼奧完全捏在他老婆的手心里,而他老婆又是西爾韋里奧神父的小奴仆……
  “但是納塔里奧,”阿馬羅說,“納塔里奧恨那個書記員。他對這一事態的變化會怎么說呢?”
  “啊,老弟!”大教堂神父“啪”地一聲拍了一下大腿,大聲喊道,“我都忘了!你難道不知道可怜的納塔里奧出了什么事嗎?”
  阿馬羅不知道。
  “他摔斷了腿!從馬上摔下來的。”
  “什么時候?”
  “今天早晨。我是傍晚听到這個消息的。我一直對他說,那匹馬總有一天要把他摔傷的。現在果然摔著了。要養很長一段時間呢。我都忘了,樓上的女士們還不知道呢。”
  當大教堂神父將這個消息告訴女士們的時候,樓上出現了一片凄涼悲哀的气氛。阿梅麗亞蓋上了鋼琴。所有的人馬上都想到她們可以送些什么藥物之類的東西去,只听得一陣嘰嘰呱呱的聲音報出了她們可以提供的幫助——繃帶,阿爾科巴薩的修女們制的一种香油膏,在科爾多瓦附近的沙漠里的修道士們釀造的半瓶味濃性烈的甜酒……還需要請天國的諸神來保佑神父早日康复,于是每個人都准備去請自己平日供奉的圣徒:唐娜·瑪麗亞近來對圣伊琉提里奧發生了興趣,她得去請她來顯圣;唐娜·若塞帕·迪亞斯真誠地建議請我們的圣母來幫忙;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談到了圣儒瓦基姆。
  “阿梅麗亞,你最喜歡的圣徒是哪個?”大教堂神父問。
  “我最喜歡的?”
  她臉色發白,心中充滿了悲傷,因為她想到自己罪孽深重,精神錯亂,已經失去了圣母馬利亞的歡心,因此便沒法指望得到她的幫助把納塔里奧的腿治好了。這是她感到最痛苦最煩惱的事儿之一,也許是自從她愛上阿馬羅神父以來最糟糕的一件事儿了。
  几天之后,在教堂司事的家里,阿馬羅把大教堂神父的計划告訴了阿梅麗亞。為了使她有個思想准備,他先對她說,大教堂神父一切都知道了,為了安撫她,他又補充了一句:“他是作為一件忏悔的秘密知道這一切的。”
  然后,他便抓住她的手,溫柔体貼地看著她,仿佛已經知道她就要洒下傷心的眼淚而對她表示同情似的:“听著,孩子,我要對你說些話,請你听了不要難過。我們必須這樣做,這樣我們就得救了。”
  然而,一听到要讓她嫁給書記員,她便气憤得大聲喊了起來。
  “不,我情愿死!”
  這算什么呢?當初是他把她置于這种境地的,而現在他卻想甩掉她,把她交給另一個人。難道她是一塊破布,用過之后就丟給一個乞丐?在命令那個家伙從家里滾出去之后,難道她要再把他叫回來,投入他的怀抱,讓自己丟臉出丑嗎?啊,不!她也有她的自尊心!奴隸仍在被買來賣去,但那是在巴西!
  于是她為自己感到難過起來。他不再愛她了,他對她厭倦了!她是多么不幸,多么不幸啊!她臉朝下扑在床上,大聲地哭了起來。
  “快別哭了,姑娘,他們在街上會听到你哭的!”阿馬羅拚命搖晃著她的手臂說。
  “讓他們听到好了!我在乎什么!我要到大街上去喊,就說是阿馬羅神父先生把我弄成了這副樣子,而現在他要拋棄我了!”
  阿馬羅气得臉色發青,真想接她一頓。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只有他顫抖的聲音表明了他是多么激動:“你太過分了,親愛的。請你告訴我,我能跟你結婚嗎?不能!那你該怎么辦呢?如果人們看到你這個樣子,如果你在家里把孩子生下來,那人們要怎樣惡意中傷啊!那你就永遠完了!而且如果人們知道了,我的情況又會怎么樣呢?停職,說不定還要送法庭。……你想我還怎么活呢?你想讓我餓死嗎!”
  想到阿馬羅被逐出教會后可能遇到的种种困苦,阿梅麗亞平靜下來,為他感到難受了。啊,是她不愛他了;他對她一直是這樣鐘情眷戀,這樣溫柔体貼,而她竟想把事情暴露出去,讓他丟臉……
  “不,不!”她一邊哭泣著一邊大聲說道,接著又扑到他的怀里。
  他們擁抱著,渾身發抖,相互間充滿了同情和溫柔:她的眼淚弄濕了教士的肩膀,而他也咬住嘴唇,兩眼被淚水模糊了。
  最后,他把她輕輕推開,擦了擦眼睛:“親愛的,我們遭到了這樣的事,真是不幸,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你感到痛苦,那么想象一下,我想到你要嫁給別人,跟別人生活在一起,我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吧。我們就別講這些了吧。這都是命運。是天主這樣安排的。”
  她坐在床邊上,因為抽泣而渾身顫抖。她完全垮下來了。懲罰終于來了,這是圣母在報复,這報复已經在天國為她准備了很久很久了。啊,現在看來它比煉獄中所有的火焰加在一起還要讓人受不了!她將不得不跟她現在覺得那么親愛的阿馬羅分离,而去跟另外一個人生活在一起,那個被逐出了教會的人!教規,教皇和所有的教士都認為他該遭到詛咒,要她跟這樣一個人一起生活,她就再也不會蒙受到天主的思寵了。他將成為她的丈夫,說不定還要再跟她生几個孩子……啊,圣母的報复太重了!
  “我怎么能嫁給他呢,阿馬羅,如果他已經被開除教籍的話?”
  阿馬羅赶緊讓她放心。那家伙并沒有真的被開除教籍,納塔里奧和大教堂神父把教規和教皇訓令解釋錯了。根据一些權威的說法,毆打一名沒有穿教士長袍的教士,尚不能构成被開除教籍的理由。他,阿馬羅,也是這個看法。再說,開除教籍的處分還可以撤銷嘛。
  “你知道,正像特蘭托公會議說的:我們既可以處罰也可以赦免。那年輕人被開除了教籍,那好,我們撤銷這個處分就是了。這樣他就像過去一樣清白了。你完全可以不必為這件事擔心。”
  “但是他已經失去了工作,我們可怎么生活呢?”
  “這很簡單,工作會給他安排的。這事儿由大教堂神父負責。我們已經樣樣事情都想好了,孩子。”
  她沒有回答,只覺得完全被壓垮了,太可悲了。淚水像線似地從她臉上流了下來。
  “請告訴我,你母親已經注意到什么沒有?”
  “沒有,到現在為止她什么也沒注意到,”她大聲地歎了一口气回答說。
  他們沉默著:她擦著眼淚,盡量想在离開之前使自己平靜下來;他低垂著頭,用腳不耐煩地踢著松動的地板,一邊口想著過去那些美妙的上午:沒完沒了的親吻和強忍住的笑聲;一切都變了,甚至天气也變了,烏云重重,眼看就要下雨了。
  “你看得出我剛才一直在哭嗎?”她說,一邊在鏡子前面理著頭發。
  “看不出。你准備走了?”
  “母親要等我的。”
  他們傷心地吻了吻,然后她就走了。
  与此同時,迪奧妮西亞正在萊里亞四處追蹤,想找到若昂·埃杜瓦多。當她得知富有的迪亞斯神父對這次搜尋很感興趣時,她的勁頭就更足了。每天,在夜幕降臨之后,她便偷偷摸摸地從后門溜進來報告消息:她現在已經知道,書記員先是到了阿爾科巴薩的一個當藥劑師的堂兄弟那儿;后來他又帶著戈韋阿醫生的一封推荐信到了里斯本,在一家律師事務所找到一個工作;但不幸的是,他剛上班沒有几天,那位律師就中風死了;首都人雜地亂,到現在還沒發現若昂的行蹤。是的,有個人肯定知道若昂·埃杜瓦多和他的行蹤:這就是印刷工人古斯塔沃。但不幸的是,古斯塔沃在跟阿戈斯蒂尼奧吵過一架以后,已經离開了《地區之聲報》,然后就不知去向了。誰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甚至也沒法向他的母親打听,因為不幸她已經故世了。
  “啊,天哪!”當阿馬羅把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帶給大教堂神父時,他不禁這樣喊了起來,“真是見鬼!跟這件事有關的人都死光了!這簡直像一場大祭啊。”

  1古希腊舉行的一种以牲畜為犧牲的大規模公開祭祀。
  “你盡可以開玩笑,老師,但這件事情可不是鬧著玩的。在里斯本找個人就像在一捆稻草里找根針一樣困難。真倒霉!”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阿馬羅變得焦急万分,于是他便給他嬸嬸寫了一封信,請她四處打听一下,看看是否有人知道一個名叫若昂·埃杜瓦多·巴爾博薩的人。他收到嬸嬸一封字跡潦草的三頁紙的信,她在信中抱怨她的小若昂使她過著地獄般的生活,因為他整天喝杜松子酒,一喝就喝得醉醺醺的,結果房客都不肯住在她家里了。但現在她稍微寬慰了一些,因為可怜的小若昂已經憑他母親的靈魂發誓,從今以后除了檸檬水外什么也不喝了。至于那位若昂·坎杜瓦多,她已經問過街坊鄰居和市政工程部部長帕爾馬先生,這位部長先生什么人都認識,但她卻沒有得到什么消息。是的,當地有個叫儒瓦基姆·埃杜瓦多的,這人開了一家五金店;要是他想跟他做生意,那倒不錯,他是個挺實在的家伙。
  “什么亂七八糟的!胡扯!”大教堂神父不耐煩地插了進來。
  這時,阿馬羅便提醒他說,如果這件丑聞傳出去,胡安內拉太太和他大教堂神父迪亞斯本人也要倒霉的。于是在阿馬羅的慫恿下,迪亞斯便委托首都的一位朋友雇用警察來打听若昂·埃杜瓦多的下落。回信等了好久還不來,但它最后還是來了,而且給他們帶來很大希望。那位机靈的警察已經發現了若昂·埃杜瓦多!他還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因為他只是在一家咖啡館里看到過他;不過兩三天以后他就可以告訴他們更具体的消息。但是几天之后,兩位教士卻大失所望,因為大教堂神父的朋友寫信來說,那位机靈的警察門德斯在咖啡館誤以為是若昂·埃杜瓦多的那個青年,是從圣蒂爾蘇來的一個小伙子,人家正在里斯本攻讀法律……雇用警察一共花費了三塊金幣外加十七塊銀幣。
  “十七個魔鬼!”大教堂神父大聲喊道,一邊气憤地轉過身去對著阿馬羅。“到頭來,是你得到了歡樂,得到了享受,而我卻在這里為了這些事糟蹋自己的身体,破費這么多錢!”
  阿馬羅必須依賴自己的老師,所以听到這些斥責自己的話也只好低頭不響。
  但是感謝天主,事情還沒有完全絕望,因為迪奧妮西亞還在繼續追蹤。
  阿梅麗亞听到這些消息后,心中充滿了絕望。在最初哭過之后,無法逃避的、為應付災難必須去做的事情又驅使她活下去。說到頭來,她還能怎么辦呢?她本來就生得腰細臀狹,不消兩三個月,她就再也遮掩不住她日漸膨大的腹部了。到那時候,她可怎么辦呢?像斯托克大叔的女儿那樣到里斯本的“拜羅樂園”讓英國水手去糟蹋,或者像阿比利奧神父的情婦若安尼尼亞·戈梅斯那樣讓當兵的把死老鼠扔到自己臉上?不。那么她就必須結婚……
  結了婚,再過七個月,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孩子經過洗禮而被法律和我們的圣父天主宣布為合法的了,這种事是經常有的;她的儿子將會有一個父親,將會受到教育,而不會成為一個可怜的棄儿。
  教堂神父已經對她發過誓,說書記員并沒有真正被開除教籍,為了讓她徹底放心,還可以朗誦几段祈禱文,這樣便足以撤銷開除教籍的決定了,于是她對于這件事种种宗教上的顧慮便消除了,正像燃燒著的煤塊被水澆熄了一樣。到后來,她開始明白了,書記員作的坏事都是出自于嫉妒和愛情:他是因為想到自己受到她的藐視才寫了那篇通訊文章;他是因為在愛情上遭到背叛后一時气憤才打了教區神父那一拳——啊,她將永遠不會原諒他的這一野蠻行為!但是他受到了多么嚴厲的懲罰啊!丟了工作,無家可歸,失去了情人,浪跡在里斯本,湮沒無聞,連警察也找不到他!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可怜的小伙子!他畢竟并不難看……他們說他缺乏宗教信仰;但她一直看到他專心致志地在作彌撒,而且每天晚上他都特意對著她為他做的一只繡花鏡框里的圣若昂作一番祈禱。
  有了地方長官事務所里的那份工作,他們就可以租一幢小房子,雇用一個女仆了……說到底她為什么就不能幸福呢?他并不是那种常去咖啡館的青年,也不是個浪蕩子。她确信自己能夠控制他,并用自己的興趣愛好和宗教信仰影響他。禮拜天穿得漂漂亮亮的出來作彌撒,丈夫走在旁邊,眾人都向你打招呼,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嗎?她可以當著全鎮人的面抱著孩子走出來,孩子戴著飾有花邊的小帽子,披著裝有緣飾的大斗篷,穿得非常体面!到那時候,如果她對自己的孩子無微不至地關心愛護,讓自己的丈夫過得安逸舒适,有誰能一口咬定天國的圣母就不會對她變得溫和些呢?啊,為了這一點她什么都肯做。如果能重新獲得天國的那位朋友和知心人,那該是多么讓人高興的事啊!那位朋友和知心人將隨時樂于解除她的痛苦和不幸,忙著為她在天國中准備一個光輝燦爛的位置。
  她往往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任這些想法在腦海里翻騰,甚至在去教堂司事家的路上,她也會想到這些念頭。她總是先到托托那里去呆上一會。托托由于熱病纏身,現在已經非常安靜了。當她走進樓上的房間時,她問阿馬羅的第一個問題便是:“喂,有什么消息嗎?”
  他皺皺眉頭,喃喃說道:“迪奧妮西亞還在到處尋找。怎么,你心里急得很嗎?”
  “是的,我急得很;因為蒙受恥辱的將是我。”
  他沒有回答;他在吻她的時候既充滿了愛,也充滿了恨,這個女人那么容易就听從了命運的安排,要离開他去跟另一個人睡在一起了!
  自從她同意了這門可恨的親事以后,他的心中便充滿了邪惡的嫉妒。因為她現在不哭泣不掉淚了,他便開始生起她的气來,并且在暗中鄙視她,因為她為了自己的体面選擇了另一個人而不肯跟他在一起承受恥辱。如果她還在繼續抱怨自己的命運,并大吵大鬧地反抗這一命運,他倒并不會由于嫉妒和仇恨而感到這么痛苦;那只會有力地證明她對他的愛情,使他的虛榮心得到一种甜蜜的滿足;但她竟同意嫁給書記員,毫無一點深惡痛絕的反感,毫無一點出于恐懼的抗議;這使他感到憤慨,覺得她背叛了自己。他開始在想,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對這一變化并非不樂意。若昂·埃杜瓦多畢竟是一個二十六歲、年輕強壯的小伙子,漂亮的小胡子很有吸引力。在書記員的怀抱中她也會得到像在他的怀抱中得到的那种歡樂……如果書記員是個患有風濕病的老頭子,她就不會這樣順從了。于是,為了報复,他真想把整個計划徹底推翻,希望若昂·埃杜瓦多不會露面。有時候,迪奧妮西亞來向他報告消息時,他會冷笑著說:“別把你自己累坏了。那家伙永遠不會出現了。算了吧。不值得為了這事累得腰酸腿疼。”
  但是迪奧妮西亞的身子骨還真結實;一天晚上,她洋洋得意地來說,她已經掌握了那家伙的線索:那個印刷工人古斯塔沃在走進奧索里奧酒館時被人看到了。她第二天就去找他談。他肯定樣樣事情都知道的。
  對阿馬羅來說,這是一個辛酸痛苦的時刻。在最初几天,他害怕极了,本來他是那樣急切地盼著她和書記員能夠赶快結婚,現在事情已有了眉目,這門親事在他看來竟成了他一生中最可怕的悲劇。
  他將永遠地失去阿梅麗亞了——而那個他曾經要她赶走、被他驅逐的男人,現在卻得到天主的眷顧,時來運轉,要重新回來,宣布她為自己的合法妻子了。想到書記員就要把她抱在怀里,想到她會像過去吻他一樣去熱烈地親吻書記員,想到她會像現在喊“啊,阿馬羅!”一樣去喊“啊,若昂!”他簡直狂怒了。而他又沒法阻止他們結婚,所有的人都希望他們結婚,包括她本人,大教堂神父,甚至還有過分熱心的迪奧妮西亞。
  他是一個男子漢,血管里熱血沸騰,強健的体魄中燃燒著熾熱的感情,但這對他有什么用呢?他將不得不向那姑娘告別,眼睜睜地看著她跟另外一個人——她的丈夫——臂挽臂地走開,看著他們跟那個孩子——他的孩子!——在一起玩耍。他只好無可奈何地眼看著自己的幸福被毀滅,強迫自己作出一副笑臉,重新口到自己永遠孤獨寂寞的生活中去,再繼續去讀他的每日祈禱書!啊!如果再回到那個只憑譴責某人信奉异端邪說就能置其于死地的時代該有多好啊!但愿世界能夠倒退兩百年,那樣的話,若昂·埃杜瓦多先生就會知道,嘲笑一位教士,娶阿梅麗亞是會得到懲罰的……
  由于他處在极度的興奮之中,這個荒唐的念頭竟牢牢地盤踞在他的頭腦之中,當天晚上他便做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夢,后來他曾一邊笑著一邊講給大教堂神父听。有一條狹窄的路,太陽火辣辣地照晒著路面;又高又大,挂著黃銅門牌的大門之間擠滿了平民;陽台上,衣著錦繡的貴族們捻著修飾得整整齊齊的小胡子;在黑絲披巾的褶層后面,女人們明亮的眼睛里,射出了神圣的怒火。全市的喪鐘齊鳴,在這一大片鐘聲之中,參加异端裁判所公判儀式的隊伍正在緩步前進。在隊伍前面的,是半裸著身子的自笞僧團,他們一邊嗥叫似地唱著第五十一篇贊美詩,一邊在自己身上揮舞著撕皮扯肉的皮鞭。他們臉上披挂著白色的大頭巾,背上挂滿了鮮血。
  嚇得發瘋的若昂·埃杜瓦多騎在一頭驢子上,兩腿搭拉著,他的白色長袍上亂七八糟地畫滿了面目猙獰的魔鬼;他的脖子上挂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信奉异端邪說罪”。一個宗教法庭的差役在后面押送他,殺气騰騰地用刺棒戳驢子;在他身旁,一個教士高高地舉著十字架,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地勸他悔悟。而他,阿馬羅,則走在旁邊高唱著安靈歌。他一只手拿著打開的每日祈禱書,另一只手卻在為那些老太太——濟貧院路的朋友們——祝福,她們都跪下來吻他的法衣。他不時地轉過身來欣賞一下陰沉、凄涼的游行行列,這時他就會看到貴族教友會會員們的長列縱隊:這邊是一個大腹便便、似乎要中風的人,那邊是一個神秘主義者,臉上長著凶惡的小胡子,一對眼睛在燃燒;每個人都一手拿著點亮的火把,一手拿著自己的大闊邊帽,帽子上的黑羽飾都掃到了地上;火繩槍手的鋼盔在閃閃發光;一种虔誠的憤怒,扭歪了狂熱的民眾的饑餓的臉。在無伴奏齊唱的喧囂聲、狂熱者的叫喊聲、教堂喪鐘的凄凄哀鳴和武器的丁當碰撞聲中,在籠罩著整個城鎮的恐怖气氛中,游行隊伍沿著彎彎曲曲的街道迂回行進著,向磚砌的平台走去,在那里,木柴堆上已經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當女仆一大早為他端來刮臉水把他喊醒時,這一番教士的榮耀一下子不复存在了,他不禁深深地感到了幻滅。
  就在那一天,他將會得知有關若昂·埃杜瓦多的消息,而阿梅麗亞將要給那個人寫信,他本是要在十一點去會見阿梅麗亞。當他怒气沖沖地拉開房門,第一句話就是:“那家伙已經找到了,至少我們已經找到了他最好的朋友,他一定知道那畜生在什么地方。”
  阿梅麗亞正處在情緒最沮喪的時刻,她眼淚汪汪地大聲說道,“感謝天主,這番折磨總算要結束了。”
  “這么說,你很開心了,安?”阿馬羅冷笑了一聲說。
  “我生活在這种可怕的恐懼之中,我還能怎么樣呢?”
  他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一個絕望的手勢。恐懼!這是地地道道的虛偽!家中有個樣樣稱她心愿的母親,對她溺愛的母親,她恐懼什么?只是她想結婚罷了。她想要另外那個家伙。僅僅上午的那些小小的樂趣她還不滿足——她想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地盡情歡樂!她以為她可以欺騙他這個做過四年忏悔神父的三十歲的男人嗎?他已經完全把她看透了。她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樣,她想換個男人。
  她沒有回答,但是臉色變得煞白。她的沉默使他生气了,他又接著說道:“你沒話說了,這很明顯。看到這完全是事實,你能有什么話說呢?我總算為你吃夠了苦頭——那個人來了,你就想离開我了!”
  她抬起頭來,拚命地跺著腳:“這都是你要我這樣的,阿馬羅!”
  “一點不錯!你以為我會因為你而去死嗎?你巴不得我去死呢!”他輕蔑地看著她,為的是讓她感到一個有教養者對她的蔑視:“你甚至不害臊地表現出自己的高興、表現出自己急于要嫁給那個家伙……你是個婊子,不折不扣的婊子!”
  她臉色蒼白,一句話沒說,抓起披肩就要走。
  阿馬羅被激怒了,他抓住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拉了回來:“你要到哪儿去?好好看著我。你是個妓女。我就是這么說的。你一心想跟那個人去睡覺。”
  “好,住嘴,我就是想!”她說。
  阿馬羅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摑了她一下。
  “別打死我!”她大聲喊道,“還有你的孩子!”
  他站在她面前,滿臉憂傷,四肢發抖。她那句話,關于他的孩子的話,使他心中產生了一种怜憫之情,一种絕望的愛;他猛地扑在她身上,緊緊地抱著她,仿佛要把她埋在自己的怀里,把她整個地跟自己融為一体;他瘋狂地吻著她的臉頰和頭發,像是在猛撞、猛咬。
  “原諒我吧,親愛的阿梅麗亞!原諒我吧。我剛才簡直是瘋了。”
  她嗚咽著,抽泣著;在那天上午剩下的時間里,他們在教堂司事家的那個房間里,又享受了一番愛情的盛宴。那种母性的感情作為一种神圣的感情,把他倆連結在一起,使他們更加情意綿綿,欲望不斷地加強,每次都使他們更加貪婪地扑到對方的怀里。
  他們忘記了時間;只是在听到從廚房里傳來了埃斯格利亞斯大叔的拐杖聲時,阿梅麗亞才從床上一躍而起。在她對著牆上的一小塊鏡子匆匆忙忙地梳頭時,阿馬羅站在她面前,憂郁地注視著她——他很快就將再也看不到她梳頭了;他長歎了一口气,溫柔地說道:“我們的快樂日子就要結束了。你一定要經常想到這些上午。”
  “看在天主的份上,不要講這些了吧,”她說,眼中充滿了淚水。
  她突然扑到他怀中,帶著他們往日歡聚時的激情喃喃說道:“我將永遠像過去一樣對你——即使在結婚以后。”
  “你起誓嗎?”
  “我起誓。”
  “以天主的名義起誓?”
  “我以天主和圣母馬利亞的名義起誓!”
  “只要得到机會你就永遠來找我嗎?”
  “永遠!”
  “啊,親愛的阿梅麗亞!啊,我親愛的,即使用你去和一位王后交換我也絕對不肯!”
  她下樓去了,教區神父一邊把床整理好,一邊听見她在平靜地跟埃斯格利亞斯大叔講話;他對自己說,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姑娘,即使是魔鬼她也能夠欺騙,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叫那個笨蛋書記員听從她的擺布。
  這一契約(這是阿馬羅的叫法)對他們來說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他們只得平靜地討論它的細節。他們認為跟書記員結婚是那些必須要做的事情之一,這些事情都是社會強加在他們頭上的,是要窒息不愿受約束的靈魂的;但是人体的本能就像一种不能壓縮的气体一樣,哪怕是通過一條最狹窄的隙縫也要冒出來。在天主面前,她真正的丈夫將是教區神父。他是她的靈魂的丈夫,最熱烈的親吻,最親昵的依從,最強烈的性欲將為他保留著;另外那個人將只得到外殼。他們計划著將來怎樣相互通信,怎樣安排幽會地點,必須耍些什么樣的花招。
  像在最初的日子里一樣,阿梅麗亞又處在熱烈的感情之中了。一想到結婚以后她就變得清清白白,她的悲傷就消失了,她對天國的恐懼也平息下來了。阿馬羅摑她的那一下,就像抽在懶馬身上叫它重新活躍起來的一下鞭子,把她火熱的情歌喚醒了,使她又變得熱情沖動起來。
  阿馬羅又在享受生活的樂趣了,不過有時候想到那個男人將日夜跟她廝守在一起他也會煩惱。但是最終他將得到多大的補償啊!所有的危險將奇跡般地消失,而他的情欲將更加強烈。所有那些誘奸的可怕罪責將不复存在,而那個姑娘將變得更加可愛,讓人依戀不舍。
  然而他卻堅持要迪奧妮西亞完成她的令人厭倦的任務。但是那個好女人雖然知道她越是加倍努力,付給她的酬金也越多,卻沒法找到那個大名鼎鼎的印刷工人古斯塔沃;而他就像中世紀騎士傳奇中的那個矮子一樣,掌握著一個秘密:一個能找到被魔法幽禁在神秘的古堡中的王子的秘密。
  “啊,先生,”大教堂神父說,“看來情況不妙啊。我們找那個流氓已經找了將近兩個月了……老弟,書記員多的是。再另外安排一個吧!”
  終于在一天晚上,當他來到教區神父家休息一下時,迪奧妮西亞出現了,她一打開餐室門,看見兩位教士正在里面喝咖啡,便大聲喊道:“總算有消息啦!”
  “什么消息,迪奧妮西亞?”
  然而,那女人卻表現得不慌不忙。在得到兩位教士先生的同意之后,她坐了下來,因為她已經累坏了……不,大教堂神父是沒法想象她走了多少路的。那個該死的印刷工人使她想到她小時候听到的一個故事,那故事說的是一頭鹿,那頭鹿一直看得見,但是獵人們卻永遠捉不住它。但最后她還是追上了她的獵物——因為那天他碰巧喝醉了。
  “快說完呀,老婆子!”大教堂神父大吼一聲。
  “好,把消息告訴你們吧。沒了。”
  兩位教士迷惑不解地看著她。
  “什么沒了,老婆子?”
  “人沒了,那家伙到巴西去了。”
  原來古斯塔沃收到過若昂·埃杜瓦多的兩封信:第一封信上寫著地址,那是“大糞池”附近的一條街。他在信中說,他打算到巴西去;在第二封信中,他說他已經搬了家,但沒有給地址。他將乘下一班船去里約熱內盧,但他沒說路費是哪儿來的,也沒有說他到了那邊有沒有希望找到工作。一切都含含糊糊,神秘莫測。那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打那以后他就再沒寫過信。印刷工人從中得出結論說,他這時候正在大海上……“但是我們將來一定要為他去找那些人算賬,他們欺人太甚了,”古斯塔沃對迪奧妮西亞說。
  大教堂神父慢慢地攪動著咖啡,不知說什么好了。
  “我們現在怎么辦呢,老師?”阿馬羅臉色蒼白地說。
  “毫無辦法。”
  “讓女人們都見鬼去吧,讓她們都死到地獄里去吧!”阿馬羅惡狠狠地低聲說道。
  “阿門!”大教堂神父神態嚴肅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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