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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身處灰白無垠、滿是碎石和塵土的荒原中。時間既非白天,又非夜里。腳下的地是一層變化不定的砂礫,拽著他的靴子。他舉步維艱。他背的下部發出火辣辣的劇痛,那疼痛向下竄至臀部,向上侵入脊椎。咸而苦的細沙聚集在嘴邊。喉嚨口,使他連呼吸也要掙扎一番。他掃視了一下地平線,感到眼睛一陣刺痛:那儿全是一縷縷被風吹斜了的黑煙。他感到疲勞,沒有方向感,体力正在喪失。他趴下來開始用手和膝支撐著爬行。尖利的石塊噬咬著皮肉。
  他在一條淺溝里找到了坎弗,他渾身是血,可還活著。他喂他水喝,他看得出那些傷口并不大。他听見直升机槳片發出的砰砰聲,還很輕微,但在變大。他們將很快离開這個地方。現在那噪聲已震耳欲聾了。直升机就在他們頭頂,只不過沒法看見。一陣颶風卷起沙石旋轉著升騰起來,刺得人睜不開眼。一時間,他什么也看不見,俯身摸索著去抱坎弗。他的手插進了一大塊給打得稀爛的皮肉里。
  然后隨著猛烈的曳光彈和火箭彈的進攻,混亂開始了。爆炸此起彼伏,在他們周圍掀起炫目的灰煙。從不絕于耳的回響聲中傳來附近一個人臨死時的尖叫聲,并久久地停在空中。扎克拉起坎弗想試著站起來,可他的雙腿在發抖,由于疼痛而不停地抽搐。他覺得全身像灌了鉛,而且孤立無援。直升机的聲音戛然而止。它飛走了。可這時又听到了嘰哩哇啦的古怪的外國語。敵人就在附近,而且越來越近。他摸索著想再取一副M-16步槍的彈匣。他沒能抓牢,彈匣滑到地上,埋進了沙里。他檢查了一下坎弗的傷勢,沒有血了。他面如白紙,雙目緊閉。軍號響起來,扎克听見沉重的腳步聲和武器碰撞的聲音。身后清晰地傳來坦克隆隆開動的聲音。軍號又響亮地吹起,接著又是一聲。
  扎克霍地從床上坐起,喘著粗气,他的臉和脖子上都是汗水。當他把鬧鐘關掉時手在顫抖,他環視著房間,試圖使自己鎮定下來。他脊椎的基部發出陣陣隱痛。海薩行動后一個月他開始做這樣的夢,而且頻繁地出現,夢裹扎克總是無依無助。坎弗總在那儿,有時已死了,有時還活著。顏色只有黑和灰,背景只有沙漠。
  扎克沖了個澡就去跑步。他一回來就趴在長絨地毯上,一上一下地做俯臥撐,一組接著一組,即使在背的下部疼痛難忍時也不停止,很快那殘存的一點夜夢的恐怖消退了,他的思想也轉向了其他事情。福斯滕,賈絲汀,謝爾曼。天,那是怎樣的一個夜晚。他讀著星期天的報紙,抿著咖啡,同時考慮著福斯滕提供的工作。他有自己的疑慮。在華盛頓呆兩個月對于他已經足夠,太多了。來之前,他就讀過、听到過成百上千個故事,使他明白華盛頓是個胡鬧放蕩的城市。在這個地方,最強的人也會被仕途中重重的險阻吸干了活力。扎克知道有很多輪換到五角大樓去的軍官臨行時躊躇滿志地談著軍事戰略、軍事行動以及政策變革這些事,而期滿回來時則疲憊不堪,人也變了,喋喋不休地說要按傳統辦事,說自己頭腦清醒了,以及得不到提拔等。他害怕自己會重蹈覆轍。他在想象自己到時會忘了當初為什么要來,以后又會不知道何去何從。他擔心會待得太長,變得太會扯謊。在一個軍人能被消磨成小職員的城市,他會生活得像一個官僚,失去在戰斗中能決定生死的那种銳气。他想起了父親生活在普林斯頓的那种自欺欺人的世界里,平靜而滿足,每晚用酒把自己澆得麻木不仁。這就是一個人沾沾自喜的寫照,這种等候在面前的命運,是必須要花一切代价避免的。
  可是也難卻杰弗里·福斯滕海軍上將的盛情。在像他這樣的影響力下,很難想出一條謝絕的辦法。而且也很難看出在那樣的人身邊,會學到做事猶豫不決、說話半真半假的習慣。扎克想象著事情的反面:他感到在福斯滕身上有一股他可以汲取的力量。在特种部隊的歲月里,有很多上司曾鼓勵過他,但從沒有誰真正給過他一些教誨,沒有誰能使他肅然起敬。他總能在他們身上找到缺陷。對扎克而言,忠實于真理才是最可貴的品質,而這在那些有權勢的人身上似乎很難找到。
  他想了解更多的有關福斯滕的情況。這位海軍上將曾調查過他;那他沒有什么理由不可以做同樣的事。扎克找出地址簿,開始打電話。
  “那是個有奔頭的地方,毫無疑問,”一位以前在特別行動部隊的老友說,他現在在國家安全委員會做軍事助理,“大伙儿說得對——福斯滕是五角大樓真正的主宰。去年的重組給了參聯會主席新的巨大的權力,但雷諾茲要么是不想要,要么是不知道怎么用,反正在很多事情上他是讓權給福斯滕了。”
  還有很多人告訴扎克,福斯滕曾多次走入低谷,又多次東山再起。他從越南回來時風光十足,廣受尊敬,但很快他就把局面攪得亂七八糟,惹了不少麻煩,弄得自己臭名昭著。有傳聞說在七十年代要派他進第七艦隊,本來他可以成為最年輕的艦隊司令的,但因為在調查戰斗失蹤人員的事情上太急功近利而把這飯碗砸了。福斯滕惹惱了不少頭面人物,所以不但沒能得到第七艦隊,還被貶去管理對外軍品出售工作和協助計划,華府的人都認為這個職務是沒有前途的。但是福斯滕總是能起死回生,他靠的是軍隊里的一大群追隨者,他們使他儼然像一個宗教領袖。那些所謂的福斯滕主義者之所以愛戴他,是因為他總是和當朝的那些腦滿腸肥的四星將軍對著干。到了一九八九年福斯滕已經重走官運,并且就在薩達姆入侵科威特前成為海軍行動總指揮。在“沙漠風暴”行動中他是個重要的角色。在那個職位上待了几年后,他又得以升遷。
  “福斯滕是個刻薄的狗雜种,他那張嘴是出了名的,而雷諾茲是他首選的出气筒,”一個如今在國防大學教書的老上司告訴扎克,“這就像‘二主共治一國’,福斯滕是那個更強的皇帝。基本上雷諾茲負責處理与國會和白宮的關系,同國防部長一道處理微妙的政治問題,譬如新一輪軍事基地的關閉以及武器裁減等,其他几乎所有事情就全留給福斯滕了。說到五角大樓的實際運轉,福斯滕肯定是大權在握的。雷諾茲在地方軍事指揮部里還有些盟友,但在華盛頓他的人不多。他還沒真正搞清這座城市是怎么運作的。”
  几乎所有的人都慫恿扎克要下這份工作。這是一個他無法回絕的邀請,一個進入決定國家安全政策的樞紐的机會,一次能被載入史冊的嘗試。但同時几乎所有的人也都注意到了福斯滕的不利因素,提到了圍繞此人的种种傳言。福斯滕會隨時大發雷霆,很多人這么說。他動不動就信口開河。他對總統深惡痛絕,而且還到處宣揚。他与謝爾曼的公開關系對他并沒有什么幫助。所有的人都同意:今天福斯滕是副主席,地位如日中天;明天他說不定就被貶到佛羅里達,坐在廉价公寓的陽台上獨飲馬丁尼酒了。
  有几個和扎克談話的人提到了一些縈繞在福斯滕頭頂上的有關他在越南服役情況的傳言。在軍事上福斯滕是被尊為英雄的。他指揮的一些戰役已被載入了教科書。但是由調查記者唐納德·萊弗勒著,一九七九年出版的《湄公河之戰》卻質問了福斯滕在越南的行徑,指控他和他的隊伍“河鼠”在所到之處犯下了种种暴行。有几家報紙曾刊登過萊弗勒的控訴,但此事還是不了了之了。
  星期一下午,扎克在國防大學圖書館里找到了這本書,并花了几個小時翻了一遍。這本書宣稱,福斯滕的“褐水作戰行動”發生在地處偏遠的郎賽特區,因而其暴虐的行徑先前才不為人知。書中稱,福斯滕在三角洲地區所有航道上強制推行從黃昏到黎明的宵禁,并從中獲取特別的樂趣,他手下的人還屠殺過數以百計無辜的漁民和商人。更嚴重的是,萊弗勒指控道,“河鼠”部隊可能還應為發生在一個叫細瑟的邊遠村子里的大屠殺負責,這個村子在湄公河的一條支流上,离柬埔寨邊境只有几英里。最后萊弗勒還寫道,在戰爭最后的几年里,當大勢已去的時候,福斯滕和他的“河鼠部隊”就忙著充填自己的腰包。開始時墮落得還不算厲害,只是從來往于循公河的毒販那儿收受賄賂。但根据萊弗勒的記載,貪婪很快也征服了他們當中的佼佼者,于是他們自己成為毒販,從內地賣毒品的人那里把海洛因運出來,送到等候在南中國海的商船上,它們都是由香港一家販毒團伙控制的。
  扎克在測覽《湄公河之戰》時充滿了怀疑。大部分指控是基于与匿名人士的訪談錄之上的。書里沒有腳注和參考書目。和它交織在一起的還有左翼的宣傳辯論。通篇文章顯得凌亂和不可信。書后的作者簡介上說他正在著手對未經報道的在越南的戰爭罪行做更全面的調查。扎克翻閱了權威的書目參考資料,沒有發現出版過這方面的書。他不用再擔心唐納德·萊弗勒的幻想了。
  星期一晚上,他坐在玻璃餐桌旁,列舉接受福斯滕這份工作的利与弊。有利的方面寫滿了半頁紙,不利的只有一項:“得待在華盛頓。”
  他決定要下這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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