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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那幢里面正在進行聚會的建筑物,是一幢道路拐角處的樓房,也是廣場前面的最后一幢樓房。此時,許多年輕人正從里面走出來。
  馬克斯-克羅納爾廣場比利歐看地圖時所估計的還要小。廣場右面是一排有陽台的房屋。廣場的正面和左面分別由三塊花園地圍繞著,里面隱約可見一些住宅的黑色輪廓。
  10——到目前為止它只不過是一個數字。可是現在呢?
  利歐撫摸了一下他的皮茄克。和上几次出外進行新聞采訪一樣,他帶著一架望遠鏡。這雖是一架很小的看戲用的望遠鏡,但夜間觀察的效果相當好。他四下張望,一個人也沒有。于是他舉起望遠鏡,可是并沒有能看清住房大門上方的那些數字。
  他把望遠鏡放回口袋里,繼續走過地上的落葉。他看上去像一個有點心不在焉的散步者,正穿過一個陌生的公園。
  他戴上他的太陽鏡,像一個戴著墨鏡、夜間在公園里游蕩的人。這會引起別人的怀疑。可是,也有許多人認為夜間戴墨鏡是一种時髦,不是嗎?還有一些視力有困難的人夜間也戴著墨鏡,不是嗎?
  大約在廣場的半中央,矗立著兩盞路燈,裝演美觀。謝天謝地,公寓离此不遠了。
  他轉身向道路拐角處的那幢樓房走去。汽車駛近了,一輛摩托車也飛馳而來,兩個人從摩托車上跳了下來,發出一陣笑聲。那個站在電唱机旁的人在這段時間里已改放了邁克爾·杰克遜的唱片。
  利歐翻起茄克的領子,朝那兩個剛從摩托車上下來的年輕人走去。他們邊笑邊把他們的頭盔夾到腋下。他冷淡地向他們點點頭,几乎感到無拘無束;他像從前一樣,開始興奮起來,這是記者特有的興奮,使他比其他同時代人更容易對付這個世界的种种困難。
  他現在來到了道路拐角處。一輛排气管發出篤篤聲的老掉牙的意大利汽車正在尋找停車的地方。駕駛汽車的那個姑娘向他點點頭。利歐站在廣場上,現在他已經到達那排房屋的最后一幢房子的入口處。入口上面寫著8號!上帝啊,該到了吧?
  在那儿!那是一幢用白磚砌成的三層住宅!圍牆也是用白色的磚砌成的,圍牆上還拉了一道低矮的鐵絲网。花園門也是白色的。住宅大門被華麗的石頭裝飾著,顯得很有气派。門的上方寫著一個相當小的數字:10。
  他像閃電一樣快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命令自己:向后轉!快到公園里去!离開這里!
  可是,他還是站著不動,因為他根本不想离開,因為這時有一种東西迫使他站住,因為在這個叫人難以相信的、像在一部低劣的電影里安排好的瞬間,門開了。
  那儿站著一個人,站在入口處的雨篷的陰影下。
  利歐轉過身,盡量表現出不慌不忙和鎮定自若的樣子。
  是啊,他和哈佩爾之間相隔不到10米。
  那排房屋的地下室的窗子裝有鋼制的柵欄,高出人行道大約30厘米。
  利歐背向著廣場,把右腳放到一只柵欄上。他摘下太陽鏡。他想,他必須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不僅記住了哈佩爾的臉,還把它銘記在心,仿佛他認識它已經好多年了。這是一張結實的、但是由于脂肪過多而腫起的臉;這張長方形的臉和他那結實的、笨重的身体很相配。這是一張德國官員的臉,還有一個德國官員的肚子。在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或在利歐自己的出身地漢諾威地區,當官的和經常光顧飯店的,都是哈佩爾那樣的人。
  他是哈佩爾!
  轉身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塊銅牌子上的字:伯恩哈特·哈佩爾。
  這時,哈佩爾來了,但不是他一個人。一只長毛的、棕色的、閃閃發亮的小畜生正扯著一根繩子。這种狗叫什么名字?對了,它叫長耳軟毛獵犬。哈佩爾沒有結婚。不,他是离了婚的。所以,為什么不該牽著他的小狗到戶外溜達呢?
  但是,事情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樣,他并沒有獵人的激情。獵物,對象,射擊目標……這些你都有了!可是獵人的激情呢?你有沒有喝摻了法國白蘭地酒的熱咖啡時的那种感覺?你現在需要的是仇恨。仇恨能像興奮劑那樣起作用。路德維希·基費爾在這方面有句名言:“把仇恨個人化,把仇恨作為目標給予体現惡的人,這在任何時候都是革命的一個武器。歷史正在證明這點。”
  路德維希是一位偉大的理論家,但現在他無法幫助利歐克服困難。
  情況不一樣了。哈佩爾也變了。他現在朝廣場中心走了6或8米,站住了,搖著頭朝那些興高采烈地參加聚會的年輕人凝視。他又走了三步,然后又停住,朝那輛意大利跑車凝視,它正咆哮著朝他開了過來,正好圍繞他轉了一圈。車上的那個姑娘大聲地呵斥他。那只狗汪汪地叫了起來,哈佩爾舉起了拳頭。此時,他就站在第一盞路燈的照明范圍之內,离利歐只有4米。
  一張肥胖而蜡黃的面孔。一副閃閃發光的眼鏡。只是他的身体似乎像雪一樣地融化了。正方形的腦袋和強壯的身体再也看不到了,看到的只是消瘦下去的肩膀,挺著的肚子和穿著牛仔褲的瘦削的雙腿。的确,他穿著牛仔褲!
  可是,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張面孔。面孔腫得像只气球,一張由于憤怒而向上翻起的嘴,活像一個陷阱。和打靶場的那張照片相比,此時的這張面孔顯得令人厭惡,不,顯得卑鄙下流。
  4米,至多5米……事情很快就會過去。這事非常容易。你不必瞄准領帶,因為他根本沒有戴領帶。在他運動茄克翻開著的領子下面,他穿著一件汗衫。
  那么,是該行動的時候了。是的,是時候了,天哪,瞄准吧!以“緊急行動階段”的名義,以“積累知識”的名義……
  現在你已經有了獵人的激情。快,快掏出手槍,用不著老是瞄准!開槍吧,小子,開槍吧!
  可是,他并沒有開槍射擊。
  要是他開槍,一顆子彈就夠了。只要一顆子彈,他也許就一命嗚呼了,演出結束了……
  可是不行!
  利歐又想去拿他從酒店帶回房間里的酒瓶。他起身下床,朝電話机走去。
  他站在那張小寫字台前面,感到被汗水浸濕的襯衫緊貼在他的背上。一顆子彈?然后就去坐牢,在監獄的病房里呆上几年嗎?他清楚地知道,他又開始犯病了。他的胃老是有問題,喝了几口葡萄酒,他就覺得惡心,長時間地感到疲乏,大概是“繼發感染”。
  他開始給慕尼黑的家里打電話,把听筒緊貼在耳朵上,屏息靜听。什么也沒有,只有空線信號。要么是維拉睡得很熟,要么是她外出了,所以卡洛拉公寓里的沃爾曼先生得不到回答。
  好吧,明天他又會是利歐·馬丁,他會從某個編輯部里給她打電話,像路德維希所想出的那樣,找個理由為他的柏林之行辯護。
  可是今天,他非常需要她。
  他從皮茄克的貼胸口袋里掏出筆記本,翻開最后那頁。這里寫著馬略卡島的預撥號碼:00-4-71,“利歐,要是你需要我,就給我打電話。夜里也行。要是你認為重要的話,就給我打電話。”
  他沒有要事。在路德維希的眼里,他也是個完全明理的人。劈劈啪啪地開槍射擊,這對他來說簡直是發瘋的行為。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曾看到“射擊目標”政府主管伯恩哈特·哈佩爾,并巧妙地避開他的視線,以致他不可能把他認出來,所以一切都很好。不管怎樣,他并沒有惊人的消息要告訴路德維希。
  可是,利歐渴望听到路德維希的聲音。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午夜已過去了。可以肯定,路德維希現在已經在他的公寓里。10點鐘的時候,他乘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机离開萊茵河畔的法蘭克福,然后在11點55分,也就是正好中午時間,到達馬略卡島的帕爾瑪。
  天气很熱,熱得令人透不過气來。空气里滿是油和汽油的气味,可是路德維希·基費爾卻似乎聞到了大海的气味。他抓牢欄杆,小心翼翼地走下自動樓梯。該死的空中旅行使他精疲力竭。
  帕爾瑪的机場大廳真夠大,可以容納兩個足球場。在辦理托運、寄件、海關手續的窗口前面排著長長的隊伍。大廳里到處是被太陽晒黑了的度假者,他們忙忙碌碌,亂喊亂叫。他推著載有他箱子的行李小車穿過人群。在一家旅游用品商店旁邊他停了下來。
  “勞駕,我想買這東西……”
  “這東西”是一頂很不像樣的、皺巴巴的棕綠色的旅行帽,上面印有藍色的文字:“馬略卡島。”當他拿起它的時候,他已經厭惡它了。難道他得像個小丑那樣到處亂跑?可是天气炎熱,他不能戴巴斯克帽,所以他只好買下這頂旅行帽。
  在机場的一間廁所里,他脫下巴斯克帽,換上旅行帽。他的肚子里咕嚕咕嚕直響。他往嘴里投了兩顆藍色的藥丸,然后用手接了一點有怪味的水,把藥丸喝了下去,腸肌的蠕動漸漸地停止了。
  路德維希·基費爾的下一個步驟,是到赫茲汽車出租處的窗口。
  “您有一輛帶空調的車子嗎?”
  “當然有,先生。”
  他租了一輛歐寶維克特拉汽車,用信用卡付了款,接過鑰匙,然后坐進了這輛嶄新的汽車。
  一個小時之后,路德維希·基費爾拐進了一條通向小山上玫瑰庄園的小路。意大利柏樹,橄欖樹,露台,這是恩格爾的那幢鄉間別墅,這儿的風景他都熟悉。
  他把歐寶牌汽車停在停車場上,然后下車。酷暑籠罩著那些樓房。它們投下巨大的黑乎乎的陰影。事情會非常簡單,他將向恩格爾打听購房的情況。“您知道,我是個退休者,想在這里買一間度假小屋。”是的,很簡單。這樣一來,他就會面對面地看到恩格爾。他曾經仔細地考慮過,在他最終把他送上西天之前,他還想看一看他的嘴臉,還想听一听他的聲音。
  在汽車間的拐角處走來一個人。這人手里拿著一把鏟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基費爾。這人滿頭黑發,身材瘦而結實。
  “我想找恩格爾先生,”基費爾說。
  “托馬斯先生不在這里。”
  基費爾感到肚子里一陣疼痛。
  “他會不會在島上?”
  “哦,是這樣,先生,”那人微笑著回答。“他乘游艇到海上游玩了,通常在下午才回來,大約在5點和6點之間。當然也可能晚一些。他從來也不告訴我准确的時間。”
  恩格爾向伯恩哈根發了一個電傳。馬爾茨貝克可以在那儿繼續制作他的玩意儿,他卻要在游艇上消磨第三個下午:日光浴,碧藍清澈的海水,游泳,姑娘們,天上的海鷗……
  霍赫斯塔特躺在臥椅里,諦听劈劈啪啪的海浪聲。他簡直難以相信,他這么快就習慣了這种新的生活。
  他閉上眼睛。一絲絲的光線滲入他的眼皮,交織成小小的、粉紅色的線團。他想入睡了,可是他卻在躺椅里坐了起來。一支薩克斯管正吹出如訴如泣的曲調,然后是一組打擊樂器。
  托馬斯和他的女人們難道永遠安靜不下來?難道狂歡又已經開始?
  打擊樂器正在演奏一首節奏強烈、富于刺激性的南美時髦舞曲。也許這舞曲正合恩格爾的心意,但卻不适合這樣安靜和平的環境!這一次,海盜2號游艇停泊在一個有斑點的岩塊形成的海灣前面。看不到一粒沙子,也看不到一個人,只看到陡峭的向下傾斜的岩石,類似挪威海岸邊的狹灣。
  霍赫斯塔特站了起來。看來,他只好到他的艙房里去睡覺了。他穿過開著的交誼室門,走進自己的那間大的艙房,然后拉上有白色條紋的窗帘,以免被別人看到。他額頭上的晒斑開始發痒了。他睜大著眼睛,耳朵也開始發熱了。
  的确,這里發生的一切使他震惊。
  當然,他早就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對凱蒂的情況他也早有所聞。有一次,恩格爾悄悄地對他說:“凱蒂?我這里就像愛斯基摩人那里一樣,約亨。我的女人們也就是你的。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凱蒂這女人經過檢查沒有發現艾滋病。所以說,你快去找她吧,老兄!”
  快去找她吧,老兄?可是畢竟不能在大白天的下午!
  交誼室里半明半暗。小號吹出悅耳的曲調,打擊樂器像狂風般地發出怒吼。交誼室角落里的那張桌子已經向上翻起來。那張皮制的黑色的寬睡椅,在黃銅牆燈的照耀下發出微弱的閃光。在那張寬睡椅上躺著凱蒂和另一個他們在卡拉多爾帶上船的姑娘。克萊娥?克萊娥是一位非常年輕的姑娘,不到19歲。細嫩的皮膚,苗條的身材,像是造物主剛剛創造出來的一樣,令人惊羡不已。此外,還有一頭齊腰的紅色長發、細細的眼睛和印第安人的面型。“剛剛來自委內瑞拉,約亨!是給你的。我把她從一個破產的酒吧老板手里騙了過來。”
  “怎么樣,約亨?”
  恩格爾舒适地坐在軟椅里,手里拿著一杯香檳酒,膝上放著一台攝像机。地上放著一瓶法國香檳酒。
  “太不像話,是嗎?!”
  霍赫斯塔特不動感情地點點頭。
  “真夠刺激!”恩格爾說。“的确是一流的,是不是?”
  “是的,”霍赫斯塔特輕聲地說。“很刺激,不過門可是開著的,托馬斯。要是現在托尼歐……”
  “托尼歐?”恩格爾笑了起來,并把攝像机舉到眼前。“你想要這個水手長在這里嗎?喝酒吧,你這家伙,喝一杯吧。”
  霍赫斯塔特不是個酒鬼,他也不喝恩格爾給他的那杯酒。霍赫斯塔特被這場面完全搞糊涂了,由于吃惊呆若木雞地站著。
  霍赫斯塔特的臉一陣發紅。
  攝像机的聚光燈突然亮起來,使人看到陰暗處的那兩個滿身大汗、閃閃發光的身体,黑暗中的秘密被暴露了,每個細節都看得清清楚楚。
  “說吧,你要托尼歐在場嗎?”
  “什么?——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攝像机遮住了恩格爾的臉。“這是為你安排的。你得練習,小子。瞧,克萊娥來了!行動吧,她在等著你。在恩格爾這里,一切都稱心如意。一流的商品,約亨,沒有艾滋病,老兄,對你還是免費的。”
  17點30分。從風玫瑰旅店的陽台上可以看到124號泊位。它是空著的。
  那位身穿米色便服、頭上戴著一頂很不像樣的旅行帽的老人向服務員要甘菊茶。這是第三次了。一位年輕的馬略卡島本地的服務員給老人送來了一杯甘菊茶。
  “請告訴我,你對這港口熟悉嗎?”
  “有什么事嗎?”
  “那儿,正前方,老是停著一艘游艇……”
  “那儿老是停著一艘游艇?先生,您怎么這樣想呢?這儿的港口里停著几百艘船。”
  “我指的是124號那艘船。”
  年輕人勉強一笑。這人真奇怪,在這里閒坐了三個多小時,一次又一次地要了甘菊茶,老是朝水面上看,還數游艇呢。
  “那艘游艇是一個德國人的。”
  “啊,原來是這樣!一個德國人的?”
  “是的。這里的人把他叫做托馬斯先生。他整年住在馬略卡島上,有很多很多的錢。”這年輕人露齒冷笑。“還有許多的姑娘。”
  “真想不到!不過我只想問您,那艘正在進港的游艇是不是他的。”
  這位服務員用手遮住眼睛,以免受到落日光線的傷害。“是的,”他說。“對了,那是他的游艇。那是海盜2號。”
  “停船,托尼。把兩艘船停下來。真該死,我再說一遍,把它們開向左邊。”
  托馬斯·恩格爾由于疲勞而煩躁和盛怒。可是最主要的原因——這樣的事很少發生在他的身上——是他不知道自己該采取什么態度。
  他再次舉起酒杯,慶幸自己發現了他的女儿,她站在紀念品貨攤旁邊的平台上,緊靠比薩店站著,穿著紅色短褲和白色襯衫。
  此時,他又很清晰地看見了她。不錯,是伊勒娜!她站在那儿,猶豫不決地在看一副太陽鏡。其他的兩副太陽鏡她已經拿在左手里。在平台的旁邊,別墅管理員的女儿和伊勒娜的女友馬達勒娜懶洋洋地坐在一輛輕型摩托車上。
  恩格爾把望遠鏡重新插回到海圖室邊上的一個支架里。然后他奔下梯子,擠過船艙之間的過道,打開交誼室的門。
  眼前出現的一切完全和他所想象的一樣。凱蒂站在酒吧柜台的旁邊,手里拿著一杯香檳酒。而在那邊,在一張皮制的長椅上,霍赫斯塔特這個小丑,這個十足的白痴,正把頭靠在克萊娥的身上,手指在她身上亂摸。他們馬上就要上岸了,可是這家伙壓根儿還沒有覺察到。
  “約享!”
  他猛地抬起頭,直愣愣地望著恩格爾。真該死,霍赫斯塔特深感羞愧,恨不得馬上把自己沉入海底。
  “到底出了什么事,托馬斯?”
  “你快把衣服穿上!你,凱蒂,快滾到艙房里去!你也去,克萊娥,快,赶快去!”
  “可是……”
  “你就按我說的去做。”恩格爾從地上拾起一條泳衣,猛地把它扔到凱蒂的臉上。“伊勒娜在碼頭上等著,明白了嗎?”
  她點點頭,迅速跑進艙房里去了。
  他又走上駕駛台,并對托尼歐說,他可以開始登陸演習了。托尼歐點點頭。游艇在港口里旋轉,然后降低速度,向后轉身,漸漸向防波堤駛去。
  恩格爾看到伊勒娜在向他揮手。她的身旁站著一位老人。這老者身穿快要穿破的便服,頭上還戴著一頂綠色的小帽,顯然是一個典型的旅游者。他也把雙手支撐在平台的欄杆上,注視著那艘海盜2號游艇穿梭于其他的船只之間,朝陸地駛來。
  “托馬斯!爸爸!”伊勒娜響亮的聲音蓋過海水翻起泡沫的噪聲。
  托尼歐關掉發動机,熟練地跳上防波堤,用繩子把船系在岸邊。
  “海盜2號——新澤西州”。船尾上寫著這几個巨大的字母。新澤西州,基費爾想,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托馬斯·恩格爾是不會為這樣一艘豪華的游艇繳稅的。現在他正敏捷地從前甲板上爬過去,穿著藍色的水上運動鞋和藍色的運動短褲,光著上身。他長著淺色的頭發,皮膚被太陽晒黑了,比照片上黑得多。
  是的,這就是托馬斯·恩格爾。
  那么,這里的這位年輕的姑娘是誰呢?他早就從平台上觀察她,當時她站在售貨攤旁試戴太陽鏡,高高舉著泳衣,對她的朋友高聲說了一些年輕的姑娘們彼此喜歡說的事情。
  然后,她像基費爾一樣,把雙手放到平台的欄杆上。最后,當那艘游艇駛近的時候,她瘋狂地揮手,以致她那像馬尾巴一樣的亞麻色頭發飛揚起來。
  “托馬斯!爸爸!”
  路德維希·基費爾此刻想到什么,他以后也無法作出解釋。此刻,他渾身是勁,思想高度集中,就像一面聚焦的凸透鏡。
  這的确是一個机會!他主意已定。
  一次也許永遠不再回來的机會。不錯,他很同情這位姑娘,但是她會挺住的。何況她已經長大成人了。她是那個男人的女儿,這男人不僅給那些無辜的人帶來無限的痛苦,還給他們帶來了死亡。這一點她也必須知道。
  坡托·科羅姆港位于卡拉多爾以東10公里的地方,這是一個天然港,是一塊巨大的岩石盆地,四周圍著松樹和低矮的、大多為三層的房屋。漁船突突地響著開過燈塔,防波堤上晒著魚网,孩子們和好多狗在一旁觀看姑娘們修補魚网或油漆魚船。
  當路德維希·基費爾開著汽車經過用纜繩系牢的船只時,心里在想,還有10公里就到坡托·科羅姆港了。10公里——等于20年。這里還像從前一樣。是的,一切似乎和從前完全一樣。
  他把汽車停在一棵高大的意大利五針松的樹蔭下面。在飯店前面的寬闊的人行道上,放著几張桌子。桌子旁邊,坐著一些老人,他們正在閱讀報紙。偶爾也可以看到一兩個觀光者。
  基費爾走進這家冷冷清清的飯店。他看不到一個人影。陰暗的飯店里一片寂靜。舊家具和洗滌劑的气味,喚起了他對過去的回憶。他想起自己和安娜站在瓷磚上,她像一個孩子那樣東張西望,好奇地問:“就住在這里,路德維希?”他說:“如果你喜歡的話,安娜。”安娜說:“哦,對了,就住在這里!這里就像我青年時代和我父母到法國旅行時住過的一家飯店。”
  的确,這是安娜青年時代住過的那家飯店。一位身穿黑衣的胖女人出現了,她熱情地問道:“哦,您是來自德國的客人嗎?”
  按照他在電話里的要求,他被安頓在二樓的4號房間里。床是新的,房里還有一間現代化的浴室。他把窗帘拉開。那儿是港口,几張桌旁坐著老人。
  對岸的小山上矗立著許多新建的房屋,它們的窗子閃閃發光。遠方的碼頭上停泊著几艘大船。夜幕已降臨到那些小山和北方的山巒上,夜晚像綠色的絲綢一樣華麗。路德維希·基費爾久久地站著,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終于,他轉過身子,把雙手伸進褲子口袋里,像每天的這個時間一樣,透過薄薄的布料摸了摸腹股溝淋巴腺。在緊張情緒的影響下,它們經常縮成為非常疼痛的、像小球一樣的硬塊。可是現在,真的,它們已經變小了。他甚至感到不那么疼痛。腸胃功能也恢复正常。自從他抵達馬略卡島以來,他甚至沒有咳過一次。
  他拿起箱子,打開了蓋子,從里面取出裝有一次性注射器的紙板盒。他小心地選出一支注射器,坐到床上,用橡皮帶綁住靜脈,把針刺入血管,看著針芯慢慢地把他的血,那紅褐色的液入,吸入針筒。
  半小時之前,當他站在卡拉多爾游艇港的124號泊位旁邊,听到身邊的那位激動的姑娘高喊“托馬斯”的時候,他就打算做這件事。現在他已經做完了這件事。
  現在是10點鐘。維拉把裝有水泥的塑料袋拖到住房大門的前面。要是胡伯特來,他就可以開始工作了。可是他只是個大學生,也許他又會失約,讓她白等了。
  她回到廚房里,准備把她的早餐杯子洗干淨。電話鈴響了。利歐!終于來電話了。
  可是,這不是利歐,而是保爾·諾沃提尼。
  “利歐在家嗎?”
  “不,他已經乘車走了。”
  “果真是這樣嗎?那么他上哪儿去?”
  “去柏林。”
  沉默。不尋常的沉默。她能非常清楚地听見保爾的呼吸聲。以此來下判斷,他似乎有些緊張不安。
  “柏林?”他把這個詞慢慢地重說一遍,仿佛他從來也沒有听到過“柏林”這個詞。
  “是的。”
  “他打算寫什么樣的新聞報道?”
  她笑了。“現在你听我說,保爾!你剛才提的是什么樣的問題啊?我并不是在警察總局里和你閒聊,我正在廚房里忙著洗東西。”
  “請原諒,維拉,可是我的确有要事。”
  “是什么樣的新聞報道?”
  “重要的是,我要盡快地和利歐取得聯系。所以我剛才問你,他打算寫什么樣的新聞報道。”
  “是一篇有關戲劇演出的報道。就我所知,這是他所選擇的專題。”
  “可是他肯定有某些重點。我是說,他現在也許正坐在某家劇院里,或者正在采訪某一個人,要是這樣,我們就可以找到他。”
  “我怎么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呢,保爾?”
  “也許我們可以打電話問問編輯部?”
  “我敢肯定,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利歐又沒有給他們分發行車時刻表!”
  “他住的飯店呢?”
  “他每次去柏林,總帶著他朋友那套房間的鑰匙。這套房間經常空著。那儿沒有電話。”
  “哦,真倒霉,”諾沃提尼唉聲歎气。
  又是不尋常的沉默。又是諾沃提尼的呼吸聲。天哪,保爾·諾沃提尼到底怎么啦?
  “听著,保爾,你干嗎這樣急?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這事很難向你解釋清楚。另一個問題:裝箱子的時候,你肯定幫了他的忙,對嗎?”
  “稍微幫了他一下忙。”
  “他有沒有裝進一件武器?”
  “一件武器?”她惊慌失措地問。
  住房大門上的門鈴響了,急促而響亮。她猛地抬起頭。也許是胡伯特?讓他等著吧——一件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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