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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空气織上了露珠。一陣大霧從河上升起,在街燈下,一點一點的露水像寶石般閃耀。我感到又濕又冷,脖子和肩胛骨間有個地方特別疼痛,好像被人綁了几個小時一樣。也許是我太緊繃了,在尋找戈碧的下落時,我仍無法放松自己。看到妓女便趨前詢問已變得有些公式化,而她們的反應也是。避開巡邏車和詢問者,已成為她們求生的自然反射動作。
  這是一場內心的交戰,拖磨我的心力。我花了四個小時和老情人交戰,几乎就要臣服在它面前。整個晚上,我看到一張張充滿誘惑的臉——栗子色的加冰威士忌、從瓶中灌入喉嚨的琥珀色啤酒。我聞著熟悉的舊情人的味道,看見它散發出的光芒。我曾深愛過它,老天,到現在我仍愛它。但是這股魔力會造成毀滅。對我而言,就算只稍微和它溫存敘舊,也足以使我整個人垮掉。所以,我掙扎著,好不容易才從它面前逃開。曾經是愛人,就不可能成為朋友。不過,今晚我們差點要投入彼此的怀抱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著机油、濕水泥和從摩松釀酒厂飄出的發酵味道。圣凱薩琳街几乎已空無一人。一個戴著暖帽身穿大衣的老人躺在一家商店前打盹,旁邊還有一條雜种狗。在對街遠處,有一個人在垃圾堆里翻撿東西。也許緬思區還有第三個族群存在,而且已經開始出來活動。
  我已精疲力盡,失望地往圣羅倫街走去。我已經努力過了。就算戈碧真的有麻煩,這些人也不會告訴我怎么找到她。這個群族封閉得就像小聯盟。
  我經過麥金斯餐廳。窗戶上一張海報寫著:“越南菜——通宵營業。”透過肮髒的玻璃窗,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便停下腳步。坐在餐館角落的,正是玻瑞蒂的同伴,她的頭發仍盤得像金黃色的寶塔。我隔著玻璃窗看了她好一會儿。
  她拿著一根蛋卷,在碟子上蘸一些紅色果醬,然后舉到嘴邊,慢慢舔著蛋卷前端,然后她看了一下蛋卷,用門牙輕輕咬下一小片后,再把蛋卷伸進碟子蘸醬。她慢條斯理地重复這几個步驟,不知道要到何時才會把蛋卷吃完。
  太好了,我還有最后机會。我毫不猶豫便推開餐廳大門,走了進去。
  “嗨!”我的聲音讓她嚇了一跳。她有點迷惑,隨即認出我是誰,臉上緊張的表情才慢慢放松。
  “嘿,你還在這里?”她又開始玩弄舔食蛋卷。
  “我可以坐在這里嗎?”“隨你便。你愛坐哪就坐哪,我也管不著。”
  我在她對面的位置上坐下。在燈光下,她看起來比我想像的還老,30好几,大概快40出頭。雖然她額頭和喉部的皮膚仍緊繃光滑,眼下也還沒出現眼袋,但是在螢光燈明亮的光線下,我看見她嘴角已有一些微細的皺紋,呈放射狀散布,兩頰的皮膚也稍微開始下垂。
  服務生拿了菜單過來,我點了一碗湯。我并不餓,但為了坐在這里,必須點些東西。
  “找到你的朋友了嗎?”她伸手拿起咖啡,塑膠杯子在她手中發出嘩剝聲響。我看見她手肘底下有几道灰色的疤痕。
  “沒有。”
  一位年約15歲的亞裔少年端來水杯。我等他把餐具舖好离開,才繼續開口。
  “我是唐普·布蘭納。”
  “我記得。珠儿·坦貝雖然有時迷糊,但并不是笨蛋。”她舔著蛋卷說。
  “坦貝小姐,我……”
  “叫我珠儿就行了,寶貝。”
  “珠儿,我已經花了四個小時到處打听,想确定我的朋友是否平安無事,但沒有任何人告訴我,沒有人承認知道這個人。戈碧待在這里好几年了,我确定她們一定知道我要找的是誰。”
  “也許她們知道。但是她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找她。”她放下蛋卷,輕輕暇飲了一口咖啡。
  “我給你名片了,沒有隱姓埋名。”
  她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我好一會儿。她身上散發著古龍水、煙草和未洗頭發的味道,充斥在這個座位之間。
  “你是誰?‘有唐普·布蘭納名片’的小姐?你突然跑來,像推銷員一樣到處問人,誰知道你是不是和她有仇?”她從塑膠杯緣伸出一只紅色的指甲指著我,強調她所說的重點。
  “我看起來像是要找戈碧麻煩的人嗎?”
  “誰知道?你穿著名牌T恤和雅痞涼鞋亂跑,問了一大堆問題,希望有人松口告訴你。她們根本不曉得你的底細。”
  服務生把我點的湯端上來。我沒有開口,默默拿起一片檸檬把汁擠進湯里,再加了一小匙紅辣椒粉。我喝著湯,看著她繼續啃咬她的蛋卷,決定試著把姿態放低。
  “我猜,我大錯特錯了。”
  她抬起淡褐色的眼睛看著我。一根假睫毛松掉了,尾端在眼角處卷了起來,像一條翹首上望的毛毛虫。她低下頭,放下剩下的蛋卷,又拿起面前的咖啡。
  “你是對的,我不應該冒冒失失在街上找人隨便問問題。我是太擔心戈碧才會這么做的。我打電話到她住處,跑去她家找她,還打電話到她學校,就是沒有人知道她跑去哪了。這不像她的作為。”
  我舀起一匙湯送人嘴中。味道比我原本預期的好。
  “你朋友戈碧是做什么的?”
  “她是社會學家。她研究人群,對這里的人們非常感興趣。”
  “因為緬恩區像原始森林。”
  她笑了起來,并小心觀察我的反應。我沒笑,不過開始贊同珠儿不是簡單的人物。她似乎想要測驗我,套了我一些話。
  “也許她現在不想被人找到吧。”她繼續說。
  “也許吧。”
  “那么,會有什么問題嗎?”
  “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時,她好像碰上一點麻煩,嚇得要死。”
  “什么樣的麻煩?”
  “有一個家伙可能跟蹤她,那個人很奇怪。”
  “在這里,奇怪的人太多了。”
  我把事情整個來龍去脈都告訴她。她仔細听著,一面攪動咖啡,看著杯里黑褐色的液体。當我說完時,她仍繼續攪動,好像仍在咀嚼我的答案。隨后,她揚起手,要服務生來倒咖啡。我等待著她給我的回答打分數。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你講的人是誰。沒錯,那個人的确很奇怪,他心里有病,而且病得還不輕。不過,我想他應該沒有什么危險性。我猜他連辨別善茄醬商標的腦子都沒有。”
  我想,我通過測驗了。
  “我們大部分人都在躲他。”
  “為什么?”
  “我沒做過他的生意,這些都是在街上听人說的。這家伙令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她皺著眉,打了一個冷顫。“人們都說他有特別的癖好。”
  “特別?”她把咖啡杯放下,看著我。
  “他會付錢,但是不做那檔事。”
  我舀著湯喝,等她說下去。
  “只有茱莉會接他生意,其他人都不愿意。她那個人很精明,這先不提。她告訴我,每次他們都做一樣的事。他們進到房間,那個家伙帶著一個紙袋,里面有一件睡衣。睡衣樣式很普通,就是一般有蕾絲的那种。他看著她穿上睡衣,然后要她躺在床上。這容易得很。然后他開始一手摸著睡衣,一手摸向他的那根家伙。他很快就興奮勃起,哼哎呻吟,好像真的在和女人做愛。完事后,他要她脫下睡衣,道聲謝,付了錢就走了,茱莉認為他的錢很好賺。”
  “你為什么認為是這家伙嚇到我朋友?”
  “有一次,茱莉瞄見他裝睡衣的那個髒袋子里面有把刀。她對他說,如果要她服務的話,就先把刀子扔了。他告訴她,這把刀是正義之劍,伴隨他的靈魂,能斬斷一切破坏生態平衡和超齡之事。這番話快把她尿都嚇出來了。”
  “后來呢?”她聳聳肩。
  “他還在附近出現嗎?”
  “好久沒看到他了,不過這說不准。過去他出現的次數很不規律,總是來去無常。”
  “你和他說過話嗎?”
  “小姐,我們全和他說過話。每次他一出現,就像跟屁虫似的,討厭地擺脫不掉。所以我才會說他精神有問題。”
  “你有沒有看過他和戈碧說話?”我喝著湯,讓這個問題出現得自然一些。
  她往后一倒,笑了起來。“想套我的話?甜心?”
  “到哪里才可以找到他?”
  “我怎么會知道。你等久一點,他自然就會出現。”
  “那茱莉呢?”
  “小姐,我們這里都是做自由買賣的,大家來了又去,我又沒跟蹤她們。”
  “你最近有看過她嗎?”她想了一下。“這倒是沒有。”
  我看著已經見底的湯碗,又看看珠儿。她已經把蓋子揭開一小縫,足以讓人窺視。我能再把這些縫揭大一些嗎?我得試試運气。
  “珠儿,這里也許有一個正進行中的連續謀殺案件。有一個人專門謀殺女性,并且分尸遺棄。”
  她的表情看來毫無變化。她只是靜靜看著我,像一座石獅。她可能不明了我的意思,要不便是她拒絕思考任何關于暴力、痛苦甚至死亡的事。又也許,她只是戴上面具,不讓自己露出害怕情緒而被套出話。我猜,她應該是屬于后者。
  “珠儿,我的朋友有危險嗎?”
  我們牢牢盯著彼此的目光。
  “她是女性,不是嗎?”

  我駕車回家,一路上思緒浮動,沒有專心開車。得麥松納夫街已完全空無,交通號示孤零零矗立空蕩蕩的街上。突然,一輛車子的大燈從后方直射而來,逐漸向我逼近。
  我經過皮爾街,把車閃向右側,好讓那輛車超過。然而,那輛車也跟著我換到右側。我再把車開進內車道,那輛車也跟著變換車道,仍用大燈刺我。
  “混蛋!”
  我加速前進。那輛車也跟了上來。
  恐懼襲上心頭。也許那個駕駛喝醉了。我看著后視鏡,想看清楚開車的人是誰,但看到的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那人体型很大。是男人嗎?我無法确定。大燈太亮了,我連車子的型號都無法分辨。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開始冒汗,越過蓋爾街后,我向左轉,闖過一個紅燈,沖回我住的那條街,直接開進地下車庫。
  我坐在車上,直到車庫的電動門完全關上,我才拿著鑰匙,仔細聆听,看有沒有腳步聲接近。沒有人跟來。我走進一樓大廳,隔著窗帘往外窺視。一輛車停在遠遠的街邊,大燈亮著,在黎明的微光中,仍只能看到那個駕駛入黑色的輪廓。是剛才那輛車嗎?我不确定。我甩掉那輛車子了嗎?
  我回到家里,仍繼續在窗前守望。30分鐘過去,天空由漆黑轉成鴿白。博蒂走過來,在我腳邊咪唔撒嬌。我已經精疲力盡,衣服一脫便倒在床上,沒有梳洗的气力了。平常我睡覺前,一定會強迫自己盟洗卸妝。但現在,我管不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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