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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我几乎難以承受那么多受之有愧的幸福。
  “帕拉,”我深深地望著她的眼睛說,“請你現在什么都不要說,我有事要問你。”
  帕拉合上嘴,期待地看著我。
  我意味深長地清了清喉嚨,拉著她的手說:“你想加薪嗎?”
  “是的。”帕拉說,兩頰微微泛起了紅暈。
  晚上,我和埃諾舒适地坐在平台上娓娓而談。我事無巨細地把我的情況都講給他听了,反正差不多什么都說了。
  孩子們睡在樓上。窗戶敞開著,鳥儿向他們唱著夜曲,樹林在夜風中發出簌簌的聲音。一切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陶醉。
  “要杯啤酒嗎?”埃諾准備起身進屋去。不知怎么的,他有些心不在焉。
  “好的,請順便把那條紅毛毯拿來!”
  我伸展四肢,舒服地睡在躺椅上。啊,感覺好极了。要知道,在家里是最美的!
  這樣的靜謐,這樣的和諧,如此和睦相處!
  “我重新回到家里,感到多么幸福啊!”我對埃諾說。他正拿著兩個啤酒杯子回來。“處在市中心,可又那么宁靜,周圍是一片綠色!”
  我似乎覺得埃諾正把目光投向樹林,或者是夜空。可是情況完全相反。
  “你現在是眾所周知的大名人,”埃諾說,“生活會有點危險。”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們應該安裝一套報警系統!你現在完全有這個能力,大約兩万馬克吧!”
  “埃諾!沒有這個必要!”
  “恰恰相反,親愛的!你這里是撬竊案多發地區。”
  “可我這幢不起眼的小屋子是不會有危險的!你沒看到這里有那么多壯觀的別墅!”我幸災樂禍地想到了威爾·格羅斯。我想,要是他在离婚后有能力負擔的話,他會在特勞琴姑媽家的鐵欄杆后度過他的后半生。
  埃諾怀著重逢的喜悅,几乎不能自制。“你沒發現有什么改變嗎?”
  “沒有。”我抬頭向四周看了看。鐵絲网?自動射擊裝置?瞭望塔?自動開啟的柵欄?餓得嗷嗷叫的大警犬?我坐在椅子里,小心轉動著,看看報警器是否會歇斯底里地響起來,蛙人是否會從陽台上跳出來。
  埃諾一開始就考慮得比較周到,卷帘百葉窗會自動放下來。現在當然是看不見的,因為它還在上面。埃諾為即將在我們眼前出現的景象而滿怀喜悅,他把另一只躺椅挪到我的身邊,滿意地躺了上去。
  辦理离婚案的律師夫婦晚上舒适地坐在小花園內,每人手拿一瓶啤酒,目光注視著窗戶。真的,美极了。
  “你也蓋點毯子吧!”我把毯子的一角遞給他。
  “好的!”埃諾依偎在我身旁,我幫他掖好毯子。家庭溫暖!美哉,美哉!
  “瞧瞧時間!”十,九,八,七……
  現在正九點!
  突然響起一陣嘎嘎聲,繼而又傳來一片嘩嘩聲和吱吱聲。
  這是一种什么樣的自然奇觀呀!
  所有卷帘式百葉窗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臂操縱著,同時放了下來。
  我坐在躺椅上,雙手捧著斟滿啤酒的杯子,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壯觀的美景。
  這与天上的月蝕又有什么兩樣?
  埃諾坐在我身旁,他挺起胸膛,庄嚴地舉起啤酒杯。
  “怎么樣?設計巧妙吧?這是一种最新的系統。到今天為止只有美國有……”
  這時,我突然感到一只冰冷的啤酒杯貼在我的肩頭。
  埃諾突然跳起身,扑倒在地,啤酒杯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這一切僅僅發生在几秒鐘之內。出什么事了?
  救命!謀殺!警察!他被無聲手槍擊中了?
  埃諾匍匐在地,以惊人的速度爬過平台。這時,平台上方的卷帘式百葉窗正在關閉。就在最后一秒鐘,他消失在百葉窗下。
  深邃的黑暗。
  痛苦的寂靜。
  我心跳得沒一點主意。
  出什么事了?
  埃諾!親愛的!親愛的埃諾!我才發現你是多么誠實可靠!我需要你!你快從黑暗中出來啊!要是沒有你,我可怎么活下去呀!
  這時,平台上方的卷帘式百葉窗又慢慢地卷了上去。從房間縫隙中透出的一縷微光中還能朦朧地辨出埃諾的身影。他像魯迪·卡累爾主持的《鵲橋》節目中的征婚人那樣站在平台門后:在贏得這場生死攸關的賭博后,他變得精明無比,他的身影緩慢地、慢得有些折磨人地展現在正瞪大眼睛看著他的人面前。
  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要是埃諾不夠沉著的話,我們早被關在門外了。這一夜我們就得披著紅毛毯坐在平台上了!可這時孩子們正天真無邪地躺在屋子里呢!
  孩子們單獨呆在漆黑的夜里,沒有一點儿生气,這對他們是多大的恐怖呀!
  悲劇性事件!家庭不幸!嬰儿生產后遺症!這一切他在最后一刻都讓我們避免了。
  我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一直等到卷帘窗重新卷了上去。
  我緊張的心情終于松弛下來,無力地靠在埃諾寬大的怀里,他用有力的雙手擁抱著我。
  不,沒有這個男人我是無法生活的。
  沒有埃諾,我是永遠不會幸福的。
  “他們邀請你參加電視台的名人座談。”埃諾有一天中午來我家小坐時說道。當時我正坐在桌旁修改電影腳本,這是最后一次修改,我不愿意這時受到打扰。
  “什么名人座談?”我想起在穆赫鎮和鎮長、志愿消防隊隊長以及當地的特雷莎女士舉行的一次懇談會,討論的題目是《這個男人還值一文錢嗎?》。
  “節目叫《自愛》。”埃諾喜形于色地說,啪的一聲把一封信摔到桌子上。在電視台彩色台標下寫著:以特邀嘉賓的身份參加《自愛》這一節目的播出。信上寫道,他們很榮幸地邀請我下周三晚上十一點鐘在瑪麗蒂姆飯店出席一個座談會,參加的有女演員、政治家以及一位名演員的丈夫,當然還有節目主持人米勒-施米克先生,大家在一起聊聊。酬金、補貼及增值稅均照發,晚上在瑪麗蒂姆飯店下榻。
  我張大了眼睛瞪著埃諾。“他們怎么會想到我呢?”
  “你看。”埃諾自豪地說,同時把一個透明信封放在信的旁邊。在一手工制作的高級紙張上有一個用字母組成的圓圈,上半個圓圈寫的是“推介弗蘭卡·西絲”,下半個圓圈由“埃諾·溫克爾博士”這几個字母組成。
  我吃惊不小,看起來是真正有專業水平的。
  “就應該這么辦!”埃諾自豪地俯身看著我。
  “你做得很對。”我贊許地說。
  “那還不吻吻我?”
  “沒問題。”
  “這個吻是發自內心的。”
  “謝謝,謝謝,親愛的埃諾,你呀!”我勇敢地吻了吻他的雙頰。
  “為你這么漂亮能干的女士效勞是我的樂趣。”埃諾喜滋滋地說,然后稍稍离開我一些。
  “你穿什么衣服?”
  “不知道!”色情女演員會穿什么衣服呢?
  “我想,我們可以視情況而定。”埃諾啟發說,“帕拉今天在這里能呆多久?”
  “到兩點半,和平時一樣。”
  “兩點半以后孩子們可以到我母親那儿去。”埃諾顯然已經做出了決定。“我下午的安排畢阿特會替我推遲的,我這就給她發個傳真。”
  這樣,几位准備离婚的女士和先生今天下午就要白等了,他們本來指望今天下午能找到埃諾,爭取早日得到《獨身幸福》中所描述的幸福。
  為了表示安慰,畢阿特會向他們提供有關這方面內容的簽名書籍。她在律師接待室里擺放著一大批這种內容的書。
  埃諾和我,我們在互相推銷自己。
  盡管如此,還遠遠不夠。
  我本來不想讓孩子們再待在阿爾瑪·瑪蒂爾家的,因為整個上午我都想見到他們。我也不愿讓埃諾替我拿著手提包,上嘴唇冒著汗珠,滿臉緊張地站在散發著霉气的試衣室前,一邊謹慎地透過門帘向里張望,一邊問:“合适嗎,親愛的?”我不喜歡買衣服時男人站在一旁幫我出主意。我自己最清楚該穿什么衣服合适。凡是帶花邊、鑲邊、小披肩,哪怕有鈕扣的衣服我都不喜歡。另外,下擺狹小和臀部有活結的也盡量不要。
  不過,埃諾替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怎好傷害他呢?他為我打開了通往世界的大門。我即使出于禮貌也得帶他一起來C&A連鎖店,讓他透過門帘張望散發著霉气的試衣室。但要使喚威爾·格羅斯,老實巴交的辦法是不行的。于是,我們把孩子送到阿爾瑪·瑪蒂爾家。她正在草坪上割草,于是不假思索地把兩個孩子像架轅的馬似的放在割草机前,讓他們像個臃腫的百足虫緩慢曲折地在草地上行進。阿爾瑪·瑪蒂爾總會想出讓人高興的主意!干脆讓孩子們也參加進來!就這么簡單!這個建議弗里茨·費斯特當時要能提出來就好了!不過,正當我要上車的時候,身后傳來了小維利的哭聲。他不愿意再割草了。
  哭聲几乎使我心碎,我忍住了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尊貴的夫人偕同律師駕臨科隆市區,而此時小孩子卻無人照看,他們得穿著尿濕了的褲子,在陌生人家割好几個小時的草。他們大聲哭叫著,把瘦小的胳膊伸向他們的母親。
  振作起來,弗蘭西絲卡!弗蘭卡暗暗自責:你很清楚,這個孩子是在撒嬌。你一轉身,小維利就全忘了。阿爾瑪·瑪蒂爾只須揮揮耙草的耙子,這种憂傷的場面就會過去了。弗蘭茨反正沒有再轉身向你走的方向看過,自動割草机太使他著迷了。今天晚上,兩個孩子將穿著埃諾留下的舊皮衣,互相高興地敲打著鍋蓋,大嚼煎土豆,把腮幫子鼓得滿滿的,你會認不出他們的!
  當然,我們沒有去C&A連鎖店,而是去了厚赫大街一家高雅的小時裝店,見過世面的女性經常光顧這個地方。我們在那里沒花多少時間就買了一套橘紅色的女服,包括一件線條分明的短上衣和一條迷你裙。嘴里嚼著口香糖的女售貨員從埃諾嘴里得知我們買這套衣服的用途后,建議我們配一件“最時髦的緊身衣”。
  我本人對那种時髦的圓領緊身衣并不喜歡。這种衣服穿起來你就像“騎賽車的運動員”,我無法接受。而且乳房擠成一條縫,接吻時劇烈顫動,也是相當不舒服的。遺憾的是,确實還有少數婦女堅持認為,從圓形的乳房往下看,除了肋骨,應該什么都看不見,絕不能出現因長年飲食習慣所造成的后果。她們于是迫使自己不惜任何代价去穿那种緊貼皮膚的緊身衣,而且還在下面用三個扣眼把衣服扣住,這樣每次解手前后所帶來的無休止的麻煩我實在難以想像。反正我堅決拒絕購買這种服飾:特別是在公開場合,我總是非常害怕臨時要上洗手間。
  于是我們買了一件黑色無袖套頭衫,即使為參加重要場合而做的高聳發式也不妨礙穿這种衣服。
  黑色無袖套頭衫不受時間限制,好极了,弗蘭卡說。況且,站在色情演員身旁更顯得庄重些。
  我們站在付款處時,弗蘭西絲卡問,你的意見呢?我就穿著我那套弗蘭卡女士服。
  “您怎么付款?”嚼口香糖的售貨員問,“現金、信用卡還是支票?”
  “信用卡。”埃諾說,他已經取出了皮夾。
  “支票。”說著,我的手便伸進了手提包。
  我們互相看了看。
  “我是想送給你的。”埃諾見怪地說。
  “不,你即使离婚一千次我也不會送你一分錢的。”
  女售貨員暫時停止了咀嚼,不解地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非常堅決地填好了支票,放到收款員的桌子上。
  歸根結蒂,你就不能寫婦女解放之類的書,以主張獨身幸福和有成就作家的身份在電視上亮相,然后還讓既無血緣又無姻親關系的男人為你買性感的透明服裝。這是人們必然得出的結論。我們還在隔壁的一家大鞋店買了一雙高跟鞋,前不久我還帶著孩子們在這里買過便鞋。我向孩子們曾玩耍過的游樂場瞥了一眼,現在是別人家的菲利普和安妮-卡特琳在那里玩耍。
  弗蘭西絲卡,你就享享福吧!你現在根本不必蹲在地上為孩子們汗津津的雙腳套上价格昂貴的童鞋!你可以武裝武裝你自己那兩只高貴的腳了!
  當我們提著時裝紙袋,手挽著手走過購物區時,我一下子意識到,我們現在伊然成了世人夢寐以求的理想的一對。不管怎么說,我們很像一些婦女作品或廣告中大肆宣傳的那种夢幻般的一對,比如在為漢堡-曼海姆保險公司、強力香檳酒和佳美麗衛生巾所做的廣告中就是這樣,連“顯示您良好信譽”的信用卡也用這种夢幻般的一對做廣告。腳著高跟鞋,手提時裝袋,挽著丈夫的手臂徜徉在步行街上,這對一位婦女來說無疑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我們走過一家大書店,几星期前我曾在這里和那位不認識弗蘭卡·西絲的女售書員有過一次失望的接触。
  “我們進去一下吧?”
  埃諾和我一樣,都急于知道書的銷售情況。
  我們走進書店,以搜索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
  “我可以為您效勞嗎?”還是那位額前垂著一綹頭發、臉上戴著眼鏡的女售書員!當然,她沒有認出我。因為我上次穿著防雨短上衣,是給孩子們朗讀帕派儿童讀物的母親,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而現在則是身著橘紅色套裝、手挽著信心十足的丈夫的身材修長的女商務顧問,兩者之間沒有絲毫相似之處。當然,要是售貨員這次再不知好歹地在登記簿中瞎翻的話,我會把時裝袋摔到她頭上去的!
  “您找哪本書?”
  “弗蘭卡·西絲的。”埃諾只說了個名字。
  “《獨身幸福》。”售貨員脫口而出,“書都堆放在樓梯間,另外在樓下的暢銷書柜上和二樓婦女作品部的弗蘭卡·西絲專柜都有出售!櫥窗里也有,當然還有精裝本!”
  “謝謝,”埃諾說,“夠了。”我們轉身准備离開。我真想大聲歡呼,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沒有叫出來。呸,你這個喜怒無常的眼鏡蛇!
  “那,您不想買一本嗎?我非常愿意向您推荐!這本書非常有意思,我們一天售出三百多本呢!”
  “好了,就這樣吧!”我說著,拉了拉我丈夫的袖子。
  “再說,這本書很快就要拍成電影了!”額前垂著一綹頭發的售貨員無奈地在我們身后大聲說。她有什么做得不對的?
  “我們知道書的內容。”我傲慢地回頭說了一句,昂首闊步地走了。
  “我們自己就是!”埃諾的這句話更使女售貨員迷惑不解。
  我們离開書店時,售貨員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們,沒有說話。
  “我們自己就是,這話你覺得怎么樣?”
  “獨身幸福。”埃諾說,“我們就是這樣,難道不是嗎?”
  “是的,”我喜形于色,“你自己提到了這個問題!……”
  埃諾突然站住了,嚴肅地看著我。
  “你知道,我現在提到這問題……不過……阿爾瑪·瑪蒂爾常說……你究竟為什么不愿意結婚……我是說,如果你离了婚的話。”
  “埃諾,”我說,“難道還要我跟你說嗎?”我踮起高跟鞋的腳尖,貼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請不要和我結婚!”
  “可以考慮。”埃諾說,“對我來說,這么辦是最合适的!”
  “我知道,親愛的。”我說。
  然后,我們手挽著手,漫無目的地開始閒逛起來。
  威爾·格羅斯正在生我的气,我一到家就感覺出來了。
  “你看,你像個什么樣子?”
  “喲,不就像個愛社交的女人嘛!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你怎么沒有待在自己的別墅里?”
  也許他覺得別墅里太空、太冷。他的說話聲在大理石牆壁的反射下發著回聲。窗前的鐵柵欄投下一片陰森森的黑影。哪儿都見不到替他做湯的帕拉!他覺得像被開除出這個家庭似的。
  我那可怜巴巴的威爾身穿休閒服,此時正坐在樓梯上,像個漫不經心的、脖子上挂著鑰匙的孩子。可惡,真可惡,狠心的媽媽!把孩子單獨留在家里,自己則同對門有錢的鄰居去采購昂貴的破爛貨!可怜的孩子手里拿著一本卷了邊的畫報。
  “你在那里看什么?感到無聊了,是嗎?”
  我同情地看著他。他臉色蒼白,一看就知道,他缺乏戶外鍛煉,呼吸新鮮空气少。他最好做點儿像割草這樣的室外活動,或者在他未來的宅子里鬧鬧也好!這才是他需要的!現在做這些戶外活動正是時候,因為維勒一家不再去別墅里干活了,而是到我們這儿來干了!
  威爾·格羅斯不無失望地注意到了這些不愉快的變化。
  “你在充當闊太太還是其他什么人物?”威爾·格羅斯不高興地打量著我。
  我告訴他,我當了五年家庭婦女,老是穿著牛仔褲和髒兮兮的套衫,而現在對比較整洁的服飾發生了興趣。至于今后什么時間穿,那得看是否有合适的机會,譬如說上電視。
  我突然產生的這种胜利的喜悅感實在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至于他向我投來的目光就根本用不著描述。
  威廉·格羅斯克特爾打開了手里的雜志,這是第六期《我們婦女》。
  “啊,是《我們婦女》呀!”我說著就想伸手去拿雜志。
  “你向這种人瞎說些什么啊?”威爾惱怒地問。
  “怎么了?”
  “這上面的內容給我的電影造成了難以彌補的損失!”
  我不明白自己的過失。我在咖啡桌上向那位可愛的伯克真實地講述了一些生動有趣的事情,這些事情和我本人、我的書、我的孩子、我的婚姻、我的生活或多或少有點關系,最后當然也与他的電影有點關系。也許我不經意地說了“我們的電影”,是的,一定是這么回事!出現這种失禮的話,一定是我當時說漏了嘴,真是抱歉!
  “給我看看!”
  威爾·格羅斯把雜志遞給我,那表情就像是父親把老師反映學生曠課、偷竊、說謊、打人等行為的一封信遞給自己的孩子那樣。第一頁上有我的一張照片,但并不像埃諾為我做廣告時所拍攝的那么傻得可愛。這張照片上,我咧著嘴,很自信地在大笑著,旁邊的粗体標題是:狂妄的女人。
  第二頁上有一張明信片大小的照片,是我和孩子們雨中坐在早餐桌旁正在敲生雞蛋的情形。照片的旁邊寫著:她在家里發號施令。弗蘭卡·西蘭,非凡的女人。
  難道是這句話讓我前夫生气嗎?所有單獨教育孩子的家庭主婦在和未成年的孩子們吃早餐、敲雞蛋時都是用這种口气說話,否則孩子們就要把雞蛋敲得到處都是。這可是弗里茨·費斯特那老頭儿的原話。
  文章有三頁長,我很快地瀏覽了一遍,以便盡快找出使威廉·格羅斯克特爾惱怒的原因。
  簡單地說,文章的有關段落寫道,弗蘭卡·西絲是位務實的女性,她經過五年的家庭婦女生活以后,現在決心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她不光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寫了一部現在還要拍成電影的暢銷書,這位家喻戶曉的了不起的女士還寫了電影腳本,并欲親自主演。而由她本人扮演主角則為最佳方案,這一點是很清楚的。
  “我從來沒有這么說過!這是他們杜撰出來的!”
  “你敢發誓,你不演這個角色?”威爾·格羅斯說。
  “敢。”我說,“我知道,你有難處。”
  “你和孩子們可以跑龍套,不過一句話也不能說。”
  我向威爾·格羅斯保證,在我的電影里——請原諒,在他的電影里——我只要說一句話,其他的一概不說。這位有勇無謀的伯克先生真愚蠢,我深感遺憾。我又繼續讀下去:
  
  這部喜劇很快會在德國各大影院上演,非同小可的大導演威爾·格羅斯非常關心這一有望取得巨大成功的腳本。

  “可以了吧,”我說,“你有什么難處?”
  “事先的贊譽太多。”威爾悶悶不樂。
  “我不懂。”我說,“新聞界的贊譽總是好事吧?”
  “但不是時候。”威爾抱怨說,“電影最早也得在明年初正式上演,要是各報現在就報導,到一月份還有誰會感興趣呢?”
  我在想,雞蛋里挑骨頭,總能讓你挑出些毛病來!這恐怕是上帝的恩賜,是一种特殊的本領,這种本事并不是每個人都具備的。
  我這位寬宏大量、目光遠大的朋友兼丈夫威爾,他就具有這种非凡的本領。
  “并不是所有報刊都登載了,寫有關報導的就這一家。”我溫和地說。跟這种性格畸形的小伙計怎么打交道呢?多唱搖籃曲也許管用。
  “其他三百家報刊可能要到一月份才會報導電影的消息。”我和緩地說。
  “我壓根儿就禁止你談論電影,”威爾面露慍色,“這是我的事情。”
  他說完站起身來,像受到侮辱似地,登登登地上了樓。
  “還有,我最近在電影腳本上花的功夫比你多得多!在銀幕上開始時的演職員名單上我得排第一!”
  “等等。”我果斷地接著說。
  “你看一下我們簽訂的合同!名單排列次序很清楚:弗蘭卡·西絲和威爾·格羅斯。”
  我隔著牆壁和前花園向埃諾·溫克爾送去几個熱烈的飛吻。如果沒有他的提醒,我永遠也不會想到這些瑣碎的小事!我根本不會想到誰排第一的問題!真是小儿科!
  威廉·格羅斯克特爾可不這么想。
  “那就再加上一條,說明你同意我排名第一。”
  天哪,我真為他感到難過!
  “行!”我說,“如果這一點對你很重要的話!”
  “我的名字總是排在第二位。在那些討厭的記者采訪中,你甚至不認為有必要提一提我的名字。”威爾·格羅斯深表不滿地走進客房。
  “等……一等!”我說著,笨手笨腳地擠到門口。出于禮貌,另外也不想在分居期間把事情复雜化,我站在了門檻上。埃諾遲早會替我安裝一台光束屏的。
  “誰說我沒提過你的名字?你看,這儿就有。著名導演威爾·格羅斯可不是小人物!我不會忘了提你的名字!你說話要實事求是!”
  “可你總把我的名字排在你的后面。”威爾痛苦地說著,關上了我面前的門。
  現在要不要稍稍敲敲門,表白一下,我其實并非這個意思?你當然是我們兩人中最重要的!要不進去坐在他床沿上好好談一談?我還沒來得及考慮好,就听見樓下前花園里孩子們雜沓的腳步聲和響亮的說話聲。我輕快地蹦跳著跑下樓梯,打開屋門。阿爾瑪·瑪蒂爾自己做了一只風箏,這只張牙舞爪的玩意儿就在她身后。
  “您上雜志了,弗蘭西絲卡!帕拉給我打電話后我馬上就去買了一份!”
  “是的,我也看到了!”
  “我該向您說些什么呢?我真為您感到驕傲!您是個多么幸福的人呀!”她笑著說道,“不過您知道嗎?這种幸福感染了我們所有的人,您确實給我們帶來了生气和歡樂!”
  我激動地擁抱了她,然后緊緊地摟住了孩子們。
  “我們割草了,還做了一只風箏。吃了奶酪面包,還讀了帕派的書!”
  “好极了!這么一點時間就干了那么多事?”
  “孩子們真討人喜歡。”阿爾瑪·瑪蒂爾笑著說,“這是個非常美好的下午!我真的變得年輕了!”說完,她看著我的新套裝。
  “您穿這身衣服看上去美极了!埃諾真有眼力!”
  我覺得,她指的不光是衣服,還有另外的涵義,而且首先是說給樓上正向窗外張望的人听的。阿爾瑪·瑪蒂爾毫不妒忌地承認,說她戰后也沒有那么風光過。
  阿爾瑪·瑪蒂爾真了不起。
  阿爾瑪·瑪蒂爾能為別人的成功而高興。
  現如今誰還會這么做?
  我們真是興高采烈,兩顆心緊緊連到了一起。
  孩子們沖進屋子,一面跑一面脫掉鞋子,這是帕拉教他們養成的習慣。
  “您不進來嗎?”我突然明白阿爾瑪·瑪蒂爾是我最好的朋友,當然除了帕拉以外。帕拉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
  “不,不進去了。埃諾在家里還等著吃晚飯呢!他給每個孩子送了一台帶耳机的隨身听,這樣他們吃飯時會安靜些!他們只要洗個澡就可以上床睡覺了!”
  “這种耳机防水嗎?”我問。阿爾瑪·瑪蒂爾由衷地笑了起來,建議我去問埃諾。
  “不,不!”我馬上叫起來。“往常他馬上會過來向我說明的!說完后又會大喊大叫,不理睬兩個孩子!”
  阿爾瑪·瑪蒂爾鼓勵我親自給弗蘭茨和維利講個故事。戰后還沒有像埃諾買的這种隨身听,她也是經常給孩子講故事的。
  孩子們因為戴著耳机沒有參与談話。阿爾瑪·瑪蒂爾向他們揮了揮手,消失在門外。一位令人夢寐以求的婆婆!也許可以借她來當婆婆?埃諾在這個問題上一定會想得出辦法的。不同她儿子結婚,作為補救的辦法,先認她當婆婆也行。埃諾腦袋瓜靈得很,他有的是主意。
  他有著和我相同的性格!盡管他有很多想法和我不一樣,但性格是相同的。正因為如此,我才非常愛他。
  我一面往澡盆里放水,注意不讓水超過孩子們的腰部,一面照了照鏡子。
  一點不錯,埃諾的鑒賞力不賴,譬如在服飾方面、對他母親的認識方面以及對我家的裝備方面等等……
  惟獨耳机和隨身听這兩樣東西和洗澡間瓷磚的顏色不配。我悄悄地拿走了,把它們藏到上面的柜子里。孩子們正翻著花樣玩塑料鴨子,沒有發現耳朵上缺了什么東西。
  啊,什么都很協調,一切都不需要改變。
  根本沒有必要改變什么。
  我第一次參加電視座談會确實是件不平凡的事。
  制片部的一位司机在二十二點左右來我家接我和埃諾。雖然我們倆都有駕駛證,有汽車,認識通向瑪麗蒂姆飯店的路,并且能安全開到那里,但編輯部的老伙計們顯然已經具備了同那些遲到或根本不出席的与會名流打交道的經驗,這些人往往因為在關鍵時刻緊張,故意捏造种种借口,比如忘記給車加油啦,忘了給輪胎充气啦等等。孩子們在浴室里玩了個把鐘頭的水,直到我精神快要崩潰時才光著屁股瘋跑出來。現在,阿爾瑪·瑪蒂爾坐在起居室里看報,十一點她將打開電視机。埃諾曾詳細給她講過遙控器的使用方法。“你不必那樣大喊大叫的,好家伙!我耳朵可沒有毛病!”
  我們走到飯店的旋轉門時,看見攝像机的鏡頭正悄悄地對著我們。我盡量顯得很自信,像個矜持的貴夫人那樣,登登地走過旋轉門。埃諾緊跟我的身后。我想起了斯圖爾德斯女王和她那位可悲的丈夫,因為女王在走路時經常被攝入鏡頭,所以她再三考慮腳的擺放位置和邁步的姿勢。
  一位系牛仔腰帶、腰里別著對講机的年輕女士接待了我們,把我們帶到了為我們准備的房問。我有自己的更衣室,里面還配備了安樂椅、皮沙發、電視机、淋浴器和鏡子等,很舒适。桌子上還有一些炒貨,埃諾馬上打開了一包花生,坐到沙發上,拿起遙控器,把所有的頻道都按了一遍,然后就在那里研究与錄像机是否配套。
  我不安地在鏡子前踱來踱去,拉了拉膝蓋上面的橘紅色裙子,挽起袖子,緊張得全身都在冒汗。我脫衣收腹,像只自負的孔雀那樣來回走著,同時心里在想,衣領上的襻儿是不是露在外面?還有標价牌或保養說明之類的東西是否也露在外面?臀部有沒有草汁干后留下的斑漬?肩頭留有絨毛或線頭嗎?兩條腿怎么樣?襪子有沒有抽絲?我每次和孩子們在一起過后,總會發現襪子有抽絲的情況。肩上有蛋黃嗎?胸前有無奶漬?怎么會沒有?無可挑剔!我拉了一把椅子到鏡子前,以弗蘭卡女士特有的姿勢坐下,蹺起二郎腿,然后兩腿并排,站起來走了三步,接著就咯登咯登地走了起來。
  “你今天看上去太棒了。”埃諾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你看,這台電視机的屏幕比我們家的大了五公分。這是最新款式的,目前還只有美國才有。”
  “那你明天一定也得去買上一台嘍!”現在我對他那种瑣碎的技術分析一點也不感興趣。
  埃諾沒有听到我對他有點挖苦的話。
  “這台電視操作起來太方便了!即使你來使用也如同儿戲!你看,用這里的這個遙控器可以把下兩個星期要看的節目全部儲存進去。如果這段時間里你忘了想看的電視節目,那么電視机譬如說十天以后就會自動播放。”
  我禮貌性地向遙控器瞥了一眼,上面大約有一百個小按鈕,旁邊都用英語或英語縮寫標明用途,諸如開關、搜索、略過/刪節、儲存、往复、放像、顯示、選擇、重复、錄制、定時、電視菜單等等。
  “很有趣。”我一面說,一面拼命克制著上場前的緊張心情。又開始冒汗了。
  埃諾把我拉到他身旁,坐在地上。他說,現在終于有了很好的机會,不受孩子們哭鬧和其他惱人事情的干扰,可以安安靜靜地向我介紹一些家電的使用常識了。
  我倒是以為,現在恰恰不是談這种事情的時候。我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回到鏡子前,看看衣服上有沒有皺褶和花生碎屑!
  幸好這時腰里別著對講机的小姐又走了進來。埃諾還沒有來得及問她對講机的型號,她就挽著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走廊里。
  “請跟我去化妝室。”
  “好极了。”我老練地說,就好像我每隔一天都化晚妝一樣。我顫巍巍地邁著碎步,跟在她身邊。
  化妝室看起來像拉羅發廊,只是四處放了很多粉扑、畫筆和棉簽儿。我的化妝師長得很苗條,身穿一件飾有許多大珠母鈕扣的綴花上衣,配上一雙平底運動鞋和粗線襪,頭上亂蓬蓬的發式很引人注目。從我身上她馬上就可看到我的弗蘭卡女士風格。她手里拿著燒得發紅的燙發烙鐵,真遺憾!我今早還特地去了拉羅發廊,花了一百八十九馬克做了一個非常好的發式。拉羅和他的朋友今晚也要來看米勒-施米克主持的節目,專門是為我來的。
  除了我以外,還有一位老頭在化妝。他那稀疏的白發又濕又亂,垂在鼓鼓的淚囊前,一雙皺巴巴的手上布滿了鴿蛋大小的色斑。我仔細地向他那邊看過去。這人會是誰呢?政治家?電視座談會的主持人?還是那位名演員的前夫?我猜想是后者。
  正當有人給他那稀疏的頭發開始吹風時,他從一只綠色皮包里翻出几張自己的畫作,送到女理發師面前。
  “你覺得怎么樣,希爾德?拿哪一張出來看?”
  “都拿出來。”希爾德說。
  “畫的全是瑪爾塔。”這位皮膚皺巴得活像老公鴨的老頭沾沾自喜地說。出于好奇,我目不轉睛地偷覷著他的那几張畫。胡亂涂鴉,跟弗蘭茨畫的差不多,說得确切些,更像是維利的杰作。如果湊近一些看的話,呈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個胖女人圓鼓鼓的身体。這些“藝術作品”的中心和重點是臀部和胸部,腦袋几乎看不見,真要看的話,那簡直小得不成比例。
  “這是《沐浴中的瑪爾塔》。”那位影星的前夫解釋說,“這是她在摘野玫瑰,而我最喜歡的是這一張,《井畔的瑪爾塔》。”
  我瞪大了眼睛。那位看不見頭的丰滿的婦人光著屁股,趴在石頭井沿上,乳房難看地鼓出井沿。
  “妙极了!”希爾德崇敬地說。
  “低級趣味。”替我化妝的身材苗條的化妝師說。我在烘干器下給她送去了贊同的一瞥。
  “哎呀,小姐,您可不懂,”這位傲气十足的前夫有點蔑視地說,“您對女人的形象沒有鑒賞力。對您說也沒用,反正您也沒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說完,他恩賜似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她厭惡地躲到一邊。我被烘干器燙了一下。
  “對不起。”穿花紋衣服的女化妝師對我說。
  “沒關系。”我說。
  這時,房門突然大開,一位五十多歲的紅發女士闖了進來。她就是色情影星埃爾韋拉女士。
  “喂,孩子們!”她舉止幼稚地說,“我的電影一直拍到現在才結束!”
  她大概一拍完就穿上了衣服,我心想。她穿著一身黑衣服,身材無可挑剔,這一點大家是不得不承認的。
  埃爾韋拉一屁股坐到一張空理發椅上,點上一支煙。正抽著,忽然從背后的鏡子里發現了她的競爭對手瑪爾塔那位剛搽過粉的前夫。他剛取下卷發器,一縷縷微濕的鬈發往后蓬起,就跟美國西部片中喬·約瑟夫的父親卡特賴特似的。
  “喂,親愛的博多!”她裝模作樣地向鏡中叫道,“我一點儿也不知道你在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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