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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三十五

  我的岳母毛度太太的小園子,毫無疑問,是我今生遇見過的最郁悶的地方之一。
  啊!在那從園子里得到一點弱光的陽台間,時間過得可真慢。毫無生气、令人疲軟無力的時間,在說些雜亂無章的、乏味的事情中度過,邊談還邊在一些极小的罐子里吃帶辣味的蜜餞。這園子就在市內,四面都有牆,巴掌大的地方,居然還有小小的湖泊、山巒和小小的懸崖峭壁,一种發綠的破舊色調,一种長毛的霉菌,覆蓋著這從來不見陽光的一切。
  然而,不容置疑的自然感卻主宰了這個尺寸不夠的微縮景點。懸崖安置得极好。不比卷心菜更高的矮小雪松,以數百年的老樹那种屈曲變形的姿態,在峽谷上伸展著它們多結的枝條。它們的大樹形態使視覺產生誤差,改變了景觀。拉開一定的距离,從屋里光線暗淡的深處望去,當人們瞥見這片相對說來較明亮的景色,几乎會自忖這究竟是不是假的。或者,更恰當地說,如果人們自己不是某個不正常的幻覺所愚弄的對象,如果這不是出了毛病的眼睛所瞥見的真正的田野,那就是從倒置的望遠鏡所看見的了。
  作為一個對日本事物有些概念的人,我岳母的居室內部便向他披露出她是一個很講究的人:室內光禿禿的,只散放著兩三個小小的屏風,一把茶壺,一只插有蓮花的花瓶,此外什么也沒有。壁板上沒有任何繪畫,也沒有上漆,但以一种變幻莫測的匠心刻下了樓空花紋,這可是非常精細的木工活,而且人們為保持這新杉木的洁白,得經常用肥皂擦洗。支撐屋架的木支柱形態各异,体現了最富才智的奇思妙想:有的式樣猶如十分精确的几何圖形,其他一些卻有意做得蟋曲彎扭,好像纏著藤蘿的老樹枝干。到處都有一些小小的藏物處、小洞穴、小壁櫥,以最巧妙、最意想不到的手段,隱藏在白紙壁板純洁無暇的統一外表下。
  我想起在美麗的巴黎女人們家里看見的,擺滿珍奇古玩,張挂著粗俗的繡金出口花緞的所謂日本式客廳,不禁暗自好笑、我向她們,向那些女士們建議,來看一看這儿情趣高雅的人的住房是什么樣子,來參觀一下伊豆宮中純白色的靜寂。在法國,人們有藝術品是為了享受;在這儿,是為了藏起來,貼上標簽,藏在地底下,藏在一种被稱為密室的裝有鐵柵的神秘的房間里。只是在很罕見的情況下,為了某位貴客,才打開這個難以進入的寶地。里面絕對是纖塵不染,雪白的席子、雪白的壁板,整個說來外表极其簡朴,而在最最細枝末節之處,卻有一种難以置信的高雅講究:這就是日本式的對室內奢侈的理解。
  我的岳母在我看來的确是個很不錯的女人。要不是她的小園子引起我無法克制的憂郁感,我會經常拜訪她的。她和長壽花、風鈴草和都姬的媽媽毫無共同之處,比所有這些人不知要強多少,而且她風韻猶存,相當有气派。她的過去令我困惑,但由于我的女婿身分,禮貌不允許我提出太出格的問題。
  某些人斷言她從前曾是譽滿伊豆的藝技,后來國輕率地當了母親,失去了風雅的觀眾們的寵愛。這足可以解釋她女儿彈琴的才能:她親自向她傳授了伊豆歌舞班的指法和演奏風格。

  自有了菊子(她的長女,亦即她聲譽下降的第一個原因)以后,我的岳母,雖然优雅卻天性奔放,又有七次重犯同樣的錯誤,生下了我的兩個小姨子——阿雪小姐和月子小姐,還有我的五個小舅子:阿櫻、阿鴿、阿旋、阿金和阿竹。
  1和梅子太太的女儿同名。
  小阿竹只有四歲,一個黃皮膚的小娃娃,一雙漂亮眼睛在圓圓的臉上灼灼發光,既溫存又快樂,他只要一停止嬉笑,立刻就睡著了。在我這日本家庭的全体成員中,我最喜愛的就是阿竹……
   
三十六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整個白天,我們,伊弗、菊子、阿雪和我,讓四個腿腳麻利的人力車夫拉著,在積滿塵土、光線暗淡的几個區游逛,去舊貨舖里搜尋古董。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菊子大概已經發現,從早上開始,她越來越讓我厭煩,于是嘴巴噘得老高,覺得自己病了,要求今晚讓她到她母親毛茛太太那里睡覺。
  我誠心誠意地表示同意,讓她走了,這小阿妹!阿雪會通知她的父母,他們會關好我們的房間。伊弗和我,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度過晚上,用不著在背后拽著任何阿妹。之后,我們可以回到胜利號自己的艙房里睡覺,不必去爬高。

  我們倆首先想去一家高級茶舍吃晚飯;但不可能了,到處都客滿,所有的紙板套房,所有用机關、用滑槽隔出的單間、所有小花園里隱蔽的角落,都坐滿了日本男人和日本女人,正在吃一些其小無比的食品。許多年輕的紈持子弟正舉行精美的聚餐會,雅座里有音樂,還有舞女。
  原來今天是跳龜寺大朝圣節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我們前天已經看見了開頭——于是乎整個長崎都在吃喝玩樂。
  奇蝶茶舍也已客滿,但我們在那儿人緣极佳,人們設法在小湖,在金魚池的上方架一塊活板,就在那儿,在噴泉的令人愜意的清涼中,人們給我們端上晚餐,泉水則仍在我們腳下淙淙地流淌。
  飯后,我們隨著信徒們再次登上大廟。
  上面,仍是同樣的奇境,同樣的面具,同樣的音樂。和前天一樣,我們隨便坐進一頂帳篷喝那些小而奇的,有著花香的冰霜飲料。但今晚我們是單獨去的,沒有那群有著熟面孔的阿妹,在這狂歡的人群和我們之間,她們好像是一道連接線。由于她們不在場,我們便愈加被排斥、被孤立在這群怪物的恣情享樂之外;置身于他們之中,我們似乎有一种失落感。那儿總有著青藍色的背景,長崎為月光所照亮,水面泛著一片銀光,仿佛是懸在空中的一重朦朧的幻象。在我們背后,敞開的大殿內,和尚正在佛鈴和木魚聲中舉行祭禮,從我們所在的地方望去,他們活像些小木偶,有的跪成一行,像一些不會動彈的木乃伊,其他的在立著神像的描金內壁面前,邁著有節奏的步子。今晚,我們沒有笑,也很少說話,只覺得比第一晚獲得的印象更加強烈,我們只是瞧著,力圖理解……
  突然,伊弗回過頭來說道:
  “兄弟!……你的阿妹!……”
  果然,菊子就在他身后,她几乎蹲在地上,藏在一只半虎半犬的花崗石區獸的爪子之間,我們那不穩固的帳篷就支靠在那只巨獸身上。
  “她像只小貓,用指甲抓我的褲腿,”伊弗惊喜地說,“噢!完全像只小貓!”
  她躬著腰,非常謙卑地俯身行禮,她膽怯地微笑著,害怕受到不好的接待。我的小舅子阿竹的腦袋也冒出來了,在她的腦袋之上,也微笑著。她帶著他,讓他跨坐在她的腰部,這個小阿哥總是可愛無比,連同他的光頭,他的長袍,他的絲質腰帶上的那些花結。他們倆都瞧著我們,急于想知道我們會怎樣看待他們這次出游。
  天哪,我一點也不想讓他們難堪,相反,他們的出現讓我很高興。我甚至覺得菊子以這种方式回來,還想到帶阿竹君來參加狂歡,實在是太好了,雖然,說實話,這副模樣夠平民化的;她把他捆在背后,像那些窮苦的日本女人帶孩子一樣……
  好啦,讓她坐在我和伊弗中間,讓人給她端來她那么愛吃的甜豆加冰雹。然后,把漂亮的小男孩抱到我們膝蓋上,讓他隨心所欲地吃糖果和甜食。

  晚會結束,到了該下山的時候,我們也該走了。菊子重新讓她的小阿竹騎到背上,開始上路,在重負之下,她彎著腰,身体前傾,在花崗岩台階和石板路上,吃力地拖著她那灰姑娘的木鞋。……是的,這种姿態确實很平民化,但這是就平民一詞最好的詞義而言,這里面沒有任何令我不快的成分、我甚至覺得菊子對阿竹君的喜愛是質朴而動人的。
  何況,不能否認日本人的這一面:對小孩子的愛,以及逗他們樂、引他們笑、為他們創造有趣的玩具、使他們在幼年感到快樂的本事,還有為他們理發、打扮他們、突出他們身上最令人開心的模樣的專長。這便是我在這個國家里所喜歡的唯一事物:娃娃以及人們善于理解娃娃的那种方式……

  路上,我們遇見了胜利號的那些結了婚的朋友,他們看見我和這么個小男孩在一起十分惊訝,便拿我開玩笑,問道:
  “你們已經有儿子了嗎?”
  到了下面城里,在通向她母親家的那條街的拐角處,我們作出向葡子告別的樣子。她微笑了,猶猶豫豫的,說是她已經痊愈了,想要回山上我們自己的家去。這可不是我計划之內的事,我承認……不過,我若拒絕就太缺乏風度了。得!先把小阿哥送回他媽媽那儿去,然后我們再在一盞從阿清太太那儿買來的新燈籠的微光照耀下,開始艱苦的攀登。
  可是又遇上了另一個難題:這個小阿竹,他也要上我們這儿來!他非要我們把他一塊帶走不可。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嗨!這可不行!……
  然而……節日的晚上,總不該讓他哭鼻子呀,這個小阿哥……好吧!我們找個人去通知毛茛太太一聲,免得她不放心。而且,由于待會儿去修善寺的小徑上不會有別人,不必怕人笑話,在摸黑爬山的過程中,伊弗和我,可以輪流把小家伙馱在背上……

  我本不愿今晚拽著一個小阿妹重新登上這條路,瞧吧,為了再添一份負擔,還得在背上馱一個小阿哥……多么嘲弄人的命運!……
  由于我事先通知過,家里已經關門上鎖。沒有人等門,只能大聲敲門。菊子于是使出全部气力高喊:
  “喂!烏海桑……桑……桑……!……”(即喂!梅子太太……太……太……!……)
  1即日語的“囗”(san),音“桑”,系對人的尊稱,不分性別,譯為君、先生、太太、小姐……均可。
  我從來沒听見過她的小嗓子里發出過這樣的聲音。拖著長聲的呼喚,在夜半時分無法解釋的回音中,有一种那么陌生、那么意外、那么异樣的聲調,竟給我一种遙遠和塵世盡頭的感受……
  梅子太太終于出來給我們開了門,她半睡半醒、慌慌張張,頭上包了一塊夜里用的藍底上有几只白鶴嬉戲的布頭巾,被頭發撐得鼓鼓的。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樣子,用指尖捏著她那盞花燈的長柄,一個一個地察看我們的臉,以驗明正身,可怜的太太,看見我帶回的小阿哥后,還沒能鎮靜下來……
   
三十七

  我樂于傾听的,首先是菊子彈琴,現在,我也開始喜歡听她唱歌了。
  絲毫沒有舞台作風,也沒有演唱家們裝出來的大粗嗓,相反,她的歌聲總是很高,很柔和、細弱、如泣如訴。
  她常教阿雪彈些緩慢的、朦朧的浪漫曲,或是她自己編的,或是頭腦里想起來的。她們倆都令我吃惊。她們在調好的琴弦上摸索分聲部的伴奏時,每當一個音在她們的耳朵听來不夠准确,總能立即調整過來,從來不因這些不和諧的和弦——奇异而又總是哀傷的和弦——手忙腳亂。
  我呢,最經常的情況是,她們彈奏音樂的時候,我在陽台間,面對美不胜收的自然景色寫作。我席地而寫,人坐在席子上,倚著一張雕有蚱蜢的日式小矮桌。我的墨水是中國的,墨水缸和房東的一樣,用玉石雕成,邊沿上刻有小巧玲瓏的蛤蟆和小頑童。我寫我的回憶錄,總之,和樓下的糖先生完全一樣!……有時候我想象自己和他類似,心中便十分不快……
  我的回憶錄……不過是記些荒唐离奇的小事,一些有關顏色、形狀、气味和聲音的細致記錄。
  不錯,在我那單調的遠景中,似乎有一整部情節复雜的小說初露端倪,好像有一系列私情將要在這阿妹們和蟬儿的小世界中形成;菊子愛上伊弗,伊弗也愛菊子;阿雪愛我;我呢,誰也不愛……這里面甚至可能有兄弟相殘殺的慘劇素材,要是我們處在另一個國家的話。然而我們是在日本,由于這個使一切減弱、縮小、變得可笑的地點的作用,其結果是什么也不會發生。
   
三十八

  在長崎,一天當中有一個時刻,是所有的時刻中最富喜劇性的,這就是晚上,約五、六點鐘。這時候,人們都光著身子,孩子、年輕人、老人、老婦人,每個人都坐在一只瓮里洗澡。這事在隨便什么地方都可以進行,無遮無掩,在花園、在院子、在舖子里,甚至就在門口,為的是街這邊和街那邊的鄰居之間聊起天來更方便。人們在這种情況下接待客人,會毫不猶豫地從澡盆里出來,手上拿著一成不變的藍色小浴巾,招呼那位上門拜訪的客人坐下,并詼諧地和他答話。
  不過,阿妹們以這樣姿態露面可沒什么好處(老太太們也一樣)。一個日本女人,如果脫掉長袍,卸去做好花結的寬腰帶,就只是一個黃皮膚的小生物,有著畸形的腿和梨形的瘦乳房,不复有任何人工造就的魅力,這點小魅力隨著服裝一起完全消失了。
  有一個時辰是既快樂又憂傷的,那就是稍晚一點的薄暮時分,天空仿佛一塊巨大的黃色幕布,上面升起參差不齊的群峰和高聳的佛塔。這時候,山下,在那灰色的小街縱橫交錯的迷宮里,佛燈開始在總是敞著門窗的房屋深處,在祖先的祭壇和家中的菩薩面前閃爍,而外面則是一片漆黑,鱗次櫛比的古老屋頂,在這泛著金光的天幕上,形成了黑色的齒形花邊。此刻,在這愛笑的日本之上,會抹上一种陰暗、奇特、古老、怪僻的印記,一种說不上是什么的印記,這就是憂傷的一面。至于快樂,那剩下的唯一快樂,就是這一大群孩子,小阿哥和小阿妹們,他們從作坊或學校出來,潮水一般涌進陰暗的街道。在所有這些木頭建筑深深淺淺的色調中,顯現出小藍袍或小紅袍的鮮艷色彩,他們怪好玩地打扮得花花綠綠,怪好玩地擦著袍据,銀色或金色的絨球插在這些娃娃的發髻上。
  她們互相追逐、嬉笑,擺動著她們上小下大的寬袖子,這些十歲、五歲,甚至更小的小阿妹,已經和夫人們一樣流起高高的、尊貴的雞冠形發髻。啊!這些妙不可言的娃娃多么可愛,在這暮色降臨的時刻,他們穿著太長的袍子,歡蹦亂跳,吹著玻璃喇叭,或者為了放一只怪模怪樣的風箏而拼命奔跑……所有這些日本孩子,生下來就有些异樣,而且注定隨著年齡增長愈來愈厲害,他們從小就有一些奇特的娛樂和古怪的喊聲,他們的玩具總有點陰森可怕,很可能會嚇坏其他國家的孩子。他們的風箏做成吸血蝙蝠的式樣,還有一雙鬼鬼祟祟的巨眼……
  每天晚上,在那些陰暗的小街里,充溢著這种天真的、孩子气的快樂,但也怪僻到了极點。所有這些在空中迎風飛舞的、往往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人們根本想象不出是什么樣子……
   
三十九

  這個小菊子,總是穿深色的衣服,這一點在此地倒真成了与眾不同的標記。她那些朋友,阿雪小姐、都姬太太和其他人,都喜歡穿些五顏六色的衣料,在發髻上插些鮮艷的絨球;她卻穿海軍藍或青灰色的衣服,系著色調不引人注目的黑色樓花寬腰帶,而且從來不在頭發上戴任何金黃色的角質發針。如果她出身名門,就會像蓋印戳似的,在袍子的后背中心繡上一個小白圈,當中還有點什么圖畫,一般是一片樹葉;這就相當于她的紋章。真的,為了具備一個上流社會女子的儀表,她也就只缺這么個背上的小紋章了。
  (在日本,那些色調丰富、舖全撒銀,繡有种种怪物的淺色漂亮袍子,對上流女子來說,是存在家里,留待某些重大場合才穿的,否則就是為演戲,為舞女和妓女准備的。)

  和所有的日本女人一樣,菊子在她的長袖子里收藏著許多東西,袖子里面的口袋完全不露痕跡。
  她在里面放置信件、某些寫在薄薄的和紙上的樂譜、由和尚們寫的護身符,尤其是一大堆光滑柔軟的方塊紙,派作最料想不到的用途:擦拭茶杯、握住浸濕的花梗,或者,在需要的時候用來擤她那可笑的小鼻子。(擤過以后,她立即把用過的紙片揉成一團,帶著厭惡的神情把它扔到窗外……)
  在日本,最有身分的人都以這种方式擤鼻涕。
   
四十

                            九月二日
  一個偶然的机會為我們贏得了一种出奇而罕見的友誼,即与跳龜寺住持們的友誼,上個月人們就是在這個寺廟舉行了隆重的朝圣活動。
  此時這儿周遭的落寞寂寥,不亞于節日晚上的熱鬧擁擠。在白天,我們惊訝地發現,那些晚上看上去虎虎有生气的宗教器物,竟是些死气沉沉的破爛。為歲月所磨損的花崗石階梯上空無一人,顏色和金漆已蒙上塵土的豪華牌樓下也不再有人通過。要到達寺廟,必須穿過好几個一層層排列在山坡上的荒涼院落。好几道雄偉的大門,一級又一級,越來越高地凌駕于城市与人間的喧囂之上,進入了布滿無數墳塋的寺廟轄區。所有的石板,所有的圍牆上,都長滿苔蘚和牆草。陳年古物的灰暗色調,像一層厚厚的塵土遍布各處。
  第一個偏殿里,供著一尊帶蓮花座的大佛,這是一座十五至二十米高的全身偶像,高踞于巨大的青銅底座之上。
  終于,有著兩根傳統立柱的最后那座牌樓矗立在面前,寺院的兩個門神,一左一右地站著,像野獸一樣,各自關在一個裝有鐵條的籠子里。他們擺出憤怒的姿態,舉起拳頭作打人狀,臉上還帶有冷笑和凶狠的表情。他們身上滿是用嚼碎了的紙做的小球,人們隔著鐵欄杆把它們扔進去,它們便像白色的斑點一樣,粘在他們巨大的肢体上。這是信徒們為平息他們的怒气,向他們遞送禱詞的一种方式。這些禱詞是由虔誠的和尚們寫在柔軟的小紙條上的。人們從兩個假人中間通過,進入最后那個院子。我們那些朋友的住房就在右首,對面是佛寺的大廳。
  舖著石板的院子里,青銅高腳燈台高得像小塔,几株百年老鐵樹,新長出一簇簇碧綠的羽葉,多重的葉莖,如巨型多枝燭台的枝條一樣,以繁复的對稱形式排列、大殿的正面完全敞開,殿堂既深且暗,金色作底的內壁不大清晰,愈到暗處,就愈看不見了。最靠里的部分,立著菩薩們的坐像,從外面,可以模模糊糊瞥見他們雙手合十作冥想狀的姿態。他們前面是祭台,擺著一些极精致的金屬花瓶,里面挺立著几束莖梗細長的銀色或金色的蓮花。我們一進門就聞見棍香的美妙香气,那是和尚們在神靈面前不斷點燃的。

  我們的和尚朋友家里(進去向右拐),要想讓人領進門總是很麻煩的。
  一個屬魚類,但卻有角和爪的怪物,被鐵鏈拴住,高懸在他們的門上。最弱的一陣微風就能讓它搖來擺去,軋軋作響。人們從它下面經過,走進第一個又高又大、勉強照亮的大廳,在那儿,一些涂金的偶像、鐘,以及种种不可思議的圣器,在各個角落閃閃發光。
  一些小修士或唱詩班儿童模樣的孩子,不大好客地走上前來,問我們要干什么。
  當我們向他們解釋,我們想要受到接待,看看誰能出來見我們時,他們惊訝到极點。
  “松尾君!!道田君!!”他們連連地說,“噢!不,沒辦法見到他們:他們在休息,或者,在靜修。奧里瑪斯!奧里瑪斯!”為了讓人更好地理解,他們邊說邊雙手合十,比划著跪拜的樣子。(他們在祈禱!深深地祈禱!)
  我們堅持,益發大聲嚷嚷,我們脫了鞋,擺出拿定主意非進去不可的架勢。
  最后,松尾君和道田君來了,他們從那邊,從寺廟的清靜的內室走來,身穿黑色袈裟,腦袋剃得溜光,面帶微笑,親切和藹,連聲道歉。他們向我們伸出手,我們便赤著腳——像他們一樣——跟隨他們穿過一長溜舖著洁白無比的席子的空房間,一直走到他們神秘的住宅深處。廳室一個連著一個,彼此之間僅用竹帘相隔,竹帘編織得极為精致,用木球和紅絲線制作的螺旋形流蘇卷起。
  所有的內部裝修都使用同樣的新鮮黃油色木料,以极度的准确精工細作而成,沒有絲毫裝飾,沒有任何雕刻;一切都像是全新的,不曾動用過的,似乎從來沒有被人類的手触碰過。在這有意造成的光禿無飾中,隔相當一段距离就有一只精致的小矮几,其鑲嵌之美妙,令人叫絕。這些矮几用來置放古老的青銅人像,或者插花的花瓶。牆上挂了几幅名家的寫意畫,是用中國墨汁在裁得整整齊齊的灰色長條紙上模模糊糊地洒潑而成,但用作畫框的僅僅是一根小棍。此外什么也沒有了,沒有椅子,沒有坐墊,沒有家具。這是刻意追求的簡朴、虛無作成的高雅、難以置信的洁淨無疵的頂點。
  此刻,我們隨著和尚們,在一間連著一間的空蕩蕩的房間里走著,想起在法國的家里,小擺設實在太多了,我們突然對那种過分的充盈和堆砌產生了反感。
  這伙悄沒聲地不穿鞋走路的人停步的地方,就坐的地方,完全處在半明半暗之中,是一個朝向一片人工景點的內院陽台,頗像一個井底,這是個地洞般的園子,到處突兀著壓頂的高山,僅從上面得到一線朦朧的微光。這倒可以冒充自然天成的大峽谷,在那儿可以看見山洞、巉峻的峭壁。激流、瀑布和小島。那些樹木,不知用了什么日本辦法,都變得十分矮小,它們結節的、蛻皮的枝干上,長著极小的樹葉。暗綠陳舊的總色調,和這儿的整体十分協調,這地方肯定已有上百年的歷史了。
  一群群金魚在清涼的水中游來游去,一些小烏龜(很可能是會跳的)在花崗石小島上睡覺,石頭的色調和它們的背殼十分近似。
  甚至有一些不知從哪儿來的藍色蜻蜓,甘冒掉進水里的危險,輕輕抖動著翅膀,停在那些极小的睡蓮上。

  我們的和尚朋友,雖然有一點教士的油滑,卻是由衷地笑著,是那种老實孩子的笑。他們身材肥胖、面頰丰滿、剃著光頭,他們什么都不忌,而且相當愛喝我們的法國酒。
  我們東拉西扯地聊天。在他們的小瀑布平靜的流淌聲中,我大著膽子在他們面前用生硬的日語說話,成功地嘗試著運用動詞時態,諸如:愿望式,讓步式,假定式等等。他們一邊閒聊,一邊應付宗教事務,例如給附近的下屬佛寺下達蓋有复雜印章的指令,或者用毛筆寫些治病的小禱詞,好讓离得遠的病人嚼成小團。他們像女人一樣,用又白又胖的手扇扇子。當我們品嘗了本地出產的各种帶有花香的飲料后,他們又讓人拿出一小瓶本篤會或查爾特勒修道院的甜燒酒。他們對西方同道釀制的這些酒評价很高。
  他們到船上來拜訪我們時,為了看我們帶插圖的報刊——例如《巴黎生活》——上那些世俗的圖畫,不惜在他們的扁鼻子上架起大圓眼鏡。圖片上出現女士們時,他們甚至帶著某种程度的殷勤,讓手指慢些翻動。

  他們的大寺廟里不時舉行壯觀的宗教儀式,如今我們在那儿已屬被邀請之列。鑼聲中,他們在那些偶像面前按規定的儀式人場,二十或三十個身著盛裝的主祭,跪拜、擊掌,靈活地走來走去,很像一种神秘的四組舞舞步……
  哎!這神殿徒然蓋得這么高大、昏暗,這些偶像徒然裝飾得這么富麗堂皇……在日本,從來只能有勉強算得上偉大的東西。在一切事物的深層,總存在一种無可救藥的小气,一种令人發笑的東西。
  而且,總有妨礙人沉思冥想的听眾,我們總能從中發現若干熟人,有時候是我的岳母,有時候是一個表妹,有時候是昨天賣給我們一只花瓶的瓷器商人。非常可愛的小阿妹們、裝模作樣的老太太們走進來,帶著她們的煙盒、顏色涂得极刺眼的陽傘,還有她們輕輕的叫喚,她們的屈膝禮、她們嘮嘮叨叨,相互恭維、蹦蹦跳跳,要她們保持嚴肅實在是天底下最困難的事。
   
四十一

                           九月三日
  今天,菊子第一次到船上來看我。她由梅子太太陪同,后面還跟著我那最年輕的小姨子——阿雪小姐。女士們的舉止非常庄重,非常有教養。
  我的艙房里,供著一尊很大的菩薩,在它面前有一個漆盤,里面放著我那忠實的水手從我衣服里收羅到的零錢。梅子太太從神秘主義的角度領會,以為自己在一個真正的祭台面前,便以全世界最認真的態度,向神靈作了一段簡短的祈禱,然后,拉開她的錢袋(按習慣,這東西放在她背后,和她的煙荷包及小煙斗一起,系在鼓起來的腰帶上),邊行禮邊在盤子里放下虔誠的捐獻。
  在整個參觀過程中,菊子一直神態嚴肅,但臨到要走的時候,她不愿沒看見伊弗就离開,便以一种特別加以掩飾的固執要求見他。我把伊弗找來,他對待她顯得很溫柔,以致這一次我感到真的有點煩惱了。我尋思這結局是否夠糟糕的,迄今還是模模糊糊擔心的事,不久就要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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