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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威廉居高臨下,從中心在十六層的房間往窗外看,廣場上的人都像是小小的句號或者逗號。雨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沒有停過。為了遮擋這令人沮喪的細雨,人們都撐著單一而標准的雨傘。整個廣場布滿了灰色的書頁上的惊歎號。廣場上四處都有當兵的,像是標點符號雜亂無章地隨意陳列在紙上。從上方鳥瞰,威廉可看不出,這些人來來往往有些什么規律或者理由。要忽視這些本來活生生的人是多么容易啊!委員會的人從頂端看下去,所有一切好公民只是一個集合体,并沒有什么個体存在。威廉覺得納悶:這世上的一切對于上帝說來,是怎樣的的一种狀況呢?這些毫無理由地亂糟糟地被擱置的小黑點究竟是什么呢?就像是排字房發生了爆炸,一個個句子于是炸開了,只剩下無數小黑點。上帝沒准已經忘記了這些所謂的個人了,誰知道呢?
  威廉并不相信上帝,沒有把他當作一种持續的關心。但他發現在一切之上的那個巨人的觀念是很复雜的,既說不清,又給一些人以希望。也許這宙斯或鵝媽媽1什么的。就威廉自己言,他樂于設想在高處某個地方有個什么人或什么東西,只是要讓統治這個國家的委員會有個差不多的對手就成。競爭對于任何人都是不無益處的事。
  1英國民間故事中的老婦人,她總是騎在鵝背上飛行。關于她甚至有一個民謠集子。美國波士頓有一處名胜便与她有關。
  閃電的手指將威廉從窗上能夠看見的那塊天空撕成兩片,也許那就是神了。無論什么時候,只要得在這兩者——委員會和上帝——之間作一個選擇時,他總難發現其間有什么區別。兩者都是不可名狀的,是無形象的,可又都有著鐵的拳頭。這間辦公室的牆上并沒有照片畫像什么的,只有一些口號和鼓動公民們的警句。威廉突然覺得這很有意思。他意識到無論是信仰上帝,還是信仰委員會,都差不多是需要同樣的信心的。然而誰來宣稱這點呢:說他并非一個小小的標點符號,不像廣場上的那些小人,而是他們頭頂上的那把雨傘?
  他警覺到了點什么,甩開思緒,抬起頭來。他以為會透過窗戶的玻璃,從對面的什么地方可以發現有張臉在注視自己。可眼前并沒有人形的東西,只有那個很大的廣告牌,上面寫著醒目的大字“履行你的責任!”再看另一個側面,在無數的大樓窗戶上——里面的政府雇員都离開了——窗戶上玻璃的昏暗的反光在對他擠眉眨眼,屋里的燈全是關閉著的,鐘敲響了。工作人員們都往那個橢圓形的總部走去。
  按規程今天晚上威廉不能回家。其實他也很少回那個“家”——不過是一套很講實際效用的房間——他的兩居室。里面連床都沒有一張,屋角總堆著一堆髒衣服。改變這种狀況是沒有什么意義的。他知道,斯奈特所以要用他,因為他覺得威廉与自己一個樣,他們都不迷戀牆上的溫馨的壁燈,又都沒有什么親友。每天24小時,他們都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他知道這點才是自己与斯奈特之間的共鳴所在。他們是同一個墳場上的兩個幽靈;或者也可以說是同一個分號上的上下兩點。
  天空又一次閃過雷電。他离開了窗戶。殆盡的垂死的一天,這是一個含混的暗喻。他的眼光掃過給弄得亂糟糟的會議室,長長的會議桌上亂扔著報告、公告和各种文件,再就是中國餐館送飯來的外賣盒子。自從那家伙逃走過后已經過了三星期了,搜捕也進行了,疑犯也審訊過了,眼線也打發過了,但就是不知道那人現在的情況如何。他逃跑的線路因為時間太長已經嗅不出味儿來。感化中心和坦勒維爾的警察都大大地丟了臉。但特种部隊的斯奈特上校并不死心。他們總得要一個水落石出。如果斯奈特邊這都不能搞定,委員會的那些人可能就會打發他去干別的什么了。讓斯奈特心煩的就是這點,他不想給打發掉,他一定要捉住那只蟑螂。
  為什么斯奈特要這樣執拗地抓這些基督教呢?威廉到現在也還是沒有弄清這點。
  “喂,我說,你在听我說話嗎?”斯奈特問道,威廉還沒有注意到他早已經站在房門口了,“你要來一杯咖啡嗎?”
  “對不起,我走神了。”
  “沒有關系,想什么呢?”
  威廉在長桌子邊上坐下來,開始收拾白天已經用過了的那些文件。他有點想問斯奈特,但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現在問這些合适不合适。他覺得有點心煩,他是想問一問的。“我還沒有想透,有這么多的事情可以做,你干嗎一心一意要抓這些基督徒呢?”
  斯奈特看著他,覺得有點意外。“為什么不呢?你不喜歡你的工作?”
  “那倒不是,我不是為自己覺得納悶,我只是不理解罷了。”
  “我這么做,因為我自己是執法者,而他們是違法的人。”斯奈特在長桌子邊上也坐下來。他頭上的螢光燈微微有點搖曳而閃爍。“我說,你想來點咖啡嗎?”
  “不了,謝謝。”
  斯奈特從一個看上去很有點年月的咖啡壺中倒了一杯咖啡,威廉手里翻動著那一摞文件,文件一頁頁地從他大拇指下滑過。那是白天別的部門送來的。威廉想,我得讓這談話繼續下去。他心里也清楚,探听上司的心里想什么是件有危險的事。
  “這很簡單,”斯奈特說,開始回答他的問題,“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得把他們一网打盡。”
  “可你并沒有孩子,”威廉故作輕松地說,一面裝得對這談話并不熱心。
  “這么說吧,為了下一代。”斯奈特好像有點不耐煩,“你別跟我抬杠。我希望他們能夠得到我們所沒有的東西,讓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中成長,沒有精神的恐懼,也沒有基督徒們常加利用的愚蠢方法的擺布。要知道,這些蟑螂是產生和傳播病態思想的根源。你讀過圣經沒有?”
  “實際上沒有,沒有。”
  “你應該從證据部去弄一部來看看,”斯奈特啜了一口咖啡,皺著眉頭看了看杯子,然后接著說道:“它是一部神話集子。古時候的文字都是這樣的。讀上去稍有點怪异。但人們牽強地把它附會成了一套壓抑人的信仰系統,威脅說有什么死后的受罰;再就是今生今世的不切實際的期待。總之迫使小孩們信奉它。它顯然是超乎理性的東西。結果占据了年輕人的頭腦,壓抑了他們單純的心靈,用惡夢和那些腐朽的偶像……還有什么食肉飲血,永恒無盡的地獄之火,扼殺人的自然欲望和沖動,從根本上消滅人的驕傲,人們祈禱、祈禱,期待著某种東西顯現,結果只是空虛……”他停頓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液,好像把記憶收了回去。“我想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威廉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這意思很明白。但威廉本不想听到這么多話。他現在想換一個話題了。他便用手中的報告作一個借口。他低頭瞟了一眼文件上的一行字。那是北部的一家大學的名稱,上面說有一個卡車司机,因為偷運什么而受審查,由于證据不充分而放了。這些日子里,搞違法販運的簡直成堆成把。還得找個什么話題。
  “你知道的,我的老爹便曾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我是說,一個基督徒。別對我說你沒有听人說過這件傳聞。”
  威廉實在是听人說起過的,他點一點頭。
  “我這么做一點也不夸大其辭。說起來,他等于殺了我媽。也几乎毀了我這一輩子,要不是党……”
  “我們差不多都是党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挽救的,”威廉說。
  “是的,這當然沒錯。正是她給了我們希望,給我們以清晰的思想,給我們以擺脫鎖鏈的机會……她完成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威廉小心地看一眼自己的上司,心里正在琢磨他是否由衷地說這番話。可他的意思好像不是在強調國家的意義。可事實上,斯奈特說話經常跑題,像他這种并沒有特別的思想体系的人總是這樣的,只是出于實際的需要而表現對當權者的忠誠。
  “是我這人有點怪吧?”斯奈特微笑著說,“有的人做出一副超然的樣子——”他用手指一指天花板,“其實他們遠不是想當然的樣子。你要是把心交給別人,讓他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讓他們了解你,那你也就會被人利用的。這樣的教訓你在學校里可學不到。只有我這樣諳于此道的人才能點撥你。好了,你滿意你所需要的回答了嗎?”
  “需要什么?”威廉問他,樣子很天真。
  斯奈特笑了笑,說:“聰明的小伙子,現在把那些報告扔下吧,時間已經浪費不少了。”
  此時正是九點鐘。當斯奈特手指輕輕彈彈另一只手里拿的文件,問他是否明白那上面講什么時,威廉已經打了十几次哈欠了。
  “也許吧?”威廉說,又打一個哈欠,“怎么了?”
  “這報告是從大學公園遞來的。”
  “他們說因偷運什么的事審訊了一個貨車司机,是的,我看過了。”
  斯奈特站起身來,“可你認真讀了嗎?那司机叫什么來著……本·格林納,他被逮住是因為普通的違規。他的前燈坏了一個。警察攔住了他作例行檢查。他倒是說他車上沒有什么東西,只是一輛空車。他一大早去送貨。這听起來完全合乎情理。可那警察再加查看,總之,并不只是一個前燈。那机靈的家伙爬上車去檢查,他注意到車箱地板是空的,聲音有些异樣,車箱地板是空的,有夾層。他是這么說的。他低頭仔細看,發現從夾縫里露出某种紡織物來。”
  “車箱地板是假的,”威廉說,“所以他們才審訊他。”
  斯奈特點點頭。“可他為什么要弄這种的地板呢?自己這么解釋,他并非有意開這么一個夾層地板,他只是為了增加車的裝載量。警察們倒是沒有在車上找到什么違禁的東西。格林納的證明文件和身分證也完全齊全——所以把他放了。”
  威廉又打一個哈欠,“對不起,長官,我不太清楚這件事的含義。”
  “我在想干嗎地板下要留這么大的一個空間呢?”
  “為什么?”
  “因為空間大到可以裝人。”斯奈特一板一眼地說,“這已經是老把戲了。他們干嗎不能再用一次呢?我要你去找那個警官,跟他談話。我需要那個司机。”
  威廉睜大眼睛,“現在?”
  斯奈特像在苦笑,“是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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