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四章


   
1

  一切似乎都在緩慢地進行著,但德克爾回頭一想,又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在后來的几天里,他經常見到貝絲,在一些瑣事上給她以指導,例如哪家食品店最好,哪家郵局最近,除了廣場附近的豪華旅游用品商店之外還有哪些真正物美价廉的商店等等。
  德克爾帶著貝絲沿圣·約翰學院旁的小溪徒步上山。他們經過荒野門住宅小區,一直登上了阿塔拉雅山頂。雖然她的身体尚未完全适應這么高的海拔,但能完成長達三小時的步行已足以證明她有較好的身体素質。德克爾還帶貝絲去逛過位于歌劇院山下的大型跳蚤市場,那儿只有周末才開放。他們去班德利艾爾國家紀念館參觀印第安人崖洞屋遺址。他們到基督之血网球俱樂部打网球。他們吃膩了新墨西哥飯菜,就去哈里客棧品嘗火雞肉餅蘸肉汁。他們還經常在貝絲或德克爾的住處自制烤雞。他們到讓·考克多影院或者咖啡屋影院去看外國電影。他們到位于威爾賴特博物館路上的印第安市場去觀看拍賣,從林多路步行到那儿很近。他們去看賽馬或者去龐霍瓦海·普韋布洛賭場。然后,9月1日(星期四)上午11點,貝絲与德克爾在圣菲產業契据所見面。貝絲在契約上簽過字后,遞上一張支票,從而獲得了她對那幢房子的所有權。
   
2

  “讓我們慶祝一下吧。”貝絲說。
  “如果我說我另外還有几個約會一定得去的話,你一定會恨我的。”
  “我并不是說馬上就慶祝。”貝絲用肘碰了他一下。“我也許占据了你的全部時間,不過,我也得承認,偶爾你也要為生存而奔波。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整天吃脫脂白肉,我已經吃膩了。咱們就開一次戒,燒烤兩大塊多汁帶骨的牛排,我再烤點薯片,拌個色拉。”
  “你就想這樣慶祝一下——不想出去嗎?”
  “嗨!這是我作為財產擁有者在圣菲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我想待在家里,好好欣賞欣賞我買下來的這一切。”
  “我帶紅葡萄酒來。”
  “還有香檳,”貝絲補充道,“我覺得我似乎應該在前門口啪的打開香檳,就像船砍纜下水時那樣。”
  “來一瓶多姆派利揚恩,夠好的了吧?”
   
3

  當德克爾如約6點到達時,他惊訝地發現有一輛陌生的小汽車停在貝絲的車道上。他想,維修人員應該使用卡車或帶有企業名稱的小汽車,那么究竟是誰在這個時候登門拜訪呢?他把自己的車停在這輛無任何標志的車旁,下了車,這才注意到這輛藍色雪佛萊騎士車的前排乘客座位上放著一個阿維斯汽車出租公司的文件夾。正當他沿著礫石車道朝前門走去時,車道盡頭的雕花大門打開了,貝絲出現在門口,身邊還站著一位德克爾從未見過的男子。
  那人身材修長,一副商人打扮,中等個頭,面容和藹。他的頭發稀疏,而且有些花白,年齡看上去約有50出頭。他的藍西裝做工考究,但不是价格昂貴的精品。他那白襯衣使他的臉色顯得更白,但絕無病態。只要看看他的衣著和缺乏日晒的皮膚,就可以知道他肯定不是圣菲本地人。德克爾在此地已經居住了一年零三個月,可他見到過的穿西裝的人不過十几個,而且其中一半人是從外面來此談生意的。
  “……要价是否太高了——”那人話說出一半便停了下來。他朝德克爾轉過身去,好奇地揚起細細的眉毛。德克爾打開前門,朝門樓走去。
  “斯蒂夫。”貝絲快活地在他臉上吻了一下。“這位是戴爾·霍金斯,在紐約的一家畫廊工作,我的畫就在那里出售。戴爾,這就是我曾向你提起過的那位好朋友,斯蒂夫·德克爾。”
  霍金斯微微一笑。“我听貝絲講過,如果沒有你,她在此地簡直無法生存。”他伸出一只手說,“你好!”
  “假如貝絲一直在夸獎我,我肯定會心花怒放的。”
  霍金斯笑了起來,德克爾跟他握了握手。
  “戴爾本來打算昨天來這儿的,但紐約有件生意,他沒脫開身。”貝絲說,“我完全沉浸在房子成交的喜悅之中了,忘了告訴你他要來。”
  “我以前從未來過此地,”霍金斯說,“但我已經認識到我早就該來了。這儿的燦爛陽光太神奇了。我從阿爾伯克基一路駕車過來時,山峰的色彩變換了許多次。”
  貝絲顯得异常興奮。“戴爾帶來了好消息,他已設法賣出了我的三幅畫。”
  “都是同一個買主,”霍金斯說,“這位顧客對貝絲的作品表現出极大的熱情,他希望第一個看到貝絲所有的新作品。”
  “而且他為先睹權付了5000美元,”貝絲興奮地說,“還不算為買那三幅畫所付的10万美元。”
  “10……万?”德克爾咧嘴笑起來。“真令人難以置信。”他一陣沖動,緊緊擁抱住她。
  貝絲的雙眼閃閃發光。“先是房子,現在又是這個。”她也擁抱了德克爾。“值得慶賀的事真多。”
  霍金斯看上去有些不自在。“好吧,”他清了清嗓子。“我該走了,貝絲。我明天早上9點再來看你。”
  “也好,我們去帕斯夸爾餐館吃早餐。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怎么走嗎?”
  “如果忘了,我會向旅館的人打听的。”
  “然后我再帶你參觀一下那些畫廊,”貝絲說,“我希望你喜歡走路,有200多個畫廊呢。”
  德克爾覺得應該主動挽留他。“請你留下來和我們一道共進晚餐好嗎?”
  霍金斯風趣地擺了擺手。“謝謝,不了。我知道什么時候不該妨礙別人。”
  “如果你肯定的話。”
  “我很肯定。”
  “我送你上車。”貝絲說。
  德克爾等在門樓下。貝絲陪霍金斯沿車道往外走,并跟他簡單交談了几句。霍金斯上了車,向他們揮揮手,開車走了。
  貝絲蹦蹦跳跳地往回走,笑容滿面地回到德克爾身邊。她指了指他手中的紙袋。“這是我想要的東西嗎?”
  “紅葡萄酒和多姆派利揚恩。香檳已經冰一下午了。”
  “馬上打開,我都等不及了。”
   
4

  香檳酒的泡沫刺得貝絲鼻孔發痒,她抽動了几下鼻子。“你想不想看看意想不到的東西?”
  “又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嗎?”晶瑩的多姆派利揚恩香檳酒慢慢流向德克爾的舌根。“這真是异乎尋常的一天。”
  “我想讓你看,但又有點緊張。”
  德克爾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緊張?”
  “這可是個不小的秘密。”
  這一回德克爾真的弄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了。“能否讓我看看?”
  貝絲像是在拿主意,堅定地點了點頭。“我很想讓你看看,跟我來。”
  他們离開瓷磚裝飾的漂亮廚房,走過舖在客廳里的色彩繽紛的粗棉地毯,走下房前的一條露天走廊。這條走廊引著他們經過一扇通向洗衣間的門,來到另一扇門前。這扇門是關著的。無論德克爾何時拜訪貝絲,她對這扇門里面的秘密始終緘口不談。
  現在,她有些遲疑,深情地望著德克爾的藍眼睛,長吁了一口气。“來吧。”
  她打開門后,德克爾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顏色。紅、綠、藍、黃,色彩斑斕,恰似一道耀眼的彩虹噴薄而出。展現在他面前的是千變万化、五彩繽紛的美麗畫卷。他的第二個印象是圖形、圖像与質感的有机結合,好像它們共同擁有同一种生命力。
  德克爾沉默了片刻。這些畫給他的印象太深、太深,他完全愣住了。
  貝絲更加認真地審視著他。“你認為怎么樣?”
  “‘認為’不夠准确,應該是我感覺怎么樣,我被征服了。”
  “真的?”
  “它們真是太美了。”德克爾往前邁了几步,環視著放在畫架上、挂在牆上以及懸挂在頭頂上的畫作。“太棒了。”
  “這樣,我心里就寬慰多了。”
  “可這里足有……”德克爾很快地數了數。“……十几幅畫呢。它們全是描寫新墨西哥的。你是什么時候——”
  “自從搬進來后,除了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每天都在畫。”
  “可這件事你對我只字未提。”
  “我太緊張了。假如你不喜歡它們怎么辦呢?假如你說它們跟此地某某藝術家的作品相似怎么辦呢?”
  “可它們不相似,絕對不相似。”德克爾慢慢地從一幅畫走到另一幅畫前,体會著,欣賞著。
  其中的一幅引起了他的特別注意。那幅畫表現的是一棵生長在干涸河床上的落葉松,河床邊布滿紅色的野花。這幅畫看上去簡單而質朴,但德克爾總覺得畫面中蘊含著什么。
  “你覺得這幅怎么樣?”貝絲問。
  “對我來說,欣賞畫恐怕要比談論畫更愜意。”
  “這并不難。你首先注意到的是什么?你對什么感受最深?”
  “那些紅色的野花。”
  “不錯,”貝絲說,“從我知道它們叫什么的那一刻起,我就對它們感興趣了。這种花叫做‘印第安畫筆’。”
  “你看,它們真像藝術家的畫筆,”德克爾說,“筆直、細長,頂端長著紅鬃毛。”他沉思了片刻。“一幅描寫畫筆之花的畫。”
  “你說到點子上了,”貝絲說,“藝術評論家稱此類畫為‘自指畫’,也就是表現繪畫的畫。”
  “這也許能解釋引起我注意的另一种東西,”德克爾說,“那就是你那盤旋飛舞的筆触,以及把你所表現的一切有机地結合為一体的手法。這种技巧叫什么?印象主義嗎?它使我想起了塞尚和莫奈。”
  “更不必說雷諾阿、德加,特別是梵·高了。”貝絲說,“梵·高是位描繪陽光的天才,所以我敢說,若是我運用梵·高的技巧來描繪新墨西哥的獨特風景,那將更能增強圖畫的自指性。”
  “‘陽光翩躚起舞的土地。’”
  “你真聰明。我試圖捕捉圣菲陽光的鮮明特性。但如果你再仔細看看,你還會發現隱藏在風景之中的象征物。”
  “……噢,我真笨。”
  “這些圓圈、波紋,還有太陽破云而出時的形象,納瓦霍人和其他西南部印第安人就是用這些來象征大自然的。”
  “所指寓于所指。”德克爾說。
  “整個畫面是為了讓欣賞者感覺到,即使是一條看似十分平常的干涸河床,上面不過生長著一棵落葉松和一些紅色野花,其實也包含著复雜的內容。”
  “太美了。”
  “我曾十分擔心,怕你不喜歡它們。”
  “你的那位藝術經紀人怎么說?”德克爾問。
  “你是說戴爾?他肯定他說,這些畫全都能賣出去。”
  “那么,我的看法又有什么要緊的呢?”
  “要緊得很,相信我。”
  德克爾轉過身來注視著她。他的心跳開始加速,他几乎不能自持。“你真美。”
  她的眼睛微微閃動,顯得有些吃惊。“什么?”
  他的話脫口而出。“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你。我無法把你從我的腦海中赶走。”
  貝絲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我敢說這是我所犯過的最大的錯誤。”德克爾說,“你需要輕松的感覺,你需要空間和——你也許從現在起不會再理我,但我不得不說,我愛你。”
   
5

  貝絲凝視著他,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德克爾想,這回我可真的把事情搞砸了。我怎么就不能把嘴閉上呢?
  貝絲的目光十分專注。
  “我想,是我說得不是時候。”德克爾說。
  貝絲沒有答話。
  “我們能再退回去嗎?”德克爾問,“就當什么也沒發生過,好嗎?”
  “你再也退不回去了。”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而且這一切已經發生了。”
  “是的,已經發生了。”
  “你會后悔的。”貝絲說。
  “你想讓我离開這里?”
  “天哪,不。我想讓你親親我。”
  等德克爾意識到時,他的雙臂已經緊緊摟住她了,而貝絲的雙手也已触到了他的后脖頸。他不禁顫抖了一下。他們親吻時,他似乎覺得透不過气來,他從未体驗過如此震顫心靈的碰撞。他們長時間地、深深地親吻著。德克爾開始發抖,他無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這种反應。他曾作為特种部隊成員和情報特工無數次拿著生命去冒險,也曾經歷過最令人心惊膽寒的恐懼。現在他正在体驗的這种情感,具有恐懼的所有表面症狀,但其實質卻是截然不同的。這是瘋狂的喜悅。他的指尖有些麻木了,他的心隨著胸脯的起伏怦怦直跳。他解開她襯衫的鈕扣,跪了下來,親吻著她那光潤平滑的腹部肌膚。她身体一抖,順勢倒了下去,將他也帶倒在地板上。他們擁抱著,翻滾著,深深地親吻著。他似乎覺得自己飄了起來,离開了肉体。同時,他的意識中又只有自己的肉体和貝絲的肉体。他想就這樣親吻她,撫摸她,一遍又一遍地永遠持續下去。
  德克爾睜開雙眼,盯著平頂天花板上的桁架和椽子。晚霞透過窗戶投射進緋紅的光束。貝絲靜靜地躺在他的身旁。實際上,她已有几分鐘沒說一句話。但沉默的時間太久,德克爾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擔心她正處在懊悔的痛苦反思之中,為對死去的丈夫不忠而感到內疚。她緩慢地動了一下,轉身朝向他,撫摸著他的面頰。
  他想,看來一切正常。
  貝絲坐了起來,掃了一眼身下坐著的磚地。他們正在她存放自己繪畫作品的那個房間里,被包圍在絢麗的色彩之中。“激情是极其美妙的,但有時要為此付出代价。”她輕聲笑了笑。“就說這些磚吧,我敢斷定我的后背被它們擦傷了。”
  “我的膝蓋和胳膊時也被搓去了一層皮。”德克爾說。
  “讓我看看。哎喲,”貝絲說,“假如我們再瘋狂點,就得看急診了。”
  德克爾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不能自持。他沒完沒了地笑著,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貝絲也笑了,這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她朝他靠過去,再次親吻了他,但這次的吻充滿了溫情与愛慕。她撫摸著他結實的下巴。“你剛才說過的話,在我們——算數嗎?”
  “完全地、徹底地算數。任何詞語似乎都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情,我愛你。”德克爾說,“我太愛你了,以至于好像在此之前我對自己一直一無所知,好像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活過似的。”
  “你沒說過你不僅是藝術評論家,還是個詩人呢。”
  “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德克爾說。
  “我現在就想知道所有的一切。”貝絲又吻了他一下,然后站了起來。
  德克爾欣賞著她的裸体,咽喉有些發緊。她的身体,無論是外形,還是其柔韌程度,都酷似運動員,這不禁使德克爾聯想到古希腊雕刻家所塑造的性感的裸体女人形象。
  “你身体左側的那塊東西是怎么回事?”貝絲問。
  “我的左側?”
  “我是說那塊疤。”
  德克爾低頭看了看。那是塊凹凸不平的疤痕,有手指尖大小。“噢,那只不過是——”
  “你的右大腿上還有一塊。”貝絲皺著雙眉,跪下來仔細查看。“雖然我不太懂,但我想說——”
  德克爾想不出避免這個話題的辦法。“這些都是槍傷。”
  “槍傷?這究竟是怎么——”
  “我不太懂得如何隱蔽自己。”
  “你在說什么呀?”
  “我是1983年入侵格林納達的美軍特种部隊成員。”德克爾又一次感到傷心,因為他不得不對她撒謊。“槍聲響起時,我沒能及時趴下。”
  “他們發給你獎章了嗎?”
  “為這种愚蠢的行為?”德克爾咯咯地笑起來。“我得到的是一枚授予受傷士兵的紫心勳章。”
  “這些傷疤看上去很痛。”
  “一點儿也不痛。”
  “我能摸摸嗎?”
  “請便。”
  她用手指輕柔地撫摸他体側凹陷的疤痕,然后又撫摸大腿上的那一塊。“它們真的不痛嗎?”
  “冬季潮濕的夜晚里偶爾會痛。”
  “痛時告訴我,我知道怎樣使你感覺好受些。”貝絲俯下身去,吻了吻一塊傷疤,又吻了吻另一塊。“這些傷疤不礙事吧?”她問道。
  “一切正常。遺憾的是我住軍隊醫院時,沒有像你這樣的護士。”
  “要是有我這樣的護士,你就別想睡覺了。”貝絲偎依在他的身旁。
  “睡覺并不是最重要的。”德克爾說。
  他与她靠得很近,享受著她的体溫。有几分鐘,他們誰也沒動,也沒有講話。透過窗戶,緋紅色的余輝越來越凝重了。
  “我想,該去沖個淋浴了,”貝絲說,“你可以用客廳外的那個浴室,或者……”
  “或者什么?”
  “我們共用我的浴室。”
  泛著白光的浴室很寬敞,可供雙人洗蒸汽浴。里面有一張舖了瓷磚的長凳,一邊一個噴頭。他們涂上肥皂后,用海綿互相擦拭,然后用熱水噴洗干淨。蒸汽在他們周圍翻騰起伏。他們親吻著,撫摸著,擁抱著,光滑的身体相互摩擦著。最后,他們顫抖著倒在長凳上,兩顆心劇烈地跳動著,又一次開始了做愛。
   
7

  這是德克爾一生中最特別的一個夜晚。他從未有過這种情感投入肉欲的体驗,也從未如此尊敬——或者應該說是敬畏——与他共享情欲的那個人。他与貝絲第二次做愛之后,又沖了個淋浴,而后穿上衣服。此時,他萌發出一种陌生的情感,一种完滿感,一种歸屬感,似乎他們倆肉体的結合已經產生出另一個無形而神秘的結合体。只要他在貝絲身邊,就能感覺到他中有她,她中有他。他甚至不需貼近她、撫摸她。只要看她一眼,他就能感受到這一切。
  他一邊呷著多斯·愛克斯啤酒,一邊燒烤著貝絲愛吃的帶骨牛排。他抬頭向天空望去,星星已經開始閃爍,夜空的這种顏色极像貝絲的眼睛。他又朝著貝絲的房后望去,下面樹木覆蓋的山坡向遠處延伸,最后融入圣菲的燈火之中。一种從未有過的滿足感涌上他的心頭。他透過玻璃門朝亮著燈的廚房里望去,隱約看見貝絲在准備色拉。她正獨自哼著小曲。
  她注意到他在看她。“你在看什么?”
  “看你。”
  她快活地笑了。
  “我愛你。”德克爾又表白說。
  貝絲走過來,打開門,探出身子,親吻了他。這一吻就像火花從她身上迸發出來,落在他的身上。“對我來說,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此刻,德克爾終于擺脫掉了困扰自己多年的空虛感。他回想起一年零三個月前在羅馬的日子和他的40歲生日,回想起他所忍受的厭倦無聊和內心的空虛。他渴望有個妻子,有個家庭,有個安樂窩,而現在他即將擁有這一切。
   
8

  “我恐怕要离開這個城市兩三天。”貝絲說。
  “怎么?”德克爾正駕車行駛在城北狹窄的塔諾路上。這條路彎彎曲曲,兩邊布滿矮松。听到這話,他困惑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這天是9月9日,星期五,是旅游季節的最后一天,也是狂歡節的第一個夜晚。他和貝絲成為戀人已經8天了。“突然發生了什么事嗎?你以前從未跟我提起過。”
  “突然?也是,也不是。”貝絲說。她的目光越過附近夕陽照射下的低矮山丘,盯著西邊的杰邁斯山脈。“后天就啟程是有些突然,但我知道最終還是得這樣做。我需要回韋斯切斯特縣去一趟,和律師見面——就是這一類事情,跟我已故丈夫的財產有關。”
  提到貝絲已故的丈夫,德克爾覺得有些不自在。無論什么時候,只要可能,他都會避開這個話題。他擔心貝絲對那人的怀念會影響到她与自己的關系,會使她產生矛盾心理。他還嫉妒一個死人嗎?他說不准。
  “去兩三天?你打算什么時候回來?”德克爾問。
  “事實上,也許會多待些日子,大約一周的時間吧。這件事雖然瑣碎,但很重要。我丈夫有合伙人,他們現在難以斷定他所享有的商業股份的价值是多少。”
  “我明白了。”德克爾說。他很想向她提出各种各樣的問題,但還是忍住了沒開口。假如貝絲想把自己的過去告訴他,她會的。他打定主意不硬逼她講。再說,這個晚上他們本來打算好好快活一番的。他們正要去一位電影制片人的家中參加狂歡節聚會,德克爾是這位制片人的房地產經紀人。顯然,貝絲不想再談論她那些法律問題,何必強人所難呢?“我會想你的。”
  “我也一樣,”貝絲說,“這將是漫長的一星期。”
   
9

  “……死得很早。”
  德克爾坐在寬敞客廳的一個角落里,呷著瑪格麗塔雞尾酒,欣賞著爵士三重奏,耳朵里飄來身后几位女士的只言片語。身穿無尾禮服的鋼琴家正在縱情彈奏亨利·曼希尼的歌曲聯奏,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首《月亮河》。
  “得的是肺結核,”德克爾听到身后有人說,“剛剛25歲。他21歲才開始寫作。令人惊奇的是,在這么短的時間里,他完成了這么多的作品。”
  德克爾不再去听鋼琴家的演奏,轉而細細打量前來參加狂歡節聚會的200多位客人。這些都是他的委托人,也就是那位電影制片人邀請來的。身著制服的服務人員端來雞尾酒和餐前小吃。來賓們從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欣賞著這幢豪華住宅。有名气的當地居民隨意聚在一起,但屋里唯一能抓住德克爾注意力的卻只有貝絲一個人。
  德克爾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是一副東海岸人的打扮。可是她的衣著逐漸發生了變化。今晚,她穿一身具有墨西哥風格的西南部盛裝。短裙和上衣都是用天鵝絨制的,這套黑藍色的服裝給她藍灰色的眼睛和金棕色的頭發平添了几分秀麗。她把頭發梳成馬尾型,用一枚發夾夾住。銀光閃閃的發夾与她脖頸上南瓜花型的銀項鏈十分相配。她正与几位女賓圍坐在一張咖啡桌旁。那張咖啡桌是用從一扇有200年歷史的大門上拆下來的鍛鐵制作的。她看上去很舒服自在,好像她已經在圣菲生活了20年似的。
  “自從我离開洛杉磯加州大學后,就沒再讀過他的作品。”其中一位婦女說。
  “什么讓你對詩歌如此感興趣呢?”另一位婦女顯出很吃惊的樣子問道。
  “又為什么偏偏選擇濟慈?”第三位婦女問。
  德克爾這才用心去听她們的談話。在此之前,他并沒有弄清楚這几位在談論哪位作家。她們這一提,卻勾起了他的回憶。那一連串錯綜复雜的聯想把他帶回到了羅馬。他回想起追蹤布賴恩·麥基特里克走下西班牙台階、經過濟慈去世的房子,當時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竭力克制著,不讓自己把眉頭皺起來。
  “就因為喜歡,我正在圣·約翰學院修這門課,”第四位婦女說,“課程的名稱叫做‘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
  “這就對了,”第二位婦女說,“我能猜出這個名稱中的哪一個字眼最招你喜歡。”
  “你想到哪里去了,”第四位婦女說,“并不是你所喜歡讀的那些浪漫故事。我承認,我也喜歡讀這類作品,但這跟那些不一樣。濟慈描寫的是男人、女人和激情,但這些都与他本人無緣。”
  她們再次提到濟慈的名字時,德克爾不僅想起了麥基特里克,還想起了那23位遇害的美國人。他實在搞不懂,這位詩人是真和美的象征,而自己在內心里怎么總是把他和堆滿燒焦死尸的飯店聯系起來呢。
  “他描寫情感,”那第四位婦女說,“描寫激情洋溢的美,他還描寫……這很難說得清。”
  
  我在黑暗中傾听;有許多次
  我几乎愛上宁靜的死亡。

  濟慈那挽歌般的詩句自然而然地浮現在德克爾的腦海里。他不由自主地加入了這場談話。“他還描寫美好的事物。在一位年紀輕輕卻很快就要死去的人眼里,美好的東西似乎美得更令人心碎。”
  几個人都抬起頭來惊奇地望著他,只有貝絲除外。剛才別人談話時,她一直深情地凝視著他。
  “斯蒂夫,沒想到你也通曉詩歌。”第四位婦女說,“當你沒在幫人尋找像這幢這么漂亮的房子時,你不至于也在圣·約翰學院選修課程吧。”
  “不,濟慈的詩我還是上大學時學的。”德克爾撒謊道。
  “你激發起了我的興趣,”其中的一位婦女說,“濟慈寫下這些偉大詩篇時真的才20歲出頭,而且很快就要死于肺結核嗎?”
  德克爾點點頭。他又想起那個黑沉沉的雨夜里發生在那個院子里的槍戰。
  “他25歲去世,”第四位婦女重复道,“被葬在威尼斯。”
  “不,是羅馬。”德克爾說。
  “你能肯定嗎?”
  “他死在离伯爾尼尼船形噴泉不遠的一所房子里,從那儿往右走,就是西班牙台階。”
  “听起來好像你去過那里。”
  德克爾聳聳肩。
  “有時我猜想,你什么地方都去過,”一位相貌迷人的女子說,“你來圣菲之前的生活一定很有趣。哪一天,我要讓你給我講講。”
  “我在別的地方經營房地產,恐怕沒有什么特別有趣之處。”
  貝絲好像已經感覺到德克爾想离開,便從容地站起身,挽起他的胳膊。“要是有人想听斯蒂夫講他的生活故事的話,那個人就是我。”
  謝天謝地,德克爾終于從這种心境中解脫出來了。他和貝絲溜達著出了門,來到一個用磚舖地的大院子里。在涼爽的夜幕下,他們仰視著繁星密布的天空。
  貝絲的一只胳膊摟住了他的腰。德克爾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禁不住親了親她的面頰。他的咽喉愉快地繃緊了。
  德克爾領著她出了院子,遠离燈光和人群,隱蔽到矮松樹的陰影里。他狂熱地親吻著她。貝絲踮起腳尖,手指交叉著摟住他的脖頸,回吻著他。他似乎覺得大地在起伏飄動。她的嘴唇柔軟,但卻很有力、很刺激。她的乳頭隔著外衣擠壓在他的身上。他有些透不過气來了。
  “來,接著說——給我講講你那有趣的生活故事。”
  “再找時間吧。”德克爾親吻著她的脖頸,吸吮著她的芳香。“現在,有更好的事情要做。”
  但他禁不住又想起羅馬,想起麥基特里克,想起發生在那個院子里的事情。這個可怕的噩夢始終困扰著他。他真希望能把以麥基特里克為代表的那一邊全都遠遠拋在身后。現在,他和兩個月前一樣,急于知道究竟為什么麥基特里克要到圣菲來監視他。
   
10

  “送來了嗎?”
  “今天下午送來的,”德克爾說,“我還沒來得及給你看呢。”晚會結束后,他們沿著樹蔭濃密的林多路驅車返回。
  “現在讓我看吧。”
  “你肯定自己不累嗎?”
  “哎,如果我累了,我就能住在你那里,使用它。”貝絲說。
  “它”指的是一張床,是德克爾委托一位名叫約翰·馬西的當地藝術家制作的,其獨特之處在于它全部是用金屬鑄造的。馬西在鍛造車間里,用一把錘子和一塊鐵砧,在床架杆上制作出了精美的圖案,看上去很像木雕。
  “太奇妙了。”貝絲說。此時,德克爾已經把切諾基停放在汽車棚里,和她一同走進室內。“這比你描述的還要气派。”她撫摸著金屬表面光亮的黑漆。“而且,這些圖案都是刻在床頭板——或者應該叫床頭金屬板——上的。無論你叫它什么,反正是用鐵制成的。這些圖案看上去像是參照了納瓦霍人的圖案,但也像埃及的象形文字,他們的腳往一個方向伸,手卻伸往另一個方向。實際上,他們看上去像是些醉漢。”
  “約翰很有幽默感,這些圖案并沒有參照任何東西,是他自己獨創的。”
  “好吧,我真的很喜歡,”貝絲說,“這些圖案讓我很開心。”
  德克爾和貝絲從不同的角度欣賞著這張床。
  “看上去的确很堅固。”德克爾說。
  貝絲用一只手按了按床墊,然后揚起雙眉,顯出一副調皮的樣子。“想檢驗一下嗎?”
  “當然,”德克爾說,“如果我們把它壓垮,我要讓約翰退款。”
  他關上了燈。他們情意綿綿地親吻著,慢慢給對方脫去衣服。臥室的門是開著的。月光從臥室外走廊上又高又寬的采光窗照射進來。貝絲的胸脯微微閃光,使德克爾聯想起象牙。
   
11

  他們肯定是從后牆進來的。當時是凌晨3:07。德克爾之所以知道准确的時間,是因為他有個舊式的指針鬧鐘。他后來查看時發現,指針正好停在那個時間。
  他沒有睡著,正側身躺著,借著月光欣賞貝絲的面容,想象著她已經完成了事務性的旅行,又回到自己的身邊,他們的分离終于結束了。遠處隱約傳來“砰—砰—砰”的爆竹聲,是參加私人聚會的人們燃放的。狂歡節的慶祝活動仍在繼續。德克爾想,明天早上肯定到處是殘紙碎屑。困乏的街坊鄰居被那些聚會攪得徹夜未眠,警察又要忙著應付來自各處的抱怨了。他很想知道現在有多晚了,于是轉過頭去看鐘。
  他一點也看不到鐘的亮光。他猜想,一定是自己把貝絲的什么衣服扔在鐘的前面了。他伸手想去移開鐘前面的遮擋物,卻碰到了鐘。他疑惑地皺起了眉。鐘的夜光怎么沒了?遠處的爆竹聲還在砰—砰—砰地響著,但在喧鬧聲中他還是听到了另外一种響聲——是金屬与金屬的微弱刮擦聲。
  他內心一陣不安,坐了起來。那聲音不是床腿的摩擦聲,而是從臥室外采光走廊盡頭右邊的門那儿傳來的。這道門通向外面的小花園和院子。這种金屬与金屬的微弱刮擦聲仍在繼續著。
  他猛然伸過一只手捂住了貝絲的嘴。月光下他隱隱看到,她吃惊地睜開了眼睛。她剛要掙扎著推開他的手,他把頭俯在她的左耳上緊張地低聲說:“千万別出聲,听我的,有人想破門進來。”
  金屬刮擦聲仍在繼續。
  “离開床,到壁櫥里去,快。”
  貝絲一絲不挂地從床上爬下來,沖進房間右牆上的壁櫥里。壁櫥大得能走進去,10英尺長,12英尺寬,沒有窗戶,比臥室還暗。
  德克爾迅速拉開床頭柜最下面的那個抽屜,摸出一把西格-索爾928型手槍,這還是他初到圣菲時買的。他貓腰蹲在床邊,用床作掩護,伸手去抓床邊的電話。可是,當他把話筒放到耳邊時,他明白撥911是不可能的了,話筒里根本沒有撥號音。
  金屬刮擦聲停止了,突如其來的寂靜使德克爾越發覺得緊張。德克爾沖進壁櫥,但沒有看見貝絲。他以身邊的小梳妝台作掩護,透過臥室敞著的門朝外面的走廊瞄准,渾身緊張地抖個不停。雖然他赤裸的身体仍在冒汗,但他還是覺得發冷。靠右邊的后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德克爾早就打算給它上點儿油了。
  他問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想破門而入?是強盜?有可能。但以往生活經歷中養成的多疑心又一次占了上風。那件沒了結的事又一次找上門來了——他無法打消這個教他從心里發冷的念頭。
  入侵警報器立即發出有節奏的嘟嘟聲,這是這种裝置在發出刺耳的警報之前給予的短暫警告。但是警報已經毫無用處了——因為電話線已經被掐斷,警報信號已經不可能傳送到保安公司了。如果不是入侵警報器裝上了蓄電池以防斷電的話,那么連嘟嘟的警告聲也不會有了。
  嘟嘟聲隨后變成了連續不斷的尖嘯聲。几個黑影沖進了臥室。刺眼的閃光划破黑暗,自動武器斷斷續續的轟鳴聲沖撞著德克爾的耳膜。在閃光中,無數發子彈射向床單,枕頭里的羽毛四處飛揚,床墊填塞料迸射出來。
  趁著持槍歹徒尚未意識到他們所犯的錯誤,德克爾向他們開了火。他連續扣動扳机,兩個歹徒中彈倒下,第三個歹徒連滾帶爬地逃出臥室。德克爾朝他開了一槍,但沒打中,子彈打碎了一扇采光玻璃窗,那人趁机消失在走廊里。
  德克爾的手掌有些潮濕,幸虧槍把上有防滑方格雕花。他赤裸的身体汗流浹背。他的耳膜被轟鳴的槍聲震傷了,嗡嗡作響。他几乎听不到警報系統的尖嘯聲,也無法察覺到是否還有持槍歹徒企圖偷襲自己。因而,他不知道闖入自己家的持槍歹徒是不是只有這三個,也不知道中彈的那兩個人到底傷得怎么樣。如果他試圖离開壁櫥的話,他們還會不會朝他開槍?
  射擊時的刺眼火光破坏了他的夜視覺,他焦急地等待著它的恢复。讓他擔心的是他不知道貝絲在哪里。是在寬敞壁櫥里的什么地方,沒錯。可是她找到隱蔽處了嗎?也許她躲在柏木柜后面了吧?他不敢冒險往身后掃一眼,看看能否在黑暗中發現她的身影。他必須目不轉睛地盯著臥室,隨時准備消滅沖進來的歹徒。与此同時,他感覺到脊背上一陣發涼,隨即心惊膽戰地意識到壁櫥有另一個出口。這個出口通向洗衣間的出口,就在他的身后。假如那個持槍歹徒繞過去,從那個方向進攻……
  德克爾想,我無法同時守住兩個方向。或許外面的人都跑掉了。
  你會不會跑掉呢?
  也許會的。
  見鬼。
  恐懼使他堅強起來。深更半夜,電話線和電源線都被掐斷,無法求援,無法向警察發出警報,唯一讓持槍歹徒擔心的是他的鄰居會被槍聲或警報聲惊醒。可這些嘈雜的聲音能透過土坯牆傳出去嗎?离這儿最近的房子也有几百碼遠,距离會大大減弱這些嘈雜的聲音。也許槍聲很像他早些時候听到的遠處的爆竹聲。也許那個歹徒自以為還有一點儿時間。
  歹徒并不是從洗衣間那個方向沖進來的。臥室門外再次響起自動武器的呼嘯聲,火光閃閃,子彈飛向壁櫥門兩側的牆壁。歹徒不停地向室內掃射著,子彈打進對面的牆壁,撕碎了衣架上的衣服,打爛了鞋盒和服裝袋,紛紛揚揚的布片、木屑和紙板片飄落下來,砸在德克爾赤裸的背上。嗆鼻的火藥味充斥著整個屋子。
  刺耳的槍聲突然響起,又突然停止,只剩下警報器仍在不停地鳴叫。德克爾不敢朝槍口閃光的地方射擊,因為歹徒很可能已經變換了位置等在那里。如果德克爾還擊,他立刻就會朝德克爾手槍的閃光處開槍。
  隨后,德克爾感覺到壁櫥里有動靜。貝絲赤裸的身影從黑暗的角落里一躍而出。她熟悉這幢房子,知道有扇門通向洗衣間。就在她握住門上的球形把手擰開門時,沖鋒槍響了起來,連發的子彈朝她射去。德克爾覺得好像听到了她的呻吟聲。槍聲又急又響,他分辨不清楚,但當她消失在洗衣間的黑暗之中時,他看見她用手捂住了右肩。德克爾恨不得馬上沖到她身邊,但他還是放棄了這一近乎自殺的沖動,那個持槍歹徒正盼著他失去控制暴露自己呢。德克爾緊貼在小梳妝台上,擺好姿勢,時刻准備射擊。他也希望持槍歹徒會失去耐心。
  德克爾在心里念叨著,上帝啊,求求你,千万千万別傷著貝絲。
  他使勁盯著臥室門口,希望能夠听到外面歹徒的動靜,可他的耳鳴更加厲害了。他想,干嘛不改變一下戰術呢。既然他的听力受損,那么想殺他的人也不會听得很清楚。這也許是變共同之弊為己利的好辦法。遮擋他的梳妝台旁邊有個齊腰高的金屬梯子,平時他用它去取放在高處的東西。梯子約有一肩之寬。他抓起梳妝台上的一件襯衫,披蓋在矮梯上。在黑暗中,梯子的側面輪廓很像一個蜷縮著的人。他把梯子推到前面,心想,但愿那個歹徒真的听覺受損,但愿警報系統的鳴叫會蓋過梯子刮擦地板的響聲。他用力一推,梯子出了壁櫥,穿過臥室朝他剛才看到歹徒的那個方向滑過去。
  一陣猛烈的掃射把襯衫撕成了碎片,梯子也翻倒在地。几乎是在同時,德克爾朝過道上槍口的閃光處連開數槍。閃光中,一個人倒在瓷磚地面上,痛苦地縮成一團,沖鋒槍把地面打得千瘡百孔。隨著他的倒地,瘋狂的射擊聲平息了下來。
  德克爾擔心自己手槍的火光會使自己成為射擊的靶子,于是翻滾到壁櫥入口的另一邊,貓腰朝著剛剛倒下的那個人開了一槍,然后又朝剛才他打中的那兩個人補射了几槍,隨即迅速撤退到洗衣間的黑暗之中。
  貝絲,他必須找到貝絲,必須弄清她到底受沒受傷,必須阻止她再次亂跑而暴露自己,直到他弄清楚這房子里再也沒有其他的歹徒。洗衣間里飄溢著清洁劑的香味,對比之下濃濃的火藥味更令人厭惡。德克爾感覺到熱水箱和硬水軟化器之間的空隙處有動靜。他慢慢移過去,在那儿找到了貝絲。就在這時,洗衣間關著的門被猛然推開,緊接著就是一陣猛烈的掃射。這突如其來的槍擊把他們打得不知所措,只好趴在了地上。
  德克爾的夜視覺已經被离自己很近的射擊強光所干扰,第二次的射擊強光閃過之后,他更覺得眼前一片模糊。一個高大的黑影闖了進來,又是一陣猛射。德克爾伏在地上,槍口朝上開了槍。
  一股熱乎乎的液体流到德克爾身上。是血?但這液体不僅僅發熱,簡直是發燙,而且也不是一股,而是如瀑布般傾落下來。德克爾絕望地想到,一定是水箱被打破了。他竭力忍受著燙水澆到身上所帶來的痛苦,集中注意力盯著几秒鐘前還火光閃閃的黑暗處。在剛才的閃光中,他看到了那個持槍的人。他感覺到貝絲在自己身邊恐慌地喘息著。他聞到一股血腥味,沒錯,就像銅的气味,很刺鼻。但這股味道并不是從持槍人所在的那個方向傳過來的,而似乎是從他身邊傳過來的。一個可怕的念頭襲上心來,貝絲受傷了?
  待到夜視覺從剛才強光的沖擊中恢复過來后,德克爾發現,在洗衣間門口的地板上有個黑色的身体輪廓。貝絲在他身邊抖個不停。德克爾感到她在惊恐地抽搐著。他算了算自己大約射出了多少顆子彈,這才意識到只剩一發子彈了。他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惊恐。
  燙人的熱水已經把他澆透了。他伸出一個手指按在貝絲的嘴唇上,示意她別出聲。隨后,他匍匐爬過洗衣間潮濕的地面,來到門口。借著從走廊天窗射進來的月光,他看到了那具尸体旁的沖鋒槍。
  或者說,至少德克爾希望那是具死尸。他正准備射出最后一發子彈,但還是先試了試那人的脈搏。那人已經沒有脈搏了,他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伸出左手,從那人的風衣下面搜出一把左輪手槍。他立即把沖鋒槍扔進洗衣間,返回到躲在黑暗中的貝絲身邊。他摸索著找到了通向房屋下檢修通道的地板門,打開讓貝絲鑽進去。圣菲的絕大多數房屋都是建在水泥板塊上面的,沒有地下室,只有极少數才像德克爾的房子一樣,地板下有條4英尺高的檢修通道。
  貝絲繃緊著身体,掙扎著不愿走下木梯。陰暗的通道里散發出一股塵土气味。后來她還是接受了這個避難所。她顫抖著快步走下去,熱水也隨著她涌了下來。德克爾用力捏了捏她的右臂,希望以此打消她的疑慮。然后,他關上了木板門。
  警報系統的鳴叫聲使德克爾越來越煩躁不安。在黑暗中,他爬到遠處一個黑暗的角落,靠在鍋爐上。從那里,他可以向洗衣間的任何一個入口射擊。他左手握著歹徒的左輪手槍,右手握著自己的手槍。實在不行,他還有已拿到身邊的歹徒的沖鋒槍,但愿里面還有子彈。
  但是,還有某种東西使他煩躁不安,給他增添了一种可怕的緊迫感。他明白,對于生存來說,耐心才是最最重要的。如果他起身搜查房屋,那將會把自己暴露給隱藏在外面的人。最好的辦法還是待在原地不動,讓別人先暴露。雖然這樣想,但他還是壓抑不住急切的心情。他想,貝絲赤裸著身体蹲在霉臭、昏暗的通道里會越來越覺得恐懼。他還想到貝絲的傷痛在加劇。剛才他抓住她的右臂以示安慰時,手指抹上了一些比水要稠的液体。這液体熱乎乎的,還帶著血腥味,貝絲肯定是被打中了。
  德克爾想,我必須送她去看醫生,決不能再等了。他從鍋爐旁爬出來,慢慢爬向過道口,准備沖出去。他先把槍對准一個方向,然后又對准另一個方向。突然間,他怔住了:一道手電光照在了躺在他前方的尸体上。
  德克爾緊緊貼在洗衣間的內牆上。他先盯住洗衣間門口看了一會儿,而后又緊張地掃了一眼通向壁櫥的那扇門。他身上汗和水摻和在一起,滑溜溜的。他們為什么要用手電筒呢?暴露自己是沒有道理的呀。他想,手電光一定是個圈套,是想吸引住我的注意力,以便讓別的人從對面,也就是黑洞洞的壁櫥里襲擊我。
  但令他吃惊的是,手電光移開了,折回去朝前門那邊照了過去。這沒有道理呀。除非……他敢相信自己的想法嗎?也許是鄰居听見時有時無的低沉聲響,并且斷定那肯定不是爆竹聲;也許鄰居已經撥打了911;也許拿手電筒的人就是警察。單獨值勤的警察都會這樣做——他發現了尸体,但不知道這尸体是怎么回事,或許是發生了槍戰吧。此時他會立刻退回去,用無線電請求援助。
  德克爾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假如換一种情況,他決不敢冒險暴露自己的藏身之處。可現在,貝絲被槍打傷了,天知道她傷得有多重。他不能再遲疑了,貝絲會因失血過多而死在檢修通道里的。他必須采取行動。
  “等一等!”他喊道,“我在洗衣間里,我需要幫助!”
  手電光不再往外移動,而是順著過道照過來,停在了洗衣間的門口。德克爾當即意識到,他正在冒更大的險。他的耳朵嗡嗡作響,他弄不清是否有人在朝他喊話。如果他不回答,或者如果他的喊聲与警察的問話毫不相干(假設此人真的是警察),他肯定會引起警察的怀疑。
  “我還活著,我在這儿!”德克爾喊道,“有人闖進了我的家!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不敢出來!”
  手電光來回晃動著,好像是拿手電的人正在某個門洞里尋找可作掩蔽的東西。
  “我听不見你在說什么!都是那該死的槍聲,我的听覺被破坏了!”德克爾喊道,“如果你是警察,把你的徽章扔到門廳里,我從這個門洞里就能看到!”
  德克爾等待著,緊張地從門洞里掃視著對面通向壁櫥的那扇門,擔心自己已經暴露,很容易遭到攻擊。可他不得不抓住這個机會。他一心想著貝絲,我必須救活貝絲。
  “求求你!”德克爾又喊道,“如果你是警察,請把徽章扔過來!”
  他沒听見徽章的滑動聲。所以,當徽章突然出現在走廊的磚地上時,他吃了一惊。徽章被歹徒的尸首擋住了。
  “太好了!”德克爾的咽喉發痛,他困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我敢肯定,你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一定和我一樣緊張!我出來時,會把雙手舉起來!我會先把手伸出來的!”
  他把手槍放在右邊的一個洗衣台上。假如情況有變,他可以迅速翻滾回來拿到它們。“我要出來了!別急!我先把雙手伸出來!”他空著手走出門洞,雙手舉過頭頂。手電光迅速移過來,照在他的眼睛上。一時間,他什么都看不見了,于是越發感到孤獨無助。
  時間似乎凝滯了。手電光一直照在他的身上。盡管地上還扔著徽章,他卻突然起了疑心。那個警察(如果他是警察的話)沒有挪動地方,只是不停地打量著德克爾。
  或許是個持槍歹徒正在向自己瞄准?
  手電光長時間的照射刺痛了德克爾的眼睛。他想放下一只手來擋住自己的眼睛,但又不敢動彈,不敢惹惱這個打量他的人。手電光移向他赤裸的身体,然后又回到他的眼睛上。
  此刻,時間又重新開始運轉。
  手電光在晃動,越來越近。德克爾口干舌燥,被刺痛的眼睛看不清隱隱呈現的身影,看不清那身影的衣著,更無法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人。
  手電和拿手電的人已經很近了,但德克爾還是說不清眼前面對自己的是什么人。他舉著的雙手有些麻木了。他覺得那個人似乎在對自己講話,但他什么也听不見。
  突然,那個人俯過身來。德克爾這才隱隱約約听到了那人的喊叫聲。
  “你听不見嗎?”
  手電筒的光環映照出那人的身影。他穿一身制服,是個粗壯的墨西哥裔美國人。
  “我的耳朵几乎聾了!”刺耳的警報聲和耳膜的嗡嗡聲讓他痛苦得難以忍受。
  “你是……?”
  “什么?”德克爾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來自遙遠的地方。
  “你是誰?”
  “斯蒂夫·德克爾!我是這所房子的主人!我可以把手放下來嗎?”
  “可以。你的衣服呢?”
  “他們闖進來時,我正在睡覺。我沒有時間解釋!我的朋友還在檢修通道里呢!”
  “什么?”可以听出,警察的音調中略帶迷惑,但更多的是詫异。
  “在檢修通道里。我得去把她救出來!”德克爾說著,搖搖晃晃地朝洗衣間走去,手電光一直跟著他。他用顫抖的雙手抓住木板門凹處的金屬環,猛地向上一拉,小門被打開了。他摸索著走下黑暗的木梯,土地的潮濕味和難聞的血腥味扑鼻而來。
  “貝絲!”
  他看不到她。
  “貝絲!”
  手電光從他頭頂上射下來,照亮了檢修通道。他看見貝絲在一個角落里一絲不挂地縮成一團,全身不停地發抖。他朝她沖了過去。手電光几乎照不到那個角落,但他還是看清了她的臉有多么蒼白。她的右肩和胸前沾滿了鮮血。
  “貝絲!”
  他跪下來,抱住她,顧不上撣掉粘在身上的灰塵和蜘蛛网。他感到貝絲在啜泣。
  “一切都好了,你現在很安全。”
  德克爾不知道她有沒有答話,反正他也听不見。他只顧忙著把她領到檢修通道的台階處,迎著手電光幫她爬上去。那警察伸過手來拉她,當看到她赤裸的身体時,不禁一怔。德克爾從洗衣間的大籃子里取出一件髒襯衫披在她身上。她虛弱地搖晃著身体,在德克爾的攙扶下穿過走廊,朝前門走去。
  德克爾覺得好像警察在朝他喊,但他還是听不見。“警報器的電閘就在前門附近,我去把它關了!”
  他去拉走廊入口處牆上的電閘時還在納悶,電源斷了,警報器怎么還會響呢?但他馬上記了起來,為了防止斷電,警報系統裝有連接在備用電源上的蓄電池。他按了几個數碼,警報器不響了,他這才把肩膀松垂下來。
  “謝天謝地。”他低聲說。現在他的麻煩只剩下耳朵里的轟鳴了。他仍然在攙扶著貝絲。當他發現她在嘔吐時,不禁一陣惊慌。“她需要救護車。”
  “電話在哪里?”警察喊道。
  “都不管事了!電源和電話線都被切斷了!”德克爾耳朵的疼痛感已經有所減輕,听覺也稍有恢复。
  “這里發生了什么事?”
  貝絲一陣惊恐,無力地癱倒了。
  德克爾抱住她,把她放在門廳的磚地上。他感到一陣涼風從敞開的前門吹了進來。“快去求援!我要守著她!”
  “我去用巡邏車的無線電話!”警察沖出屋子。
  德克爾朝那方向望去,看到院門外有兩盞前車燈在靜靜地亮著,那警察消失在車燈后面了。然后,他的注意力全轉到了貝絲身上。
  他跪在貝絲身旁,撫摸著她的額頭。“堅持住,你就會好的,救護車馬上就來了。”
  不一會儿,警察回來了。他俯在德克爾身邊說了些什么,但德克爾一句也沒听清。
  “救護車很快就到。”德克爾對貝絲說。她的額頭濕漉漉的,有些發涼。“你很快就會好的。”德克爾想,我得給她蓋上些東西,讓她暖和些。他拉開身后的衣櫥,抓出一件大衣,蓋在她的身上。
  警察貼近他,說話的聲音更大了。這次德克爾听清了。“我到這里時,前門是開著的!發生了什么事?你說過,有人破門而入?”
  “是的。”德克爾仍在撫摸著貝絲的秀發,他真不愿意警察這個時候來打扰自己。“他們肯定是從前門和后門同時闖進來的。”
  “他們?”
  “走廊里的那個人,還有其他人。”
  “其他人?”
  “都在我的臥室里。”
  “什么?”
  “三個人,也許是四個,都被我打死了。”
  “天哪。”警察說道。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