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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德克爾麻木地坐在林多路被夯實的土堆上,后背靠在一輛救護車的右后輪上,嘴上戴著氧气罩。他覺得吸進去的气体又干又苦,也許這种苦味是他吸入肺部的煙造成的吧,反正他也說不清楚。他听到身邊的氧气箱發出絲絲的聲音,一位救護人員正在查看箱上的壓力刻度。他听到了汽車發動机、消防車、警車以及其他急救車輛的隆隆聲。他听到了消防人員在相互喊叫著,許許多多的水龍頭一起朝著貝絲住所仍在冒煙的殘垣斷壁噴射。
  德克爾想,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
  他一定是說出了聲,因為那位救護人員皺著眉頭關切地問:“什么?”并把氧气罩從他的臉上拿開。“你感覺怎么樣?想吐嗎?”
  德克爾搖了搖頭。這一搖,他的頭更痛了,身体也縮成了一團。
  “你想對我們說什么?”
  “沒什么。”
  “不對吧,”緊挨著他的埃斯珀蘭薩說,“你說,‘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這位警官也拿掉了扣在鼻子和嘴巴上的氧气罩,氧气罩在他滿是煙塵的臉上留下了一個橢圓形的印跡。“不要責備自己了,這不是你的錯,你也無法預料。”
  “胡說,我擔心她會有危險,因為她和我在一起。”德克爾爭辯道。他口中的粘液摻雜著煙灰。“我真不該讓她回家,該死,我真不該——”
  “別動。”那位救護人員說。他挽起了德克爾的褲管,正在檢查他小腿的皮膚。“你很幸運。火苗烤焦了你的褲子,但沒有燒起來。你腿上、胳膊上的汗毛,還有頭發都被燒去了。要是你在里面再多待几秒鐘的話,那……我可說不准我自己會不會這么勇敢。”
  德克爾的語調中充滿了自嘲。“勇敢怎么樣,拼命又怎么樣,我還是沒能救她。”
  “但你差點儿品嘗到了死亡的滋味,你已經盡了全力了。”埃斯珀蘭薩強調說。
  “全力?”德克爾痛苦地重咳了几聲。“如果我考慮得周全些,就會讓她繼續待在醫院里得到保護。”
  “來,把這喝了。”那位救護人員說。
  德克爾喝著瓶中的水,水滴順著他的下巴流下去,在他滿是煙塵的臉上留下黑一道白一道的印跡。“我應該預料到,當大家都在注視著我的房子的時候,他們進入她的住所該是多么容易。如果我送她回家時跟她一同進屋,我們倆就會同時赶上爆炸。”
  德克爾的一番話使埃斯珀蘭薩感到一陣不安,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睛顯得十分憂郁。他剛要說什么,另一輛警車,還有一輛消防車鳴著警笛來到現場,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德克爾又喝了些水,然后看著消防人員手忙腳亂地用水龍頭噴射殘垣斷壁。“天哪。”他扔掉水瓶,雙手捂住臉,肩膀起伏著,悲傷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覺得透不過气來,心如刀絞。“唉,天哪,貝絲,沒有你我可怎么辦呢?”
  他覺得埃斯珀蘭薩用胳膊摟住了他。
  “全怪我,全是我的錯。”德克爾淚流滿面地說。
  這時,他听到一位救護人員低聲說:“我們最好把他送往醫院。”
  “不!”德克爾堅定地說,“我要待在這里,幫著找出那些干坏事的狗雜种!”
  “你看炸彈是怎么爆炸的?”埃斯珀蘭薩問道。
  “什么?”德克爾有些神志不清。他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埃斯珀蘭薩的問題上。他告誡自己,一定要集中精力,控制住自己,靠歇斯底里的發作是不可能找到凶手的。“也許是种遙控裝置。”
  “靠無線電信號啟動的電子起爆管。”
  “沒錯。”德克爾擦去紅腫眼睛上的淚水。他想起了貝絲。唉,天哪,沒有你我可怎么辦?全是我的錯。“不可能是定時器,因為他們不知道該定在什么時間,什么時候家里有人。”
  埃斯珀蘭薩看上去更加不安了。
  “一定是有人拿著起爆器守在房子外面,等到适當時机按下按鈕。”德克爾說,“也許有人拿著望遠鏡躲在太陽山上,也許其中的一個人假裝對昨晚的爆炸感興趣,在路上走來走去。”
  “我已經讓警察去跟這個地區里的每個人談談。”埃斯珀蘭薩說道。
  “太晚了,按電鈕的人早就沒影儿了。”
  “或許這個地區有個電子信號正巧与起爆管的設定頻率相同,碰巧引爆了炸彈。”埃斯珀蘭薩說。
  “不會。起爆管必須有由兩种不同頻率組成的序列才能讓炸彈爆炸。他們所設定的頻率決不會是本地常用的。”
  “你好像對此很有研究。”埃斯珀蘭薩說。
  “我曾讀過有關這方面的資料,其實這都是一般性的常識。”
  “是嗎?”
  這時,有人朝他們走過來,腳步聲很重。德克爾抬起頭來,發現桑切斯停在他們面前。
  “消防隊長說,房屋殘骸的溫度降下來了,已經可以進入了。”桑切斯告訴埃斯珀蘭薩,“他認為,除非是燃燒彈,否則,不可能燃起這樣的大火。”
  “我已經猜到了這一點。”埃斯珀蘭薩吃力地站起來。他的長發被烤焦了,牛仔褲和棉襯衫上面滿是污垢,而且被火星燒出了一個個小洞。“消防隊長能告訴我們一些我們還不知道的情況嗎?”
  “他和他的隊員已經開始尋找尸体。他說,因為牆壁是土坯磚的,地面又是紅磚和瓷磚的,所以,不像木結构房子燒得那么厲害,這樣尋找起來比較容易。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發現她的任何蹤跡。”
  “還有其他情況嗎?”埃斯珀蘭薩听起來很沮喪。
  “有,不過——”桑切斯看了德克爾一眼,顯然是覺得在他面前說不太方便。
  “怎么?”德克爾騰的一下站了起來,体內的腎上腺素猛然增加了許多。“你有什么話要說?”
  桑切斯轉向埃斯珀蘭薩。“也許我們該到巡邏車里去,我有話要跟你談。”
  “不行,”德克爾說,“你們不能對我隱瞞任何事情。你要說什么,就在這里說。”
  桑切斯一時拿不定主意,望著埃斯珀蘭薩。“你看可以嗎?”
  埃斯珀蘭薩聳了聳肩膀。“也許如果我們有事不背著他,他也會有事不背著我們的。你掌握了什么情況?”
  “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你讓我安排警察去詢問這一地區的人——也許當時有鄰居站在外面,也許有人正好打這儿路過,也許有愛管閒事的人對昨晚發生的事好奇,正好在附近溜達,也許有人目睹了爆炸。”
  埃斯珀蘭薩滿怀希望地問:“我們找到可以提供幫助的人了嗎?”
  “噢,我認為這比幫助還要复雜。”桑切斯說。
  “別囉嗦,你到底知道什么?”德克爾朝他跨近了几步。“你有什么事想瞞我?”
  “一位婦女正沿康諾堡小道,也就是這些房子后面低處的一條街尋找她丟失的狗。就在爆炸發生之前,她被一個匆匆忙忙鑽出樹叢走下斜坡的人嚇了一跳。”
  “是那個引爆炸彈的人。”德克爾說,“那位婦女提供了那人的長相了嗎?”
  “是的,她遇到的那個人也是位女性。”
  德克爾覺得好像被人刺了一下。
  “她提著一個手提箱。”那位警察說。
  “什么?”
  “她長得很迷人,約有30歲出頭,長長的金棕色頭發,穿一條牛仔褲和一件套衫。她的右臂裹在套衫里面,像是受了傷。”
  德克爾用一只手撐在救護車上。大地似乎在顫抖,他感到頭暈目眩,兩腿發軟,神志恍惚。“可你描述的正是——”
  “貝絲·德怀爾,正是她。”桑切斯說,“那位正在尋找狗的婦女說,有輛車停在康諾堡小道上,里面坐著個男人。當他看見那女人提著手提箱過來時,赶忙下車,把她的手提箱放進了汽車行李箱內,然后幫她上了車。恰好在那時,炸彈爆炸了。他們上車疾駛而去。”
  “我不明白,”德克爾說,“這講不通,怎么能——”
  一位消防人員走過來,摘去寬沿金屬頭盔,露出滿是煙灰的臉。他抹了一把汗水,伸手接過救護人員遞過來的一瓶水,對埃斯珀蘭薩說:“還是沒有受害者的蹤跡。”
  德克爾的心跳加快,直想嘔吐。他腦子里亂作一團。“可為什么會……貝絲還活著?她在斜坡上干什么?車里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2

  這似乎是不可能的,貝絲沒有遇害!他內心涌起了寬慰和希望,但也為她的神秘舉動而感到煩亂和沮喪。
  “你是怎么認識貝絲·德怀爾的?”埃斯珀蘭薩問。他們面對面地坐在德克爾的客廳里。
  “她來到我的辦公室,想買套房子。”德克爾倒在沙發上,心里想,這是不可能的。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兩個月前,是7月。”德克爾想,我快要瘋了。
  “她是當地人嗎?”
  “不是”
  “她打哪儿來?”
  “東部。”德克爾頭痛得厲害。
  “哪一個城市?”
  “紐約周圍的什么地方吧。”
  “她為什么要搬到圣菲來呢?”
  “她的丈夫一月份死于癌症,她想忘掉對往昔的痛苦回憶,開始一种新的生活。”德克爾想,就和我想開始一种新生活一樣。
  “這里可是個高消費地區,”埃斯珀蘭薩說,“她怎么能買得起那幢房子呢?”
  “她丈夫留下一筆巨額人壽保險金。”
  “一定是個不小的數目。他的職業是什么?”
  “我不知道。”
  埃斯珀蘭薩被搞糊涂了。“我還以為你們非常親密呢。”
  “是的。”
  “但你連她過去的一些基本情況都一無所知。”
  “我不想問太多的問題。”德克爾說,“她丈夫去世還不到一年,我不想勾起令她煩心的回憶。”
  “比如,她過去住在什么地方?告訴你這樣的事怎么可能讓她煩心呢?”
  “我就是不想打听。”德克爾又撒謊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打听這些事。在他從前的生活中,他一向盡可能准确詳細地弄清楚与自己打交道的每一個人的私人情況,他把這視為自己的分內之事,雖然他從不知道那些情況什么時候會派上用場。但自從來到圣菲的那一刻起,他便開始了新的生活。他要重塑自我,因而決心改掉以往專為自己打算的生活方式。
  “她買下与你相鄰的房子后,她丈夫的保險金還足以維持她的生活嗎?”
  “她以作畫為生。”德克爾說。
  “噢?哪家畫廊?”
  “在紐約。”
  “什么名稱?”
  “我不知道。”德克爾重复道。
  “仔細想想。”
  “我見過那位開畫廊的人。他來拜訪過,他名叫戴爾·霍金……”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星期四,9月1日。”
  “你怎么記得這么具体?”
  “這只不過是9天前的事。我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為就在這一天貝絲簽了購房契約。”可德克爾這么快記起這個日子還有另一個原因——就在那天晚上,他和貝絲第一次做愛。貝絲!他在心里呼喚著她。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為什么要從你屋后的斜坡跑掉?在車里等你的人是誰?
  “德克爾先生。”
  “對不起,我——”德克爾眨了眨眼睛,發現自己走神了,沒听見埃斯珀蘭薩接下來向自己提出的問題。
  “你說過,手持遙控起爆器的人肯定一直在監視著那所房子。”
  “沒錯。”
  “那人為什么不趁你和德怀爾女士一起走到房前時引爆炸彈呢?”
  “除非我進到房內,否則炸彈能不能達到預期的目的,他們并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所以那個監視的家伙決定等你离開之后再引爆,是嗎?”埃斯珀蘭薩問,“這种戰術講得通嗎?”
  德克爾打了個寒戰。
  “這是說假如你是目標的話。”埃斯珀蘭薩補充道。
  “貝絲是襲擊的目標?”德克爾覺得越來越冷,不禁哆嗦起來。“你的意思是說,今天下午和昨晚的事,不是沖著我來的?”
  “很顯然,她是害怕什么事情,不然,她不會從屋后的斜坡跑掉。”
  德克爾感到熱血沖上面頰。“天哪,他們是沖著貝絲來的。”在他的生活中——無論是在特种部隊,還是在反恐怖情報部門——沒有哪一次經歷能与他現在所經受的一切相比。他從來沒有在感情上受到過如此強烈的打擊。而且,在他來圣菲之前,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放棄過自我保護,讓自己在感情上變得不堪一擊。
  “你剛才說起過無線電頻率遙控引爆炸彈,”埃斯珀蘭薩說,“你是從哪儿學到這么多有關引爆建筑物的知識的?”
  德克爾沒有在意,他在忙于分析錯綜复雜的情況。一年多來,他一直采取自我克制的態度。他堅信,只要自己坦誠對待現實生活,徹底摒棄以往生活中那些審慎精明的种种習慣,就能獲得最大的滿足。可是,現在他毫不猶豫地恢复了那些習慣,這真讓他吃惊。他拿起電話簿,找到自己想找的那一欄,迫不及待地按著號碼。
  “德克爾先生,你在做什么?”
  “給圣·文森特醫院打電話。”
  埃斯珀蘭薩面露困惑。
  一位接線員接電話后,德克爾說:“請轉負責3116房間的護理站。”
  另一個人接電話后,德克爾說:“你們曾接收一位中彈的傷員,名叫貝絲·德怀爾,她剛剛出院。我想同隨便哪一位曾經護理過她的護士談一談。”
  “請稍候。”
  另外一個人拿起了電話。“對,我幫助護理過貝絲·德怀爾。”一個悅耳的女聲說,“當然,我是7點接班的,在此之前,她由其他護士護理。”
  “我是負責調查有關她槍擊事件的警官之一。”
  “嗨,”埃斯珀蘭薩問道,“你以為你在干什么?”
  德克爾舉起一只手,示意埃斯珀蘭薩給他一個机會。“有人探望過她嗎?”
  “只有她的一位男友。”
  德克爾想,可能就是我。但他并未就此罷休。“那人長得什么樣?”
  “高個子,身体結實,約有40歲。”
  “沙褐色頭發?”
  “我想是的。他很粗壯,也很英俊。除他以外,沒有來過其他的人。”
  “電話的情況呢?”
  “噢,她打過很多次電話。”
  “什么?”
  “她還接到過几次電話。有時電話鈴響個不停。假如我在她的房間里,她就不同來電話的任何人說話,一直等到我离開。”
  德克爾感到胸口憋得透不過气來。“謝謝,”他強打精神對護士說,“你幫了不少忙。”他放下電話,陷入了沉思。
  “你為什么要這樣打電話?”埃斯珀蘭薩問道,“你知道冒充警官要受到什么樣的處罰嗎?”
  “貝絲打過不少電話,也接到過不少電話。但据我所知,我是她在這個城市唯一親密的朋友。那么,她在給誰打電話?又是誰在給她打電話呢?”
  “如果她打的是長途電話,而且不是對方付費電話的話,那么她打的電話號碼會有記錄的。”埃斯珀蘭薩說。
  “可以查一查,可我怀疑是當地電話——她是在跟等在康諾堡小道上的那個男人通話。當我帶給她几件衣服叫她換上出院時,她對我說,她覺得身上髒兮兮的,在我面前換衣服很難為情。她讓我在外面的走廊上等她。當時我想,她有傷,理應需要幫忙,這不是感到羞怯的時候,但我還是讓步了。現在想來,她是利用這個机會給那個人打最后一次電話,告訴他她要出院了,并約定好他在什么時間等她。可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德克爾既為貝絲仍然活著感到欣慰,又對她的所作所為困惑不解。除了其他的煩亂情緒外,他突然又萌發出一种新的煩惱:嫉妒。他想,天哪,這怎么可能呢?貝絲居然有個秘密情人?在她和我來往的這段時間內,她一直跟另外一個人約會嗎?他胸中翻騰著一團團疑云。她是怎么認識那個人的?那人是從東部跟隨她而來的嗎?是她過去認識的什么人嗎?
  “等在車里的那個人——那位見過他的婦女看清他的長相了嗎?”德克爾問。
  “桑切斯會知道的。”
  德克爾急急忙忙朝前門走去,桑切斯正在那里守衛著這幢房子。這時,前門突然打開了。
  桑切斯出現在門口,嚇了德克爾一跳。“有兩個人聲稱是你的朋友,他們要見你。”
  “也許是鄰居,也許是我的同事,告訴他們,我等會儿再見他們。听著,我有事要問你。”
  “這兩個人執意要見你,”桑切斯說,“他們強調說是你的老朋友,很久以前的朋友。他們說他們的名字是哈爾和本。”
   
3

  “哈爾和——”德克爾盡量掩飾住吃惊的神色。“對。”他繃緊了反應神經。“我認識他們。讓他們進來。”
  一年多前,德克爾憤而辭職時,本和哈爾這兩位特工曾守在圣里吉斯旅館的門廳里監視他。他們反复詢問他的動机后,認定他對國家安全并未构成威脅,因而允許他前往圣菲這個避難所。不過他們含蓄地告誡過他,雖然羅馬事件使他怒火滿腔,但他最好不要被憤怒沖昏了頭,把這件事對外人亂講。
  現在德克爾不得不假設,他們是他從前的老板派來的調查人員,這大概是對他在住宅遭襲擊后所打的那個緊急電話做出的反應吧。他們倆在門口出現了,德克爾注意到他們与上次他見到他們時沒有多大變化——又瘦又高,大約190磅重,6英尺高,与德克爾的年齡相仿,41歲,相貌剛毅,目光警覺。他們倆唯一的區別就是哈爾的頭發是棕色的,往后直梳著,而本的頭發是紅色的,剪得很短。他們穿著茄克衫和卡嘰布褲子,腳蹬結實耐穿的便鞋。他們粗略地掃視了一遍客廳,估計出埃斯珀蘭薩的身份,把目光落在了德克爾身上。
  “怎么回事?”哈爾問道,“外面為什么有警察?路那邊發生了什么事?”
  “說來話長了。這位是埃斯珀蘭薩警官。警官,來認識一下哈爾·韋伯和本·艾斯萊。”他們的姓都是假的,不過德克爾知道,這与他們平時帶在身上的假證件一致。“我在弗吉尼亞工作時,我們經常湊在一起。他們告訴過我,最近某個周末要來這里,可我想我忘記了馬上就是狂歡節周末了。”
  “是啊。”埃斯珀蘭薩說,顯然他并不相信德克爾的話。他分別跟他們握了握手,打量著他們的窄臀和寬闊而結實的肩膀,又看了看德克爾那跟他們相似的体形。“這兩位也是房地產經紀人,也懂得遙控引爆炸彈嗎?”
  哈爾顯出迷惑的樣子。“炸彈?隔壁房子里出了這种事?發生了炸彈爆炸?”
  “警官,你能讓我單獨和我的朋友待一會儿嗎?”德克爾帶著哈爾和本往一扇門里走去,那扇門通向廚房外用來做燒烤食品的一小塊地方。
  “不行。”埃斯珀蘭薩說。
  德克爾停住腳步,回頭望著他。“對不起,你說什么?”
  “不行,我不會讓你單獨和他們在一起待一分鐘。”埃斯珀蘭薩那飽經風霜的臉沉了下來。“你從一開始就閃爍其詞,不予配合,我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
  “我想你說過,聯邦調查局已經不讓你插手這個案子了。”
  “那是指襲擊你住宅的案子,可不是指你鄰居家的爆炸案。”
  “聯邦調查局?”本迷惑不解地問道。
  “不管你需要告訴這些人什么,好讓他們爭取時間,你都得守著我講,”埃斯珀蘭薩說,“你也得讓我爭取一下時間。”
  “聯邦調查局?”本又問,“我不明白,聯邦調查局与這有什么關系?”
  “警官,我真的需要跟這些人單獨談談。”德克爾說。
  “我要逮捕你。”
  “指控我犯了什么罪?一位能干的律師今晚就可以讓我出獄。”德克爾說。
  “是在星期六的狂歡節周末嗎?你的律師要想找到一位法官听他的陳述,那可比登天還難。”埃斯珀蘭薩厲聲說,“明天,也許是星期一之前,你別想出來。我想你也不愿意浪費這么多時間,所以,你就當我沒在這里好了。你想跟這些人說什么?”
  德克爾想,時間緊迫,我得立刻動身去尋找貝絲,兩天的時間可是耽誤不起的。他在兩种彼此沖突的動机之間左右為難,狂躁不安。到目前為止,他一直決心不讓自己從前的老板被牽扯到這場調查中來,可眼下出現了更緊急的情況,他必須找到貝絲,必須弄清楚是誰要殺她。
  “我過去曾為美國政府做事。”
  “嗨,當心。”本對德克爾說。
  “我別無選擇。”
  “政府?”埃斯珀蘭薩留心起來。“你是說——”
  “我無法否認任何事,”德克爾說,“這兩個人是我從前的同事。他們來這里是要幫助搞清楚,昨夜的襲擊事件是否与我曾參与的一些敏感行動有關。”
  “沉住气。”哈爾對德克爾說。
  “我只能講到這個地步。”德克爾對埃斯珀蘭薩說道,目光非常嚴肅。
  埃斯珀蘭薩的目光也同樣地嚴肅,慢慢地,他瘦削臉龐上的表情松弛了下來。他點了點頭。
  德克爾轉向哈爾。“你們來得比我預想的要快。”
  “我們當時正在達拉斯。我們乘坐的是公司的噴气机,飛了不到兩小時。”
  “你們能來,我很感激。”
  “哎,我們也只能這樣。”本說,“我們被告知,用電話跟你聯系不安全。你報告襲擊事件時有些話沒說明白,所以我們決定親自到這儿來看看,澄清這些謎團,然后与當地的聯邦調查局取得聯系。”
  “這件事你們已經做過了,”埃斯珀蘭薩說,“你們已經跟聯邦調查局談過了。”
  “沒有。”哈爾警覺地說。
  “不是當面談的,是通過電話。”埃斯珀蘭薩說。
  “不。”哈爾更警覺了。
  “可今天早晨,當地的聯邦調查局的頭儿和我談起過這件事,并正式要求接管昨晚襲擊事件的調查工作。”埃斯珀蘭薩說。
  “你剛才提到過此事,不過我沒听明白你說的是什么。”本說,“我們這一方還沒有任何人跟聯邦調查局談過。我們打算先看看情況,再決定是否找他們。”
  一种越來越強烈的不祥預感向德克爾襲來,并迅速傳遍他全身的神經系統。
  埃斯珀蘭薩搶先提出了德克爾急需找到答案的問題:“假如你們沒有要求聯邦調查局介入,那么,又是誰要求的呢?”
   
4

  桑切斯的警車從圣菲古道急速拐入波羅塔大街,在沒鳴警笛的情況下,他盡可能快地驅車穿行在狂歡節期間擁擠不堪的商業區中。哈爾板著臉,和桑切斯坐在前排。德克爾弓著腰坐在后排,夾在本和埃斯珀蘭薩中間,他感到自己心跳得非常厲害。
  埃斯珀蘭薩在移動電話上跟什么人匆匆忙忙講了几句,然后按下一個鈕,中斷了通話。“他說他會等我們。”
  “如果他不想講我們要知道的事情,怎么辦?”德克爾問。
  “如果那樣的話,我會給弗吉尼亞打個電話的。”本說,“遲早他會告訴我們的,我保證。”
  “還是早一點吧,”德克爾說,“越早越好。貝絲跑下斜坡坐上那輛車已經有兩小時了。她現在都能到阿爾伯克基了。天哪,如果她直奔机場,她會坐上班机,飛往任何地方。”
  “我們來查一下。”埃斯珀蘭薩在移動電話机上按了几個號碼。
  “你給誰打電話?”
  “阿爾伯克基机場的安檢處。”
  “如果她從圣菲机場乘坐飛机,怎么辦?”哈爾問。
  “我再給那里打。我們這儿的机場只有几架小客机,這件事很好辦。無論她乘坐其中哪架班机,都很容易查出來。”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了聲音。埃斯珀蘭薩開始講話。
  此時,德克爾轉臉面對著本。有那么一會儿,他心煩意亂地回憶起一年前的情景。本和哈爾駕車帶著他穿過曼哈頓,輪流向他提問。過去和現在交織在一起了。也許,這种審查從未停止過,而他現在所經歷的是一場醒著的噩夢。
  “本,你到我家時說過,我報告襲擊事件時,有些話沒說明白,你們想解開這些謎團,你是什么意思?”
  本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這是你電話報告部分內容的傳真副本。”本用手指指著說,“同你交談的那位官員說,‘可現在我們已經不再對你負任何責任了。’你回答說,‘嘿,當我辭職時,你們顯然認為你們對我負有責任。你們到處監視我,搞得我以為你們的安全審查會沒完沒了呢。該死的,兩個月前,你們還在監視我。’”
  德克爾點了點頭。听到別人轉述自己講過的話,他似乎又回到了當時的情景之中。“這些話怎么啦?”
  “那位官員當時并未作任何評論,但他不明白你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他反复查閱了你的卷宗,沒發現我們組織中有任何人一直在監視你。”
  “可這不是真的,”德克爾說,“兩個月前,我看見過一幫人。我——”
  “是的,你剛來圣菲時,我們的确監視過你,”本說,“但我們監視的是你的收支記錄,這辦法似乎更容易,更省錢。假如你突然賺了很多錢,而這又是你的新職業不可能做到的,那么,我們就將跟蹤你,看看你是不是在出賣秘密情報。可你的收支情況一切正常。對造成你辭職的那些麻煩事,你的憤怒情緒也似乎消失了。所以,我們沒必要跟蹤監視你。無論是誰在監視你,肯定不是我們派的人。”
  “你指望我會相信,布賴恩·麥基特里克會決定利用他不為你們工作的閒暇時間來監視我嗎?”
  “布賴恩·麥基特里克?”哈爾厲聲問,“你在說什么?”
  “我告訴你,我見過他。”
  “兩個月前嗎?”
  “麥基特里克是那個監視組的頭頭。”德克爾說。
  “可麥基特里克從2月份起就不為我們工作了。”
  德克爾沒有說話。
  “他父親12月份去世了,”本說,“當再也沒有人保護他時,你對他的那些指責開始為人們所理解。他又把兩次行動給搞砸了,組織決定不要他了。”
  埃斯珀蘭薩用手捂著移動電話的話筒。“你們這些人能不能安靜點?我都听不清了。路易斯?”他俯身朝前對桑切斯說,“阿爾伯克基警察局想知道,我們能否描述一下貝絲·德怀爾乘坐的汽車。那位目擊者說過嗎?”
  “那位太太對汽車懂得不多。”桑切斯拐過波羅塔大街上一個擁擠的彎道。“她說那車挺大,看上去很新,是灰色的。”
  “就這些?”
  “恐怕就這些。”
  “行,真行,”埃斯珀蘭薩說,“開車人的情況呢?那人跳下車把貝絲·德怀爾的箱子放入行李箱時,那位太太看清他的長相了嗎?”
  “說到觀察人,這位太太的眼力可真好。那人30出頭,高個子,身体很結實,讓她聯想起橄欖球運動員。寬下巴,亞麻色頭發。”
  “寬下巴?亞麻色頭發——”德克爾皺緊了眉頭。
  “讓她聯想起橄欖球運動員?听上去像是——”
  “你認識這种長相的人嗎?”
  “這不可能的。”德克爾覺得透不過气來。他剛剛听到的這些是講不通的,根本講不通。“布賴恩·麥基特里克,這正是布賴恩·麥基特里克的長相。可他如果不為你們工作了,”德克爾對本說,“那他現在為誰工作呢?”
   
5

  汽車駛到一個禁止停車的地段。德克爾沒等桑切斯把警車停穩就沖下車,朝一幢土黃色的政府大樓奔去。這是一幢狹長的建筑,共有三層。埃斯珀蘭薩、哈爾和本緊跟在他兩邊。他跑上寬寬的水泥台階,來到一排玻璃門前。在正中的那扇門邊,有位40來歲的人正在等他們。此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頭發梳理得很整齊,留著連鬢短髯。他穿著寬松褲和藍色運動衫,腰帶上挂著BP机,手中拿著移動電話。
  “最好快點,我正參加狂歡節聚會呢。”那人掏出一串鑰匙,准備打開其中的一扇門。他用嚴肅的目光盯著埃斯珀蘭薩,這位警官依然穿著被火烤焦、滿是煙垢的襯衫和褲子,這些他根本沒來得及換下來。“發生了什么事?你在電話上說,這事与我們今天早上的談話有關。”
  “我們沒有時間到你的辦公室。”德克爾說,“我們希望你就在這里把我們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訴我們。”
  那人放下鑰匙,皺起了眉頭。“那么你是誰?”
  “斯蒂夫·德克爾——就是他的住宅遭到了襲擊。”埃斯珀蘭薩說,“德克爾先生,這位是聯邦調查局高級常駐代理約翰·米勒。”
  德克爾立即問道:“你為什么要阻止埃斯珀蘭薩警官對襲擊事件進行調查?”
  米勒吃了一惊。過了一會儿,他才回答道:“這是机密。”
  “看起來這次襲擊事件好像不是針對我的,而是針對經常与我見面的一位女士。她是我的鄰居,名叫伊麗莎白·德怀爾,她稱自己為貝絲。這個名字對你來說有什么意義嗎?”
  這一次米勒立即作出了回答。“我不准備討論這個問題。”
  “今天下午,她的房子里發生了爆炸。”
  米勒的反應像是挨了一記耳光。“什么?”
  “我最終還是引起了你的注意吧?你現在准備討論這個問題了吧?你為什么要插手調查對我的襲擊事件呢?”
  “伊麗莎白·德怀爾的房子里發生了爆炸?”米勒吃惊地轉向埃斯珀蘭薩。“她在那儿嗎?她被炸死了嗎?”
  “顯然沒有,”埃斯珀蘭薩說,“我們還沒有找到尸体。有人看見一個很像她的人在爆炸前几秒鐘上了一輛停在康諾堡小道上的汽車。”
  “你打電話時為什么不告訴我這個?”
  “我不是正在告訴你嗎?”
  米勒瞪起眼睛。“我不喜歡被人擺布。”
  “我也不喜歡被人開槍打死。”德克爾插嘴道,“是誰想殺死貝絲·德怀爾?你對一個名叫布賴恩·麥基特里克的人都知道些什么?你与這些事究竟有什么關系?”
  “無可奉告,”米勒冷冷地說,“這次談話結束了。”
  “不回答我的問題你別想結束。”
  “我要是不回答呢?”米勒問,“我要是不回答你,你打算怎么辦?”
  “難道貝絲的生命受到威脅對你來說無所謂嗎?”
  “有所謂也好,無所謂也好,都与你無關。”
  德克爾覺得一股熱流涌入自己的血管。他狠狠瞪著米勒,真想一拳把他打得趴在門上。貝絲!他又想起了貝絲。不管是誰想殺她,那個人現在也許已經追上她了。可這個狗雜种似乎對此滿不在乎。
  “怎么?”米勒問。
  德克爾往后退了一步,他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如果他因襲擊一位聯邦調查局的代理而遭逮捕的話,那對貝絲將毫無幫助。沉住气,他默默地重复著,胸膛上下起伏著。
  “你很聰明。”米勒說道。
  “我們需要談談這件事。”埃斯珀蘭薩說。
  “不,”米勒說,“沒這個必要。請原諒,我還有几個重要的電話要打。”他推開門,走進大樓,透過窗戶投來憤怒的一瞥,鎖上門,然后轉身往里走了。
  “這件事了結之后,他一定得和我談談。”德克爾說。
   
6

  德克爾在自己的車道上下了警車,心情沉重地望著遠處林多路上尚未离去的消防車和貝絲住宅仍在冒煙的殘垣斷壁。路邊擠滿了圍觀者,一幫電視台的人正把攝像机對准房子的殘骸。
  “我很抱歉。”仍坐在車內的埃斯珀蘭薩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德克爾愁眉苦臉,心事重重,對他的話沒作任何反應。
  “我會繼續設法說服他的,”埃斯珀蘭薩說,“也許他會透露些情況。”
  “好吧。”德克爾半信半疑地說。他從未感到如此地孤立無援。哈爾和本站在他的身邊。
  “我會繼續向阿爾伯克基警察局和机場安檢處打听消息的。”埃斯珀蘭薩說。
  “也許貝絲和麥基特里克開車一直赶到丹佛或者福萊格斯塔夫去了。”德克爾說,“唉,根本沒辦法猜出他們到底往哪儿去了。”
  “好吧,只要一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不過,你得保證,咱們互相幫忙。這是我的名片。”埃斯珀蘭薩在上面寫了些什么。“我給你我家里的電話號碼。”
  德克爾點點頭。
  深藍色的警車開走了。為了避開貝絲房子外面擁擠的消防車和圍觀者,警車掉了個頭,沿原路開走了。
  夕陽斜射過來,德克爾目送著汽車卷起塵土,沿著林多路越開越遠。
  “他并沒有義務告訴我們任何事情。”哈爾說,“實際上,他一定在怀疑我們,他肯定不會相信我們与情報机构有聯系。”
  “沒錯,”本補充道,“現在,他會想方設法調查我們的背景。當然,他是查不出什么來的。”
  “至少他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去找那個聯邦調查局的代理證實你們是情報局的人。”德克爾說,“由于聯邦調查局与其他情報机构有地盤紛爭,米勒就更不會說出真實情況了。”
  “更不會?嘿,他什么也沒對我們說。”哈爾說。
  “不對。”德克爾看著警車完全消失了,然后轉身打開院門。“米勒對貝絲很感興趣,這說明她才是真正的目標,而且當我提到布賴恩·麥基特里克時,我注意到他眼中流露出認識他的神情。噢,他知道些情況,沒錯。當然,這些情況未必對我們有利。”
  哈爾和本看上去很不自在。
  “怎么啦?”德克爾問。
  “我們。”哈爾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
  “派我們來的指令是,如果昨夜發生的事与你以前執行過的任何任務有關,我們必須設法控制住這种破坏性行為。”本說。
  “那么?”
  “可這件事跟以前無關。”本低下頭,用鞋磨著礫石車道。“無論貝絲·德怀爾出了什么事,這純屬你的私事,并沒有授權我們幫助你。”
  德克爾什么話也沒說。
  “我們往上匯報之后,馬上就會被招回去的。”本說。
  德克爾還是沒說什么。
  “干脆地說,”哈爾說,“我們就只能到此為止了。”
  “真該死,那么你們就上車走吧,”德克爾說,“沒有你們,我自己照樣干。”
  “怎么干?”
  “那得另想辦法。無論如何,我會想出辦法的。你們离開這里吧。”
  “你對我們沒有怨气?”哈爾問道。
  “我听起來像是有怨气嗎?”德克爾忿忿他說。他走進院子,一屁股坐在門樓下面的一條長凳上,垂頭喪气地嘟囔著,思考著。如果埃斯珀蘭薩從阿爾伯克基机場得不到任何消息,如果他決定對得到的消息守口如瓶……“絕境”這兩個字閃入德克爾的腦海。他自然而然地把這兩個字的字面意思用在了貝絲身上。她現在有危險嗎?她為什么要和麥基特里克在一起?她為什么要撒謊?“另外還有線索,”德克爾急躁地用右手拍了一下長凳。“另外還有線索被我忽略了,另外會有辦法找到她的。”
  德克爾听到院子里有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發現哈爾站在自己的身旁。
  “她曾經提到過她喜歡到什么特別的地方去嗎?”哈爾問。
  “沒有,她只想把過去在東部的生活全部忘掉。我想你們該走了。”
  “不急。”
  “不會吧?”德克爾想象著布賴恩·麥基特里克驅車帶著貝絲沿康諾堡小道疾駛而去時,她听到高處那條街上自己的房子被隆隆的爆炸聲炸成碎片時的感覺。他感到心灰意冷。假如那位看著車開走的老太太能記住車牌號該多好。號碼,他思索著。也許貝絲在醫院病房打電話的記錄能提供尋找她的線索。
  或者她家里的電話記錄,德克爾想。我得提醒埃斯珀蘭薩查一查。可是對埃斯珀蘭薩的怀疑又使他覺得不放心。如果埃斯珀蘭薩隱瞞消息怎么辦?
  “另外還有辦法,”德克爾又說了一遍。“有沒有尋找她下落的其他途徑呢?靠她的畫是不行的,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為紐約哪家畫廊作畫,那里有成千上万家的畫廊。時間這么緊迫,哪里來得及跟每一家畫廊都取得聯系呢。再說,也許那個畫廊是個騙局,貝絲從來就沒有賣過什么畫。唯一的人證是那個我見過的藝術經紀人戴爾·霍金斯,貝絲說他是藝術經紀人,也許他根本不是。要是我想著把他的車牌號記下來那該多好,他的車當時就停在貝絲房前。可我那時一點也沒起疑心。”
  德克爾抬起頭時,哈爾和本正表情奇怪地看著他。“你沒事吧?”
  “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你在打著手勢,喃喃自語。”
  “那輛車。”德克爾說。
  “你說什么?”
  “霍金斯開的那輛車,就是它!”
  “你在說什么呀?”
  “戴爾·霍金斯開的是一輛租來的車。”德克爾興奮地站了起來。“我從汽車前窗旁走過時,朝里面看了一眼,發現前排座位上放著租賃協議書的封皮。我能肯定是阿維斯汽車出租公司,而且我更能肯定那天是9月1日,因為貝絲就是在那天簽約買下房子的。那是輛藍色的雪佛萊騎士車。如果戴爾·霍金斯像他自己所說是在阿爾伯克基下的飛机的話,他肯定是在机場租的車。他必須出示駕駛執照和信用卡。那樣我就能找到他的家庭住址。”德克爾的興奮情緒突然一落千丈。“這當然要看埃斯珀蘭薩會不會告訴我他從汽車出租公司打听來的消息。”
  德克爾盯著哈爾和本看了很長時間。
  “我也許會為自己作出的決定而后悔。”哈爾說。
  “你在說什么呀?”
  “我想,雖然昨夜發生的事与我們的業務無關,我仍可以等段時間再向總部報告。”
  “你要幫助我嗎?”
  “你還記得咱們三個在貝魯特一塊工作的情景嗎?”哈爾出人意料地問。
  “我怎么會忘呢?”
  1984年3月16日,什葉派恐怖集團希茲布拉綁架了中央情報局的情報站長威廉·巴克利。德克爾、哈爾和本作為特遣工作組的成員,被派往那儿尋找巴克利的關押地點。德克爾在那儿一直尋找到9月,然后他被調往德國從事反恐怖活動。那几個月的夏日酷暑和特遣工作組成員的堅定意志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記憶之中。巴克利的下落始終沒有找到。一年后,也就是1985年10月11日,希茲布拉宣布了巴克利死亡的消息。
  “沿著特遣工作組總部所在的那條街走下去,是個小動物園,”哈爾說,“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不知道那個動物園里在內戰爆發之前一共有多少動物,反正我們到達時,那儿就只剩下一頭豹、一頭長頸鹿和一頭熊了。那頭熊不适應那种气候,真可怜。”
  “后來,其中一個派系的一名狙擊手決定玩個游戲,朝著任何去喂動物的人射擊。他打死了那位動物飼養員,在后來的兩天里,他又殺死了四個自愿去喂動物的人。于是,動物快要被餓死了。”
  “這我也記得。”德克爾覺得喉嚨一陣哽咽。
  “有天晚上,你不見了。當你早晨回來時,你說要拿著食物和水去喂動物。我勸你不要去,提醒你那個狙擊手最喜歡干的就是開槍殺美國人。你告訴我,你已經關照過那個狙擊手了,他再也不會來找麻煩了。當然,也許會有另一個狙擊手代替他朝你射擊,但你對此似乎毫不在乎。你決心保證那些動物不再挨餓。”
  院子里一片寂靜。
  “你為什么要提起這件事?”德克爾問。
  “因為我也曾打算去伏擊那個狙擊手,”哈爾說,“可我鼓不起那么大的勇气來。我嫉妒你做了我本應該做的事。嘿,是不是很可笑?貝魯特是個人類的苦難深淵,可我們竟為那三頭動物擔憂。當然,這也無濟于事,第二天,一枚迫擊炮彈把它們全炸死了。”
  “但它們不是餓死的。”德克爾說。
  “沒錯。你是個敢說敢干的人。你指給我看一下,离這儿最近的投幣電話在哪里,”哈爾說,“我要通知總部說,我們仍在繼續調查,讓他們通過計算机网絡查一下,9月1日那天誰從阿爾伯克基机場的阿維斯汽車出租公司租借了一輛藍色雪佛萊騎士車。那儿也許有不止一輛騎士車,好在這個机場不大。”
  “哈爾?”
  “什么?”
  “……謝謝你。”
   
7

  德克爾坐在哈爾和本當天早些時候從阿爾伯克基赶來時租用的福特金牛座車里,眼睛朝后車窗外望去,竭力壓抑著痛苦的心緒。那似乎是永久的過去了。透過后車窗,他看到漸漸隱去的遠景——基督之血山脈、滑雪盆地上那正在變黃的白楊、依偎在丘陵之中的土坯房屋、片片矮松和落葉松,以及高原沙漠緋紅的落日余暉。自從他一年多前來到這里,他這還是第一次离開圣菲。噢,他以前曾開車出過城——去釣魚,或是到白浪上去放舟,再不就是去道斯遠足觀光。但那些日子里去的地方都离圣菲不遠,再說也很短暫,而且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回來的。
  可現在他真的要走了——他不知道要去多久,也不知道是否真的還能回來。他當然想回來,從心底里想回來,回來得越早越好。但問題是,他還能不能回來?他所投身的這次搜尋活動會不會導致料想不到的危險,使他再也回不來了呢?從前在特种武裝部隊以及后來作為情報特工,他執行過無數次任務。在這些任務中他之所以能夠生還,部分是由于他的職業能力使他能夠辨別什么是可承擔的危險,什么是魯莽蠻干。但作為一名專業特工,僅僅靠訓練、經驗和能力來作出判斷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一种特別的態度——在責任感和客觀情況之間保持平衡。德克爾從情報局辭職正是因為他已經沒有了責任感,而且也對那种使自己深感孤立無助的客觀情況厭倦透頂。但現在他深知自己重任在肩,這种責任比他一生中任何時候所承擔的都要沉重。他一定要找到貝絲,這种決定是全身心投入的,是發自情感的,是痴情而執著的。他對她的愛是永恒的,她是他生命的聚焦點,他甘冒任何危險去尋找她。
  他問自己,是任何危險嗎?他的回答是毫不遲疑的,是的。因為,如果他找不到貝絲,如果他消除不掉壓抑在心頭的緊張情緒,他就什么事情也干不下去。他的生活將失去意義,他將會迷失方向。
  他愁眉不展地望著金牛座車的邊窗,注視著夕陽的緋紅漸漸加深,几乎變成了血紅。這時,他听到坐在前排的哈爾說了句什么,是在叫他的名字。
  “什么?”
  “這里的人開車總是這么瘋狂,還只是因為這是節日周末?”
  “不只是節日周末,這里的交通總是這樣讓人受不了。”德克爾說,他并沒把心思全部放在談話上。
  “我認為紐約和洛杉磯的司机就夠可怕的了,可也從沒見他們這樣開過車。他們以每小時65英里的速度緊跟在我的后保險杠后面。我從后視鏡里能看見他們瞪著我,就因為我沒開到每小時80英里。他們不給信號就拐到超車道上,然后又不給信號拐回到我所在的車道,這次差點蹭上了我的前保險杠。隨后他們就照直全速前進,又去擠下一輛車。不錯,在紐約和洛杉磯他們也擠你,但那是因為車与車緊靠在一起。在這里,我前后都有很大的空當,但他們還是擠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德克爾沒有回答。他正透過后窗玻璃凝視著越來越遠去的山丘和土坯房屋。他開始覺得,自己似乎落到了它們的后面,車道一閃而過。然后,金牛座開始往上朝拉巴亞達山的頂峰駛去,隨后他們將向南往下坡開,直奔低于峰頂兩千英尺的阿爾伯克基。
  “星期六晚上那人也許不在家。”哈爾說。
  “那我就一直等他回來。”德克爾說。
  “我們都等著他。”本說。
  德克爾一陣感動,几乎說不出話來。“謝謝,我希望這樣。”
  “可我不知道對總部能敷衍多久。”哈爾說。
  “你們已經幫了大忙。”
  “也許是吧。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我所了解的情況是否真的大有幫助。”
  他們還在圣菲時,哈爾驅車來到一個投幣電話亭,向他老板的計算机网絡打听消息。這個网絡暗中与美國所有公民的信息庫有聯系。不一會,哈爾就得知,阿爾伯克基机場有數輛供租賃的藍色雪佛萊騎士車,不過所有這几輛都在星期四,也就是9月1日以前租出去了,只有一輛除外。這一輛的确是在9月1日租出去的,是在上午10點13分,但租車人的姓名不是德克爾所希望的戴爾·霍金斯,而是倫道夫·格林,而且,他的地址也与戴爾·霍金斯的情況不符,不是在紐約或紐約附近,而是就在阿爾伯克基。
  “倫道夫·格林。”哈爾已經駕車遠遠离開了圣菲,他們馬上就要到山頂了。“依你看,他是誰?”
  “而且,為什么一個住在阿爾伯克基的人要去机場租車呢?”德克爾把目光從漸漸消失的緋紅夕陽上收回來。“正是這一點才讓我認為我們走的路子是對的。”
  “或者至少這是唯一有指望的一條路。”本說。
  “可是,為什么貝絲不說出他的真名呢?”德克爾搖了搖頭。在某种意義上講,這個問題是很幼稚的——他已經知道了部分答案。由于同樣的原因,她對他撒了謊。她沒有告訴他,她知道她自己才是昨夜襲擊的真正目標;由于同樣的原因,她也沒有告訴他,布賴恩·麥基特里克將在康諾堡小道等著接她上車。德克爾想,在她同我的交往中,她自始至終都在隱瞞著什么。我們的交往本身就是一個騙局。
  不!他堅持著,這不會是騙局。那么強有力的情感怎么能是騙局呢?要是那樣,我怎么會看不出她目光中的掩飾呢?我怎么會沒覺察到她舉止中暴露出來的猶豫和故作姿態呢?我最拿手的就是觀察別人,她不可能騙過我的。她對我表露的情感都是真的,那种溫柔,那种激情,那种体貼,那……德克爾正想使用“愛”這個字眼,但他突然意識到,他記不起有哪一次貝絲曾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是愛他的。他倒是經常對她這樣說,但她主動這樣說過嗎?或者每次他這樣表白之后,她響應過嗎?他想了又想,還是沒有任何印象。
  其他記憶迅速浮現在他腦海里——他和貝絲第一次做愛時,他們倒在她工作室的磚地上,沉浸在不明确的、嘗試性的、充滿敬畏的愛河之中渴求著,愛撫著,探索著。那也是在9月1日,就是在他見過“戴爾·霍金斯”之后,就是在貝絲給他看過她的畫之后。疑問一個接一個地涌上心頭,快把德克爾逼瘋了。真是貝絲畫的那些畫嗎?貝絲·德怀爾是她的真實姓名嗎?她丈夫真的死了嗎?就此而言,她真的結過婚嗎?她与布賴恩·麥基特里克是什么關系?麥基特里克既認識德克爾又認識貝絲,這不可能是巧合。
  德克爾心想,這簡直是瘋狂。他的上嘴唇滲出了汗珠。他覺得頭重腳輕,失去了平衡。似乎一切都走了樣,他所認可的任何事情都要打個問號。他產生了一种無法驅除掉的感覺,好像自己在一直墜落下去。他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從情報部門辭職。至少那時他還知道規則。欺騙就是准則,他從來沒有被面前的謊言愚弄過。如今,在他決心相信生活并不一定要建立在欺騙之上時,他最終卻被欺騙了。
  那么,他問自己,他為什么對尋找貝絲有這么大的決心?是為了保護他所愛的女人嗎?或者是怀著要讓向他撒謊的女人作出解釋的動机?迷惑不解是他唯一能肯定的感覺——還有一個事實,那就是不管為了什么,他決不會罷手,一定要找到貝絲。他拼死也要嘗試到底。
  本又在跟他講話。“若是那位偵探——他叫什么名字?埃斯珀蘭薩?——發現你已經离開了圣菲城,他一定會气得發瘋的。他會讓州警察局追捕你的。”
  “是追捕我們。”哈爾補充道,“他在斯蒂夫的住宅前看見過這輛租來的車,他能描述出車的樣子。”
  “是的,”德克爾說,“他會前來尋找我的。”
  金牛座駛上山頂,然后開始下坡,朝著遠方的阿爾伯克基駛去。隨著圣菲的消失,德克爾轉過臉來,注視著面前漆黑的未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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