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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前言


  在一九九六年春末夏初的馬德里,伴隨著國際出版家協會年會,國際圖書節及西班牙文學成就展的盛況,云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名師泰斗,像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美國詩人約翰·喬爾諾、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等等。正是在此次會議上,他們之中有人預測并确認:本世紀末的世界文學走向是向“古典”回歸。与此同時,將時間回溯半年至一九九五年歲末,地處中國西部的敦煌文藝出版社正式制定了“世界杰出女作家經典叢書”的出版計划。叢書主題為。回歸古典、回歸傳統二這或許能稱之為一种契合。一种匯合于世紀末的契合。
  當時間的巨手即將把二十世紀的百年之頁輕輕翻掠而過之際,我們要做的很多,這其中包括思索、追溯、建构、重塑……等等。有關人士將這次世界性的回歸的原因歸結為:對本世紀喧囂飛揚的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厭棄和反撥。由于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過分崇尚形式的創新和文學的哲學內涵,從而使文學越來越抽象,越來越艱澀,也越來越背离或遠离讀者。至此,曾經給二十世紀文學帶來鮮活生机的現代主義与后現代主義,卻給文學造成深刻的障礙。長此以往,文學將有生存之憂。再者,二十世紀是創造主義的世紀二各种思潮,各种理論五花人們層出不窮,有一定的傾覆与瓦解作用。大破之后未必就有大立。文化的運動机制也越來越偏离文學的本原。世紀末的情緒彌漫著濃濃的失落与悲哀。隨著家庭与人類生存環境的日益惡化,西方作家普遍感到前途渺茫,他們在慨歎与彷徨中向古典、向傳統討回失去的依托,便有了几分必然的意味。“世界杰出女作家經典叢書”正是在文學本身的回复,社會觀、价值觀、婚姻觀及道德觀的修复上顯示出了存在的价值和意義。
  “世界杰出女作家經典叢書”所選作家作品分別是:簡·奧斯丁的《曼斯菲爾德庄園》,安妮·勃朗特的《怀爾德菲爾山庄的房客》,蘇珊娜·穆迪的《叢林中的艱苦歲月》,伊迪絲·華頓的《紐約舊事》和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歲月》。這五位作家雖然所處時代、國家各不相同但在以上五部作品中都采用了傳統的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直接描寫社會,如實反映人生,程度不同地洋溢著一种純理性的道德醒世力量。
  簡·奧斯丁(1775—1817)是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英國杰出的現實主義大師。她一生擁有不少的桂冠,其中极為主要的就是“道德教育家”的桂冠。与其同時代的英國大作家司各特對奧斯丁的創作曾不斷地予以贊譽:“這位年輕女士擅長描寫平凡生活的各种糾葛,感受及人物,她這种才于我以為最是出色,為我前所未見。……那种細膩的筆触,由于描寫真實,把平平常常的凡人小事勾勒得津津有味。我就做不到。”同時還被認為在“世界上再沒有比她更不妥協、勇無情的小說家了。”在《曼斯菲爾德庄園》這部小說中,她寫的是傳統德行的重要性。一她极為推崇她的教養賦予她的那些基本德行,充分肯定那些在道德問題上持有正确見解的人。她把自己与那些人們經常遇到而又容易分辨的美德聯系起來。這也是《曼斯菲爾德庄園》獲得相當好評的原因之一。作者本人曾寫道:‘赫登先生正在第一次讀《曼斯菲爾德庄園》,他認為這本小說比《傲慢与偏見》好。”
  在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創作中取得突出成就的還有,“勃朗特三姐妹”中的安妮·勃朗特(1820—1849)。在她的力作《怀爾德菲爾山庄的房客》中,顯現出作者深刻和非凡的洞察力。她像一個客觀的解剖學家向人們指出:自我放縱、邪惡和放蕩會對人的品質起腐蝕作用,對社會同樣會起腐蝕作用。作為本書魅力主要載体的海倫這個人物的性格,她的不同品質的奇特混合,是她的許多苦惱的根源,在她身上,安妮以無畏的誠實反映出一個急切的完美的性格,暴烈的脾气,洶涌的熱情和正直不阿——這也正是安妮‘勃朗特自己的性格。由于這部小說滿含著對世人自鳴得意情緒的挑戰,所以素來不太為世人接受。但它不僅僅真切地描繪了一群蕩子的浪形,還真實真切地反映了一個放蕩的社會側影。也正因此,它才會長久地響徹著真實的聲音。——
  伊迪絲·華頓(1862—1937),在創作上沿襲了簡·奧斯丁的創作風格,是本世紀初最受歡迎的美國作家。書中收錄的像反映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紐約生活的《老處女》及反映底層人們生活的《班納姐妹》,都是傳世的典型的現實主義作品;
  蘇珊娜·穆迪(1803—1885),是加拿大文學史上最早也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這部在加拿大文學史上享有“經典之作”之稱的《叢林中的艱苦歲月》是她最出色也是最真切的作品。
  二十世紀上半葉西方文學的主要傾向是尋找一种現代藝術。弗吉尼亞·伍爾夫(1882—1941),正是一個嶄新的文學時代的開拓者,是“意識流“小說理論的极重要的闡述者和成就者。然而正是這位。意識大師”卻在1937年所著的《歲月》中峰回路轉,轉向了現實主義的創作。她在日記中寫道:它將包羅万象、囊括兩性、教育、人生諸方面的問題……我發現自己已轉換口味,對于事實极感興趣,對于擁有難以胜數的大量事實极感興趣。我想,我開始抓住了整体,在此書的結尾,日常的正常生活中的那种壓力,將會繼續存在。它并不是說教,但是,它將包含不可胜數的思想觀念——歷史、政治,女權,運動、藝術、文學——一言以敝之,它將概括我所知道、感受的、嘲笑的、鄙視的、喜歡的、贊美的、僧恨的等等方面。《歲月》中伍爾夫把大量的事實和觀念。納入一部中產階級家庭的生活中,表現了帕吉特家族從維多利亞時代后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近半個世紀的經歷。《歲且》出版后,在英國很受讀者的歡迎,在美國一度成為暢銷書。原因便因為這是一部現實主義之作。
  這五部作品都是如此真實之作,都有一個如此真實的命脈,都將閃爍永久的真實之光。
  我們知道,文化的發展是一种積累效應。每一代人都要在前人所創作的文化基礎上才能進行的新的創造,使人類文化越來越丰富。人們衡量一本圖書优劣,首先也是看它對文化積累、保存和發展有無重大价值。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積累和建設的過程,總是同其他民族的优秀文化融合交流的過程。黑格爾在講到接受前人文化遺產時,說過:“當我們去吸收它,并使它成為我們所有時,我們就使它有了某种不同于它從前有的特性”,“那种接受過來的遺產就這樣地改變了。”這些遺產在出版中的演繹便是出精品,出高品位、高質量、屬于人類共同財富的精品。“世界杰出女作家經典叢書”或許可以說,正是這樣的精品。同時在這套書中,我們還力圖彌補一些翻譯及出版界尚存對世界名著譯介中的空白,与讀者一同去認知她們和她們的作品。我們相信,雖然我們所做的工作是有限的但意義卻是深遠的。
  有人說,時間是唯一的批評家,它有著無可爭辯的權威:它可以使當時看來是堅實牢靠的榮譽化為泡影;也可以使人們曾經覺得是脆弱的聲望鞏固下來。在今天,奧斯丁即使對于中國的讀者也几近家喻戶曉,然而作家在世時只發表了四部不署名的小說,在當時聲望并不高,与同時代的司各特的盛譽簡直不能相比。《傲慢与偏見》第一版只印了一千五百冊,而几乎同期出版的司各特的《羅伯·羅依》兩周內就銷了一万冊。在十九世紀的文學批評中,奧斯丁遠遠沒有得到她在文學史、小說史上應有的地位。然而到了二十世紀她所贏得的贊譽可就非同一般了。首先經過讀者和批評家的鑒定毫無疑問地确認為“公認的經典”。當代著名評論家艾德蒙·威爾遜指出:一百多年來,英國曾發生過几次趣味的革命。文學口味的翻新影響了几乎所有作家的聲望,唯獨莎士比亞和簡·奧斯丁經久不衰。在奧斯丁于二十世紀聲名大震的同時,原先十分渲赫的司各特卻聲譽大跌,且無可挽回。即使這樣,對奧斯丁的認知仍是不完善的。提起奧斯丁,多數人首先想到的或只能想到的便是《傲慢与偏見》。當然,《傲慢与偏見》确實是公認的奧斯丁最成功最偉大的小說,但被評論家稱為“如此完善動人”、“畢竟是一部偉大的小說”。《曼斯菲爾德庄園》卻受到了多方面的忽略,沒有受到應有的關注。同時被忽略的還有奧斯丁的另外四部作品。筆者認為,對于十九世紀歐洲作家恐怕沒有誰比安妮·勃朗特更需要認知。雖說人人都知道“勃朗特三姐妹”,但安妮·勃朗特卻始終湮沒于兩位姐姐奪目的光環之中,就像一個空泛的影子,附著在姐姐們的聲譽之中。一百多年來一直如此。不是嗎?中國讀者知道夏洛蒂·勃朗特和《簡·愛》,知道艾米莉·勃朗特同《呼嘯山庄》,但肯定不知道安妮·勃朗特与《怀爾德菲爾山庄的房客》。在此我想引用克萊格·貝爾先生的在一九一六年的一段評論,這或許是一家之言,卻語出惊人。“除了《安娜·卡列尼娜》外,沒有別的小說像《怀爾德菲爾山庄的房客》一樣將一樁婚姻從熱戀到毀滅展現得如此真切,所寫人性深處的善惡之爭扣人心弦,整個英語文學中并不多見。在二十世紀結束之前,我們的后輩將發現以往對安妮和《怀爾德菲爾山庄的房客》的評价一直有欠公正,他們將過晚地重新評价這部小說,确立其經典杰作的地位——超過《簡·愛》,与《呼嘯山庄》并駕齊驅。”
  對于伊迪絲·華頓、蘇珊娜·穆迪,我們對她們的認知遠沒有達到理應達到的程度。她們作品中所蘊藏的价值,遠沒有被我們所認識。同樣,弗吉尼亞·伍爾無也被低估了。英國文學發展史中整整一個時期是与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确實除了喬伊斯之外,未必還有其他英語作家在采用新的手法上曾取得比她更大的成就。法國著名評論家吉斯蘭·杜南曾說:“人們習慣地會把她与卡夫卡、喬伊斯、普魯斯特、福克納等并列為二十世紀文學的奠基人。不過,只有她是女人,因而的确沒有他們那樣馳名……”
  正是有感于人類文學史上,這些极富才華,有著卓越成就,對人類文化寶庫有過极寶貴奉獻的女性作家,都有被曲折确認的經歷,我們鄭重地向讀者奉獻“世界杰出女作家經典叢書”,這在國內尚屬首次。同時,還由于這五位非凡的女性作家,為我們塑造一批至今仍產生影響的女性形象。像奧斯丁筆下的伊麗莎白、范妮;安妮筆下的海倫;華頓夫人筆下的班納姐妹;蘇珊娜·穆迪筆下的穆迪夫人等等。同時,她們又對婦女自覺、爭取婦女地位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從簡·奧斯丁到安妮·勃朗特,再到弗吉尼亞·伍爾夫,后者都將前者的進程大大推進了一步。她們的作品是感人的,她們的人格也同樣是感人的。叢書的出版,是我們在二十世紀即將結束時給予她們的回報。
  最后我要特別提到的是本套叢書的譯者們所表現出的嚴謹的學者風范,正是他們精益求精的工作,确保了譯文質量。
                           一九九七年三月

                 譯者前言

  蘇珊娜·穆迪(Susanna Moodie)1803年12月6日出生在英格蘭沙福克郡一個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托馬斯·斯特里克蘭學識淵博,重視子女的教育和文學素養。几個孩子都擅長寫作,素有“斯特里克蘭文學之家”(The Literary Strickland s)之稱,蘇珊娜是這個文學之家中最小的成員。她的兩個姐姐伊麗莎白和艾格尼斯是《英格蘭女王們的生活》一書的作者,另一個姐姐凱瑟琳·帕爾,是加拿大文學史上与蘇珊娜本人齊名的女作家凱瑟·琳帕爾·特雷爾(Catherine Parr Traill,1802—1899),寫有《加拿大的叢林地區》、《加拿大森林故事》等許多作品,哥哥塞繆爾也寫有《在加拿大西部的二十七年歲月》一書,頗有名气。1818年父親去世后,蘇珊娜姐妹几個開始發表青少年作物,還為當時的一些婦女雜志撰稿。這些早期的作品文學价值雖然不高,但為女作家今后的寫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831年蘇珊娜移居倫敦,積极參加反對奴隸制的活動,撰寫反對奴隸制的小冊子,在此期間遇到退役軍官約翰·維德伯恩·鄧巴·穆迪,二人相愛并結婚。1832年穆迪夫婦移民加拿大,同年姐姐凱琵琳与丈夫托馬斯·特雷爾,還有哥哥一家,都移民加拿大,一段時期三家在叢林地區相互离得不遠。穆迪夫婦到加拿大后在彼得伯勒以北的叢林中拓荒,先后經營過兩處農場,長達近八年之久,這一段艱辛的生活經歷生動地記述在她最出色的作品《叢林中的艱苦歲月》(Roughing It in the Bush,1852)中。1840年她丈夫被委任為維鄉利亞地區的治安長官,全家遂遷往貝爾維爾鎮,從此結束了叢林中的拓荒生活。但拓荒生活對蘇珊娜·穆迪的文學創作至關重要,奠定她文學地位并不斷提高她文學聲望的几部作品都是以這段拓荒生活為背景,大量的中短篇作品也以拓荒生活為素材,拓荒生活成了她文學創作取之不盡的源泉。
  1839年到1851年間她是蒙特利爾《文學花環》雜志(Literary Garland)的主要撰稿人,寫下了大量的詩文,1847年到1848年間還同丈夫共同主編當地的《維多利亞雜志》,以丰富中下層民眾的精神生活。1852年到1854年間,她的三部加拿大題材的長篇作品先后在倫敦出版,它們是《叢林中的艱苦歲月》、《拓荒生活》(Life in the Clearings,1853)和《弗洛拉·林賽》(Flora Lyndsagy,1854)。除了這三部加拿大題材的作品外,蘇珊娜·穆迪還有几部英國題材的小說,其中比較重要的是《馬克·赫道斯通》(Mark Hurdlestone,1853)。1869年丈夫去世后,穆迪夫人移居多倫多,直至1885年4月8日逝世,享年八十有二。

  《叢林中的艱苦歲月》1852年1月首版于倫敦,當年6月在紐約重印,多年里卻沒出一個加拿大版本。直至加拿大自治領土國成立(1867年)后,于1871年才有了加拿大版本。穆迪夫人為這第一個本國版本寫了序言,這時和作者所記述的叢林時代已相隔四十年。1962年,應加拿大讀者的廣泛要求,由著名文史學家卡爾·克林克重新編輯了該書,取掉了由穆迪先生寫的几章以及雖由穆迪夫人所寫、但主題較散、內容不完整的几章,從而形成這個比較緊湊的版本,由麥克里蘭与斯圖亞特出版公司出版,1987年重印,列入加拿大新文庫叢書。中譯本便是根据1987年這個重印本譯出的。

  19世紀早期的加拿大文學基本上都是移民、拓荒、探險、旅游等方面的資料性記述,到《叢林中的艱苦歲月》才具備了比較完整的文學性。它是一部自傳性的作品,但出自一位小說家的手筆,有了許多精心策划的虛构情景,突出了人物描寫,在那個時代可算是文壇一個高峰。雖是隨筆集,但講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不少章節都可以單獨成篇,因而全書可看做是一部短篇小說集;又因前后貫穿著拓荒生活的主題,當做一部長篇小說來讀也未嘗不可。所記都是在叢林那個封閉的環境中自己和周圍之人的常情俗事,各有各的愁腸,各有各的算計,各有各的見識,各有各的個性,時不時利用隨筆比較自由的筆調,插入作者的觀察与思考,饒有趣味。隨著時間的推移,体現著文學藝術特點的生活內容同時又折射出遙遠的過去,鮮明的藝術性和厚重的歷史感為這部作品不斷增添价值,使之越來越受到讀者的喜愛和研究者的重視。
  1970年,加拿大當代著名作家、詩人、評論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根据蘇珊娜·穆迪的拓荒經歷寫了組詩《蘇珊娜·穆迪日記》(Margaret Atwood,The Journals of Susanna Moodie,Oxfor University Press,Toronto,1970),從穆迪夫人身上總結出了加拿大人的性格特點,稱之為“极度雙重性”,一种精神分裂症,出自對加拿大這片充滿自由也充滿艱辛的大地又愛又恨的复雜感情。這似乎說得嚴重了些,然而卻是獨具加拿大特色的深刻思考。歷來的移民拓荒,是掠奪、征服殖民地的同義語,拓荒者總是建功立業,大獲全胜,回首往事,滿怀自豪。可是在加拿大獨特的自然環境中——廣袤無垠的大地,人跡罕至的森林,冰天雪地的荒野,桀驁不馴的環境,人在其中如一棵弱草,微不足道,無比渺小,無限悲哀,何談征服,何談豪邁。能苦苦掙扎存活下來便是万幸,所体驗到的除了拓荒人要共同經受的艱難困苦和自然災害外,就只有無可奈何的失敗感。尤其是穆迪夫人這樣的拓荒移民,來自己進入工業文明的歐洲宗主國,過慣了中產階級的优裕生活,帶著上流社會的傳統价值觀和主人公的优越感來到加拿大的蠻荒之地,而這片荒野不接受她的文明,不承認她的主人地位,人与自然處于沖突狀態,由此造成心理和精神上的巨大壓力。如果說艱難困苦造成的生理壓力尚可忍受的話,与生存環境格格不入而引起的心理壓力往往會造成嚴重后果,重則精神分裂,輕則形成愛恨交織的雙重性格。加拿大是個移民國家,每個移民都有類似于穆迪夫人的經歷或感受;即使是出生在加拿大的后輩,對這片他們無法完全了解的過于廣闊的大地仍然像陌生人一樣怀著恐懼心理,除非离它而去,否則勢必与蘇珊娜·穆迪一樣選擇對它又愛又恨的雙重性。這种雙重性可以看做加拿大人的集体無意識,蘇珊娜·穆迪也就成了全体加拿大人的原型。
  蘇珊娜·穆迪移民加拿大時帶著兩個自身固有的明顯特點:一是上流淑女的高貴气質,二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浪漫情調。高貴气質使她与周圍的人构成的社會產生沖突,浪漫情調使她与加拿大的蠻荒自然產生沖突。她以上等人的眼光看待一切,受到惟利是圖、精明務實的美國移民的嘲笑和愚弄。養尊處优的習慣使她离不開仆人女佣,沒有絲毫獨立勞作的潑辣精神,甚至因怕牛而得求別人替她擠牛奶(第10章)。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使她不理解人人平等的“共和”精神,對仆人与主子平起平坐深惡痛絕;雖然她對主仆關系的變化有深刻論述(第11章),但她始終放不下淑女的高貴架子,無法變成真正的拓荒人,這也是她認為紳士淑女拓荒只會失敗不會成功的主要原因。她對自然的了解是早期浪漫派詩歌中迷人的英國式田園風光,而加拿大的自然帶給她的主要是一系列的災難:瘟疫、瘧疾、火災、芽麥,還有凍得她直哭的嚴冬(第8章)、野熊惡狼造成的恐懼,如此等等,自然對她換上了嚴酷陌生的面孔,甚至屢屢威脅她的生存。她出于熱愛自然的天性,能欣賞別人不以為然的美景,經常贊歎加拿大自然的壯闊和土地的肥沃,深信加拿大的美好前景,漸漸把加拿大當故鄉一般依戀,可是一到實際生活中,大自然的慘烈往往挫敗她的浪漫,她心灰意冷,不由得感歎她“對加拿大的愛是一种近乎死囚對監牢的感情。死囚想逃出牢房,惟一的希望只能是通過墳墓的門。”(第7章)
  然而穆迪夫人畢竟是個堅強的女性,拓荒近八年并沒有進入墳墓之門,而是頑強地存活了下來。最后放棄在場,作為拓荒人是失敗了,但作為一种生存過程中的奮斗者,她還是成功了。全書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以穆迪夫人与周圍人构成的社會沖突為主,第二部分以穆迪夫人同自然的沖突為主,貫穿在兩部分中又有另一層次,即穆迪夫人同自己的沖突。在這三個層次的沖突中,穆迪夫人在表現英國淑女的高貴架子的同時,又表現出加拿大人特有的寬厚胸襟和盡力适應自然的忍耐精神。在描寫周圍的人時,穆迪夫人做到了真實、客觀、公正。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觀點和態度,尤其不掩飾等級觀念;她筆下的英國移民,如半瘋的湯姆·威爾遜,沉默的獵人兼怪人布賴恩,賴在她家不走的馬爾科姆,都出身高貴,但她真實地記述了他們的怪异之處和失敗的移民經歷,并由此客觀地得出紳士淑女不适合于移民加拿大、更不适合于叢林拓荒的結論。她受到周圍美國移民的欺騙和嘲弄,討厭他們,也從意識深處看不起這些下層人,但她對他們的勤勞与智慧給予尊重,對他們移民的辛酸心怀同情,同時認為能适應自然又能苦干的勞動階級才是未來加拿大的主人。他們沒有傳統文明的心理沉積,沒有陳規定見的束縛,一切從實際出發,強壯的体格和精明的頭腦足以保證他們的成功。特別是她和仆人女佣的關系,隨著她在与社會、与自然、与自身三种沖突中磨練進步,平等意識不斷增強,到后來的約翰和詹妮時,她已經動手干活,在勞動中与下人結成了朋友。可見艱苦勞動能一定程度上消除階級障礙和階級偏見,這不僅是加拿大的一個特色,而且也是一條普遍真理。
  放下臭架子,甘當小學生,實乃解決与社會、与自然、与自身諸多沖突的至善良方,當穆迪夫人“与自己的自尊心狠狠斗爭一場,才勉強答應到地里干點小活儿”時(第14章),她就實現了精神上的實質性飛躍。勞動是适應自然,鍛煉自己的最好方式。這個道理對于勞動者來說簡單不過,但對于一個資產階級的高貴淑女來講,無异于脫胎換骨的世界觀改造。穆迪夫人走出了這一步,雖是迫不得已,但意義相當深遠。她發明了蒲公英咖啡,學會了耕作捕撈,像男子一樣經營農場,這些不僅是認識自然,适應自然的成果,也是她戰胜原來的自我的成果。勞動很大程度上緩解了生存環境對她造成的壓力,火災之時她競能奮不顧身力挽危局,暗示著她獲得了一种“拯救”能力,不但能解救自然災難,而且能排除心理壓力,解救精神危机。她沒有在与社會、与自然、与自身的三种沖突夾擊下患上精神分裂症,也沒有完全放棄她的文明与浪漫,她通過勞動達到中庸,在紳士淑女的移民与勞動階層的移民之間盡力協調,保持自己的·獨立個性。可以說《叢林中的艱苦歲月》中有兩個穆迪夫人,一個是對加拿大又愛又恨的雙重性格原型,另一個是通過自身努力。不斷補救雙重性格的分裂傾向、在各种沖突中力求平衡的加拿大理性原型。

  《叢林中的艱苦歲月》出版距今將近一個半世紀,在加拿大文學史上素享經典名作之譽,在整個英語文學中也占有一席之地。但也有人經常批評該書沒有固定的形式,大部分內容是互不相關的零散軼事。全書是存在這一類的問題,不過如今讀來應當理解穆迪夫人當年寫作的背景。她雖有很長的寫作經歷,但她主要是加拿大的拓荒移民,是賢妻良母,家庭主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專業作家。更為重要的是,她寫作是出于經濟原因,要用筆掙錢貼補家用,那么拉大篇幅,插入离題之論也在情理之中。仔細考察,穆迪夫人算得上現實主義与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好手筆,在《叢林中的艱苦歲月》中述事寫人客觀公允,寫景抒情奇特浪漫,表達個人的看法真實坦直,毫不掩飾。即興而來又略帶幽默的筆下涌淌著真人、真事、真景、真情、真性格匯成的涓涓細流,觀之平淡,品之有味,這大概是這部作品的藝術魅力所在。
  該書的翻譯得到加拿大駐華大使館文化處的大力支持,出版得到敦煌文藝出版社的鼎力相助,在此一并深表謝忱。
                        1997年2月于蘭州大學

              第一版作者原序

  在多數情況下,移民是環境所迫,而非自愿選擇。尤其對有相當社會背景的人來說,或者對有地位、有身份的人來說,移居他國更是不得已之事。對習慣了歐洲社會高雅和优裕生活的人來說,除非迫于當務之急,是很少有人會自愿放棄优越的生活條件而遠走他鄉,置身在故國悠久傳統的呵護之外。的确,移民一般被認為是迫不得已的行為,實施起來要以個人快樂為代价,還要犧牲對故土的依戀之情。我們在故鄉生,故鄉長,一草一木印在心頭,永難割舍啊。那些古老卻已衰落的家庭,子女都受過良好的教育,貧困使他們身處逆境,高傲而受傷的心靈備受折磨,這時候他們才會痛下決心;用不屈不撓的毅力武裝起自己,准備勇敢地迎接令人心酸的磨難。
  這類人移民的一般動机可以簡單地歸結為一句話——就是希望改善處境,逃避炫耀財富的庸俗之輩向不如他們富有的人頻頻投來的冷嘲熱諷。不過,還是有比較高尚的動机,其根深扎在對獨立自主的摯愛之中;但凡燦爛文明之邦心胸高闊的孩子自然都會從心底萌發對獨立自主的向往。他們出身高貴,具有做人上人的教養,不能在故國為人奴仆,做牛做馬。那些比他們幸運的人,原本和他們沒什么區別,同是一個人种,血管里流著同樣的血,起著同樣的名字。同是一脈相承的子孫后代,他們和那些命運的寵儿之間橫著不可逾越的障礙,惟一的原因就是他們沒有財富。于是他們背井离鄉,為自己創造新的名分,別開天地,拋棄過去,面向未來,怀著喜悅的心情期盼著他們的后代獨立自主,接納他們的地方富饒丰足。
  他們欲把才華和精力投向何處,并不完全取決于自身的財力,主要取決于看大家都往哪里移,也就是哪里有名往那里移。1826年到1829年之間,澳大利亞和斯旺河風靡一時,世界上別的能住人的地方似乎都不值得注意。這是當時的埃多拉多和歌珊地,所有的体面移民蜂擁而去。他們滿怀希冀而去,結果大失所望。這些冒險家中最樂觀的人,有不少返回故國,上岸時景況反不如离去之時。到1830年時,海外移民的大潮又向西流。對希望頗高而錢包不鼓的人來說,加拿大成了偉大的路標。公開發行的報紙和私人之間的信件都在談論這個极受推崇的地方,大肆宣傳去那里定居會獲得的聞所未聞的优厚利益。
  1澳大利亞西澳大利亞州西南部季節性河流。
  2傳說中的黃金國,后為任何可以迅速發財致富之地的代名詞。
  3《圣經》上記載的以色列人出埃及前居住的埃及北部的肥沃牧羊地。
  加拿大空气清新宜人,土地肥沃,商業發達,水資源丰富,离宗主國也近,還有最后一條,卻不是最不重要的一條,那就是那里几乎全面免稅——于是這個怪物逗得老實的約翰牛持續地躁動不安。人人都在談論移民加拿大,用盡了贊美之詞夸它。公眾的興趣一旦激發起來,就有熱衷于宣傳的人出版宣傳品,不遺余力地使公眾興趣保持發展勢頭。當時主要宣傳的是在加拿大叢林地區定居會獲得多大好處,同時卻有意掩蓋了欲獲得那些好處必將經受的辛勤勞作和艱難困苦。他們說那里的土地每畝產四十蒲式耳,但他們閉口不提多年來那里的土地精耕細作也只產十五蒲式耳的情況。由于离森林上空的濕气太近,庄稼易染銹病和黑粉病,常常使可怜的移民辛苦一場勞而無功,甚至收不回糊口的糧食。他們大談叢林中的木頭房,說只要朋友和鄰居慷慨援手,一天之內就建得起來,但他們從不敢描述建房期間表演的“幕幕令人惡心的狂亂了流的鬧劇。他們也不敢寫木頭房建起后的居住狀況——就是肮髒破爛的窩而已,其中很多連英國的豬圈都不如。生活必需品被寫得极其便宜,但他們忘了補充:偏僻的叢林移民區通常离有集市的城鎮二十英里,有些甚至离最近的有人家之地也要二十英里,在這樣的情況下,歐洲人視為必不可缺的生活用品在那里要么根本得不到,要么只能派專人赶上馬車循著刻在樹皮上的路標穿越森林前去購置——其過程代价太高,不可能經常為之。
  1英國人的綽號。
  唉,荒野地區的交易商們——利用同胞的愚蠢与輕信牟利的投机商啊,有多少苦難,有多少造成苦難的誤導,追尋原因,你們都難逃其咎!你們有土地可以出售,哪管昏頭昏腦買下土地的移民累垮了身体,傷透了心。公眾相信了你們一本正經的花言巧語,各階層的人都來听你們雇用的吹鼓手大談拓荒人可以獲得的幸福。
  在國內已無望使全家日子過得舒适自在的人認為去加拿大便能發家致富,甚至認為到加拿大就能實現儿時听到的故事:牛羊滿街跑,都是烤好了的,背上插著刀叉,想吃就吃。他們听信宣傳,相信那里即使不下金子,貴重金屬則遍地皆是,如同現在的加利福尼亞和澳大利亞的情形一樣,只須彎腰去撿就行。
  一時間鬧出了轟動效應,不列顛中層社會流行起加拿大熱。在短短三四年光景中,便有成千上万的人登上了加拿大的海岸。地位較高的人中絕大多數是陸軍和海軍軍官,拖儿帶女,舉家移民。這一階層的人由于原來的習慣和所受的教育,完全不适應移民生活的嚴酷現實。長期掌握指揮刀的手,習慣于接受部下的絕對服從,很難自如地揮舞鐵鍬,扶犁耕地,或者沖著森林中的堅硬樹木施展力量。這些人也不能愉快地听任仆人的粗暴無禮;仆人在那里都充滿共和精神,自以為和主子一樣优秀。這些勇敢尊貴的人中不知有多少都當了大頭,被狡猾的土地商輕而易舉地騙去錢財。他們不計算成本,只盯著擺在他們羡慕的目光前的光輝前景,這樣那些騙子略施小計就讓他們落入陷阱。
  為了證明他們胸怀拓荒大志,他們受騙買下地域偏遠、交通不便的大面積荒山野林。不幸的移民因此而陷入貧困,最終往往導致破產,而土地商從中賺到雙倍的利潤。土地商以高出成本的价格出售土地,体面的移民住在買下的地盤上,相應地又使周圍一帶的所有土地增值加价。
  上蒼如要開發地球上的蠻荒之地,使它們為蒼生的需求和幸福服務,決不會使用我剛才說過的那些手段。主宰人的靈魂与身体的上帝知道自幼進行有益于健康的体力勞動可使胳膊強壯,堅韌的毅力可使神經似鋼鐵般堅強,通過風吹日晒,粗茶淡飯,陋室簡居。上帝選擇了這樣的人,派他們去叢林地區,開辟崎嶇小路,以推動文明進程。這些人變得富有,蒸蒸日上,形成了一個欣欣向榮的偉大國家的脊梁和中堅。他們的勞動創造財富,而不是累垮了自身;帶來的是獨立自主,心滿意足,而不是思鄉心切,沮喪潦倒。對于真正處于貧困中的勤勞而又不失体面的孩子們來說,加拿大的叢林地區意味著什么,對于有教養有才華的紳士來說,那里又意味著什么,我這些簡單的隨筆將努力給予說明。凡寫基本取自我在加拿大居住十九年的親身經歷。
  為了使所寫內容丰富多樣,并盡可能生動活潑。我在章節之間加了一些小詩。這些小詩都是我在加拿大居住期間所寫,寫的也是這個國家。
  在這件令人愉快的工作中我一直得到我丈夫J.W.鄧巴·穆迪的幫助,他是《南非十年》的作者。
                        于上加拿大貝爾維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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