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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約翰·莫納漢


    啊,大自然,汞愛的母親,
    在你廣袤的怀里。
    可曾為無人關怀的孩子
    留有一席之地?
    嚴酷的現實逼他來到這里,
    只身一人,無友無親,
    一無所有,除了你,
    只能用你賦予他的。
    粗糙的手,頑強的心,
    艱苦勞作,藉以糊口安身。

  老太太來訪之后,沒過几天,我們的仆人詹姆斯竟私自出逃了一星期,既沒有告假,也沒解釋為什么。他負責照管著一對好馬,兩頭公牛,三頭奶牛,一大窩豬,還要砍我們需用的木柴。他的不辭而別使我們家忙合了好一陣子。當這個玩忽職守的家伙終于回來之后,穆迪解雇了他。
  現在,冬天——1833年的嚴冬已經來臨了,積雪异乎尋常地深。這是我們在加拿大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住在這么可怜的蝸居里過冬,我們可算嘗到了它的厲害。盡管我吹噓自己的剛毅——我認為,自從旅居到這個國家以來,我的忍受力已達到了极限——嚴酷的寒冬還是擊垮了我引以為自豪的獨立的英國精神,我确實為自己是個女人而羞愧,凍得直哭。是的,承認這么不可原諒的懦弱,我理應覺得臉紅,但那時我又笨又沒有經驗,還不适應那么嚴酷的气候。
  我丈夫盡管不大樂意在這樣的天气里干那些該由下人干的活,但他干了并無怨言,同時積极著手,准備找個人來代替那個被解雇的人。但在這個季節,可不好找。
  那是一個天寒地凍的夜晚,屋外狂風怒吼,卷著雪花從門縫里涌進來,几乎都刮到了爐石上,放在爐石上的兩大截楓樹樁燒得正旺,照亮了狹小的窗格,連那熏黑了的椽木也被照得泛著紅光,令人歡欣鼓舞。
  白天的活儿干完了,飯桌也收拾干淨了,我們關上門准備過夜。我們的蘇格蘭女仆非常想家,在她的急切懇求下,穆迪拿起了笛子,這東西可是他快活日子里的心愛伴侶。他吹奏了几首動人的民族曲調,以使她從低落的情緒中振作起來,這些曲子來自于那片壯闊的山地,也就是英勇的北部高地。貝爾對音樂有一种天生的靈感,她一直手腳并用地和著節拍,淡藍色的眸子里閃動著大顆大顆的淚珠。
  “啊,這些曲子可真動听。但听見它們我就想哭,一想到那美麗的山麓,那美好的往日,我的心就忍不住悲傷。”
  可怜的貝爾!她的心依然停留在群山中,而我的心也飄啊,飄啊,飄向了遠方的青草地,綠樹林,那儿是我可愛的故土。這時,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樂曲,也打斷了我們的思緒。貝爾起身去門,門開處闖進來一個樣子十分野蠻的陌生人。他光著腳,頭上除了亂蓬蓬、髒兮兮的黑發之外啥也沒有,亂發垂下來像云彩似的罩在他黑黝黝的臉上。
  “天哪!這是誰呀?”貝爾尖叫著退到屋里,“可怜的小伙子太莽撞了。”
  穆迪赶緊轉過身去看那個入侵者,我也從桌上端起蜡燭照看,好仔細辨認一下。而這時縮在屋角里的貝爾又惊又疑地瞥了那人几眼,連連沖我擺手,指著敞開的門,好像在無聲地哀求我告訴她的主人叫那人走開。
  “關上門,伙計,”穆迪說,他長時間地端詳面前的這個怪人,總的來說,還是鎮住了他。“我們都要凍僵了。”
  “相信我,先生,我才是凍僵了呢,”這家伙滿口的愛爾蘭土腔,不間便知是那里人了。他伸出手烤火,接著說:“啊,先生,我差點儿就沒命了!”
  “你是從哪儿來的?到這里來干什么?想必你也清楚,在這樣的天气里以這种方式拜訪別人是不大合适的。”
  “你說得很對,先生。但是人要是被逼急了,也就顧不上那么多規矩了。眼前我的情況就是這樣,請你諒解。先生,我先來回答你的問題,我是從D區來的,想在這里找個人家做工。還有,可怜!我想找口飯吃。我還活著,可遺憾的就是我還活著,因為万能的上帝從未造過這么悲慘的活物,從前沒有,以后也不會再有——自從昨天中午我從原來的主人家F先生那里跑出來后,還沒吃過任何東西。錢我是沒有,先生,一分也沒有,腳上沒鞋穿,頭上沒帽子戴,如果你不讓我在這里過夜,我會凍死在雪堆里的。在這荒無人煙的鬼地方,我可是一個熟人也沒有啊。”
  小伙子捂著臉,大哭起來。
  “貝爾,”我輕聲吩咐,“去食櫥里給這可怜人拿些吃的來,他快餓死了。”
  “別管他,太太,別信他的鬼話。他肯定是個邪惡的天主教徒,來這里殺人搶劫的。”
  “胡說!按我說的去做。”
  “我可不愿讓他來麻煩我。要是他留在這儿,明天天一亮我就走。”
  “伊莎貝爾,真丟人!你這樣做還像個基督徒嗎?你愿意別人這樣對待你嗎?”
  貝爾堅如頑石。不僅拒絕給那可怜人拿吃的,而且一再重申如果把他留下,她就非走不可。我丈夫再也忍受不了她的自私和荒謬,怒沖沖地對她說隨她的便。在自己家里他愛留誰就留誰,沒有必要求她同意。從我這方面來說,可不知道沒有了貝爾我該怎么辦,她是個非常好的女仆,又干淨又老實,人很勤快,還很喜愛我們的孩子。
  “明天早上你再好好想想吧,”我說著站起來給那人拿了些冷牛肉、涼面包。一碗牛奶,那逃亡者美美地飽餐了一頓。
  “你為什么要离開原來的主人,我的伙計?”穆迪問。
  “因為我再也沒法跟他過下去了。先生,你听我說,我是貝爾法斯特市孤儿院的一個可怜的棄儿。遠在我懂事之前,就被我的親生母親扔掉了。因為我太小了,還說不成囫圇成句的話,她就把我放到籃子里,給我脖子上挂了個標簽,告訴人們我叫約翰·莫納漢。這就是我從父母那里得到的一切,他們是誰,是干什么的,我不得而知,我真的不知道,因為他們再也沒認領我。但愿他們倒霉!不過,我敢肯定我父親是一位紳士,人長得很帥,我母親也是個漂亮的富家小姐,她不敢要我是害怕和她富有的家族、和她父母鬧翻了。窮人,先生,絕不會以他們的孩子為恥,因為孩子是他們所有的財富,但我的父母卻覺得我丟臉,便把我仍給了陌生人,讓我依附別人活命。”他深深地歎了口气,我漸漸對他那些悲哀的往事越來越感興趣了。
  “你來這個國家很長時間了嗎?”
  “四年了,太太。你知道,我的主人F先生把我當做學徒帶了出來,一路上他待我很好。但那些年輕人,他的儿子們,卻個個像暴君一樣,狂妄自大得了不得,在所有的事上,我都沒法跟他們意見一致。昨天,我忘把牛牽出來了,威廉少爺就把我捆在樹樁上,用硬皮鞭打我。真的,現在我肩膀上還有鞭痕。我离開了牛群,离開了牛圖,誰也沒搭理,因為我那時熱血沸騰。我覺得如果再在那里多呆一會儿,那么倒霉的人應該是他。我從一生下就沒人照管,所以我想該好好照顧自己了。我听說過你的名字,先生,我想我能夠找到你。如果你需要一個幫工,那我就留下來給你干活’,只要讓我有飯吃、給几件像樣的衣服穿就行了。”
  這件事很快就定下來了。穆迪答應每月給莫納漢六美元,他滿怀感激地接受了。我吩咐貝爾去廚房給他收拾個舖,但貝爾小姐卻認為造反有理。既然已經造反過一次,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決心要赶走莫納漢。她聲明她不會去做這种事,并說她的生命乃至我們的生命都處在危險之中,還說她絕不會跟這個天主教流氓呆在同一個屋檐下,多一天也不呆。
  “天主教徒!”那無辜的年輕人喊道,他那黑眼睛里閃著怒火,“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跟你一樣,也是個新教徒。我還希望成為了個更好的基督徒,你說我是賊,可是,我要是賊的話,顯然會等到你們都睡著了再進來,而不會像這樣闖到你們眼前來的。”
  這年輕人說得有理有据。不過,貝爾是個非常頑固的人,她還是固執己見。唉!她那么執拗于自己荒唐的偏見,最后竟把舖蓋搬到了我房里的地板上,說是害怕那愛爾蘭流氓夜里謀殺她。天剛蒙蒙亮,她就走了。那年冬天我再沒找到一個女仆。莫納漢傾盡全力,把原來該她干的活也接過來了,生火,掃屋、擠牛奶、看孩子,還經常給我們做飯。他加倍賣力地干活,用這种方式表達他對我們的感激之情。他非常喜愛小凱蒂,一有空就給她做小雪橇和各种玩具,或是把她裹在毯子里,用自己做的雪橇拉著她在門前的山坡上跑來跑去。晚上,當她坐在火堆邊玩時,他就給她做面包和牛奶,親自喂她,他覺得這是世上最快樂的事。喂完之后,他會一邊背著她在屋里轉來轉去,一邊用愛爾蘭土語給她唱歌。每次當他從林子里干活回來時,凱蒂總是歡呼著去接他;揚起她可愛的小胳膊摟住她那個黑伙伴的脖子。
  “你這可愛的小天使!他邊喊邊把她摟到怀里,“上帝只造了你一個喜歡約翰·莫納漢的小家伙。我沒有兄弟姐妹——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上,你這粉嘟嘟的小臉是世界給我的最美的東西。啊,寶貝!我情愿為你獻出自己的生命。”
  雖然約翰對自己的一切都隨隨便便,絲毫不放在心上,但是他為人忠厚老實。他愛我們,因為我們同情他。而對冒犯我們的人,他往往是恨之入骨的。
  當我們為有這個新仆人而高興時,喬大伯一家可高興不起來了。他們一次次地挑起事端欺負他,他很惱火,日子長了,原本脾气就很暴躁的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了。
  穆迪從相鄰的農場買了几吨干草來喂牛,由于沒有倉庫,我們只好把干草放在喬大伯家的谷倉里,那里存放著他自家的亞麻和麥秸。一天。的翰一大早起來去喂牛,卻發現喬大伯正拿自己主人的干草喂他自己的牛。難怪草下得這么快。他毫不客气地指責他是草賊。對方冷靜地回敬他說因為他曾偷過亞麻喂牛,自己才拿些干草來抵債的。“我以神的名義起誓!”約翰怒气沖天,“你不僅干了偷竊這一肮髒的勾當,還撒了彌天大謊。說我偷你的亞麻,你這個老坏种!我當然知道亞麻是用來紡線的,不能拿它喂牛。假使万能的上帝給了人們暖和的外衣,人們還有必要眼饞別人的襯衣嗎?我們的草足夠牛吃了,怎么可能拿你那不中用的亞麻來喂牛呢?”
  “我看見你拿了,你這齷齪的愛爾蘭流氓,我親眼看見的。”
  “那是你狗眼昏花了。最好閉上你的臭嘴,否則,到時候我叫你用一只眼看,那你就能看清楚了。”
  仗著自己的塊頭大,喬大伯認為眼前這個身單体薄、瘦得皮包骨頭的毛頭小伙子不會是自己的對手,便舉起草叉照著莫納漢劈頭砸下。就在此時,那敏捷的年輕人已像只野貓似的扑向了他。論年紀約翰要小得多,論体重他更比不上喬大伯,但喬大伯卻敵不過他,被他一頓狠揍,打得連呻吟求饒的力气都沒了。
  “承認你自己是賊,承認你撒了謊,不然我就宰了你!”
  “你說的我都承認,可是你的膝蓋都快把我壓成煎餅了,好啦——你是個好小伙子——快讓我起來吧。”莫納漢猶豫了一陣,但等喬大伯許諾再不偷草之后。就讓他站了起來。
  “真的,”他說,“他的臉都成了醬紫色,我還以為他要被壓炸了呢。”
  那個胖家伙可沒忘了這件事、當然也不會原諒約翰對自己的傷害。雖然他自己再不敢面對面地攻擊約翰,卻叫他的孩子抓住一切机會侮辱他,給他搗亂。約翰沒襪子穿了,我就讓他去找R老太太問問,給他縫兩雙襪子要多少錢,她說要一美元。我同意了,盡管這价錢要得實在太高了。但天這么冷,小伙子光著腳也不是個辦法,所以只能答應她,要不他就得光著腳干活,此外別無選擇。
  過了几天,莫納漢把襪子拿回來了。我仔細一看,卻發現是拿舊襪子換了新底做成的。這個騙局也太明顯了,我讓他拿著襪子回去找R老太太,對她說——他給的是新襪子的价,襪子應該是全新的。
  那貪婪的老太太雖然沒抵賴,但卻凶神惡煞般地發誓詛咒,破。口大罵。愛爾蘭人本來就很迷信,現在听到如此惡毒的詛咒謾罵。他竟以為那老太太是個天生邪惡的“老巫婆”。他從未坐馬車出過門,但她卻沖到門口罵他是光著腳后跟的愛爾蘭惡棍,詛咒他馬仰車翻,摔斷他那沒用的脖子。
  一天,他跟著大伙從C鎮回來后對我說:“太太,我最好還是离開這儿吧。因為,如果不走,我和那牲畜遲早都會遭到不幸的。那惡毒的老巫婆!我忍受不了她的詛咒。我是命里注定要在煉獄里滌罪的。”
  “別胡說了,莫納漢!你又不是天主教徒,沒必要害怕什么煉獄。下次那老家伙再對你說這些邪惡的話,你就叫她閉嘴,告訴她別惹是生非,要知道,咒人反害己。”
  听到這古老的土耳其諺語,他開心地大笑起來,但他沒指望用它來堵那惡婆閒不住的嘴。第二天,他牽著馬路過她家門口。一听見車輪聲,她就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又像往常一樣詛咒開了。
  “祝你倒霉,你這坏透了的老烏鴉婆。你并不能把我怎么樣,你毀掉的是你自己那可怜可悲的罪惡靈魂。你的詛咒已經在你自己身上應驗了,人們常說,‘咒人反害己’。現在你就是這樣,你家的每一個角落里都有你的咒語。這一窩咒語會陪著你,永遠跟著你,還會給你筑一個暖和的好窩。”
  這老太太是不是像約翰那樣迷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被那個富有哲理的諺語嚇住了,這也很難說——因為,像我上文說過的那樣,她一點儿也不傻。反正听了那些反駁的話,她就縮回屋里,從那以后再沒攻擊過他。
  可怜的約翰心里從未存過什么惡意,一絲也沒有。盡管喬大伯一家對他干了很多坏事,他可從未想過要以牙還牙,下面這件事就足以證明這一點。一天,約翰在林子里砍燒火用的木柴,喬大伯和另一個人也在不遠處砍。這時,一棵樹倒下來擔在了旁邊的楓樹上,楓樹雖然很粗,但因為樹干是中空的,而且還枯爛了很多,所以風一吹它可能就斷下來了。那棵樹剛好罩著喬大伯一家每天出入的必經之路。他從樹所在的位置上抬頭看去,發現為了自己的安全起見,必須把這棵樹砍倒。但他可沒有勇气去干這么危險的活。如果支撐的樹在干活時突然斷下來,那后果就不堪設想了。他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叫同伴去砍樹。
  “你自己去吧,伙計,”那人拿著斧頭咧開嘴笑,“我的女人和孩子也需要我,就像你的漢娜需要你一樣。”
  “我可不想拿斧頭去碰它,”喬說。接著,他打手勢讓那人別出聲,然后他沖莫納漢喊:“你好,伙計!我們需要你來幫忙砍棵樹。如果你主人的牛碰巧打這樹下走過,這棵樹斷下來就會把它們砸死的,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你說的很對,喬先生。但你家的牛最有可能先被砸死。是你自己那么笨,把那棵樹砍倒在另一棵樹上。為什么讓我冒死去砍樹呢?”
  “呃,但你是個小伙子,又沒有妻儿老小靠你來養活,”喬表情嚴肅,“我們倆都是拖家帶口的人了。難道你不認為砍這棵樹是你的責任嗎?”
  小伙子把玩著斧頭,一會儿瞧瞧喬,一會儿又看看樹。最后,他善良的天性以及無畏的勇气還是戰胜了自我保護的念頭。他高高舉起雖然細瘦卻滿是肌肉的胳膊,大喊道:“如果非得搭上一條命,為什么我不行呢,真要是這樣死了,上帝肯定會怜憫我罪孽深重的靈魂的!”
  樹倒了,結果跟他們預料的相反,約翰沒受一點儿傷。那精明的美國佬放聲大笑:“真的,要說你不是個十足的傻瓜,那我可從沒見過傻瓜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約翰大聲質問,黑眼睛里冒著怒火,“如果你想侮辱我,因為我干了你們倆不敢干的事,你最好給我放老實點。剛才你見到的只是我的精神力量,你最好不要想再試試我胳膊上的勁,不然,你的下場就會跟那棵樹一樣。”說完他就扛起斧子大步走下山去。回來后我把他訓了一通,責備他做事沖動魯莽。
  三月的頭一個星期里,人們都忙著做楓糖。一天傍晚,莫納漢在火堆旁給凱蒂喂飯時間我:“你吃過楓糖嗎,太太?”
  “沒有,約翰。”
  “那沒關系,你會有机會吃的。我要自己做糖給親愛的小凱蒂吃,做非常好吃的楓糖。”
  第二天一大早約翰就起來了,忙著做盛樹汁用的木槽。到了中午,他已經做好了一打,還自豪地拿給我看。對這种遠近聞名的楓糖,我頗感好奇,就問了很多有關的問題,諸如木槽是用來干什么的,怎樣榨樹汁,怎樣做糖以及糖做成了是不是真的好吃等。
  對于我的疑問,約翰是這樣回答的:“哇!好吃极了。比牙買加生產的糖還好吃。明天晚上你就等著瞧吧。”
  穆迪去P鎮了,對楓糖的期盼緩解了他走后家里的沉悶气氛。我滿指望等他回來時給他看看我們自己做的糖,做夢也沒想到結果會令人失望。
  約翰在樹上鑽了几個洞,看樣子符合常規,然后他拿了木槽去接樹汁。但阿曼達小姐和阿蒙一等接滿就把木槽弄翻,倒掉樹汁。莫納漢費了很大勁儿總算湊夠了一大罐樹汁。天擦黑時他拿回家來,生了一堆火,想把它熬成糖汁。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流走了,煙薰火燎使制糖人又熱又黑,看上去活像輪船上的燒火工。我往罐子里看了好多遍,但樹汁卻像是永遠也熬不下去了。
  ““這活可真夠煩人的,”我心想,但看他那么焦急,我什么也沒說。到了大約十二點鐘的時候,他神秘兮兮地問我要一塊豬肉,說要挂在糖上面。
  “豬肉!”我邊說邊朝罐子里望去,只見半罐子都是黑乎乎的液体,“豬肉管什么用?”
  “當然是為了不把糖熬糊了。”
  “可是,約翰,我根本沒看見什么糖啊!”
  “噢,這些都是糖,只是現在還稀了點儿。看,它都能粘到勺子上啦。啊哈!明天早上凱蒂醒了就有糖吃了。”
  我又累又困,就讓他一個人熬糖咱己睡去了,很快就忘了楓糖的事。第二天吃早飯時,我發現桌上的茶盤里放著一只小盤子,非常顯眼,一塊又黑又硬的東西蓋在盤子底上,很像瀝青。“這髒東西是什么,約翰?”
  “這就是楓糖啊。”
  “這東西能吃嗎?”
  “當然能吃。嘗嘗你就知道了,太太。”
  “可是,它怎么這么硬,切都切不動。”
  約翰好不容易才切下來一小塊,還差點儿切著手。他把糖塞進孩子嘴里,那可怜的小家伙臉上立刻現出痛苦的神色,像吃了什么毒藥似的吐了出來。就我自己而言,也從沒吃過這么難吃的東西。那東西吃起來就像是豬油和煙草汁的混合物。”好吧,莫納漢,如果這就叫楓糖,我可再也不想吃了。——
  “哎呀!弄糟了!”他說著就把它連盤子一塊儿扔了,“本來應該是很好吃的,但那罐子太髒了,木炭也沒弄好,都燒到罐子底上了。對了,肯定是R老太太那老混蛋作怪,施了妖術。”
  “她還不像你想的那么聰明,約翰,”我大笑起來,“大概自從你离開D區,你就忘了怎么做楓糖了吧。那好,我們別管什么楓糖了,再想點別的事。你是不是該讓R老太太給你補補夾克了?看它都爛成啥樣子。”
  “什么?天!我自己就是個好裁縫。難道你忘了我在孤儿院就學過這一行嗎?”
  “那為什么不干了呢?”
  “因為干那活對一個紳士的儿子來說實在太低下了。”
  “可是,約翰,誰給你說過你是紳士的儿子呢?”
  “唉!但這事我敢肯定。我所有的嗜好都表明我出身高貴。我喜歡馬,喜歡狗,喜歡新衣服,還喜歡錢。天!我要是個紳士該有多妙啊!我會讓他們看看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我還要向威廉挑戰,他抽了我那么多鞭,我要報仇雪恨。”
  “你最好還是補你的褲子吧,”我說,給了他一根縫衣針,一把剪刀,還有一些結實的線。
  “好的,我馬上就補。”他坐在自制的凳子上做起活來,那凳子只有三條腿,很不穩當。他先從褲子上剪下一塊布來,再把它補到夾克的肘部。這件小事看起來很簡單,卻反映著這孩子做事的風格,而且這种風格還將伴隨他的一生。他只看眼前,不管今后。從褲子上剪下布來補夾克的時候,他從未想到過第二天既得穿夾克,也得穿褲子。可怜的約翰舊想起來,在他那簡短而魯莽的經歷中,干過多少次這樣的蠢事響。現在看起來,總覺得他一生都好像在拆了褲子補夾克。
  到了晚上,約翰向我要肥皂。
  “要肥皂干什么,約翰?”
  “洗我的襯衣,太太。我渾身髒兮兮的,黑得像鍋底。可我只有一件襯衣,穿了這么長時間了;髒得沒法再穿了。”
  約翰只給我看了那沒法再穿的襯衣的袖口和領口處。我看了看,覺得确實該甩肥皂好好洗洗了。
  “好吧一,約翰,我給你留下肥皂,但你自己會洗嗎?”
  “當然了,我可以試試看、只要我打上足夠的肥皂,再多搓一會儿,這襯衣肯定能洗干淨的。”
  對他能否洗淨襯衣,我頗感怀疑,但我還是把他要用的東西留下后睡去了。不一會儿,從牆板的裂縫里可以看見那燒得正旺的火堆,听到約翰在吹口哨。他邊吹邊揉,邊洗邊搓,洗這一件襯衣用的時間足夠貝爾洗五十件了。想到自己那次失敗的洗衣嘗試,不也是這么干的嗎,我心里暗暗發笑,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約翰穿得板板正正來吃早飯,連夾克領口處的扣子也扣得緊緊的。
  “你干嗎不在火上把襯衣烤干呢,約翰?這樣捂在身上,你會感冒的”
  “啊哈!見鬼!它早就干透了。還沒等干就被魔鬼拿跑了。”
  “怎么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听見你洗了一整夜。”
  “洗!是的,我确實搓得手都撐不住了,我還拿刷子刷了呢、可我怎么洗也洗不干淨。越搓越黑,最后把肥皂都用光了,我也累得汗如雨下。‘你這又破又舊的爛髒布,’我气急敗坏地嘟囔,‘你可不配給紳士的儿子穿。叫魔鬼拿你擦腳去吧:’我說著就把火撥大,把它扔進火里燒了。”
  “那你拿什么當襯衣呢?”
  “很簡單,就像從前的許多好漢那樣,干脆不穿了。”
  我找到丈夫的兩件舊襯衣給他;他欣喜万分地接過去,立刻跑到馬廄里穿上了。那亞麻襯衣穿在他身上充其量也只能算個馬夾。但他穿上舊襯衣時那得意洋洋的神態,比開屏的老孔雀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約翰在我們家就像一個被寵坏的孩子。和大多數這樣的孩子一樣,他很喜歡我行我素。有一次,穆迪讓他去做一件他不大情愿做的事,他口頭上沒有拒絕,因為他從不對雇主無禮,但他卻從舊信背面撕了一塊紙,用鉛筆寫下了這樣几句詩放在了桌上:

      “人人都可以
      把牛牽到井邊;
      但要通它喝水,
      誰也不能這樣干。
                  約翰·莫納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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