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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阿美士德——被驅逐的使團


(1816年-1817年)

  1794年12月,馬戛爾尼在一封未公開的信里曾對他的使團作過樂觀的結論:使團“使英國商人擺脫了一位丑惡貪婪的總督的專制統治,讓他們受到另一位真誠友好的總督的保護……它為兩國的友誼、為互相協商与直接接触奠定了基礎”。
  “直接接触”從長遠看難道不是使中國人認識錯誤的最好方法嗎?1795年2月,當荷蘭人憤怒地离開北京時,馬戛爾尼建議派喬治·斯當東爵士為駐華公使。不幸的是喬治爵士癱瘓了,這計划無法實現。不久喬治爵士就去世了。他的儿子接過了火炬,并采取了毫不妥協的態度。
  這期間,英國听從了錢德明神父的意見,設法同天朝保持關系。乾隆的最后一份詔書
  1795年12月底,“錫倫徹斯特”號在黃埔停泊。船上裝著許多禮品和信件:有國王給皇上的,有馬戛爾尼給總督的,有東印度公司給海關監督的。但英國人不走運:總督已不是長麟,他拒收給他前任的信件和禮品;海關監督回答自己無權同外國人商談。1793年秋天在位的人,在信件來往的時間里就已离開了舞台。
  國王給皇上的信卻一直送到了北京。乾隆在1796年2月初寫了回信:
  “天朝撫有万國,琛贐來庭,不貴其物,惟貴其誠。已飭諭疆臣將貢物進收,俾伸虔誠。”
  乾隆又談到了西藏問題。他承認英國人沒有損及中國的利益,但又強調這對戰爭的結局沒有影響——中國并不需要英國人:
  “彼時曾接大將軍奏及,爾國王遣使前赴衛藏投稟,有勸令廓爾喀投順之語。其時大功業已告成,并未煩爾國兵力。今爾國王表文內,以此事在從前貢使起身之后,未及奏明,想未詳悉始末。但爾國王能知大義,恭順天朝,深堪嘉尚。”
  這是老皇上所簽發的最后一份詔書:他第二天就按1794年秋天在一份庄嚴的詔書里所宣布的那樣遜位了:
  “明歲正屆六十年……朕則春秋二十有五,始即位誕膺大寶,迄今八旬開四,康強逢吉,五代同堂……朕于感荷之余,彌深兢業……六十年元旦日食,上元月食……上天垂象,理修省……日月薄蝕,纏度本屬有定,數千百年后皆可推算而得……但元旦上元,适值日月虧蝕,實為昊穹示儆之景……明年元旦……不御殿,不受朝賀。”
  國家的迷信:在中國的舞台上換了演員。但他們演的還是同一出戲。而對蠻族來說,在這出戲里也有一個下跪的角色可演。
  嘉慶是乾隆五子,他儀表出眾,性情溫順,所以博得了父皇的歡心。但從乾隆禪位至1799年老皇上駕崩,他只是表面上得到了值得炫耀的權力。是否從這時起嘉慶就對禮節有了一种病態的愛好呢?或這只是因為缺乏權威而使用的保護自己的武器呢?宮廷生活很快就產生了一种奇怪的狂熱气氛。
  帝國遭受了种种危机。沿海盜賊橫行。白蓮教農民起義后又發生了天理教農足起義。聞所未聞的是起義者甚至在宮中找到內應,1813年攻入宮中威脅到皇帝的生命安全。
  更為聞所未聞的是英吉利蠻族竟說要在中國土地上站穩腳跟。以阻止法國人———他們剛侵占了葡萄牙--占領澳門為理由,海軍司令德魯里率當加拉艦隊在1808年9月在華人与葡人居民一片嘲罵聲中占領了該城。北京作出了強有力的反應,組織了封鎖,發出了最后通牒。澳門窒息了:英國人退出了該城。一次無謂的行動嗎?比無謂要來得更坏:中國人認為英國人丟了面子;實際上他們使中國人害怕。他們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廣州的商業也受到大大小小的沖突的影響,進行得很不順利。中國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處在驕傲的自我封閉狀態之中。在事實上是這樣,在思想上更是這樣。

  胜者的使團

  而戰胜了拿破侖后,英國人具有振興商業的手段和需要。他們想再一次試試高峰外交的運气,23年的戰爭不就證明了馬戛爾尼奉命去證實的一點:他們的國家是西方第一強國嗎?英國內閣向北京宣告法蘭西帝國的崩潰。他們得到的回答表明對方毫不在意:“爾國遠隔重洋……但爾國王能知大義,恭順天朝,深堪嘉尚。”
  怎樣才能打破把馬戛爾尼拒之門外的那种傲慢的孤立狀態呢?英國決定派一個新使團,由貴族院議員、蒙得利爾戰役胜利者的侄子和繼承人威廉·皮德·阿美士德率領。他不如馬戛爾尼經驗丰富;但可讓最有能力的專家托馬斯·斯當東當他的副手,后者從孩提時起就一直在學習中國的語言。歷史和种种奧秘。再說他已在那里取得了成就!他已是廣州的特別委員會——東印度公司執行机构——的主席。他熟知天朝的一切,從未被它所迷惑。可能他在設法為小時自己從事的流了產的事業報仇。
  中國人怕他。當北京獲悉他將擔任副使,就強硬地提出讓他留在廣州。他回答說他的國王讓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中國人接受了,但從此他們就提高了警惕。
  然而,斯當東同意東印度公司的謹慎態度。同馬戛爾尼時一樣,它也沒有在使團中起突出的作用。年初,一份詳盡的報告就寄到了倫敦:“自從1813年的弒君陰謀以來,中國政府變得易怒和脆弱了。它比任何時候都不愿接見外國人,哪怕只是去表示敬意的外國人。如果某項活動只要略為帶點儿指責,就肯定會失敗。”要在廣州与北京之間固定的聯系嗎?往北再開放第二個港口嗎?斯當東在一個按語里寫道:“這兩點前一個使團提出時已遭拒絕,這次處理時應該特別小心。”
  1816年2月8日,阿美士德勳爵登上了一艘名叫“阿爾賽斯特”的戰艦,他的旅程只有馬戛爾尼的一半,于6月底到達中國海,在那里同斯當東和使團里的其他“廣州人”會合。“几天之后,矯揉造作而語气傲慢的”允許向北直隸灣啟航的命令下達了。

  叩頭或不叩頭?

  7月28日他們到達北直隸。馬上就提出了叩頭(在日用英語里既是名詞,又是動詞)的問題。阿美士德勳爵并無成見、他的顧問卻意見分歧。使團的第三把手埃利斯認為叩頭只是無關大局的形式。斯當東則持相反的意見。到達天津的第二天,他堅持要把他的主張記入給勳爵的一份報告里:“哪怕會導致使命的失敗,也完全不應該同意叩頭。荷蘭的經驗不正說明了接受這种羞辱也還是無濟于事嗎?”
  英國的內閣則采取實用主義的態度:派人去北京是為了設法獲得某种東西;叩不叩頭則要看從中能得到什么好處。東印度公司的領導則建議到廣州后再定:既然要讓人更尊重英國的榮譽,那就不應該一開始就玷污它。
  阿美士德之所以決定拒絕叩頭,是因為他很快發覺他的使命是一場力量的較量。陪隨使團的中國官員8月4日一上“阿爾賽斯特”號戰艦就冷若冰霜。其中一位叫蘇楞額,1793年在廣州當過海關監督。無論提什么要求,都得不到滿足,甚至得不到答复。他們對攝政王的信非常反感,把它退回給使臣,因為信竟以“陛下,我的兄弟……”開頭。
  阿美士德緊抓住馬戛爾尼的先例不放。而中國官員發誓說他們親眼見到馬戛爾尼行了叩頭禮。嘉慶的一道詔書上也這樣說:“爾使臣行禮,悉跪叩如儀。”
  在天津,一張供桌上舖著黃綢,點著香。中國人在前面跪下。阿美士德仍然站著,慢慢地脫帽鞠躬。這奇怪的禮節后舉行宴請,英國人也得盤腿而坐。中國官員不加掩飾地表示蠻族不會這樣坐:不能讓他們帶著野蠻的樣子去見皇上。阿美士德和他的隨從答應下跪。馬上中國官員請他表演一番。他拒絕了。斯當東想起了孩子的作用,建議讓當扈從的阿美士德勳爵的侄子來表演。
  過了天津,又從另一方面來施加壓力:使臣的隨從人員太多了。然而這次只有75人,而馬戛爾尼卻有95人。但禁令是皇上自己下的。托馬斯·斯當東報告說:“上諭是用朱筆批的。”中國官員提出遣返樂師。但已不可能!因為船又出海了。強烈的不滿。于是又提出了叩頭的問題。中國官員說:皇上不容許任何違巨禮儀的行為。阿美士德又采取了馬戛爾尼的辦法,提出由一位同他級別一樣的中國官員在攝政王的像前叩頭,同時他也向嘉慶叩頭;或者讓未來准備派到英國的中國使節向攝政王陛下叩頭,中國人怒不可遏。阿美士德勳爵最后回答他可以下跪三次,每次俯首三次——這是托馬斯見到他的主人在1793年所施的“得体的禮”。阿美士德拒絕作進一步的讓步。
  在使團行進的路上,中國人又糾纏不休。有一次下起傾盆大雨,他們竟不讓英國人坐轎子,說是“京城近在咫尺,坐轎子會損害皇上的尊嚴”。三位俄國傳教士要求會見使團,他們也被攆走了。接著,他們又揭發東印度公司的兩位專員斯當東和埃利斯,說他們是“商人”,沒有資格覲見皇上。最后,又傳出一條謠言:正在起草的一份詔書,說要驅逐使團。一位中國官員拿出一份宮內文件的抄本,肯定馬戛爾尼勳爵行了叩頭禮。
  而嘉慶自己在8月25日的圣旨里卻說:“朕以遠國小巨,未嫻儀度,可以矜恕。”而只要“盡可能做好”就行。他手下的人极力巴結。正是由于這种熱情,天朝的行政權力才擺脫了它的主子的控制。
  皇上最后把自己的皇舅國公和世泰派來伴同阿美士德。和世泰接見英使臣時態度冷淡,不請他坐下;在談到馬戛爾尼所施的禮節時反駁說:在乾隆年間發生的事在嘉慶年間不再适用。國公怒气沖沖地說:三跪九叩禮一定要行全,否則使團將被赶出去。“嘉慶乃天下之君,世人皆應敬之。”

  暴行

  隊伍在8月28至29日的夜里到達北京:一切都未事先商定。英國人又髒又累,困惑不解。
  中國人讓他們直接去紫禁城,几乎已是午夜了。英使要求把他們先帶回住處。中國人閃爍其詞:國公將要來。陰謀的跡象:在這不适當的時間,高級官員和親王身穿朝服都來了。戲劇性的情節:“接見提前了;它將馬上進行;只有使臣、兩位專員和翻譯馬禮遜可進去。”和世泰突然來到;他勸阿美士德屈從同意叩頭。
  那時發生了一場令人目瞪口呆的爭吵,一群中國官員扑向來者強把他們拉去見皇上。有人推他們;有人硬拽著他們的胳膊往前拉;到處喊成一片。阿美士德抵擋著,借口疲勞、衣冠不整、時間太晚,抗議對使節動武;他說他拒絕叩頭,最后要求大家走開。他的抵抗被匯報上去,龍顏大怒,要他立刻离京。就在當夜,使團就不得不走上歸途。
  無法說的是一個蠻族的使臣竟拒絕叩頭。連使臣會有這种念頭這一點也說不出口。官方的說法找了另一個把他們赶走的理由。這份詔書是為檔案館寫的,供后世了解情況:
  朕傳旨開殿,召見來使。和世泰初次奏稱不能快走,俟至門時再請。二次奏稱正使病泄,少緩片刻。三次奏稱正使病倒,不能進見:即諭以正使回寓賞醫調治,今副使進見。四次奏稱副使俱病,俟正使痊愈后,一同進見。中國為天下共主,豈有如此侮慢倨傲,甘心忍受之理。是以降旨逐其使臣回國,不治重罪。
  准是怕英國人報复才這樣做。應該糾正違背禮儀的事。只有無知的夷人才會犯錯誤。現在把他驅逐出去,但皇恩浩蕩,并沒有給他們別的懲罰。
  相反,國公卻受到了處分,是他讓皇上遭到了羞辱。隨同的官員被革職查辦。按習慣做法,誰出了不好的建議就要付出代价:仆人哪能超越主子的意志?這是事后讓英國人感到滿足的做法。

  撤出中國

  去的路途很艱苦;歸途更是遭了殃:路的情況、中國人經常不知趣、陪同人員公然表示出敵意。甚至發現有人下令讓乞丐坐在隊伍經過的路上。埃利斯說這些人“到處亂鑽,髒不可耐,處于半野蠻狀態,身上帶臭蒜味,擠著坐在又髒又破的床單上。”
  他們走的几乎是馬戛爾尼的原路,但主要是走陸路。他們比1793年更感到中國人態度傲慢并無法表現自己國家的強盛。微笑政策被斥罵政策所替代。這次“撤出中國”整整花了4個月零8天。
  皇帝給攝政王的信在廣州按習慣的隆重方式交給了使團,但并沒有開辟新的前景:“嗣后毋庸遣使遠來,徒煩跋涉,但能傾心效順,不必歲時來朝,如稱問化也。俾爾永遵,故茲敕諭。”
  然而同1794年一樣,因為擔心產生不良后果,中國人頒布了几個有利于歐洲人經商的地方性法規。埃利斯寫道:在黃埔,“阿爾賽斯特號船員高呼三聲烏拉,這使使團的所有成員都激動得流出了眼淚。”
  在澳門,奇怪的是兩廣總督讓他的部隊跨過了隔离半島的工事,中國士兵竟在1817年1月28日來歡送勳爵動身。
  另一個安慰的舉動來自特別委員會,就是說來自主張保持尊嚴的斯當東:“閣下受到的待遇和對方中止談判的蠻橫態度令我們也感受到侮辱。但我們要為后來發出的上諭向大人表示祝賀。這些諭旨表現了后悔之意,一位專制君主能這樣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他在信的結尾處又說明了自己的主張:在中國,“屈服只能導致恥辱,而只要捍衛的立場是合理的,態度堅決卻可以取胜”。
  這樣的語言,我們在23年后鴉片戰爭前又將在同一位托馬斯·斯當東的嘴里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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