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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圣赫勒拿島上戰俘的忠告


(1817年6-7月)

  在歸程中,阿美士德在圣赫勒拿島停泊。同馬戛爾尼一樣,但在兩次遣使期間,島上多了一位不朽的人。
  1817年3月,拿破侖就得知使團將要到達。這一消息在他身上又產生了早就存在的對東方的幻想,中國在其中占据了一定的地位。他生性對一切都好奇,8年以前,即1809年,就決定要出版一本中-法-拉丁文詞匯。他委托編寫這本詞典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在廣州的觀察員、剛出版了《北京之行》一書的路易-克雷蒂安·德·吉涅。
  他也沒有忘了1811年勒努阿爾·德·桑德-克魯瓦給他的一篇文章。作者在4年的旅行途中到過廣州,在那里遇見了托馬斯·斯當東。在文中他建議派一個使團到北京,以“重振法國革命前在那里享有的威信”。使團應“讓中國人了解陛下的丰功偉績;提出不讓英國人在中國經商;因為中國政府蔑視經商的民族,使團要由軍人和學者組成,這樣便能受到較好的接待。”桑德-克魯瓦說明:俄國使團未被接見乃是因為他們在禮儀上有不恰當的要求。法國使團應經西伯利亞到達北京:考慮到大陸封鎖,沙皇不會拒絕他們通過。第二年夏天,不是一個使團,而是帝國的大軍進入了俄國。
  拿破侖猜到英使會要求見見自己這頭被俘的老鷹。他用了3個月來准備這次訪問。他讀了——或重讀了——馬戛爾尼使團的紀實。
  阿美士德寫道:“我很想去長林波拿巴的寓所表示我的敬意。”根据英國習慣,他一直稱囚徒為波拿巴;當他用“皇帝”一詞時,總是出自拿破它的伙伴嘴里并加上了著重號,像是要強調用得不合時宜。
  兩位奇人見面了。阿美士德對一位震撼了歐洲的人感到好奇。拿破侖則對某天會讓世界震撼的國家感到好奇。
  囚徒很快就會養成自言自語的習慣。在接見阿美士德之前,拿破侖已經對中國有了某种看法;他不斷地對他的流放伙伴談起:他夢想天朝壓壓英國的傲气,替他報仇。從滑鐵盧以來才過去了兩年零十天——這天是1817年6月28日。拿破侖在尋找納方西斯之路。而英國人對被他們打垮的這位科西嘉將軍的全球性复仇愿望是否在乎呢?

  法國皇帝与中國皇帝,并肩戰斗

  從1817年3月起,拿破侖就怪英國內閣未讓阿美士德服從所去國家的習俗——“要么就干脆不派他去那里。”“不管一國的習俗如何,只要該國政府的主要人物都遵守它,外國人入鄉隨俗就不算丟臉。在意大利,您吻教皇的騾子,但這并不視為卑躬屈膝。阿美士德好像中國最高官員一樣對皇帝施禮一點也不會有損名譽。”他指責奧米拉說:“你說他准備像向自己國王那樣向皇帝行禮,但你怎么能要求中國人服從英國的禮節呢!”
  為了使他的推理更為明确,拿破侖甚至用了粗俗的說法:如果英國的習俗不是吻國王的手,而是吻他的屁股,是否也要中國皇帝脫褲子呢?”拿破侖一面說一面做動作——并同奧米拉一起哈哈大笑。
  當他們由衷地開心了一陣后,拿破侖又說:“如果我要派使節去中國,我就命令他先向中國最高官員打听在皇帝面前應施的禮,如果中國人提出,就讓他服從中國的禮節。你們(指英國人)可能因為干這种蠢事而失去中國的友誼以及許多商業上的利益。”在阿美士德抵達前3個月他就這樣說了。
  复多勃里昂說:“拿破侖在阿美士德勳爵從中國出使回來時答應接見他……波拿巴不露聲色;他的頭部就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像,上面的白色因為時間的久遠而略微有些發黃。這种表面的平靜使人認為他的才華之光已蕩然無存。他話說得很慢。有時他目光灼灼,但這种光彩稍縱即逝。”
  我們有許多真正的見證而不必拘泥于這位所謂證人的敘述,哪怕他十分有名。《墓畔回憶錄》沒有說到,但英國的旅游者記錄的都是:法國皇帝已被廢黜,卻像全盛時的中國皇帝一樣注意禮儀,勳爵不得不承認被拿破侖接見同被嘉慶接見一樣困難,
  他先是遇到了兩种相反的意見。圣赫勒拿島的總督赫德森·羅韋說要陪他同住。拿破侖派人告訴他:要是這樣,他就不接見英使。皇帝宁愿放棄一次他期待已久的會見而不愿讓這位他恨之入骨的看守闖入他的住宅。赫德森·羅韋希望阿美士德出自對他的尊重會放棄這次接見。事實并非如此。
  這次會見的安排十分細致。阿美士德說:“6月29日星期天,我在拓殖府接待了來訪的貝特朗伯爵。他告訴我皇帝臉部有病還沒有好,但他很想在我動身之前見到我(如果這可能的話)。我可以第二天派人去‘長林’,那時可以作出最后的答复。”“果真星期一來了回答。貝特朗伯爵邀請我和隨同我的各位先生第二天三、四點鐘之間去見皇帝。”
  在會談時,阿美士德觀察了關押囚徒的環境。他很惊訝拿破侖會有這么大的地方。足足可以跑馬12英里,而且沒有任何英國官員的監督。“波拿巴抱怨他被幽禁而無法活動的說法是毫無根据的。”啊!如果廣州的英國商人和官員能享受同樣的自由,他們就會把旅居地視為天堂!那就毫無必要派一個使團來為他們爭取這些條件了。
  使團的醫生克拉克·阿貝爾寫道:“接待儀式很庄重。一位穿著拿破侖家制服的男仆像當年顯赫時那樣站在門前,像是反映逝去的榮耀的幻影。我們由貝特朗領著,受到蒙托隆的歡迎;阿美士德勳爵馬上被領進去見波拿巴。一小時后,輪到埃利斯進去;又過了半小時,使臣的全体隨從人員也進去了。”
  “我們在他身邊圍成圓圈,他走來走去,根据我們的專長和在使團中的地位一個個地詢問。顯然他想取悅大家,而且相當成功。但如果在离開該島前不知道他事先已讓人把使團成員的情況提供他研究的話,我們長時間都會認為他是想在我們每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說話藝術。”
  阿美士德勳爵單獨會見時沒有任何別人參加,除了他本人外也沒有人介紹過。下面是他說的情況:
  “我面前就是這位非凡的人。他上身穿一件綠色禮服,下面是一條白褲子,腿上是絲綢的襪子和帶結的鞋子。胳膊下夾著一頂三角帽。胸前佩戴著榮譽軍團的勳章。以前我見過有畫把他畫得有些虛胖;事實上完全不是這樣。他有些肥胖,脖子很短;但四肢很勻稱,我認為他還能經常進行鍛煉。他的目光冷酷敏銳,他說話就活躍起來。談話主要涉及四個主題:我的經歷、中國、在島上他受到的待遇以及歐洲政治。”

  拿破侖教訓英國人

  談到中國時,皇帝沒有批評阿美士德的做法:“他問到我在北京的情況,打听了韃靼的禮節。但他并沒有像我准備的那樣就我屈從的可能性發表任何意見……后來他問我在中國旅行的情況。關于他自己在島上的命運,他不愿使我們為難,我已經要就使命的失敗向政府作出匯報,如再要我額外帶口信就太過分了……接著他讓人請埃利斯進來……其余的隨從人員很快也進入了大廳……他對每人都說話,包括我的侄儿杰弗。他覺得他臉蛋漂亮(原文為法語),問了問他從中國旅行后帶些什么東西回家。
  阿美士德原來准備拿破侖會教訓他不該拒絕叩頭。确實,提供他情況的英國人——從奧米拉開始,還有了解一切的赫德森·羅韋——非常清楚地把這點告訴了他。為什么拿破侖沒有對英使說這早已在他的親信面前重复了多次的話呢?可能是他認為英使已因為使命失敗而蒙受了恥辱,所以不愿再使他丟臉。他很了解人,他不怀疑阿美士德已經几乎一字不差地听到了他說的話。這樣加上一种体貼的姿態,反倒給英使就國際關系中的教養問題上了一課。
  拿破侖對這問題十分重視,在阿美士德勳爵走了几星期之后,他還向奧米拉充分地說了自己的看法:“你們的大臣預見到在禮節問題上會遇到困難;所以在派阿美士德去那里前就同意他尊重當地的做法。似乎他自己也認為應該按當地的習慣做。他是听從了不正确的意見而拒絕這樣做的。”
  拿破侖除了從阿美士德說自己外還能從誰處了解到這些詳情呢?阿美士德事后是否就同他的副手托馬斯·斯當東分道揚鑣了呢?但也許他只是自己想當然地去理解英使的話。5年之后,阿美士德給托馬斯·斯當東寫信說:“我在任何時候,即使在內心深處也沒有為听從了您的意見而后悔。您不可能為您預言的實現而比我更為滿意了。”
  拿破侖把他的批評提高為理論:“把使臣等同于他們君主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由他們簽署的協定如無派遣他們的當局批准就不算有效。任何君主從來也不會把使臣當作与他地位平等的人。”“外交官拒絕叩頭就是對皇帝不敬。馬戛爾尼与阿美士德提出中國國君答應如派使節去英國也要他叩頭!中國人拒絕得對。一位中國的使節到倫敦應該向國王施英國大臣或嘉德騎士勳章得主一樣的禮。你們使節的要求完全是荒謬的。”
  他用專斷的語气總結說:“被派到土耳其的勳爵在受蘇丹召見時難道可以不穿要求的皮里長袍嗎?……一切有理智的英國人應該把拒絕叩頭看成是不可原諒的事。”
  拿破侖說話的口气就像天子的圣旨。他仔細閱讀了馬戛爾尼使團的記實,認真地听了阿美士德的介紹。但他對叩頭的看法准确嗎?只是禮節要求的屈屈膝蓋?他忘了它意味著只有一位皇帝,其他君主都是他的諸侯:對這些諸侯,中央王國的達官貴人是毋需叩頭的。當然,在傳統的中國,叩頭是常行的禮節:士兵見了軍官,商人見了縣令,儿子見了父親,一家人在死者面前都要叩頭。這只僅僅表示尊敬而已。直至今日,盡管“解放”、“反孔”和其他的文化革命,孩子在春節時還給祖父母叩頭。但,叩頭是表示中國等級時專用的——還是代表天意捍衛等級的人專用的。它并不是無關緊要只表示敬意的一种姿態,而是小國對大國臣服的确認。我們是否要讓自己糾纏到天上的等級制度里去呢?

  主張和平的拿破侖對征戰者

  這就是昔日的教訓。對未來則是:“你們說可以用艦隊來嚇唬中國人,接著強迫中國官員遵守歐洲的禮節?真是瘋了!如果你們想刺激一個具有兩億人口的民族拿起武器,你們真是考慮不周。”
  拿破侖很實際,他指出另一條道路是通暢的,特別是對他所說的英國這個“小店主的國家”來說更是如此:“如果當時付給中國最大的官員100万法郎,一切就可解決了。這個使團并不能影響國家的榮譽。應該把它當作一筆商業交易,而不是當作与國家利益直接有關的事情。”
  一筆商業交易不直接影響國家利益。只有名譽問題才要緊。不應該把名譽混在一樁商業交易之中。拿破侖真是典型的法國人!他的侄子——稱作三世的那位——得到立法議會的支持。為了一封被俾斯麥故意巧妙地篡改了的信件向普魯士宣了戰。但國際貿易卻在法國境外發達起來。
  拿破侖對在倫敦廣為傳播的、用武力為英國商業打開中國大門的意見十分惱怒:“要同這個幅員廣大、物產丰富的帝國作戰將是世上最大的蠢事。可能你們開始會成功,你們會奪取地們的船只,破坏他們的商業。但你們也會讓他們明白自己的力量。他們會思考,然后說:建造船只,用火炮把它們裝備起來,使我們同他們一樣強大。他們會把炮手從法國、美國,甚至從倫敦請來,建造一支艦隊,然后把你們戰敗。”
  后來日本人就是這么推理的,而不是中國人。為什么他們違背了拿破侖寄托在他們身上的希望呢?為什么他們至今尚未證明他可能說過的預言:“當中國覺醒時,世界也將為之震撼”呢?
  當英使羞愧地返回英國時,拿破侖倒成了和平的捍衛者。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人們會多么沉醉于武器交鋒的聲音之中。馬戛爾尼曾經庄重地總結說:“我們現時的利益,我們的良知和我們的人性禁止我們去考慮派兵遠征中國,除非我們絕對肯定我們的忍耐沒有用。”
  這种耐心又一次失敗了。不耐煩的拿破侖主張更多的耐心,驕傲的拿破侖宣揚卑躬屈膝。出自他的口中,這一教訓完全是反其道而用之,所以無法被人接受。阿美士德返回倫敦時還在反复回味著自己遭到的挫折。外交官將不會再遭到第三次失敗。應由軍人來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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