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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种現實


  我已經認識到,我總是何時思考和傾听著兩樣東西。我期望每一個人都這樣稍稍試一下。一些印象是如此模糊,只有在我對它們展開回憶以后,我才能找回對它們的充分感覺。我覺得這些印象形成了我對事物雙重關注的一個部分(也許是輪換的一部分)。在這种情況下,我參入的兩种現實有著相等的分量。我的原真便在其中。這种原真或許同時展現著我的悲劇和我的悲劇性喜劇。
  我小心地抄寫,埋頭于帳本,在平衡表上測出一家公司昏沉沉的無效歷史,与此同時,在同樣的關注之下,我的思想循著想象之舟的航線,穿越了從來不曾存在的异國風景。對于我來說,這兩种景觀同等的清晰,同樣的歷歷在目:一方面我寫下一行行V公司抒情性商業詩的表格紙,另一方面是在靠近油漆成斑馬線的甲板那一邊,我在甲板上凝神打量著成排的甲板靠椅以及航程中伸長雙腿休息著的人們。
  (如果孩子的童車把我握著,童車將成為我故事中的一部分。)鍋爐房擋去了甲板一部分視野,讓我沒法看到那些人腿以外更多的東西。
  我操著筆從鍋爐房的門走向墨水瓶——卜…我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里——陌生人的形象浮現。他的背朝著我,朝另外的人走去。他走得很慢,我從他的背上無法推斷出任何東西……俄開始清理帳本上的另一筆帳目。我力圖查出我在哪里弄錯了。原來M先生的這一筆應該列人借方而不是貸方(我想象他:肥胖,和藹可親,善于開玩笑;遠遠地看去,航船已經消失)。

  一個人是群体

  從天而降的傾盆大雨終于停歇,天空洁淨,大地潮摑而閃閃發光一世閉辦一切在大而留下的涼爽中歡快地欣欣向榮,生活重新變得特別澄明。大雨給每一顆靈魂提供了藍天,為每一個心胸提供了新鮮。
  無論我們喜歡或是不喜歡,我們都是這一刻所有形式和色彩的奴隸,是天空和大地的臣民。我們對周圍一切漫不經心也好,感怀至深也好,下雨的時候一如放晴的時候,心境都不會固持不變。只要一下雨,或者一停雨,難以察覺的變化便告洋的匕也許只存在于河c深處辦万責為抽象的情緒在這個時候才能為我們所感。我們感触到這些變化,但對此并無了解,因為我們感覺著天气的時候甚至并未察覺出自己在這樣做。
  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比一個人更丰富,比很多人更丰富,比我們自己每一個人的無限增殖更丰富。這就是為什么一個無視周圍一切的人,也可以因周圍的一切而高興或者悲愁,從而有別于自己。我們的存在是一片巨大的殖民地,有很多不同類型的人,有所有各各相异的思想和感覺共處其中。今天,當工作不足帶給我合法空閒從而讓我記下這少許印象的時候,我是小心抄寫它們的人,是剛才還在閒中得樂的人,是遙望天空即便并不能從這里真正看清什么的人,是思考這一切的人是輕易地拐到生F已感覺并且注意到自己雙手一直有些發冷的人。像一個千差万別但緊密聚合的群体,我的整個世界由不同的人組成,是形單影只的組合工程,其靜靜的身子伏在B先生高高的寫字台前寫作。在這里,我找到了他從我這里借走的吸墨紙。既不崇高也不低賤所有的悲劇,使我人生的真正悲劇正好成為對命運的一個諷刺。我反感生活,因為它是一种對囚犯的判決。我反感夢想,是反感逃脫行為的一种粗俗形式。是的,我生活在無比肮髒而且平常的真實生活中,也生活在無比激烈而且持久的夢幻化生活戶_我像一個放風時辭。

  酒的奴隸——兩种痛苦同居于一具軀体。

  理性的閃亮划破生活的沉沉黑暗,我看得非常清楚,在閃亮中涌現出來的事物完全是由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卑微的、渙散的、被忽略的、人為做作的東西所組成,它們构成了我整個生活:卑賤的辦公室將其卑賤滲透到它每一個上四者的骨髓。逐月租下的房間里,在租居者的生命之死以外不會有任何其他事情發生。那個勞角的雜貨店老板,以人們萍水相逢的方式与民相識。老旅店門前站著的那些小伙子們,在@一個相同日子里付出那些白白勞累。人們像自員們持久地演出著他們不變的角色,或者說,生活像一出只有布景的戲劇,而在這出戲劇里,甚至布景也顛三倒四……但是,為了逃离這一切,我也看出來了,我必須駕馭這一切,或者必須拒絕這一切。我無法駕馭,是因為我不能超脫現實;我無法拒絕,是因為無論我可以怎樣做夢,夢醒之后還是我确切無誤地留在我之所在。
  我夢見了什么?刺人內心的羞恥,生活中錯誤的怯懦,一顆靈魂的垃圾場,而人們僅僅在睡夢里,在他們的鼾聲中,才會以死者的外表來造訪這种垃圾場。在那种平靜的神態中,他們不是別的什么,看上去不過都是一些人模人樣的死物!他們無法對自己作出一個高貴的行動,或者心如死水的同時卻又欲念未絕,如此而已!
  他撤曾經對雄心作過最完整的定義,他說:“作一個農夫Lbllx馬當副官更好。”我欣悅于自己既不是農夫又沒有在羅馬的地位。無論如何,在阿薩姆普卡大道和維多利亞大道之間街區里的那個雜貨商,還是應該受到某种尊敬。他是整個街區的信撒。我對于他來說是否更高貴一些?當虛無不能向人們授予余畝,也不能向人們授予低踐,而且不容許這种比較的時候,我能得到一种什么樣的尊敬?
  雜貨商是整個街區的消撒,而那個女人,沒錯,正在崇拜他。
  我就這樣拖著自己走,做著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夢想著我不能擁有助I……」像一面設存刻度的公共時鐘已經停擺……黃昏秋天突如其來。在秋天最初的一些日子里,似乎有擦于我們在白天的勞累里拖延得太長,黑暗到來得有些早。甚至在白日里我們就提前品嘗到黑暗里無須工作的愉快,因為黑暗意味著夜晚,而夜晚意味著睡覺、回家以及自由。當大辦公室里移行著的光線驅除著黑暗的時候,當我們渾然不覺地從白晝滑入黃昏,我被一种令人欣慰的怪异感所襲。我在這种記憶中恍若非我。我感到就像自己寫的那樣,我正坐在入睡前的床頭讀著自己。
  我們全都是外部環境的奴隸:甚至在后街咖啡館里的一張桌子前,一個晴天可以打開我們面前廣闊的視野;一片鄉野里的陰云也可以引起我們內心的不寒而栗,讓我們在茶座廢棄的舊屋里以求自己的惊魂稍定;而白日里黑暗的來臨,可以像一片展開的扇面,展開我們需要休息的深度意識。
  但是,我們不會在工作中落后,這倒不是因為工作能使我of興奮。我們不會多干。我們樂于完成自己的任務以免遭罵。我會計命運的巨大表格紙上突然出現了我大嬸与世隔絕的房子,出現了那個睡前十點鐘必有茶香飄溢的世界,那個我遙遠童年中油燈僅僅圈照著桌布的世界。那個燈光射入黑暗的世界無限遙遠地离開了我,眼下M會計的視象被一支昏暗的電燈所照亮。茶還是送來了,不過是女招待送來的,她甚至比我嬸嬸還要老,像特別老的侍者那樣,有倦懶之態,有察言觀色之間盡力而為的溫和——我超過自己全部消逝無痕的過去,正确無誤地寫下每一筆數字或者每一個總數。
  我再一次重新回味自己,我在內心中失去自己,我在那些遙遠的、沒有被職責和世界所污染的夜晚,在那些神秘和未來的童貞般的純淨里,忘卻了自己。
  如此溫柔的感党已使我從借方和發方前科’目里解脫出來。有人向我提出一個問題的時候,我的回答同樣溫柔,如同我的存在已經空洞,我已經什么都不是,僅僅是我攜帶著的一台打字机,一本我自己打開的袋裝圣經。這樣來打斷我的夢并不讓人難受,它們如此溫和,我甚至可以在說話、寫作、答問以及進行交談的同時繼續做夢。最后,往日的飲茶時間已近結束,辦公室要下班了。我緩緩地合上帳本,抬起眼睛,淚水盈眶地疲倦不堪,所有混雜的情感在心頭涌起。我什么也沒有感覺到,只感覺到一种悲涼,因為下班可以意味著我夢想的結束,我合上帳本的動作可以意味著跨越了自己不可修复的過去。我將進入生命的睡眠,不是帶著絲絲疲倦,而是帶著孤單和困境。我陷入混亂意識的潮漲潮落,陷入黑暗夜晚的浪谷,陷入怀舊和孤寂的外在眼界之中。一句祝愿今天,我的身体被一种老毛病所折磨,痛苦不時涌入我的体內,侵入餐館或食堂的樓上房間,侵入那些我的存在得以延續的補給基地。我既沒有怎么吃好也沒有暢飲如常。我离開的時候,侍者注意到酒杯里還有個半滿,轉而對我說:“晚安,索阿雷斯先生,但愿你明天喝得更好一些。”
  如一陣風突然驅散了彌漫天空的云層,這句簡單短語如噴亮和雄壯的號角振奮著我的靈魂。我体會到我從來不曾充分認識的什么:我有一种自發的、自然的同情,牽連著咖啡館和餐館里的侍者,還有理發師和街頭干著雜役的小伙子。我不能不坦率地說我感到了對他們的“親密”關系,如果“親密”這個詞也算合适的話……兄弟情誼是一种非常細微的東西。
  一些人統治世界,另一些人組成了世界。一個在英國和瑞士有百万財富的美國闊佬与一個村庄的社會主義領主之間,并沒有質的不同,只有量的差別。在這种統治之下【……」對于我們來說,便只剩下難以名狀的會會眾生,有天馬行空的戲劇家W·莎士比亞,有學校教師少密爾頓,有四處漂泊的但丁,有昨天替我跑過腿的小伙子,有總是給我講故事的理發師,還有剛才這位詩者,他僅僅因為我沒有把酒喝完,就獻出了充滿兄弟情誼的期望,祝我明天更好。

  單調產生的快樂

  大多數的人以其愚笨生活在他們的生活之中,而這一回,愚笨中的智慧更使我惊訝。
  顯而易見,普通生活的單調是极其可怕的。我在這個普通的餐館吃中飯,看見柜台后面的廚師,還有右邊的老侍者,正在像對待這里所有的客人一樣為我服務,我相信,他這樣做已經有三十年了。這些人過著一种怎樣的生活?即便過上四十年,那個廚師還是差不多在廚房里度過他的每一天,有一點點休息,相對來說少了點睡眠,有時候去他的村子打一轉,回來時拖沓了一點但無須愧疚。他慢慢地積攢著自己慢慢賺來的錢,不打算花掉的錢。他將要落病并且不得不放棄(永遠地)他的廚房,進入他在G省買下的墓地。他在里斯本活了四十年,但他從沒有去過R區,沒有去過戲院,只去過一次C區哪里的馬戲小丑嵌入他生活的深處歷久彌濟)。他結婚了,為什么結婚和怎樣結的婚?我一無所知。他有四個儿子和一個女儿。當他沖著我的餐桌把身子斜靠在柜台上,他的微笑傳達著一种偉大的、庄重的、充實的快樂。他并沒有裝模作樣,沒有任何理由這樣做。他之所以顯得快樂,是因為他确實快樂。
  那個剛剛給我上了咖啡的老傳者又怎么樣呢?在他的一生中,他數以万次地這樣上咖啡,活得与廚師無异,唯一的區別是他干活的餐廳与其他人干活的廚房有四、五碼之遙。這樣說當然撇開了另一些小區別,諸如他有兩個小孩而不是五個小孩,他更經常地去G市,他比廚師重了解里斯本(如同更了解O市,他在那里呆過四年),他同樣是充實的。
  我帶著真正的惊駭,再一次觀看那些生類的全景,几乎為他們感到恐懼、悲傷以及惊亂。我發現那些沒有感到恐懼、悲傷以及惊亂的人,正好是生活在他們生活中并且最有權利這樣做的人。文學想象的核心錯誤,就是這樣的觀念:別人都像我們并且必定像我們一樣感受。人類的幸運在于,每一個人都是他們自己,只有天才才被賦予成為別人的能力。
  一切事物最終來說都是相對的。街頭一個小小的事故,把餐館廚師吸引到門口,此時的他,比我尋思一個最具原創性的念頭,比我閱讀一本最好的書或者欣悅于一些無用的夢,有更多的娛樂。而且,如果生活本質上是單調的,那么真理就是:他比我更容易也更好地逃出了單調。真理不屬于任何人,因此他并不比我更多地擁有真理,但他擁有快樂。
  聰明人把他的生活變得單調,以便使最小的事故都富有偉大的意義。任何歷險的獵手在打了三只獅子以后都會喪失獵獅的興致,而在我單調的廚師那里,他目擊的所有街頭斗毆都能令他賞心悅目,從中獲益。對于從來沒有离開過里斯本的人來說,駕駛電車去一趟B區就像無終無止的遠游,如果有一天讓他探訪S市,他也許會覺得去了火星。在另一方面,遍游了全球的旅行者,走出方圓五千英里以外就再也不能發現什么新的東西。他總是看見新的東西。哪里有新奇,哪里就有見多不怪的厭倦,而后者總是毀滅了前者。
  真正的聰明人,都能夠從他自己的躺椅里欣賞整個世界的壯景,無須同任何人說話,無須了解任何閱讀的方法,他僅僅需要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五种感官,還有一顆靈魂里純真的悲民。
  一個人為了擺脫他的單調,必須使存在單調化。一個人必須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不覺,那么在最微小的事故中才有歡娛可供探測。在我日复一日的工作當中,充滿著乏味、重复、不得要領的事情,幻象使我神不守舍:遙遠海島的殘夢,在另一個時代的花園大道上舉行的种种聚會,不同的景象,不同的感覺,另一個不同的我。但是,持平而論,我意識到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得到了那一切,它們就會無一例外地不再是我的了。
  事實是,V先生的比任何夢中國王更有价值;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辦公室比所有虛构花園里的寬廣大道更有价值。因為正是V先生,才使我能夠享樂于國王夢;正是因為道拉多雷斯大街,才使我能夠享樂于內心中种种不可能存在的山光水色。如果夢中的國王屬于我,我還有何可夢?如果我擁有那些絕無可能的山光水色,那么還有什么東西可為幻影?
  我一直被這种單調護佑。相同日子的乏味雷同,我不可區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開心地享樂于迷人時間的飛逝,還有眼前世間任意的流變,還有大街下面什么地方源源送來的笑浪,夜間辦公室關閉時巨大的自由感,我余生歲月的無窮無盡。
  因為我是無,我才能夠想象我自己是一切。如果我是某個人,我就不能夠進入想象中的這個人。∼個會計助理可以把他自己想象成羅馬國王,但英國國王不能,因為英國國王已經失去了把自己夢想成另一個國王的能力。他的現實限制他的感覺。童心不再清晨向城市敞開胸怀,夾在一片街市的光亮和暗影(或者更确切地說是不同光線強度)之間。因為光亮來自城市的牆垣和房頂(不是源于它們的物体而是源于它們存在于那里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所以,早晨似乎不是來自太陽,而是來自城市本身。
  我感受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滿怀希望,而且在這一刻認識到希望是一种純粹自由的感覺。明天、春天以及希望統統是与情感詩意相聯的詞語,与心靈中的情感記憶相隨。不過,如果我像觀察城市這樣近切地觀察分已,我明白管已一切希望所寄的今天,就像其他的每一天也會要完蛋。投向朝霞還有理智之眼,于是我在似乎永遠存在的朝霞那里,可以看見自己一直寄予其中的希望并不屬于我。它屬于那樣一些人,他們為打發時光而生活,他們的思想方式,在眼下的片刻令我若有所悟。希望?我為什么而希望?白天給我的唯一許諾,是這一天在固定不變的運行和終結中成為另外的一天。陽光使我興奮卻不能改變我。一如我來到這里,我也將要离去——在陽光中衰老,在新的感覺中高興,卻在思想中悲傷。無論什么時候有什么新的東西誕生,人們很容易關注它誕生的事實,想象它無可避免的死亡卻也不困難。現在,強烈而富足的陽光之下,城市的景象如一片房屋的海洋——寬闊,自在而且整齊。但是,我目睹這一切的時候,我能否真正忘卻自己的存在?
  對這座城市的深層意識其實就是關于我自己的意識。
  我突然記起了后來再沒有見到過的情景,即儿時所見的城市破曉。當時的太陽不是為我而升起,因為我(一直無所意識)是生命,太陽是為所有的生命而升起。當時的我看見了早晨,于是快樂;今天的我也看見了早晨,我先是快樂卻轉而悲傷。我內在的童心依在卻已經陷入沉默。我見到了自己的曾經所見,心中的另一對眼睛,卻使我看見了自己事實上的所見:太陽是黑暗的,綠樹是沉悶的,鮮花甚至在它們開放之前便已經枯萎。是的,我曾經住在這里,今天無論怎樣新的景觀向我展現,在我全部的所見所聞面前,最初的視象都會使我轉而成為一個外來者,一個客訪者,一個新奇者,一個陌生者。

  我已經垂垂衰老

  我早已看見了一切,包括看見過那些我從來沒有看見以及從來無意看見的一切。即便未來景觀的無聊感已經滲入我的血液,即便我痛苦地明白這一點,我還是不得不再一次怀著預先已有的乏味感,把目光投向我早已相逢的景觀。
  依憑著陽台,欣悅于日照,我看著整個城市的千姿百態,唯有一种想法涌上心頭——任何牢不可破的東西都將死亡,都將消失,都不能再見到陽光傾洒街市,不能思考和感覺,都將把我遺忘,就像對待廢棄的包裝紙,來對待太陽的運行以及它的整個白日。它們在生命的偶爾努力中不辭而去,就像一個人將沉甸甸的外衣脫在大床跟前。

  主觀的座椅

  以一种巨大的努力,我從座椅里站起來,居然發現這張椅子似乎還沉沉地挂在我腰身上。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它更重了一些,因為它成為了我自己主觀感覺的座椅。

  夢的外形

  在這些悠長的夏日黃昏里,我喜愛這一片城市商業區的宁靜,与充斥于白日的嘈雜忙亂作一种對比,這种宁靜更讓人動心。阿爾賽納爾大街,阿爾范德加大街,幽暗的道路直達東邊阿爾范德加大街的終端,還有靜靜的碼頭那邊漫長而孤獨的岸線:當我分擔它們一份孤獨的時候,它們在這些黃昏里中以幽暗撫慰著我。我被送回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遠离我真實所處的現在。我樂于想象自己是一個現代的C·韋爾德,在內心中感覺自己。我不是他曾經寫下的詩,而是他詩的本質。
  在夜幕降臨之前,我的生活与街市沒有什么相似之處。這里的白天充滿著毫無意義的喧鬧,到了夜晚,這里喧鬧的缺乏同樣毫無意義。在白天,我什么都不是,到了夜晚,我才成為我自己。在我与阿爾范德加大街之間沒有什么差別——除了它們是街道,而我有一顆人的心靈,而這一點較之于所有事物本質的時候,也可以說微不足道。人与物件分享一個共同而抽象的命運:在生命之謎的代數學里成為同樣毫無意義的值。
  但是,還有別的一些東西…··在那些緩慢而空虛的時光里,一种有關所有存在的悲傷之感在我心頭升起,進入我的大腦。更為苦澀的感覺是任何事物在被我感知的同時又外在于我,我無力改變這一點。有多少次,我看見自己的夢想獲得物体的外形——以一列街道盡頭調頭電車的形象襲擊我,或者成為夜里一個街頭攤販的聲音(無知道賣的什么),唱著阿拉伯歌曲,以突如其來的強音打破了黃昏的單調——它們不是為了給我提供一种現實的替代品,而是要宣示它們自己确實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了去教堂星期天的早晨我遲遲還在寫作。這是充滿著柔和陽光的一天,城市參差不齊的屋頂之上是新鮮的藍天,在人們的遺忘里鎖定了疏星神秘地存在……這是我心中的星期天……我的心被上了一件儿童的絲絨襯衫,去它并不知道的一所教堂,在敞開的白色衣領之上,它的臉微笑著,為最初激動的印象而泛出紅光,眼中沒有任何一絲悲傷。紙牌游戲我嫉妒那些能夠寫入傳記或者寫入自傳的人——雖然我不能肯定“嫉妒”是一個合适的詞。通過慎重寫下這些不連貫的印象,我成了自己自傳的冷漠敘述者。這是一本沒有事件的自傳,沒有生活的歷史。這些是我的自供。如果我這里面什么也沒有說,那是因為我沒有什么可說。
  任何人的自供都值得珍視?或者能服務于什么有用的目的嗎?發生在我頭上的事情,會發生在所有人的頭上?還是單單落在我們頭上?如果是前一种情況,那么就沒有任何新奇的价值;如果是后一种情況,那么任何自洪都不可能被理解。我寫下這一切,只是為了給自己的感覺退退燒。我自供的東西無足輕重,因為本來就沒有任何東西說得上重要。我繪出自己感覺的一些圖景。我給自己一個感覺的假日。我理解那些繡出了和編織出了哀傷的女人,因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我的老嬸嬸靠著玩單人紙牌,度過一個個無限漫長的夜晚,而我感覺的供示就是我的單人紙牌游戲。我不會以紙牌預測未來的方式去解釋它們。我也不會去細究它們,因為在單人紙牌游戲里,紙牌本身并無价值。我展開自己,就像展開一段多彩的毛線,開始挑繃子的游戲,纏在孩子們挺直的指頭上,讓他們從一根挑到另一根。我小心自己的大拇指不要滑落了最要緊的一圈,以便自己可以翻示出一個不同的花樣來。然后,我再一次開始。
  生活就像根据別人的設計來編織各种圖樣。但是,當一個人編織的時候,思想是自由的,隨著象牙鉤針在羊毛線里上下翻挑,被妖法鎮住的王子總是會自由地從公園里踱步而來。這些編織的事物……一個停頓……或一片虛無。
  至于其他,我能對自己的品質抱有什么樣的期待歲我期待一种對感覺极度敏感被感覺。一一种對感受特別深入的意識……一种自我拆解的銳利智慧,一种用夢幻娛悅自己的非凡才具……一种業已不存的意志,一种如同孩子挑繃子般的反思精神……一句話,一种編織能力……亦同亦异一天過去以后,留下的東西還是昨天留下的東西,也是用五級會留下的東西,我有永不滿足的、不可測量的渴望,即渴望成為自己的一個同者又是自己的一個异者。
  “暴風雨(原標題如此——譯者注)積云低壓,藍色的天空被若明若暗的云團法污了。
  當郵差的小伙子站在辦公室的那一頭,在他永遠被DPS所束縛著的命運里喘了一口气……“你們听……」”他興致勃勃地察覺到什么。
  一陣寂靜。從街頭車站有一陣巨響劈反而了來。它似乎帶來了時代的惶惶臨夜之感,帶來了宇宙的屏息一刻。整個世界都凝固不動了。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黑云在靜寂中越來越暗。
  接著,一道刀刃般明亮的閃光突然爆發。
  電車的呢當當金屬之聲是何等的富有人味!從地獄涌回來的傾盆大雨使街頭的景觀何等地令人欣喜!
  哦,里斯本,我的家園!街頭歌手他正在遙遠的地方以最柔和的聲音唱著一支歌。樂曲使陌生的歌詞變得似乎熟悉起來。它听起來像一曲為靈魂譜寫的FADO(葡萄牙民間音樂的一种——譯者注),雖然它實際上与FADO毫無共同之處。
  通過它隱秘的歌詞和它動人的韻律,歌聲訴說著每一顆心靈中都存在著的事情,也是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似乎正站在街頭如痴如醉地傾心而歌,甚至唱得旁若無人。
  聚集的人們傾听著他的歌唱,沒有絲毫嘲弄的跡象。歌聲屬于我們所有的人,有時候直接對我們訴說出某些失落民族的神奇秘密。如果我們留心于這一切,城市的噪音行將隱而莫聞,与我們擦身而過的小汽車也無法扰動我們的耳鼓。但我只是感覺到名我并不能所到藝陌生人的歌唱中有一种強烈情感,在滋養著我內心的夢想,或者在滋養著我內心中不能夢想的部分。
  對于我們來說,雖然這只是街頭可以看看的什么玩意,但我們全都注意到警察在慢慢地繞過街角走了過來。他仍然以慢騰騰的步子走向我們,停了停,在賣傘的小伙子后面,像一個只是在打量著什么的閒人。在這一刻,歌手停止了歌聲。沒有人說一句話。
  然后,警察走進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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