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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我說不准是否受到邀請,并不急于前往參加蓋爾芒特府上的晚會,于是獨自在外閒逛,可是,夏日似乎并不比我更著急逝去。盡管已經九點多了,它還在協和廣場流連忘返,給魯克爾索方尖碑罩上一層玫瑰果仁糖的外表。接著,它又改變了方尖碑的色彩,將之轉變為另一种物質,其金屬感之強,致使方尖碑變得不僅更珍貴,而且顯得更細薄,更柔軟。人們想象著也許可把這一瑰寶扭彎,或許早已有人把它微微彎曲了。月亮已懸挂在空中,宛如一瓣小心剝淨的桔子,盡管表面稍有點儿損傷。再過數小時,它也許就會變成一彎錚錚金鉤。一顆可怜的小星星孤零零地蜷縮其后,獨自去陪伴著這輪寂寞的冷月,然而,月亮更富于勇气,一面保護著自己的朋友,一面向前行進,仿佛手持勢不可當的武器,高擎著東方的象征,揮動著自己那把奇妙的金鉤大刀。
  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門前,我遇到了夏特勒羅公爵;我不再記得,半小時前,自己還一直惶惶不安,擔心——它不久又要困扰著我——不請自來。人們往往會有這類擔心,可有時一時分心,把危險丟諸腦后,事后很久才回想起當時的惶恐心境。我向年輕的公爵道了安,鑽進了府邸。可這里,我必須先交待一點情況,雖然微不足道,卻有助于理解不久就要發生的事情。
  這天晚上,有個人一如既往,深深思念著夏特勒羅公爵,可卻不知公爵到底是何許人。此人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門子(當時稱“傳呼”)。德·夏特勒羅先生遠談不上是親王夫人的至愛親朋——僅僅是一位表兄弟而已——他平生第一次受到她沙龍的接待。十年來,公爵的雙親与她一直不和,最近半個月,才重歸于好,這天晚上,他們因事不得不离開巴黎,故派儿子代表他們夫婦赴會。可是,几天前,親王夫人的門子在香榭麗舍大道与一年輕人相遇,覺得他長相迷人,雖想方設法,卻未能弄清其身分。這倒不是因為那位年輕公子不客气大方。門子挖空心思,對這位年紀輕輕的先生所表示的阿諛逢迎,他反都一一領受了。但是,德·夏特勒羅先生既冒冒失失,也謹小慎微;他愈弄不清与他打交道的是誰,便愈不肯公開自己的身分;倘若他知道了對方的底細,也許會更害怕,盡管這种恐懼并無道理,他始終不露真相,只讓對方把自己視作英國人,但他待門子如此大方,深得門子的歡心,門子渴望与他再次相會,滿怀激情,追根問底,可公爵對他的种种提問,只答了一句話:IdonotspeakFrench。”1就這樣,兩人一直走完了加布里埃爾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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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語,意為:我不會講法語。
  雖然蓋爾芒特公爵毫無顧忌——因其表兄弟的母親的門第之故——裝模作樣,似乎在蓋爾芒特—巴維埃爾親王夫人的沙龍里找到了點古弗瓦西埃府的陳跡,但是,此沙龍的安排,在社交圈里可謂獨此一家,令人耳目一新,据此,大家普遍認為這位夫人具有獨創精神,聰慧過人。晚宴后,不管隨后進行的交際晚會場面多大,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上, ,來賓被分成苦干小圈子,需要時,自可轉過身來。親王夫人走去帶頭就座,仿佛有選擇地坐入其中的一個小圈子,以顯示此舉的社會意義。而且,她大膽地指名道姓,把另一小圈子的成員吸引過來。比如,若要提醒德達伊先生注意——他自然高興——另一圈子的德·維爾米夫人,她坐的位置正好讓人看到她的后背,她的脖頸儿有多漂亮,親王夫人便毫不猶豫地提高嗓門:“德·維爾米夫人,德達伊先生正在欣賞您的脖頸儿呢,他可是個大畫家呀。”德·維爾米夫人心領神會,這分明是直接邀她參加交談,便以其平素騎馬養成的靈巧動作,絲毫不打扰身旁的賓客,慢悠悠地把座椅轉動四分之三圈,几乎正對著親王夫人。
  “您不認識德達伊先生?”女主人問道,對她來說,對方听她招呼,靈巧而又難為情地轉動座位還不夠。“我不認識,可我熟悉他的作品。”德·維爾米夫人回答道,畢恭畢敬,姿態動人,顯得十分得体,令眾人羡慕不已,同時,她向那位打了招呼、但并未正式介紹給她的著名畫家悄悄地致以敬意。
  “來,德達伊先生,”親王夫人說,“我來把您介紹給德·維爾米夫人。”于是,德·維爾米夫人象方才向他轉過身那樣,動作靈敏地給《夢》的作者讓座。這時,親王夫人便將另一把座椅拉到自己面前;确實,她喊德·維爾米夫人不過是找個借口,以便离開第一個小圈子,她在此已度過十分鐘的規定時間,接著再到第二個圈子露個面,同樣賜給十分鐘。只用三刻鐘,所有小圈子便都受到她的光顧,每一次似乎都是即興生情,欣然而至,可真正的目的則是想充分顯示出“一位貴夫人”是多么自然地“善于接人待物”,可眼下,晚會的賓客才開始陸續到來,女主人坐在离進口不遠的地方,上身筆直,神態傲然,近乎皇家气派,兩只眼睛以其熾烈的光芒熠熠閃亮,身旁,一邊是兩位容貌并不俊俏的殿下,另一邊是西班牙大使夫人。
  我在几位比我早到一步的客人后排著隊。對面就是親王夫人,毫無疑問,她的花容玉貌并非是我對這次晚會記憶猶新的唯一因素,值得回憶的東西何其多。可女主人的這副臉龐是多么完美無瑕,仿佛是軋制而就的一枚紀念章,美麗絕倫,為我保留了永恒的紀念价值。若在晚會的前几天遇到她邀請的客人,親王夫人通常總是說:“您一定來,是吧?”似乎她非常渴望与他們交談。但恰恰相反,一旦客人來到她的面前,她對他們卻無話可說,也不起身歡迎,只是一時中斷与兩位殿下及大使夫人的閒聊,表示感謝:“您來了,太好了。”這并不是她真的認為客人前來赴會是表示一番心意,而是為了進一步表現她的盛情;謝罷,遂又把來賓打發到客流中去,補充道:“德·蓋爾芒特先生就在花園進口處,您去吧,”讓來客自行參觀,不再打攪她。對有的賓客,她甚至沒有一句話,只給他們露出兩只令人贊歎的縞瑪瑙眼睛,仿佛他們只是來參觀寶石展覽似的。
  在我前面第一個進府的是夏特勒羅公爵。
  已在客廳的賓客對他笑臉相迎,競相握手問候,公爵忙著一一還禮,卻沒有發現門子。但門子一眼便認出了他。此人的身分,門子曾多么渴望有所了解,過一會儿,他就要弄個一清二楚了。門子請問兩天前相遇的“英國人”尊姓大名,以便稟報,內心感到的不僅是激動,而是怨恨自己冒昧、失禮。他似乎覺得自己就要向眾人(然而人們卻覺察不出异常)公開一個秘密,可如此唐突,要當眾揭露,真是罪過。一听見來賓回答是“夏特勒羅公爵”,他感到驕傲极了复了鎮靜,對他的徽章圖案了解得八九不离十,急忙主動補充對方過分自謙的身分,大聲通報:“夏特勒羅公爵殿下大人到!”聲音中既有職業門子的鏗鏘有力,又有至愛親朋的柔情蜜意。可現在,輪到能報我了。我只顧細細打量女主人,可她還沒有看見我,我未多考慮眼前這位門子的職權,對我來說,此人的職權著實可怕——盡管害怕的原因与德·夏特勒羅先生的不一樣——門子全身披黑,活象個獄卒,身邊簇擁著一幫奴仆,身著最為悅目的號衣,一個個身強力壯,時刻准備擒拿擅自闖入府邸的外人,把他轟出去。他問了我的姓名,我象個任人捆綁在木砧上的死刑犯,不由自主地告訴了他。他立刻威嚴地揚起腦袋,不等我開口央求他小聲點儿——以便万一我真的未受邀請,可以保住面子,若是應邀而來,也不失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体面——他早已用足以震塌府邸穹頂的力量,唱出了那几個令人心悸的音節。
  杰出的赫胥黎(其侄儿目前在英國文學界占有決定性地位)說過這么一件事,他手下的一個女病人怎么也不敢再去上流社會,因為就在人們彬彬有禮請她入席的座位上,她往往發現已經坐著一位老先生。她心里清楚,不是那引她入席的動作,就是那席上坐著的老先生,兩者必有一個是幻影,因為別人決不可能指給她一個已被占用的席位。可是,為了治好她的病,赫胥黎硬要她再去參加晚會,她一時猶豫不決,覺得受不了,心里折騰開了,不知人們對她親熱的表示是否确有其事,或是自己受虛無的幻覺的指引,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到一位有血有肉的老先生膝上去。她一時拿不定主意,內心痛苦万分。但是,比起我此刻的苦惱,也許就遜色多了。一听到轟響起我的姓名,仿佛是一場滅頂之災的先聲,為了顯出我內心篤篤定定,沒有半點犯疑,我不得不擺出一副堅定的神態,向親王夫人走去。
  當我行至距她几步之遙的地方,她使發現了我,這征兆使我的擔心化為烏有,不再害怕自己是一次陰謀詭計的迫害對象,她不象見到其他賓客時那樣,坐著一動不動,而是抬起身子,向我迎來。瞬息間,我終于象赫胥黎的病人,舒心地歎了口气,當她打定主意坐到座椅上去后,發現席位是空的,終于明白了那位老先生是個幻影。親王夫人笑容可掬,上前与我握手。她一時站立著,賜我以殊榮,恰如馬萊伯一節詩的最后一句所云:
    天使起立,向他們示以敬意。
  她為公爵夫人尚未抵達表示歉意,仿佛她不在場,我會感到無聊。為了向我道這聲日安,她竟握著我的手,風度翩翩地圍著我旋轉一周,我頓時感到被她掀起的那股旋風裹挾而去。我簡直以為,她當即要對我大開恩典,如同一位領舞女郎,贈我象牙頭手杖或一只手表。可實際上,她什么也沒有給我,仿佛她方才不象在跳波士頓舞,而象是听了貝多芬的一段至圣的四重奏,擔心打亂了那雄壯的樂聲,頓時停止了交談,或不如說壓根儿就沒有開始談過,看到我進來后仍然容光煥發,只告訴我親王在什么地方。
  我离開了她,再也不敢接近,感到她對我絕對無話可說,這位身材頎長、美貌絕倫的婦人象多少傲然走上斷頭台的貴夫人一樣高尚,不敢獻給我蜜里薩酒1,只是誠心誠意地對我重复已經對我說過兩遍的話:“親王就在花園,您去吧。”可是,若到親王身邊去,這就意味著內心的疑慮將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困扰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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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种藥酒,對醫治眩暈症有特效。
  不管怎交談聲,他正在与剛剛結識的西多尼亞公爵閣下夸夸其談。人們往往可從對方的公開主張摸透其心思,而德·夏呂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亞先生則從各自的惡習中很快嗅出了對方的怪癖,對他倆來說,一到交際場合,共同的癖好就是口若懸河,乃至不容對方插話。正如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詩所云,他們很快判斷出這毛病不可救藥,于是拿定主意,當然不是偃旗息鼓,停止高論,而是各唱各的調,絲毫不理會對方說些什么。就這樣,組成了這混亂的聲響,象在莫里哀的劇中,几個人同時在講述不同的事情,嘈雜一片。男爵嗓門宏亮,成竹在胸,肯定自己能占据上風,蓋過德·西多尼亞有气無力的聲音,可后者并不因此而气餒,一旦德·夏呂斯先生停下喘口气,這間歇馬上便充斥了那位西班牙大貴人我行我素,嗚嚕嚕持續不斷的低聲細語。我本來很想請求德·夏呂斯先生把我引荐給蓋爾芒特親王,可我擔心(有諸多理由)他會生我的气。我的所作所為對他真太忘恩負義了,一來我再次使他的殷勤落空,二來自那天夜晚他親親熱熱送我回家以來,我對他一直沒有絲毫表示。不過,我并無先見之明,把就在這天下午我剛剛目擊的絮比安与他之間發生的那個場面當作托詞。我那時對此并無絲毫的怀疑。确實,前不久,我父母責備我手懶,遲遲沒有動筆給德·夏呂斯先生寫几句話,以表感激之情,我反倒大發雷霆,怪他們逼我接受有損体面的主張。不過,只是因為我怒不可遏,想說句他們最不中听的話,才報以如此謊言。事實上,我絲毫沒有怀疑男爵大獻殷勤會隱藏著任何肉欲的,甚或情感的企圖。我把那件事情純粹視作荒唐行為,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我父母。然而,有時未來就居留在我們身上,我們卻不知道,我們原以為是撒謊的戲言恰正切中了即將出現的現實。
  我對德·夏呂斯先生缺少感激之情,他對此無疑會寬大為怀。可令他惱火的,是我今晚竟出現在蓋爾芒特夫人府上,猶如最近在他表姊妹家頻頻露面一樣,我的出現似乎在無聲地庄嚴宣告:“唯有通過我,方可躋身這些沙龍。”這是個嚴重的過失,也許還是個不可補贖的罪過,我沒有往深里多想。德·夏呂斯先生深知,他的嗷嗷雷嗓門,專用以對付不對他言听計從,或他恨之入骨的人,在許多人眼里,已經開始變作雷卡通了,再也無力將任何人驅逐出任何地方。可是,也許他還以為,他的能量雖已減弱,仍不失其威力,在類似我這等涉世不深的青年眼里,雄風猶存。因此,選擇他在這次盛會上為我幫忙,我覺得很不适宜,因為僅僅我在場似乎就构成了對他自命不凡之架勢的諷刺与否定。
  這時,我被一個相當俗气的人扯住了,此人就是E教授。他在蓋爾芒特府中看見我,大為詫异。我見他在場,也不少奇怪,親王夫人府上竟見到他這類人物,可謂空前絕后。他不久前剛為親王治愈了傳染性肺炎,其實親王早已用過藥,出于對他的感激之情,德·蓋爾芒特夫人打破慣例,邀請他赴會。因他在沙龍里絕對不認識任何人,總不能象個死神的使者,孤零零在客廳里游來蕩去,所以一眼認出我之后,便平生第一次覺得有無數的事情要對我傾訴,這使他得以保持鎮靜,也正出于這一原因,才向我走來。此外,還有另一個原因。他這人特別注意任何時候都不得誤診。然而,他信函太多,致使他為一位病人初診之后,弄不清病情是否按他的診斷方向發展。諸位也許還未忘記,當初我外祖母老毛病發作,當晚我就把她領到他家診治,恰好撞見他讓人為自己縫制獎旗,縫得還真夠多的。時過境遷,他再也記不清我們曾差人給他送過訃告。“您外祖母大人已不在人世,對吧?”他對我說,話中帶有八九分的把握,也就不在乎尚存的一二分疑慮了。“啊!果然這樣!想當初,從我見到她的第一分鐘起,我對她的診斷就完全灰了心,我記得清清楚楚。”
  就這樣,E教授得知或再次得知了我外祖母謝世的消息,我也許應該為他歌功頌德,為整個醫學界歌功頌德,然而,我卻沒有任何滿意的表示,也許壓根儿就沒有滿意的感覺。醫生的過失屢見不鮮。他們往往對攝生療法持樂觀態度,但對最終的療效則表示悲觀,因而犯下過錯。“葡萄酒嗎?限量喝一點對您不會有什么坏處,這可以說是一种健身劑……房事嗎?不管怎么說,這是人之常欲。我同意,但不能過分,請听清我的話。凡事物极必反,過分就是毛病。”這一下子,對病人是多大的誘惑!這誘惑著病人放棄兩种起死回生之妙藥:飲水和禁欲。然而,若病人心髒出了毛病,患了蛋白尿等病,那他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一旦出現嚴重障礙,盡管是功能性的,也往往單憑想象,將之歸結為癌症了事。對于不治之症,再治療也無濟于事,自然沒有必要繼續給病人看病。于是,病人自己掙扎,為自己規定了嚴格的進食制度,身体漸漸康复了,總算活了下來,大夫原以為他早已進了拉雪茲神甫公墓,不料卻在歌劇院大街相遇,對方向他脫帽致意,他卻視之為大不敬的奚落行為。其憤慨程度比刑事法庭庭長有過之而無不及,兩年前,他明明宣判了一位四處游蕩的流浪漢死刑,那家伙似乎毫不懼怕,如今竟又在他鼻子底下溜達。醫生們(當然不指全部,我們思想中并不排斥非凡的例外)自然會為自己的診斷得以證實感到欣喜,但一般來說,更為自己的判決宣布無效感到惱火,憤怒。正是由于這一原因,雖然E教授見自己沒出差錯,內心無疑感到滿足,但不論他有多得意,他還很善于逢場作戲,顯出一副悲傷的模樣,跟我談起我們所遭受的不幸。他并不打算敷衍几句了事,因為談話給他提供了保持鎮靜的机會和繼續呆在客廳的理由。他跟我談起近日天气炎熱,盡管他素有文化修養,完全可以使用純正的法語表達思想,可他卻這樣對我說:“這樣高燒,您不難受嗎?”究其原委,原來是自莫里哀時代以來,醫學在其知識領域略有進步,可在術語方面卻毫無起色。我的對話者緊接著添上一句:“眼下,必須避免發汗,這么個天,尤其在過熱的客廳里更容易引起發汗。等您回家,想喝點什么,您可以以熱攻熱”(這意思顯然是說喝點熱飲料)。
  由于我外祖母死的方式有些特殊,我對這一問題頗感興趣,最近,我在一位大學者的一部著作中讀到,出汗對腎有害,因為正常情況下通過別的渠道分泌的卻通過皮膚排掉了。我為這酷暑感到遺憾,我外祖母就是在熱天病逝的,我几乎就要指控這鬼天气坑人了。可是,我并未跟E大夫談起這些,倒是他主動對我說,“這种大熱天,會出大量的汗,其好處就是腎可以同時減輕負擔。”看來,醫學不是准确的科學。
  E教授死纏著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离開我,可我剛剛發現了福古貝侯爵,只見他朝后退了一步,向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畢恭畢敬,一左一右行了兩個屈膝禮。德·諾布瓦先生最近才引見我与他結識,現在,我倒希望能通過他把我介紹給男主人。因本書篇幅有限,不允許我在此細細解釋由于年輕時發生了何种事故,德·福古貝先生才与德·夏呂斯先生過從甚密,拿索多姆人的話說,他与德·夏呂斯先生是“心腹之交”,在上流社會,象德·福古貝先生這樣的為數甚少(也許就獨他一人)。不過,倘若說我們這位在戴奧多爾國王身邊的公使也有著男爵身上某些同樣的缺陷的話,那也只是小巫見大巫,相比之下,黯然失色。他對人往往一時怀有好感,一時又充滿仇恨,其表現形式也只是情感上的,且极其溫和,也很笨拙,男爵正是鑽其感情多變的空子,一會激起誘惑的欲望,一會又惶惶不安——也是想象的結果——不是害怕受到鄙視,至少也是擔心暴露自己的企圖。由于他心底純洁,堅持“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他這人雄心勃勃,自進入參加會考的年齡之后,為此犧牲了一切樂趣),尤其因為他智力低下,德·福古貝先生此一時,彼一時的多變性情,顯得滑稽可笑,且暴露無遺,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恭維起人來毫無節制,滔滔不絕,充分表現出其雄辯的才華,同時連諷刺帶挖苦,手段妙不可言,語气刻薄至极,讓人銘心刻骨,終身難忘;然而,德·福古貝先生卻与他相反,表白好感時,那語气象是個末等社會的小人,又象是個上流社會的貴人,也象是位官場的老爺,總之平庸無奇;若是罵起人來(和男爵一樣,往往是徹頭徹尾的無事生非),則一副惡狠狠的模樣,沒完沒了,毫無幽默感,与公使先生六個月前親口所說的往往大相徑庭,叫人格外生厭,可說不定過不了多久,他又會舊話重提:變化中不乏常規,倒給德·福古貝先生的不同生活階段增添了一种天体之詩意,若無此詩意,他豈能胜人一籌,与天体試比高低。
  他問候我的這聲晚安就絲毫沒有德·夏呂斯先生請安的韻味。那舉止千般造作,他卻自以為是上流社會和外交場合的翩翩風度,此外,德·福古貝先生還伴以放肆、洒脫的姿態,笑容可掬,一方面為了顯得生活如意——可他內心里卻為自己得不到擢升,時刻受到革職退休威脅而有難言的苦衷——另一方面則為了顯出年輕,充滿男子气概,富于魅力,然而在鏡中,他卻看到自己那張多么希望保持迷人風采的臉龐四周已經刻上道道皺紋,甚至再也沒有勇气去照一照。這并非他真的希冀征服別人,只要往這方面想一想,他也會膽顫心惊,因為流言蜚語,丑聞訛詐著實令人可怕。本來,他几乎象個孩子似的放浪形骸,可自從他想到凱道賽1,希望獲得遠大前程的那天起,便轉而絕對禁欲,這一變,活象成了籠中困獸,總是東張西望,露出惊恐、貪婪而愚蠢的目光。他愚蠢至极,甚至都不想一想,他年輕時的那幫二流子早已不是小淘气包了,若有個報童沖他喊一聲“買報了”,他會嚇得不由自主地渾身哆嗦,以為被對方認出,露出了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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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外交部所在地。
  德·福古貝為忘恩負義的凱道賽犧牲了所有享受,可正因為缺少享受,他——也正因為這一點,他興許還希望惹人喜歡——內心有時會突然沖動。天知道他一封接一封給外交部呈了多少信函,私下里耍了多少陰謀詭計,動用了夫人多少信譽(由于德·福古貝夫人出身高貴,長得又膘肥体壯,一副男子相,特別是她丈夫平庸無能,人們都以為她具有杰出才能,是她在行使真正的公使職權了),不明不白,把一個一無長處的小伙子拉進了公使團成員之列。确實,數月或數年之后,盡管這位無足輕重的隨員毫無坏心眼,但只要對上司哪怕有一點冷漠的表示,上司就以為受到蔑視或被出賣,再也不象過去那樣對他關怀備至,而是歇斯底里地狠加懲治。上司鬧得天翻地覆,要人把他召回去,于是,政務司司長每天都能收到這樣一封來函:“您還等什么?還不赶快給我把這刁滑的家伙調走?為了他好,教訓他一番吧。他需要的,是過一過窮光蛋的日子。”由于這一原因,派駐到戴奧多爾國王身邊的專員職務并不令人愉快。不過,在其他方面,因為他完全具備上流人士的常識,所以,德·福古貝先生仍是法國政府派駐國外的最优秀的外交人員之一。后來,一位所謂上層的無所不知的雅各賓党人取代了他,法國与國王統治的那個國家之間很快爆發了戰爭。
  德·福古貝先生和德·夏呂斯先生有個共同之處,就是不喜歡先向人請安。他們宁可“還禮”,因為他們總是擔心,自上次分手后,也許對方听到了別人對他們的閒話,不然,他們說不定早已主動向對方伸出手去。對我,德·福古貝先生不必費神顧慮這一問題,我很主動地向前向他致意,哪怕只是由于年齡差別的緣故。他向我回了個禮,惊歎而又欣喜,兩只眼睛繼續轉個不停,仿佛兩旁長著禁食的嫩苜蓿。我暗自思忖,覺得在求他帶我去見親王之前,還是先請他把我介紹給德·福古貝夫人更合乎禮儀,至于見親王的事,我准備等會儿再提。一听我想結識他夫人,他似乎為自己也為夫人感到欣喜,毫不遲疑地舉步領我向侯爵夫人走去。到她面前后,他連手勢加目光指著我,盡可能表示出敬意,然而卻一聲不吭,數秒鐘后,活蹦亂跳地獨自离去了,撂下我,一人与他夫人呆在一起。她連忙向我伸出手來,可卻不知面對誰表示這一親切的舉動,我這才恍然大悟,德·福古貝先生忘了我叫什么,甚或根本就沒有認出我來,只不過出于禮貌,不想向我挑明,結果把引見演成了一出十足的啞劇。因此,我的行動并無更大的進展;怎能讓一位連我的姓名都不知曉的婦人把我介紹給男主人呢?再說,我也不得不跟德·福古貝夫人交談一會儿。這使我心煩,原因有二。其一,我并不打算在晚會呆很長時間,因我已与阿爾貝蒂娜說妥(我給她訂了一個包廂看《費德爾》〉,讓她在子夜前一點來看我。當然,我對她毫無依戀之情,我讓她今晚來,只是順應了一种純粹的肉欲,盡管在這一年的三伏天,解放了的肉欲更樂于拜訪味覺器官,尤其喜歡尋覓清涼。除了少女的吻,它還更渴望喝杯桔子飲料,游個泳,或者靜靜觀賞那輪替天解渴的明月,月亮象只剝淨的水果,鮮汁欲滴,不過,我想呆在阿爾貝蒂娜身邊——她使我想到了波浪的涼爽——以擺脫那許許多多迷人的臉蛋(因為親王夫人舉辦的不僅僅是夫人的晚會,也是少女們的聚會)不可避免地將給我造成的惋惜之感。其二,威嚴的德·福古貝夫人長著波旁家人的嘴臉,郁郁寡歡,沒有絲毫的魅力。
  在外交部,人們并無惡意,都說這一家子是丈夫穿裙子,妻子穿短褲。不錯,這話里的真實性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德·福古貝夫人,簡直是個男子漢。她天生就是這副樣子,還是后天才變得如我看到的這股模樣?這倒無關緊要,因為不管是先天所生還是后天所變,反正都是大自然創造的最動人心弦的奇跡之一,尤其是后天的變化,如此奇跡造成了人類与花卉彼此不分。倘若第一种假設——后來的德·福古貝夫人天生就是這副笨拙的男子相——能夠成立,那么便是天性在耍花招,既慈悲,又狠毒,給少女披上一副假小子的偽裝。不喜歡女色但又想改邪歸正的少年欣然找到了一個未婚妻,壯實得象菜市場上的搬運工。倘若相反,這女人并非天生男人性格,那么便是她自己為討夫君的歡心,甚或毫無意識地通過擬態,漸漸養成,就象有的花在擬態性作用下,給自己披上類似其意欲引誘的昆虫的外衣。她恨自己得不到愛,恨自己不是男人,于是便漸漸男性化了。除我們所關心的這一情況外,誰沒發現有多少最正常不過的夫妻最終都變得性格相似,有時甚至互換了一副性格?從前有一位德國首相叫比洛夫親王,他娶了一位意大利女人為妻。時間一長,在親王身上,人們發現這位作為丈夫的日爾曼人漸漸養成了多么典型的意大利人的精明,而親王夫人卻慢慢染上了德國人的粗魯。姑且不提我們所描繪的這些規律的特殊例子,誰都知道有那么一位杰出的法國外交官,他是在東方最享有盛譽的偉人之一,唯有其姓氏表明其籍貫所在。隨著他日漸成熟,衰老,一個東方人竟在他身上脫穎而出,絕沒有誰怀疑這位東方人,誰見到他,都會為他頭上少戴了頂土耳其帽而遺憾。
  還是言歸正傳,談談那位公使的陌生風尚吧,我們方才提及他那遺傳變异而拙笨了的形象。不管是后天養成,還是先天造就,反正德·福古貝夫人成了一個典型的男人化身,其不朽形象就是巴拉蒂娜親王夫人,她總是身著馬服,不僅僅從丈夫身上汲取了男子气概,而且還從不愛女人的男子身上沾染了一些惡習,在一封封說三道四的信中、揭露路易十四宮廷中那些貴族大老爺之間的勾當。造成德·福古貝夫人一類女人身上出現男子气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她們遭受丈夫的遺棄,為此感到恥辱,致使身上所有的女性特征漸漸失卻光澤。她們最終養成了丈夫所不具備的优點和毛病。隨著丈夫日漸輕佻,愈來愈女子气,愈來愈不知趣,她們活象毫無魅力的雕像,變得男子气十足,而這种陽剛之气本應由丈夫來表現的。
  恥辱、厭倦、憤懣的印記使德·福古貝夫人端端正正的臉龐黯然失色。糟糕,我感到她正饒有興味且好奇地打量著我,簡直象個討德·福古貝先生歡心的年輕小伙子,既然漸漸衰老的丈夫如今更愛青春年少,她也就恨不得成為翩翩少年。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猶如外省人對著時新服飾用品商店的商品目錄冊,聚精會神地描著漂亮的畫中人大小恰正合适的套頭連衣裙(實際上,每一頁畫得都是同一個人,只不過由于變換服飾与姿態,造成錯覺,看出象是許多各不相同的人)。花誘蜂的引力如此之大,推動著德·福古貝夫人向我靠近,她居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讓我陪她去喝杯桔子飲料。可我連忙脫身,推托說我馬上要走,可還沒有見到男主人。
  男主人正在花園門口与几位來客交談,我离那儿并不太遠。可這段距离令我生畏,簡直比赴湯蹈火還要可怕。
  花園里站著許多婦人,我覺得可通過她們引見一下,她們一個個裝模作樣,惊歎不已,實際上茫然不知所措。舉辦此類盛會,一般都是形式在前,待到第二天方能成為現實,因為第二天才引起未受邀請之人的關注。諸多文人都有一种愚蠢的虛榮心,一位名副其實的作家卻無比虛榮,要是閱讀一位對他向來推崇備至的批評家的文章,發現文中不見自己的名字,提的盡是些平平庸庸的作者,盡管文章可能不乏惊人之筆,他也不會有閒心再讀下去,因為有作品需要他去創造。
  可是,一位上流社會的女人閒极無聊,無所事事,一旦在《費加羅報》上看到:“昨日,蓋爾芒特親王夫婦舉行了盛大晚會……”便會惊叫起來:“怎么搞的!三天前我跟瑪麗-希貝爾整整交談了一個鐘頭,她竟然對我只字未提!”于是,她絞盡腦汁,想弄清自己到底有什么對不起蓋爾芒特家。必須承認,親王夫人的盛會有所不同,不僅引起未受邀請之人的惊訝,有時,受邀請的客人也同樣覺得奇怪。因為她的晚會往往出人意外,爆出冷門,邀請一些被德·蓋爾芒特夫人冷落了數年的客人。而几乎所有上流人士都是那么淺薄,每個人對待同類僅以親疏論是非,請了的親親熱熱,不請的耿耿于怀。對這些人來說,盡管都是親王夫人的朋友,若真的沒有得到邀請,這往往是因為親王夫人害怕引起“帕拉墨得斯”不滿,因他早已把他們逐出教門。据此,我完全可以斷定,她沒有跟德·夏呂斯先生提起我,不然,我就不可能在場。德·夏呂斯先生正站在德國大使身旁,憑倚著花園門前通往宮邸的主樓梯的欄杆,盡管男爵身邊圍了三四個崇拜他的女人,几乎擋住了他,但來賓都得上前向他問好。他一一作答,直呼其姓。只听得一連串的問候聲:“晚上好,迪·阿塞先生,晚上好,德·拉都·迪品-維爾克洛茲夫人,晚上好,德·拉都·迪品-古維爾納夫人,晚上好,菲利貝,晚上好,我親愛的大使夫人……”不停的尖聲問候不時被德·夏呂斯先生履行公務的囑托与詢問(他根本不听回答)所打斷,這時,他的聲音變得溫和起來,假惺惺的,既表示冷漠,也稍帶几分親善:“注意小姑娘別受涼了,花園嘛,總有點儿潮气。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晚上好,德·梅克倫堡夫人。姑娘來了嗎?她穿上那件迷人的玫瑰色連衣裙了嗎?晚上好,圣謝朗。”當然,他這副姿態含著傲气。德·夏呂斯先生知道自己是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在這次盛會中舉足輕重,优越于他人。但是,也不僅僅含有傲气,對具有審美情趣的人來說,倘若此盛會不是在上流人士府邸舉行,而是出現在卡帕契奧1或委羅內塞2的油畫中,那么,盛會這個詞本身就會引起奢華感,好奇感。更有甚者,德·夏呂斯這位德國親王可能會想象著這場盛會正在湯豪澤3的詩篇中舉行,他儼然以瑪格拉弗自居,站立在瓦爾堡的進口,降貴紆尊向每位來賓問候一聲,來賓魚貫進入城堡或花園,迎接他們的是百奏不厭的著名《進行曲》的長長的短句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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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卡帕契奧(約1460—1525F1526),意大利文藝复興早期威尼斯畫派最偉大的敘事体畫家。
  2委羅內塞(1528—1588),十六世紀威尼斯畫派的主要畫家和著名色彩大師。
  3湯豪澤(約1200—約1270),德國抒情詩人。

  可是,我怎么也得拿定主意。我清楚地認出了樹下的几位女子,我跟她們多少有些交往,可她們仿佛個個變了模樣,因為她們此時是在親王府,而不是在她們的哪位表姊妹家,而且我也看到,她們此刻并不是面對薩克遜餐盤,而是坐在一棵栗樹的樹蔭下。環境的优雅并不起任何作用。即使在“奧麗阿娜”府中環境遜色百倍,我心中照舊會混亂不堪。若在我們所處的客廳里,電燈突然熄滅,不得已換上油燈,那在我們眼里,一切便會變樣。我被德·蘇夫雷夫人引出了猶豫不決、進退兩難的境地。“晚上好,”她邊說邊向我走來,“您是否很久沒見到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了?”說此類話時,她盡量拿出一副腔調,表示并不象他人,純粹是閒极無聊,無話找話,明明不知該談什么,卻偏要提起兩人都認識的哪位熟人,但往往又弄不清對方是誰,一而再,再而三,沒完沒了地跟您搭腔。与眾不同的是,她的目光里延伸著一條細細的導線,分明在說:“別以為我沒有認出您來。您這位年輕小伙子,我在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見過。我記憶猶新。”可是,這句話看似愚蠢但用心良苦,它在我頭頂張開的保護网极不牢靠,我剛欲利用,它便倏然消失,蕩然無存。若要到一位有權有勢的人物面前為某人去求情,德·蘇夫雷夫人往往表現不凡,在求情者的眼里,她象在抬舉他,可在權貴看來,卻又不象在抬舉求情者,以致這一具有雙重意義的姿態既能使后者對她感恩戴德,自己也不至于欠下前者的人情債。見這位夫人對我怀有好感,我斗膽求她把我介紹給德·蓋爾芒特先生,她利用男主人的目光尚未轉向我們的當儿,慈母般地抓著我的雙肩,雖然親王腦袋扭了過去,根本看不著她,她還是對著他微微而笑,推著我向他走去,那動作說是在保護我,可卻存心不成全,我還未及邁步,她就撂下我不管了。上流社會的人就是這樣卑怯。
  一位夫人直呼我的家姓,上前向我問候,顯得更為卑怯。我一邊与她搭腔,一邊极力回憶她的姓名;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曾和她共進過晚餐,她對我說過的話有些還沒有遺忘。可是,盡管我把注意力伸向記憶殘存的深處,卻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芳名。然而,這姓名就存在于我腦中。我的思想与它象玩起了游戲,企圖先确定其范圍,回想其起首的第一個字母,最后再整個儿弄個水落石出。然而枉費心机,我差不多感覺到它的存在与份量,可每當我想象它的形式,与蜷縮在我黑暗的記憶深潭中憂郁的囚犯對號入座時,便立即否認了自己:“這不對。”毋庸置疑,我的思維可創造出最難以記憶的姓名。可是,這里并不需要創造,而是要再現。倘若不受真實性所控制,任何思維活動都不費吹灰之力。而此處,我必須受其約束。可突然,整個姓氏出現了:“德·阿巴雄夫人。”我不該說它出現了,因為我覺得它并非自動浮現在我的腦海。有關這位夫人,尚存許多模糊的記憶,我雖然不懈地求助于它們(比如激發自己的記憶,對自己這樣說:“噢,這位夫人就是德·蘇夫雷夫人的好友,她對維克多·雨果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般純真幼稚,又那么誠惶誠恐”),可我也并不認為,這些在我和她的姓名之間跳躍不定的記憶,為驅使它的浮現起到了什么作用。當人們搜索枯腸,回憶某人的姓名,在記憶中大肆玩起“捉迷藏”游戲時,用不著采用一系列逐層近似估算法。開始,什么都模糊不清,可突然,准确的姓名出現了,与自以為猜准的姓名風馬牛不相及。但并不是它自行出現在我們腦中。不,我還是認為,隨著我們的生活一天天過去,我們度過的時光使我們漸漸遠离了那姓名清晰可辨的區域,而通過激發自己的意志和注意力,增強了心靈透視的銳敏度,我才驀然穿透了昏暗層,眼前豁然開朗。總而言之,即使在遺忘和記憶中間存在著過渡界線,這种過渡也是下意識的。因為在搜索到准确的名字之前,我們逐步猜想的名字其實都是錯誤的,弄得我們步步扑空。更有甚者,那些猜想的名字根本不成其為什么名字,往往只是几個簡單的輔音,与搜索枯腸所得的姓名格格不入。不過,從虛無到真實的思維運動是多么神秘,也許不管怎么說,這些錯誤的輔音有可能就是探路的拐杖,笨拙地在前面摸索,幫助我們捕捉准确的名字。諸位讀者也許會說:“所有這些,与告訴我們這位夫人如何缺乏善心毫無關系嘛;既然您作了長篇大論,作者先生,請允許我再浪費您一分鐘,我要告訴您,象您這樣年紀輕輕(或者象您筆下的主人公那么年輕,如果主人公不是您本人的話),您就如此健忘,連一位极熟悉的女士的姓都記不起來,豈不令人惱火。”讀者先生,這确實令人惱火。甚至比您想象的還更慘,待您感到,這樣的時刻已經來臨,姓名、詞匯通通將從清晰的思維區消失,對自己最熟悉的人也最終喊不出姓名。這的确令人惱火,年紀輕輕,回憶熟人的名字,就得這么費勁。可反過來說,倘若只涉及一些頗為耳生,自然而然忘卻的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也不想費心去回憶,那這种缺陷倒不無好處。“什么好處,請您談一談。”哎,先生,須知唯有疾病本身才能教人去發現、了解并分析其机制,不然,永遠都不可能打開它的奧秘。試想一個人象僵尸一樣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才醒來,起床,他還會想到對睡眠進行重大探索,哪怕進行小小的一番思考嗎?也許他都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在睡覺。稍微有點失眠,并非無益,它可品嘗睡眠的滋味,在茫茫黑夜中放射出一點光芒。常盛不衰的記憶力并不是功率很強的推動研究記憶現象的激電器。“可德·阿巴雄夫人到底把您介紹給親王沒有?”沒有,請安靜,容我繼續往下敘述。
  德·阿巴雄夫人比德·蘇夫雷夫人還更怯懦,但她的怯懦有情可原。她自知在社交上威信不高。她与蓋爾芒特公爵曾經有過的那段私情使她本來就不高的聲望大大降低,等到公爵把她一腳踢開,她干脆就名聲掃地了。我請求她把我介紹給親王,勾起了她的不快,造成她一時沉默不語,自以為這樣沉默可以裝出沒有听見我說的話,也未免太幼稚了吧。她恐怕都未察覺到自己气得緊皺眉頭。也許恰恰相反,她已經有所察覺,對荒謬的請求不屑一顧,并据此給我上了一堂行事審慎課,卻又不顯得過分粗暴,我是說這是一堂無聲的教訓,并不比慷慨陳詞缺乏說服力。
  再說,德·阿巴雄夫人确實窩火:眾多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一個文藝复興風格的陽台,陽台角上,并不見風行一時的紀念雕像,卻探出了美貌非凡的德·絮希-勒迪克公爵夫人,其优美的丰姿并不比雕像遜色纖毫,就是她不久前取代了德·阿巴雄夫人,成了巴贊·德·蓋爾芒特的心上人。透過抵御夜寒的白色薄羅紗裙,可見她那胜似胜利女神飄飄然柔美的身姿。
  我只有求助于德·夏呂斯先生了,他已經走進底層的一個房間,可通往花園。此時,他裝著在全神貫注地打一局模擬的惠斯特牌戲,這樣他便可避免給人造成對他人視而不見的印象,我趁机盡情欣賞他那以簡為美的燕尾,上面略有點綴,興許唯有裁縫師傅才能識貨,大有惠斯勒1黑白《諧奏曲》一畫的气派,其實不如說是黑、白紅的和諧,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在一條寬寬的衣襟飾帶上佩戴著一枚馬爾特宗教騎士團黑白紅三色琺琅十字勳章。這時,男爵玩牌的把戲被德·拉加東夫人打斷了,她領著侄子古弗瓦西埃子爵,青年人長著漂亮的臉蛋,一副放肆的模樣。“我的好兄弟,”德·拉加東夫人說道,“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侄儿阿達爾貝。阿達爾貝,你知道吧,這就是你常听說的赫赫有名的帕拉墨得斯叔叔。”“晚上好,德·加拉東夫人。”德·夏呂斯先生作答道。接著,他又添了一句“晚上好,先生”,眼睛看也沒看年輕人一眼,態度粗暴,聲音生硬得很不禮貌,在場的人不禁為之瞠目。也許,德·夏呂斯先生知道德·加拉東夫人對他的習性存有疑心,禁不住想含沙射影開開心,于是,他便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對她侄子接待親熱,會引起她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同時,他也故作姿態,公然表示他對青年小伙子不感興趣;也許他本來就不認為,那位阿達爾貝會畢恭畢敬地回報嬸母的介紹;抑或他渴望日后能与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朋友共闖深宮,不妨先來個下馬威,就象君主們在采取外交行動之前,往往用軍事行動來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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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惠斯勒(1834—1903),美國著名畫家,作品風格獨特,線條与色彩和諧。
  讓德·夏呂斯接受我的請求,同意引見,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難辦。一方面,近二十年間,這位堂吉訶德曾与多少架風車(往往是他認為對他不敬的親戚)激戰,又多少次擋駕,把“不受歡迎的人”排斥在蓋爾芒特家族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門之外,以致蓋爾芒特家族的人都開始害怕會与他們所喜歡的朋友全鬧翻,至死也不能与某些在他們看來頗為好奇的新人交往,而這僅僅是為了迎合一位內弟或堂兄的毫無道理的深仇大恨,這位內弟或堂兄也許都恨不得大家為他而拋棄自己的妻子、兄弟、儿女。德·夏呂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發現人們對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經不放在心上,設想一下未來、真擔心最終被拋棄的是他自己,于是開始作出部分犧牲,象俗話所說,開始“掉价”。另一方面倘若說他有能力,使得哪位討厭的家伙一連几月,甚至几年過著單一的生活——誰要向這人發出邀請,他都絕不容忍,甚至會不自量力,敢像個搬運夫那樣赤膊上陣,与王后作對,根本不在乎對方的身份對他不利——那么相反,因他動不動就大發雷霆,因此罵人的火藥就不可能不四散無力。“蠢蛋,混賬家伙!得教訓教訓他,把他掃到臭水溝里去,哎,這家伙,即使掃進了臭水溝,對城市衛生也會有害。”他常常這樣破口大罵,甚至有時一人在家,讀到自以為對他大不敬的來信或想起別人傳給他的一句閒話,也會大罵一通。不過。一旦他對第二個混蛋發起火來,對第一個的怒气使就煙消云散,只要此人對他有所恭敬的表示,先前引起的危机還來不及怀恨結仇,便很快被忘得一干二淨。因此,盡管他對我抱有怨气,我求他引我去見親王,也許本來是可以成功的,可我偏偏出了一念之差,為了避免他以為我是冒冒失失撞進府來,求他說情,讓我留下做客,我煞有介事地多說了一句:“您知道,我与他們很熟,親王夫人對我十分客气。”“那好,既然您跟他們熟,還用得著我替您介紹嗎?”他冷冷地回答我,立即轉過身去,繼續和教廷大使、德國大使及一位我素不相識的人物裝著打惠斯特牌戲。
  這時,從埃吉伊翁公爵昔日放養稀有動物的花園深處,透過大敞的門扉,向我傳來了一陣深呼吸的聲音,仿佛恨不得一口气吸進滿園春色。那聲音漸漸靠近,我循聲走去,不料耳邊又響起了德·布雷奧代先生低低的一聲“晚安”,這聲音不象磨刀霍霍聲,更不象糟蹋庄稼地的野豬崽的嗷嗷亂叫,而象是一位救星救急時的慰問。此人不如德·蘇夫雷夫人有權有勢,但也不象她那樣生性不樂于效勞,比起德·阿巴雄夫人,他和親王的關系也要隨便得多,也許,他對我在德·蓋爾芒特家族所處的地位存有幻想,或許他比我自己還更了解我的地位舉足輕重,可開始几秒鐘,我難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見他鼻神經乳頭不停抽搐,鼻孔大張,左顧右盼,單片眼鏡后的那對眼睛瞪得滾圓,煞是好奇,仿佛面前有五百部奇觀。不過,听清我的請求后,他欣然接受,領著我向親王走去,一副美滋滋、鄭重其事卻又俗不可耐的樣子,把我介紹給親王,仿佛向他奉上一碟花式糕點,一邊略加舉荐。蓋爾芒特公爵一高興起來,待人有多和藹、友好、隨和,充滿情誼,那么在我看來,親王待人就有多刻板、正經、傲慢。他對我勉強一笑,嚴肅地叫了我一聲:“先生。”我常听公爵譏笑他表兄弟傲慢不遜。可是,親王剛開始和我說了几句,那冷峻、嚴肅的語气与巴贊和藹可親的話語形成了极為強烈的對照,我馬上便明白了,真正目中無人的正是一面就与您“稱兄道弟”的公爵,這兩個表兄弟中,真正謙遜的倒是親王。從他審慎的舉止中,我看到了一种更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說平等相待,因為這對他是不可想象的,但至少是對下屬應有的尊重,這就像在所有等級森嚴的圈子里,比如在法院、醫學院,總檢察長或“院長”深知自己身居要職,表面都顯出一副傳統的傲慢气派,可內心里比起那些佯裝親熱的新派人物來,實際上要更真誠,若与他們相處熟了,就會覺得他們為人更善良,待人更友好。“您是否打算繼續令尊先生的事業?”他問我,神態冷淡,但又不乏興趣。我猜想他這樣問我只是出于禮貌,于是我簡明扼要給予回答,然后即离開了他,讓他接待新到的來賓。
  我一眼瞥見了斯万,想和他攀談几句,可恰在這時,我發現蓋爾芒特親王沒有站在原地接受奧黛特丈夫的問候,一見面,就象抽水泵那樣有力,猛地把他拖到了花園深處,有人傳說,甚至“要把他攆出門外”。
  上流社會的人都是那么心不在焉,直到第三天,我才從報上得知一個捷克樂團兩天前演了整整一個夜場,同時了解到孟加拉戰火繼續不斷燃燒,眼下,我又集中了几分注意力,想去觀賞一下著名的于貝爾·羅貝噴泉。
  噴泉位于林間空地的一側,周圍樹木環繞,樹木美不胜收,不少樹与噴泉一樣古老。遠遠望去,噴泉細長的一股,靜止不動,仿佛凝固了一般,微風吹拂,才見淡雅、搖曳的薄紗悠悠飄落,更為輕盈。十八世紀賦予了它盡善至美的纖纖身段,可噴泉的風格一旦固定,便似乎斷絕了它的生命。從此處看去,人們感覺到的与其是水,毋宁說是藝術品。噴泉頂端永遠氤氳著一團水霧,保持著當年的風采,一如凡爾賽宮上空經久不散的云霧。走近一看,才發現噴泉猶如古代宮殿的石建筑,嚴格遵循原先的設計,同時,不斷更新的泉水噴射而出,本欲悉听建筑師的指揮,然而行動的結果恰似違背了他的意愿,只見千万股水柱紛紛噴濺,唯有在遠處,才能給人以同一股水柱向上噴發的感覺。實際上,這一噴射的水柱常被紛亂的落水截斷,然而若站在遠處,我覺得那水柱永不彎曲,稠密無隙,連續不斷。可稍靠近觀望,這永不中斷的水柱表面形成一股,可實為四處噴涌的水所保證,哪里有可能攔腰截斷,哪里就有水接替而上,第一根水柱斷了,旁邊的水柱緊接著向上噴射,一俟第二根水柱升至更高處,再也無力向上時,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附近,無力的水珠從水柱上洒落下來,途中与噴涌而上的姊妹相遇,時而被撞個粉碎,卷入被永不停息的噴水攪亂了的空气渦流之中,在空中飄忽,最終翻落池中。猶猶豫豫、反向而行的水珠与堅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鮮明對比,柔弱的水霧在水柱周圍迷濛一片,水珠頂端一朵橢圓形的云彩,云彩由千万朵水花組成,可表面像鍍了一層永不褪色的褐金,它升騰著,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團,迅猛沖天而上,与行云打成一片。不幸的是,只要一陣風吹來,就足以把它傾傾斜斜地打回地面;有時,甚至會有一股不馴的小水柱闖到外面,若觀眾不敬而遠之,保持适當距离,而是冒冒失失、看得入神,那准會被濺個渾身透濕。
  這類意外的小插曲一般都在刮風時發生,其中有一次弄得相當不快。有人告訴德·阿巴雄夫人,說蓋爾芒特公爵——實際上還未到——正和德·絮希夫人在玫瑰大理石畫廊,去畫廊,需經過聳立在噴池欄旁的雙排空心列柱廊。德·阿巴雄夫人信以為真,可正當她要走進其中一個柱廊的時候,一股強烈的熱風刮彎了水柱,把美麗的夫人澆得渾身濕透,水從袒露的低領流進了她的裙服,像被人投進水池一般。這時,离她不遠的地方,響起節奏分明的哞叫聲,這聲音大得浩蕩的大軍都能听見,但卻拉成一段段,似乎并不是向整個大軍,而是依次向一支支小部隊發出的;原來是符拉季米爾大公看見德·阿巴雄夫人被淋,正在縱聲大笑,事后,他常說,這真是最開心的一件事,一輩子也看不夠。几個好心人提醒這位莫斯科人,該說句表示撫慰的話,她听了准會高興,可這位婦人雖然已經年滿四旬,卻不向任何人求救,她一邊用披巾揩著身上的流水,顧不得那落水象惡作劇似地打濕了噴池的護欄,獨自离去。大公心底還算善良,覺得确實應該撫慰一番,頭一陣威震全軍的大笑剛剛平息下來,便又響起比第一次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嚎叫聲。“了不起,老太婆!”他象在劇院一樣,擊掌高喊。德·阿巴雄夫人不在乎別人犧牲她的青春以夸獎她的靈活。有人正在同她說話,卻被噴泉的水聲沖淡了,然而,大公大人的雷聲又壓倒了水聲:“我以為親王殿下跟您說了點什么,”“不!是跟德·蘇夫雷夫人說的。”
  她應聲答道。
  我穿過花園,又登樓梯,由于親王不在場,不知和斯万到哪儿去了,樓梯上圍著德·夏呂斯的來賓越來越多,就像路易十四一旦不在凡爾賽宮,王弟殿下宮中的來客就多了起來。我上樓時被男爵喊住,而此時在我的身后,又有兩位夫人和一位年輕公子擠過來想向他道安。
  “在這儿見到您,真可愛!”他一邊向我伸過手來,一邊說。“晚上好,德·拉特雷默伊夫人,晚上好,我親愛的埃米尼。”他無疑想起了剛剛以蓋爾芒特府邸主人的身份与我說過話,于是又頓生一念,想擺出一點姿態,對本來令他不悅的事表露出几分滿意,可他生就一副大老爺的放肆气派,鬧騰起來簡直像個歇斯底里病患者,話中不由自主地帶上了過分挖苦的口气:“真可愛,”他繼續說道,“可也特別滑稽。”說罷,他朗聲大笑,似乎一方面表示他心情歡悅,而另一方面又表示人類語言難以傳達其歡快心情。這時,有的人看透了這家伙,知道他難打交道,而且十分放肆,“出口”傷人,本來都好奇地和他套近乎,結果卻几乎丟了体面,不由抬腿就走。“噢,別生气了,”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您知道,我很喜歡您。晚上好,昂迪奧施,晚上好,路易-勒內。您去看過噴泉了吧?”那口气与其是在詢問,倒不如說是在證實。“很美,是吧?真是妙极了。本來還可以再好些,當然,有的玩藝儿要是去掉,那它在法國就無与倫比了。不過,就現在這樣子,就已經屬于最佳之列。布雷奧代肯定會對您說,不該挂上燈,這無非是想讓人忘記當初出那餿主意的就是他自己。不過,總的說來,還好,被他弄得只稍微丑了點。要改造一件杰作比創造一件難多了。再說,我們心中多少都有點儿數,布雷奧代不如于貝爾·羅貝有能耐。”
  我又加入了來賓行列,客人們正一一步入宮邸。“您和我那可愛的弟媳奧麗阿娜已經很久沒見面了吧?”親王夫人問我道,她剛剛离開了進口處那把座椅,我与她一起回到了客廳。
  “她今晚會來的,我今天下午見到了她。”女主人繼續說道,“她答應我要來的。此外,我想星期四您要和我們倆一起去大使館參加意大利王后的晚宴。到時能出場的王親國戚都會赴宴,場面肯定很嚇人。”任何王親國戚都嚇不倒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她沙龍里聚集過的何其多。當她稱呼“我的小科布格”,那簡直就像在呼叫“我的小狗”。因此,蓋爾芒特夫人嘴上說“場面肯定很嚇人”,那純粹是蠢話,在上流社會的人身上,比起虛榮心來,愚蠢還是占上風。有關她的家譜,她自己知道的還不如一位普通的歷史教師多。至于她所結識的人,她盡量顯得連別人送給他們的綽號也掌握得一清二楚。親王夫人問我下星期是否要去參加常被稱為“波姆苹果”德·拉波姆利埃侯爵夫人舉辦的晚宴,听我給以否定的回答,一時說不上話來。后不,無疑是情不自禁,想炫耀一番自己見多識廣,結果反倒暴露了她平平庸庸,与常人無异,她又添了一句:“那只‘波姆苹果’,可是個相當令人愉快的女人!”
  正在親王夫人与我閒聊的當儿,蓋爾芒特公爵和夫人走了進來。可我無法抽身上前迎接他們,因為土耳其大使夫人路上拉住了我,她向我指著我剛剛离開的女主人,緊握著我胳膊,連聲贊歎:“啊!親王夫人,多美的女人啊!蓋世無雙!我覺得,若我是個男人,”她帶著几分東方式的粗俗和淫蕩又添了一句,“我定將把自己的一生獻給這位絕代佳人。”我回答說,她确實迷人,可我和她的弟媳公爵夫人更熟。“可這毫無關系。”大使夫人對我說,“奧麗阿娜是個上流社會風流女子,繼承了梅梅和拔拔爾的性情,而瑪麗-希爾貝,則是個‘人物’。”
  我生就討厭別人這樣不由分說,教訓我該對我的熟人持怎樣的看法。再說,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价值,土耳其大使夫人的看法沒有任何理由會比我的更可信。另一方面,我對大使夫人如此惱火,那是因為一個普通關系,乃至一位好友的惡習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貨真价實的毒品,幸虧我們都“服了人工耐毒劑”。這里,用不著搬出任何科學比較的儀器,奢談什么抗原過敏性,暫且這么說吧,在我們友好的或純粹社交性的關系中,總存在著某种暫時治愈的敵意,可弄不好就會复發。平時,只要人還是“自然的”,那就很少受這些毒品之苦。土耳其大使夫人只要用“拔拔爾”、“梅梅”來指她不熟悉的人,便馬上會使“人工耐毒劑”失效,可平時,全仗了這些玩藝儿,我才覺得她勉強可以容忍。她惹我生气,實際上這更不應該,因為她跟我那樣說話,其目的并非想讓人覺得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為學得太匆忙,以為這是當地習慣,居然用綽號稱呼起貴族老爺來。她呀,不過只上了几個月的課,并沒有循序漸進地學。
  可我仔細想想,我不樂意呆在大使夫人身旁,還有另一原因。不久前在“奧麗阿娜”府中,也是這位外交人物神情嚴肅、煞有介事地親口對我說,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實在讓她反感。我覺得還是不必細究她態度驟變的原因為好:只不過是今晚的盛會邀請了她的緣故。大使夫人贊不絕口,對我稱道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是位絕代佳人,完全是肺腑之言。這是她一貫的想法。不過,在這之前,她從未受到邀請,去親王夫人府上作客,因此,她認為對這類不受邀請的冷落,原則上應表示故意的克制。既然如今受到了邀請,且從此可能成為慣例,她當然可以自由表達自己的好感了。要解釋對他人的看法,有四分之三的原因根本無須從情場失意、政壇受挫這方面去尋找。品頭論足本無定評:接受或拒絕邀請卻可一錘定音。再說,按照正与我一道視察沙龍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說法,土耳其大使夫人“干得很出色”。尤其是她特別派得上用場。上流社會名副其實的明星已經倦于露面。渴望見其一面的人往往不得不漂洋過海,到另一個半球去,那些明星在那儿几乎孑然一身,無以相伴。然而,象土耳其大使夫人這樣剛剛躋身于上流社會的女人,會不失時机到處大出風頭。對此類稱作晚會、交際會的社交場合,她們可派上用場,哪怕像個垂死的人似地在里面任人擺布,也不愿失去露面的良机。她們興頭十足,從不錯過一個晚會,是任何人都可信賴的配角。那些愚蠢的公子哥不知這些假明星的底細,把她們奉為社交皇后,真該給他們上堂課,向他們解釋解釋為何遠离上流社會,洁身自好,不為他們所知的斯當迪許夫人至少可与杜爾維爾公爵夫人媲美,也是一位貴婦人。
  在平常的日子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兩只眼睛總是茫然若失,含有几分憂郁,只有當她不得已要向某個朋友道安,才閃現出一道机智的光芒,仿佛友人僅是一句妙語,一股魅力,一道無可挑剔的佳肴,品嘗之后,行家的臉上頓時表現机敏,美滋滋地喜形于色。可是,在盛大晚會上,需要道安的人太多,她覺得每問候一次,机智的光亮便要熄滅一回,這未免太煩人。于是,就好比一位文藝鑒賞家,每次去劇院觀看哪位戲劇大師的新作,為了表示肯定不會白過一個晚上,待他把衣帽交給女引座員后,便調整好嘴唇的部位,擦亮眼睛,時刻准備報以机敏的微笑,投之狡黠的贊許目光;公爵夫人正是這樣,她一到,便為整個晚會生輝。她脫下禮服外套——一件提埃波洛1風格的華麗的紅色大衣,露出紅寶石項鏈,真象一副枷鎖套在脖子上,然后,奧麗阿娜這位上流社會的女子,用女裁縫似的目光,迅速而又仔細地從頭到腳看了自己的裙服一眼,繼又檢查一番,确保自己的雙眸象身上的其他珠寶一樣熠熠閃光。几位“饒后”之徒,比如德·儒維爾,沖上前去,試圖擋住公爵,不讓他進府:“難道您不知道可怜的瑪瑪已經生命垂危了?剛剛給他用了藥。”“我知道,我知道。”德·蓋爾芒特先生邊說邊推開討厭的家伙往里走。“臨終圣体起了起死回生的妙用。”一想到親王晚會后的舞會,他暗暗打定主意決不錯過,不禁高興得微微一笑,又補充了這么一句。
  “我們可不樂意別人知道我們已經回來了。”公爵夫人對我說。她万万沒有料想到親王夫人已經告訴過我,說她剛剛見了弟媳的面,弟媳答應她一定來,從而宣告了她說的這番話無效。公爵瞪著眼睛,盯了他妻子整整五分鐘,叫她真受不了:“我已經把您的疑慮都告訴奧麗阿娜了。”既然現在她已經明白种种疑慮都不成立,更用不著采取什么步驟加以消除,于是,她便大談特談這些疑慮如何荒唐,取笑了我好一陣子。“總是疑心您沒有受到邀請!可哪一次都請了!再說,還有我呢。您以為我沒有能耐讓人邀請您到我嫂子家做客嗎?”我必須提一句,她后來确實經常為我做一些比這還要更棘手的事;不過,我當時只是把她這番話理解為我辦事過分謹小慎微。我開始領悟到貴族表示親熱的有聲或無聲語言的真正价值,甜言蜜語的親熱給自感卑賤的人們一帖安慰劑,卻又不徹底消除他們的自卑,因為一旦消除了他們的自卑感,也許就沒有理由表示親熱了。“可您跟我是平等的,要不更強。”蓋爾芒特家族的人以自己的所作所為,似乎這樣宣告;而且他們好話說盡,令人難以想象,其目的完全是為了得到愛戴,得到贊美,并不是為了讓人相信。倘若能識破這种親熱的虛假性質,那便是他們所稱的素有修養;倘若信以為真,那便是教養不良。就在不久前,我在這方面有過一次教訓,最終使我精确至极地學到了貴族表示親熱的某些形式及其适用范圍和界限。那是在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為英國女王舉行的一次午后聚會上;去餐廳時,大家主動排起一個不長的行列,走在隊首的是女王,胳膊挽著蓋爾芒特公爵。我恰在這時赶到。公爵雖然离我至少有四十米,但仍然用那只空著的手對我极盡招呼与友好的表示,那樣子像是在告訴我不必害怕,可以靠近一些,不會被人當作夾著柴郡干酪的三明治吃了。但是我,在宮庭語言方面已經開始老練起來,連一步也沒有向前靠,就在距他四十米的地方深深鞠了一躬,但沒有笑容,仿佛是面對一位似曾相識的人行禮,接著朝相反的方面繼續走自己的路。對我的這一致意方式,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倍加賞識,即使我有能耐寫出一部杰作,也未必得此殊榮。它不僅沒有逃出公爵的眼睛——盡管這一天他不得不向五百余人還禮——而且也沒有躲過公爵夫人的目光,她遇到我母親后,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我母親,但就是只字不提我那樣行事不對,應該上跟前去。她對我母親說,她丈夫對我這樣致意贊歎不已。說再也沒有比那更得体了。人們不停地為這一鞠躬尋找各种各樣的优點,可就是無人提起明顯是最為珍貴的一點,即舉止審慎得体;人們也對我贊不絕口,我明白了這种种贊譽之詞与其說是對過去的獎賞,毋宁說是對將來的一种引導,就像出自某一教育學校校長之口的微妙之辭:“別忘了,我親愛的孩子們,這些獎品是獎給你們的,但更是獎給你們父母的,為的是讓他們在下一學年再送你們來上學。”德·馬桑特夫人就是這樣,當外社團的某個人踏入她的圈子,她每每要在此人面前大吹特吹那些舉止審慎的人,說“需要找他們的時候,准能找到他們,不需要找他們的時候,他們讓人放心”,這簡直就象在間接地告誡一位渾身臭烘烘的家仆,洗澡對身体健康有百利而無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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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提埃波洛(1696—1770),意大利畫家,十八世紀最优秀的大型裝飾畫家。
  就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离開門廳前,我与她閒聊時,我听到了一种嗓音,從此之后,這嗓音我怎么都能辨別清楚,決不可能出任何差錯。這是德·福古貝先生和德·夏呂斯先生在特殊場合的竊竊私語聲。一位臨床醫生根本用不著候診的病人掀起襯衣,也無須听診他的呼吸,只要听听其嗓音,就足可以确診。后來,我在沙龍里曾多少次听到某個人的聲調或笑聲,往往為之感到詫异,他雖然极力模仿自己的職業語言或所在圈子里的人的舉止風度,故作庄重高雅的姿態,或裝出一副粗俗隨便的模樣,但憑我這雙訓練有素,象調音師的定音笛那般靈敏的耳朵,從那虛假的聲音中,足可分辨出“這是一個夏呂斯式的人物”!這時,一家使館的全体人員走了過來,向德·夏呂斯先生致意。盡管我發現上面提及的此類病態僅僅是當天的事(當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和絮比安的時候),但要作出診斷,也無須提問,無須听診。不過,与德·夏呂斯先生交談的德·福古貝先生顯得捉摸不定。可是,經歷了少年時代似懂非懂的階段之后,他早該明白自己是在与什么東西打交道了。同性戀者往往以為世上唯有自己以這种方式作樂,可后來又誤以為——又是一個极端——唯有正常人例外。但是,野心勃勃而又膽小怕事的的德·福古貝先生沉湎于這种于他也許是种享受的樂趣,時間并不很久。外交生涯對他的生活產生了影響,使他規規矩矩。加之在政治科學學校寒窗苦讀,從二十歲開始,他就不得不一直過著基督徒似的清白生活。殊不知任何感官,一旦不用,就會失其功能和活力,漸漸萎縮,德·福古貝先生正是這樣,如同文明人再也不能施展洞穴人的体力和敏銳的听力,他喪失了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所具備的那种很少發生故障的特殊洞察力。在正式宴席上,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外國,這位全權公使甚至再也不敢相認那些身著制服、衣冠楚楚的人物實際上与他同屬一類。德·夏呂斯先生喜歡對他人指名道姓,可一旦有人抬舉他的嗜好,他便怒气沖沖,他點了几個人的名字,弄得德·福古貝先生美得惊喜交集。這并非因為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之后,他想入非非,試圖利用天賜良机。而是這三言兩語的指點,确實漸漸改變了×公使團或外交部某部門的面貌,想起來象耶路撒冷圣殿或蘇薩的御殿一般神秘,恰似在拉辛的悲劇中,指點阿塔莉弄清了若亞斯与大衛是同一种族,告訴阿布納“身居王后之位”的愛絲苔爾有“猶太种族”的血親。見大使館的年輕成員紛紛上前与德·夏呂斯先生握手,德·福古貝先生看樣子感慨万千,猶如《愛絲苔爾》1一劇中的埃莉絲在惊歎:
    天哪!這么眾多天真無邪的英姿佳麗,
  四面八方蜂飛蝶舞在我眼前成群結隊!
  多么可愛的羞色在她們臉上盡情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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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辛的三幕悲劇。
  接著,他渴望再了解一點“內情”,微笑著向德·夏呂斯先生投去狡黠的一瞥,既在探詢,又充滿欲念。“噢,瞧您,當然的事。”德·夏呂斯先生一副博學者無不通曉的神气,象是在對一個毫無學識的蠢貨說話。可德·福吉貝先生兩只眼睛再也不离開那些年輕的秘書,使德·夏呂斯先生大為惱火,駐法×使館的大使是位老手,這些秘書當然不是他隨隨便便挑來的。德·福古貝先生一聲不吭,我只觀察著他的目光。可我從小就習慣提供古典戲劇的語言,甚至可讓無聲之物說話,于是,我指使德·福古貝的眼睛說起話來,這是愛絲苔爾向埃莉絲解釋馬多謝出于對自己信仰的虔誠,堅持在王后身邊只安排与他宗教信仰同一的姑娘的那段詩句:
    然而他對我們民族的愛戀,
  讓錫永的姑娘云集在宮殿,
  柔嫩的鮮花被命運之風搖曳,
  象我一樣被移栽頭頂一天异色,
  在一個与世俗隔絕的地方,
  他(大使閣下)精心管教把她們培養。
  德·福古貝先生終于不再用自己的目光,開口說話了。
  “誰知道,”他憂傷地說:“在我所駐的國度,是否也存在這种事?”“很可能。”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是從狄奧多西國王開的頭,盡管我對他的實情毫無所知。”“啊,絕對不可能!”
  “那么,他就不該擺出那么一副樣子。他總是裝模作樣。一身‘嗲聲嗲气’,我最討厭那副樣子。要我跟他上街,我都不敢。再說,您應該很了解他是個什么人,他可象只一身白毛的狼,赫然入目。”“您完全錯看了他。不過,他确實挺有魅力。与法國簽署協約那一天,國王還擁吻了我。我從來沒有那么激動過。”“那正是時机,跟他傾訴一番您心中的欲望。”“啊!主啊,多可怕,要是他稍有疑心,那還了得!不過,我在這方面沒什么害怕的。”我离得不太遠,這些話听得一清二楚,不禁使我在心頭默默地詠誦起來:
    國王直至今日尚不知我是誰,
    這一秘密始終緊鎖著我的嘴。
  這場半無聲半有聲的對話只持續了片刻,我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在客廳也才走了几步,公爵夫人便被一位美貌絕倫、身材嬌小的棕發夫人攔住了:“我很想見到您。鄧南遮從一個包廂里瞧見了您,他給T親王夫人寫了一封信,說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尤物。只要能与您交談十分鐘,他死了也心甘。總之,即便您不能或不愿見面,那信就在我手中,您無論如何要給我确定個約會時間。有些秘密的事儿,我在這里不能說。我看得出您沒有認出我來,”她朝我添了一句,“我是在帕爾馬公主府中(可我從未去過)認識您的。俄國大帝希望您父親能派到彼得堡去。要是您星期二能來,伊斯沃爾斯基正好也在,他會跟您談此事的。我有份禮物要贈送給您,親愛的,”她又朝公爵夫人轉過身子,繼續說道,“這份禮物,除了您,我誰都不送。這是易卜生三部戲劇的手稿,是他讓他的老看護給我送來的。我留下一部,另兩部送給您。”
  蓋爾芒特公爵并沒有對這份厚禮感到欣喜。他弄不清易卜生或鄧南遮是死人還是活人,反正看到不少小說家、劇作家前來拜訪他的夫人,把她寫到各自的作品中去。上流社會人士總是喜歡把書看成一种立方体,揭開一面,讓作家迫不及待地把認識的人“裝進去”。這顯然是不正當的,而且只不過是些小人而已。當然,“順便”見見他們也并無不可,因為多虧他們,若有暇讀書或看文章,就可以看清其中“底牌”,“揭開面具”。不管怎么說,最明智的還是与已經謝世的作家打交道。德·蓋爾芒特先生認為,唯有《高盧人報》上專事悼亡的那位先生“最最得体”。若公爵報名參加葬禮,那位先生無論如何得把德·蓋爾芒特先生的大名登在參加葬禮的“要人”名單的榜首,但僅此而已。如果公爵不大愿意列名,他也就不報名參加殯儀,只給死者親屬寄去一封唁函,請他們接受他最深切的哀悼。要是死者親屬在報上發表了“來信表示悼念的有蓋爾芒特公爵等等”這一消息,那決不是社會新聞欄編輯的過錯,而是死者的儿女、兄弟、父親的罪過,公爵稱他們是些不擇手段往上爬的家伙,下決心從此不再与他們來往(拿他的話說,不与他們“發生糾葛”,可見他沒有掌握熟語的确切含義)。不過,一听到易卜生和鄧南遮的名字,加之他們是死者還是活人還不清楚,不禁使公爵皺起眉頭,他离我們并不太遠,不可能沒有听到蒂蒙萊昂·德·阿蒙古夫人五花八門的甜言蜜語。這是一位迷人的女子,才貌雙全,動人魂魄,無論是才還是貌,擇其之一就足發令人傾倒。可是,她并不是出身于她如今生活的這個圈子,想當初一心只向往文學沙龍,只与大作家結交,先后做過每一位大文豪的女友——絕不是情人,她品行极為端正——大文豪們都把自己的手稿贈送給她,為她著書立說,是偶然的机會把她引入圣日爾曼區,當然,這些文學方面的特權也為她提供了諸多方便。如今,她地位不凡,用不著去討人喜歡,只要她一露面,就可博得青睞。可是,她已習慣于周旋、耍手腕,為人效勞,如今盡管已無必要,便仍然一如既注。她常有國家机密要向您透露,總有權貴要介紹您結識,不斷有大手筆的水彩畫要贈送給您。在所有這些毫無必要的誘惑之中,确有几分虛假,但卻給她的一生書寫成一部錯綜复雜、閃閃發光的喜劇,她确實有能耐促成眾多省長和將軍的任命。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在我身邊走著,一任她那天藍色的目光在前方波動,但波光茫茫,以避開她不愿結交的人們,遠遠望去,她不時隱約地感到,他們興許是充滿危險的暗礁。我們倆在來賓的人牆中間向前走去,他們明知永遠不可能結識“奧麗阿娜”,卻如獲至寶,無論如何要把她指給自己的妻子瞧瞧:“卮休爾,快,快,快來看德·蓋爾芒特夫人,她正同那位年輕人談話呢。”只覺得他們恨不得登上座椅,好看個清楚,仿佛在觀看七月十四日的閱兵儀式或大獎頒發儀式。這并非因為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比她嫂子的更有貴族气派,而是因為前者的常客,后者從不愿邀請,尤其是她丈夫的緣故。德·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和德·薩岡夫人的知己阿爾方斯·德·羅特希爾德夫人,她就決不會接待,因為奧麗阿娜自己常去此人的府中。對希施男爵也是如此,威爾斯親王常領他去公爵夫人府上,而不帶他去見親王夫人,因為他十有八九會讓她掃興;還有几位波拿巴派,甚或共和派的名流,公爵夫人對他們很感興趣,可親王這位堅定的保皇党人就恪守原則,不愿接待他們。他的反猶太主義立場也是出于原則、任何風流都休想使它屈服,哪怕是赫赫名流也無濟于事。他之所以接待斯万,而且一直是他的朋友,蓋爾芒特家族中也難有他稱之為斯万,而不叫查理,是因為他知道斯万的祖母原本是位新教徒,后嫁給了一位猶太人,做過貝里公爵的情婦,這樣一來,他常常說服自己相信斯万的父親是親王的私生子這一傳說。倘若這一假設成立,斯万身上就只有基督教徒的純血統了,但實際上純屬無稽之談,斯万的父親是天主教徒,而其父本身又為波旁王族的一位男人与一位女天主教徒所生。
  “怎么,您沒有見過這等富麗堂皇?”公爵夫人跟我談起我們所在的府邸時這樣問我。可大大贊美了一番她嫂子的“宮殿”之后,她又迫不及待地補充說,她宁愿呆在“自己那個簡陋的小窩里,”比這里要強干百倍。“這里‘參觀參觀’确實可觀,可這臥室里,曾發生過多少歷史悲劇,讓我睡在里面,非抑郁致死。那情景就好似軟禁在布盧瓦堡、楓丹白露或盧浮宮,被世人遺忘了,排憂解愁的唯一辦法就是自言自語,慶幸自己住在莫納代契慘遭暗殺的房間里。一杯甘菊茯,豈能解憂傷。瞧,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來了。我們剛剛在她府上用過晚餐。她明日要舉辦每年一次的盛大聚會,我以為她早上床休息了呢。她不肯錯過一次晚會。若晚會在鄉間舉行,她也會登上馬車赶去,而不愿錯過机會。”
  實際上,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今晚赴宴,与其說是為了不錯過他人府上舉辦的聚會,毋宁說是為了确保自己盛會的成功,搜羅最后一批志愿赴會者,同時也是以某种方式在最后時刻檢閱一下次日將光臨她游園會的人馬。的确,不少年來,圣德費爾特家聚會的賓客早已今非昔比。想當年,蓋爾芒特圈子里的顯貴女人,寥若晨星,但由于受到女主人的熱情款待,她們漸漸領來了各自的女友。与此同時,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府上朝相反的方向慢慢發展,風流社會的無名鼠輩人數逐年減少。這一次,這位不見了,接著,另一位又不再露面。象“烤面包”一樣,一批又一批走了,不消多長時間,這儿的聚會便無聲無息了,可恰是多虧了這一點,可以放心邀請那些被排斥的圈外人來此共享歡樂,用不著費神去請体面的人士。他們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在這儿,他們不是可以享受(PanemetCircenses)1花式糕點和优美的音樂節目嗎?前后几乎形成鮮明對比,圣德費爾特沙龍當初開張時,是兩位流亡的公爵夫人,猶加兩根女像柱,支撐著搖搖欲墜的沙龍大梁,可最近几年,只見兩位极不合体的人物混雜在上流社會中:年邁的德·康布爾梅夫人和一位建筑師的妻子,這位女子聲音甜美,人們往往禁不住邀她歌唱几曲。她倆在圣德費爾特夫人府中再也沒有一個熟人,為自己的女伴一個個不見蹤影而悲戚,覺得自己礙手礙腳,看樣子象兩只未能及時遷徙的燕子,時刻可能凍死。來年,她們便沒有受到邀請。德·弗朗克多夫人沒法為她那位酷愛音樂的表姐求情。可她未能得到更為明确的答复,只有短短的這么一句回話:“要是您覺得音樂有趣,誰都可以進來听嘛,這又不犯罪!”
  德·康布爾梅夫人覺得這种邀請不夠熱切,也就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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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語,意為“面包与娛樂”。
  德·圣德費爾特夫人苦心經營,把一個麻風病院般的沙龍變成了一個貴夫人的沙龍——最新時式,看去极為美妙——可人們也許感到奇怪,此人第二天就要舉辦本時令最引人矚目的盛會,難道她還有必要在前夕來向她的人馬發出最高號令?原因是圣德費爾特沙龍的顯赫地位只被一幫人所承認,他們從不參加任何聚會,唯一的交際生活就是閱讀《高盧人報》或《費加羅報》上發表的白晝或晚間聚會的盛況報道。對這些僅通過報紙觀看大千世界的上流社會人士來說,只要報上提一提英國、奧地利等國的大使,提一提于塞斯、拉特雷默耶公爵夫人等等,就會以為圣德費爾特沙龍為巴黎沙龍之最,而實際上它只不過是個末流沙龍。這并非因為報上發表的是欺世之言。上面列舉的人士确實大多出席了聚會。不過,他們都是經過對方再三懇求,一再表示好意、提供方便后才參加聚會的,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到來可為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增添無限榮光。這類沙龍,不要說主動登門,就是躲還來不及呢,可以這么說,人們是不得已去幫個忙,它們只能蒙騙《社交新聞欄》的女讀者,給她們造成假象。但一次真正的雅會卻從她們眼皮底下溜過去,女主人本可以請來所有公爵夫人,且她們也恨不能“被選中”,然而女主人卻只擇請兩三位。更有甚者,這類女主人毫不了解或干脆蔑視今日的廣告力量,不在報上刊登來賓的姓名,因此,她們在西班牙王后眼里風度优雅,可卻鮮為眾人所知,因為西班牙王后了解她們的身份,而大眾并不知她們的底細。
  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不屬于此類女主人,作為采蜜老手,她為第二天的聚會前來采摘、网羅賓客。德·夏呂斯先生不在采集之列,他一向拒絕登她的家門。不過,他鬧翻的人不計其數,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可以將他拒不赴會歸咎于性格不合。
  當然,倘若事關奧麗阿娜一人,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很可能不會親自出馬,因為邀請之聲切切,而接受者卻故作姿態翩翩,在此類表演中,最為出色的首推那些院士,候選人走出他們府邸時總不免感激涕零,堅信可以得到他們的一票。可涉及的不僅僅是她一人。阿格里讓特親王會來嗎?還有德·迪福夫人?為防不測風云,德·圣德費爾特夫人覺得還是親自走一趟更為穩妥。對有的人,她來軟的,好言相勸,對有的人則動硬的,厲聲強求,但對其他所有人,她都隱言相告,等待著他們的將是難以想象的樂趣,机不可失,時不再來,并保證每一位都可以在她家遇到各自渴望或急需結識的人物。她一年一度——猶如古代社會的某些法官——行使的這种職權,作為第二天就要舉辦本時令最為矚目的游園聚會的人物的這种間客廳,先后湊近每位賓客的耳朵,往里灌一句:“您明天不要忘了我。”与此同時,要是瞥見了哪位必須回避的丑八怪或鄉紳,她遂趾高气揚地扭過頭去,但滿臉卻繼續堆笑,這种鄉紳往往是有人出于同窗之情,讓他們進入“希爾貝”府中,然而為她的游園會卻不會增添任何光彩。對這類人物,她喜歡暫不搭理,以便事后可以解釋:“我是口頭邀請賓客的,可惜沒有遇到您。”就這樣,這位頭腦簡單的圣德費爾特用她那雙四處搜尋的眼睛在參加親王夫人晚會的成員中“挑三撿四”。她自以為這樣一來,便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
  必須交待一句,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并非人們以為的那樣,輕易向人問候,時時笑容可掬的。對部分人來說,當她拒絕問候,拒絕微笑,恐怕是存心的:“她讓我討厭,”她常說,“難道非得白白浪費一小時,跟她嘮叨她的那個晚會不成?”1可在許多人看來,是因為她生性膽怯,害怕惹丈夫大發脾气,因為他實在不愿讓她接待搞藝術的(瑪麗-希爾貝保護著眾多藝術家,必須小心謹慎,切勿讓某個著名的德國女歌唱家搭上腔);也是因為她恐懼民族主義,她象德·夏呂斯先生一樣,滿腦子蓋爾芒特家族的思想,從上流社會的觀點出發,對民族主義嗤之以鼻(為了吹捧參謀部,現在人們竟然讓一個平民出身的將軍走在某些公爵前面),但由于她深知自己思想并不正統,又往往對民族主義思想作出很大讓步,弄得在這個反猶太主義的圈子里,擔心不得已要向斯万伸出問候之手。不過,她得知親王未讓斯万進門,与他發生了“某种爭執”,便很快放下心來。她用不著冒險,在大庭廣眾之下違心与“可怜的查理”交談,她喜歡的是在私下對他表示依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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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只見走過一位公爵夫人,長得黑乎乎的,又丑又笨,品行不那么端正,雖沒有被赶出上流社會,卻已被几位風雅人士排斥在社交圈子之外。“啊!這儿竟接待這种玩藝儿!”德·蓋爾芒特夫人低聲道那目光就象個行家,一眼看透了讓她過目的珠寶是冒牌貨。一見這位太太是個半殘廢,滿臉盡是一撮一撮的黑毛,德·蓋爾芒特夫人便斷定這次晚會不很体面。她從前与這位太太倒是以禮相待,但后來斷絕了一切往來;對方向她致意,她只點點頭,再也冷淡不過,“我不明白,”她對我說,似乎在表示歉意,“瑪麗-希爾貝怎么請我們跟這幫渣滓在一起。可以說,三教九流,全都全了。梅拉尼·布達萊斯家安排得也要強多了。若她樂意,她盡可召集東正教最高會議,開設拉托利會教堂,可她至少不會在這种日子讓我們來。”——作者注
  “這個女人又是誰呀?”德·蓋爾芒特夫人看見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和她的丈夫彬彬有禮地向她致意,失聲問道。這位夫人樣子有點古怪,身著黑裙,簡朴得個窮人。德·蓋爾芒特夫人沒有認出對方來,傲慢地揚起腦袋,象被触犯了似的,瞪著眼睛,拒不回禮:“這位女人是誰,巴贊?”她神色惊恐地又問道。這時,德·蓋爾芒特先生為了補救奧麗阿娜的失禮舉止,連忙向那位夫人致意,与她丈夫握手,一邊對妻子說道:“可這是德·肖斯比埃爾夫人呀,您太失禮了”。“我不知道什么肖斯比埃爾。”“是尚利福老太太的侄儿。”“我全不認識。這位夫人是誰,她為何要向我致意?”“您呀,就知道問,這位是德·夏勒瓦爾夫人的女儿,亨利埃利·蒙莫朗西。”“噢!我与她母親是老相識,她長得嫵媚動人,机智風趣。她怎么嫁給了這幫子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您說她叫德·肖斯比埃爾夫人?”她說這個姓氏時,一副詢問的神色,仿佛害怕搞錯了似的。公爵狠狠瞪了她一眼。“叫肖斯比埃爾,這沒有什么滑稽的,瞧您這副大惊小怪的樣子!肖斯比埃爾老人是我剛才提到的德·夏勒瓦爾夫人、德·塞納古夫人和梅勒羅子爵夫人的兄弟。都是体面人。”“噢!夠了。”公爵夫人大聲嚷道,象一位馴獸女郎,從來不愿露出惊恐的神色,讓人以為被野獸凶殘的目光嚇破了膽。“巴贊,您真讓我高興。我真不知道您從哪儿翻出了這些姓氏,可我得向您表示恭賀。我雖然不知道肖斯比埃爾,可我讀過巴爾扎克的書,世上并非就您一個人讀過,我還讀過拉比什的東西。我欣賞尚利福,也不厭惡夏勒瓦爾,可我承認杜·梅勒羅更響亮。再說,我們也得承認肖斯比埃爾這姓氏也不賴。您搜羅了這么些姓氏,真不可思議。若您想寫一部書,”她對我說,“得記住夏勒瓦爾和杜·梅勒瓦這兩個姓。您不可能找到更棒的。”“這樣一來,他保准要吃官司,進監獄,虧您給他出這种餿主意,奧麗阿娜。”“要是他想請人幫他出餿主意,尤其想照坏點子去行事,我倒希望他手下有一幫更年輕的人。可他只想寫部書,別無他圖!”离我們相當遠的地方,一位美妙、自豪的年輕女子冷不防脫穎而出,只見她身著浩白的裙袍,珠光寶气,羅紗生風。德·蓋爾芒特夫人看著她在說話,面前圍著一群人,被她那磁鐵一般的优雅風姿所吸引。
  “您妹妹走到哪里都是最漂亮的,她今晚可真是迷人。”年輕女子一邊往椅子上坐,一邊對從身邊走過的希梅親王說。德·弗羅貝維爾上校(同姓的那位將軍是他叔父)和德·布雷奧代先生來到我們身邊坐下,而德·福古貝先生搖搖晃晃(他過分講究禮貌,甚至在打网球時亦如此,擊球前總要征求尊貴的對手同意,因此不可避免要輸球),又轉到了德·夏呂斯先生身旁(在這之前,他几乎被莫萊伯爵夫人寬大的裙釵裹著走,在所有的女人中間,他唯獨對她公開表示仰慕之情)而恰在這時,又一個駐巴黎外交使團的許多成員前來向男爵致意。德·福古貝先生一眼看到了一位外貌尤為精明的年輕秘書,朝德·夏呂斯先生咧嘴一笑,笑中顯然包含著那唯一的提問。德·夏呂斯先生或許會存心連累某人,然而突然感到自己受到了他人這一笑的連累,這一笑只能有一种含義,使他惱羞成怒。“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請您把您的好奇心留著自己用吧。您如此好奇,令我不寒而栗。再說,如果真遇到特殊情況,您豈不干出頭號大蠢事。我覺得這位小伙子絕對不是那种人。”德·夏呂斯先生為被一位蠢貨看透了心思而惱火,他的這番話中并無真言。倘若男爵說的是真話,那么這位秘書准是這一使館中獨一無二的人物。确實,使館由形形色色的人物組成,有不少极為庸俗,以致人們一旦追究為何偏偏選中這批庸人的因由,便不會不發現同性戀這一因素。正是這一小小的索多姆外交王國,封了一個為首的大使,他偏偏不愛男色愛女色,象串演活報一劇一樣虛張聲勢,滑事情就發生在他眼皮底下,但他卻不相信會有同性戀。他很快進行檢驗,把親妹妹嫁給了一位代辦,誤以為此人是追逐女人的好手。這樣一來,他就有點礙手礙腳了,不久便被取而代之,來了一位新的大使閣下,保證了全使館人員的一致性。其他使館企圖与之比試高低,怎么都無法奪走桂冠(就象在中學优等生會考中,奪魁的總是某一所中學),直到十余年后,一些情趣相异的隨員打入了這一協調一致的整体,另一個使館才終于從它手中奪走了敗坏名聲之勳章,走在了最前頭。
  德·蓋爾芒特夫人心中的石頭落了地,知道再也不用擔心要与斯万交談,便對斯万与男主人之間發生爭執一事產生了好奇心。“您知道是為了什么事情?”公爵向德·布雷奧代打听。“我听說是為作家貝戈特讓人在他們府中演出一部獨幕劇的事。”德·布雷奧代回答道,“那部劇本妙极了。可听說演員化裝成希爾貝,貝戈特先生的本意确實也是想把希爾貝表現一番。”“呵,要是看到希爾貝那副全非的變形模樣,該多有趣啊。”公爵夫人微微一笑,想入非非地說,“正是因為這次演出的事,希爾貝要求斯万作出解釋。”德·布雷奧代伸出那副嚙齒動物似的尖下巴,繼續說道,“斯万沒有多加解釋,回答的話大家都覺得很風趣:‘可是,那跟您絲毫不像,您要比那滑稽多了!’再說,据傳那部短劇确實精彩。莫萊夫人去看過演出,看得樂极了。”“怎么,莫萊夫人也去了?”公爵夫人惊詫地問,“啊!准是梅梅一手策划的。遇到這等事,總少不了他。總有那么一天,眾人都去了,唯我堅持原則,自甘寂寞,獨自呆在自己的那方天地里。”打從德·布雷奧代先生跟他們談及此事開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便明顯有了新的看法(若不是与斯万的沙龍有關,至少与等一會儿与斯万見面的設想有關)。“您跟我們講的這一切純屬捏造,”德·弗羅貝維爾上校對德·布雷奧代說,“我了解情況,原因就不說了。毫不夸張,親王确實破口怒罵了斯万一頓,用我們父輩的話說,警告他從此不要再登他的家門,這純粹是因為斯万固執己見的緣故。依我之見,我叔父希貝爾一點沒錯,不僅罵得在理,而且早在半年前就該与那位死心塌地的德雷福斯分子分道揚鑣了。”
  可怜的德·福古貝先生這一次不僅僅是位總慢半拍的网球手,而且簡直成了只有气無力的网球,任人無情擊打,被拋到了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面前,向她表示敬意。可他得到的卻是相當無禮的對待,因為奧麗阿娜固執己見,總是以為她圈子里的所有外交官-或政客——都是些傻瓜。
  最近一段時間來,上流社會對軍人有些寵愛,德·弗羅貝維爾先生無疑沾了光。不幸的是,他娶的妻子雖然确确實實是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戚,卻窮得不能再窮了,且他自己也家境敗落,無依無靠,遇到哪房親戚的紅白喜事,也往往是登不了大雅之堂,被人冷落在一邊。他們于是淪落到了上流社會普通信徒的地步,好比名義上的天主教徒,一年只有一次挨近圣餐台。若不是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一如既往,看在已故的德·弗羅貝維爾將軍的情份上,給他們兩位尚幼的女儿送穿的、供玩的,盡力幫助這對夫婦,他們兩口子的物質生活可就很悲慘了。上校雖被認為是個善良的小伙子,可卻沒有一副感恩戴德的好心腸。他羡慕恩人的榮華富貴,嫉妒她奢侈無度,大擺闊气。一年一度的游園會對他,對他妻子和他們的孩子來說都是一件美妙無比的開心事,千金難買,無論如何也不愿錯過,可一想到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從中漁利而得意洋洋,一臉興致頓時變酸發臭。各家報刊競相宣布游園會的消息,不厭其煩地大作介紹之后,往往又賣關節,添上一句:“有關這一美妙的盛會,我們將陸續報道。”于是,接連几天,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對衣著服飾進行補充介紹,所有這一切,弗羅貝維爾一家看了實在不堪忍受,他們本來缺乏樂趣,也知道在游園會上可以盡情歡樂,但每年一到這個時候,竟然指望天不作美,把游園會攪黃了,死守著晴雨表,幸災樂禍,恨不得暴風雨早點來臨,好讓盛會吹台。
  “我不跟您討論政治,弗羅貝維爾,”德·蓋爾芒特先生說,“可是關于斯万,我可以直言不諱地說他對我們的所作所為是卑劣的。他過去在上流社會,靠的是我們,是夏爾特爾公爵的保護,如今我听說他是個公開的德雷福斯分子。我未曾想到他竟是如此小人,我總以為他是一個精明的美食家,一個講究實利的人,一個收藏家,一個古書迷,作為賽馬俱樂部的會員,又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一個地方通,給我們送來上品波爾圖葡萄酒,可以喝個痛快,還以為他是個文學迷,是個一家之主。啊!我被騙得不淺。我不是說我自己,我反正已是老朽,別人怎么議論都沒有什么,我差不多已是個老叫化子了,別的不說,單就為了奧麗阿娜,他也不該那樣行事,而應該公開譴責猶太人和那位罪犯的忠實信徒們。”
  “是呀,我妻子對他一直友好相待,”公爵繼續說道,他顯然以為,不管人們內心對德雷布福斯是否有罪持何种看法,但判他叛國罪,這對他們在圣日爾曼區得到的款待是种回報。
  “他本該与他們勢不兩立的。不信,您問問奧麗阿娜,她對他真的十分友好。”公爵夫人覺得天真与平靜的聲調會給自己的話語平添几分悲劇和真切的效果,于是用小學生的口吻說道,仿佛嘴里吐出來的句句是真話,只是讓兩只眼睛露出几絲憂傷:“可這是真的,我沒有任何理由要隱瞞我對查理的一片真情!”“瞧,不是我逼她說的吧。這還不算,他還如此忘恩負義,竟然成了德雷福斯分子!”
  “說到德雷福斯分子,”我開口道,“据說馮親王就是一位。”“啊!您跟我提起了他,正好。”德·蓋爾芒特先生大聲道,“我差點忘了他請我星期一去用晚餐。不過,管他是不是德雷福斯分子,對我都是一碼事,因為他是外國人。我對這才不在乎呢。但作為一個法國人來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斯万是個猶太人,這不假。可是,直到現在——請原諒我,弗羅貝維爾——我還是老毛病不改,認為一個猶太人也可以成為法國人,我是說一個令人尊敬的猶太人,一個上流社會的人。而斯万本來是當之無愧的。哎!他現在卻逼得我承認我錯了,因為他已經公然支持那個德雷福斯(不管他是否有罪,他根本就不是斯万圈子里的,斯万也許跟他都沒有一面之交),那家伙恩將仇報,竟然反對收養過他、待他如親人的社會。別提了,我們過去都是斯万的保護人,甚至可以擔保他是愛國的,就象擔保自己是愛國的一樣。啊!太可惡了,他竟然這樣回報我們。我承認未曾料到他會變成如此德性。我抬舉他了。他富有才智(當然指的是他的那种才智)。我心里明白,當初他堅持那樁不体面的婚事,實際上已經喪失理智了。噢,您知道斯万的婚事讓誰最傷心嗎?讓我妻子,奧麗阿娜如我所說的那樣,雖然表面經常顯得無動于衷,但在她的內心,感覺卻异常強烈。”德·蓋爾芒特夫人為自己的性格得到如此剖析感到欣喜,洗耳恭听,不插一句話,一方面是因為對溢美之辭受之有愧,但更主要的是怕打斷他的話。德·蓋爾芒特先生即使就此談上一個鐘頭,她也會耐心听著,就是別人為她演奏音樂,她也沒這么一動不動。“噢,我還記得,當她得知斯万的婚事,她生气了;她覺得,我們對他那么友好,可這人也太不象話了。她原本很愛斯万,心里十分難過。奧麗阿娜,是不是?”丈夫直截了當,一語道破,使德·蓋爾芒特夫人得以不露聲色地證實她的感覺,丈夫的溢美之辭已經窮盡,她覺得應該作出回答。她盡量擺出一副“真誠”的樣子,因而顯得更富有教養,聲音靦腆而純朴,溫柔中又含著几分持重,說道:“是的,巴贊沒有說錯。”“不過,這又不是一碼子事。您能怎么辦?愛情就是愛情,然雖我以為,愛情應該有個界限。若對方是個年輕小伙子,是個不諳事理的毛孩子,那他如此想入非非,心血來潮,我尚能原諒。可斯万是個聰明人,老練,敏感,對繪畫藝術十分內行,又是夏爾特爾公爵和希貝爾本人的常客!”說此番話時,德·蓋爾芒特先生口气十分友善,絲毫沒有他平素常常表露的俗气。他說得悲切而又略帶憤懣,同時顯得和藹而又嚴肅,令人想起倫勃朗筆下的人物。如西克斯市長,具有大家气度,別有動人心弦的魅力。人們感覺到,對公爵來說,問題根本不在于斯万在此事中的所作所為是否道德,因為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內心感到痛苦,就象父親看著自己的孩子辜負了他嘔心瀝血對他的一番培育,存心毀掉為他創造的美好前程,做出了家規族俗所不容的荒唐行徑,敗坏了受人敬重的家族的名聲。當初得知圣盧是個德雷福斯分子時,德·蓋爾芒特先生确實沒有象現在這樣表現得如此惊愕和痛苦。首先,是因為他看透了他的侄子是個誤入歧途的年輕人,除非改邪歸正,不然做出什么坏事都不足為怪,而斯万,拿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話說,是個“持重的人,占有第一流的地位”。其次,從事發到如今,已經經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此間,如果用歷史觀點看,事件的發生似乎已經部分證明了德雷福斯分子觀點正确的話,那么,反德雷福斯力量也倍加凶猛了,并從初期的純政治力量發展成為一股社會力量。現在,已經是軍國主義和愛國主義的斗爭,社會中掀起的怒濤漸漸爆發出風暴乍起時所不具備的強大力量。
  “您瞧,”德·蓋爾芒特先生繼續說,“即使按照他那些可愛的猶太人的觀點,他不是絕對支持那些觀點嘛,斯万也是干了一件后患無窮的蠢事。他證明了他們都是秘密結合的,几乎身不由己,不得不支持与他們同屬一個人种的人,哪怕素昧平生。這是個社會公害。我們顯然過分寬容了,正因為斯万受人尊敬,甚至普遍被人接受,差不多是大家唯一熟悉的一位猶太人,所以他干的蠢事反響就更大。大家會暗自思量:Abunodisceomnes1。”在記憶中适時找到一句如此恰當的格言,由此產生的自我滿足使痛心的老爺臉上掠過一絲驕傲的微笑,滿臉的憂楚頓時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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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語,意為“知其一便知其百”。
  我十分渴望了解親王和斯万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倘若斯万尚未离去,我真想在晚會上見他一面。我把內心的想法吐露給了公爵夫人,她回答我說:“我告訴您吧,我倒不特別想見他,因為剛剛在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有人對我說,他死前似乎有個心愿要了結,那就是他希望我認識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儿。我的主啊,要是他因此而病了,我該多么痛苦啊。不過,我首先希望事情不要嚴重到這個地步。再說,這也根本不成其為什么理由,因為這事輕而易舉就可辦到。一位毫無才華的作家豈不可以這樣說:‘投我進學士院的票吧,因為我妻子就要死了,我希望能給她這最后的快樂。’要是非得去認識所有垂死的人,那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沙龍了。我的馬伕也許就會來求我:‘我女儿病很重,請幫我一把,讓帕爾馬公主接見接見我吧。’我鐘愛查理,若我拒絕他,我會十分難過,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更希望能避免他向我提出這一請求。我衷心希望他不至于象他自己說的那樣,已經瀕臨死亡,但倘若果真死了,那對我來說,也決不是去認識那兩個女人的時候,她們在整整十五年間剝奪了我最可愛的朋友,而他很可能把她們留給我照顧,可我卻無法因此而見上他一面,既然他說不定都已死了!”
  德·布里奧代先生對德·弗羅貝維爾上校揭穿了他的老底耿耿于怀,一直在盤算著予以反擊。
  “我不怀疑您說的這一切的正确性,我親愛的朋友,”他說道,“可我的消息源自可靠渠道。是拉都·德·奧弗涅親王告訴我的。”
  “象您這樣一位學識淵博的人,竟然還說什么拉都·德·奧弗涅,我感到奇怪。”德·蓋爾芒特先生打斷了他的話說,“您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親王。這個家族唯獨剩下一位成員,那就是奧麗阿娜的叔父,布永公爵。”
  “就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兄弟?”我想起這位夫人當姑娘時也姓德·布永,便開口問道。
  “正是。奧麗阿娜,德·朗勃爾薩克夫人向您問好。”
  果然,只見德·朗勃爾薩克公爵夫人不時莞爾一笑,向她認出的某個熟人致意,但緊接著笑臉便象流星一般倏然消逝。這一微笑并不明确表示某种确認,也不具体化成某种無聲但明白易懂的語言,而是几乎瞬息即逝,陷入某种心醉神迷的理想佳境,似是而非,不置可否;与此同時,她的頭輕輕一點,象是怡然自得地為人祝福,令人想起哪位有些軟弱無力的主教大人向領圣体的人群微微點頭的動作。但德·朗勃爾薩克夫人無論如何成不了主教。不過,對此种早已過時的特殊致意方式,我已有所領教。在貢布雷和巴黎,我外祖母的女友無一例外都習慣于這种致意方式,即使在社交場合,也好似在教堂舉行舉揚圣体或葬禮儀式時一樣,与熟人相遇,也是一副天使般的庄嚴神態,有气無力地道一聲日安,尾聲化作祈禱聲。這時,德·蓋爾芒特先生開了口,完全證實了我剛才的提問。“可您已經見過布永公爵了。”德·蓋爾芒特先生對我說,“今天下午您進我書房的時候,他正好出門,就是那位矮個子、一身白的先生。”原來,就是被我當作貢布雷小市民的那一位,現在細細回想起來,我發現他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确實相像。德·朗勃爾薩克夫人和我外祖母女友們的致意方式如出一轍,盡管漸趨消亡,我卻開始對此發生了興趣,因為它向我表明了在狹隘、封閉的圈子里,無論是小市民圈還是貴族圈,舊規矩頑固地存在著,使我們得以象考古學家那樣發現阿蘭古子爵和德·洛伊薩·比謝時代的教育狀況及其反映的精神風貌。尤其是現在,布永公爵与貢布雷一位年齡相仿的小市民舉止外觀相似至极(記得以前在一張達格雷照片1上看到圣盧的外祖父拉羅什富科公爵,我大吃一惊,怎么他的服飾、神態和風度都与我的外叔祖父如出一轍),令我領悟到,社會乃至個人的差异是相同時代,不同時期造成的。其實,服飾的入時和時代精神的表露在一個人的心目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甚至超過了自己的等級地位,等級地位只在當事人的自尊心和他人的想象中舉足輕重罷了,人們無需看遍盧浮宮的畫廊便可明白,路易·菲利浦時代的貴族与同時代的資產者之間的差別,比起路易·菲利浦時代与路易十五時代貴族与貴族之間的差別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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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按早期達格雷照相法攝成的照片。
  這時,受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保護的一位巴伐利亞長發樂師向奧麗阿娜致意。奧麗阿娜點了點頭,表示還禮,此人形容古怪,公爵并不認識他,可認定此人聲名狼藉,然而自己的妻子卻問候這种人,不禁怒火中燒,猛地朝妻子轉過身子,神色疑厲,似乎在發問:“這個野蠻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可怜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處境相當尷尬,倘若樂師對這位受丈夫虐待的妻子有所怜憫的話,那他早該盡快离去了。可是,周圍盡是公爵小圈子的老朋友,說不定正是他們在場促使他默然點頭致意呢,在他們中間,他也許不想過分計較公爵對他的公開侮辱,以證明他与德·蓋爾芒特夫人并非素昧平生,向她致意合情合理;抑或在這本應服從理智的時刻,他為內心一股不可抵擋、難以名狀的愚昧力量所驅使,一絲不苟地按禮儀常規行事,只見這位樂師向德·蓋爾芒特夫人靠得更近,對她說道:“公爵夫人,我請求賞光將我介紹給公爵。”德·蓋爾芒特夫人無地自容。可是,盡管她是房蒙受欺騙的妻室,但畢竟還是德·蓋爾芒特夫人,不能表露自己已被剝奪了向夫君介紹熟人的權利。“巴贊,”她說道,“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德·埃威克先生。”
  “我不是向您打听您明天是否去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府上。”德·弗羅貝維爾上校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道,以消除德·埃威克先生不合時宜的請求造成的難堪氛圍。“不過,全巴黎的頭面人物都將赴會。”
  然而,蓋爾芒特公爵象死板一塊,猛地一下向不知趣的樂師轉過身子,迎面相對,儼然似個龐然大物,一聲不吭,怒气沖沖,猶如電閃雷鳴的朱庇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立了數秒鐘,雙眼噴射出憤怒和惊詫的火焰,怒火象火山爆發,把頭發都燒卷曲了。這副挑戰的架勢似乎向全体在場的人們表明他不認識這位巴伐利亞樂師,但瞬刻之后,他仿佛內心突然一陣沖動,給了他足夠的力量去履行向他提出的禮貌之舉,只見他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反剪背后,身子向前一傾,猛地向樂師鞠了一躬,腰彎得那么深,含著几多惊愕和憤懣,動作是那么突然而又猛烈,嚇得樂師渾身戰栗,遂彎腰向后退卻,以免對方的腦袋狠狠地撞上自己的肚皮。
  “可我明天恰巧不在巴黎,”公爵夫人回答德·弗羅貝維爾說,“我本不該說的,可我得老實告訴您,我活到現在這個歲數,還沒有見過蒙福爾-拉莫利教堂的彩繪大玻璃,那么這次藝術參觀就不具備“急救”行動的迫切性,既然可以推遲二十五載之久,那就完全可以再后延二十四小時,并無后顧之憂,不會有什么危險。公爵夫人所采取的這一計划豈不是以蓋爾芒特家族的方式公開宣布,德·圣德費爾特沙龍絕不是一個正經的殿堂,邀請您不過是想利用您在《高盧人報》作報道時裝個門面,似乎揭開了貼在這一個個或起碼這一個殿堂(如果僅此一個的話)門上的“大雅”的印封,人們豈能在那里看到這樣的“大雅”之堂。德·布里奧代先生感到妙不可言的開心,并和所有上流社會人士一樣,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做出了他們那不怎么顯赫的地位無論如何不容他們效法的事情,倍添詩一般的暢快,就象束縛在自己土地上的農民,看到比他們更自由、更富有的人們從自己頭頂上踩過去,不禁啞然失笑。不過,德·布里奧代先生內心的這种難言之樂与德·弗羅貝維爾油然而生的快樂勁頭毫無關系,后者雖然也有所掩飾,但卻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
  德·弗羅貝維爾先生強壓住自己的笑聲,以免讓人听見,結果憋得滿臉通紅,活象只公雞,即便如此,他也沒止住咯咯的嘻笑聲,同時故作怜憫的口吻,斷斷續續地大聲道:“啊!可怜的圣德費爾特嬸母,她准會傷心得病倒!不!可悲的婦人明天見不到公爵夫人,該是多大的打擊啊!這不是要她的命嘛!”他笑得直不起腰來。在狂喜之中,他情不自禁地又跺腳又搓手。德·蓋爾芒特夫人欣賞的是德·弗羅貝維爾和善的用心,而不是他那令人生厭的煩扰,她動用了一只眼睛和一只嘴角,朝他淡然一笑,最后決定立即离他而去。“听我說,我只好祝您晚安告辭了。”她一副迫不得已的憂郁神情,站起身子對他說道,仿佛這對她來說是件不幸的事。她那雙藍色的眼睛似乎念念有辭,她那嗓音猶如音樂般甜美,令人想起哪位仙女詩一般的哀怨泣訴。“巴贊要我去看看瑪麗。”
  實際上,她已經听夠了弗羅貝維爾的嘮叨,他不厭其煩地慫恿她去蒙福爾-拉莫利,而她心里明白,他是第一次听說那儿的彩繪大玻璃,而且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圣德費爾特的游園會。“再會,可我才剛剛跟您談了几句,上流社會就是這樣,相互間誰也看不透誰,想說的不說;再說,生活中處處如此。但愿死后能安排得好一些。至少再也用不著去袒胸露肩了。可誰知道呢?也許有人會在盛宴上炫耀自己的骨肉和腸虫。為什么就不行呢?噢,瞧瞧朗比榮老太太,您覺得她這副樣子与那具套著開口裙的骨架有什么大的區別嗎?她擁有各种各樣的權利,這不假,因為她至少已過百歲。我剛剛涉足上流社會的時候,她就已經老得象個丑八怪,令人惡心,我拒絕向這种人鞠躬。我以為她早就死了呢。她來這里,簡直是讓我們看她的熱鬧,不然,就沒有別的解釋了。真是壯觀,簡直象做禮拜。好一派‘圣地景象’!”公爵夫人离開了弗羅貝維爾,他又挨了過去:“我想最后跟您說一句話。”她有些气惱,傲慢地問道:“還有什么話?”他擔心她臨行前突然改變主意,不去蒙福爾-拉莫利:“由于德·圣德費爾特的緣故,也為了不讓她傷心,我才沒有斗膽跟您提這件事,可既然您已經准備不去她府上,那我可以告訴您,我為您感到高興,因她府上流行麻疹!”“啊!我的主啊!”奧麗阿娜大聲道,她平時就害怕得病,“可對我來說,這病根本沒有關系,我已經得過一次了。一個人一生不可能出兩次麻疹。”“那是醫生的話,可我見過有人甚至得過四次麻疹。反正,您現在已經知道內情。”至于他自己,別說這麻疹純系捏造,就是真的染上此病,臥床不起,他也決不甘心錯過等待已久的圣德費爾特盛會。他將為在盛會上看到眾多風雅之士而欣喜!但更大的樂趣是親眼看看游園會辦糟的景況,尤其痛快的,是可以大大自我炫耀一番,吹噓自己如何与上流雅士交往,同時又夸大其辭或者憑空捏造,悲歎游園會辦得糟糕不堪。
  我利用公爵夫人換座的机會,站起身子,想去吸煙室打听斯万的消息。“拔拔爾跟我講的這些話,您一句也不要信。”她對我說,“小莫萊決不會去那儿湊熱鬧的。他們跟我們扯這些事,只不過是為了吸引我們。他們不接待任何來訪,也從沒有得到哪方邀請。連他自己也承認:‘我們倆孤單地呆在自己家中。’他老愛說‘我們’1,不象國王稱孤道寡,而是包括他的妻子,我不用多問。可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公爵夫人添了一句。我和她迎面遇到了兩位年輕人,他們相貌英俊,但又不完全相像,可繼承的卻是同一位婦人的美。這是蓋爾芒特公爵的新歡德·絮希夫人的兩個儿子。他們身上都閃爍著母親絕倫之美的光輝,但每個人繼承的美卻不相同。德·絮希夫人把自己庄重的丰姿遺傳給了其中一位,富有男性气概的軀体,配以优美的線條,母子倆都長著大理石般光洁的雙頰,白里透紅的肌膚近乎橙紅色,富有珍珠的光澤;而另一個則繼承了希腊人的天庭、線條优美的鼻子、雕像般的脖頸和秋波無際的眼睛。就這樣,由女神平分兩份的禮物造成了他們倆迥异的堂堂儀表,發人深思暢想,究其美貌的原因,卻在他們身外,据說是他們母親的主要表征化成了兩具不同的軀体:一具是她的身段和膚色,另一具是她的目光,就象瑪爾斯和維納斯只不過是朱庇特力量和美貌的化身。他們兄弟倆對德·蓋爾芒特先生無比敬重,稱他“是我們父母的一位好友”,不過,長兄還是認為不向公爵夫人致意為妥,他知道公爵夫人對他母親抱有敵意,至于何种原因,也許并不清楚,因此一見我們,他便輕輕把頭扭了過去。做弟弟的總是效法長兄的舉止,因他生來愚笨,而且眼睛近視,不敢有個人主見,于是按照哥哥的扭頭角度,纖毫不差地歪過頭去,兄弟倆一前一后,悄然無聲地向娛樂室溜去,活脫脫兩個寓意畫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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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nous”為第一人稱复數,但表示謙稱時則可取代第一人稱單數。
  我剛走到娛樂室,便被西特里侯爵夫人攔住,她雖然風韻猶存,但已差不多是啟齒露沫的人了。她出身相當高貴,東尋西覓終于如愿以償,与德·西特里先生結成了引人注目的姻緣,西特里的曾祖母就是奧馬爾-洛林。可是她生就一副容不得人的性格,心滿意足沒有多久,便討厭起上流社會的人來,但又不絕對排斥交際生活。在晚會上,她不僅對所有人都冷嘲熱諷,而且一奚落起人來總是那么粗野,連高聲大笑也不足以解嘲,往往免不了從嗓子眼里發出噓叫:“啊!”她指著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德·蓋爾芒特夫人剛剛离開我,但走得已經相當遠:“她竟然會過著這种生活,令我感到震惊。”說這話的是位為异教徒不能自覺服從真理而震惊、憤慨的女圣人,還是一位巴不得殺人的無政府主義分子?反正這种斥責橫豎都不在理。首先,德·蓋爾芒特夫人“過的生活”与德·西特里夫人相差無几(除憤怒之外)。德·西特里夫人惊詫的是公爵夫人竟然能作出如此犧牲:參加瑪麗-希爾貝的晚會。必須承認,在特殊場合,德·西特里夫人十分喜歡親王夫人,再說親王夫人也确實善良,她也善于討親王夫人的歡心,參加她的晚會。為了參加今天的晚會,她取消了一位女舞蹈演員的約會,她認為這位演員富有天賦,本來約好來向她傳授俄羅斯舞蹈的奧秘的。德·西特里夫人看見奧麗阿娜向這位或那位賓客道安,肺都快气炸了,她這樣并無道理,其另一原因是德·蓋爾芒特夫人身上顯出了同樣摧殘著德·西特里夫人的疾病的征兆,盡管病情要輕得多。再說,大家都知道她生來就落下了這种病根。最后,德·蓋爾芒特夫人比德·西特里夫人更聰慧,本來更有權利表現這种不容他人的虛無主義(不僅僅限于上流社會),然而确實不假,人的有些品質往往有助于容忍他人的缺點,而不自視甚高,拿他人的缺陷作笑柄;一個真正大智大勇的人通常比一個傻瓜還更不注意他人蠢不蠢。對公爵夫人的才智,我們已經作了相當詳細的描繪,大家足以相信,即使談不上聰明過人,但至少可以說不乏才智,能靈活運用(象個翻譯家)不同的句法形式。然而,德·西特里夫人似乎一無這方面的長處,毫無資格去鄙視与她素養相差無几的人們。她總覺得他人都蠢,但在她的言談和書信中,与那些被她如此藐視的人相比,她反而顯得才智低下了。此外,她具有無比強烈的破坏欲,在她几乎斷絕与上流社會交往的那段時間,她自己尋覓的那种种樂趣無一例外地遭受到她那可怕力量的摧殘,离開了晚會去參加音樂會,她馬上就會說:“您喜愛听這种玩藝儿,所這种音樂?啊!我的主,這要因時而論。可這該是多么煩人!啊!貝多芬,討厭的老胡子!”對瓦格納,弗朗克,德彪西,她甚至都不屑說一聲“老胡子”,而只是象剃須匠,輕蔑地用手往臉上一刮,不屑一顧。頓時,討厭一事成了討厭一切。“漂亮的東西都是那么討厭!啊!那些油畫,簡直讓您發瘋……您說的在理,寫信是多么煩人啊!”末了,她會向您宣稱,生活本身就是象刮胡子一樣煩人的玩藝儿,真弄不清她從哪儿找來這种比喻。
  娛樂室或吸煙室里,地面飾有彩色圖案,擺著三腳座椅,神像和動物像凝視著您,司芬克斯靜蹲在座椅扶手上,尤其是那張大理石或瓷釉桌面的大桌子飾滿富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多少有點模仿伊特魯立亞和埃及藝術的風格,我第一次去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用晚餐時,公爵夫人曾跟我談起這間屋子,不知是否她那番話起了作用,反正這間屋子給我造成了巫術室的印象。靠近那張光芒閃爍的占卜桌旁的一把座椅上,端坐著德·夏呂斯先生,他不触摸任何牌,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無動于衷,自然也沒有發現我剛剛進了屋,看他那副神態,恰似一位巫師,正集中所有意志力量和一切推理能力在占卜。他不僅酷似阿波羅神殿里高坐在三腳座椅上的女祭司,兩只眼睛几乎從臉上鼓了出來,而且他的神机妙算工程要求他停止一切最簡單的動作,為了不受任何干扰,他(如同一位不解開難題誓不罷休的計算家)把剛剛叼在嘴上的雪茄煙擱在身旁,再也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抽一口。看到他對面座椅扶手上靜蹲著的兩位神衹,人們也許會以為男爵正在試圖解開司芬克斯之謎,要不就是在解一位年輕的奧狄浦之謎,這位活著的奧狄浦正坐在那把座椅上玩牌。不過,德·夏呂斯先生如此聚精會神試圖解開的,實際上并不是人們平常鑽研的摩爾几何圖形,而是由年輕的絮希侯爵的臉部線條組合而成的圖案。德·夏呂斯先生面對這個圖案是多么專心致志,它簡直象個菱形詞,象個謎語,抑或象道代數難題,而他禪精竭虛,极力爭取解開謎底或列出公式。在他面前,雕刻在十戒板上的那些難解的符號和圖案猶如一部巫書,即刻就要給老巫師以靈感,占卜出那位年輕人的命運向何方向發展。突然,他發現我正打量著他,便抬起腦袋仿佛從夢中醒來,對我微微一笑,滿臉漲得通紅。這時,德·絮希夫人的另一個儿子來到那位正在玩牌的兄弟身旁,看他打牌。當德·夏呂斯先生從我嘴里得知他倆是親兄弟時,他對同一家庭卻創造了如此輝煌、迥然而异的杰作贊歎不已,喜形于色,難以掩飾。倘若男爵獲悉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這對儿子不僅同母,而且同父,他准會欣喜若狂。朱庇特的子女各不相似,這是因為他最先娶了墨提斯為妻,本該与她生育智子賢童,然而先后又与忒彌斯,歐律諾墨,涅摩辛涅和勒托結為夫妻,最后又与朱諾成婚。可是,德·絮希夫人的兩個儿子卻是同一位生父,又繼承了母親的美貌,但兩人的美卻各不相同。
  我終于看到斯万走進了屋子,心中一陣高興,屋子很大,所以他一開始并沒有發現我。我欣喜中又交織著憂傷,也許別的賓客感受不到這种憂傷的滋味,但是在他們的內心深處一种類似惊愕的感覺油然而生,因死亡逼近而造成的种种料想不到的古怪模樣把他們嚇呆了,拿俗話說,死神已經在斯万的臉上出現。在場的人們惊懼得几乎到了失禮的地步,惊愕中又摻雜著好奇和殘酷,既坦然又不安地反躬自省(同時含著Suavemarimagna。1与mementoquiapulvis2,羅貝爾也許會這么說),就這樣,所有目光霍地全都投向他的那張臉,只見他兩頰被病魔折磨、摧殘得深深凹陷下去,好似正在虧損的下弦月,除了某一角度——無疑是斯万自我審視的那一角度——之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的面頰都瘦得皮包骨頭,唯因視覺之誤才給人造成丰實的假象。也許是因為他雙頰消失,再也不能縮小鼻子的比例,或許是因為動脈硬化症這一毒蛇象酗酒一樣造成他鼻子通紅,或象服嗎啡后使之扭曲變形,反正斯万那只丑陋的鼻子在過去那張討人喜歡的臉上還不怎么顯眼,如今卻顯得奇大,鼓鼓的,紅紅的,看那鼻子,与其說是位好奇的瓦魯爾人,毋宁說是個希伯萊老人。再說,也許在這彌留人世的最后日子里,种族的因素使他身上出現了更為明顯的种族生理特征,同時也增強了与其他猶太人團結一致的道德感,斯万似乎在自己整整的一生中,忘卻了這一團結精神,但是,致命的痼疾,德雷福斯事件,反猶太人宣傳,接二連三的打擊,最終喚醒了他的團結精神。有不少猶太人,雖然都很精明,而且也都是上流社會的貴人,但在他們身上卻同時潛藏著兩個人,一位是蠻者,一位是先知,如同生活在劇中,等待著适應自己生活的某一特定時刻,适時亮相。斯万已經邁入先知之年。誠然,由于備受病魔的折磨,他臉上已經失去了整塊整塊的組織,好似一塊正在溶化的冰團,大塊大塊的碎冰跌落下來,他整個儿模樣已經“大變”。但是,与我相比,他的變化确實太大了,令我不胜惊訝。這位堂堂的男子漢,不同凡響,且又素有教養,我過去与他相逢,絕對沒有產生過絲毫的厭惡感,如今我怎么也不明白,當初為何會把他看得如些神秘,以致他在香榭麗舍大街一露面,我便緊張得心髒怦怦亂跳,不好意思挨近他那件絲綢內里的披風;每次來到他這位大人物生活的房間門口,舉手叩門時,我內心都不可避免地感到极度混亂与恐懼。然而,所有這一切不僅從他的住所,而且也從他身上統統消失了,与他交談的念頭也許會令我歡悅或使我感到厭惡,但無論如何再也影響不了我的神經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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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語。意為“即使你在風平浪靜的海上”。
  2拉丁語,意為“別忘了你不過是塵埃”。

  從這天下午——總共才過了几個鐘頭——我在蓋爾芒特公爵的書房見到他之后,他的變化多么大啊!他莫非真的与親王發生了爭執,受了惊?這种疑問大可不必。對一個病情极為嚴重的病人來說,只要讓他稍出點力,就會給他造成過分勞累。他本來就渾身無力,一遇到晚會上這么個悶熱勁,他的面孔便變得不成樣子,宛如熟透的梨子或開始變質的牛奶,用不了一天,顏色便發青。此外,斯万的頭發已經稀落,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話說,該請皮毛加工師傅來整修一番,那頭發看上去象用樟腦油浸過一般,而且浸得糟糕极了,我正要穿過吸煙室找斯万說話,可不巧,一只手恰在這時在我肩頭拍了一下:“你好,我的小寶貝,我在巴黎逗留了四十八小時。我上你家去了,他們告訴我你在這儿,我舅母有幸看到我參加她的晚會,還多虧你呢。”原來是圣盧。我向他大大贊美了一番這座宮邸如何如何漂亮。“對,堪稱歷史名胜,可我覺得呆在這里讓人心煩。我們不要到我舅父帕拉墨得斯身旁去,不然,我們會被纏住的。莫萊夫人(眼下正得寵)剛剛走了,他現在肯定心神不宁。听說簡直是一出好戲,他寸步不离,一直把她送上車,才与她分手。我并不埋怨我舅父,只不過覺得可笑,我的那幫子家庭監護顧問,平時對我嚴加管教,可恰最能制造爆炸性新聞,首屈一指的是我舅父夏呂斯,他是我的監督監護人,可他玩起女人來可与唐璜比高低,到了這把年紀,還不罷休。有段時間他們議論要給我指定一位司法顧問。我尋思要是所有這幫老色鬼湊到一起討論我的問題,讓我聆听他們對我進行道德教育,責備我傷了母親的心,那他們非相視而笑不可。你仔細注意一下這些當顧問的都是些什么人,好象專門挑了一群最會撩女人石榴裙的色鬼。”
  德·夏呂斯先生如何,這暫且不論,不過在我看來,我朋友對他大惊小怪并沒有更多的道理,但由于其他的原因,羅貝爾認為讓過去荒唐,現在仍舊愚蠢的親戚來給年輕后輩上道德課未免离奇,他這樣想實在是大錯特錯了,況且我覺得那些原因以后准會不斷變化。只要与返祖現象和家族遺傳相關,那負責教訓外甥的舅父十有八九与外甥有同樣的毛病。舅父在這一點上實際上也并不虛偽,他和大家一樣都犯有認識錯誤,一旦環境發生了新的變化,便認為“不是一回事了”,因而導致他們屢犯藝術、政治等錯誤,他們對某一繪畫流派大加譴責,或自恃有理,對某一政治事件厭惡至极,可哪曾想到,十年前他們對這一畫派或這一事件所持的觀點被自己奉為真理,雖然一時改變了主張,但只要再稍加掩飾,他們便又認識不清,重又表示贊同。此外,即使舅父的毛病与外甥有別,遺傳規律也仍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作用,殊不知后果未必都与前因一致,就象复制品并不都酷似原件,更有甚者,哪怕舅父的毛病更坏,他也有可能自認為沒那么嚴重。
  不久前,德·夏呂斯先生怒斥羅貝爾,那時,羅貝爾并不了解舅父的真正癖好,但即使當時男爵痛斥的也正是自己的惡癖,他教訓羅貝爾也完全可能是誠心誠意的,并堅持上流社會人士的觀點,認定羅貝爾比他自己要有罪得多。他舅父受命教訓他時,羅貝爾不是險些被逐出他所在的圈子嗎?他不是差一點被赶出賽馬俱樂部嗎?他不是因為揮霍無度,把錢花在一位下賤女人身上,因為与作家、演員、猶太人等那幫不屬于上流社會的人交上朋友,因為他的觀點与賣國賊的觀點毫無二致,因為他造成了所有親人的痛苦而成了眾人的笑柄嗎?他過的是這等可恥的生活,在哪方面与德·夏呂斯的生活能有相比之處呢?迄此,德·夏呂斯先生不僅善于維護,而且善于提高他在蓋爾芒特家族的地位,在上流社會中絕對享有特權地位,深受歡迎,為最杰出的上流社會人士所稱頌;他娶了一位金枝玉葉、波旁王族的公主為妻,善于使她幸福,在她的腦子里造成一种更虔誠、更一絲不苟的崇拜,這在上流社會里一般是做不到的,因而贏得了賢夫良子的好名聲。
  “可你肯定德·夏呂斯先生有過那么多情婦?”我問道,這并非因為我居心不良,想把我無意中發現的秘密透露給羅貝爾,而是因為听他如此肯定而自信地堅持錯誤說法,我感到气惱。他准以為我的提問未免幼稚,只聳了聳肩,表示回答。
  “不過,我并不譴責他的此种行為,我覺得他完全在理。”接著,他向我吹起一套理論來,若在巴爾貝克,這套理論連他自己也會感到厭惡(在巴爾貝克,他痛斥誘色者還不足解心頭之恨,在他看來,只有死刑才是對這种罪惡唯一合适的懲罰)。原因嘛,是他那時候自作多情,而且好嫉妒。他竟然向我頌揚起妓院來:“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合腳的鞋,我們當兵那陣子,都管叫合尺寸的鞋。”他再也不象過去在巴爾貝克,只要我暗示這种場所,他便感到反感,可現在听他這么一說,我便告訴他布洛克曾領我去那种地方開過眼界,沒想到他回答我說,布洛克去的地方肯定“十分洁淨,是窮人的天堂。”
  “這不一定,不管怎么說,那是什么場所?”我含糊其辭,因為我回想起羅貝爾傾心相愛的拉謝爾正是在那里賣身,一次一枚金路易。“我無論如何要讓你去見識一下更高級的地方,那地方連美貌惊人的佳麗也常去。”我渴望他盡快領我去他熟悉的那些場所,那儿准比布洛克給我指點的妓院高級得多,听我口气如此迫切,他為這次不能滿足我的欲望深表歉意,因為他第二天就要走。“下次我來,一定辦到。”他說,“你到時瞧吧,甚至還有二八佳麗。”他神色詭秘地添了一句,“有一位可愛的姑娘,我記得姓德·奧士維爾,确切的名字,到時再告訴你,這姑娘的父母都很体面,她母親多少有點貴族血統,反正都是上等人家,如果沒錯的話,甚至与我舅母奧麗阿娜還沾點親呢。再說,只要見了那位姑娘,就可感覺到是位体面人家的閨女(我感到隨著羅貝爾的話聲,一時展現了德·蓋爾芒特家族精靈的影子,宛若一團云彩在高空飄過,沒有滯留)。我覺得是樁美事。她父母一直患病,無法照管她,天哪,那姑娘在找開心,我就指望你了,設法給這孩子排憂解悶吧。”“啊!你什么時候再來?”不知道。如果你不是非要公爵夫人不可(對貴族來說,公爵夫人這一稱號是代表极為顯赫的地位的唯一稱呼,就象平民百姓所說的公主),那倒有另一類型的女子,就是普特布斯太太的貼身女仆。”
  這時,德·絮希夫人走進娛樂室找她儿子。一見她,德·夏呂斯先生便親熱地迎上前去,侯爵夫人原以為男爵對她一定冷若冰霜,這下更是受寵若惊了。男爵向來以奧麗阿娜的保護人自居,全家唯有他鐵面無私,把兄弟的情婦拒之門外——由于遺產的繼承問題,也出于對公爵夫人的嫉妒,他家往往對公爵的苛求過分遷就。男爵即使對她態度粗暴,德·絮希夫人也完全可以理解個中的原因,但她始料未及,相反受到了歡迎,對方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圖,她沒有多加怀疑。男爵贊不絕口地跟她談起了雅蓋過去為她畫的肖像。他愈說愈激動,最后竟到了狂熱崇拜的地步,盡管他有几分意思,不讓侯爵夫人离開他,以便“牽制她”,但或許是出于誠意,那樣子就象羅貝爾談及敵軍時所說,要迫使敵軍在某一据點繼續交戰。既然誰都興味盎然,對她兩個儿子身上表現出的王后般的丰姿和酷似母親的那雙眼睛贊不絕口,那么男爵便可以反其道而行之,為發現集中在儿子的母親身上的种种魅力而欣喜,那种种魅力仿佛集中在一幅肖像上,肖像本身并不激起人們的欲望,但它所產生的美感,卻孕育、激發起人們的种种欲念。這种种欲念又反過來賦予了雅蓋親自作的肖像一种富于肉感的誘惑力,此時此刻,男爵恨不得把這幅肖像弄到手,通過它對絮希家那兩位公子的生理系譜進行一番研究。
  “你看見了吧,我并沒有夸大其辭。”羅貝爾對我說,“瞧瞧我舅父在德·絮希夫人身旁的那個殷勤勁儿。我真感到奇怪。要是奧麗阿娜知道了,准會惱羞成怒。說句實話,女人多著哩,何必只沖這么一位女人呢。”他又添了一句。世上的人并非都多情,所以他總以為別人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根据各种不同的品質与禮儀挑選各自的心上人。此外,羅貝爾不僅誤以為舅父沉湎于女色,而且由于對德·夏呂斯先生耿耿于怀,談起他來,出言往往過分輕率。當人家的外甥,不可能永遠不受到影響。一种遺傳性的習性遲早會通過中介因素遺傳下來。人們完全可以建造一個人物畫廊就以德國的一部喜劇的名字為名:《舅父与外甥》,里面那位舅父雖然并不心甘情愿,但卻小心看管,唯恐外甥最后不象自己。竊以為倘若不列上那些与外甥并無真正血統關系的舅父,即那些外甥媳婦的舅父,那么這一人物畫廊就不完全。确實,德·夏呂斯這類先生自信至极,自以為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真正的好丈夫,也唯對他們女人才不嫉妒,以致在通常情況下,他們出于對外甥女的愛,也讓她嫁給一位夏呂斯式的人物。有時,對外甥女的愛也摻雜著對她未婚夫的愛。此類婚姻并不罕見,而且往往被人稱之為美滿姻緣。
  “我們剛才講什么來著?噢!說的是那位身材高大的金發女郎,普特布斯太太的貼身女仆。她也愛女人,可我想這對你沒關系;我對你可以實話實說,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那么漂亮的造物。”“我想她像喬爾喬涅1畫中人吧?”“与喬爾外涅畫中美人像极了!啊!要是我有閒暇在巴黎逗留,有多少美妙的事情可以做呀!然后再換一個。你知道,愛情這玩藝儿簡直是開玩笑的事,我算是徹底醒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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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喬爾喬涅(約1477—1510),威尼斯畫派的主要畫家,擅長宗教畫,描繪神話的畫幅《入睡的維納斯》是其典雅的理想美風格的代表作。
  我很快惊詫地發現,他對文學所持的否定態度也沒有多少保留,可我上一次与他見面時,我覺得他看透的只是部分文人(“簡直是一幫無賴、群氓。”他曾對我這么說),這一點,可由他對拉謝爾的某些好友的正當仇恨得到解釋。那些朋友确曾說服拉謝爾,如果容忍“另一個种族的家伙”羅貝爾對她施加影響,那她決不可能表現出聰明才智,他們甚至与她沆瀣一气,在他為他們舉行的晚宴上,當面奚落他。不過,羅貝爾對文學的愛好實際上也并不很深,也并非听任自己的真正天性使然,只不過是他對拉謝爾的愛產生的一种副產品,一旦他抹去了對拉謝爾的愛,那他對吃喝玩樂之徒的厭惡感以及對女性道德修行頂禮膜拜般的敬重之情也就隨即蕩然無存了。
  “那兩位年輕人的模樣多怪啊!瞧他們玩得多帶勁,侯爵夫人。”德·夏呂斯先生指著德·絮希夫人的兩個儿子,對她說道,仿佛他根本不知他們是何許人。“可能是兩個東方人,他們有些特殊的相貌特征,也許是土耳其人。”他又添了一句,旨在進一步證實他純粹假裝出來的無知,同時也為了顯示出几分含混的反感的情緒,一旦事后由反感轉而親熱,那這种反感情緒便可說明他之所以對他們表示親熱,是因為他們是德·絮希夫人之子,也可說明男爵得知他們是何許人后,才開始表現出親切和藹的態度。德·夏呂斯先生天生傲慢不遜,并樂于表現此种稟性,也許他假裝不知該如何稱呼那兩位公子,并充分利用這一時机,拿德·絮希夫人開心,极盡習以為常的諷刺挖苦之能事,就象司卡潘抓住主人喬裝打扮這一机會,狠狠地讓他吃了一頓棍棒。
  “他們是我的儿子。”德·絮希夫人滿臉通紅地說道,若她處事精明,城府更深,那她准會不動聲色。她自然也就可看透,德·夏呂斯對年輕小伙子那副絕對無動于衷或大加奚落的樣子并非出自真心,他表面上對女性的那股愛慕之情也同樣不是真誠的表露。他可以對一位女性极盡吹捧之能事,可她要是發現他一邊恭維她,一邊瞟一個男人,可又裝著沒有看他,那她准會妒忌的。因為德·夏呂斯的這种目光与他射向女性的目光迥然不同;這是一种發自內心的特殊目光,即使在晚會上,也會不由自主,自然而然投向年輕小伙子,猶如一個裁縫師傅,看到服裝就會目不轉睛,把自己的職業暴露無遺。
  “啊!多怪啊。”德·夏呂斯先生不無傲慢地答道,裝出一副樣子,仿佛思想繞了一個大彎,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現實,這現實与他開始故意認定的大相徑庭。“可我与他們素昧平生。”他又補充了一句,擔心反感情緒表現得太過分,從而打破了侯爵夫人有意介紹他与他倆結識的念頭。“您是否允許我把他們介紹給您?”德·絮希夫人怯生生地問道。“噢,天啊!那當然,當然允許,可我這人也許對他們這么年輕的人來說沒有多少樂趣。”德·夏呂斯先生簡直象在朗誦,神態猶豫而又冷漠,仿佛出于無奈才表示一點禮貌。
  “阿尼勒夫,維克圖尼安,快過來。”德·絮希夫人喊道。維克圖尼安應聲而起。阿尼勒夫眼睛只看著他哥哥,乖乖地跟隨其后。
  “這下輪到儿子了。”羅貝爾對我說,“真笑死人。他准會极力討好,不惜去當一只看家狗。我舅父向來討厭愛打趣的人,這下就更滑稽可笑了。瞧他听他們說話時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如果是我把他們介紹給他,他准會讓我滾蛋。听我說,我得去向奧麗阿娜問個好才是。我在巴黎呆的時間甚短,我想在這儿該見的都見個面,不然,還得給他們寄明信片。”
  “他倆外表多有教養,舉止多么文雅。”德·夏呂斯先生正在說道。
  “您覺得是嗎?”德·絮希夫人欣喜地回問了一句。
  斯万瞥見了我,走到圣盧和我身旁。他雖然不失猶太人的戲謔天性,但更表現出上流社會人士插科打諢時的机智風趣。“晚上好。”他向我們問候道,“我的天哪!我們三人碰到了一起,別人以為我們是在開工會會議呢。人家就差沒去找會計了!”他沒有發現德·博澤弗耶就站在他的身后,他的戲言全灌進了將軍的耳朵。將軍不由皺了皺眉頭。德·夏呂斯先生离我們很近,我們听見他在說:“怎么?您叫維克圖尼安,与《古物陳列室》書中一個人的名字十分相似。”男爵岔開話題,想延長与兩位年輕分子的交談的時間。“對,是巴爾扎克的書。”絮希家的老大答道,他從未讀過這位小說家的一行字,可不日前,他的老師告訴他,他的名字与埃斯格里尼翁的名字頗為近似。德·絮希夫人看到儿子才華出眾,連德·夏呂斯先生都為他如此博學而傾倒,不禁心花怒放。
  “据十分可靠的渠道,听說盧貝對我們完全贊同。”斯万對圣盧道,這一次聲音輕了許多,以免被將軍听到,自從德雷福斯事件成了斯万關心的重點以來,他妻子結識的那些共和派的關系愈益能派上用場了。“我跟您談此事,是因為我知道您跟我們走的完全是一條道。”
  “可還不至于到這么徹底的地步;您完全錯了。”羅貝爾答道,“這件事搞得很糟糕,我為自己陷了進去感到十分遺憾。本來与我毫不相干。若再出此等事,我一定退避三舍。我是個當兵的,當然首先擁護軍隊。如果你還要与斯万先生呆一會,我等會再來找你,我要到我舅母身邊去一下。”
  可是,我發現他走過去明明是与德·昂布勒薩克小姐交談,一想到他以前矢口否認他倆有可能定親,對我撒謊,我不禁感到气惱。可當我得知半小時前他才由德·馬桑特夫人介紹給德·昂布勒薩克小姐,她希望促成這門婚事,因為昂布勒薩克家十分富有,我的气便全消了。
  “我終于發現了一位素有文化修養的年輕人,”德·夏呂斯先生對德·絮希夫人說道,“他讀過書,知道巴爾扎克為何許人。在我的同輩和‘我們的親友’中,象他這般富有學識的簡直找不出一位,今日与他相遇,令我倍感高興。”他又補充道,特別強調了“我們的親友”這几個字。盡管蓋爾芒特家族的人表面上裝得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在盛大場合与他們意欲奉承又可以奉承的“名門望族”,特別是与那些“出身”不甚高貴的人相聚一堂,但一有机會,德·夏呂斯先生便毫不猶豫地抖出家族老底。“過去,”男爵繼續道,“貴族指的是在智慧和品性方面都出類拔萃的人。可是,我今日才發現第一個知道維克圖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是誰的人。我不該說第一個。還有一位叫波利尼亞克和一位叫孟代斯吉烏的也知道。”德·夏呂斯先生又補充道,他知道把這兩位与她儿子相提并論,只能叫侯爵夫人听了心醉神迷。“再說,令郎到底出身高貴,他們的外祖父收藏的一套十八世紀珍品聞名遐邇。若您愿意賞光,哪日來我家共進午餐,我把我珍藏的那一套給您看看。”他對年輕的維克圖尼安說,“我讓您看看《古物陳列室》的一個珍奇版本,上面有巴爾扎克修改的手跡。
  把兩位維克圖尼安當面作一比較,我將無比高興。”
  我怎么都狠不下心,撇下斯万。他衰弱到了這個程度,病体象只蒸餾甑,里面的化學反應可觀察得一清二楚。他臉上布滿鐵青色的小斑點,看去不象是張活人的臉,散發出一股异味,就象在中學做罷“實驗”后彌漫的那股气味,難聞极了,使人不愿在“科學實驗室”再呆下去。我問他是否与蓋爾芒特親王進行了一次長談,是否愿意跟我談談他們之間到底說了些什么。
  “好吧。”他回答我說,“不過,您先到德·夏呂斯先生和德·絮希夫人身邊去呆一會,我在這儿等您。”
  原來,德·夏呂斯先生嫌屋子過分悶熱,建議德·絮希夫人离開這儿,到另一間屋子去坐坐,可他沒有請她的兩個儿子隨母親一塊去,而是向我發出了請求。這樣一來,他造成了一种假象,似乎把那兩位年輕人引上鉤后,便再也不對他們抱有興趣。由于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相當不受歡迎,他便順水推舟,借此給我送個人情。
  不巧,我們在一個擠得沒有一點空檔的門洞剛剛坐了下來,圣德費爾特夫人,男爵嘲弄的目標,走了過來。或許為了掩飾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的反感情緒,抑或為了公開表示對此不屑的一顧,甚或為了顯示她与這位与他交談如此隨便的夫人關系親密,圣德費爾特夫人既傲慢又討好地向這位出名的美人道了聲“日安”,美人馬上還禮,面帶譏笑,用眼角瞟了一眼德·夏呂斯先生。我們身后的德·圣德費爾特夫人想繼續為第二天搜羅賓客,可門洞狹窄,她進退兩難,難以脫身。德·夏呂斯先生渴望當著那兩位年輕公子的母親的面,顯示一番他冷嘲熱諷、放肆攻擊的本領,這樣寶貴的時机,他豈能輕易放過。我無意中向他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正好給他提供了大吹大擂、得意洋洋的机會,可怜的圣德費爾特夫人擠在我們身后,几乎動彈不得,只得一字不漏,听他大肆嘲弄。
  “您信不信,這位冒失的年輕人,”他向德·絮希夫人指著我說,“他冒冒失失,竟問我是否要去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一點也不注意,這類需要應該有所掩飾,我想,他這樣豈不等于問我,是否要拉肚子。我呀,無論如何得設法找一個更舒服的地方去放松放松,反正得比去那一個人家強,如果我記憶力不錯的話,我剛要問世,那人就慶祝百歲大壽了。說直點,我才不去她家呢。不過,听起來,誰能比她更有意思?多少歷史回憶,耳聞目睹,親身經歷,有第一帝國的,也有复辟時期的,還有多少秘史隱私,自然沒什么‘神圣’可言,倒可以說是‘青’得酸溜溜的,如果您相信百歲老人活蹦亂跳,大腿還輕巧著呢!我不去打听那些令人神往的時代,那是因為我嗅覺器官靈敏。老太太在身邊一站就夠了。我一下子想說:‘唷!我的天,誰砸了我的糞坑,’其實是侯爵夫人為了請客,剛把嘴巴打開的緣故。您明白吧,我上她家可就倒霉了,糞坑可就擴張成洋洋大觀的排糞池子了。可是,她偏有一個神秘的姓氏,總引起我‘金婚’大喜般的聯想,盡管她早就度過了‘金婚’喜慶,我聯想起那首所謂‘墮落’的愚蠢的詩:‘啊!青青!那天我的靈魂多青青……’但我需要的是一种更有自己特色的青翠。有人告訴我,那位不知疲倦的女人四處奔波,要舉辦‘游園會’,我管叫它‘請到陰溝一游’。難道您要去濺上一身臭水?”他問德·絮希夫人,這一回,她實在尷尬。因為,當著男爵的面,她想裝出不去的樣子,但她心里明白,即使自己少活几天,也不可錯過圣德費爾特游園會,于是她采取了折衷的辦法,就是說,不置可否,以擺脫窘境。這种模棱兩可的態度,形同愚不可及的藝術愛好者,又象專愛斤斤計較的裁縫,以致于德·夏呂斯先生雖然還想討好她,但卻毫無顧忌,不怕冒犯她,哈哈大笑起來,以便向她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來欽佩辦事計划周到的人,”她說,“可我往往在臨走時刻取消約會。為了一條夏季裙服的小事,我都可以改變主意。全憑我到時的興致如何而定。”
  就我而言,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剛才那番可惡的嘲諷感到憤憤不平。我多想對那位舉辦游園會的婦人大加稱頌。不幸的是,在上流社會如同在政界一樣,受害者總那么膽小怕事,對迫害他們的人不會耿耿于怀。德·圣德費爾特夫人終于擠出被我們擋住了進口的門洞,經過時,無意中輕輕碰了男爵一下,遂順水推舟暗附風雅,頓時打消內心的一切憤懣,甚或指望能以此搭上腔,看來這也不是首次試驗了:“啊!對不起,德·夏呂斯先生,但愿沒有把您碰坏。”她大聲連賠不是,仿佛跪倒在主人面前。可德·夏呂斯先生只是報以一陣含譏帶諷的大笑,末了惠予一聲“晚安”,然而那模樣象是等侯爵夫人向他問候之后,才發現她在存在似的,因此,這聲“晚安”不啻又是一种侮辱,最后,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庸俗不堪地走到我的身旁,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耳語道:“可是,我到底做了什么對不起德·夏呂斯的事?据說在他看來,他覺得我不太美。”她邊說,邊縱聲大笑,我真為她感到痛苦。可是,我仍然保持一副嚴肅的神態。一方面,我覺得她總是擺出那副神气,自以為天下誰也不如她美,或總是設法讓人覺得世上就數她美,這未免太蠢。另一方面,這明明并不可笑,可有些人對自己說的卻總笑得那么開心,這樣一來,哄笑的事情全由他們獨自包攬了,自然也就省了我們去張嘴。
  “另一些人說他生气是因為我不邀請他。可是,他很難讓我能有這股勇气。他象是在和我賭气(我覺得這樣說還太輕)。請您設法把事情弄個明白,明天來告訴我。如果他感到內疚,想陪您來的話,那就帶他一道來。對任何罪惡都要不失仁慈之心。為這件事,德·絮希夫人很煩惱,要是他來,我還是相當高興的。我把權交給您了。您對這類事情嗅覺最靈敏,我不想給人一副死皮賴臉乞求賓客上門的樣子。不管怎么說,對您,我絕對放心。”
  我想起斯万等我一定等累了。再說,由于阿爾貝蒂娜的事,我不想回家太晚,于是,我向德·絮希夫人和德·夏呂斯先生告辭,到娛樂室找到了我那位病夫。我詢問他在花園里与親王交談的事情是否真的如德·布里奧代先生(可我沒有把具体名字告訴他)對我們所說,与貝戈特的一部短劇有關。他朗聲大笑起來:“沒有一個字是真的,絕對沒有,純屬憑空捏造,編造得也著實愚蠢。這一代年輕人,信口雌黃,真是出奇。我不問您是誰告訴您的,可在我們這么一個有限的范圍內,一步步追根究底,弄清這到底是怎么編造出籠的,這恐怕挺有趣。親王跟我說了些什么,怎么會使那么多人感興趣呢?這些人真是好奇。可我從來都不好奇,除非動了真情或起了醋意。這事可讓我眼界大開!您好嫉妒嗎?”我告訴斯万,我從不感到嫉妒,甚至不知何為嫉妒。“那好!我恭喜您。稍有點妒心,還不算討厭。原因有二:一是可讓那些不愛打听閒事的人關心一下他人的生活,或至少關心一下另一個人的生活。二是一旦有了妒心,能較真切地感受到擁有一位女性,与她一道乘車,不計她孤身出門所帶來的樂趣。不過,只有在妒心初發或可完全治愈的情況下,才可享用此等益處。一旦超越這一极限,便是最為可怕的折磨。再說,我雖然剛才跟您提起那兩种樂趣,但應該告訴您,我本人也很少有過這种体味。就第一种樂趣而言,是我性情的過錯,我生就不能深思熟慮;就第二种樂趣而言,是因為環境,因為女人的緣故,我指的是眾女人,我曾嫉妒過她們。可這無關緊要。過去愛過的東西,即使現在不再愛了,人們也絕不會對過去的愛戀無動于衷,因為這總有這樣或那樣的道理,只不過不為他人重視罷了。往昔那些情感的記憶,我們感到就在我們心中;我們也必須回到自己的心田,方能目睹這一記憶。請您不要嘲笑這句唯心主義者的行話,我想要說明的,是我過去酷愛生活,酷愛藝術。哎!如今我已相當疲倦,無法再与他人共同生活,我昔日有過的那些純屬我個人的情感,我覺得無比珍貴,所有收藏家都有此等癖好吧。我向自己敞開心扉,猶如打開櫥窗看一看,一件件,有我多少愛,別人是無論如何感受不到的。如今,我更珍惜這一珍藏的情感,別的東西就遜色多了,我与愛書如命的馬扎蘭頗有几分相似之處,我捫心自問,要是失去了這一切,將會多么煩惱。還是言歸正傳。談談与親王交談之事吧,此事我只告訴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您。”可是,我听他說話受到了干扰,德·夏呂斯先生又回到了娛樂室,正在离我們很近處喋喋不休地神吹海聊。
  “您也讀書嗎?您有什么愛好?”他問阿尼勒夫伯爵,可伯爵連巴爾扎克的名字也不知曉。然而,正因為在他那對近視眼里,一切都极為渺小,這反而使他造成假象,似乎看得很遠,猶如一尊希腊神像,給人以罕見的詩情畫意,兩只眸子里仿佛星光閃爍,遙遠而又神秘。
  “我們去花園散散步好嗎,先生?”我對斯万說,与此同時,阿尼勒夫伯爵舌頭象短了一截似的,仿佛在表明至少他的智力還沒有徹底發育成熟,正討好而又幼稚地准确回答德·夏呂斯先生的提問:“噢!我呀,我倒喜歡高爾夫球、网球,我愛打球,愛跑步,尤其愛馬球。”這恰似米涅瓦1,化身之后,便不再為城市的智慧女神,而把自己軀体的一部分化為純体育。純馬術運動的保護神,成為“馬術雅典娜”2。她還去圣莫利茨滑雪,因為帕拉斯3常登高山,追赶騎士。“哈!”德·夏呂斯先生報之一笑,儼然似一位博學的智者,露出超驗的微笑,甚至不屑掩飾其譏諷的神情,且自以為遠比他人聰慧,根本不把那些最不愚笨的人的才智放在眼里,只有當這些人以另一种方式還可能給他帶來愉悅的時候,才勉強將他們与最愚蠢者區別開來。德·夏呂斯先生覺得自己与阿尼勒夫交談,無疑賦予了他一种人人都該羡慕和承認的优越地位。“不,”斯万回答我說,“我太累了,走不動,我們還是到一邊坐坐吧,我再也站不住了。”這是實情,可交談剛一開始,便使他重新恢复了几分活力。這是因為對神經質的人來說,即使處在最真實的疲憊狀態,也往往有一部分取決于注意力,僅僅存在于記憶之中。一旦害怕疲倦,他們馬上便感到疲乏不堪,要想消除疲勞,只需將疲勞忘卻。誠然,斯万并不完全是那种不倦的衰弱者,抵達時滿臉倦容,精疲力竭,再也支撐不住,可一交談起來,便宛若見了清水的鮮花,立即神采煥發,可以一連几個鐘頭侃侃而談,從自己的話語中汲敢力量,遺憾的是,卻無法將此力量傳輸給傾听其說話的人們,隨著說話者越來越覺得神清气爽,听話者則顯得愈來愈疲憊不堪。可是斯万屬于那一堅強的猶太种族,具有強盛的生命力,雖然命運不濟,似乎注定要滅亡,但卻拼命抗爭。正因為他們這一种族深受迫害,所以,他們每人都身染特殊的疾病,臨終前一次又一次地進行可怕的掙扎,只見滿臉先知般的亂胡子,唯露出一只碩大的鼻子,翕動著吸進最后几口气,眼看著就要照例舉行祈禱儀式,遠房親戚們准時開始列隊,仿佛行走在亞述的起絨粗呢地毯上,動作机械地向前移動,然而,即使到了這种時刻,他們還能繼續掙扎下去,拖延時間之長令人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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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3米涅瓦,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話中的雅典娜。雅典娜為雅典城的保護神,她無意中殺死了特里同的女儿帕拉斯,為紀念帕拉斯,雅典娜改名為帕拉斯,并自稱帕拉斯·雅典娜。
  我們去找座位,可离開德·夏呂斯先生、兩位年輕的絮希公子和他倆的母親組成的那個小圈子時,斯万不由自主地朝那位母親的上身投去品味的目光,象行家似地睜大眼睛久久注視著,充滿淫欲。他甚至拿起單柄眼鏡,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就這樣,他一邊跟我說話,一邊不時地朝那位夫人的方向瞟去一眼。
  “我下面說的一字不差,”待我們坐定,斯万對我說,“就是我和親王的談話,若您還記得我方才對您說的,您馬上就可明白我為何要選擇您為知己。當然,還有別的原因,您遲早有一天會弄清的。‘我親愛的斯万’,蓋爾芒特親王對我說,‘如果您覺得我近來好象回避您的話,那請您原諒(因為我身体有病,自己也回避大家,所以對此毫無覺察)。首先,我听人說,我本人當然也早有預料,您對那樁使國家遭受分裂的不幸事件,持有与我完全對立的觀點。若您當著我的面大加宣揚,准會使我痛苦不已。我神經极其過敏,兩年前,夫人听她妹夫赫斯大公說德雷福斯是無辜的,她奮起反駁,但她怕惹我生气,始終沒有跟我提起這件事。几乎在同一時期,瑞典親王來巴黎,他可能對歐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分子有所耳聞,可他把皇后与我夫人混淆了(竟然把我夫人這樣尊貴的女子与那個西班牙女人弄混普通通的波拿巴為妻),對我夫人說:‘親王夫人,我見到您感到雙重的高興,因為我知道您對德雷福斯事件的觀點与我的一致,對此,我并不覺得奇怪,因為殿下是巴伐利亞人。’此話給親王招惹了如下的答复:‘老爺,我現在身為一位地地道道的法國親王夫人,我的想法与我所有的同胞一致。’然而,我親愛的斯万,約在一年半前,我与德·博澤弗耶將軍交談了一次,使我產生了疑慮,那樁案件雖然談不上冤假錯案,但處理之中确有過不公的做法’。”
  我們的談話(斯万不愿讓他人听到他所講的)被德·夏呂斯先生打斷了,再說,德·夏呂斯先生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他又領著德·絮希夫人轉了過來,停下腳步,想方設法再挽留她一會,這或許是由于她兩個儿子的緣故,抑或是因為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向來有那么一种欲望,不愿眼睜睜看著現時的分分秒秒白白流逝,這一欲望使他們陷入了一种騷動不安而又坐等時机的消极狀態之中。不久后,斯万把与此有關的一件事透露給了我,使我消除了過去對絮希—勒迪克這一姓氏所產生的一切詩情畫意。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与她那位表兄,可怜巴巴地在封地里生活的絮希公爵相比,在上流社會的地位要高得多,所結交的關系要体面得多,但是,姓氏結尾的“勒迪克”1三個字并不具備我賦予它的那种淵源關系,過去,憑我想象,我一直把這三個字与“布爾拉貝”2、布瓦勒魯瓦3等姓氏聯系在一起。可實際上再也普通不過,只不過有一位稱為絮希的伯爵在王朝复辟時期娶了一位工業巨富的千金為妻,此巨頭叫勒迪克或勒·迪克先生,其父是一位化學產品制造商,法蘭西的首富,身為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國王查理十世為這樁姻緣帶來的孩子新封了德·絮希—勒迪盧侯爵爵位,因為家族中已有德·絮希侯爵爵位。這一姓氏中雖然附有資產者的姓,但并沒有阻礙這一擁有巨產豪富的家族支系与王國最為顯赫的家族聯姻。現在的這位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高貴,本可獲取第一流的地位。然而邪惡之魔把她引入歧途,驅使她對現成的地位不屑一顧,有意擺脫家庭生活,引起紛紛議論。想當初,她芳齡二十,傾倒在她腳下的上流社會受盡了她的蔑視,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上流社會卻棄她而去,她感到极度痛苦,十年過去了,除了极少數几位忠實的女友,無人再向她致意,于是,她開始努力,一點一滴,艱苦地重新獲取她一降生于世便擁有的一切(如此反复,不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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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原意為公爵。
  2法語原意為:修道院院長之鎮。
  3法語原意為:國王之林。

  對她的那些親屬大老爺,她過去是六親不認,概不來往,如今輪到他們不認她的時候了,她本可通過向他們喚起童年的往事,誘使他們与她重歸于好,可她卻表示不愿以此獲取歡樂。為了掩飾故作高雅的姿態,她如此表白時,也許是在撒謊,但并不象她自己想象的那樣。在巴贊終于屬于她的那個日子,她感慨万千:“巴贊,那可是我的全部青春年華!”此番感慨中确實含有几分真情。但是,她選中巴贊做情人,實在錯走了一著。為了這件事,蓋爾芒特公爵的那幫女友一致支持公爵夫人,德·絮希夫人歷盡艱辛,好不容易爬上高坡,再一次從上面滑了下來。“噯!”德·夏呂斯先生想盡點子延長交談時間,此時正對她說,“請代我向那幅美麗的肖像表示敬意。它怎么樣了?有何變化嗎?”“可是,”德·絮希夫人答道,“您知道它已不在我那里:我丈夫一點也不喜歡。”“不喜歡!那可是一幅當代的杰作,可与納基埃的《夏多盧公爵夫人》媲美,再說,就是納基埃也并不想將一個遜色的殺人不見血的富麗女神定在畫面上!啊!那小藍領!弗美爾可從來沒有畫出比這技藝更高的畫,噢,我們聲音別太高了,免得斯万听見又攻擊我們,為他最喜愛的畫師德·德勒弗复仇。”侯爵夫人轉過身子,朝起身向她致意的斯万莞爾一笑,伸出手去。但是,或許上了年紀,對輿論無動于衷,使他喪失了道德意識,抑或欲望強烈,有助于掩飾內心欲望的力量被削弱,使他失去了自制的能力,斯万与公爵夫人握手時貼得极近,從上往下看到了她的酥胸,便無所顧忌地向緊身胸衣深處投去專心、嚴肅、全神貫注、且又近乎焦躁不安的目光,被女性的芬芳所陶醉的鼻孔抽動起來,宛若一只粉蝶,剛發現一朵鮮花,正准備飛落上去。突然,他猛地從一時心醉神迷的狀態中掙脫出來,而德·絮希夫人雖然感到尷尬,但欲望的感染力有時极為強烈,她也一時屏住了深深的呼吸。“畫家一气之下,”她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把畫拿了回去。据說這幅肖像現在迪安娜·圣德費爾特府上。”男爵听罷回了一句:“一幅杰作竟會如此沒味,我決不相信。”
  “他在跟她吹她的那幅肖像,我完全可以跟夏呂斯吹得一樣神乎其神。”斯万對我說,故意拿出慢條斯理的無賴腔調,目光須臾不离那遠去的一男一女。“而這給我帶來的樂趣肯定要比夏呂斯的多。”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問斯万,人們對德·夏呂斯的紛紛議論是否确有其事,我這一問本身就是雙重撒謊,因為如果說我不知道人們對他有何議論,那么相反,下午以來,我已完全明白,我欲一吐為快的那些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斯万聳聳肩膀,仿佛我一派胡言亂語。
  “換句話說,那是一個令人愉悅的朋友。可是,我有必要補充一句,他純粹是柏拉圖式的。他只不過較之別人更易動情,僅如此而已;不過,他對女人從不過分,這反倒給您意欲弄清的那些荒誕不經的飛長流短提供了某种口實。夏呂斯也許确實很愛他的那些男朋友,可請您相信,那种愛從來只保留在他的腦海和心田。噢,這下,我們恐怕可以安宁兩秒鐘了。對了,蓋爾芒特親王后來又接著說:‘我得向您承認,您知道,我向來崇敬軍隊,正是為了這一點,一想到辦案中有過不公行為,我感到痛苦极了;我后來又跟將軍談及此事,唉,如今我對此已無半點疑問。照實對您說吧,所有這一切,我甚至從未想過,一個清白無辜的人,竟會遭受极不光彩的辱刑。可辦案中有過不公行為這一念頭一直折磨著我,我開始研究我原來不想閱讀的材料,這一回,不僅對‘不公’產生疑問,而且對‘無辜’也頓生疑團。我覺得不該把這种种疑團告訴夫人。上帝知道她已經成為象我一樣地地道道的法國人,不管怎么說,自我娶她為妻的那天起,我就向她展現了我們法蘭西的絢麗丰姿,向她展現了在我看來法蘭西最輝煌的業績——軍隊,我的心是多么殷誠,雖然內心的疑慮确只涉及几名軍官,但要告訴夫人,我于心不忍,著實太為痛苦。可是,我出身軍人世家,不愿相信軍官會混淆是非。我再次向博澤弗耶談了我內心的疑慮,他向我承認,确實有人暗中策划陰謀,應當受到譴責,那份情報也許不是德雷福斯提供的,但他有罪,證据确鑿。所謂證据,就是亨利那一人證。但几天后,得知他純屬偽證。從那里起,我就回避夫人,開始閱讀《世紀報》、《震旦報》,一天不拉;不久,我的疑團一個個解開了,我再也無法安睡。我向我們的好友,修道院院長普瓦雷傾吐了精神上的痛苦,我詫异地發現,他和我一樣,确信德雷福斯清白無辜,我請求他為德雷福斯,為他不幸的妻子儿女做彌撒。此間,一天上午,我去夫人臥室,發現侍女手里有件東西,一見我便慌忙藏起來。我笑著問她是什么東西,她臉霍地漲得緋紅,不愿以實情相告。我對妻子向來無比信任,此事使我极為不安(妻子也肯定心緒不宁,她的侍女無疑將此事告訴了她),事后進午餐時,我親愛的瑪麗几乎沒有和我說話。這天,我問普瓦雷院長能否在次日為我給德雷福斯做彌撒。“哎,好了!”斯万壓低聲音,惊叫起來,打住了話頭。
  我抬頭一看,發現蓋爾芒特公爵正向我們走來。“對不起,打扰你們了,我的孩子們。我的小寶貝,”他朝我說道,“我受奧麗阿娜之托前來找您。瑪麗—希爾貝請她留下与他們一起吃點夜宵,總共就五六個人:赫斯親王夫人、德·利尼夫人、德·塔蘭托夫人、德·謝弗勒絲夫人,還有阿朗貝公爵夫人。可惜,我們不能留下來,因為我們還要去參加一個小小的宴會。”我洗耳恭听,可每當我們在一特定時刻有事需辦時,便會委派我們心中某個慣于此類差役的小廝注意時間,及時向我們稟報。內心的這一仆人按我數小時前的吩咐,這時向我提醒,此刻在我腦海深處的阿爾貝蒂娜,看完戲該很快來我家了吧。我也謝絕留下吃夜宵。這并非我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中不開心。人們可以有多种樂趣。而真正的樂趣是為了它能犧牲另一种樂趣。但是,倘若這后一种樂趣顯而易見,甚或唯獨它惹人注目的話,那它便可能遮掩了前一种樂趣,讓妒心十足的人內心趨于平靜,擺脫其嫉妒之心,誘使上流社會作出錯誤評价。然而,几分幸福或几分痛苦就足以使我們為了一种樂趣而犧牲另一种樂趣。偶爾,還會潛藏第三种樂趣,它雖然更為深沉,但也必不可少,盡管在我們眼后追求的正是這种樂趣。這里附帶舉個例子,在和平時期,一個軍人會為愛情犧牲交際生活,但戰爭一爆發(甚至無須求助愛國之責任感),他便會轉而為更加強烈的戰斗熱情而犧牲愛情。盡管斯万說他向我吐露了其遭遇,感到暢快,但我明顯覺得,由于時間已晚,又因他身体极不舒服,与我交談實際上是在受累,就象那些身体衰弱的人,他們心中完全清楚,如一再熬夜,勞累過度,簡直是在玩命,因此回家時,每每感到絕望与悔恨,其心情恰似錢財揮霍一空而歸的浪子,雖然悔恨不已,但卻無法自控,第二天照舊把錢往窗外扔,大肆揮霍。無論年邁還是得病所致,反正只要身体衰弱到一定程度,任何不顧起居習慣,打亂生活規律,犧牲睡眠而獲得的樂趣都會轉而成為一种煩惱。這位談鋒极健之人出于禮貌,也因為興致使然,繼續侃侃而談,但是,他心中清楚入眠的時刻已過,隨之而來的失眠和疲憊會令他后悔不迭。再說,即使一時的樂趣得到了滿足,但由于体力和精力消耗過分,雖然在對話者看來也是某种消遣,卻無力欣然享受。這就好比有一天正要外出或者搬家,客人的來訪成了負擔,人坐在行李箱上接待來客,而兩只眼睛卻死盯著挂鐘。
  “終于又剩下我倆了。”斯万對我說,“我忘了講到哪儿了。我剛才跟您講到,親王問普瓦雷院長能否為他給德雷福斯做場彌撒,是吧。‘不行’,修道院長回答我說(“我跟您講‘我’,”斯万對我說,“因為是親王親口對我說的,您明白吧?”),‘因為明晨已經有人請我為他做彌撒。’‘怎么,’我對他說,‘還有一個天主教徒跟我一樣确信他無罪?’‘的确如此。’‘可是,那位信徒确信他無罪的時間不如我久。’‘可那位信徒已經讓我為他做了好几場彌撒了,那時您還認為德雷福斯有罪呢。’‘啊!我明白了,那人肯定不是我們圈子里的。’‘恰恰相反!’‘真的,我們中間真的有德雷福斯分子?您讓我吃了一惊。我真希望与他交交心,要是我認識他,這只珍禽。‘您認識。’‘他叫什么名字?’‘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擔心挫傷我愛妻的民族主義觀點和法蘭西民族信念,而她也害怕動搖我的宗教信仰和愛國情感。就她那方面來說,她的想法与我一致,盡管她考慮得比我還早。她的侍女在她臥室藏掩的東西,正是侍女每天為她去買的《震旦報》。我親愛的斯万,打從那時起,我就想我會讓您高興,告訴您我的思想在這一點上与您的是多么相似;請原諒我沒有更早告訴您。倘若您想一想我對夫人所持的沉默態度,您就不會感到奇怪:正是与您的想法一致,我才回避您,若与您思想有別,興許還不至于那樣躲著您。因為要開口談那件事,我無比痛苦。我越堅信這是一件冤假錯案,其中甚至有過犯罪行為,我對軍隊的愛心便愈流血不止。前不久的一天,有人告訴我,您強烈譴責對軍隊的侮辱,堅決反對德雷福斯分子同意与侮辱軍隊的家伙結成同盟,那時,我本應該想到,即使您持有与我類似的看法,也決不會給您造成与我同樣的痛苦。那件事促使我下了決心,我承認,向您傾吐我對某些軍官的看法,這于我是种痛苦,幸虧這類軍官為數不多,可從此我再也用不著回避您,尤其您從此徹底明白了,我當初之所以會堅持不同的看法,那是因為我當時對判決的依据沒有絲毫的怀疑,這對我來說又是一种寬慰。我這人一旦有了疑問,所希望的便只是一件事:糾正錯誤。’我老實向您承認,蓋爾芒特親王的這席話使我深受感動。如果您与我一樣,對他頗為了解,知道他下如此決心該要付出多大勇气,那您定會對他肅然起敬,他也受之無愧。再說,對他的思想觀點,我并不大惊小怪,他那人的稟性是多么耿直!”
  斯万忘了就在這天下午,他對我說過与之相反的話,他說對德雷福斯這一事件所持的觀點通常受到傳統意識的制約。只不過他認為聰明才智應另當別論。因為在圣盧身上,正是聰明才智戰胜了傳統意識,使他成了德雷福斯派的一員。然而他剛才已經看到這一胜利是短暫的,圣盧又轉入了另一陣營。因此,他現在認為起作用的是心靈的正直,而不是他不久前以為的聰明才智。實際上,我們事后總會發現,我們的對手堅持自己的立場自有一定道理,并非因為他們那樣行事可能正确,同樣,有人之所以与我們持相同的觀點,那是因為聰明才智或正直稟性起了推動作用,若他們品質低下,不足以起到作用,那便是聰明才智促動的結果,若他們缺乏洞察力,那便是正直的稟性起了作用。
  現在,斯万不加任何區別,凡觀點与他一致者,他一律都認為是聰明人,如他的老朋友蓋爾芒特親王和我的同窗布洛克,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布洛克撇在一邊,如今居然又邀請他共進午餐。斯万把蓋爾芒特親王是德雷福斯一派的事透露給了布洛克,引起了他极大興趣。“應該要求他在我們為比卡爾請愿的名單上簽名;簽上他那般顯赫的姓氏,准會產生巨大影響。”但是,斯万的內心深處了除了擁有猶太人特有的強烈信念之外,還摻有上流社會人士的圓滑与穩重,這在他身上已經根深蒂固,如今要擺脫為時已晚,他拒不允許布洛克給親王寄請愿書,哪怕是裝出自發寄去的。“他決不會簽名的,切勿強人所難。”斯万重复道,“他繞了千万里,好不容易向我們靠攏,多可喜呀。他對我們可以大有用處。如果他在您的請愿書上簽上名,那他在他的那幫親朋好友中的信譽必受到影響,會因我們受到懲罰,這樣一來,他也許還會后悔吐露了真情,以后再也不說知心話了。”而且,斯万自己也拒絕簽名,他認為這未免太希伯來化了,免不了會造成不良后果。再者,即使他支持案件重新審理的有關行動,他也絕不愿意參与反軍國主義的運動。他胸佩在此之前從未戴過的勳章,這枚勳章是他在70年作為血气方剛的國民別動隊員榮獲的,他還在遺囑上追加了一條,与他先前的遺囑條文相悖,要求逝世后向他的榮譽勳位團騎士勳位銜致以軍禮。此舉招來了一大群騎士勳位獲得者,把貢布雷教堂的周圍擠得水泄不通,想當初一想到戰爭的前景,弗朗索瓦絲每每為他們的前途傷心落淚。總而言之,斯万拒絕在布洛克的請愿書上簽名,以至于盡管許多人把他看作是一位狂熱的德雷福斯分子,但我的同窗卻認為他熱情不高,受民族主義思想毒害甚深,是個民族主義分子。
  斯万沒跟我握手就走了,因為在客廳里,他的朋友太多了,免得一一握手告辭,可他對我說:“您該來看望一下您的女友希爾貝特。她真的長大了,變了,您興許都認不出她了。她該會多么高興啊!”我已經再也不愛希爾貝特。對我來說,她猶如一位死者,對她久久哀悼之后,便把她遺忘了,即使她死而复生,也再不能在一個人生活中占有位置,因為這個人的生命已不再屬于她了。我再無欲望去看望她,甚至再也不愿向她表明我并不是非要見她不可,想當初我愛她之時,我曾每日暗暗發誓,一旦不再愛她,就對她明言相告。
  為此,對希爾貝特,我只得裝模作樣,似乎恨不能与她見面,只因意外情況,“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把我拖住了,确實,至少因為造成了某种后遺症的緣故吧,一旦我無意去擺脫意外的情況,卻偏偏出現意外,我非但沒有對斯万的邀請持慎重態度,反而堅持讓斯万應允把情況原原本本地向他女儿解釋清楚,是因為意外情況纏住了我,使我無法脫身去看她,以后恐怕還不能去看望她。我執意強求,直到斯万答應后,才放他离去。“此外,我等會儿一回家就給她寫信。”我補充說,“可您得向她講明白,這封信准會讓她大吃一惊,一兩個月后,我就可騰出身來,到那時,她肯定會嚇得渾身哆嗦,因為我要經常去您府上,甚至跟以前一樣頻繁。”
  讓斯万走之前,我又提醒他保重身体。“噢,不,還沒有糟到這個程度。”他回答我說,“不過,正如我告訴您的,我已經相當疲乏,我已作好思想准備,一切听天由命。只是我得承認,若要死在德雷福斯案件了結之前,實在難以瞑目。那幫混賬無賴個個詭計多端。我毫不怀疑,他們最終會被打敗,可他們勢力很強,處處有后台。事情往往會功敗垂成啊。我多么想多活几天,看到德雷福斯恢复名譽,与比卡爾上校見上一面。”
  斯万走后,我又回到大客廳,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就在里邊,那時,我還真沒意識到我有一天會与她如此難舍難分。開始,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戀之情尚未被我察覺。我只發現男爵對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不抱任何敵意(而他的敵意不足為怪),對她一如既往,也許比以往還更添几分親熱,可打從某個時期起,每當有人談及親王夫人,他總滿臉陰云,顯得悶悶不樂。在他希望一起聚餐的好友名單上,再也不提她的名字。
  在此之前,我确實听上流社會一個心怀惡意之徒說過,親王夫人与以前判若兩人,愛上了德·夏呂斯先生,可我認為這純屬荒唐的誹謗,感到气憤。我詫异地發現,當我談及自己有關的事時,如果德·夏呂斯先生中間插話,親王夫人的注意力便會繃得更緊,好比一位病人,听我們談論自己的事時,自然心不在焉,無精打采,可突然听到提起他所患的那种疾病,就引起了他的興趣,甚至听得興致勃勃。親王夫人就是這樣,一旦我對她說“正好,德·夏呂斯先生告訴我……”,她便立即將放松了的注意力韁繩重新拉緊。有一次,我當著她的面說德·夏呂斯先生眼下對某某女性情意正濃,我惊奇不已,發現親王夫人的眼里迸射出异樣的光芒,在眸子里忽閃一下,瞬息即逝,仿佛划了一道精神突然失常的印跡,因為我們的談話不知不覺打動了對方的心思,那秘而不宣的心緒不用言語加以表述,而是從被我們攪亂了的心靈之海底上升到瞬息即變的目光水面。倘若說我的話激起了親王夫人的感情漣漪,可我的确沒有考慮到起作用的是何种方式。
  況且不久之后,她主動和我談起德·夏呂斯先生,而且几乎毫不隱諱。她雖然也提到极個別人對男爵的風言風語,但被她一概視為無中生有,惡意中傷。不過,她還說:“我認為,一個女人,要是愛上了帕拉墨得斯那樣的大才子,那需要有相當遠大的目光,足夠的獻身精神,才能忍受,理解,順其自然,尊重其自由、愛好,一心一意為他遣憂解難。”然而,德·蓋爾芒特夫人盡管如此閃爍其辭,卻天机畢露,暴露了她极力粉飾的到底是什么,其手段与德·夏呂斯先生不時使用的伎倆如出一轍。眼下,有的人尚弄不清有關傳聞對夏呂斯是否純屬污蔑,我曾多次听見夏呂斯向這些人表白:“我呀,一生坎坎坷坷,無論是盜賊還是國王,各种各樣的人都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美,我也都追求過,應該承認,相比之下,我對盜賊還偏愛一些……”通過這番他自以為巧妙的話,對無人怀疑确曾流傳過的風言風語予以否定(抑或出于興趣,出于利弊的權衡,出于真實性的考慮,想為真理作出一份唯他認為微薄的貢獻),他消除了一些人對他的最后几分怀疑,但也使另一些尚未產生怀疑的人對他打上了最初几個問號。殊不知窩藏罪中最為危險的莫過于罪犯思想中的窩藏過失本身。由于他心里總惦記著有這种過失,所以,他難以設想過失本身往往鮮為人知,難以設想純粹的謠言多么容易被人輕信;反過來,他也難以明白,在他自以為無可指摘的講話中,在他人看來,卻不打自招出了某种程度的真相。再說,他若千方百計守口如瓶,那他不管怎樣,都是大錯特錯了,因為在上流社會中,沒有得不到支持、縱容的惡癖,曾有過這樣的事:一旦知道兩姊妹相愛并非出于姊妹之情,那城堡里就會忙亂一番,重新安排,以便讓兩姊妹同床共枕。然而,使我突然察覺到親王夫人私情的,是一樁特殊的小事,在此不想多說,因為此事与另一個傳聞有關,听說,德·夏呂斯先生宁可得罪王后,也不肯失約于理發師,理發師得給他做頭燙發,是給一位公共汽車檢票員看的,在此人面前,德·夏呂斯先生亂了方寸,六神無主。不過,為了講清親王夫人的私情,還是談一談是哪樁心事打開了我的眼睛。那一天,我獨自与親王夫人坐在馬車上。經過一家郵局時,她讓車子停下。這天出門,她沒有帶貼身仆人。只見她半遮半掩地從手籠中掏出一封信,動身下車,想把信丟進信筒。我想阻攔她,可她微微躲閃了一下,這時,我們倆便馬上全都明白了,她動身下車前的舉動明顯是在保護秘密,反倒泄露了天机,而我竟加以阻攔,有礙于她保守秘密,實在不太知趣。她首先恢复了鎮靜。但是,她還是滿臉緋紅,把信遞給我,我不敢不接,可往信筒丟信時,無意中瞥見此信是寫給德·夏呂斯先生的。
  現在再回過頭來,繼續談首次赴親王夫人府上參加晚會時的情況。蓋爾芒特公爵夫婦領著我,急于离去,我便去向親王夫人告辭。不過,德·蓋爾芒特先生還是想親自与兄弟告別。德·絮希夫人站在一扇門下,不失時机地告訴公爵,說德·夏呂斯先生對她和對她儿子和藹可親。兄弟如此親熱待人,實屬平生第一回,這使巴贊深受感動,喚醒了那沉睡難以經久的骨肉之情。我們向親王夫人話別時,巴贊雖沒有特意向德·夏呂斯先生致謝,但執意向他表露了內心的一片深情,或許是實在難以自已,抑或是希望男爵牢記,象此晚的這般姿態,兄弟自然不會熟視無睹,就好比有人用糖果獎賞用后腿直立逗人的小狗,讓狗牢牢記住,只要用后腿直立,就可得到這般甜頭。“噯!小弟,”公爵攔住德·夏呂斯先生,深情地擁抱著他,說道,“從大哥面前走過,怎么連小安也不道一聲。我見不到你了嘛,梅梅,你不知道這讓我多挂念。我翻過去的一些家信,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怜媽媽的信,那一封封信對你多么溺愛啊。”“謝謝,巴贊。”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聲音哽咽,只要提到母親,他每每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之情。“你該下下決心,允許我在蓋爾芒特為你置幢房屋。”公爵繼續說。“看見兄弟倆這般親熱,真高興。”親王夫人對奧麗阿娜說。“啊!我覺得世上象這樣的兄弟找不出几對。我日后一定邀請您和他來做客。”親王夫人向我許諾道,“您和他相處不錯吧?……唉,他們到底能有什么說不完的話。”她聲音不安地添了一句,因為她實在听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每看到德·蓋爾芒特先生与兄弟談論過去時的那份高興勁頭,她總不免產生几分醋意,原因是只要涉及往昔的事情,德·蓋爾芒特先生往往有意避開妻子一點。她感到,當兄弟倆高高興興挨在一起,她再也難以抑制內心的好奇,迫不及待湊到他們身邊去時,他們對她的到來并不滿意。可這天夜晚,除了這一習慣產生的醋意之外,還平添了另一分妒心。原來,德·絮希夫人將實情告知了德·蓋爾芒特先生,說他兄弟如何如何親熱,希望他向兄弟致謝,同時,蓋爾芒特夫婦的忠實好友也認為應該把情況通報公爵夫人,說他們看見她丈夫的情婦与她丈夫的小弟單獨呆在一起,這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苦惱。“想一想過去我們在蓋爾芒特是多么幸福。”公爵繼續對德·夏呂斯先生說,“要是你夏季來玩,我們又可以象過去一樣,歡樂地生活。你還記得古弗老爹嗎?”“帕斯卡爾為什么攪得人心慌意亂?因為他被攪得心……心慌……意亂,”德·夏呂斯先生背誦道,仿佛還在回答老師的提問,“那帕斯卡爾為什么被攪得心慌意亂?因為他攪得人心……心慌……意亂。”“‘很好,您肯定會通過,准能得到好評,公爵夫人還會獎給您一部《漢語詞典》。’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的小梅梅!我還記得埃爾費·德·圣當給你帶回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瓷花瓶,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你對中國是那么熱愛,嚇唬我們要到那個國度去生活一輩子;那時,你就已經喜歡遠出闖蕩。啊!你這人非同一般。可以說無論對什么東西,你的情趣向來与眾不同……”公爵最后這几句話剛一出口,整個臉便頓時漲得象紅彤彤的太陽,因為他對兄弟的德行,至少對兄弟的名聲了若指掌。他過去從來沒有對兄弟提及這方面的事,現在不慎失言,似乎還与兄弟的名聲有關,就更感到尷尬了,而且愈是顯得尷尬,也就真的更為尷尬了。沉默片刻之后,公爵為了抹去最后那几句話,說道:“誰知道,你過去也許愛著哪位中國女子,后來又愛上了一位位白膚女郎,惹她們喜歡,比如有那么一位夫人,你今晚与她一起交談,讓她滿心喜悅。她對你心都醉了。”公爵本來打算不提德·絮希夫人,可剛才不慎說了不合時宜的話,弄得腦子混亂一片,慌忙中張口就拿近在眼前的女子為例,然而,不管她怎么讓他動心,恰恰就不該在談話中提她。德·夏呂斯先生察覺到兄長滿臉通紅。誰都知道,要是罪犯听到別人當面提及并不認為是他們所犯的罪行,他們總是力戒顯出局促不安的樣子,即使有可能引火燒身,也還是覺得繼續交談為妥。
  “我對此感到非常高興。”德·夏呂斯先生回答公爵說,“可我還是想回過頭來談談你方才說的那句話,我覺得你的話中肯极了。你說我的思想向來与眾不同,說得何其正确啊!你說我情趣特殊……”“不對。”德·蓋爾芒特否認道,他确實沒有說過這几個字,或許也不相信弟弟會干出這几個字所意味的事情。抑或公爵自以為有權提一提男爵的古怪行為,讓他心里不好受?不管怎么說,男爵的那些古怪行為尚相當隱秘,說不清楚,決不會危及他目前的顯赫地位。再說,公爵感到弟弟的這一地位對他的情婦們也許有益,心想也該有所回報,表示几分寬容;即使現在已經洞悉弟弟某一“非同一般”的私情,但由于希冀獲得弟弟的支持,且這一希望又交織著對往昔虔誠的回憶,德·蓋爾芒特先生也會熟視無睹,不予追究,需要時甚至會助一臂之力。“瞧您,巴贊;晚安,帕拉墨得斯。”公爵夫人又惱火,又好奇,實在再也憋不住了,開口說道,“要是您已經決定在此過夜,那我們最好還是留下吃夜宵。您都讓瑪麗和我整整站了半個小時了。”公爵意味深長地擁抱了弟弟之后,离開了他,我們三人一起走下親王夫人宮邸寬大的台階。
  最上的几級台階上,兩側立著一對對夫婦,等著馬車前來迎接。公爵夫人身体筆直,獨自站到台階的左側,身旁是她丈夫和我。她已經裹上提埃波洛式外套,領子緊扣著寶石扣環,周圍的男男女女貪婪地盯著她看,企圖出其不意,探察出她舉止优雅、美妙的奧秘所在。在德·蓋爾芒特夫人所處的同一級台階的另一側,德·拉加東夫人在等候著馬車。她早已絕望,恐怕永遠得不到表妹主動來訪,因此一見德·蓋爾芒特夫人,遂轉過身去,裝著沒有看見,以免留下笑柄,說表妹對她根本就不理睬。跟她站在一道的几位先生自以為是,覺得應該跟她談談奧麗阿娜,德·拉加東夫人好不惱火:“我一點也不愿見她。”她回答他們說,“況且,我剛才已經看見了她,她開始變老了;看樣子她也無能為力。巴贊親口這樣說過。哎呀!我呀,對此完全理解,她人不聰明,坏得全身流膿,舉止又粗俗不堪,她自己心里明白,一旦人老珠黃,就再也沒有任何資本了。”
  我早早把外套穿到了身上,由于當時天气較熱,德·蓋爾芒特先生擔心等會儿天涼下來,与我一起下台階時,好生教訓了我一番。或多或少都受過迪邦盧大人教育的那一代王公貴族法語都講得十分糟糕(卡斯特蘭一家例外),公爵竟以如此語言表達其思想:“外出前,最好別穿衣,至少,一般論點如此。”那天出門時的整個情景至今歷歷在目,我仿佛又看到了德·薩岡親王,若無不可的話,我象是把他的肖像從畫框中搬到了這個台階上,那一回似乎是親王的最后一次上流社會聚會,我又清楚地看到了他脫帽向公爵夫人致意的姿態,他手戴洁白的手套,与飾孔上裝飾的梔子花相映成趣,只見他旋舞著手中的那頂大禮帽,動作十分夸張,旁人不胜惊訝,以為那准是一頂舊制度時流行的羽毛氈帽,在這位貴族的臉上,几多祖宗的容貌從他那里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再現。他在公爵夫人身旁雖然只停留了片刻,然而即使瞬息即逝,他的這番姿態也足以組成一幅活生生的畫卷,猶如一個歷史性的鏡頭。況且,他不久后就謝世了,在他生前,我就見過他這么一面,對我來說,他已經完完全全成了一位歷史人物,至少是交際歷史的人物,因此,有時想起我認識的那一女一男竟是他的妹妹和侄子,真感到有點儿惊訝。
  我們下台階時,一位婦人正往上面走,她一臉得体的倦態,看去只有四十來歲,盡管實際年齡要大些。此人是奧爾維里埃親王夫人,傳說是帕爾馬公爵的私生女,她聲音甜美,稍帶剛勁有力的奧地利口音。她拾級而上,高大的身軀向前彎曲,只見她身著白底印花絲裙,頸挂沉甸甸的珠寶項鏈,任憑那撩人的胸脯一張一弛,疲乏無力地起伏晃蕩。她活象一匹國王的良种牝馬,搖著腦袋——也許是那串价值連城,重不堪負的珍珠項鏈象籠頭一樣套得她好不自在——左顧右盼,投去溫馨、誘人的目光,那藍藍的色彩因漸漸變淡而愈顯其柔美,每遇到离去的賓客,她差不多都友好地點頭致意。
  “您來的可真是好時候,波萊特!”公爵夫人道。“哎,我遺憾极了!可實在沒有辦法脫身。”奧爾維里埃親王夫人回答道,類似的答話,是她從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儿學來的,不過說起來聲音溫柔,其中又含有一點鏗鏘的條頓口音,平添了几分自然的溫文爾雅和真摯動人的神韻。她象是在暗示生活之錯綜复雜,一言難盡,而不是顯得那么庸俗,張口便提晚會的事,盡管她此時剛剛連續赶了几場聚會。不過,她并非因為參加聚會而無法脫身,被迫姍姍來遲。多少年里,蓋爾芒特親王曾禁止夫人邀請奧爾維里埃夫人作客,禁令解除后,奧爾維里埃夫人處事審慎,對親王府的邀請,只是差人送去名片,表示謝忱,以免給人造成迫不及待想去赴會的印象。以如此手段周旋了兩三年后,她才親自登門,但去得都很遲,象是剛剛看完戲才赶去赴會。這樣一來,她給自己披上了偽裝,似乎對晚會并不在乎,也不愿拋頭露面,只不過來拜訪一下親王夫婦,而且僅僅出于好感,等到來客大都走后,才來看望他倆,她也由此“可以更好地享受与他倆相聚的樂趣”。
  “奧麗阿娜可真是墮落到了极點。”德·加爾東夫人嘟嘟囔囔抱怨道,“我簡直不理解巴贊竟讓她跟德·奧爾維里埃夫人搭腔。德·加拉東先生決不會允許我干這等事。”可是,我卻認出了德·奧爾維里埃夫人,她就是那位女子,在蓋爾芒特府邸附近向我投來遲緩、倦怠的目光,繼而轉過身去,在商店的玻璃櫥窗前流連往返。德·蓋爾芒特夫人給我作了介紹,德·奧爾維里埃夫人嫵媚動人,既不過分親熱,又不那么冷漠。她象對所有人一樣,用那溫柔的眼睛看了看我……然而,日后若能与她重逢,我恐怕再也得不到她這种分明在主動接近的表示。一個年輕人絕對領會不了某些女子——也包括某些男士——那种表示已經認出您來的特殊目光,非等到与您熟悉了,知道您也是他結識之人的朋友時,才能有所領悟。
  有人稟報馬車已上前恭候。德·蓋爾芒特夫人提起紅裙,象是要下台階去登車,可是,或許一時內疚,抑或想給人一點快樂,尤其是因為她意欲去做的那件事情很煩人,她想乘眼下這一實在無法拖延的短暫時刻敷衍一下,只見她看了看德·加拉東夫人;接著,仿佛象是剛剛發現她,靈机一動,下去前穿過了整級台階,來到喜出望外的表姐面前,向她伸出手去。“多久沒見面了!”公爵夫人向她感歎道,緊接著神色慌張地朝公爵扭過身去,以免進一步解釋這聲感喟中似乎包含的种种遺憾以及正當理由。公爵已經与我下了台階,正向馬車走去,卻發現妻子朝德·加拉東夫人那邊走,弄得其它馬車無法正常往前靠,气得大發雷霆。“奧麗阿娜還是那么漂亮啊!”德·加拉東夫人道,“有人說我們倆關系疏遠,我听了覺得可笑;出于某些我們沒有必要讓外人過問的原因,我們可以一連數年互不見面,可我們有著多少共同的記憶,永遠不可能疏遠,她心里完全清楚,她愛我遠胜于愛那許許多多她天天見面,但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德·加拉東夫人确實如同那些遭人蔑視的情郎,試圖盡一切可能讓人相信,他們獲得的愛比那些受自己麗人疼愛的夫君要深。接著,德·加拉東夫人(她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備加贊頌,卻不想想与剛不久自己所說的話自相矛盾)含蓄地表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已經徹底掌握人之行為准則,這些准則將引導她成為一位尊貴風雅的女性,但是眼下,她那身令人惊歎的打扮雖然令人贊美,但也惹人妒羡,作為尊貴風雅的女性,确實應該善于表現,穿過整個台級,一步步平息他人的妒心。(天剛剛下過一場小雷陣雨)“至少得留點神,別濕了您的鞋。”公爵大聲道,他等得好不耐煩,還在气頭上。
  回府的路上,由于轎式馬車狹小,德·蓋爾芒特夫人腳上穿的那雙紅鞋与我的腳必然挨得很近,她竟然擔心碰上我的腳,對公爵說:“我記不得哪張漫畫了,這位年輕人不得不象漫畫那樣提醒我:‘夫人,您就說您愛著我就是了,可千万別這樣在我腳上踩。’”不過,此時此刻,我的思緒与德·蓋爾芒特夫人相去甚遠。自從圣盧跟我提起那位淪為娼妓的名門閨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那位侍女以來,每天,我那被眾多美女激起的欲望便整個儿集中在她倆身上,美女們一般分屬于兩個階層,一個是地位卑微,但容貌不凡、端庄秀麗的豪門侍女,她們往往神气十足,談起公爵夫人來滿口“我們,我們”;另一個是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沒有目睹過她們坐車或徒步經過時的風采,但只要在哪個舞會消息上看到她們的芳名,便足以令我充滿愛慕之情,在她們消夏避暑的城堡名冊中認真查詢一番之后(往往混淆了相似的城堡名),遂想入非非,漫游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南部松林。但是,縱然融盡世間最為美妙的人体,我也難以按照圣盧向我描繪的理想,塑造成那位輕佻可愛的少女和普特布斯太太那位貼身女仆,只要我一天未睹她們的芳容,我這兩位可以占有的佳麗就將一天缺少我至今尚不了解的東西:個性。在我對少女燃起欲火的日日月月里,我不得不絞盡腦汁,极力想象圣盧給我提起的那位姑娘容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何許人;每當我傾心于某個貼身女仆,我則一連數月,挖空心思,企圖捕捉普特布斯太太的侍女的容貌与個性,然而,一切純屬枉然。我愛過的嬌女何其多,然而她們若過眼云煙,我甚至都不知她們的姓名,說到底,要再見她們一面极為困難,要了解她們就難上加難,要征服她們也許斷斷不能,難平的欲火無休無止地折磨著我,而今,我終于從所有這些隱名埋姓,走馬燈似地一閃而過的形形色色的美女中,選中了兩個珍貴的典型,各自都擁有了体貌特征卡,我至少可以肯定,一旦需要,她們的特征卡便垂手可得,這使我的心靈得到了莫大的平靜!我如同推遲享受工作的樂趣,一再推延消受這一雙重樂趣的時刻,而由于我胸有成竹,需要時,這种樂趣輕易可得,便几乎用不著我去享受了,就好比催眠藥,只要伸手可及,也就沒有必要服用,便可入睡。從此,在這大千世界中,我一心只想著那兩位女子,雖然确實想象不出她倆的容顏,但圣盧已把她倆的芳名告訴了我,并保證她們一定百般柔順。為此,圣盧剛才的那番話給我的想象力制造了難題,但反過來也使我的意志得到了愉悅的松弛,獲得了長久的休息。
  “噯!”公爵夫人對我說道,“除了舞會,我還能助您一臂之力嗎?您是否找准了哪家沙龍,希望我給您引見一下?”我回答說唯想去一家沙龍,但害怕她覺得這家沙龍太不風雅。
  “哪一家?”她聲音單調、沙啞地問道,几乎沒有張嘴。“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家。”這一下,她假裝一副真動肝火的樣子。
  “啊!不行,唉,我想您是在譏笑我吧。我甚至都不明白我怎么湊巧記住了那個悍婦的姓。那可是社會渣滓。您好比在要求我把您介紹給我的服飾女仆。噢,不,我的女仆還長得楚楚動人呢。您簡直有點儿瘋了,我可怜的小寶貝。不管怎么說,我求求您,与我介紹給您的人交往要有禮貌,先給他們送上名片,然后再登門拜訪,不要向他們提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們不知道她是何許人。”我問起德·奧爾維里埃夫人是否有點儿輕佻。“啊!一點也不輕佻,您准是搞錯了,她倒是為人一本正經。是不是,巴贊?”“是的,反正我不相信對她有任何可以說三道四的地方。”公爵回答道。
  “您不愿意跟我們一道去參加化裝舞會?”公爵問我道,“我可以借給您一件威尼斯外套,我知道這會讓誰開心一場。首先當然是奧麗阿娜,這用不著說;我說的是帕爾馬公主。她一直在夸您,總是用您來起誓。您運气真棒——因為她已經有點成熟了——碰到了她這位絕對有羞恥心的姑娘。不然,她准會把您用作‘侍從騎士’,我年輕時人們都這么說,把您當作一個專門侍候她的騎士。”
  我不想去化裝舞會,但無論如何不能和阿爾貝蒂娜失約。我謝絕了。馬車停了下來,听差上前讓人把院子的大門打開,几匹馬好不耐煩地直蹬前蹄,直到大門敞開方才罷休。車子進了院子。“再會。”公爵向我道別。“我和瑪麗呆在一起,弄得那么近乎,有時總感到后悔。”公爵夫人對我說,“因為,如果說我很喜歡她的話:我倒有那么點不樂意見到她。不過,我從來沒有象今晚那么后悔与她在一起,因為這使我在您身邊的時間太少了。”“噢,奧麗阿娜,別多說了。”公爵夫人本想讓我到他們府上稍坐一會。可听說我不能去,有位年輕姑娘正要上我家來看我,公爵夫人朗笑不止,公爵也跟著大笑。
  “您真是,找這么個怪時間接待客人。”她取笑我說。“噢,小寶貝,動作快點吧。”德·蓋爾芒特先生對夫人道,“都已經十二點欠一刻了,我們還得化裝呢。”他沒有想到竟在自己的房門前碰了釘子,兩位手持登山杖的太太冷冷地守住房門。她倆不怕天黑路陡,從山上赶來,以阻止一樁丑聞的發生。“巴贊,我們怎么也得事先跟您說一聲,怕您在今晚的化裝舞會上被人發現:可怜的阿馬尼安一個小時前死了。”公爵一時慌了手腳。這兩個可詛咒的山里人不早不晚,偏在這個節骨眼里把德·奧斯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訴他,他眼睜睜看著這場非同一般的化裝舞會對他要化為泡影。不過,他很快恢复了鎮靜,朝他那兩位堂妹大聲道:“他死了!不,不,盡言過其實,言過其實!”這番話既表達了他絕不放棄樂趣的決心,也暴露了他實在沒有正确運用法蘭西語言特有的表達方式的能力。說罷,他再也不理會那兩位手持鐵頭登山杖的親戚,任她們連夜登山赶回家,自己則迫不及待地問隨身男仆:“我的盔形大帽送來了嗎?”“送來了,公爵大人。”“上面是否有透气的小孔?我可不愿被活活憋死,哼!”“有,公爵大人。”
  “啊!真見鬼,今晚真多災多難。奧麗阿娜,我忘了問拔拔爾這雙翹頭鞋您穿是否合适!”“別急,小寶貝,喜劇院的服裝師不是在嘛,他會告訴我們的。不過,您這副馬刺,我看不見得就合适。”“找服裝師去。”公爵道,“等會見,我的小寶貝,不,我還是請您跟我們一道進屋為好,我們試衣的樣子,可以讓您好好開開心。不過,我們以后再細談吧,就要子夜了,我們無論如何不得遲到,以保證盛會能圓滿進行。”
  我也心急如焚,想盡快离開德·蓋爾芒特夫婦。《費德爾》約十一點半鐘結束。加上路上的時間,阿爾貝蒂娜該已經到了。我徑直向弗朗索瓦絲走去:“阿爾貝蒂娜小姐在嗎?”
  “誰也沒來過。”
  我的天哪,這是否意味著誰也不會再來?我焦急不安,阿爾貝蒂娜是否來訪愈說不准,我就愈希望她來。
  弗朗索瓦絲也覺得倒楣,但起因完全不同。她剛剛把女儿在餐桌上安頓好,讓她食用鮮美的夜宵。可听我回府,她要撤下菜肴,擺上針線,裝模作樣在做針線活,而不是准備吃夜宵,看來已經來不及了,于是對我說:“她剛喝了一口湯,我硬要她吃點骨頭。”就這樣,她把女儿吃的夜宵說得再也簡單不過,仿佛丰盛一點是罪過似的。即使用午餐或晚餐時,若我不巧闖入廚房,弗朗索瓦絲也會裝模作樣,象是大家都已經用完餐,有時甚至辯白道,“我剛才想吃一塊”或“吃一口”。不過,只要瞧一瞧滿桌子杯盤狼藉的樣子,也就不用擔心她會餓肚子了,我突然闖進廚房,弗朗索瓦絲措手不及,自然來不及象罪犯似地把桌上的杯盤藏起來,再說她也不是什么坏人。接著,她又添了一句:“哎喲,你睡覺去吧,你今天干活已經夠累了(言外之意是她女儿不僅用不著我們花費什么,節衣縮食,而且還拼命給我們做活)。你在廚房簡直礙手礙腳,尤其礙先生的事,他在等候客人哩。快,上樓去。”她繼續不停地說,仿佛不得不動用當媽媽的權威,攆女儿去睡覺,實際上,既然夜宵已經吃不成,她在這儿呆著只不過是做個樣子,要是我再留五分鐘,她自己也會溜走的。弗朗索瓦絲朝我轉過身子,用帶有一點她特有的風格的漂亮俗語說道:“先生沒瞧見她困得臉都割下來了。”我暗自慶幸用不著与她女儿費口舌了。
  我已作過介紹,弗朗索瓦絲出生在一個鄉村小鎮,离她母親的故里很近,但無論是水土、庄稼,還是方言,兩個地方都各有不同,尤其是居民的某些風俗,更是迥异。因此,“肉店老板娘”和弗朗索瓦絲的外甥女處得很不融洽,不過兩人倒有一點共同之處,那就是每當她們出門買東西,總要上“姊妹”或“表姊妹”家串門,一耽擱就是几個鐘頭,只要一打開話匣子,就再也難以自已,連出門辦何事都忘到了腦后,等她們回到家里,若先生問起來:“喂,諾布瓦侯爵先生六點一刻是否接待客人?”她們甚至都不會拍拍腦門說一聲“啊!我給忘了”,而是自我辯解道:“啊!先生要我問的是這事,我沒有听明白,我認為只是去向他問聲好呢。”如果說對一個小時前吩咐的事,她們可以這樣“沒頭沒腦”的話,那么,姊妹或表姊妹跟她們說的話,只要听上一遍,就休想從她們腦袋瓜里抹掉。比如,肉店女老板听說英國人在七○年与普魯士人同時向我們開戰,盡管我多次解釋這不是歷史事實,但白費口舌,她每隔三個星期,就要在一次閒聊中對我囉嗦一遍:“這完全是七○年英國人和普魯士人同時跟我們打的那一仗造成的。”“可我都跟您說過上百遍了,您弄錯了。”可她回答說:“不管怎樣,這也不該成為怨恨他們的理由。七○年以來,橋下已經淌過了多少水……”,這說明她确信無疑,觀念毫未動搖。另有一次,她在宣揚与英國人打仗,我當面反對,她說:“當然,最好還是別打仗;可既然不得不打,最好還是馬上就上陣去打。正如姊妹剛才解釋的那樣,自從七○年英國人跟我們打了那一仗之后,簽訂的貿易協定把我們都給毀了。等把他們打敗后,就再也不讓一個英國佬到我們法國來,除非付三百法郎入境費,我們現在到英國去不就是這樣嘛。”
  這個鄉村小鎮居民不足五百,四周栗樹成蔭,柳樹環繞,田野里种栽土豆和甜菜,鎮里的居民待人真摯自不待言,但他們一說起話來,有一股子絕不容忍他人打斷的固執勁儿,若有人打斷他們二十次,他們會二十次舊話重提,最終竟使得他們講話象巴赫的賦格曲一樣不可置疑,顛扑不破,小鎮居民的性格由此可見一斑。
  弗朗索瓦絲的女儿恰恰相反,她自以為是當代婦女,已經走出了過分古老的鄉野小道,張口盡是巴黎黑話,一有机會,便少不了逗樂打趣。听弗朗索瓦絲說我剛從一位親王夫人府上回來,她馬上打趣說:“啊!親王女人准是一個不中用的椰子蛋。”見我在等候客人,她故意把我的名字說成“夏爾”,我很幼稚,忙說不是,這恰又給她提供了逗樂的机會:“啊!我以為呢!我還在思忖‘夏爾在等’1客人呢。”這种玩笑的情趣實在不太高雅。見阿爾貝蒂娜遲遲不到,她對我說了一番似乎安慰的話:“我想,您可以這樣死死等著她。她不會再來的。啊!我們今天這幫子小白臉!”這話,我听了自然就不會那么無動于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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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中,“夏爾在等”(charlesattend)与“江湖騙子”(charlatan)同音。
  就這樣,她的話語与她母親的迥然不同;可更為奇怪的是,她母親說的話与她外祖母的又有區別,但她外祖母就出生在巴約勒—潘,离弗朗索瓦絲的家鄉近在咫尺。然而,兩地的風光略有差別,兩地的方言也不盡相似。弗朗索瓦絲的老家順山勢而下,延至一山谷,柳樹成蔭。恰恰相反,法國境內离此地很遠的一個小地方,那里的方言卻与梅塞格利絲人講的几乎完全相同。是我首先發現了這一情況,但發現的同時,我感到十分討厭。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我看見弗朗索瓦絲跟家里的一位女仆聊大天,這位女仆就是那地方的人,講著一口地方話。她倆相互之間几乎全能听懂,可我卻不知所云,一個字也听不明白,她們明明知道我听不懂,卻仍然喋喋不休,以為兩地相距雖然遙遠,但找到了鄉音,不胜歡喜,總可以得到主人原諒,于是當著我的面嘰哩咕嚕,不停地說著那外地的土話,仿佛存心不讓人听懂似的。每個星期里,此類語言地理和女仆友情的生動研究在廚房間繼續深入進行,可我從中卻得不到任何樂趣。
  每次院子的大門一開,女門房照例按動電紐,撳亮樓梯燈;院里居住的人們無一例外,也都早已回府,我很快离開廚房,回到候見廳坐下,一邊窺視著門外。屋子里,由于門帘稍窄,沒有完全遮住屋子的玻璃門,放進了一道垂直的微光,在樓梯口那若明若暗的光線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如果這道微光突然變作金黃色,那說明阿爾貝蒂娜已從下面進來,兩分鐘后便可出現在我的身旁;夜已經這么深,別人決不可能來訪。我等待著,兩只眼睛怎么也离不開那道光線,可那條微光一成不變,總是暗暗的,我整個儿傾著身子,以保證看得清楚;然而,縱然我目不轉睛也無濟于事,若發現那道垂直、幽暗的光線驟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條含意深遠,金光燦燦的光柱,我定會喜出望外,心蕩神馳,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顧我強烈的欲望,不施予我這份歡悅。毫無疑問,這是對阿爾貝蒂娜的焦慮之情,然而在蓋爾芒特的整個晚會上,我想念她的時間總共不到三分鐘!普普通通的肉体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滿足,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別的少女,尤其是遲遲不見人影的希貝爾特時体味到的那股翹首企盼的滋味,同時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我無奈只得回到臥室去,弗朗索瓦絲隨我進了門。她覺得我既然已從晚會歸來,沒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飾孔上插著的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動手去取。她的這一舉動向我暗示了阿爾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來,我也不得不承認,确實是為了她,我才希望把自己修飾得漂亮瀟洒一點,弗朗索瓦絲這一伸手,惹得我好不气惱,我一抽身,把花整個儿給弄皺了,加上她又對我說“最好還是讓我取下來,免得這樣碰坏了”,我更是火上加火。再說,只要她開口,說什么我都會惱火。在企盼等待之時,人們為求之不得而痛苦不堪,豈能忍受他人插手。
  弗朗索瓦絲走出臥室,我想,要知今日想方設法,為的是向阿爾貝蒂娜大獻殷勤,那當初,在那風月之夜,當我讓她來我府上,一再互表溫存時,就不該那樣對待她,想當初我曾多少次留著數日不修的胡子,臉也不刮就接待她。我感覺到她壓根儿不把我放在心上,讓我孤零零無人相伴。若阿爾貝蒂娜還來——這對我來說是最為美妙的事情之一——為了把房間布置得再优美一點,我多少年來第一次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擺上了這個嵌著綠松石的小包,這是希爾貝特特意請人給我制作,專用來存放貝戈特的那枚小紀念章的,長久以來,當我睡覺時,我總執意把它和那只瑪瑙彈子一起擺在枕邊。阿爾貝蒂娜始終不見人影,此時她肯定呆在一個她認為更為愜意的“地方”,可我無處可尋,盡管不到一個小時前,我還對斯万表白過我這人不會嫉妒,但這回卻弄得我不是滋味,痛苦的程度也許不亞于阿爾貝蒂娜本人給我造成的煩惱,要是比較經常看到我的女友,那難受的心情也許早就化作迫切的需要,非弄清她在何處与誰一起消磨時光不可。時間太晚了,我不敢差人去阿爾貝蒂娜的住處,可我心中尚存一線希望,也許她正在某家咖啡店与女友們吃夜宵,她會想起給我打電話的,于是我扭動交換机,接通我臥室的電話,切斷了平日這個時候取郵處与門房相通的線路。倘若在弗朗索瓦絲房間對面的小過道上裝部接話机,或許更為簡單,也不那么礙事,但卻可能于事無補。文明的進步使每個人都得以表現不容置疑的优良品質,在友人眼里顯得更加可貴,然而也可能暴露出他們新的惡癖,使朋友對他們更加難以容忍。就是這樣,愛迪生的發明致使弗朗索瓦絲又養成了一個毛病,就是事情不管有多迫切,有多緊急,她就是不使用電話。每當別人教她打電話,她總能象別人在种牛痘時那樣,設法逃之夭夭。電話因此裝到了我的房間,為了不打扰雙親大人,電話鈴改裝成一個普通的轉盤。我擔心听不到轉動聲,于是身子一動也不動。我屏聲靜气,以致數月以來,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挂鐘的滴答滴答聲。弗朗索瓦絲進門整理東西。她跟我聊天,可我討厭与她交談,隨著平庸、單調的閒談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我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由擔心轉為不安,又由不安變得徹底絕望。我不得已,只好跟她說几句含糊不清,表示滿意的話,但言不由衷,我感到自己臉上顯得何其憂傷,我一方面裝得無動于衷,另一方面又露出這般痛苦的神情,這兩者是多么不協調,于是,我只得佯稱風濕病又犯了,支吾搪塞過去;弗朗索瓦絲雖然輕聲說話(并不是因為阿爾貝蒂娜的緣故,她認為阿爾貝蒂娜可能來訪的時間早已過了),可我還是擔心她說話聲礙了我的事,听不到那也許不會再響起的救星般的呼喚聲。弗朗索瓦絲終于要去睡覺了;我軟硬兼施把她送出門外,為的是她离去的聲響別淹沒了電話聲。接著,我繼續開始靜候佳音,開始經受折磨;在我們期待的時刻,從耳朵捕捉聲音,到大腦作出選擇与分析,再由心靈傳達分析結果,這循環往复的運動是如此神速,我們几乎難以覺察到其時間的流逝,似乎感到我們是直接用心靈去傾听。
  我備受折磨,屢屢惴惴不安地盼望遲遲不響的電話發出呼喚,但愈是渴望,愈是失望。正當我被絞在孤寂、焦慮的螺線中痛苦地旋轉,到達极點的剎那間,人如潮涌的夜巴黎猛然与我貼近,在它的深處,在我書桌的附近,我突然听到了一記美妙的机械聲,宛如《特里斯唐》中披巾的晃動聲,或若牧童的蘆笛聲,這是電話的轉盤聲。我躍身扑去,正是阿爾貝蒂娜。“這個時候給您打電話不打扰您吧?”“噢,不……”我抑制住內心的歡樂回答道,她說時間不妥,無疑是想為等一刻到來表示歉意,盡管已經深更半夜,她并不會不來。“您來嗎?”我用無所謂的口吻問道。“噢……如果您并不是非要我不可的話,就不來了。”
  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經屬于阿爾貝蒂娜,另一部分迫切需要与它結成一体。無論如何得讓她來,可我開始時并未明言相告;既然我們倆已經通上了電話,我心想總可以在最后時刻逼她就范,要么讓她上我這儿來,要么讓我到她家中去。
  “對,我這儿离家很近,”她說,“可离您家太遠了;我沒有仔細讀您的短箋。我剛看到,怕您等急了。”我感到她在撒謊,我現正在火頭上,雖然想見她,但更想攪一攪她,怎么也得逼她跑一趟。可是,我一開始就拒絕了片刻之后可以盡量獲取的東西。她到底在何處?她的話聲中夾雜著其他聲響:一個騎自行車人的按喇叭聲,一位婦人的歌唱聲,還有遠處一個樂隊的奏樂聲,樂聲与她那可愛的聲音一樣清晰可辯,仿佛向我表明,這确是阿爾貝蒂娜,她此時所處的地方离我很近,但她身不由己,就好比人們拔秧苗,連根帶泥一塊被帶走了。我听到的那些嘈雜聲同時干扰著她的耳朵,致使她難以集中注意力:這些真實細節雖与主旨無關,本身也毫無价值,但為我們弄清節外生枝的真相,尤為不可缺少;巴黎某街道數筆迷人的素描,一個無名晚會一針見血的冷雋勾畫,皆是《費德爾》散場之后,阿爾貝蒂娜不能來我家的原因所在。
  “我把話先跟您說清楚,我并不是非要您來,到這個時候,您來了只會給我造成很大不便……”我對她說,“我困死了。況且,說到底,事情千頭万緒复雜得很。不過,我必須告訴您,我信中不可能有什么誤會。您也回复說一言為定。若您沒有看懂,那么,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是說過一言為定,只不過定下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了。可是,我看您生气了,使我很不安。我真后悔去看《費德爾》。要是我當初知道會惹出這么多麻煩……”她又添了一句,就象那么一些人,明明做錯了一件事,卻故意以為別人責怪他們的是另一件事。“我生气,這与《費德爾》毫無瓜葛,還不是我讓您去看的戲嘛。”
  “哎,您責怪我吧,糟糕,今天夜里太晚了,不然我准到您儿去,不過,為了請求原諒,我明后天一定去。”“噢!不,阿爾貝蒂娜,我求求您了,您讓我整整浪費了一個晚上,在以后的日子里,至少得讓我安宁一下。這兩三個星期內,我沒有空。听我說,要是我們老象這樣嘔气,這使您心感不安,而且實際上,您也許有理,那么,既然我已經等到您這個時候,您嘛,也還在外面,就算以疲勞換疲勞,我更希望您馬上就到我這儿來,我這就去喝點咖啡,提提精神。”“推到明天再說,不行嗎?因為有難處呀……”一听到她這番托辭,仿佛她不會來了,我感覺到又燃起了一种迥然不同的情感,它痛苦掙扎,試圖与我心中的欲望交織在一起,我向往重新看到那張光滑的臉龐,想當初在巴爾貝克,這一欲望沒有一天不驅動著我追求那一幸福的時刻:面前是九月淡紫色的大海,身旁是那朵玫瑰色的鮮花。這一迥然不同的情欲是對某個生命的极度需要,在貢布雷時,我已經從母親身上有所体驗,有所領悟,它如此強烈,以至于她若讓弗朗索瓦絲告訴我她不能上樓來,我真恨不得去死。昔日的這一情感竭盡全力,試圖与新近產生的另一情感融合,結成統一体,然而,它所渴求的給人以快感的物体充其量不過是那色彩絢麗的海面和海灘之花那玫瑰紅的色澤,且它努力的結果往往也只不過把這兩者化合(純化學意義)成一种新的物質,其存在的時間也僅在瞬刻之間。可是這天夜晚,這兩种情感成份至少一直保持著分离狀態,而且還能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但是,從電話中一听到這最后數言,我恍然大悟,阿爾貝蒂娜的生命距离(無疑不是就物質意義而言)我之遙遠,致使我不得不永不停息地進行耗人心血的探索,方能控制住它,況且它組織嚴密,儼如戰斗堡壘,為更安全計,甚至偽裝得如同后來大家習慣所稱的“地堡”一般隱蔽。此外,阿爾貝蒂娜雖然身處上流社會的較高層,但卻屬于這么一种人,好比一位女門房滿口答應您的送信人,等主人一回府,就差人把信交給她,直至有一天,您發現這人就是她,就是您在外相遇的并應允給她寫信的那個女子,也就是那位女門房。她把她的住址——其實就住在門房——告訴您,而她确實也住在那里(再說,那是一個小小的低級妓院,女門房本人就是鴇母)。不過,有關她的生活情況,只草草寫上五六行字,結果呢,等到想見她一面或對她有所了解,卻怎么也摸不到她的家門,不是太靠左了,就是太靠右了,要么就是太靠前了,或太靠后了,縱然找上數月,甚或數年,也還是一無所獲。對阿爾貝蒂娜,我感到將永遠了解不清她的任何情況,眾多的細節和事實交織在一起,真真假假,如同一堆亂麻,永遠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事情將永遠如此繼續下去,除非把她投進監獄(可還可能越獄),了卻她的一生。這天夜晚,雖然這种死念頭只不過在我心中引起了憂慮之感,但憂慮中我感到顫栗,仿佛這是日后將長期經受煎熬的先兆。
  “噢,不,”我回答說,“我已經跟您說過,這三個星期我沒有空暇,明天不行,另找一天也不行。”“那好,那么……
  我這就赶緊過來……真惱人……我是在一位女友家里……(我感到她還沒有确信我已經接受了她來我處的請求,可見這一請求不真誠,我想置之不理)”“您的女友跟我又有什么關系?來還是不來,這是您的事,又不是我求您的,是您自己提出來的。”“別生气,我立即要一輛出租馬車赶來,十分鐘后就到您那里。”
  就這樣,從巴黎那夜幕籠罩的深處傳來了無形的音訊,一直傳至我的臥室,測定了一個遙遠的生命的活動半徑。這第一個信號預示之后,即刻就要顯形、出現的,是阿爾貝蒂娜。想當初,我在巴爾貝克的天穹下与她結識,“大飯店”的男侍為客人擺上餐具,夕陽的余輝刺得他們眼睛發花;飯店的窗玻璃全都敞著,黃昏那細微的气息自由自在地從海灘進入寬暢的餐廳。海灘上,最后的漫游者們流連忘返,餐廳里,最先一批前來用餐的客人還沒有就座,擺置在柜台后的鏡子里,掠過船体紅色的反光,回映著馳向里夫貝爾末班船排出的煙霧那灰不溜秋的顏色。我不再追究致使阿爾貝蒂娜姍姍來遲的原因,弗朗索瓦絲走進我的臥室向我稟報:“阿爾貝蒂娜來了。”“阿爾貝蒂娜小姐怎么來得這么晚?”如果說我連頭都沒有抬一下,那純粹是為了裝模作樣。但是,當我朝弗朗索瓦絲抬起眼睛,仿佛出于好奇心,想捕捉她的反應,對我提問時那表面的誠意予以證實時,我猛然間欽佩而又憤懣地發現,弗朗索瓦絲藝術高超,可以讓毫無生命的服飾生机盎然,叫五官的線條啟齒說話,其技藝之高超堪与拉貝瑪本人媲美,她深諳此道,善于擺弄她的緊身胸衣和頭發,只見最白的几綹全都梳到了表面,仿佛當作出生證明書來出示,那脖頸由于勞累和恭順而乖乖地彎曲著。這頭發、這脖頸在為她鳴不平,她這么大年紀,深更半夜的,竟把她從睡眠中吵醒,從潮乎乎的被窩里拖起來,逼得她沒命似地快快穿上衣服,冒著染上胸部炎症的危險。我擔心露出了對阿爾貝蒂娜的晚到表示抱歉的神色,忙說:“不管怎么說,她來了,真叫我高興,這下好了。”說著,不由得心花怒放。但是,這一完美的喜悅心情沒有持續多久,沒料到弗朗索瓦絲竟那樣回答我。她沒有抱怨一聲,甚至极力裝出強忍住忍無可忍的咳嗽,身上只披著一條披巾,似乎感覺到寒冷,她首先一五一十地向我稟報她對阿爾貝蒂娜說的話,就連詢問她舅母安好的話也沒有漏掉。“我正是這么說的,先生恐怕擔心小姐不會再來了,因為已經不是來訪的時間,很快就要天亮了。她肯定在什么地方玩得很開心,因為她不僅僅對我說,讓先生久等,她心里也不好受,而且還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態回答我說:‘遲來總比不來強吧!’”說罷,弗朗索瓦絲又添了几句,讓我听了好不傷心:“她這樣說,不就把自己給賣了嘛。她興許恨不能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呢,可是……”
  我對此沒有感到大惊小怪。我剛剛說過,在交給她辦的事情中,弗朗索瓦絲很少說得清楚,連她自己說了些什么也講不清,可卻很喜歡添油加醋,更別提希望得到的回話了。但是,如果有那么一次例外,她向我們轉達朋友的回話,那不管話有多簡短,她往往想方設法,需要時不惜借助神態、聲調,還口口聲聲保證他們說話時就是這副裝腔作勢的模樣,總之必定要添加一點傷人的東西。有一次,我們讓她到一個店家去,她蒙受了侮辱,算是勉強忍了,況且,這种侮辱十有八九是她自己想象的,既然她是我們的代表,以我們的名義講話,但愿這番侮罵之辭是指桑罵槐,雖說是沖著她,但轉彎抹角罵的是我們。無奈只得回她一句,說她理解錯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症,并非所有做買賣的都串通一气跟她作對。再說,那些商人感情如何對我無關緊要。而阿爾貝蒂娜的情感對我就非同小可了。弗朗索瓦絲對我又重复了一遍“遲來總比不來強”這句挖苦人的話,很快令我想到了与阿爾貝蒂娜聚會的那些朋友,在他們那個小圈子中間,阿爾貝蒂娜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肯定比在我這儿過夜要開心。“她真滑稽,頭上戴著一頂扁乎乎的小帽,兩只眼睛大大的,顯得怪模怪樣,尤其是身上的那件外套,被虫子都蛀光了,早該送到‘破衣店’去補補了。我看她真好笑。”她補充說道,似乎在譏笑阿爾貝蒂娜,她很少贊同我的想法,但我覺得有必要亮一亮自己的看法。她這一笑分明是在蔑視与嘲弄,可我對此不屑一顧,連領會的樣子也沒有裝一裝;相反,我雖然并不知道她說的那頂小帽子,但對弗朗索瓦絲反唇相稽道,“您說的那頂‘扁乎乎的小帽’可是件貨真价實的迷人東西……”
  “也就是說一文不值。”這一回,弗朗索瓦絲直言不諱,公開表示嗤之以鼻。這時,我沖了她說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話,但聲調溫和、舒緩,盡量顯得我這番虛情假意句句見真情,而不是什么气話,同時避免白費唇舌,以免得阿爾貝蒂娜久等。
  “您真善良,”我甜言蜜語,對弗朗索瓦絲說,“您真可愛,您有百好千好,可您還是停留在您初到巴黎的那一天水平上,無論是您對服飾這類事情的懂行程度,還是對法語的發音的熟悉程度,如何避免聯誦錯誤來說,都是如此。”這番責備著實愚蠢,殊不知我們以發音純正而引以為自豪的法語詞,實際上本身是高廬人的嘴巴誤讀拉丁語或撒克遜語造成的“誤音詞”,因為我們的整個語言也只不過是由他几門語言不合標准的發音混合而成的。現階段的語言特征,法語的未來与過去,也許就是這些問題引起了我對弗朗索瓦絲發音錯誤的興趣。把“補衣店”說成“破衣店”,這難道不和遠古時代幸存下來的動物,如鯨魚、長頸鹿一樣令人好奇嗎?這些動物給我們展示了動物生命所經歷的各個階段。
  “既然您這么多年來都沒能學會,”我繼續說道,“那您就永遠學不會了。您完全可以放寬心,這并不妨礙您做一個十分正直善良的人,也不妨礙您做美味的凍汁牛肉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事情。那一頂您以為普普通通的帽子是按照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一頂帽子式樣特意制作的,花費了五百法朗呢。再說,我還准備送一頂更漂亮的給阿爾貝蒂娜小姐。”我知道,最能惹弗朗索瓦絲惱火的,是我把錢花到她不喜歡的人身上。她搶白了我几句,突然,她喘起气來,嘴里到底說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楚。后來,當我得知她犯有心髒病,真為自己總這樣搶白她,從來不愿放棄這种殘酷但無味的樂趣,感到無比內疚!此外,弗朗索瓦絲討厭阿爾貝蒂娜,因為可怜的阿爾貝蒂娜并無助于提高我在弗朗索瓦絲眼里的那种优越地位。我每次受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邀請,弗朗索瓦絲總是露出善意的笑臉。相反,她對阿爾貝蒂娜從不回請感到气憤。我不得不編造說阿爾貝蒂娜送了我什么什么禮物,而弗朗索瓦絲對到底是否真有什么禮物從不產生疑心。這种有去無回的非禮交往,使弗朗索瓦絲大為不快,尤其是涉及吃的方面。若我們沒有收到邦當夫人的邀請(她有一半時間不在巴黎,因為她丈夫在部里呆夠了,便象以往那樣到處“兼職”),而阿爾貝蒂娜接受我媽媽的邀請來家里吃飯,她便覺得我女朋友俗不可耐,背起貢布雷流行的一段順口溜,轉彎抹角地大加侮辱:
    吃我自己的面包,
  我要吃個渾飽,
  要我吃你的面包,
  我肚子就不餓了。
  我故意裝出不得不動筆寫信的樣子。“您是在給誰寫信?”阿爾貝蒂娜進門問道。“給我的一位漂亮的女友,希爾貝特·斯万。您不認識她吧?”“不。”我放棄了原來的念頭,沒有追問阿爾貝蒂娜晚上的事,我感到若再責怪她,夜已經這么深,我們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和解下來接吻、愛撫了。況且打從第一分鐘起,我就蠢蠢欲動。此外,倘若說我內心已經有几分宁靜的話,那是因為我并不感到幸福。雖然期待中的人儿已經到來,但等待時刻那种特有的茫茫然不知東南西北的心情依然存在,攪得我們內心不得安宁,妨礙了我們品嘗意中人到來的歡樂,唯在心情平靜之時,我們才把這想象得多么幸福。阿爾貝蒂娜就在眼前,我的神經卻不知所措,仍在繼續緊張地活動,還在期待著她。“我想好好地親一下,阿爾貝蒂娜。”“隨您怎么親。”她十分親切他對我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么美麗。“再來一個?”她問道。“您知道,這使我多么,多么幸福啊。”“這對我來說,比您還高興一千倍。”她回答我說。“啊!您這儿一個小包真漂亮!”“您拿著吧,我贈給您留作紀念。”“您太可愛了……”
  如果愿意,人們盡可徹底克服浪漫的習性,只要想想您心愛的女人,盡量体驗一下日后不再鐘愛她時您將面臨的處境。希爾貝特送的小包、瑪瑙彈子,所有這一切昔日之所以貴重,純粹是由接受者當時的內心狀態決定的,而現在對我來說,小包就是小包,彈子就是彈子。
  我問阿爾貝蒂娜是否想喝點什么。“我似乎在這儿看到了桔子和水,這美妙极了。”她對我說。經她這么一說,我竟能從她的親吻中品嘗到了清涼,覺得比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上接吻更為涼爽。我喝著汲著,那擠入水中的桔汁仿佛自我奉獻出她那成熟的隱秘的生命,對人体的某种狀態產生了妙不可言的作用,身体已歸屬于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弄得我渾身酥軟失卻了活力,不過反過來,為我提供了澆花灌草的戲法,通過這种种戲法,可以對身体有利,因為水果已經為我的感覺,而絕不是為我的理智揭開了百般奧秘。
  阿爾貝蒂娜一走,我想起曾答應斯万給希爾貝特寫信,覺得還是立即動筆為好。然而,我卻毫無激情,象是寫上煩人的課堂作業的最后一行字,在信封上寫下了希爾貝特·斯万這一姓名,往日,我在練習本上涂滿了她的芳名,想入非非,給自己制造与她書來信往的幻覺。究其原因,倘若說昔日書寫這一姓名的是我本人,那么今日,這一任務已被習慣的力量移交給某位秘書,習慣的力量常為自身造就眾多的秘書。它最近就在我的体內委派了一位,為我效勞,正因為此秘書与希爾貝特素昧平生,只听我提起過她,僅僅知道那是位我昔日曾經鐘情的少女,無法將希爾貝特這几個字与具体現實聯系起來,所以他提筆書寫希爾貝特的姓名時,心底可以更為坦然平靜。
  我不能責怪她冷酷無情,如今正視希爾貝特的我,是了解她過去為人如何的精心挑選的“見證”。小包、瑪瑙彈子轉送給了阿爾貝蒂娜,它們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就是當初在希爾貝特心目中的份量,只要不賦予它們內心情感火焰的反光,在任何人心目中大抵都會有這一份量。可是現在,我內心出現了新的混亂,削弱了事物与話語所擁有的真實的力量。阿爾貝蒂娜再次對我表示謝忱:“我多么喜歡綠松石啊!”我當即回答她說:“千万別讓它們死去!”就這樣,把我們友情的美好前程象托付給了寶石一樣,囑托給了綠松石,然而卻難以激起阿爾貝蒂娜的情感,就象它無法保留住昔日將我与希爾貝特維系在一起的情感一樣。
  在這一時期,發生了一樁怪事,值得一提,其原因是此類怪事在歷史的各個重要階段反复出現。就在我給希爾貝特寫信的同時,德·蓋爾芒特先生從化裝舞會回府,臉上還戴著面具,他突然想起第二天將不得不正式服喪,于是決定提前一個星期去進行他本應接受的瘟泉療養。三個星期后,等他從瘟泉回來(我提前說一說,現在我只不過剛剛給希爾貝特寫完信),公爵的那些朋友當初明明看他作壁上觀,繼而眼看他成為狂熱的反德雷福斯派,現在听了他的回答(仿佛溫泉不僅僅對膀胱起了治療作用),不禁惊得啞口無言。“噢,案件必將重新審理,他必定宣告無罪。”公爵回答他們說,“豈能平白無故判一個人的罪。您見過弗羅貝維爾那樣的老蠢貨嗎?一個逼著法國人去屠殺(是指戰爭)的丘八!怪年頭!”然而,在療養期間,蓋爾芒特公爵在溫泉結識了三位迷人的女士(一位意大利公主和她的兩個姑子)。公爵只听她們就自己所讀的書和在娛樂場上演的一出戲議論了几句,便感到与他打交道的這几位女子才智超人,正如他自己所說,他根本不是她們的對手。正因為如此,公主請他去打橋牌,他倍感幸福。可到她的下榻處不久,他首先籠而統之對她講了几句對反德雷福斯派有利的話:“怎么!再也沒有人跟我們提那個了不得的德雷福斯重新審判的事了吧。”沒料到公主和她的兩個姑子回答說:“此事已迫在眉睫。誰也不能把一個清白無辜的人總關在牢里。”他一听,惊得目瞪口呆。“啊?啊?”公爵一開始就張口結舌,仿佛發現了一個怪誕的綽號,在這府上專門用來取笑一位他至今還以為机智敏捷的人。就好象在府上常听到有人朝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喊叫:“嗨!喂!儒儒特”。几天之后,由于怯懦和模仿的惰性使然,大家也都不明不白地是他真的無可指控!”三位迷人的女士覺得他轉變還不甚快速,便對他稍加斥責:“說實在的,任何聰明人都不會認為他有什么罪。”后來,每當發生“無法招架”的事件,于德雷福斯不利,公爵便立即前來向她們宣布,滿以為這下終可以改變那三位誘人的女士的觀點,可她們听了卻朗聲大笑,以极其精辟的辯證觀點,輕而易舉地向他闡明了那類觀點毫無价值,純屬無稽之談。就這樣,等公爵回到巴黎,他成了一位狂熱的德雷福斯分子。誠然,我們不能斷言三位可愛的女士在此事中沒有起到真理傳播者的作用。但應該看到,每過十年,總有那么一位充滿真正的信念的男子,与一對智慧的夫婦偶爾相遇,或有一位嬌媚動人的女子進入他的圈子,要不了几個月的時間,便可引導他持完全相反的觀點。關于這一點,确有許多國家象這位真摯的男子一樣行事,本來對某國人民充滿敵意,可六個月后,一改舊的觀點,推翻昔日的同盟。
  有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沒有再見阿爾貝蒂娜的面,加之德·蓋爾芒特夫人也不能象我想象的那樣与我對話,我便繼續去看望其他一些天仙美人,去光顧她們的洞府,仙人与仙府不可分,猶如軟体動物長出了珠貝或琺琅殼,或螺形貝殼塔,卻又躲在里面,深居簡出。我實在不知如何將這些太太歸類,不過,此問題微不足道,且不說難以解決,而且也不值一提。說仙女之前,得先談談仙府。說來有那么一位夫人,每逢夏季,總在午餐后接待來訪;驕陽似火,我往往不等抵達她的府中,便已被烤得放下馬車的逢帘,此番滋味不知不覺銘心刻骨,難以忘怀。我以為自己出門是去“皇后林蔭大道”1;然而卻是參加聚會,對這种聚會,一個講究實惠的人也許會不屑一顧,但實際上,聚會還未參加,我已心花怒放,猶如在周游意大利的途中,心曠神怡,那府邸從此便深深根植于我的記憶之中。此外,由于正值盛夏,且又在午時,天气炎熱,那位夫人把沙龍的百葉窗全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她接待來客一般都在底樓那些寬敞的長方形客廳里。一踏進客廳,我開始時難以辨清女主人和她的仆佣,甚至連聲音嘶啞,招呼我坐到她身旁去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看不清楚,她就坐在一把博韋產的安樂椅上,椅子上飾有“歐羅巴被劫持”的圖案。接著,我漸漸看清了牆上那十八世紀的巨幅挂毯,一艘艘桅船,一朵朵蜀葵,赫然入目,我身處桅船之下,仿佛不是置身于塞納河畔的宮邸,而是親臨茫茫海河之濱的海神殿,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宛如殿中的一位水神。与此有別的客廳不胜枚舉,若要一一加以形容,恐怕難以止筆。這一例子足以表明,在我對上流社會的評判之中,往往摻入充滿詩情畫意的感覺因素,但在作總体估价時,卻又絕對將其排斥在外,致使對某一沙龍的胜人之處作出最終評价時,我給打的分數沒有一次做到准确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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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巴黎塞納河畔的著名漫步胜地,自協和廣場至加拿大廣場。
  誠然,導致評判失誤的原因遠不止于此,但在我出發去巴爾貝克之前(我不幸再次去巴爾貝克逗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那儿了),我無暇動筆描繪上流社會的情景,不過后面自會有其位置。這里暫且作一說明,我給希爾貝特寫信,這似乎表明了我重又愛上了斯万家的人,個中的原因,除了那一站不住腳的理由(我生活相當輕浮,令人想起上流社會的那种男歡女愛)之外,奧黛特也可以添上一條,但同樣毫無依据。迄此為上,我只基于上流社會靜止不變的假設來設想上流社會對同一個人的不同觀點:同一位夫人,昔日与誰都不熟悉,如今到誰的府上都暢通無阻,另一位夫人,過去地位舉足輕重,現在卻遭眾人冷落,這种大起大落,人們往往傾向于將之看成純粹個人的升降沉浮,恰似交易所的投机不時導致同一圈子里的人或徹底破產,輿論嘩然;或突然暴發,出人意外。然而,情況并非僅僅如此。從一定程度來說,上流社會的活動——与藝術活動、政治危机等左右公眾情趣或思想的運動相比,要低級得多,公眾的情趣一會被引向意象劇,一會又被導向印象主義繪畫,繼又轉向錯綜复雜的德國音樂,進而又迷上簡單明了的俄國音樂;公眾的思想亦然,一會引向社會主義,一會又轉向正義思潮,忽而是宗教力量的反響,忽而又是愛國主義的猛然覺醒——是藝術活動和政治危机等運動的反映,而這种反映是深遠的、零碎的、非确定性的,它模糊不清,而且變幻莫測。其結果是,哪怕是沙龍,也難以用靜止不變的觀點進行描繪,盡管這种靜止的觀點迄今還一直适用于特征的研究,而實際上,种种特征本身也似乎卷入近乎歷史的運動中去。追求新奇的情趣驅使著那些或多或少帶有几分誠意,渴望了解思想變化的上流社會人士經常涉足可緊跟思想變化激流的場所,促使他們自然而然地喜愛上某個迄今為止尚默默無聞的女主人,她体現了高級的精神風貌,是其嶄新的希望的化身,而那些長期以來一直行使社交活動權力的女子給人的希望已經宛如枯萎不堪的花朵,十分陳舊。既然她們的長短之處已被他們摸得一清二楚,那么,她們自然也就不再适應他們的幻想天地。就這樣,每一個時代都体現在一些新的女性身上,体現在一個新的女性群体之中,她們与激發新奇心理的東西緊密相連,似乎只在特定的時刻粉墨登場,仿佛是從最近一次洪水中降生于世的前所未有的品類,成為任何一個新的執政府,新的督政府的勾魂奪魄的美女。然而,這些新的女主人往往是些不為社交界所知的婦人,因找不到更為合适的賓客,長期以來將就著接待几位“難得的知己”,猶如某些國務活動家,雖是開國元勳,但四十年來敲遍各家之門,卻沒有一家的大門為他們敞開。誠然,情形并非總是如此,當俄羅斯芭蕾舞轟動至极,蔚為奇觀,巴克斯特、尼仁斯基、伯努瓦和斯特拉文斯基相繼亮相之時,所有這些偉人的女護主尤貝爾季也夫親王夫人露了面,頭上戴著一頂碩大的羽飾帽,晃晃蕩蕩,巴黎的女子從未見過這种帽子,競相效仿,看她那樣子,人們都以為這一絕代美女象是俄羅斯舞蹈家們的稀世珍寶,隨其不計其數的行裝一起運來的;但是,每次“俄羅斯人”演出,我們都發現在她的包廂里,有一位真正的仙女伴隨在她的身旁,這位仙女迄今尚不為貴族階層所知,那就是維爾迪蘭夫人,上流社會人士自然認為維爾迪蘭夫人与賈吉列夫劇團一道,不久前才抵達,可我們可以告訴他們,這位太太其實早已存在,她經歷過各個不同時期,經受過風風雨雨,不同的是,這次經歷首次導致了轉机,從此穩固而又愈來愈迅速地上升,最終迎來了成功,而這正是女主人久久等待但一直沒有如愿的。至于斯万夫人,确實,她所体現的新奇并不具備同一的普遍特征。她的沙龍凝聚在一位男子,一位瀕臨死亡的男子周圍,在其才華枯竭之時,他几乎突然間由默默無聞變得聲名顯赫。多少人迷上了貝戈特的作品。整個白天里,他都呆在斯万夫人府上,被當作炫耀的對象。斯万夫人常在某某要人耳邊嘀咕一句:“我跟他談談,他准會為您寫篇文章。”再說,他确實富于這方面的才華,甚至還專為斯万夫人寫過一部短劇。他离死神更近了,然而比起他前來詢問我外祖母消息那陣子,病情卻稍有好轉。這是因為巨大的肉体痛苦迫使他對自己的飲食進行了嚴格控制。疾病是人們對之最俯首貼耳的良醫:對于善心,對于學問,人們往往只許以諾言,而對于痛苦,人們卻總是乖乖地受其擺布。
  斯万夫人的沙龍稍許帶有一點民族主義色彩,它首先以貝戈特為中心,更多的還是文學味,誠然,從目前看來,維爾迪蘭的小圈子与斯万夫人的沙龍相比,具有更為現實的益處。這個小圈子事實上构成了左右那場激烈發展到了頂峰狀態的長時間的政治危机的活動中心:德雷福斯派中心。但是,上流社會人士大都是反對案件重新審理的強硬分子,在他們眼里,一個德雷福斯派沙龍就象另一時期的巴黎公社沙龍一樣,似乎根本沒有市場。加普拉羅拉公主在她組織的一次大型展覽會上与維爾迪蘭夫人相識,此后親自登門拜訪,在維爾迪蘭夫人府上逗留多時,希望引誘几位小圈子中令人矚目的人物,把他們拉到自己的沙龍中去,然而在拜訪之中,公主(對蓋爾芒特家族的公爵夫人們耍了小動作)反而接受了對方的觀點,公然宣稱自己小圈子里的人純屬蠢貨,据此,維爾迪蘭夫人認定公主具有非凡的膽略。但是,她后來不該勇敢到那么一個程度:竟斗膽在那些民族主義派的太太烈焰般的目光下,向來巴爾貝克游覽的維爾迪蘭夫人致意。至于斯万夫人,反德雷福斯派的成員恰恰相反,對她“堅持正統觀念”深表敬意,更何況她嫁的是一位猶太人,這使她贏得了雙重的功德。不過,從未到她府上去過的人們總是想象,她接待的只有几位卑微無名的猶太人和貝戈特的數位弟子。人們就這樣把一些比斯万夫人還更有地位的女性列為社會階梯的最低一級,或許是她們出身的緣故,或許因為她們不愛城中的聚餐或晚會,人們從不見她們露面,便誤以為她們未受邀請;或許她們從不提及自己在上流社會的朋友,僅僅談論文學藝術;抑或人們去她們府上時總是掩人耳目,也可能因為她們不想冒犯他人,往往悄悄地接待來客,總而言之,出于种种原因,導致了她們中的這位或那位成了某些人的心目中不受歡迎的女人。奧黛特的遭遇就是這樣。埃比諾瓦夫人一次意欲贊助《法蘭西之國》,為此不得不去看看奧黛特,她簡直就像是要踏進專門為她供應服飾用品的商人家,心想到奧黛特家見到的一定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屑一顧,然而門扉一開,她惊得在原地一動不動,象釘子釘似的,那打開的并不是她設想的那种沙龍,而是一個神奇的殿堂,里面,只見一個個令人眩目的角色,有的半臥在長沙發上,有的閒坐在扶手椅里,親切地招呼著女主人,仿佛多虧仙境的情景變幻,她終于認出了這原來都是些公主殿下,公爵夫人,連她埃比諾瓦公主本人也很難把她們引到自己宮中,此時,迪洛侯爵,路易·德·蒂雷納伯爵,博蓋士親王和埃斯特雷公爵正在奧黛特親切的目光下,充當宮廷面包總管和司酒官。埃比諾瓦公主無意中發現了這些人內心世界的社交品質,不得不改變對斯万夫人原有形象的看法,重又將她視作一位雍容大雅的女性。有的女子從不在報刊上披露自己的生活,由于對她們的真實生活不了解,這就給她們的某些境況(由此而有助于沙龍的多樣化)籠罩上了一張神秘的网。就奧黛特而言,一開始,上流社會的几位男子好奇心十足,渴望結識貝戈特,于是到她府上作客用餐,親親密密。不久前,她學會了掌握分寸,對此也就沒有多加張揚;在這里,他們親密相處——也許是對小圈子的怀念,自分裂以來,奧黛特保持了小圈子的習俗……奧黛特領著他們和貝戈特一起看戲,正是那饒有興味的首場演出,最終把貝戈特給拖垮了。他們跟圈內几位可能對如此新奇之事發生興趣的女人談起了奧黛特。她們深信不疑,認定奧黛特是貝戈特的知己,或多或少為他的作品創作出謀划策過,認為她比圣日爾曼區和党人,例如杜梅先生和德沙涅爾先生,她們明白,如果法蘭西被交給君主主義分子,那必定墜入深淵,可是,她們卻常在夏雷特、杜多維爾等人府上招待這些人用餐。奧黛特地位的變化是与她處事審慎分不開的,這使她的地位愈加穩固,上升也更為快速,但卻不讓《高廬人報》的讀者有任何察覺,這些人往往習慣于憑該報的社交專欄,了解某某沙龍的興衰。結果有一天,在一家典雅至极的劇場,為貝戈特的一部劇作舉行義演性彩排,人們發現德·馬桑特夫人和莫萊夫人走進對面的劇作家的包廂,坐到斯万夫人身旁,這時,劇院里出現了名副其實的戲劇性變化,殊不知莫萊伯爵夫人正漸漸取代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已厭倦榮華富貴,誰稍作努力,就可將她擊垮),成為當時的女中豪杰与王后。“我們沒有料到她已經開始上升,”人們紛紛議論奧黛特,“可在發現莫萊伯爵夫人踏進她包廂的那刻,她便越過了最后一個梯級。”
  這樣一來,斯万夫人有可能會認為我又与她女儿接近,純粹是為了附庸風雅。
  盡管身旁坐著兩位閃光的女友,奧黛特仍然全神貫注,极為專心地听著戲,仿佛她在這儿只是為了听戲,就象昔日她在林間漫步,僅僅為了保健,為了鍛煉身体。一些過去并不那么殷勤地圍著她轉的男人顧不得打扰他人,來到樓廳包廂,緊拉著她的手不放,企圖接近以她為中心的那個威嚴的圈子。她嘴上挂著一絲微笑,帶有三分揶揄,七分和藹,耐心地回答他們的提問,顯得比人們想象的還更為冷靜,也許這副鎮定自若的樣子是真誠所致,因為這种公開的表情舉止不過是平素親密相處的寫照,只是這一親密的關系審慎地加以掩飾,遲遲沒有公開罷了。在這三位吸引了眾人目光的夫人身后,是貝戈特,他周圍擁簇著阿格里讓特親王,路易·德·蒂雷納伯爵和德·布雷奧代侯爵。人們不難理解,對那些處處受到款待,只有靠獵奇方能進一步抬高身价的男人來說,他們心甘情愿為一位聰慧過人的女主人所吸引,希冀在她身邊与所有時髦的劇作家、小說家結識,堅信只有這樣才能顯示自身的价值,這种自我炫耀的方式比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上舉行的晚會自然更刺激,更生動。那些晚會既無新鮮的內容,又無新奇的魅力,多少年來,晚會接二連三,頻頻舉行,但与我們不厭其詳描繪過的大同小异,多少有些相似。在蓋爾芒特家族這個上流社會里,人們對它的興趣已經有所轉移,新穎的精神生活方式沒有体現在合乎他們形象的娛樂之中,不象貝戈特為斯万夫人所寫的短小精悍的作品,也不象維爾迪蘭夫人府上那种名副其實的公安委員會似的會晤(倘若人們能對德雷福斯事件發生興趣的話),在那里,聚集著比卡爾,克雷蒙梭,左拉,雷納克及拉博里等人。
  希爾貝特也為提高母親的地位效了力,因為斯万的一位叔父不久前給姑娘留下了近八千万的遺產,使得圣日爾曼區的人開始打起她的主意來。不過,凡事總有反面,不利的是斯万雖然已到風燭殘年,卻持有德雷福斯派的觀點,但是,這也無害于他的夫人,反而給她效了犬馬之勞。之所以說于她無害,因為人們常常這樣議論:“他年老糊涂了,是個蠢家伙,誰也不理會他了,他府上只有夫人說話算數,她也真迷人。”斯万的德雷福斯派觀點甚至給奧黛特幫了大忙。若由她放任自流,她也許會自然而然地主動接近那些時髦女郎,斷送了自己。然而,在奧黛特攜夫君去圣日爾曼區作客的那些晚上,斯万總是虎視耽眈地蜷縮一角,每當發現奧黛特被人引見給某位民族主義派的太太,便毫不客气地高聲訓斥:“瞧您,奧黛特,您瘋了,請安靜一會。讓人把您介紹給仇視猶太人的家伙,豈不庸俗過分。我不許您干這等事。”人人追逐的那些上流社會人士怎么也無法習慣如此自命不凡,缺少教養的舉動。他們平生第一次看見有人自視比他們“更高”。人們紛紛傳說斯万的類似抱怨、斥責,于是折角請柬象雪片般飛到奧黛特府中,當她去德·阿巴雄夫人府上拜訪時,簡直掀起了一股熱烈、友好的好奇之風。“我把她介紹給您,沒有惹您討厭吧,”德·阿巴雄夫人逢人就說,“她很可愛。是瑪麗·德·馬桑特介紹我与她結識的。”“噢,恰恰相反,听說她聰慧過人,長得嬌媚動人。我正想見她一面;請告訴我她住在何處。”德·阿巴雄夫人對斯万夫人說,兩天前在她府上過得十分愜意,還說她非常高興為了她而甩掉了德·圣德費爾特夫人。這确有其事,因為更喜愛斯万夫人,是聰明的一种表示,就象去音樂會而不去茶館一樣。但是,當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与奧黛特同時光臨德·阿巴雄府邸時,因為德·圣德費爾特夫人极為時髦,且德·阿巴雄夫人雖然待她相當傲慢,但又十分看重她府上的盛會,因此,沒有把奧黛特介紹給她,為的是不讓她弄清奧黛特其人。侯爵夫人心想這可能是位深居簡出的公主,才從未見過她的面,于是拖延拜訪的時間,轉彎抹角地跟奧黛特搭腔,可德·阿巴雄夫人死不松口。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吃了敗仗,待她离去后,女主人對奧黛特說:“我之所以沒有介紹您,是因為大家都很不樂意去她家作客,她逢人就請;要不您很可能擺脫不了糾纏。”“噢,沒關系。”奧黛特說道,雖然話中含有几分惋惜,但心里已經牢牢刻上了大家不愛去德·圣費爾特夫人家這一印象,這在一定程度上看确實不假,据此,她得出結論,自己所處的地位要比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优越得多,盡管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地位已經十分顯赫,而她奧黛特尚未有任何地位可言。
  然而,奧黛特對此卻沒有意識到,盡管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女友們与德·阿巴雄夫人都過從甚密,可當德·阿巴雄夫人向斯万夫人發出邀請時,奧黛特卻一副顧慮重重的神態說道:“我要是去德·阿巴雄夫人家,你們准會以為我是個過時的人物;由于德·蓋爾芒特夫人(她其實并不認識)的緣故,要我去确實很違心。”尊貴的男士們心里想,斯万夫人与上流社會人士結識不多,其原因在于她恐怕是一位非凡女性,說不定是位大音樂家,若去她府上拜訪,那簡直是一种极其時髦的稱號,就好比一位公爵被授予理學博士學位。一無長處的女人們被奧黛特所吸引則出于截然相反的原因;听說奧黛特常去科洛納指揮的音樂會,自稱為瓦格納迷,她們便斷定這可能是一位“輕浮女人”,于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想与她結識。但是,她們自己的地位尚不穩固,擔心顯出与奧黛特有來往,在大庭廣眾之下危及自己的名聲,倘若在某次義演性音樂會上瞥見斯万夫人,她們便扭過頭去,認為斷斷不能在德·羅什舒阿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向一位竟然能去拜羅伊特——亦即放蕩不羈的女人致意。
  任何一個人都會因拜訪的主人不同而改換不同的面目,更不屑說在仙女洞府的万般奇妙變化了,德·布雷奧代先生一置身于斯万夫人的沙龍,便身价猛增,一是因為身邊不再擁簇著平素那幫人,為置身于此而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態,猶如平日沒有外出參加盛會,戴上圓框眼鏡,閉門閱讀《兩個世界評論》那般開心,二是因為自己親自登門探望奧黛特,似乎完成了神秘的儀式,由于這种种原因,他自感到煥然一新。我本可不惜筆墨,讓諸位看一看蒙莫朗西—盧森堡公爵夫人在一個嶄新的圈子里經受了哪般异樣的變化。她屬于那類任何時候都不得把奧黛特介紹給她的女人。可是,德·蒙特朗西夫人對待奧麗阿娜要比奧麗阿娜待她寬厚得多,有一次,她談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時對我說了一番話,令我十分詫异,她說:“她認識不少富有才智的人,大家都喜歡她;我覺得,如果她要再有點恒心,完全可以為自己搞個沙龍。問題是她對此毫不珍惜,她自有道理,這樣,誰都找她,她倒過得自由自在。”倘若說連德·蓋爾芒特夫人都沒有一個“沙龍”,那到底何為沙龍?她這番話令我震惊,但是,當我告訴德·蓋爾芒特夫人,我很想去德·蒙特朗西夫人府上,德·蓋爾芒特夫人更是大吃一惊。奧麗阿娜簡直認為德·蒙特朗西夫人是個老糊涂虫。“我就別提了,”奧麗阿娜說道,“我是迫不得已才去,那是我姑母;可您竟然要去!她甚至都不知道吸引令人愉悅的人。”德·蓋爾芒特夫人有所不知,對那些令人愉悅的人,我向來無動于衷,她一提起“阿巴雄沙龍”,我眼前便浮現出一只黃色蝴蝶,若談到“斯万沙龍”(在冬季,斯万夫人在六、七點鐘之間從來閉門不出),我看到的便是一只雙翅粘滿白雪的黑色蝴蝶。在她看來,連斯万沙龍也談不上什么沙龍,盡管她自己不得涉足,但她覺得那儿有一些“富有才智之士”,我去還算情有可原。而德·盧森堡夫人何足挂齒!要是我業已“制造”了某件惹人注目的事情,她會斷言也許才華之中摻雜了几分時髦。就這樣,我讓她失望至极;我對她直言不諱,告訴她我并沒有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做筆記”,“搞研究”(而她卻這樣認為)。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來也沒有弄錯,就象那些時髦的小說家,對某個假充時髦或故作高雅之人的言談舉止,總是從外表進行冷酷無情的分析,但總不触及其內心,其時,在那想象的天地里,卻是一個百花盛開的社交之春。至于我,當我試圖体味出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感受到的是何等歡樂時,總不免產生几分失望。她居住在圣日爾曼區一座古老的府宅里,里面亭台樓閣,間以小巧玲瓏的花園。天穹下,聳立著一尊透剔的雕像,据說出自法貢內之手,象征著泉之神,神像确也終年潮气濛濛,滲水欲滴。稍遠處,是女站房,兩只眼睛總是紅紅的,不是因為心里多愁,就是因為神經衰弱,要不就是因為犯偏頭疼,或者因為患了感冒,反正她從不答理您,只茫茫然給您打個手勢,告訴您公爵夫人就在那邊,繼而從眼皮里擠出几滴淚水,朝一只小碗的方向落去,碗里積滿了多少“勿忘了我”。觀賞那尊雕像,我感到歡悅,因為它使我想起了貢布雷一家花園里一尊小小的園丁石膏塑像,但是,那猶如古代某些浴室潮濕、寬闊、回聲洪亮的台階,那會客廳里栽著瓜葉菊的花壇——藍上加藍——那門鈴當當悅耳的聲響,更令我心曠神怡,相比之下,觀賞雕像帶來的樂趣微不足道,更何況那當當的聲響恰是歐拉莉臥室的門鈴聲。那鈴聲令我欣喜至极,然而,在我看來似乎又過分微末,難以啟齒向德·蒙莫朗西夫人作一解釋,結果,這位夫人總見我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但永遠莫名其妙,猜不透個中的原因。
  ```心髒搏動之間歇```
  我第二次抵達巴爾貝克与初次情況大不相同。經理親臨古勒夫橋迎候,一再表白他如何如何看重被封以爵位的主顧,這使我不禁擔心,他如此給我大封爵位,恐怕非要我最終明白,在他那混沌一片的語法記憶中,“封以爵位”純粹意味著“委以頭銜”。再說,隨著他不斷學習新的語言,過去學的講得越來越糟。他向我宣布,把我安置在旅館的最高層。“我希望,”他說道,“希望您不要把這視作沒有失禮,我為給了您一間您不配的客房而感到誠惶誠恐,不過,我將它与噪音作了權衡,因為這樣,您頭上就無人吵得您耳膜(指鼓膜)嗡嗡作響了。請放心,我定會吩咐人關嚴門窗,決不讓它們亂晃。在這一點上,我是容忍不得的(此話沒有表達出他的思想,他的意思是,在這方面,大家可能都覺得他很嚴厲,也許各樓層的仆佣就是這么想的)。”其實,那些房間就是我初次逗留時住過的。房間并未降格,但在經理看來,我身价卻有了提高。如果樂意,我可差人生火(因遵醫囑,我過完复活節就出門了),不過他害怕天花板有“吸縫”。“千万要等第一把柴火用完(想說燃盡)后,再生第二把。因為至關重要的是要避免不要燒著了壁爐,更何況為了有所點綴,我讓人在上面放了一大束古時中國用的假胡須,有可能會搞坏的。”
  他不胜悲哀,將瑟堡首席律師去世的噩耗告訴我:“那可是個一慣循規蹈距的人,”他說道(十有八九是想說“刁鑽尖滑的人”),并向我暗示了首席律師是因為生活中屢受挫折而過早謝世,所謂“屢受挫折”,分明是想說“放蕩不羈”。“不久前,我就發現他一吃完晚飯,便在客廳里蹲著(無疑想指“昏昏入睡”)。最后那几天,他變化如此之大,若不知道那就是他本人,那見到他,他几乎認不出來(肯定想說“几乎認不出他來”)。”
  万幸的補償:岡城法院首席院長不久前剛剛榮膺了法國榮譽勳位三級“壽帶”(想說“綬帶”)。“他富有才華,這是肯定的,不用說的,但听說授他勳位,主要是因為他非常‘無能’。”再說,對這次授勳,前一天的《巴黎回聲報》作了報道,但經理還只讀了“第一條”(想指“第一段”)。加約先生的政策在文章中被猛批了一頓。“我也覺得他們在理,”他說,“他總是讓我們處在德國的配制(想說“控制”)之下,太過分了。”此類問題由一位旅館經理加以論述,實在令我生厭,于是我干脆閉耳不听。我想起了促使我下決心再次來巴爾貝克的种种景觀。它們与昔日的景象截然不同。往日的景象多么迷蒙,而我前來尋覓的景觀卻多么輝煌;然而,這些景觀卻無法因此而減輕我失望的感覺。由記憶選擇的景象与想象力所創造及現實所粉碎的圖景如出一轍,是任意的,有限的,不可捕捉的。沒有理由非要在我們身外,有個實在的地方擁有記憶中的圖景,而不是夢幻中的圖景。再者,新的現實也許會使我們忘卻,甚至厭惡促動我們外出的种种欲望。
  促使我前來巴爾貝克的部分原因在于維爾迪蘭家邀請了普特布斯夫人。維爾迪蘭家(我從未利用過他們邀請之便,不過,我若去鄉下,為在巴黎從未抽空拜訪他們表示歉意,他們肯定會很高興接待我)知道有數位“信徒”要來這一帶海濱度假,因此為整個夏季租下了德·康布爾梅(拉拉斯伯利埃)先生的一座城堡,并邀請了普特布特夫人前來作客。獲悉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在巴黎),我象瘋了似的,立即派我家的那位年輕跟班去打听那位夫人是否要把她侍女帶巴爾貝克去。已是晚上十一點鐘了。門房磨蹭了好一陣子才打開了大門,但出乎意外,沒有攆我那位探風的仆人,也沒讓人去喊警察,只是待他很不客气,但還是把需要的消息給了他。門房說夫人的貼身侍女确實要隨女主人一起去,先去德國進行溫泉療養,然后去比亞里茨,最后一站是維爾迪蘭家。這一下,我才放下心來,台板上放著這塊面包,心里樂滋滋的。我可以不用再到街上追逐女子了,在街頭与美女相遇,我就少這樣的引荐書,如今書信在手,說不定与其女主人在維爾迪蘭家用過晚餐的當晚,就可被引到那個“喬爾喬涅畫中人”的身旁。再說,倘若她知道我不僅認識租住拉斯普利埃城堡的那些布爾喬亞,而且与主人也相識,尤其与圣盧很熟,她興許對我的看法會更美妙些,圣盧自然不可能打那么老遠把我推荐給那位貼身侍女(她不知道羅貝的名字),于是為我給康布爾梅夫婦寫了封熱情洋溢的推荐信。圣盧覺得他們家可為我提供种种方便,此外,德·康布爾梅夫人若与我交談,准會引起我的興趣,她是從勒格朗丹家娶來的媳婦。“那是一位聰慧的女子,”他向我保證說,“她不會跟你說一些一錘定音的事(在羅貝的語匯里,“一錘定音的”事取代的是“美妙的”事,他每過五六年就要改換一些他最喜歡用的詞匯,同時保留下主要部分),但她生性質朴,富于個性,直覺靈敏,說起話來總是脫口而出,恰到好處。她不時也會惹人惱怒,拋出几句蠢話,附庸風雅,說來天下再也沒有比康布爾梅家更不風雅的人啦,因此,那就顯得更為滑稽,反正,她并不總是很‘入時’,但歸根結蒂,她還是屬于那些可以交往、最可容忍之人的行列。”
  一收到羅貝的推荐信,康布爾梅夫婦立即复了一封長信,請我住在他們家中,若我還喜歡行動更自由點,那他們可主動為我安排下榻處,這或許是附庸風雅,促使他們想間接地向圣盧表示友好,或許是對圣盧照顧他們在東錫埃爾的一位侄子深表謝忱,更可能是出于善意和熱情好客的傳統。當圣盧告訴他們我將下榻巴爾貝克“大旅館”,他們回信說,希望我抵達后便到他們府上玩玩,這是最起碼的了,若我遲遲不去,他們少不了要登門求我,敬請光臨他們的游園會。
  無疑,普特布斯夫人的貼身女侍与巴爾貝克地區之間并無任何本質的聯系;對我來說,她在巴爾貝克不可能与那位村姑相提并論,當初我獨自一人躑躅在梅塞格利絲的路上,曾多少次如饑似渴地拼命呼喚那位村姑,但枉費心机。不過,我早就放棄了象求未知數的平方根那樣,煞費苦心去追求一個女人,盡管那陌生人的未知數并不經常抗拒普通的介紹。巴爾貝克,我已經久違了,至少在那里,由于那一地區与那位侍女之間缺乏必要的聯系,我可以獲得這樣的益處,即對我來說,去巴爾貝克不會象在巴黎一樣,因習慣的力量而使現實感蕩然無存,在巴黎,無論在自己家中,還是在一間熟悉的房間,由于四周全是習以為常的東西,守在某位女子身邊而產生的樂趣斷然不能令我一時想入非非,幻想那樂趣正在給我打開通往新生活的道路。(因為習慣為第二天性,它阻止我們洞悉第一天性,它既無第一天性的殘酷,也無第一天性的奇妙。)然而,在那塊新的土地上,我腦中也許可以產生如此幻想,面對一線陽光,感覺會重新萌發,我渴望的那位女子也許最終將在那儿激發起我的感情:可是,諸位自可看到,由于情況有變,不僅致使那位女子沒有來巴爾貝克,而且弄得我自己惶惶不可終日,最怕她來此地,結果,我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沒有達到,甚至都未去追求。
  誠然,普特布斯夫人在溫泉療養季節不可能這么早就去維爾迪蘭家;但是,倘若人們選擇的這种种樂趣必定可得,且在期待之際,人們可乘這段時間一無所求,懶得去惹人喜歡,省得產生愛慕之情,那么,這种种樂趣就可能會顯得遙遙無期。況且,我此次巴爾貝克之行,腦中并不象初次來時那樣充滿詩情畫意;在純想象力的天地里,私心總要比在記憶中少几分;而我也完全明白此行正是為了親臨陌生美女云集之處;一個海濱浴場展示的美女并不比一次舞會少;我的心儿早已先飛,在旅館前,在海堤上漫游,此時悠悠的歡樂心境一如德·蓋爾芒特夫人給我帶來的快慰:她并不讓人邀我參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把我的名字提供給主辦舞會的女主人,列在陪伴貴婦人的男士名單上。在巴爾貝克結識女性,這在昔日于我是那般艱難,如今卻輕而易舉,因為我現在已在此地擁有了諸多關系与支持者,而初次逗留時,我人地兩疏,無依無靠。
  經理的話聲把我從遐想中惊醒,對他政治上的高談闊論,我是听而不聞。他換了話題,告訴我首席院長得知我光臨巴爾貝克,不胜高興,想當晚來我房間看望。一想到他要來訪,我內心感到百般恐懼,因我已感周身疲乏,為此央求經理設置障礙,阻止來訪(他應允了我的請求),為更保險起見,我還請他在第一夜晚派手下的店員在我所在的樓層設崗。看來,他并不喜歡那幫店員。“我每時每刻,都不得不跟在他們身后催促,他們實在太缺乏惰性了。要是我不在,他們索性一動不動。我派值班的電梯司机守住您的房門吧。”我問此人到底是否當上了“服務員領班”。“他在旅館里年紀還不算太大,”他回答我說,“年紀比他大的服務員有不少,要他當領班,別人該叫喚了。不管什么事物,都得有小的細粒為基礎。我承認他開電梯的能力(是指“態度”)很強。但要他擔任那一職位,還嫩了點。別人資歷比他老得多,那樣會太顯眼。還缺那么一點穩勁,這可是最原始的素質(無疑是說首要的素質,至關重要的素質)。他翅膀(我的對話者想說“腦子里”)必須要沉住點气。再說,他只管相信我好了。對這种事,我是內行。在升任‘大旅館’的經理職務之前,我在巴伊亞先生手下初試過刀槍(第一次工作)。”這一現身說法給我印象頗深,我對經理親臨古勒夫橋表示感謝。“噢!不值一提。這只不過費了我無邊無際的(想說“微不足道”)一點時間。”況且,我們已經到了旅館。
  我心力交瘁,整個儿全亂了套。第一夜,便累得心髒病發作,我极力忍住疼痛,小心地慢慢彎腰去脫鞋。可剛一碰到高幫皮鞋的第一只扣子,我的胸膛便猛地鼓脹起來,一個神圣、陌生的人出現并充滿了我的心田,我渾身一震,啜泣開來,眼淚象溪水一般奪眶而出。這位前來搭救我,助我擺脫精神干涸的人,就是數年前,在一個我處于同樣孤寂、同樣絕望的時刻,在一個我心中空空無我的時刻,潛入我的心扉,把我還給了我自己的那一位,因為這人就是我,但又超越了我(容器大于內容,又給我帶來內容)。我在記憶中剛剛發現了外祖母那張不安、失望、慈祥的面龐,對我的疲憊傾盡疼愛,我來此的第一個夜晚,外祖母就是這副形象;這并不是我那位徒留其名的外祖母的面孔,我對她很少怀念,連自己也感到吃惊,并為此而責備自己;這是我那位名副其實的外祖母的臉龐,自從她在香榭麗舍大街病發以來,我第一次從一個無意但卻完整的記憶中重又看到了外祖母活生生的現實形象。對我們來說,這种現實形象只有通過我們思維的再創造才可能存在(不然,凡在大規模戰斗中沾過邊的人個個都可成為偉大的史詩詩人);就這樣,我狂熱地渴望投入她的怀抱,而只有在此刻——她安葬已經一年多了,原因在于年月确定有誤,此類錯誤屢屢出現,致使事件日歷与情感日歷往往不一致——我才剛剛得知她已經离開了人世。打從這一時刻起,我常常談起她,也常常念及她,但在我這位忘恩負義、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年輕人的言語与思想中,過去從未有過任何与我外祖母相像的東西,因為我生性輕浮,貪圖享樂,她生病,我竟視若家常便飯,心中對她過去保留的記憶僅處于潛在狀態。無論在何時審視我們的心靈,它整個儿只有一种近乎虛假的价值,盡管它有洋洋大觀的財富清單,因為時而這一些,時而那一些財富皆是無權處理——無論是實在的財富,還是想象的財富——就以我為例吧,蓋爾芒特家族古老的姓氏也罷,對我外祖母的真實回憶也罷,兩种財富概莫能外,而后一類財富要重要得多。因為心髒搏動的間歇是与記憶的混亂密切相關的。對我們來說,我們的軀体就象一個壇子,里面禁閉著我們的精神,無疑是我們軀体的存在才誘使我們作出如此假設,我們內心的財富,我們往昔的歡樂和我們的一切痛苦都永遠歸我們所有。如果認為這些財富消失了或重現了,這也許同樣不准确。無論怎樣,倘若說它們存在于我們体內,那么大部分時間則都隱藏在一個陌生的區域,對我們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最常用的財富也往往受性質不同的記憶所抑制,在意識中排斥了与它們同時產生的任何可能性。但是,如果存貯財富的感覺范圍重新控制在手,那么它們自己也便擁有同樣的能力,驅逐出与它們水火不相容的一切,獨自在我們身上安置下感受了它們存在的我。然而,正因為我方才驟然重現的那個“我”,打從我抵達巴爾貝克后外祖母為我脫衣的那個久遠的夜晚以來,一直未曾存在,所以自然而然,剛才我介入的外祖母朝我俯身的那一分鐘,不是發生在“我”不知曉的現實日子之后,而是——仿佛時間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并行不悖的時刻——不經接續,緊接往昔的那第一個夜晚。當時的那個“我”,它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卻再一次近在咫尺,以致我似乎還清晰地听到了在此之前剛剛脫口,但倏間已經成夢的那番話語,猶如一位似醒非醒之人,仿佛听到了夢境的響聲,而夢卻已消逝。我只不過是這樣一個人,試圖躲進外祖母的怀抱,吻她,親她,以此撫平她痛楚的傷痕,近段時間來,不同的“我”象走馬燈似地在我心頭顯現,當我屬于其中這個或那個“我”時,我曾迫切需要回想這個人物,然而談何容易,猶如現在我白費心机,試圖重新感受某個“我”的快意与歡樂,至少是一度時間吧,當然,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我”了。我漸漸記起,在外祖母身著晨衣,朝我的皮靴俯下身子的一個小時前,我在悶熱的馬路上游蕩,在那位糕點師傅面前,我多么想親親我外祖母,心想這一小時她不在我身邊,我無論如何也等不了。現在,同樣的需要重又萌生,我知道我可以几小時又几小時地永久等下去,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依偎在我的身旁,而我只不過發現了這一需要,因為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活生生的、真實的外祖母,她把我的心都要脹裂了,我終于又見到了她,然而,卻在這時,我得知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她。永遠失去了;我簡直無法理解,于是,我試著承受這一矛盾帶來的痛苦:一方面,正如我所感受到的那樣,這是在我心中幸存的一個生命,一份慈愛,也就是說這是生就為我准備的,這是一份愛,在這份愛里,一切都在我心間臻于完善,達成目的,認准其始終不渝的方向,愛之所至簡直無所不靈,以致在我外祖母看來,偉人們的天才,自創世紀以來可能存在的一切聰明才智,簡直不如我的一個小小的缺點;而另一方面,我一旦重溫了象現在這樣的至福,便确确實實感受到了它的來臨,感到它象一种舊病复發的痛苦,從子虛烏有飛躍而出,虛無曾抹盡了我保留的這种慈愛的形象,摧毀了這一存在,在回首往事時,取消了我們相互注定的命運,在我仿佛在鏡子里重新見到我的外祖母的時刻,將她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外人,只是一個偶然的原因,使她得以在我身邊生活了若干年,就象這一切也可以在任何他人身邊發生一樣,但在這另外一個人看來,我過去不過是子虛,將來也只能是烏有。近來我享受過的歡樂煙消云散,此時此刻我唯一可以品嘗的歡悅,似乎就是粉飾過去,減少我外祖母昔日經受的痛苦。然而,我回想起她,這不僅僅在于她穿著晨衣,這一特定的服裝,几乎成了一种象征,象征著疲憊,無疑是身体不健康的疲憊,但她在我眼里卻是和藹可親的疲憊;漸漸地,我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机會,讓她目睹我的苦痛,需要時不惜向她夸大事實,造成她內心的難過,想象著再用我的親吻將它抹去,仿佛我的撒嬌可以帶來她的慈愛,我的幸福也可以引起她的歡樂;比這更糟的是,我,我現在已別無幸福可言,只能從我的回憶里,從這張臉龐因和顏悅色而突出、傾斜的各個部位上,重新找回幸福,在昔日,我曾瘋狂地极力從中搜刮幸福,甚至連蛛絲馬跡的歡樂也不放過,比如在圣盧為我外祖母拍照的那天,外祖母頭戴寬沿帽,在不明不暗、強弱适中的光線中,慢悠悠地擺出賣弄風情的姿態,顯得幼稚,近乎可笑,我實在按捺不住,要向她挑明這一點,失口嘀咕了几句不耐煩且又傷人的話,從她臉上那一陣抽搐,我感覺到我說的話已經傳至她的耳朵,傷害了她的心;其實,這些話撕碎的正是我自己,因為現在千親万吻的撫慰是万万不可能了。
  但是,我再也不可能抹去她臉上的那陣抽搐,再也無法忘卻她內心,毋宁說我內心的痛苦;因為死者只存在于我們心中,當我們固執地一味回憶我們曾給予他們的种种打擊時,我們不停鞭撻的正是我們自己。這痛苦,雖然撕心裂肺,我卻緊緊抓住不放,因為我深切地感到它是我對外祖母怀念的作用所致,是這一怀念之情真正存在于我心頭的具体證据。我感到真的只有通過痛苦才回想起她來,我多么希望那維系著對她怀念之情的釘子在我心間扎得更深,更牢。我并不試圖通過對她的照片(圣盧為她拍攝的那一張,我一直帶在身邊)低語、祈禱而減輕痛苦,美化這种痛苦,自欺欺人,似乎外祖母只是出門在外,暫時不得見面而已,就象我們朝著一個遠离我們的人儿低語、祈禱,他雖然孑然一身,但卻熟悉我們,永遠永遠与我們融為一体。但是,我從未這樣做過,因為我所堅持的不僅僅是忍受痛苦,而且要尊重我痛苦的獨特面貌,尊重我無意中突然遭受的那种苦痛,每當与交織在我心頭的存在与虛無格格不入的那陣抽搐重又浮現眼前,我便心甘情愿地遵循那一痛苦的規律,繼續經受痛苦的煎熬。在那當時有著切膚之痛,如今卻無法理解的感覺中,我确實并不知道日后哪一天會有可能悟出几分真情,但我知道,哪怕從中可以得出一分真情,那它也只能源出于那一感覺,那感覺是多么別具一格,多么自然而然地產生,它既沒有由我的理智划定運行軌跡,也沒有因為我的怯懦而減弱,而是死亡本身,死亡的突然發現,猶如雷轟電擊,按照一個超自然的、非人類的符號,在我心間銘刻下的標記,仿佛留下了一條雙重神秘的印跡。(迄此,我一直處于對外祖母的遺忘狀態,若要借此悟出真情,我連想也不曾想過;殊不知遺忘本身,說到底是一种否認,是思維能力的減弱,無法再現生活中的真實時刻,不得已用風馬牛不相及的慣常形象取而代之。)然而,興許自我防衛的本能,免受痛苦的机敏才智早已在黑煙未消的廢墟奠定了其有益但也有害的事業的基石,我因此而過分地品嘗了回憶心愛的人作出這樣或那樣的評价時所感受到的甜蜜,仿佛這份甜蜜能夠帶來种种評价,仿佛它始終存在,我為了它而繼續生存。但是,一旦我入睡,在這一更為真實的時刻,我雙眼緊閉,外界的万物一概不見,五髒六腑被神奇地照得徹亮,在這驟然間變得半透明的有机的內心深處,殘存与虛無終于結成一体,睡眠的世界(在其門口,暫時癱瘓的智慧与意志再也不能与嚴酷的真情實感一起爭奪我)便反映、折射出這一痛苦的混合体。在這個睡眠的世界里,為我們身体器官的紊亂所控制駕馭的內知覺加速了心髒或呼吸的節奏,因為同一程度的恐懼、悲切或悔恨,一旦注入我們的血管,便會以百倍的力量掀起狂瀾;當我們被卷入自身血液的黑色波濤,猶如投入九泉之下蜿蜒曲折的忘河1,踏遍內心秘城的大街小巷,一張張庄嚴、偉大的臉龐便立即浮現在我們眼前,向我們靠近,繼而离我們而去,任我們淚水漣漣。我來到幽暗的大門下,迫不及待地尋覓外祖母的面孔,但白費气力;然而,我明明知道她依然活著,只不過生命力已經衰弱,象記憶中的她一樣蒼白;黑色愈來愈濃,風越刮越烈;父親本應把我領到她身邊去,可他卻遲遲不見。突然,我透不過气來,感到心髒象凝固了一般,我這才想起已經好几個星期忘了給外祖母寫信了。她該會對我怎么想呢?“我的主啊,”我心想,“她呆在那間為她租用的小房間里該是多么凄慘,那房間就象以前女仆住的一樣窄小,她孤零零的,身邊只安排了一個人照看她,在房間里一步也不能挪動,因為她身子一直有點癱瘓,一次也不曾想起起床!她該會以為她死后,我早已把她忘得一干二淨;她該會感到多么孤獨,感到被人遺棄!啊!我必須赶緊跑去看望她;我不能再耽擱一分鐘,不能等父親來了再走;可是,她身在何方?我怎能忘了她的住址呢?但愿她還能認得我!我怎能几個月都沒有想起她呢?天漆黑一團,我無處可尋,狂風吹得我邁不開步子;可我父親不就在我面前徜徉嘛;我朝他高喊:‘外婆在哪里?把她住址告訴我?她身体好嗎?她肯定什么都不缺嗎?’父親回答我說:‘啥也不缺,你完全可以放寬心。守護她的人辦事有條有理。我們還不時給她匯去一小筆款子,給她購買生活必需品,生活用品她向來用得不多。有几次,她詢問你在做些什么。大家連你准備寫書的事都告訴她了。她臉上顯出喜色,拭去了一滴淚水。’”此時,我似乎回想起,外祖母謝世不久,曾象一個被逐出門外的年邁女仆,象一個陌生的老太婆,神態卑賤地哭泣著對我說:“一定允許我,以后怎么也得再見你几面,千万別一過就是多少年都不來看我。請你想想,你好賴做過我的外孫,做外婆的是不會忘了的。”再次看到她當時那副如此順從、如此悲切、如此溫柔的面孔,我恨不得立即跑上前去,向她傾吐我當時本該回答她的那番話語:“外婆,你要想見我,一定會見到我,世間,我唯獨只有你,我永遠不再离開你。”多少個日月以來,她孤零零躺在那里,我卻不在她的身旁,無聲無息,這該讓她多么難過,該會使她傷心淚落!她心里會怎么樣呢?于是,我也嗚咽著央求父親:“快,快告訴我她的住址,帶我去吧。”沒料到他回答說:“噢,因為……因為我不知道你是否一定能見到她。再說,你也曉得,她身体十分虛弱,极其衰弱,她再也不是從前的她了,我想你見了她反而會很難過。我也記不得那條大街的确切門牌號碼。”
  “你還是告訴我吧,你知道,死去的人不便再活在人世,這不是真的。盡管眾人都這么說,可總不是真的,因為外祖母分明還活著。”我父親凄楚地一笑:“啊!不懂事呀,你太不諳事理了。我以為你還是不去為好。她什么也不缺。一切都已給她安排妥貼。”“可是,她不是孤零零一人嗎?”“是的,可這樣對她反而更好些。她不想事,這更好,否則,只會給她增添不幸。想事往往是痛苦的,再則,你知道,她已經十分虛弱了。我把准确的方向告訴你,你可以去那儿;不過,我看不出你去那儿會有什么用處,我也不認為那位守護人會放你進去看望她。”“然而,你完全清楚,我將永遠生活在她身旁,鹿,鹿,弗朗西斯·詹姆斯,餐叉。”但是,我已經渡過幽暗曲折的忘河,浮到了水面,眼前展現了一個生者的世界:即使我仍然重复著“弗朗西斯·詹姆斯,鹿,鹿”這几個字,下面的話再也無法向我提供其清晰的含義,而就在剛才那一瞬間,其意義表達得何等自然,可現在我再也想不起來了。我甚至再也不明白父親剛剛對我說的“Aias”一詞怎么會直接表示:“當心別著涼”,這怎么可能呢。我忘了關上百葉窗,無疑是明亮的日光把我照醒了。但是,我無法忍受眼前的滾滾海濤,可昔日,外祖母卻可以靜靜地觀潮,一看就是几個小時,波浪泰然自若,這优美的新圖景立即使我產生了這樣的念頭,外祖母是看不到這景象了;我多么想堵上耳朵,不再听那滾滾的濤聲,因為此時此刻,海灘上金光耀眼,在我心間拓開了一片空虛;過去,我還是個孩子時,曾在一個公園里与外祖母走散了,此時,這儿的一切猶如那座公園的小徑与草坪,仿佛都在對我說:“我們沒有見到她。”在蒼茫、神妙的穹窿下,我好象被罩在一只浩大的灰藍色巨鐘里,感到透不過气來,巨鐘遮住了一角視野,我的外祖母已經不在了。一眼望去,四周皆空,我轉頭面壁,不幸的是,擋住我視野的正是昔日充當我們倆之間報晨使者的那堵牆壁,它宛若提琴一般乖巧,把一种情感精妙入微的色彩表達得淋漓盡致,把我內心的懼怕准确無誤地傳達給外祖母:我既害怕把她惊醒,而若她已經醒來,我又擔心她沒有听到,怕她不敢走動;緊接著,它象第二种樂器發出回聲,向我通報她正走過來,請我盡量放心。這堵隔牆,我不敢向它靠近,仿佛這是一架鋼琴,外祖母興許彈奏過,至今余音不絕。我知道現在可以任我敲擊,敲得再有勁些也無妨,再也不可能把她吵醒,我再也聞不到任何回音,外祖母再也不會過來。倘若天堂真的存在,我別無它求,只請上帝能在這堵隔牆上輕輕地敲擊三聲,外祖母准會從千万种聲響中立即辨清,回擊三聲,意思是說:“別焦急,小耗子,我明白你等不及了,可我這就過來。”然后,祈求上帝讓我跟外祖母永生永世在一起,對我們倆來說,永生永世在一起,也不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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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地獄河流,亡靈飲其水,便忘卻過去。
  經理前來問我是否想下樓。不管怎么說,他為我在餐廳悉心安排了“座次”。由于沒見我露面,他擔心我气喘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希望這不過是种微不足道的“喉嚨病”,并向我擔保,听說可用一种被他叫作“卡里普圖斯”的藥,止住這种毛病。
  他向我轉交了阿爾貝蒂娜的一封短箋。今年,她本不打算來巴爾貝克,可改變了計划,三天前來到了附近的一個療養胜地,雖然不是到巴爾貝克,但兩地相距只有十分鐘的火車路程。她怕我旅途勞頓,第一個晚上沒敢登門打扰,只遣人前來詢問我能否接待她。我問她本人是否親臨,倒不是想見她一面,恰恰相反,為的是設法避而不見。“她親自來了,”經理回答我說,“她希望盡快見面,除非您有不到的理由。瞧,”他下結論道,“總而言之,這儿的人誰都渴望見您一面。”可是我呢,我誰都不愿見。
  然而在前一天,我剛剛抵達,便感到自己重又為海浴療養那怡然自得的生活魅力所誘惑。以前的那位電梯司机默默無聲地啟動了電梯,這一次并非出于蔑視,而是表示恭敬,只見他喜形于色,紅光滿面。我順著立管徐徐上升,重又穿越了昔日被我視為陌生旅館奧秘所在的中心。當一個無依無靠、默默無名的旅人初來乍到時,無論是回自己房間去的旅館常客,下樓用餐的年輕姑娘,打從飾有奇怪條紋的樓道經過的女仆,還是來自美洲,由女伴陪著下樓進餐的千金小姐,一個個朝他投去的都是清一色的目光,從中見不到人們所期待的任何神采。然而此次截然相反,我感受到了在一家熟悉的旅館上樓時极為閒适的暢快心情,覺得就象在自己家里,再一次完成了這种周而复始的運動,這并非眨眼功夫那么短暫、輕易、它賦予事物以令我們感到親切的靈魂,而不是令我們惊恐的幽靈。我沒料到等待著我的,竟會是靈魂的突然變化,心中不由思忖,現在莫非有必要輪換去別的旅館下榻,在各家旅館里,我將總是首次進餐;在各家旅館,在各道樓層,面對各扇房門,習慣也許還沒有把那凶神惡煞殺掉,他似乎正監視著一個快活的生命;在各家旅館里,我也許有必要接近那些陌生女郎,豪華大飯店、娛樂場和海灘,以大珊瑚骨骼聚集的方式,讓她們集結在一起,生活在一起。
  令人生厭的首席院長如此迫不及待,急于見我,竟然也使我感受到了几分歡悅;第一天,我觀望著滾滾波濤,有蔚藍色的起伏山巒,有冰川,有瀑布,其高雅、庄嚴、逍遙的景觀盡收眼底——我洗手時,一聞到“大旅館”那芬芳濃烈的香皂的特殊气味,此情油然而生,許久以來,我第一次聞到這一特殊的香味——它仿佛既屬于現在這一時刻,又屬于往昔逗留的時光,宛如一种特殊生活的真正魅力,在現在与昔日之間飄忽,所謂特殊生活,就象人們回家只不過為了換一條領帶那樣隨便。床單太細,太輕、太大、塞不緊、蓋不實,裹在毯子外面,總是鼓鼓囊囊的,猶如游移不定的渦狀物,若在昔日,准會使我黯然神傷。不過,這酷似船帆,總不舒坦,鼓鼓囊囊的床單晃動著第一個清晨充滿希望的輝煌的太陽。但是,旭日尚未來得及升起。還在當天夜里,那一殘忍而又神奇的影子似的人物便又复活了。我央求經理走開,請求任何人都別進屋。我告訴他,我將一直臥在床上,并謝絕他遣人去藥店取那种万靈的麻醉劑。他見我一口謝絕,暗自慶幸,因為他害怕旅客聞到“卡里普圖斯”的气味,感到不舒服。我有幸受到了稱道:“您言之有意”(他想說“言之有理”),并吩咐我道:“注意別在門上把您弄髒了,因門鎖太緊,我差人在門上‘灌’了油;要是哪位服務員冒昧敲您房間,他定會受到‘滾打’。眾人得牢牢記清,我向來不愛‘反复’(顯然是指:我有事向來不喜歡說兩遍)。不過,您是否想喝點陳酒提提精神?我樓下有滿滿一‘堂’(無疑說“滿滿一壇”)。我可不把酒放在銀盤上,象托著伊奧納當的腦袋似的端給您,我先跟您說明白,那不是拉菲特城堡酒,但也差不多模棱兩可(想說“八九不离十”)。若量還太少,可以讓人再給您做一條油炸‘小鰨芋’。”我一概謝絕,但感到惊詫的是,在一個一生中該點了不知多少遍這种菜肴的人嘴里,竟然“魚”“芋”不分,把“魚”說成“芋”。
  盡管經理滿口應承,片刻之后,有人還是給我送上了康布爾梅侯爵夫人的折角名片。這位年邁的夫人前來看望,差人打听我是否在此下榻,當她獲悉我昨日才到,且身体不适,便未強求,坐進那輛套著兩匹駿馬、年代已久的四輪八簧敞篷馬車,返回費代納(十有八九在藥店或服飾店門前停了停,跟班跳下車座,進店結賬或買東西)。在巴爾貝克和處于巴爾貝克与費代納城之間的几個海濱小鎮的街道上,人們常可听到這輛馬車的滾動聲,對那豪華的排場贊歎不已。到這家或那家小店稍停片刻,并非驅車出游的目的所在。而是某個鄉紳或財主家中舉行了什么點心聚餐會或游園會,對侯爵夫人來說,這些鄉紳或財主本來是极不体面的。可是盡管侯爵夫人出身尊貴,家貲巨万,遠在方圓一帶的鄉紳貴族之上,但她生性善良,為人純朴,若有人邀她作客,唯恐讓對方失望,因此,附近哪怕舉行再微不足道的社交聚會,她也欣然赴會。誠然,与其說一路風塵,赶到哪家令人窒急的小沙龍,在悶熱之中听哪位通常沒有才華的歌女歌唱,且她作為本地區的貴夫人和聞名遐邇的音樂家,听罷又不得不夸大其辭,表示祝賀的話,那么德·康布爾梅夫人更喜愛在費代納花園漫步或靜憩,花園下方,小海灣花影沉碧,風平浪靜,風景优美如畫。她知道,自己往往人未到,消息已被主人四下傳開,無論主人家是梅恩維爾—拉—坦杜利埃爾或夏通古爾—洛戈約的貴族還是稟性豪爽的布爾喬亞。然而,倘若德·康布爾梅夫人這天出門,未去盛會露面,而來自海濱小浴場的這位或那位賓客有可能听到了侯爵夫人的馬車聲,見到了她的馬車,那么,她無暇脫身离開費代納的托辭便站不住腳了。此外,這些主人家經常看見德·康布爾梅夫人去參加某些人舉辦的音樂會,盡管認為那不是她應該出入的地方,在他們看來,侯爵夫人仁慈過分,這樣做有損于她的地位,但是,一旦輪到他們接待侯爵夫人,便立即閉口不談什么有失身分,他們一個個焦急不安,自問能否有幸請到她大駕光臨點心聚餐會。如果主人家的千金或哪位正在此地度假的音樂愛好者剛剛唱完一曲,有來賓通報(侯爵夫人必定前來參加音樂會的先兆)親眼看見駕著那輛著名馬車的駿馬停在鐘表店或藥店門前,那多少天來主人局促不安的心情便立即得到莫大的安慰!于是,在這些主人的眼里,德·康布爾梅夫人(她果然很快駕到,身后跟隨著她的儿媳婦和當時在她府中的賓客,她請求允許把他們一起領來,主人欣然允諾)重又光彩照人。對他們來說,她終于大駕光臨,便他們如愿以償,也許這正是一個月前促致他們作出決定的不可明言的關鍵原因:不惜遭人議論,耗費錢財,舉辦一個日場音樂會。看見侯爵夫人光臨,他們想到的便不再是她如何樂于參加他們認為很不体面的鄰居家的聚會,而是夫人家族之古老城堡之豪華,以及侯爵夫人從勒格朗丹家娶來的儿媳婦的舉止之無禮,儿媳傲慢不遜,与她婆婆近乎乏味的謙恭平和形成鮮明對照。此時,他們仿佛已經在《高盧人報》的社交生活欄中讀到了門扉緊閉、闔家炮制的新聞:在布列塔尼恬靜之隅,眾人縱情歡樂,日場音樂會之來賓悉經精心挑選;直到主人許諾音樂會不日將再次舉辦,賓客方才离去。每一天,他們都在等候著報紙,為在報上尚未看到他們音樂會的消息而惶惶不可終日,唯恐請到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只有來賓知道,而眾多的讀者卻一無所知。幸福的日子終于來臨:“今年的巴爾貝克,夏季格外迷人。午后的小型音樂會風靡一時……”感謝上帝,德·康布爾梅夫人的姓名白紙黑字,赫然入目,雖然“順筆提及”,但确居首位。于是,又得扮出假象,對報紙之不慎,有可能引起与未能邀請之人的糾紛,顯得憂心忡忡,并當著德·康布爾梅夫人的面,假惺惺地探听誰竟然心怀叵測,風傳這种反應,然而,侯爵夫人不愧為貴夫人,往往和藹可親地說:“這造成您煩惱,我理解,但對我來說,眾人皆知我去您府上做客,這只會讓我感到非常幸福。”
  送給我的請柬上,德·康布爾梅夫人草就一帖,說她后天午后舉辦一次音樂會。誠然,若在兩天前,不管我對社交生活有多厭倦,但能欣賞一番移植到花園中舉行的音樂會,對我來說确也是一种快事,費代納陽光充足,花園里花紅樹翠,滿目無花果樹,棕櫚樹,遍地薔薇花,一直延伸到海邊,海面常常水波不興,蔚藍一色,宛如地中海的景觀。主人家小巧玲瓏的游艇在海上航行,盛會之前,駛往海灣彼岸的海灘,迎來最為尊貴的賓客;等客人到齊,游艇便迎著太陽張開遮篷,當作客人們用點心的餐廳;黃昏時分,再送走迎來的賓客。奢華的排場确實誘人,但開銷极大,為了部分填補此項花費,德·康布爾梅夫人想方設法增加收入,尤其是生平第一次出租她家擁有的一處住宅:拉斯普利埃城堡,城堡的風格与費代納迥然而异,真的,在一個嶄新的環境舉辦這樣一次音樂會,素昧平生的鄉紳貴族濟濟一堂,若在兩天前,也許我已經變換了巴黎“上流生活”的口味!然而現在,任何樂趣于我都毫無意義。我于是回复德·康布爾梅夫人,深表歉意,恰如一小時前,我讓人打發走了阿爾貝蒂娜:悲戚之情使我內心產生欲望的可能性蕩然無存,如同高燒不退,徹底傷了胃口……我母親該于翌日抵達。我仿佛感到在她身邊生活,已不象過去那樣于心有愧了,我對她也更理解了,如今我已經告別了過去离奇、墮落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不斷涌現的回憶,往事令人心如刀割,為我和母親的靈魂戴上了荊棘之冠,使我們的靈魂淨化得更加高尚。我心里就是這么認為的;但實際上,有名副其實的悲傷,如媽媽的——一旦失去心愛的人,內心的悲哀便會徹底剝奪您長久的、有時甚至永久的生活樂趣——也有其他形式的悲傷,如我的,不管怎么說,此類悲切之情只是短暫的,來得遲,去得快,只能等事過許久之后,方才產生,因為需要“理解”事件本身,才能有所感受;這兩种悲切之情有所差別;多少人真切感受到的悲哀与此時此刻折磨著我的悲哀,其差別只在于這种無意中往事突然涌現的方式。
  至于象我母親那樣的揪心痛苦,我總有一天也會有親身体會,諸位在后面的敘述中自可看到,但此時尚無体會,也不象我想象的那番滋味。正如一個陪同主角排練台詞的演員,本該早早就位熟悉自己的角色,但直到最后一刻才匆匆赶到,需提的台詞僅僅讀過一遍,該他道尾白時,倒相當机靈,且善掩飾,任何人都看不出他姍姍來遲,正是這樣,待我母親到來時,我這种剛剛体味過的悲切之情反給我提供了机會,向母親表白我心中如何悲傷。她只覺得准是我看到了与外祖母共同呆過的地方(并非如此),触景生情,陡然悲哀。与母親相比,我所感受到的悲痛微不足道,但卻打開了我的眼睛,我平生第一次惶恐不安地体悟到了母親所能承受的巨大痛苦。我也第一次明白了為何外祖母去世后,母親一直目光呆滯,沒有一滴淚水(弗朗索瓦絲因此而很少向她抱怨),她的這种目光正是死死盯著回憶与虛無這對難解的矛盾。此外,盡管母親總是不离黑面紗,但在這個新地方,她愈是這樣穿戴,我愈是惊心動魄,惊詫于她內心發生的變化。說她失卻了一切歡樂,這遠不足于表達,她簡直象徹底溶化了一般,鑄成了一尊塑象,在苦苦哀乞,唯恐動作太猛,聲音過響,冒犯了与她形影相吊的痛苦之人。但是,尤為令我吃惊的是,一見她全身披黑踏進屋來,我旋即發現——而在巴黎從未注意到——眼前不是母親,而是外祖母。就象在王族里,王侯將相一死,王孫公子便因襲其位,于是奧爾良公爵,塔蘭托親王和洛姆親王便分別成為法蘭西國王,拉特雷默伊耶公爵和蓋爾芒特公爵,而生者也往往通過性質不同,但原因更為深刻的繼承方式,繼死者的財產為已有,成為死者的后繼替身,把業已中斷的生命繼續下去。對媽媽這樣的閨女來說,母親的去世造成的巨大悲痛也許只是提早咬破蛹殼,加速了心愛的人的變化和出現,倘若沒有這一危机,加速發展進程,一下子跳越几個發展階段,心愛的人的出現必將遲緩一些。在對故人的哀悼中,也許存在著某种啟示,最終使我們的性格特征出現了相似之處,再說,它們就潛藏在我們身上;哀悼中,特別是我們的能動性一時中止——這种能動性主要是個人的(如我母親的通情達理以及從她父親身上繼承下來的含譏帶諷的快樂天性),只要心愛的人還活在世上,我們就不顧忌發揮自己的能動性,哪怕有損于心愛之人的利益,從而与我們從心愛之人身上繼承下來的特殊性格互為抵銷。一旦心愛的人不在人世,我們便會為与以前判若兩人而顧慮重重,欣賞的將只是過去的她,只是業已成為歷史,但卻与其他事物交織在一起的自身,只是從今之后將保持完整的自我的自身。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絕非人們通常所指的那种极為含糊、虛假的意義),可以說死亡并非無益,人死后還仍然會給我們施加影響。死者起的作用甚至超過生者,其原因在于真正的現實唯有通過理智才能顯示出來,是理智活動的客体,因此,我們對不得不通過思維再創造的一切,對每日生活向我們掩蓋的一切,并不真正了解…………總之,在對故人深切的悼念之中,我們對故人所熱愛的一切無不視為崇拜的偶像。我母親不僅舍不得我外祖母的手提包,這小包已變得比藍寶石、比鑽石還珍貴,舍不得我外祖母的袖套,舍不得所有那些使她倆外表顯得格外相似的衣著服飾,而且我外祖母一直愛不釋手的德·塞維尼夫人的几部作品,我母親也怎么都舍不得拿去交換,哪怕与名作家的手稿交換。過去,她常取笑外祖母,說外祖母哪次給她寫信都少不了要錄上德·塞維尼夫人或德·博澤讓夫人的一句話。而在母親抵達巴爾貝克之前給我寫的三封信中,每一封都針對我引用了德·塞維尼夫人的話,仿佛這書信不是她寫給我的,而是我外祖母寫給她的。她執意要下堤壩去親眼看看我外祖母信中每次都向她提起的那片海灘。我看著她手執她母親的晴雨兩用傘,全身披黑,邁著虔誠、怯生生的步履,從窗邊向前走去,踏著在她之前親人雙腳踏過的細沙,那神態仿佛是在尋覓一位死去的親人,那親人也許會被海浪沖回岸邊。為了避免她孤零零一人用餐,我不得不陪她一起下樓。法院首席院長和首席律師的遺孀一起介紹給了母親。母親對与我外祖母有關的一切都是那么飽含深情,以至于听了首席院長對她說的一席話,心情無比激動,并感激不盡,將永遠銘刻心怀,而對首席律師的遺孀沒有任何表示,未說一句悼念去世的外祖母的話,母親又感到忿恨,痛心。一位言語激動,另一位沉默不語,盡管我母親認為這兩者相去甚遠,但只不過是表達死者令我們產生的冷漠之情的方式不同而已。不過,我覺得,母親往往從我無意中滲進几分痛楚的話語中獲得些許溫暖。正如保證我外祖母永遠活在我們心間的所有一切東西,我的痛苦只會給媽媽帶來幸福(盡管她對我百般撫愛),后來,我母親每日都下樓去海灘上坐著,完全效仿她母親的所作所為,閱讀的也是她母親最喜愛的兩部書:德·博澤讓夫人的《回憶錄》和德·塞維尼夫人的《書簡集》。她跟我們中的任何人都一樣,絕對不能容忍別人稱德·塞維尼夫人為“才智橫溢的侯爵夫人”,正如不容稱呼拉封丹“老好先生”一樣。但是,當她在書簡中讀到“我的女儿”這几個字,每每覺得听到了她母親對她的說話聲。
  在這朝圣般的活動期間,她本不愿受到任何打扰,可運气不佳,偏偏有一回在沙灘上遇到了打從貢布雷來的一位太太,身后跟著她的几個女儿。我想她叫普桑夫人。可我們私下總是戲稱她為“有你好瞧的”,因為她警告女儿們當心闖禍時,張口閉口總是這句話,比如她沖著一個總揉眼睛的女儿喊道:“等你得了眼炎,有你好瞧的。”她從老遠見到我媽媽,就聲淚俱下,沒完沒了地問候起來,可看那派頭,不象是表示慰問,而是象教訓人。她生活在貢布雷的一座深宅大院里,几乎与世隔絕,覺得世上什么東西都不夠溫柔,甚至連法語詞和人地名都要軟化一番。她認為將斟飲料的銀具叫作“居伊爾”過分生硬,于是便稱“戈伊”;她唯恐直呼“費納龍”而對《忒勒瑪科斯》和藹可親的作者有所不恭——我自己也一樣,心甘情愿地把最聰慧、最溫和、最忠厚的貝特朗·德·費納龍當作最親愛的朋友,凡与他相識的人,都永遠忘不了他——從來都稱呼他“費內龍”覺得“內”這個音增添了几分柔和。這位普桑夫人的女婿就不那么溫和了,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他原是貢布雷的一位證人,提著銀箱一走了之,讓我姨夫損失了偌大一筆財產。但是,貢布雷的大部分居民与他家的其他成員相處還很和睦,并未因此造成關系緊張,大家倒對普桑夫人表示同情。她從不接待客人,但大家每次打從她家柵欄門前經過,都少不了留步駐足,對花園的濃蔭翠綠欣賞一番,但卻看不清里面別的東西。在巴爾貝克,她并不怎么礙我們的事,我也只遇到她一次,當時她正訓斥在咬指甲的女儿:“等到你手指流膿,有你好瞧的。”
  媽媽在海灘讀書時,我便獨自呆在房間。我回想起外祖母一生中的最后時刻以及与之相關的一切,回想起她最后一次出外漫步,我們陪伴她一起走過的樓梯門,這扇門一直保持原樣,始終大敞著。与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世間的其他東西仿佛并不真實存在,我內心的痛苦象毒劑一般,將它們全都毒死了。后來,我母親硬要我出門走走。當初的第一個夜晚,我等候著外祖母到來,曾獨自沿街走到迪蓋—特魯安紀念碑,然而,如今在這條街上,我每次舉步,娛樂場某一早已忘卻的情景便象一陣難以抵攔的逆風,阻攔著我向前邁進;我垂下眼帘,不看任何東西。等我恢复了几分体力,便返身向旅館走去,我心里清楚,不論我等待多久,從此再也不可能在旅館与外祖母重逢,想當初我抵達的第一天夜里便与外祖母相見了。由于我到旅館后才初次出門,有許多我尚未見過面的陌生仆人好奇地盯著我看。一位年輕的服務員站立在旅館門口,摘下帽子向我致意,繼而又很快戴到頭上,動作靈巧利索。我想准是埃梅有過吩咐,拿他的話說,早已“下令”,對我要倍加敬重。可就在這同一時刻,我發現服務員又向另一位進門的客人脫帽致意。事實是,這位年輕小伙子在生活中只知脫帽,戴帽,動作無懈可擊。一旦明白了自己別無能耐,唯在這方面出類拔萃,他每天便忠于職守,盡量多多脫帽,為此贏得了客人不便表露,但卻普遍存在的好感,也引起了門房的特別喜歡,門房負有雇用服務員的重任,迄此為止,除了這位難得的小伙子,還未能找到一位适應的,誰來干不了一星期,准被攆走,埃梅對此大惑不解,吃惊地說:“可是,干這等差使,只要讓他們有禮貌就行,不該這么難呀。”經理也嚴格要求他們務必“到職到位”,意思是要他們必須呆在崗位上,說不定是想要他們保持“堂堂儀表”,只是不會運用這一詞語而已。旅館后面那片開闊的草坪,舊貌已經改觀,新修了几個花壇,鮮花盛開,但原先的一叢异域小灌木被移走了,連第一年守著草坪入口處的那位小廝也不見了蹤影,他曾以柔如幼莖的身軀、顏色稀奇的秀發,在外觀上為入口處增添了光彩。他終于效法兩位哥哥和一位當打字員的姐姐,跟波蘭的一個伯爵夫人走了,當了她的私人秘書,他哥哥和姐姐都是因為魅力不凡,在旅館被來自不同國度的男女名流迷上后挖走的。他們走后,只有小弟弟孤單單一人留在旅館,因為他斜眼,誰也不想要他。适逢那位波蘭伯爵夫人和他兩個哥哥的保護人來到巴爾貝克,在旅館下榻,小住一段時日,他喜气洋洋。盡管他打心眼里嫉妒兩位哥哥,但也愛著他倆,盡可好好利用這几個星期,培養培養骨肉之情。丰特弗洛爾特女修道院院長不是這樣經常离開修女們,去分享路易十四給她胞妹莫特馬爾的盛情招待嗎?女修道院院長的胞妹是德·蒙代斯邦夫人,是路易十四的情婦。那時,小伙子到巴爾貝克才不到一年,對我尚不熟悉,可听到比他老一些的服務員招呼我時在先生兩字之前加上我的姓氏,便立即模仿他們的樣子,第一次稱呼我時就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態,或許是因為向一位他認定知名的人士顯示了自己的學識,或許是因為遵循了五分种前尚不知曉,但在他看來無論如何不得違反的慣用禮節。這家大旅館對某些人可能會產生誘惑力,對此我完全明白。它就象是一個高高搭起的大舞台,眾多的角色紛紛粉墨登場,甚至連置景處也熱鬧非凡。雖然旅客只不過是某种觀眾,但無時無刻不加入到表演中去,仿佛觀眾的生活展現在舞台豪華的場景中,而不象在劇院,只有演員在台上演戲。打网球的盡可身著白色法蘭絨上裝回旅館,門房卻非要穿上繡有銀飾帶的藍色制服才能把信交給他。倘若這位打网球的不愿爬樓,那也仍然离不開演員,身邊就有那么一位衣著同樣華麗的司机開電梯。樓層的走廊掩護著貼身侍女与報信女仆,躲避糾纏,在海上時,她們就象雅典娜女神節舞台上的沿幕一般美麗,熱衷于与漂亮的女仆廝混的人總是七彎八拐,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她們的小房間來,樓下,占統治地位的是男性,由于有那一幫子無所事事、年紀過小的男仆,整個旅館活脫脫象一部已經成形、永遠重复演出的猶太基督教悲劇。因此,一見到他們,我往往情不自禁地在心底默誦起拉辛的詩句,這一回,不再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德·福古貝盯著向德·夏呂斯先生致意的大使館秘書時,浮現在我腦際的《愛絲苔爾》劇中那几句話,而是《阿達莉》劇中的詩行,因為一踏進在十七世紀被稱為門廳的大廳,便見熙熙攘攘立著“一大群”年輕服務員,尤其在用點心的時刻,活象拉辛劇中合唱隊的年輕的猶太人。當阿達莉問小王子“您到底做何事”時,如果若阿斯雖含糊其辭,但總算也作了回答的話,我可不相信這幫服務員中有誰能夠作答,因為他們實在無所事事。若有人象年邁的王后詢問他們中的任何一位:
    “所有關閉在這個場所的人們,
  一個個到底在忙些什么事情?”
  他最多只能回答:
  “我在觀看禮儀的豪華場面,
  同時,我也在為此作點奉獻。”
  有時,年輕演員中走出一位漂亮的小伙子,向更為重要的某個人物迎去,繼又回到合唱隊中,除非在靜思松弛的時刻,不然,一個個無不在共同變換著各种姿態,顯得畢恭畢敬,日复一日地在裝扮門面,但純屬徒勞無益。除“假日”外,他們對“上流社會總是敬而遠之”,從不踏入教堂廣場一步,平時,過的是苦行僧般的日子,与《阿達莉》中的利末人別無二致。看著這“一群忠實的年輕人”披麗毯踢踏起舞,我不禁自問踏入的是巴爾貝克大旅館還是所羅門殿堂。
  我徑自上樓回到房間。象往常一樣,我的思緒從外祖母重病染身、彌留人間的日子,從我重新經受、不斷加劇的痛苦中掙脫了出來。之所以說不斷加劇,是因為當我們以為僅僅在再現一位親人的痛苦時,實際上,我們的怜憫心已經夸大了這份痛苦;但是,也許真正可靠的的正是這种惻隱之心,它比經受痛苦的人們對痛苦的意識更為可靠,因為他們一直被蒙在鼓里,看不見自己的生活之苦,而惻隱之心卻看得一清二楚,為他們的凄苦而悲痛絕望。然而,如果我當時就清楚長時間來我一直不了解的一切,知道外祖母在臨終前夕,神志完全清醒,确信我不在場的時刻,曾握住媽媽的手,貼上自己滾燙的雙唇,對她說:“永別了,我的女儿,永別了,”那么,一時沖動之下,我的怜憫之心准會超脫外祖母的悲痛。我母親從不松懈,一直死死盯著不放的也許正是這段往事。于是,我腦中浮現出愉快的記憶。她是我外祖母,我是她外孫。她臉龐的神情仿佛用專為我創造的語言寫成;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切,任何他人只是与她相比較而存在,只是根据她傳授給我的對他們的是非判斷而存在;然而,不,我們的關系曇花一現,不可能不是偶然結成的。她再也認不出我了。我將永遠見不到她。我們并不是相依為命,互為創造的,她是一個陌路人。我正在看圣盧為她這位陌路人拍攝的照片。媽媽与阿爾貝蒂娜見面后,堅持要我去看看她,因為阿爾貝蒂娜娓娓動听,跟她談起了許多有關外祖母,有關我的往事。我与阿爾貝蒂娜約定了時間。我事先通知經理,讓她在客廳等候。經理回答我說,他早就認識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那時,她們還遠遠不足“貞洁的年歲”,對她們議論旅館的閒言亂語,他至今耿耿于怀。她們除非“無聞”,才會如此惡言惡語。要么有誰惡意中傷了她們。我不難理解,“貞洁”指的是“青春期”。可是“無聞”兩字,就讓我大惑不解了。也許与“無文化”混淆了,而“無文化”又有可能与“有文化”混為一談。我一邊等著与阿爾貝蒂娜會面的時刻,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圣盧拍的照片,似乎因為雙眼直盯著不放,最后竟一點也看不見眼前的像片,正在這時,我猛又想到:“這是我外祖母,我是她外孫”,猶如一位健忘症患者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又恰似一位病人倏然改變了性格。弗朗索瓦絲進屋向我稟報阿爾貝蒂娜已在樓下,她一眼看見了照片,說道:“可怜的太太,就是她,連她臉頰上的美人痣都一模一樣;侯爵給她拍照的那一天,她病她一直瞞著大家,聚會時,總是樂呵呵的。只有我發現她頭腦有時有點儿遲鈍。可那一下就消失了。后來,她對我這樣說:‘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怎么也得留下我一幅像。我還從來沒有單獨照過相呢。’說罷,她派我去找侯爵先生,問他能否給她照張像,并關照他千万不要告訴先生是她自己提出照相的。可是,等我回家稟報她可以拍照時,她卻又死活不肯,因為她覺得自己臉色太難看了。她對我說:‘要是留不下影,就更糟了。’她本來就不笨,最后還是好好修飾了一番,戴上了一只大大的垂邊帽,平時不遇到大晴天,那帽子一般是不戴的。她對自己的相片十分滿意,她對我說,她不相信還能從巴爾貝克活著回去。盡管我對她直說:‘老太太,不該這樣講,我不喜歡听到老太太說這种話,’可白搭,她就是這個死念頭。天哪!她連飯都吃不進了,一連就是好几天。正是這個原因,她才催促先生离得遠遠的,去跟侯爵先生一起用餐。她自己不上餐桌,裝著在看書,可侯爵的馬車一走,便上樓去睡覺。可后來,她害怕事前什么也沒有跟太太說,會惊坏了她。‘還是讓她跟丈夫呆在一起為好,弗朗索瓦絲,對吧。’”弗朗索瓦絲看了看我,突然問我是否“不舒服”。我回答她說“不”,她連忙說:“您把我拴在這儿,盡跟您閒扯。拜訪您的人也許早就到了。我得下樓去。那可不是個會呆在這里的人。象她那樣來去匆匆的,恐怕已經走了。她可不喜歡久等。啊!如今,阿爾貝蒂娜小姐可是個人物。”
  “弗朗索瓦絲,您錯了,她相當好,好得這儿都不匹配了。您這就去通知她!我今天不能見她。”
  要是弗朗索瓦絲看見我潸然淚下,說不定會引起她好一場怜憫、哀歎!我小心掩蓋。不然,我會得到她的同情!可是,我卻給她以同情。對這些可怜的侍女的好心,我們往往不怎么理會,她們總見不得我們落淚,仿佛落淚會傷了我們的身子;也許這對她們有害無益,記得我小時,弗朗索瓦絲常對我說:“別這樣哭,我不喜歡見你這樣哭。”我們不好夸夸其談,不愛廣征博引,這是我們的過錯,我們因此而關閉了心扉,容納不了感人的鄉野之情,對因行竊而被解雇的可怜女仆傳奇般的辯白無動于衷,也許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呢,蒼白的臉色,倏然變得倍加謙卑,仿佛蒙受指責是個罪孽,表白父親如何誠實,母親如何規矩,祖母又如何教她為人。誠然,正是這些不忍心看見我們神傷落淚的仆人無所忌憚,害得我們染上肺炎,因為樓下那位侍女喜歡穿堂風,斷絕風口未免失禮。因為,要說象弗朗索瓦絲這樣本來有理的人做錯了,除非把正義女神變成怪物。但是,女仆們哪怕再微不足道的樂趣也會引起主人的反對或奚落。原因是她們的娛樂雖然不足挂齒,但總是含有愚昧無知的感情因素,有害于身心健康。她們因此而有可能表示不滿:“怎么,我一年就提這么點要求,還不同意。”然而,主人們可能施予的卻要多得多,這對她們來說并不是傻事,也沒有害處——或許也是為了他們自己。當然,看到可怜的女侍渾身哆嗦,就要承認并未做過的錯事,張口說“如果非要我走,那我今晚就走吧”,那副忍辱負重的可怜樣,叫誰都不可能狠下心來。但是,如果碰上一位上了年紀的廚娘,神气活現,洋洋得意,手握掃把如執權仗,老娘天下第一,常常哭鬧著甩手不干,干起來又威風凜凜,面對這种人,盡管她說起話來小題大做,咄咄逼人,盡管她自恃是母親身邊來的,也是“小圈子”的尊嚴,你也要善于對她作出反應,切勿無動于衷。這一天,我回想起,或者想象出類似的場景,一五一十全跟我們家那位上了年紀的女仆說了,打這之后,盡管她對阿爾貝蒂娜百般刁難,我對弗朗索瓦絲一直情深意切,雖然有起有伏,這不假,但卻賦予最強烈的愛,是以惻隱之心為基礎的愛。
  我面對外祖母的照片,整整一天痛苦不堪。相片在折磨著我。但是,比起經理晚間的來訪,卻要輕些。我跟他談起外祖母,他馬上再次對我表示慰問,只听得他對我說(他喜歡使用他發不准音的詞):“您外祖母大人暈雀(厥)的那一天,我本想告訴您的,可考慮到旅館這些客人,對吧,也許這會損害了旅館的利益。她當晚就离開最好不過了。可她求我不要聲張,向我保證她再也不會暈雀過去,一旦再患,便馬上离去。那一樓層的領班卻向我報告說她后來又暈了一次。可是,噢,你們是老主顧了,我們想把你們照顧周全還來不及呢,既然誰也不抱怨……”我外祖母常常昏厥,卻這樣瞞著我。莫非那時候,我對她最不体貼,她雖然受痛苦的煎熬,卻迫不得已,盡量注意顯得心情愉快,免得惹我生气,也盡可能裝出身体健康的樣子,避免被赶出旅館大門。我簡直想象不出,昏厥一詞竟會說成“暈雀”,若是涉及其他的事情,也許我會覺得滑稽可笑,然而它音響新奇而怪誕,猶如一個別具一格的不協和和音,久久回蕩,足以勾起我心中最為痛楚的感覺。
  翌日,為滿足媽媽的要求,我到海灘上,毋宁說是在沙丘上躺了一會,身子隱藏在高低起伏的沙丘中間,心里想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再也不可能找到我。我低垂著眼帘,只透進一道光線,玫瑰般紅艷,那是眼睛內壁的感光。接著,眼帘緊緊閉上了。這時,外祖母浮現在我的腦際,她靜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身体那么虛弱,好象活著的是另一個人。然而,我卻清楚地听到她在呼吸;時而出現某种跡象,表明她已明白父親与我的談話。但是,縱然我熱烈擁抱,怎么也無法從她的雙眼中激了出一束愛的光芒,無法使她的雙頰露出几分色彩。她對自身毫無意識,對我也似乎絲毫不愛,仿佛与我素昧平生,也許根本就看不見我。她如此漠然、沮喪、幽憤,我再也摸不透個中奧秘之所在。我忙把父親拉到一邊。
  “你總也看到了吧,”我對他說,“有用說,世上的事情,她都已看得一清二楚。這完全是對生命的幻想。要是讓你表兄來看看就好了,他不是斷言死者沒有生命嗎!她去世已經一年多了,可說到底,她還一直活著。但是,她為何不愿親我呀?”
  “瞧,她可怜的腦袋又垂下來了。”“那是她想馬上去香榭麗舍。”“簡直不可思議!”“你真的認為這會害了她,她會再死去嗎?她再也不愛我,這不可能。我這樣擁抱她,難道就沒有用?難到她從此就再也不對我笑一笑?”“你要我怎么辦,死人就是死人唄。”
  几天后,圣盧拍的那幅照片在我眼里是何其美妙;它沒有勾起弗朗索瓦絲對我說的那番話,因為對那番話的記憶再也沒有在我腦海消失,我對它已經習以為常。但是,在那天,外祖母的身体狀況在我看來是那么嚴重,那么痛苦,可由于她耍了些小花招,頭上戴了一頂帽子,稍稍地把臉遮去了一點,盡管我早已識破破綻,卻照樣成功地欺騙了我,相比較之下,拍攝出來的這幅相片上,我看她是那般优雅標致,那般無憂無慮,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痛苦,又比我想象的要更健康。可是,她万万沒有意識到,她的兩只眼睛具有异樣的神情,那是一种昏濁、惊恐的神情,就象一頭已被挑定、末日來臨的牲畜射出的目光,她那副慘樣,象是個判了死刑的囚犯,無意中流露出陰郁的神色,慘不忍睹,雖然逃過了我的眼睛,卻因此而使我母親從不忍心瞅照片一眼,在她看來,這与其說是她母親的照片,毋宁說是她母親疾病的縮影,是病魔猛地給我外祖母一記耳光,在她臉上刻下的侮辱的印記。
  接著有一天,我終于決定差人告知阿爾貝蒂娜,近日要接待她。那是在一個炎熱早臨的上午,孩子們的玩耍嘻鬧聲,游泳的人的取笑逗樂聲,賣報者的吆喝叫賣聲,這千万种聲音化作道道火光,簇簇火花,為我描繪出火熱的海灘,海波漣漣,一排排沖刷著沙灘,送來陣陣清涼;這時,交響音樂會開始了,樂聲中交織著嘩嘩的水聲,琴聲悠悠回蕩,仿佛一大群蜜蜂迷失在海上,嗡嗡作響,我旋即充滿欲望。渴望重新听到阿爾貝蒂娜的笑聲,看到她的那些女友,那些少女清晰地顯現在浪峰上,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中,是与巴爾貝克不可分割的魅力所在,是巴爾貝克特有的花神;我打定了主意,要派弗朗索瓦絲給阿爾貝蒂娜捎信,約她下星期見面,与此同時,大海緩緩上漲,隨著陣陣峰涌,晶瑩的海水一次次淹沒悅聲的旋律,一個個樂句顯得斷斷續續,宛如一個個弦樂天使在意大利教堂之頂裊裊升起,在斑岩藍或碧玉翠的屋頂間若隱若現。但是,阿爾貝蒂娜來訪的那一天,天气重又變坏、轉涼,再說,我也掃興,听不到她的笑聲;她情緒极為惡劣。“今年,巴爾貝克真叫人厭倦。”她對我說,“我盡量不要呆得太長。您知道自复活節后我一直在這儿,已經一個多月了。一個人也見不著。您想這是不是沒趣极了。”盡管剛剛下過雨,天气說變就變,我陪阿爾貝蒂娜一直到了埃普勒維爾,拿她自己的話說,她常在邦當太太別墅所在的小海灘与安加維爾之間“來往穿梭”,在安加維爾,她“寄住”在羅斯蒙德親戚家中;到了埃普勒維爾后,我獨自一個人朝大路方向信步而去,當初与外祖母一起出游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馬車走的就是那條路;路面上坑坑洼洼,閃耀的太陽也未晒干坑內的積水,看去就象一塊沼澤地,我想起了外祖母,昔日,她走不了兩步,准就沾滿了污泥。可是,我剛一踏上那條路,便眼花繚亂。八月間,我和外祖母看見那地方只有紛紛落葉,象是個苹果園,如今苹果樹一眼望不到邊,花儿盛開,色彩繽紛,蔚為奇觀,我雙腳陷在污泥中,身上穿著舞會盛裝,顧不上小心照顧自己,一心只想到別弄污了這粉紅色的花緞,紅日下,花緞流光溢彩,奇妙至极,歎為觀止;浩瀚的海面映襯著苹果樹,宛如日本石印畫的背景,倘若我舉首仰望花間晴空,那把天空襯托得分外靜謐,藍得几乎呈現出紫羅蘭色的花朵仿佛立即閃開,敞露出那天堂的深處。藍天下,微風徐徐,但冷嗖嗖的,紅艷的繁花輕輕搖曳。藍色的山雀飛落在枝椏上,在花簇間跳躍,花儿任其縱情歡跳,仿佛是哪一位酷愛异國風光与色彩的能人巧奪天工,創造了這片生机勃勃的美麗景色。它撥動著人的心弦,令人熱淚盈眶,不管它有多濃的雕琢的藝術效果,仍給人以自然天成的感覺,這些苹果樹就生長在曠野上,就如農夫在法蘭西的大道上行走。接著,陽光驟然消失,大雨傾瀉;整個天際布滿道道斑紋,排排苹果樹被籠罩在昏暗之中。但是,盡管大雨淋漓,風也變得凜冽,苹果樹仍然麗姿紛呈,粉紅的花朵嫣然如故:這是早春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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