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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夸格 1965年


  与圣迪奧家族的那場決戰過了一年之后,就在棕櫚主日1那一天,唐·多米尼科·克萊里庫齊奧為自家的兩個嬰儿舉行洗禮儀式,并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項決定。他邀請了美國最顯赫的家族頭目,還有拉斯維加斯華廈大酒店的業主艾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以及在美國開創了龐大的毒品企業的戴維·雷德費洛。這些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他的合伙人。
  
  1 棕櫚主日:指复活節前的禮拜日。

  唐·克萊里庫齊奧如今成了美國最有勢力的黑手党頭目,便計划在表面上放棄這种權勢。現在應該采取另一种手法了,明火執仗地耍弄權勢實在太危險。不過,放棄權勢本身也很危險。他必須抱著一片善心,擺出最嫻熟的親善姿態,還要在自己的地盤上完成此舉。
  克萊里庫齊奧家在夸格有一宗20英畝的產業,四周圍著一道10英尺高的紅牆,牆上裝有帶刺鐵絲网和電子傳感器。里面除了那幢大宅之外,還有了三個儿子的住宅,以及供受信賴的家仆居住的20棟小住宅。賓客到來之前,唐2和三個儿子都待在大宅后面支著格子棚架的花園里,圍坐在一張白色的鍛鐵桌子前。大儿子喬治高高的個子,留著一撮令人望而生畏的小胡子,英國紳士般的細高身材,穿著一身合体的衣服。他27歲,心性凶狠,面孔陰郁,顯得十分乖戾。唐告訴他說,他喬治要申請去上華頓商業學校,學習合法地攫取錢財的种种訣竅。
  
  2 唐:系Don的音譯。此字源自西班牙語.意為“先生”或“貴族”,在本書中則是美國俚語,意為“黑手党頭目”。

  喬治沒有向父親提出异議。這是一道圣旨,沒有商討的余地。喬治點頭表示服從。
  接著,唐對外甥約瑟夫·“皮皮”·德利納做吩咐。唐像愛儿子一樣愛皮皮,因為除了血緣關系之外——皮皮是他那已故姐姐的儿子,皮皮還是擊潰圣迪奧家族的大功臣。
  “你要常駐在拉斯維加斯,”唐說,“你要照料我們在華廈大酒店的產權。既然家族要退出行動,這里也就沒有多少事情好干。不過,你依然是家族的鐵榔頭。”
  唐看出皮皮有些不快,不得不以理相勸。“你妻子娜琳沒法生活在家族的气氛中,沒法住在布朗克斯聚居區。她太与眾不同了,沒法讓別人接受。你必須离開我們,去建立你的生活。”這的确是實情,不過唐還有一個原因。皮皮是克萊里庫齊奧家族的大英豪,若是讓他繼續做布朗克斯聚居區的統領,等唐去世以后,他的勢力就會胜過唐的三個儿子。
  “你要成為我西部的老板,”唐對皮皮說,“你會發財的。不過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把拉斯維加斯一幢住宅的房契遞給皮皮,還把一個生意興隆的收款公司交給了他。隨后,唐轉向他的小儿子——25歲的文森特。他是兄弟中身材最矮小的,但是長得像一座石門。他少言寡語,心腸柔軟,從小就學會了燒各式各樣傳統的意大利農家菜。他母親年紀輕輕死去時,就數他哭得最傷心。
  唐朝他笑了笑。“我要來決定你的命運了,”他說,“把你送上人生的征途。你要開辦紐約最棒的餐廳。不要顧惜錢。我要讓你向法國人露一手,讓他們瞧瞧什么是真正的佳肴。”皮皮和另兩個儿子笑起來了,就連文森特也笑了。唐沖他微微一笑,說:“你要去歐洲最好的烹調學校學習一年。”
  文森特雖說很高興,卻气沖沖地嚷道:“那些人能教我什么?”
  唐正色瞪了他一眼。“你可以把餡餅做得更好些,”他說,“不過,主要是讓你學習經營這种企業的財政管理。說不定有一天,你將擁有一連串的餐館。喬治會給你資金的。”
  唐最后轉向佩蒂。佩蒂排行老二,是三個儿子中最活躍的。他性情和悅,雖已26歲,還是個孩子,可唐知道,他是來自西西里的克萊里庫齊奧家族的返祖型后裔。
  “佩蒂,”唐說,“既然皮皮要去西部,你就來主管布朗克斯聚居區。你要為家族提供所有的士卒。不過,我還給你帶來了一樁建筑公司的生意,一樁很大的生意。你要修繕紐約的摩天大樓,修建本州的警察營房,舖筑城市街道。這樁生意是确有把握的,但我期望你能辦成一家大公司。你的戰士們能謀得合法的職業,你也會發大財。你先得在現在的業主手下當一段學徒。不過記住,你的主要任務是給家族提供士兵,指揮他們。”說罷又轉向喬治。
  “喬治,”唐說,“你將成為我的接班人。我們家有一項容易招致危險的必要差事,你和文森特就不再參与了,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時候。我們必須向前看。你們的孩子,我的孩子,還有丹待和克羅西費克西奧,決不可在這樣的天地里長大成人。我們有錢了,用不著再去出生入死地掙飯吃。現在,我們家光給別的家庭當財政顧問就行了。我們要做他們的政治支柱,調解他們的爭執。但是,要做到這一點,我們手里要有王牌。我們要有一支部隊。我們要保護每個人的錢財,為此大家也會讓我們撈到點油水。”
  唐頓了頓。“過了二三十年以后,我們大家都退卻到了合法的世界,無憂無慮地享受自己的財富。我們今天為之洗禮的那兩個嬰儿不用再犯我們的罪過,冒我們的風險。”
  “那為什么還要保留布朗克斯聚居區呢?”喬治問。
  “我們希望有朝一日做圣徒,”唐說,“但是不做殉教者。”
  一小時后,唐·克萊里庫齊奧站在大宅的陽台下,觀看下面的慶祝場面。
  廣闊的草地上擺著一張張戶外餐桌,上面支著翼狀的綠傘。這里聚集了200位賓客,許多人是來自布朗克斯聚居區的戰士。為嬰儿洗禮通常是喜气洋洋的事情,但是這一次,气氛卻有些壓抑。
  為了戰胜圣迪奧家族,克萊里庫齊奧家族也付出了慘重的代价。唐失去了他最心愛的儿子西爾維奧。他的女儿羅絲·瑪麗失去了丈夫。
  唐望著一伙伙人群圍著几張長桌轉悠,長桌上擺滿了裝著深紅色葡萄酒的水晶瓮,盛著湯的白亮的蓋碗,各式各樣的面食,放著形形色色的肉片和干酪片的盤子,以及大小不一、形体各异的新鮮脆面包。听著從背景處傳來小樂隊的柔和的樂曲聲,唐覺得心里平靜了一些。
  就在那圈餐桌的正中央,唐見到了兩輛舖著藍色毛毯的嬰儿車。兩個小家伙多么勇敢,碰到圣水時毫不畏懼。守在他們旁邊的是兩位母親:羅絲·瑪麗和皮皮的妻子娜琳·德利納。唐能瞧見兩個嬰儿的面孔,沒有一絲人生的印記,一個是丹特·克萊里庫齊奧,一個是克羅西黃克西奧·德利納。他有義務确保這兩個孩子不要艱難地營生。如果他成功了,他們就會進入合法社會。他覺得很奇怪,人群中居然無人向兩個嬰儿表示敬意。
  他看見了文森特,他長著一副嚴峻的面孔,通常顯得很憂郁,眼下正從他為這次筵席制作的熱狗車上取熱狗,發給几個儿童。這輛熱狗車与紐約街上的熱狗車很相像,只是更大些,上面支著一把更亮堂的傘,并由文森特分發更可口的熱狗。他扎著一條洁白的圍裙,用泡菜和芥末,外加紅洋蔥和熱沙司做熱狗。每個儿童要親一下他的面頰,換得一只熱狗。文森特盡管外表粗俗,但卻是唐最富于惻隱心的儿子。
  在室外地滾球球場上,唐看見佩蒂在与皮皮·德利納、弗吉尼奧·巴拉佐和艾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打地滾球。佩蒂這個人喜歡惡作劇。唐卻不喜歡他這樣做,總覺得這是件危險的事情。就在這當儿,佩蒂還用惡作劇扰亂了這場球戲,第一次擊中后,有一只地滾球給擊得粉碎。
  弗吉尼奧·巴拉佐是唐的二老板,克萊里庫齊奧家族的行政主管。他是個性情活潑的人,總在裝著追赶佩蒂,而佩蒂又在裝著逃跑。這讓唐覺得滑稽。唐知道他儿子佩蒂是個天生的刺客,而愛開玩笑的巴拉佐自身也頗有几分名气。
  但是,他們兩人誰也比不上皮皮。
  唐看得出來,人群中的婦女都把目光投向皮皮,只有羅絲·瑪麗和娜琳兩位母親例外。皮皮是個相貌堂堂的美男子,像唐一樣高大,身体粗壯強健,面孔冷峻漂亮。有許多男人也在注視他,其中有些人是他布朗克斯聚居區的士兵。大家注意到了他那頤指气使的气度,他那輕靈自如的舉態,了解了他的傳奇故事,鐵榔頭,英杰中的佼佼者。
  戴維·雷德費洛年輕气盛,長著紅潤的面龐,是美國最有勢力的毒品商。他用手捏了捏嬰儿車中兩個嬰儿的臉頰。艾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依然穿著茄克,扎著領帶,玩著那陌生的球戲,后來顯然有些不自在。格羅內韋爾特跟唐是同齡人,將近60歲。
  今天,唐·克萊里庫齊奧要改變他們大家的命運,他希望自己運气好一些。
  喬治到陽台來喊唐參加當天的第一次會議。十位黑手党頭目聚集在大宅的私室里開會。喬治早已向眾人介紹了唐·克萊里庫齊奧的計划。洗禮儀式為會議提供了絕妙的掩護,不過与會者与克萊里庫齊奧家族缺少真正的交際,都想盡快地建立這种關系。
  克萊里庫齊奧家的私室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里面擺著笨重的家具,還有一張調酒柜桌。十位与會者圍坐在那張偌大的黑色大理石會議桌前,一個個神情都很嚴肅。他們挨個向唐·克萊里庫齊奧打招呼,然后就滿怀期待地等著听他要說什么。
  唐·克萊里庫齊奧把兩個儿子文森特和佩蒂、行政主管巴拉佐,以及皮皮·德利納也叫來開會。等他們一到,喬治就以冷漠、譏諷的口吻做了簡短的開場白。
  唐·克萊里庫齊奧審視了一下与會者的面孔,他們都是非法社會中最有勢力的人物,而這非法社會的運轉,又為人們解決了种种急需的東西。
  “我儿子喬治已把以后的行動方案向諸位作了扼要介紹,”他說,“我的計划是這樣的:我將退出除賭場以外的所有股權。我要把紐約的職能机构交給我的老朋友弗吉尼奧·巴拉佐。他將組成自己的家族,獨立于克萊里庫齊奧家族以外。在全國其他地方,我把我在工會、運輸業、煙酒業、毒品業的股權,全部交給你們几家。我在法律界的特權也可供他人享用。我只要求你們讓我來掌握你們的收益。我會替你們妥為保管,供你們使用的。你們不用擔心美國政府會查獲這些資金。為此我只要求5%的回扣。”
  這是十位頭目夢寐以求的事情。克萊里庫齊奧家族要退卻了,他們為之感到慶幸,這家人本來大可繼續操縱,甚至摧毀他們的勢力。
  文森特繞桌走了一圈,給每位來賓斟了杯葡萄酒。眾人舉杯祝賀唐退休。
  十位黑手党頭目禮儀周到地告辭之后,佩蒂把戴維·雷德費洛領進私室。他坐在唐對面的皮扶手椅上,文森特給他倒了一杯葡萄酒。雷德費洛顯得很出眾,不僅因為他留著長長的金黃色頭發,而且因為他戴著一只鑽石耳環,穿著一件粗布茄克,一件干干淨淨的、熨得平平整整的牛仔褲。他是斯堪的納維亞血統的人,白白的皮膚,明亮的藍眼睛,總是顯出一副興高采烈的神情,一种漫不經心的風趣。
  應該大大感激戴維·雷德費洛,正是他證明了合法當局是可以用毒品收買的。
  “戴維,”唐·克萊里庫齊奧說,“你要退出毒品生意。我給你一樁更好的事情。”
  雷德費洛沒表示反對。“為什么在現在呢?”他問唐。
  “第一,”唐說,“政府花費了太多的工夫和精力來緝毒。你后半輩子將生活在提心吊膽之中。更重要的是,這事如今太危險了。我儿子佩蒂和他的戰士一直在做你的保鏢。我不能允許再這么干了。哥倫比亞人太野蠻,太魯莽,太凶暴。讓他們去搞毒品生意吧。你要退隱到歐洲。我會做出安排,使你在那儿受到保護。你可以找點事干,在意大利買下一座銀行,人就住在羅馬。我們在那儿有好多生意。”
  “好极了,”雷德費洛說,“我不會說意大利話,也不懂銀行業務。”
  “你可以學嘛,”唐·克萊里庫齊奧說,“你在羅馬會生活得很愉快。或者,你若是愿意,就待在這儿,可是那樣一來,我就不再支持你了,佩蒂也不再做你的保鏢了。由你選擇吧。”
  “誰來接管我的生意呢?”雷德費洛問,“我給來個全部收買嗎?”
  “哥倫比亞人接管你的生意,”唐說,“這是歷史的潮流,誰也阻擋不了。不過,政府會攪得他們日子不好過。好啦,同意不同意?”
  雷德費洛考慮了一下,隨即笑起來了。“告訴我如何開始吧。”
  “喬治把你送到羅馬,介紹給我在那儿的人,”唐說,“在以后的歲月里,他會給你出主意的。”
  唐擁抱了他。“謝謝你能听我的話。我們在歐洲仍然是伙伴,而且你要相信我,你會生活得很好。”
  戴維·雷德費洛走了以后,唐又打發喬治去把艾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叫到私室。格羅內韋爾特身為華廈大酒店的業主,一直打著現已滅絕的圣迪奧家族的招牌。
  “格羅內韋爾特先生,”唐說,“你要在我的保護下繼續經營這座酒店。你不必為自己擔憂,也不用為你的財產擔憂。你保留51%的收益,我獲得以前歸圣迪奧家族所有的49%,并且以同一法人身份做代表。同意嗎?”
  格羅內韋爾特雖然上了年紀,卻是個品格端正、儀表堂堂的男人。他小心翼翼地說道:“我要是繼續干的話,一定要以同樣的權限經營酒店。否則,我就賣掉自己的應得額。”
  “賣掉一個聚寶盆?”唐以怀疑的口吻問道,“別,別。不要怕我。我首先是個商人。圣迪奧家族當初若是能克制一點,也就不會發生那些可怕的事情。現在,他們已經不复存在了。可你我都是通情達理的人。我的代表獲得圣迪奧家族的應得額。約瑟夫·德利納,也就是皮皮,要得到他應得的酬勞。他要做我西部的老板,每年10万美元的薪金,由你的酒店以你認為合适的方式支付。如果你与什么人發生了任何麻煩,你就去找他。你在做生意的過程中,總是要遇到麻煩的。”
  格羅內韋爾特是個又高又瘦的人,看樣子很平靜。“你為什么要抬舉我呢?你還有其他更有利可圖的選擇呀。”
  唐·多米尼科一本正經地說:“因為你辦事很有天賦。在拉斯維加斯人人都這么說。為了證明我對你的器重,我要給你一點回報。”
  格羅內韋爾特一听這話,不禁微微一笑。“你已給了我夠多的東西了。除了我的酒店,還有什么能有這么重要?”
  唐向他投去了善意的微笑,雖說他這個人一向都很嚴肅,但他又喜歡以自己的權勢讓人感到惊异。“你可以提名委任誰去內華達賭博委員會供職,”唐說,“那里有個空缺。”
  格羅內韋爾特感到很惊奇,也很激動,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几次經歷之一。最重要的是,他為之歡欣鼓舞,因為他看到他的酒店有了一個光明前景,這是他連做夢都想象不到的前景。“如果你肯這樣做,”格羅內韋爾特說,“我們以后會發大財的。”
  “這事就這么定了,”唐說,“現在你可以出去開開心了。”
  格羅內韋爾特說:“我要回到拉斯維加斯。我不想讓大家知道我在這儿做客,這不明智。”
  唐點了點頭,說:“佩蒂,派人開車把格羅內韋爾特先生送到紐約。”
  現在,除了唐以外,房里只剩下他的儿子、皮皮·德利納和弗吉尼奧·巴拉佐。他們看上去多少有些惊愕。唐能夠推心置腹的,只有喬治一個人,別人并不了解他的打算。
  巴拉佐只比皮皮大几歲,做老板還嫌年輕了些。他掌管著工會、服裝業中心、運輸和几家毒品業務。唐·克萊里庫齊奧告訴他說,今后他可以脫离克萊里庫齊奧家族而獨立行動。他只需交納10%的貢金。除此之外,他就百分之百地掌握了自己的行動。
  弗吉尼奧·巴拉佐被這番慷慨舉動搞得不知所措。他本是個熱情洋溢的人,無論表示感謝還是抱怨,總是十分動情,可是這一次,他實在太感激了,居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擁抱了一下唐。
  “說到那10%的貢金,5%我給你保存著,以備你晚年或遇到不幸時使用,”唐對巴拉佐說,“請原諒我,不過人是會起變化的,記憶會出偏差,對過去慷慨行為的感激之情會慢慢淡薄。我要提醒你,帳目要搞得确切無誤。”他頓了頓,接著說:“我畢竟不是收稅的人,不能向你收取那些可怕的利錢和罰金。”
  巴拉佐明白了。對于唐·克萊里庫齊奧來說,懲罰總是既迅速又明确,連個招呼也不打。而且懲罰總是處死。話又說回來,對待敵人還能有什么別的辦法呢?
  唐·克萊里庫齊奧將巴拉佐打發走了,但是,當他把皮皮送到門口時,他停下來了,然后把皮皮拉到他跟前,湊近他耳朵小聲說道:“記住,你我之間有一樁秘密。你要永遠保守這樁秘密。我從未給你下過那道命令。”
  羅絲·瑪麗·克萊里庫齊奧待在大宅外面的草坪上,等著跟皮皮·德利納說話。她是個非常年輕、非常漂亮的寡婦,可她并不适于穿喪服。為丈夫和兄弟服喪,壓抑了她那天生的活潑,她那种特有的容顏很需要那种活潑來襯托。她那雙棕色的大眼睛顯得太暗,那黃褐色的皮膚顯得太黃。只有她那剛洗過禮的儿子丹特,佩著藍緞帶躺在她怀里,給她綴上了一抹色彩。整整一天中,她一直躲避著父親唐·克萊里庫齊奧,以及三個兄弟喬治、文森特和佩蒂。可是眼下,她卻等著要見皮皮·德利納。
  他們兩人是表兄妹,皮皮年長10歲。羅絲十多歲的時候,發瘋似地愛上了皮皮。但是皮皮總是擺出一副長輩的架勢,總是那么掃興。雖說皮皮是個有名的耽于肉欲的男人,但他卻一直很謹慎,不敢跟唐的女儿縱欲胡來。
  “你好,皮皮,”瑪麗說道,“恭喜你。”
  皮皮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使他那粗糲的面容顯得十分招人喜歡。他俯下身親了親嬰儿的前額,惊奇地發現,孩子這么小,頭發卻這么密,而且還隱約帶著教堂里的香火味。
  “丹特·克萊里庫齊奧,好美的名字!”他說。
  這并不是一句真摯的恭維。羅絲·瑪麗重新用上了她娘家的姓,她那失去父親的孩子用的也是這個姓。這本是唐用無懈可擊的邏輯勸說她這樣做的,可她仍然覺得有些愧疚。
  正是出于這种愧疚,羅絲·瑪麗說:“你是怎樣說服你那位新教徒妻子舉行天主教洗禮儀式,并且起了一個如此虔誠的名字的?”
  皮皮沖她笑了笑,說:“我妻子愛我,想討我歡心。”
  羅絲·瑪麗心想這倒不假。皮皮的妻子愛他,因為她不了解他。她不像她羅絲那樣了解他,并且一度愛過他。“你給你的儿子起名克羅西費克西奧,”羅絲·瑪麗說,“你本來至少可以起一個美國名字討她歡心。”
  “我給他取了你祖父的名字,以便討你父親歡心。”皮皮說。
  “我們都得這樣做。”羅絲·瑪麗說道。不過她的尖刻被她的微笑遮掩了。由于臉型的原因,她臉上自然而然地浮出了一絲微笑,給她帶來一种甜美的神態,她再說什么話,也不會刺痛對方。這時她有些猶豫,便頓了一下,說:“謝謝你保了我一條命。”
  皮皮朝她茫然地凝視了一下,心里感到惊訝,稍許有點憂慮。隨即,他輕聲說道:“你從未遇到任何危險。”說罷用手臂摟住了她的肩膀。“請相信我,”他又說,“別去想那些事。忘掉一切。后面還有好日子呢。忘掉過去。”
  羅絲·瑪麗低頭親了親她的孩子,其實是不想讓皮皮看見她的臉。“我什么都明白,”她說她知道皮皮要把他們的談話講給她父親和她兄弟听,“我已經變得心安理得了。”她要讓她家人知道,她仍然愛他們,她感到很滿意,她的孩子已被家人所接受,現在又受到圣水的洗禮,從万劫不复的地獄中被拯救出來。
  這當儿,弗吉尼奧·巴拉佐喊上羅絲·瑪麗和皮皮,把他們帶到草坪中央。唐·多米尼科·克萊里庫齊奧從大宅里走出來,后面跟著三個儿子。
  克萊里庫齊奧家族的人,男人穿著禮服,女人穿著長袍,嬰儿穿著綢緞,圍成一個半圓合影。諸位來賓一面鼓掌,一面大聲表示祝賀。這是個靜謐的時刻,胜利的時刻,情意融融的時刻。這一時刻被攝入了鏡頭。
  后來,照片放大了,裝進鏡框,挂在唐的書房里,挨著他小儿子西爾維奧的遺像,西爾維奧是在与圣迪奧家族交戰中遇難的。
  唐從臥室的陽台上觀看后來的歡慶場面。
  羅絲·瑪麗推著嬰儿車,從玩地滾球戲的人們旁邊走過。皮皮的妻子娜琳長著細細高高的身材,儀態万方地走過來,怀里抱著她的孩子克羅西費克西奧。她把孩子与丹特放在同一輛嬰儿車里,兩位女人以慈愛的目光向下俯視著。
  這兩個嬰儿會受到妥善的保護,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而決不會知道家人為他們的甜蜜生活付出的代价,唐一想到這里,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陣喜悅。
  這時,唐看見佩蒂把一只奶瓶伸進嬰儿車里,兩個嬰儿搶著要吃,把大家都逗樂了。羅絲·瑪麗把儿子丹特從車里抱起來,唐記起了她几年前的模樣,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气。沒有什么比戀愛中的女人更美的,也沒有什么比失去丈夫的女人更令人心碎的,唐想起來直有些痛惜不已。
  羅絲·瑪麗是他最疼愛的孩子,她本來是那樣喜气洋洋,那樣光彩照人。可是羅絲·瑪麗后來變了。失去兄弟和丈夫的打擊太太了,然而,根据唐的体驗,真正的戀人總會再度陷入情网的,寡婦會漸漸膩味穿喪服的。如今她又有個嬰儿要撫育。
  唐回顧自己的一生,他惊訝地意識到,自己居然取得了如此丰碩的成果。誠然,為了獲得權力和財富,他作出了不少可怕的決定,但他卻無怨無悔。這一切都是必要的,實踐證明是正确的。讓別人為自己的罪孽痛悔吧!唐·克萊里庫齊奧認為自己的罪孽是有价值的,他相信上帝,知道上帝會寬恕他。
  這時候,皮皮正在和布朗克斯聚居區的三個戰士玩地滾球。他們都比他年紀大些,在聚居區開了几個資金雄厚的商店,不過都有些敬畏皮皮。皮皮像往常一樣興致勃勃,技藝高超,仍然最受人注目。他真夠神奇的,曾跟圣迪奧家的人打過地滾球。
  皮皮興高采烈,一見他的球將對方的球從目標球旁邊擊開,就喜不自禁地大喊大叫。唐心想,皮皮真是個好樣的。一個忠誠的戰士,熱情的伙伴。強健、敏捷、狡黠、克制。
  他的好朋友弗吉尼奧·巴拉佐來到球場上,只有他能与皮皮的技藝相匹敵。巴拉佐把球擊出以后,做了個手舞足蹈的動作,等球命中目標,場上爆發出一陣歡呼聲。他得意地朝陽台舉起手來,唐為他鼓掌。唐感到很自豪,在他的統領下,這樣的人能夠施展才華,飛黃騰達,而今天這個棕櫚主日聚集在夸格的這些人,個個都是如此。他的遠見卓識將保護他們度過以后的艱難歲月。
  讓唐預見不到的是,在那兩個尚未成形的心靈中,已經播下了罪惡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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