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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博茲·斯坎內特死后一個星期,阿西娜·阿奎坦恩通過克勞迪婭,邀請克羅斯前去她的馬利布別墅共進晚餐。克羅斯從拉斯維加斯乘飛机到了洛杉磯,又租了一輛轎車,在夕陽快要沉入海洋時,赶到了馬利布別墅區有門衛守著的門房。阿西娜的別墅四周沒有特別的警戒,但仍有一個秘書守在招待所里,查看了他的證件之后才通過蜂音器通知他可以進去。克羅斯穿過長長的花園,向海灘邊的別墅走去。仍是那個瘦小的南美女佣把他領進了海藍色的起居室,太平洋的波濤仿佛就在室外徜徉。
  阿西娜正在等著他,看上去比記憶中的模樣更顯美艷。她穿著綠色的外套和便褲,整個身子似乎融入了身后煙波繚繞的海洋。克羅斯無法把自己的視線從她的身上移開。阿西娜擺擺手以示招呼,不是好萊塢明星們慣用的親吻雙頰。她已經准備好了飲料,遞給克羅斯一杯。是埃維昂礦泉水泡酸橙。他們兩個面朝大洋,坐在套有薄荷綠罩子的大椅子里。西沉的夕陽,把點點金色的余輝洒進了室內。
  克羅斯對阿西娜的美貌如此敏感,不得不低下頭來,盡量不去看她。那一頭金色的秀發,那凝脂般的肌膚,還有那修長的身体懶懶地躺在椅子里的模樣。夕陽的几點余輝落進了她那碧綠的眼眸,閃現著陰影。克羅斯內心涌動著一种強烈的渴望,想触摸她,想挨近她,想擁有她。
  阿西娜對她在克羅斯內心激起的感情似乎毫無知覺。她啜了一口飲料,平靜地說道:“我要謝謝你,讓我能繼續拍電影。”
  听著阿西娜的聲音,克羅斯更是心蕩神馳。這聲音既無狂熱的成份,也無親近的表示,卻有著天鵝絨般的圓潤和貴婦人般的自信,听上去還很親切,克羅斯真希望她持續不斷地說下去。天哪,克羅斯心想,這是怎么回事?她竟然使得自己魂不守舍,克羅斯禁不住羞愧交加。他依舊低垂著頭,低聲說道:“我原以為只需喚起你的貪欲,就可使你回去工作。”
  “我的缺點很多,但不貪財。”阿西娜說。她轉過頭來,不再看著海洋,而是直盯著克羅斯的雙眼。“克勞迪婭告訴我,我前夫自殺后不久,制片厂就撕毀了協議。你只得把影片的所有權交還給他們,只從利潤中分得一定的百分比。”
  克羅斯盡量裝得面無表情。他希望能暫時忘卻內心對她的激情。“我想我大概不善于做生意。”克羅斯說。他想給阿西娜造成一种印象:他很無能。
  “莫莉·弗蘭德斯親手擬定了你的合同,”阿西娜說,“她是最精明能干的律師。你不應該輕易讓步的。”
  克羅斯聳聳肩。“這是個策略問題。我打算永久地待在電影圈里,不愿意樹立洛德斯通制片厂這樣強勁的對手。”
  “我本來可以幫幫你的,”阿西娜說,“我可以拒絕回去參加演出。”
  克羅斯大喜過望,阿西娜竟然愿意為他這樣做。他考慮了阿西娜的提議。制片厂仍有可能把他告上法庭。而且,他不能容忍自己欠下阿西娜一份人情。隨后。他突然發覺,阿西娜盡管姿容絕世,卻并不意味她頭腦簡單。
  “你為什么要那樣做?”克羅斯問。
  阿西娜站起身來,走到觀景窗前。夕陽已經沉入海底了,海灘灰蒙蒙的,海面上似乎倒映著別墅后面的山巒和太平洋海岸公路。阿西娜出神地望著此刻已是深藍色的海洋,那里微波輕漾,泛起陣陣漣漪。她并沒有回頭,便說道:“我為什么要那樣做?就因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博茲·斯坎內特。即使他留下一百份遺言,我也不相信他會自殺。”
  克羅斯聳聳肩。“人已經死了。”他說。
  “不錯。”阿西娜說。她轉過身來,逼視著克羅斯。“你買下那部片子,博茲便很巧合地突然自殺。我怀疑你是凶手。”她神情嚴峻,可看上去依舊光彩照人,以致于克羅斯說話時,聲音控制得不如希望的那樣平穩。
  “那制片厂呢?”克羅斯說,“馬里昂是美國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班茨和斯基皮·迪爾也不遜色。”
  阿西娜搖搖頭。“跟你一樣,他們明白我對他們提出的要求。他們沒有那樣做,只是把片子賣給你。片子一拍完,他們就不會關心我的死活,但你不是。我知道即便你嘴上說沒法幫我,實際上還是會幫我的。當我听說你買下片子時,我就預料到你下一步要干什么,但是我必須承認,我不曾料到你干得如此聰明。”
  冷不防,她朝他走過來,克羅斯便從椅子里站起身來。阿西娜抓住克羅斯的雙手。他能聞到她身上的芳香,感受到她的呼吸。
  阿西娜說:“這是我一輩子做過的唯一一件坏事。使得別人犯下謀殺的罪行。太可怕了。如果我自己能那樣做,我會覺得自己更有出息。但是我做不了。”
  克羅斯問:“你為什么認定我會幫你?”
  阿西娜說:“克勞迪婭跟我談過好多有關你的情況。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是她太天真,到今天也沒醒悟過來是怎么回事。她當你只是一個神通廣大的能人。”
  克羅斯不由得警覺起來。阿西娜試圖引誘他承認自己的罪行。即使在牧師跟前,甚至在上帝跟前,他也不會這樣做。
  阿西娜說:“還有你盯著我的神情。很多男人都用那种眼光盯著我。我并不是自夸,我知道我長得很美,從孩提時候起人們就這樣告訴我。我也知道我擁有一种力量,我從沒有弄清楚這是一种什么力量。我并不歡喜有這种力量,但是我常常利用它。人們稱之為‘愛’。”
  克羅斯抽出自己的手。“你為什么如此害怕你的前夫?就因為他會毀了你的前途?”
  一瞬間,阿西娜眼冒怒火。“不是因為我的前途,”她說,“也不是出于害怕,雖然我知道他會殺了我。我有更充分的理由。”她頓了頓,繼續說道:“我有辦法讓他們把片子還給你。我可以拒絕回去演出。”
  “不用了。”克羅斯說。
  阿西娜笑容滿面、眉飛色舞地說:“那我們兩個就上床吧。我發現你很有魅力,我相信我們會很開心的。”
  克羅斯最初的反應是憤怒,她竟然以為可以收買他;她分明是在演戲,使用女人特有的伎倆,就如一個男人會使用暴力。但是真正讓克羅斯很不自在的是,他听出阿西娜的話里帶著一絲嘲弄。嘲弄克羅斯殷勤的騎士作風,把他的真摯愛情貶成簡單的性欲沖動。仿佛她想讓克羅斯知道,克羅斯對她的愛情如同她對克羅斯的愛情,都是假的。
  克羅斯冷冷地說:“我同博茲談了很長時間,想和他達成交易。他說你們結婚那會儿,他每天跟你上床五次。”
  看著阿西娜震惊的神情,克羅斯很是得意。阿西娜說:“我沒數過,不過次數确實很多。那時我18歲,非常愛他。到如今,我卻想要他去死,很滑稽,是不是?”她雙眉緊鎖,過了一會,又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還談了什么?”
  克羅斯嚴厲地盯著她說:“博茲把你們之間可怕的秘密告訴我了。他聲稱你自己說,你逃出家那會儿,把孩子埋在沙漠里。”
  霎時間,阿西娜的臉變得毫無表情,綠瑩瑩的雙眸也黯淡下來。這天晚上,克羅斯頭一次覺得阿西娜不可能是在演戲。她臉如死灰般慘白,沒有演員能演到這种程度。阿西娜喃喃地問道:“你真的相信我殺了自己的孩子?”
  “博茲說那是你親口告訴他的。”克羅斯說。
  “我确實對他這樣說過,”阿西娜說,“我再問你一遍。你相信我殺了親生骨肉?”
  沒有比譴責一位美貌佳人更于心不忍的事了。克羅斯知道假如自己照實回答,便會永遠失去阿西娜。他突然伸出胳膊,輕輕地抱住了阿西娜,說:“你太美了。像你這樣的美人不會做出那种事。”即便鐵證如山,男人們永遠看重的仍是花容月貌。“不,”克羅斯接著又說,“我不相信你做了那种事。”
  阿西娜后退一步,掙脫他的怀抱。“即便我對博茲的死負有責任?”
  “你与此事沒有任何牽連,”克羅斯說,“他自殺了。”
  阿西娜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克羅斯。克羅斯握住她的手,問:“你以為我殺了博茲?”
  阿西娜笑了,她終于認識到該如何表演這出戲。“不,就像你不相信我殺了親生骨肉一樣。”
  兩人一起笑了起來。他們已經互相宣布了對方的清白。阿西娜拉著克羅斯的手,說:“現在,我去給你准備晚餐,然后上床就寢。”她把克羅斯領進了廚房。
  這出戲她不知演過多少次,克羅斯恨恨地想。美麗的皇后像一個普通女人那樣,履行家庭主婦的職責。他看著阿西娜下廚。阿西娜沒系圍裙,一招一式非常在行。她一邊同克羅斯閒聊,一邊切蔬菜,准備好平底煎鍋,又擺好餐桌。她握著克羅斯的手,拂過他的身体,同時遞給他一瓶葡萄酒,讓他打開。剛過半小時,餐桌上已經擺滿了食物,克羅斯贊歎万分地端詳著,這些都讓阿西娜看在眼里。
  阿西娜說:“我剛出道時演過一個女廚師,便到學校學會了這門手藝。一位評論家寫道:‘一旦阿西娜演戲同她的烹調一樣出色,便會成為明星。’”
  他們坐在廚房的凹室里用餐,可以望見室外波濤洶涌的海洋。晚餐味道很美,牛肉丁配以蔬菜,還有一盤苦味的蔬菜沙拉。大圓盤里盛著干酪,還有熱乎乎的、胖墩墩鴿子狀的短面包。另外還有濃咖啡,就著清淡的檸檬小蛋糕。
  “你應該做一名廚師,”克羅斯說,“我的表親文森特隨時愿意雇用你的。”
  “哦,沒有什么我做不了的。”阿西娜故意自吹自擂。
  用餐的整個過程中,阿西娜一直漫不經心地、帶點挑逗性地触摸克羅斯,仿佛想從他的肉体里尋找某种精神的東西。但是,每一次触摸只能加重克羅斯的饑渴,想把她抱在怀里,撫摸她的裸体。吃到最后,克羅斯渾然不覺吃在嘴里的是什么東西。晚餐總算吃完了,阿西娜牽著克羅斯的手出了廚房,走過兩層樓梯之后來到她的臥室。她的舉止雍容典雅,帶點羞澀,臉上似乎泛著紅暈,宛如一個激情蕩漾的新娘。克羅斯不由得為她的演技暗暗喝彩。
  臥室在頂樓,連著一個小陽台,從那里可以俯瞰海洋。臥室很寬敞,牆上挂著一幅色彩繽紛、形式怪异的繪畫,這幅畫似乎把整個房間都照亮了。
  他們兩個站在陽台上,臥室的燈發出怪异的黃光,照亮了海灘,沿著水邊的一排馬利布別墅從窗口透出几點燈光。小小的海鳥仿佛在玩著游戲,時而迎著奔來的海浪飛過去,時而又逃開,不讓海水打濕了羽毛。
  阿西娜伸出一只手,繞過克羅斯的后背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向下按著他的頭,迎著自己的嘴唇。他們親吻了很久,和煦的海風在耳際吹拂。隨后,阿西娜把克羅斯領進了臥室……
  太陽剛剛躍出地平線,克羅斯就醒了。有史以來頭一次,他感到頭有點疼。他全身赤裸著,走到陽台上,坐在藤椅里,眺望著太陽正從大洋中冉冉升起,挂到了空中。
  她是個危險的女人。一個殺害親生骨肉的凶手,親生骨肉的尸骨被流沙覆蓋。她在床上更是身手不凡。她可能會毀了他,就在這一刻,克羅斯下定決心,永遠不再見她。
  緊接著,克羅斯覺得阿西娜的雙臂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扭過臉去親吻她。她穿著蓬松的白色浴袍,頭發用發夾固定,發夾晶光閃閃,宛如王冠上的珠寶。“沖個澡,我給你准備早餐,吃完再走。”阿西娜說。
  阿西娜領著克羅斯進了雙人洗澡間,兩個水槽,兩個大理石放物台,兩個浴缸,兩套淋浴裝置。浴室里放滿了男人專用的洗漱用品,有剃須刀、修面乳液、面霜、牙刷和發梳,等等。
  沖過澡后,克羅斯又走到陽台上,阿西娜已經把一個托盤端上桌子,上面放著羊角面包、咖啡和橙汁。“我可以為你做熏咸肉煎雞蛋。”她說。
  “太好了,”克羅斯說。
  “什么時候再見面?”阿西娜問。
  “我在拉斯維加斯有很多事要忙,”克羅斯說,“下周我給你打電話。”
  阿西娜揣測地瞅著他。“你的意思是分手,對嗎?”阿西娜問,“昨晚我過得特別開心。”
  克羅斯聳聳肩。“你已經還了人情了。”
  阿西娜開心地笑了笑說:“我完全是心甘情愿,讓你有點惊訝,是嗎?我并不是勉強所為。”
  克羅斯格格笑出聲來。“對。”他說。
  阿西娜似乎看透了克羅斯的心思。昨晚他們相互用謊言欺騙對方,今早謊言的作用就消失了。阿西娜似乎悟出,自己生得太美,克羅斯不愿信任她。和她在一起,克羅斯感到身涉險境,尤其是在她承認犯下的罪過之后。阿西娜顯得心事重重,悶聲不響地吃著早餐。隨后,她說:“我知道你很忙,但我想帶你去看一樣東西。今天上午你先不走,坐下午的班机回拉斯維加斯,行嗎?事情很重要。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克羅斯無法拒絕和她共度最后的時光,便答應了。
  阿西娜開著她的梅塞德斯SL300,沿著公路向南去圣迭戈。汽車剛要駛入城里,她突然把車拐上一條人跡罕至的公路,公路穿過山區,通向內陸。
  15分鐘之后,他們來到一個圍著鐵絲网的院子。院子里有6幢紅磚大樓,中間是草坪,大樓之間連有漆成天藍色的人行道。大約有20個孩子在一塊草坪上玩足球。在另一塊草坪上大約有10個孩子在放風箏。旁邊站著三四個成年人,注視著他們,這場面看上去有點怪异。足球一飛到半空中,大多數的孩子似乎都遠遠地躲開,而旁邊的草坪上,風箏升上天空之后,直往上飛,直到再也見不著蹤影。
  “這是什么地方?”克羅斯問。
  阿西娜懇求地望著他,說:“這會先隨我進去。過后你再提問題。”
  阿西娜把車開到大門口,向警衛出示了一個金制通行證章。進入大門之后,她把車開到最大的一幢樓前,停了下來。
  進入大樓,來到服務台前,阿西娜向服務員低聲詢問著。克羅斯站在阿西娜身后,但仍舊听到了服務員的回答。“她心情很糟,我們在她房間里安排了擁抱器。”
  “擁抱器是什么東西?”克羅斯問。
  然而,阿西娜沒有答話。她拉著克羅斯的手,領著他穿過一道用閃亮的瓷磚舖砌的長廊,來到毗鄰的一座大樓,像是一座宿舍。
  坐在門口的一個護士詢問了他們的姓名。她點頭許可之后,阿西娜領著克羅斯又穿過一道兩邊都是門的長廊。終于,她打開一扇門。
  他們置身其中的是一間雅致的臥室,寬敞明亮。這間屋子里有一些看上去很怪异的、烏黑一團的繪畫,很像阿西娜別墅牆上挂著的那幅。不同的是,它們都舖在地板上。靠牆的小架子上擺著一排漂亮的玩具娃娃,穿著上漿的門諾教派式樣的衣服。地板上還堆著一些其他的圖畫和繪畫作品。
  一張小床上舖著粉紅的絨毛毯,洁白的枕套上繡滿了紅玫瑰。但是孩子不在床上。
  阿西娜朝一個大箱子走去,箱子頂部開口,四周和底部覆蓋著又厚又軟的淺藍色墊子。克羅斯朝里望時,看到一個孩子躺在里面。那孩子根本不曾察覺他們的到來。她正用手不停地撥弄著箱子頂部的旋鈕,克羅斯在一旁注視的當儿,她使勁把墊子合在一起,差點把自己擠扁了。
  她是一個10歲的小女孩,一個小小的阿西娜,只是沒有情感,表情僵硬,綠色的眼睛像是瓷娃娃的,毫無知覺。她每次擰動旋鈕,讓墊子裹緊她的身体時,小臉蛋便散發出祥和宁靜的光澤。她根本沒有以任何方式表示她知道他們的存在。
  阿西娜靠向箱子的頂部,旋動旋鈕,想把孩子抱出箱子。孩子輕得似乎沒有任何重量。
  阿西娜抱著她,像抱著一個嬰儿,她低頭親吻孩子的面頰,孩子頭一縮,躲開了。
  “我是媽咪,”阿西娜說,“你難道不愿意親親我嗎?”
  阿西娜的語气令克羅斯心碎。這是一句低聲下气的乞求,孩子卻在她怀里劇烈地掙扎著。阿西娜只得把她輕輕地放下來。孩子趴在地板上,飛快地抓起一盒彩筆和一張巨大的薄紙板。很快她便全神貫注地開始畫畫。
  克羅斯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阿西娜使出當演員的看家本領,千方百計想和孩子親近。她先是跪下來,挨著小女孩,像一個親熱的玩伴,幫著女儿做畫,可是那孩子依舊不理會她。
  阿西娜便坐了起來,試圖扮作一個說悄悄話的母親,告訴女儿世界上發生的每一件事,那孩子只是不理睬。阿西娜便又扮作甜言蜜語的大人,一個勁地夸獎孩子畫得很美。孩子一味地躲著她。阿西娜拿起一支畫筆,想幫孩子畫几筆,但是當孩子真看見時,立刻奪走了畫筆。孩子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話。
  阿西娜最終只得放棄。
  “明天我再來,寶貝,”阿西娜說,“我帶你去兜風,再給你買一盒新畫筆。你看,”阿西娜說著,熱淚盈眶,“你的紅顏色畫筆快用完了。”阿西娜想向孩子親吻告別,卻被孩子兩只漂亮的小手擋住了。
  阿西娜終于站起身來,和克羅斯一道离開了屋子。
  阿西娜把轎車的鑰匙遞給克羅斯,讓他開車回馬利布,一路上,她雙手捧著頭,痛苦失聲。克羅斯震惊万分,說不出話來。
  跨出車門,阿西娜似乎平靜了許多。她把克羅斯拉進別墅,轉身問他:“就是這個孩子,我對博茲說我把她埋在沙漠里。現在你是不是相信我了?”克羅斯頭一次打心眼里相信,阿西娜可能是愛他的。
  阿西娜把克羅斯帶進廚房,煮了咖啡。他們坐在廚房的凹室里,眺望著遠處的大海。喝著咖啡的工夫,阿西娜說起話來,說得那么隨意,聲音很平淡,面部沒有表情。
  “我离開博茲時,把孩子留在圣迭戈一個結了婚的遠房表親那里。那時候她看上去与正常的孩子沒兩樣。我不知道她那時候患了孤獨症,也許她本來就沒有這种病。我把她留在那里,是因為我決意要成為一個成功的女演員。我必須掙錢養活我們兩個。我确信自己很有天分,天知道有多少人夸我長得美。我總想著功成名就之后,便可以把孩子接回自己身邊。”
  “所以我到了洛杉磯工作,但一有空就到圣迭戈去看她。隨后,我的事業有了突破,看她的次數少了一些,可能一個月一次終于到了我准備把她接回來的時候,我帶著各种各樣的禮物去為她過三歲生日,但是貝瑟妮似乎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她像一張白紙,毫無表情。我根本無法与她親近。我急瘋了。我想她可能長了腦瘤,我記得博茲曾把她摔在地上,可能她的大腦因此受了傷,現在才顯出來。我帶她去看醫生,几個月內,給她做了各种檢查,我又帶她去看專家門診,他們給她做了全面的檢查。然后有人,我不記得是波士頓的醫生還是得克薩斯儿科醫院的精神科醫生,告訴我,她患了儿童孤獨症。我甚至不懂這是什么病,我以為只是思維遲鈍。‘不對。’醫生說。患了儿童孤獨症的孩子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覺察不到他人的存在,對他們不加理睬,漠不關心,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沒有感情。我把她送到現在的這家診所,以便离我近一些,那時我們才發現她能對擁抱器做出反應,就是你看的那個。那似乎對她的治療有好處,我只有把她留在那里了。”
  克羅斯悶聲不語地坐著,阿西娜繼續說下去:“患儿童孤獨症,意味著她永遠不可能愛我。但是醫生告訴我,有些患這种病的孩子天賦很高,甚至就是個天才。我覺得貝瑟妮是個天才,不只在繪畫方面,還在別的方面。醫生講,經過長時間的嚴格訓練之后,有些患孤獨症的孩子能學會喜歡一些東西,然后喜歡一些人。少數患者甚至能過上近乎正常人的生活。眼下,貝瑟妮听不了音樂和噪音。剛開始,她竟然不能容忍我触摸她,現在她能容忍我了,這說明她比以前有所好轉。
  “她還是拒絕和我親近,不過沒有以前那樣激烈。我們取得了一些進展。我過去一直認為這是對我的懲罰,因為我想有所成就,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不過專家說,這种病雖然是遺傳的,有時候可以是后天得的,但他們說不清楚病因是什么。醫生講,這种病与博茲把她頭先著地摔在地上,或我拋下她不管無關,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他們的話。他們總想讓我相信,我和博茲沒有責任,孤獨症是一個生命之謎,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他們堅持說沒有什么辦法可以預防,也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改變。但是,我內心對這些話就是不信。”
  “當初發現孩子有病時,我心里就一直在想,我必須做出一些艱難的決定。我知道只有賺了足夠的錢,才有能力給她治病。所以,我把她留在診所里,至少每月有一個周末同她在一起,有時周日我也去看她。終于,我擁有了万貫家財和鼎鼎大名,過去覺得很要緊的事現在也不再重要了。我全部的心愿就是陪著貝瑟妮。即便沒有博茲這事,我也打算拍完《梅薩麗娜》后退出影壇。”
  “為什么?”克羅斯問,“你打算怎樣做?”
  “法國有家特殊的診所,有個醫術高明的醫生,”阿西娜解釋道,“我原打算拍完《梅薩麗娜》之后去那儿。誰料到博茲出現了,我知道他會殺了我,貝瑟妮就成了孤儿了。可以說,實際上等于是我雇了刺客殺了博茲。貝瑟妮只有我一個親人。當然,這個罪孽由我擔當。”阿西娜頓了頓,沖克羅斯笑笑,“是不是比肥皂劇更糟糕?”阿西娜帶著一絲微笑說。
  克羅斯眺望著大海。陽光下,海水呈現出明亮、潤澤的藍色。他想著那個小女孩,那張毫無表情的小臉,仿佛戴著面具,從來不向世人揭開。
  “她躺著的箱子是什么?”克羅斯問。
  阿西娜笑了起來。“那只箱子帶給我希望,很可悲,是嗎?這箱子很大。許多患孤獨症的孩子情緒低落時就用它。感覺就像是被人擁抱,只是他們用不著和人接触或親近。”阿西娜深吸一口气,接著說道:“克羅斯,總有一天我會取代那只箱子。這是我生活的全部目的,除此之外我的生活沒有任何意義。很可笑嗎?制片厂說成千上万的人愛我,給我寫信。在公眾場合,人人都想碰碰我。男人們信誓旦旦,說他們愛我。但貝瑟妮除外,而她才是我唯一需要的人。”
  克羅斯說:“我會盡全力幫助你。”
  “那么下周給我來電話,”阿西娜說,“我們盡可能多待在一起,直到《梅薩麗娜》拍完。”
  “我會打電話的,”克羅斯說,“我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無辜,但是,我愛你胜過世上的一切。”
  “你真的很清白嗎?”阿西娜問。
  “是的。”克羅斯說。眼下,阿西娜已經證實了她的清白,克羅斯更不能忍受讓她知道真相。
  克羅斯想起了貝瑟妮的模樣,那張輪廓分明的臉蛋,典雅、標致,卻毫無表情,還有那雙鏡子般明澈的眼眸;一個罕見的不會造率的人。
  至于阿西娜,她自始至終都在揣摩克羅斯。自從女儿被診斷為孤獨症之后,他是所有認識的人中唯一見過她的。這是一個考驗。
  一生中最沉重的打擊莫過于當她發現,盡管她姿容俏麗,盡管她才華出眾(她自嘲般地想,盡管她心地善良,性情溫柔,慷慨大方),她最親密的朋友,痴戀她的男人,寵愛她的親人,無一不為她的不幸而幸災樂禍。
  博茲把她打得鼻青臉腫時,人人都罵博茲是個“一無是處的狗雜种”,但阿西娜分明覺察出他們臉上掠過欣喜的神色。起初她以為自己多心,太敏感,但是當博茲又一次打得她鼻青臉腫時,她又發現那种欣喜的神情。阿西娜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這一次她算是徹底明白了。
  他們當然都很愛她,她對此深信不疑。但是,似乎人人都難免有點尖酸刻薄。任何形式的出類拔萃都會招致妒忌。
  阿西娜喜歡克勞迪婭的原因之一,就是克勞迪婭從不辜負她,從未對她流露出此种神情。
  這也導致了阿西娜對貝瑟妮的存在秘而不宣。她不愿看到所愛的人臉上閃過的欣喜神情,不愿想起她因美貌而受到了懲處。
  也因為這個緣故,阿西娜盡管懂得自己的美麗具有一种力量,并且利用了這种力量,但是她從心眼里鄙視這种力量。她渴望有一天,皺紋深深地嵌進她那完美無瑕的臉龐,每一條代表走過的一條路,經歷的一段歷程;她渴望有一天,她的身体變得丰腴,她會變得溫柔、大度,為自己喜歡并且愿意擁抱的人帶去慰藉;為著她親眼看到了那么多的不幸和苦難,為著她強忍著沒有流出的淚水,她渴望她的眼睛因此而變得濕潤,充滿慈悲;因為笑對自己,笑對人生,她的嘴角會長出笑紋。當她不必擔憂自己的美貌會招來不幸,反而慶幸紅顏老去時,代之以更加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安詳,那時她該是多么的自在。
  所以,阿西娜密切注意著克羅斯·德利納看到貝瑟妮時的反應,他起初微微有點退縮,過后便恢复了常態。她看得出來,克羅斯不可救藥地愛著她;克羅斯了解到她有貝瑟妮這個不幸的孩子時,也沒有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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