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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据后來听別人說,那場露天音樂會相當成功。但芮秋思潮起伏紊亂,几乎什么也沒听進。
  一席三百元的座位坐滿衣著光鮮的愛樂者時,她仍在為強尼的話全身燥熱。在莫扎特和蕭邦的樂曲中,她不由得想象和賀強尼上床的景象。她好不容易才遏止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那令人瞼紅的畫面,但依然臉紅心跳。不管賀強尼多性感,她是從不會純為肉体饑渴而和人上床的。她這种年紀的女人想到男人總會聯想到婚姻和儿女,而賀強尼在這方面的合格性顯然是零。
  雖然她一直相信他沒有殺人,但事實就如她母親所說,他是有罪之身。這個烙印永遠不會消失,而且鎮上的人對他的“有罪”也永遠不會改觀,除非元凶現身,但又极不可能。強尼被逮捕以后,她曾苦苦思索到底真凶是誰,卻怎么也想不出有哪個人會做出這么殘暴的事來。只有推想安瑪麗是被正巧經過的凶手殺死,凶手則可能是專對年輕女孩下手的精神异常者、連續殺人犯。
  在平靜的泰勒鎮這几乎是不大可能的。
  她回他信的時候是在回她記憶中那個賀強尼的信。記憶中的他是少數跟她一樣對書本、對詩有興趣的人,雖然他一直想隱藏這個傾向。喜歡閱讀和詩都是他們那伙人視為娘娘腔的事。青少年時期的他只有將這份喜好當成秘密。偶爾她正好看到他沒和那群哥儿們在一起,她都會跟他談文論詩,再談論彼此對政治、宗教、個性等的看法。看著他談得眉飛色舞,她知道這一面的他是絕少人知道的。
  他的聰慧敏感當時就很吸引她,彷佛他平夙桀驁不馴的面具下潛藏著一顆別人看不見的心。當時她便認為她也許可以帶領他跳脫貧寒卑劣的出生給他的限制。后來她則是希望能救他掙出艱厄的命運。
  但希望往往都不能實現。他的野性是以前她常常責備他的,到后來竟成了他定罪的要素,因為當時根本沒什么證据。唯一的一件事實便是承認他是在安瑪麗死前最后看到她的人。那天晚上,瑪麗不顧父母的反對溜出來會他,他承認了,甚至也承認他們在停放車道上瑪麗父親的車子后座做愛。強尼說差不多凌晨兩點,他看著女孩走向她家后門,但還沒看她走進去,他便騎摩托車离開了。
  隔天早上瑪麗便被發現陳尸在她家一哩外的路旁水溝中,尸体上血痕斑斑,覆著忍冬花的花朵。
  強尼一再發誓他沒殺她,但沒人相信他。鎮上的人是絕不會相信他的。
  她不會跟他上床的,不管這想起來有多刺激。就算他沒殺人,但她大他五歲,又是他的老師,全鎮的人會為之嘩然的。
  她母親可能宁愿死掉算了。
  “你今晚很安靜。”勞勃一手圈著她的背說,与她并肩走在俱樂部的湖邊。前面有几對男女也跟他們一樣,在月色星光中散步。晚風習習,湖上映著月影,人心應該宁靜才是。芮秋決心不去想賀強尼的事,于是更靠緊勞勃。
  “大概累了吧!”
  “可以回我家——休息一下。”
  她知道他在指什么,然而此刻地一點也不想。風中依稀回蕩著強尼的話“跟我睡”,她不覺微微一顫。
  “冷了?”
  “沒有。”
  “好。”勞勃就著一排茂密的松樹樹影,將她拉入怀中親吻。她知道要放松,要圈著他的脖子。但兩年來第一次她覺得不歡迎他的舌頭侵入她口中,她本能地想轉開臉。
  她得提醒自己勞勃就是未來。在泰勒鎮這种小地方,找不到比他更适合當父親、當丈夫的人選了。
  “嘿,你們兩個愛人,先分開一下,我有個好主意。”
  說話的是鎮上的牙醫韓大衛。大衛与他的妻子蘇珊和他們一起赴音樂會。大衛是勞勃最好的朋友。芮秋喜歡他,也很喜歡蘇珊,蘇珊是她小學起的好朋友。她知道他們夫妻一直希望她和勞勃能在一起,這樣他們就是兩對佳偶了。
  “滾開,你難道沒看見我們在忙嗎?”勞勃打趣道,但芮秋卻私心暗喜大衛的打斷,于是從勞勃的怀中掙出,走到在一旁嘻嘻笑的蘇珊身旁。
  “你有什么好主意?”芮秋問道。
  “最近新開了一家叫什么‘颶風’的酒吧,据說既可以听歌,又可以跳舞,又可以——”
  “喝酒!”蘇珊像是在說什么無法抗拒的誘惑一樣。泰勒鎮禁酒,所以酒顯得十分誘人。
  “哇!”芮秋半笑蘇珊半學她的夸張。
  “你要去嗎?”勞勃笑著過來握住她的手。她不只第一百次的想,這真是個很好的人!她是怎樣的一個傻子竟不想去抓住他?所謂天造地設只存在于書本上,現實生活中,大部分的女人都只要一個“夠好”的男人就滿足了。
  “好啊!”起碼這二兩個小時不用煩惱要不要跟勞勃上床。但也不由得歉咎的發覺此刻她是一點也不想要。
  二十分鐘后,車子開到二十一號公路旁的“颶風”(果真叫此名),里面早已人聲嘈雜。泰勒鎮几乎沒什么夜生活,連最晚場的電影都是到九點為止。
  還沒進店門,音樂就已震耳欲聾。客人也大聲和著,唱的卻是不堪入耳的粗俗歌詞,他們四人不覺交換了一眼。
  “听起來滿粗野的!”大衛滿心期盼笑著推開門,勞勃聳聳肩,四人魚貫而入。
  芮秋發現這儿是由汽車修理厂改裝的,水泥牆漆成亮紅色,未完工的天花板和露出的電線、水管都涂成深灰,腳下是硬木地板。霓虹燈一閃一閃廣告著啤酒和披頭的海報。台上兩架鋼琴,兩個力竭聲嘶的歌手和一個穿著像拉拉隊的長腿金發女郎正在表演。
  他們四人走到靠牆最高的第四層,前三層的客人全都隨旋律或歌或舞或叫。第一層是舞池,里面滿滿是搖身晃動的人。
  勞勃緊握住芮秋的手,像是怕她會在人潮中走失。他們正好經過一桌要离去的客人,大衛忙占住桌位。
  等他們點的酒送來時,勞勃很明顯已經有點受不了那震耳欲聾的音樂了。如果樂聲再輕柔一點,芮秋可能會更喜歡,但那個節拍是有傳染性的,她發現自己的腳已在跟著打拍子。大衛邊吃爆米花,邊喝威士忌和可樂,而蘇珊則跟芮秋一樣打量在場的人。有些女的穿著大膽新奇,迷你裙、网狀絲襪,上衣綴著閃閃發光的亮片。
  “天,你敢想象穿那樣子嗎?”蘇珊指著一個從他們旁邊走過的穿皮迷你裙、一頭紅得像火的頭發的蛇腰女子,大聲在芮秋耳邊說。蘇珊不敢置信的是那人的透明黑上衣,除了技巧地點綴几顆亮片外,很清楚可以看到她里面什么也沒穿。
  芮秋搖頭,目光跟隨著那女人進入舞池忘情的隨音樂舞動。她邊看著那女子的身体擺動,注意力卻被那人身旁的一對男女吸引住。男的高瘦,女的一頭金發,他們軀体纏動像是煽情的挑動,而不似跳舞。燈光一閃一閃,照到舞池的時間只有几秒而已。
  但几秒就夠了。芮秋像有人當胸捶了她一拳,她認出那男的是賀強尼,那頭跟泰勒鎮格格不入的馬尾,那寬肩窄臀的身体她是不會認錯的。閃光再照到舞池,她甚至認出他的舞伴是,克拉克的那個女服務生。
  “我上一下洗手間。”芮秋實在坐不下去,無法看賀強尼几乎在那儿跟蘭妲做愛,特別是在她那番想入非非、以及在他那番話后。天,她竟對他的那句話有反應。
  她邊走向女廁邊酸苦的想,賀強尼當然對女人有一套。他在高中時就從來不缺女朋友,即使是那些家世好、父母不准她們跟他說話的女孩目光也都會隨著他轉。如果她夠坦白,她不得不承認,她是那些人之中的一個。
  洗手間也像走道一樣漆成紅色,只是厚磚牆堵住了震耳的音樂。她讓冷水沖著她的手一會儿,再捧起水來喝。不知是酒或那份吵雜或是她的情緒,她竟有种欲嘔的感覺。
  又有人進來了,她擦干手走出去。她要跟他們說她不舒服——如果必須這么說才能走。
  男洗手間就在女洗手間對面,陰暗的甬道中有人走來,她側身准備讓那人走過,但那人卻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她惊叫了一聲,頭一抬竟赫然看見賀強尼。
  “到這种地方來使你不舒服?”他的語气活似嗤之以鼻。
  “顯然你不會。”她冷冷答道。
  “不會,我覺得相當自在。”他同意道,靠她更近。他左手抓著她的手臂,她從頭到腳一片火熱,如果不是他拿起啤酒喝了一口,她根本不會注意到他的右手拿了一罐啤酒。
  “我很惊訝你的男朋友會帶你來這种地方。他看起來不像是會放松好好玩一下的人。”
  “如果你能放開我的手,我要回去跟他用我們無趣的方式繼續玩。”
  “我沒說你無趣,我說的是他。至于你,則有無窮的可能性。”他的口吻、他上下打量她的眼光在在都讓她既緊張又生气。
  “你可不可以讓我走?”她冷冷的問。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搖著頭。“除非你跟我跳舞,我一直在注意,你還沒跳過一次舞。”
  想到他一直在注意她,芮秋的心好亂,吞咽了一口口水,她搖頭。
  “謝謝你邀我跳,但不行,我要回我朋友那儿,就如同你也要回你的伴旁邊。”
  “蘭妲是個好女孩,我們是一伙人來的。她一下子沒看到我不會怎樣。如果你是在擔心你的男朋友,他不會看到的,我們可以在舞池背后陰暗的地方跳。”
  說著他手勁一緊已經在拉她走,但芮秋抗拒著。“不行,強尼。”
  他停下,聳聳肩,手指跟她的手指交纏,笑著說:“好,那么我只有送你回你朋友那儿。”
  “不!”她害怕地叫道。一想到勞勃和強尼當眾沖突她便不禁發顫。
  “不?那就跟我跳舞。來嘛,會很好玩的,跳完就讓你走,我保證。”他目光閃閃望著她,半帶嘲弄、半帶誘惑,芮秋突然覺得自己陷于兩難之間,再加上受到誘惑,便沉默不語。強尼把她的沉默視為默許,已拉著她步上舞池。
  芮秋又惱又憂,但也早已被跟他共舞的念頭吸引,不覺抬眼往她朋友那桌看去。黑暗中大多數的人都站著隨旋律和唱,她几乎看不到他們的桌子,更不用說看到勞勃了。
  “我根本不愛跳舞。”
  芮秋見強尼隨手將啤酒擱在一張桌上,拖著她進舞池,不覺抗議道。一曲甫畢,舞台上一個歌者叫道:“你們舞池中的人燈光夠暗嗎?”
  大伙叫了一聲“不夠”,燈光便轉為一點一點紅紫的閃光。
  “夠浪漫了吧?”歌手說著輕輕奏出音樂。強尼一手搭著她的腰,將她拉近。她的手搭在他肩上,即使穿著高跟鞋,他都高她許多,她不知該對因身高懸殊而產生的脆弱感感到喜歡或不喜歡。歌者悠悠唱著“當我的寶貝”,強尼開口道:“如果你不喜歡跳舞,那是因為你還沒跟最适合你的男人跳過舞。”
  “難道你以為你是那個最适合的人嗎?”芮秋譏道。跟他靠得如此近,她根本不能思考,更不用說談話了。她并沒有緊貼著他,身子只是微微拂著他而已,但她早已意亂神迷。
  “可能。”他低沉沙啞的聲音令她不由得抬起頭,他正毫不帶笑意地俯望著她。那一秒鐘他那深邃的藍眸一瞬不瞬地緊盯著她,接著他便緊緊抱住她,腿貼著她的腿,帶著她隨甜蜜火熱的旋律舞動。
  “當我的,我的小寶貝。”歌手低唱道。
  芮秋從未這么跳過舞。他跟著她一起款擺旋轉,讓她背微微后仰,再將她抱入怀中。他的腿一直緊貼著她的。起初她還想掙開,但后來干脆放棄,不管他要帶她去天堂或地獄,且讓音樂、眼前這個男人,和她的感覺撕去她的理智。她不在乎。
  一曲終了,她仍偎在他怀中,他仍環著她的腰、貼著她的腿。及膝的洋裝微微撂高,雖然穿著絲襪,她清楚地感覺他的牛仔褲在磨著她的腿側。
  “知道我的意思嗎?”他在她耳際輕聲道。主持人不知在說什么,芮秋并沒听到,頭頂的燈又開始閃亮。
  芮秋驟然回到現實,頭從強尼的胸前移開,茫茫然地望著他閃閃的眸子,好一會儿才注意到他們靠得多親昵。她猛然抽回手,像是他的肩膀長了牙會咬她一樣,她掙离他怀抱,后退一步,只能呆呆的看著他。在這不似真實的氛圍中,他的白衫顯得格外的白,襯得他更顯出高瘦挺拔。他的臉有股陽剛的帥气,雙目炯炯盯著她,芮秋只覺得她几乎喘不過气來。
  鋼琴手奏出另一支歌,周圍的一對對男女開始擺動。“我,我得走了。”她不敢看他的眼。她的局促令他唇角泛起一絲淺笑。
  “你可以跑,老師,但你掩藏不了的。”他的聲音輕柔,但卻充滿誘惑与威脅。他伸手拉她,想再將她拉入怀中。
  “不!”
  她掙扎擠開人牆,強尼跟在她后頭。雖然她沒有回答,但卻清楚地感覺他亦步亦趨跟在身后,她覺得頸背的毛發都倒豎了。
  她一言不發,在黑暗中朝他們桌位的方向走。一層一層爬,她只覺得膝蓋虛軟,胃像在抽搐。她一手順著裙擺,心想最好將剛剛那二十分鐘整個從腦海抽离。
  然而她怎么也不能將之排出腦海。
  她忍不住回顧往身后看最后一眼。一閃一閃的燈光下很難認人。若非他那一身白T恤,她可能找不出他,又或者她的眼睛正如她的身体,可以在千百人中毫無錯誤的認出他來。總之,她是看到他了,這么一看卻使她的心像沉入谷底。
  他又重入舞池,跟蘭妲大跳香艷的黏巴達了。
  至少她知道自己的處境了。他不知何故半掉頭不再跟她。他要她主動來找他。她對他的感覺雖然一生從未有過,但他對她的感覺卻跟對無數別的女人一樣;色欲而已。
  這就是他使用的字眼,不是嗎?可真适合他,她嘲澀地想著。
  她收拾起殘余的自尊,不再回頭直往上走。如果他要的是那個,那么希望他得到他要的;但他絕不會從她這儿得到。
  她几乎繞了大半個酒吧才終于看到他們的桌位。勞勃和大衛在談著,勞勃皺起了眉,而蘇珊則正要站起來。芮秋往他們走去。
  她再也不要去想和強尼跳的那支舞。
  “抱歉去了這么久。”她喃喃說著,坐到勞勃身邊,他執起她的手放到唇邊親吻。
  “我們以為你掉進去了。”蘇珊笑著說道,又坐了回去。
  “蘇珊正要去找你,我們都在擔心你。”勞勃的口吻像在斥責蘇珊的玩笑態度。“你還好吧?”
  芮秋抓住這個机會。“說實話,我覺得像得了什么怪病似的。”病名叫賀強尼。“我們走了好不好?”
  勞勃看看另外兩個人,他們也都點頭同意。“也好,這儿的音樂對我來說太大聲了點。走吧!”
  當她跟著勞勃后走出酒吧時,她沒再多瞧舞池一眼,只是緊緊握著勞勃的手。
  舞池邊嘈雜的暗影中,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賀強尼。他怎么會沒感覺到?因為他一直沒往這邊看過來。
  窄小的空間里塞滿了人,雖然“他”的汗一直淌下來,但“他”卻覺得一波接一波的冰冷自心底冒出。久埋心中的怒气像濃霧一樣漲滿“他”的胸口。
  賀強尼又在自討教訓了。
  “他”這次一定要他永遠不忘掉教訓。
  那晚子夜兩點過不久,強尼的心情大坏。他車聲隆隆騎過泰勒鎮無人的街巷。万里無云,在滿月的銀光下,毋須街燈,他很清楚便可以看到路。再說泰勒鎮也沒几盞街燈。這儿是個閉塞落后的小鎮,有些老居民執意要它千百年維持原狀不變。等他把壓了他十年之久的包袱甩掉,他會頭也不回的离開此地,免得被它的老舊陳腐榨干生命。
  風吹在臉上、臂上涼涼的,讓他感覺很舒服。胯下的摩托車虎虎生風。他多喝了几瓶啤酒,肚子脹脹的,肉体的需要也解決了,為什么他仍覺得躁動不安?
  他知道原因是什么,但知道并不會讓他好受一些。
  他搞的女人不是他要的女人。蘭妲是個老友,身材很好,經過這么多年的禁欲,他并沒有拒絕送上門的東西。但蘭妲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他想的是芮秋。葛小姐。老師。他從高中就喜歡她了。如果當年她能看得出那個她教他英文的小子心中在想什么,一定會呆住。他几乎每堂課、每晚都在想象她裸体的樣子、感覺、聲音——她高潮時發出的聲音。
  年少時的他也只敢幻想,他早認定摘下月亮都比脫掉她的褲子容易。當然首先是年齡的差距,十六、七、八歲時,五歲的差距就等于半世紀;再就是她是老師,而他只是她的學生——這就等于絕對禁忌。但在他心中,最大的障礙還是他們的門第之差。芮秋家有錢,有大房子、好車、好教育,有一個園丁、一個女仆。那對年少的他就代表上流社會。而他呢?打從有記憶、從出生起,他就知道他家是貧窮的白人垃圾,全鎮的人都看不起他們。別的孩子老是笑他醉酒的父母、襤褸的衣服、骯髒的身体,從不會邀他參加生日宴會或上他們家。等他稍大到會照顧自己,凶得別人都怕他時,他們都羡慕他的長相,但那些好家庭出身的好孩子還是都對他退避三舍。所以他一直跟坏孩子混在一起,也執意要當最坏的一個。
  葛芮秋是不會跟他這种人為伍的。
  想起年少歲月,他不覺澀澀一笑。那時他滿是雄心壯志,高中畢業后要遠走他鄉,賺好多好多錢。至于如何賺錢成功,他倒未曾想過。在那時,細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等他發達了,他要衣錦還鄉,讓那些看扁他和他家人的人俯首稱臣,然后他要買回、或嬴得葛芮秋小姐的芳心。年少驕狂,他從不認為這有何不可能。
  但命運自有它磨人之處。十年的歲月就這么給磨掉。現在,他一分鐘也不要浪費。他要去体驗這十年中他失掉的一切,要隨興吃喝、工作、閱讀、做愛。他的夢變小了,但仍是夢,而他要以所有一切去追逐這些夢。
  其中最重大的一項便是跟葛芮秋上床。如果今晚她貼著他的模樣是個征候,那么他遲早會成功的。
  他也許不夠好到可以跟她共餐,但他絕對好到可以給她最好的性經驗。
  摩托車騎入主街,五金店就在眼前,他減緩速度時看到前面停了一輛警車。警車的車燈熄滅,但他知道一會儿燈就會亮起。他真想呼嘯而過,但泰勒鎮小的無處可去,就算他們今天追不上他,明天也知道到哪儿找他。
  強尼將車停入停車場,煞住車,但仍坐在車上,一腳支著地。警車中的警察手持一根金屬手電筒朝他走來。他憑經驗知道這支手電筒必要的時候可以抽長成為警棍。
  那高大的警察走近時,他認出是當年依殺人罪嫌逮捕他時的警長魏警官。那人雖不是很精明,但倒還公平,至少他不用擔心無緣無故被亂打一通。
  “你要做什么?”強尼粗聲問。
  “你可不可以熄掉引擎?”警官揮手指著他的車子,因為車聲几乎蓋過他的聲音。
  強尼猶豫了一下便熄掉引擎下車,摘下安全帽,抱在手中,轉頭面對警長。
  “我犯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罪嗎?”
  “你喝酒了?”
  “也許吧!但我沒醉,你要檢查盡管來。”
  魏警長搖頭。“我想你不會那么蠢,雖然我曾弄錯過。”
  霎時間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對望著。警長的態度怪怪的,几乎是小心翼翼的,這讓習慣于法律無情毒虐的強尼有點毛骨悚然。
  “你是有話要告訴我,還只是出來看星星?”
  “還滿聰明的,”魏警長張開嘴,手電筒輕拍自己的腿。“我有個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
  “有個意外。”
  “意外?”芮秋。他馬上想到芮秋。真蠢!如果芮秋出了什么事,他會是最后被通知到的。
  “嗯,很不好的意外。是你父親。”
  “我父親?”
  “唔。”
  強尼覺得像呼吸不過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字眼。“死了?”
  “嗯,死了。他在离家不遠處的鐵軌上被火車撞死了。他好象喝醉了,不過我們不太确定。”
  “噢,我的老天。”強尼并不想在警察面前流露感情,但他克制不住。像是一條動脈活生生地被切斷,他覺得好痛好痛。他的老爹,死了。
  他緊閉著唇,勉強自己以鼻子深吸一口气。他已學會如何在困境中自持。同時也學到,只要他還能呼吸,困境總會過去的。
  “我實在不想問你,但我們需要人去确認尸体。這只是例行公事,跟是誰無關,但——”
  “可以。”
  “我載你去。來吧。”
  這是他有生以來首次不是以被捕之身坐警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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