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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到了星期五,史坦略有起色,莉莎和芮秋總算可以放心同時离開醫院,讓貝琪單獨留下來照顧史坦,強尼則開芮秋的車子送芮秋母女回“胡桃林”,莉莎和上星期天的她簡直判若兩人,整個人既憔悴又蒼白。她閉著眼,頭往后靠,手則靜靜地擱在膝上,這是芮秋少數見過母親儀容并非十分端庄的几次之一。
  車內的三人都沒有交談。莉莎和芮秋都累垮了,而強尼也体諒她們需要靜一靜,于是也默不作聲。但車內的沉默并不令人覺得尷尬。這是自從史坦倒下以來,芮秋第一次仔仔細細地審視所發生的一切,她發現這場夢魘倒是不知不覺成就了一樁好事——病房的焦心折騰讓莉莎對強尼軟化了。危机迫使母親不得不倚賴強尼,而強尼的表現更遠比芮秋預期的還好。他總是隨侍一旁,彷佛像是她們家人似的。在危難困厄中,強尼已不知不覺成了她們的一份子了。
  車子抵達“胡桃林”大門,芮秋從爸爸病倒以來第一次覺得心神稍稍一寬。天候晴和,空气溫暖,乍披上秋衣的葉片顯得格外美麗,連家都像在歡迎他們回來似的。廚房中傳來凱蒂和蒂妲咿咿唔唔的儿歌聲,孩子的歡樂触動芮秋的心。爐子上一只聞似蔬菜濃湯的湯鍋正用小火煨著。
  “剛好回來吃午餐。”蒂妲展顏對跨進家門的他們說,而凱蒂也呼叫著朝芮秋跑來。芮秋一把抱起孩子親吻,全不在意孩子看到她時便興奮得扔下手中的棒棒糖,所以小手黏答答的。
  “大伙儿都去哪儿了,蒂妲?”莉莎問道。她顯然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几乎是气若游絲。
  “杰迪去幼儿園接羅蘭了,莎莎三點才放學,而小凱蒂就和我在廚房中,是不是,小凱蒂?”
  “在廚房中。”凱蒂點著頭學大人說話。
  “媽,你上樓去休息一下吧?”芮秋關心地問。
  “也好,我真的累坏了。”莉莎親親凱蒂,凱蒂格格笑了,之后莉莎便邁著疲憊的步伐走出廚房。她的步履身形就像個老婦人,以前芮秋從不曾把“老”跟母親聯想在一起,如今這么一想,心中更覺凄然。
  “我去幫媽媽安頓下來。”她邊說邊將凱蒂交到蒂妲手中。孩子原本不依,但蒂妲拿著一只湯匙敲著炒菜鍋,鏘鏘的聲音吸引了小孩的注意力,也一路伴著芮秋上樓。
  替媽媽放好洗澡水,將浴袍、睡衣都准備妥后,芮秋再回到廚房,發現凱蒂站在一張椅子上,正起勁地玩著水槽里的東西,強尼則倚著流理台跟正在切火腿片做三明治的蒂妲聊天。蒂妲一直將強尼視同她的四個小孩。做好三明治后,蒂妲便舀了兩碗湯,連同午餐的洋芋沙拉、腌黃瓜、三明治和兩大杯牛奶端上光洁的橡木圓餐桌,同時把叫著不依的凱蒂抱出廚房,讓強尼和芮秋可以好好吃一餐飯。
  強尼津津有味地吃著,而芮秋只喝了一、兩口湯,便將眼前的食物推開。
  “怎么了?”強尼微凶的樣子其實是他根本就知道沒什么事。這几天來他一直很注意她吃了多少、吃了什么東西,他總說難怪她那么瘦,連小老鼠吃得都比她多。不過此刻芮秋真的吃不下,只有對他作個鬼臉。但看到他嚴峻的目光,她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把湯喝完,但再多她也吃不下了。
  “你不吃東西病倒了,對你父親也沒什么幫助。”強尼邊說邊將他盤中的東西一掃而光。芮秋半帶驕寵、半不以為然地看著他喝完最后一口牛奶。雖然壓力讓她胃口全無,但就她所知,強尼卻從不因此沒有食欲,每餐都還是吃得很多。
  “我的頭在痛。”芮秋正經八百地說。
  “真的嗎?”強尼不甚置信地望著她,接著便笑道:“乖乖上樓去換上牛仔褲、球鞋,你需要呼吸一些新鮮空气。”
  “大概吧!”
  散個步倒還不錯,于是芮秋便照他的話上樓去換衣服。再回到客廳時,他正拿著一塊巧克力餅干在吃。
  “你再這么吃下去,很快就會成為一個胖老頭了。”她揶揄道。
  “不可能,我的新陳代謝好得很呢!”他手指往牛仔褲一抹,朝她走去。
  “誰不這么說?”
  “哦,是嗎?”
  “是的。”
  “走吧,外頭天气還挺好的。”
  強尼拉著她的手,芮秋也高高興興地隨他走出門外,越過陽台,由小徑走向車庫。他的摩托車和她母親的車、蒂妲用來采買和辦瑣事的車并排停在一起,芮秋深呼吸一口气,將秋天的气息盡納入胸臆。不知何處傳來人家在燒枯葉的味道,煙气雖淡卻依稀可聞。
  此時天候尚佳,仍不需穿外套、毛衣,但卻比八月清涼怡人多了。一陣風揚起,拂動芮秋的發梢,拂得頭頂黃葉斑斕的樹枝招搖婆娑。芮秋覺得身心仿佛煥然一新,將這秋色、秋聲、秋天的气息鏤刻在心底。早秋,一直是一年中她最喜歡的一段時光。
  “拿著。”強尼說著遞給她一頂安全帽,芮秋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渾然不覺他們已經走到他的摩托車旁,也沒注意他什么時候放開了她的手。
  “噢,我不——”芮秋猜得出他想做什么,不由得邊搖頭,邊往后退去,但強尼卻不讓她走開。他拿過她手中的安全帽,就放在她的頭頂上方,半帶笑意地看著她。
  “你不信任我?”
  “信任,但是——”
  “那好。”他將安全帽套在她頭上,系上下頷的系帶,隨后很快對她一吻,不讓她不依。
  “保證你一定喜歡。”他一手勾著她牛仔褲的褲腰,將她摟過來,她不由得偏起頭來看他,他又吻了她。
  “試試看,好嗎?”
  “我要怎么辦?”芮秋歎了一聲讓步了,他半撒嬌、半懇求時要拒絕他簡直是不可能,再說她私心是真的頗信賴他的。她也許是不喜歡坐他的摩托車,但倒十分篤定跟他在一起絕不會有什么損傷。
  “坐上來吧!”強尼笑著戴上安全帽,一腳跨過椅座,將摩托車的腳煞踢開,再轉動引擎,一連串動作快得芮秋差點來不及把安全帽調好、系緊。
  “怎么上去?”引擎聲隆隆作響,芮秋只有用吼的。摩托車椅座离地那么高,而且跨坐在那上頭怎么看都不文雅。對他當然很适合,不過他身高逾六呎哪!
  “就假裝這是一匹馬吧!”他吼了回來。
  芮秋只好遵旨,笨拙地一腳踩著踏板,一腳照他的指示跨過車座去,而他則雙腳撐在地面,穩住車身。不一會儿,她已經坐在他后面,身前是他高大寬潤的背,后則靠著皮背墊,她的腿貼著他的,髖骨貼著他的后臀。
  “抓緊!”他回頭叫道。
  芮秋咬著牙,手緊箍著地結實的腰杆。她緊靠著他的背,可以從他的身体感到他的興奮欣喜,甚至從他微側的臉龐感覺得出他真的很喜歡騎摩托車。車風馳電掣的往前沖,揚起一片塵土,接著便一路躍過高低起伏、左彎右拐的路徑,芮秋只覺得像在乘坐生命的云霄飛車似的。為了強尼,就算是會嚇死,她也要學著喜歡這种交通工具。他付出這么多的努力來遷就她的世界,現在她至少可以在這樁事上順他的意。
  一個半小時后,車子騎回到車庫,芮秋甚至才勇敢地睜開一路都緊閉著的眼。
  “棒不棒?”他停下摩托車,開心地笑著問。芮秋暗暗慶幸自己竟然還活著,听到他的話便微笑點頭,摘下安全帽,遞還給他,順帶跨下車來。然而,一下車怪事便發生了——她的膝蓋、大腿竟全部不听使喚,抖個不停,臀部更是疼痛不已,她揉著臀部,臉都皺了起來。強尼則熄掉引擎,將摩托車的腳煞放下支著地,然后把兩項安全帽吊在后視鏡上挂好。
  “怎么了?”他轉頭看見她在揉著臀部,不覺皺眉上下打量地。芮秋垂下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腿坐酸了。”她輕描淡寫地說,其實這遠比騎馬痛太多了。
  “我不該第一次就讓你坐這么久。”他后悔地說。
  “第一次?”她不覺內心一惊,但表面上仍繼續笑著,并且轉身朝家門走去。然而,才跨出第一步,她便控制不了本能的瑟縮。
  “寶貝,對不起。”強尼走到她身后,出其不意地一把抱起她。她先是吃了一惊僵住了,但旋即便放松,讓他抱著走。這是她深愛的男子,她愿意讓他帶到天涯海角。一想到此,她不覺露出幸福的微笑,雙臂伸上來勾著他的脖子。
  “原諒我好嗎?”他真的滿心懊悔。芮秋輕扯著他后發根的一小撮頭發。
  “當然,傻瓜。”
  “習慣以后,慢慢的你就一點也不會覺得疼痛了。”
  “會的。”
  “如果你不想坐,你可以不坐。”
  “我曉得。”
  強尼停住腳步親她,親完了抬起頭再繼續前行時,芮秋這才惊覺原來他不是朝屋子走,而是往林子方向走去。
  “我們要去哪儿?”
  “去個我可以讓你的疼痛好過一點的地方。”
  “那倒滿誘人的。”她笑著說道。
  “可不是?”
  他們已走到樹林邊緣,強尼抱著她從小徑一直走到樹屋下,才放她下來。她的臀部依然痿痛,雙腿還在微顫,卻仍勉力爬上樹屋,除了偶爾瑟縮一下外,并沒有多埋怨几聲。等強尼的頭從樹屋底洞冒出來時,她早已雙手枕在腦后、仰躺著看頂上遮蔽穹蒼,隨風輕搖的金黃葉片了。她身穿一件玫瑰紅的T恤、牛仔褲,頭發蓬亂,雙目明媚,臉頰一片紅潤,看起來像是十八歲,她也感覺自己活像十八歲的少女一般。強尼站在她身畔,俯視著她,她滿心愉悅,放肆地笑看著他。他站著俯看她一會儿,順手將額前垂落的一綹黑發拂向后,便跪在她身旁。
  “轉過身去。”
  “做什么?”
  “我說過要讓你的酸疼消失。治你這症頭最好的辦法就是好好按摩一番。”
  “哦,是嗎?”
  “嗯——哼。”
  芮秋便轉過身去,雙手擱在顎下枕著,讓強尼強勁的手隔著她的牛仔褲舒緩有致地按著她酸痛的臀部。他說的果然不錯——他現在做的事的确讓她的肌肉舒服不少。至少,那份痛像是移到別的地方去了。
  她想想也覺得奇怪,他竟然能這么快、這么熱烈地喚起她對他的情欲。從未有任何男人對她有如此的魔力,而竟然只要強尼一碰她,她便想要他了。
  她正待提起气力,轉身過去告訴他,他的手竟已鑽到她身下,探尋到她牛仔褲的鈕扣處了。
  “你在做什么?”看他拉下她的拉煉后,又將她的牛仔褲拉到臀部下,她嬌慵地問道。
  “我想如果我的手和你的皮膚間的阻礙少一點,按摩的效果會更好。”
  “哦,真的嗎?”
  “是的。”
  他先脫下她的球鞋,再脫掉她的牛仔褲。芮秋仍是下巴枕著雙手趴躺著,身上只有她的T恤、桃紅色的底褲和腳下一雙粉紅綴細致花邊的短襪。風吹在她光裸的腿上,微微有一絲涼意,然而這份涼意很快就被他溫熱的掌溫驅散,他的手沿著她的大腿繼續按摩。
  芮秋不得不承認果然脫下牛仔褲后,他的按摩更有效了。當他的手滑到她的底褲下,她像只被主人輕撫的貓咪,弓起背來,享受著他微粗的指尖撫触她柔細肌膚的感覺。好一會儿,她終于毅然翻過身,坐了起來。
  “覺得好一些了?”他邊問邊坐下,雙手移到她大腿上。
  “好太多太多了。”芮秋對他嫣然一笑,雙手圈著他的脖子,纏綿熱切地送上一吻,而他也狂烈地回吻她。
  “我欠你一次。”她好不容易吻完,說著便搖頭推開他,不讓他把她按倒躺下去。
  “哦,是嗎?”他饒富興味地看著她伸手拉下他的拉煉。他背靠著牆板,調皮地笑著看她的“努力”。
  “是的。”她回答著,手便采入探尋她的獵物,他的笑容消失,呼吸急促起來,他的雙眼灼熱,臉也脹紅了,任由自己徜徉在极度的興奮之中。
  樹屋上的兩人并不知道那天下午“胡桃林”后面的林子中還有另一個人——“旁觀者”也在那儿。
  當賀強尼的摩托車呼嘯過主街時,“旁觀者”的“浮面性格”正駕著他那輛褐色車子,上主街辦雜事。看到他后面緊貼著他的女人,看到她的雙手箍著他的腰那一剎那,他怒不可遏到几欲將他的“浮面性格”的一切自制完全扼殺。“旁觀者”隔著一段安全距离跟著摩托車,恨不能踩緊油門,馬上將這對背叛的奸夫淫婦撞死。千忍万忍,好不容易忍下來;殺死賀強尼并非他計划中的事。
  但“旁觀者”卻忍不住跟著他們來到樹林中。他站在樹下,听著頂上傳來的做愛聲音。他最怀疑、擔心的事終于得到證實口:他們真的是情人!“旁觀者”默不作聲,但內心的憤怒卻已像只饑餓得嗜血成狂的嗥叫野獸一般,咻咻想見血流出淌出。他已動手殺過兩次,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急切地想以血复仇。這女人一定要死。這女人會死的,而且會很快。很快。
  但不是現在。這點“旁觀者”是相當聰明的,他可以等這女人單獨一人時再動手。
  等待是值得的。
  因為這次死的才是真正該死的人。前兩樁并沒有達到“旁觀者”的目的,他現在終于知道原因了。這個女人,這個葛芮秋才是他要找的人。“旁觀者”完全清楚他是在尋找另一個像他自己一樣,宿世轉世再生的靈魂。而他終于開心地發現他總算找到他的獵物,真正的獵物,那個注定是他永世天譴的獵物。“旁觀者”知道葛芮秋的日常性格中的記憶、感情和思想模式都只是一如他自己的“浮面性格”般,只不過是虛浮的表相。而在這虛浮的表相下潛藏著的更多更多——被命運捆綁在一起的,沒有性別分野的靈魂,這些靈魂命定要不斷、永遠再生、再生,永遠在輪回著背叛、仇殺、救贖的過程。而“旁觀者”本身、賀強尼的靈魂和這女人的靈魂就是這永世的三角關系中的三個點。
  “旁觀者”知道他命定的終极目的就是摧毀這個三角關系。唯有完成此事,“旁觀者”才會心安。
  依“旁觀者”看來,葛芮秋也像賀強尼,甚或大多數的芸芸眾生般渾然不覺除了“浮面性格”外,尚有一個真我存在,這一點倒是讓事情更好辦了。所謂的再生、命定和救贖等這些“旁觀者”無日或忘,視為最終、最真的真理概念,都不是他們那些凡夫俗子所能了解的。世上唯有极少數有慧根的靈魂——像他自己才被恩准能窺見神圣真知的全部光譜。而大多數人卻永遠看不到“浮面性格”下還有什么。“浮面性格”其實只不過是全部靈魂這顆璀璨的大寶石中某一個面而已。
  “旁觀者”的思維是如此的:從空中看去,點綴在海洋上的島嶼似乎已經是全部了,但只有當你潛到海洋下面,你才會發現島嶼只不過是海平面蓋住的大山露出來的一點點小角頭而已。
  “旁觀者”認為,一個人的“浮面性格”就像那些島嶼。但只在那些最有洞見的人才被賜准一窺其下全貌。
  頭頂上的做愛聲戛然而止,突然的岑寂打斷了“旁觀者”的思緒。他舉目上望,恨不得立時完成他命定的仇殺使命。那股恨——那股對寄居在葛芮秋身上背叛靈魂的恨,錐心刺骨地侵蝕他,和他本能的狡黠性格苦苦相搏。本能的狡黠終于戰胜,“旁觀者”轉身,快步离去。
  還會有更适合報仇的另一天的!
  差不多四點左右,強尼開芮秋的車送芮秋和她媽媽回醫院,他整個人都累垮了。是芮秋讓他筋疲力竭的。想到這一切以前曾是如此遙不可及,他不覺失笑。這次由她主動,而他簡直如置身天堂。但見她現在全身容光煥發,而他卻像是打了一下午的棒球般累垮,那些從不曾注意過的肌肉酸痛無比,他需要好好洗一個熱水澡、換一身衣服,再吃點東西。他計划送芮秋安全回到她父親的病房后,再火速沖回他家,預計一個小時內回來,因為現在都要到六點天才會黑。在醫院病房中,有她母親、妹妹,和一大堆一叫就會听見的醫生護土在旁邊,她應該安全無虞。再怎么說,現在也依然還是大白天。這個星期以來,他几乎不論是睡是醒,每一分鐘都陪著她,而現在才只离開一小時,應該不必太擔心。
  芮秋對此毫無异議,趁著她母親已先往醫院大門走去時,她探入車窗親他。
  “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好嗎?”他只是半開著玩笑,但她卻笑著站直身。
  “不會的。”她一指在他鼻尖一揮,轉身跟著母親身后走入醫院。強尼將車非法停在載病人的黃線區,看著她走開。她穿了一條樣式簡單的裙子,配了件寶藍色的絲上衣,腰間系了一條銀點皮帶,還戴了一對銀耳環,穿著半高跟鞋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強尼貪婪地欣賞那曼妙的身影,光看著她一步一步娉婷的走開,他就又再撩起對她無限的渴望了。
  回家的路上,几滴豆大的雨點啪啪落在擋風玻璃上,強尼扭動雨刷,抬眼望了一下天色。已經几星期沒有下雨了,但從往東不斷疾移的云勢看來,情況恐怕要變了。真好——也該下下雨了。
  他把車子停在五金店后面,從店外的樓梯爬上他的住處,省得進到店內,又听得有人出言不遜,或對他冷嘲熱諷。拿了門外信箱中的郵件,他便開門進去。門一開,“大狼”熱情地沖過來,沖得他差點往后滾下樓梯。
  “我也很想你啊!”他對歡喜蹦跳的狗儿說著,疼愛地撫著它的耳后,接著偏起頭,看著窗外陰險的天色,心想最好趁雨傾盆而下之前,帶“大狼”出去蹓蹓。想著便真的給狗儿圈上鏈子,帶它下樓去了。他們走到草坪上時,柏油路上的雨點又更多了。
  等強尼帶“大狼”回到家時,他的襯衫、牛仔褲上一點一點都是豆大的雨珠。如果這此雨珠的大小持續地下著,那么這場將來的雨,雨勢必然不小。
  回到家后,他馬上脫光,跳進浴缸沖了個澡,然后擦干身体,換上干淨的衣服。從和芮秋悠哉游哉的過了一個下午后,气溫降了不少,所以他便套上一件長袖牛仔布襯衫,開始扣鈕扣。邊扣邊掃視散在桌上的郵件,大多是宣傳文件、廣告之類的垃圾,還有一些帳單。另外從監獄轉來了一包牛皮紙袋的信件。光看到信封左上角戳蓋的地名就夠他毛骨悚然了。
  但,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他決定不再回首嗟歎,污點會從他的記錄抹去,正如他也執意將那段不愉快的回憶抹去。那些歲月屬于另一個賀強尼。芮秋和她對他的愛情,以及他們未來美好的遠景都已經讓他煥然一新。
  光想到芮秋,他的心便溫柔起來。他鼓气一吹,將心中的塊壘吹走,集中心神想現在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情: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當然是芮秋。待會儿去醫院時,要帶他的皮夾克去給她,讓她晚上留在醫院過夜時穿。她那件絲上衣美是美,就怕不夠暖。
  強尼机械性地撕開獄中轉來的信——沒什么原因,其實他倒想把這礙眼的大信封扔開。邊撕著,整個胃已經糾結起來——他在等什么呢?等獄方圣召召他再回去?他不覺自嘲地想道——其實里頭只不過是將寄到獄中給他的信件轉來而已。那些寫信的人不會知道他已經出獄了,真不知他們還會繼續寫多久。
  他將牛皮紙袋中的五、六封信倒出放在桌上,看到那個從不間斷寫信給他的人又來信了。她總是以紫色墨水寫在粉紅色信箋上,而且信上還噴香水。她洒的是一种味道非常濃烈的花香,香得強尼都皺起鼻子了。記得以前在獄中,這香味沒這么濃的,可能是被悶在牛皮紙袋中,才香得如此沖鼻吧!
  他撕開信封看她的信時,香味依然刺鼻。基于禮貌,他想也許他應該給她一張短箋,告訴她在信紙上跟他談情說愛簡直是浪費時間,不過想歸想,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寫這么一封信的。此后他也不會再看一眼獄中的郵件。那只會勾起他那些陳舊、丑惡的回憶,徒然令他生气而已。以后,他會拆也不拆的把它們視同垃圾郵件扔掉,好好過他的新生活。
  雖然沒什么興趣,但習慣使然,他還是大略看了一下她的信,看著看著,不覺納悶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女人竟會迷戀上一個陌生人,而且還是一個身陷囹圄、從不曾回過她一封信的殺人犯?此人在他入獄的十年間,風雨無阻,每周固定寫給他一封信,而且從一開始便采取一种令他啼笑皆非的親昵口吻。見鬼!他甚至連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因為她每封情意纏綿的信未,除了寫上“永遠是你的”外,從不署名,也從不曾稱呼過他。每封信的開頭都是“吾愛”。從她的口吻看來,她也許已將他們彼此視為夫妻。
  真是詭异!強尼作了個鬼臉,把那封信再扔回桌上那疊信上,便走入廚房洗手,想洗去那股甜膩的香味。洗完手,拎起他的夾克,便准備出門。
  雨勢開始僻哩啪啦,他三步兩步地下樓,下到一半時,腦中轟然靈光乍現,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曾經聞過那股香味——不只是在信中聞過,而且還是最近聞的。是從他回泰勒鎮以后,在某一個女人身上。他千真万确的肯定,就如同他确知雨水落在他頭上一樣的肯定,但他就是怎么也無法馬上將那張臉孔跟那股香味的記憶湊在一起。
  警長曾問過他,是否此地仍住有任何他以前的舊女友,當時他的回答,至少据他自己所知,是沒有。但此刻,強尼的腦中迅如閃電地轉著,突然乍不及防地想到一個最恐怖的可能情形。
  不管是誰寫那些肉麻兮兮的信給他,那個人很可能就在泰勒鎮。也許她一直都在這儿。也許她——不是他,是她——就是殺死蘭妲和瑪麗的人。因為她幻想她自己在跟他戀愛。
  不管她是誰,自從他出獄以來的這几個星期內,他一定曾碰過她不只一次。他苦苦思量到底是什么時候,那股香味的記憶竟像繚繞不散般地跟著他。恐怖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出來。那几乎任何人都有可能,城內任何一個女性都有可能。任何一家店里的員工,任何來五金店買過東西的女顧客,任何葛家的朋友。
  也許查得出這些信的出處。強尼支轉身子,再跑上樓,忙亂地將鑰匙插入鎖孔,好不容易才打開房門。門未及關,他便沖向桌子,拿起那封信和它的信封。
  寄信人的地址是路易斯維爾的郵政信箱。這應該不難查出。
  他手拿著信,沖向電話,拿起話筒撥號。當線那頭一個平板的女聲出現,他便說:“請轉魏警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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