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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翌晨,米契睡得香甜。艾蓮囫圇吞下高蛋白高纖維早餐和一杯咖啡,留一張措辭愉快的字條。署名時想了半天,才簽下一個“艾”字。
  公司坐落于蒙歌馬利街的一棟高樓。她一踏進辦公室,她的年輕秘書兼助理編輯凱玲,面帶松口气的表情跟她打招呼。
  “很高興你終于來了。”凱玲遞給她厚厚一疊四种顏色的留言紙。“你不在的時候,這里簡直亂成一團。”
  藍色是私人電話,白色是業務上的,黃色是業務上的急迫事件,紅色是緊急事件。自凱玲加入公司,艾蓮的辦公室就變得五顏六色。盡管如此,她不得不承認凱玲的組織能力一流,做事有條不紊。凱玲今天為何神色慌張,想必事出有因。
  “我們有麻煩了?”艾蓮試探地問。
  “不僅有麻煩,事實上事情已嚴重到必須把窗戶封死,否則四天前半數以上的職員早就跳樓自殺了。”凱玲突然想到艾蓮為何請假,因此,難為情地扮鬼臉。“對不起,我只顧著報告公司的事,忘了……”她深吸口气,對艾蓮投以怜憫的目光。“米契好嗎?更重要的是,你還好吧?”
  問得好,艾蓮心想。要是她知道答案就好了。“除了一點小病,米契沒什么大碼。至于我……事情滿复雜的。”
  “我可以想象。”凱玲紅色鏡框后的那雙眼睛,充滿好奇。
  “什么事搞得大家都想自殺?”
  “梅莉沒告訴你?”
  “沒有,我最近很忙。到底發生什么事?”
  “崔雷西想接手《舊金山趨勢》。”
  崔雷西是財大气粗、專門并購雜志社和報社,視美國出版業為自助餐菜肴的澳洲富豪。
  “別開玩笑了。”
  “是真的。我才不為那种人工作呢!”凱玲不屑地說。
  “我們的出版模式并不合他的胃口,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這要問梅莉才知道,她在她的辦公室等你,你赶快去。哦,對了,約拿打電話來,要我提醒你今天要一起去挑選一樓浴室的磁磚,他約你中午在磁磚店碰面。”
  “麻煩你替我回電給他,說改天再去。”
  “好的。”
  艾蓮不理會凱玲好奇的目光。“如果有人打電話來,我在梅莉那里。”
  危机終究是危机,但崔雷西至少替她解決了一個問題:她可以暫時不必為私人的事情大傷腦筋了。
  米契在敲擊聲中蘇醒。半夢半醒時他以為被關在烽火中的破屋內,待眼睛睜亮,才記起這里是舊金山,是艾蓮的家,不是貝魯特。
  艾蓮。家。多甜蜜的字眼啊!他穿上艾蓮在華府為他買的牛仔褲,去尋找聲音的源頭。
  他在一樓后廳找到正在釘牆板的工人。他記得艾蓮說,要把后廳改裝成書房和辦公室。
  他默默注視了一會儿,惊訝于對方熟練的動作。要是他,不把自己的指頭捶扁才怪。他清清喉嚨。“你就是哈約拿?”
  約拿僵住。他放下榔頭,轉身面對米契贊賞的笑容。這張臉就是他以前常在電視上看到的,不過有點不同,英俊的五官似乎變得較成熟,比以前更有想力。他嫉妒地想著,不知艾蓮是否也覺得這家伙比以前更有魅力,更吸引她。
  “正是在下。你是……”
  “康米契,艾蓮的丈夫。我太太說得對,哈先生,你是很不錯的建筑師,樓上的裝潢真是好得投話說。”
  “謝謝。”約拿仔細觀察米契,想找出艾蓮是否對她前夫吐露真相的蛛絲馬跡。“不過若客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對建筑師而言也幫助不小。”至少她以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在心里補充。
  米契摩挲著几天來未刮的下巴,四處走動打量。滿地的灰泥在展跨中飛舞。“這樣形容艾蓮,蠻有意思的。”
  約拿揚起一道眉毛,但沒做聲。
  米契踱到鋸木架旁,瞧一眼難懂的設計圖。“她說你剛開始整修時,這棟房子凌亂不堪,簡直要重修才能住人。”
  “這棟房子廢置了好一段時間,地基、天花板、電線線路、水管等等都得更換。”
  米契不敢置信地搖頭。“光是這棟破房子的售价加上整修費,就足夠讓她買一棟多層的高級住宅了。”
  “我也這么想,可是她堅持要這棟房子。”
  他堅硬如石的表情足以和拉什莫爾山的頭像媲美,米契暗忖,我是哪里得罪他了?米契擺出聞名全球的微笑。“只可惜,她在你完工之前就得离開這棟房子了。”
  “她沒跟我提起要离開的事。”
  米契把這位建筑師戒慎的表情歸咎于他害怕做白工,領不到錢。“這件事還沒有定論,”他安慰約拿,“我因剛到家,暫時沒去想未來的事。不過你大可放心,哈先生,不管決定如何,我保證絕對履行你和艾蓮簽定的合約。”說完,米契走出后廳,轉入廚房。
  約拿立在艾蓮堅持要布置成他辦公室的后廳,回想他与艾蓮見面的第一天……
  那天,約拿按約去艾蓮家。她來開門時,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她本人比在電視上漂亮。
  她露出親切的微笑說:“你就是我哥哥派來為我收拾這堆殘局的大法師?”
  “我是哈約拿,不是大法師。”他環看房子四周叢生的雜草,剝落的牆漆和釘著木板的窗戶。“老實說,康太太,要讓這里恢复原狀,可要請法力比大法師強數十倍的人才行。”
  “別告訴我你對自己沒信心喔,哈先生?”約拿心想,她最美麗的就是那對靈魂之窗,活靈活現,充滿智能,且熱情洋溢。
  “我是唯實論者,康太太,我見過不少太倉促買下這种維多利亞式老房子,以為只消花几個周末時間刷刷牆、除除草,就可以高枕無懮地坐在前廊享受一杯冰涼的檸檬計。”
  “我知道要花不少心力整修,檢查報告書上寫得很詳細。”
  “你有檢查報告書?”
  “當然。雖然評估結果憑良心講不是很令人滿意,可是從我第一眼在樓上臥室看到海灣的廣闊視野,就下定決心要這棟房子,不論評估結果如何。”
  好感性的女人呀j約拿暗忖。他早該料想到,除了這种女人,誰會買這种華而不實的老房子,自找苦吃?而除了另一個感性的笨家伙,誰愿意放棄建筑業的大好前程,跑來這里替人整修房子?
  “我來瞧瞧報告書上怎么說。”他邊看邊搖頭。“你是否考慮過把房子拆掉,再蓋一棟新的?”
  她的回答簡洁有力。“不。”
  “費用也許比整修還省。”
  “錢不是問題,我祖母留給我一筆信托基金,20年來累積不少利息。”
  “你最好記住‘有錢不張揚’這句警語,”約拿提醒她,“不少建筑師若知道有油水可以撈,至少會增收你百分之五十到八十的整修費。”
  她仔細地打量他,然后滿意地說:“但是你不會。”
  “對,我不會。”
  綠眸的笑意足以酥軟任何鐵鑄的心。“走,我帶你去參觀其它地方。”
  約拿看過報告書,心里已有個譜,可是到屋內仔細一瞧,才知報告書的評估似乎太樂觀了一點,這棟令艾蓮不忍割舍的老房子,簡直和廢墟沒兩樣。他跟著艾蓮爬到樓上臥房,一邊思考著如何說服她損失一點小錢,再買其它較實惠的房子。
  “太不可思議了。”他走到小棋窗旁,帶著贊歎的眼神欣賞窗外美景。夕陽下的海水閃耀金光,白帆迎風招展,海鷗在水面上盤旋,尋找食物。另外,他似乎看到三個黑色的東西在水里游動。
  “那是什么?”
  “鯨魚。”艾蓮如夢似幻的甜美聲音流露著對大自然的敬畏。“很惊訝吧。”
  他惊訝的是,腦海中為何突然浮現与她做愛,听她用那性感的嗓子喚他名字的幻想。他感覺欲念開始蠢動。
  她站在他旁邊,觀看在金色水面犁出一條淺溝的鯨魚。她仰頭看他。“你覺得如何?”
  覺得如何?嗯……你有一雙令男人百看不厭的美眸。“你是指鯨魚?”
  她滿臉狐疑。“我是說房子。”
  “哦。”他費了一番勁,才想起今天來此地的目的。“首先,地基已經腐朽了。”
  “千万別告訴我,它已經坏到無藥可救了。”
  “的确不樂觀。大部份維多利亞式老房子的地基都是用杉木撐立的,雖然杉木可以防潮,卻無法防止白蟻啃噬。”
  “不能用殺虫劑消滅它們嗎?”
  “當然可以。不過你還有個難題,大部份銀行只接受有混凝土地基房子的貸款申請。”
  “你是說我沒辦法申請貸款?”
  “除非你換地基。”
  “怎么個換法?”
  約拿在紙張上畫圖形,協助說明。“首先,用起重机吊起房子,把杉木柱和舊梁拔除,然后控環形深溝和模殼以容納牆和基腳,再將混凝土倒進模殼,兩三天干了之后,就可把房子放到新地基上。”
  艾蓮看著草圖,研究半天。“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做。還有呢?”
  “你得換掉舖了三層瀝青的木造屋頂,修理被屋頂壓坏的結构。重新換上新的杉木板,不僅忍風吹耐雨打,堅固耐用,也較符合維多利亞品味。”
  “這主意不錯。還有呢?”
  “把鐵制的管線換成銅制的。”
  “浴缸呢?如果能保留就好了。”
  提到獅腳浴缸,他腦海突然浮現艾蓮在泡沫中的撩人景象。“浴缸也不行了。不過,別擔心,我替你換個更棒的古銅浴缸。”
  “听起來真不錯。”她滿怀希望地說。
  “我還沒說完。所有銅絲線都要換過,連牆一起換,反正內部要重新裝滿。”
  “老天,”艾蓮有點泄气,“我只知道要花不少心力,沒想到工程竟然這么浩大。”
  “你才知道。不過只要你知道自己要什么,能期待什么,任何事都會迎刃而解。”
  “那么,你是愿意接這份工作?”
  “只要你有決心,我當然義不容辭。”
  艾蓮的目光在窗外停留片刻。他看得出她真的很愛這棟房子,不論它外現如何,她都會長長久久地住下去。
  “我從不拒絕挑戰。”她說。“在你改變心意之前,咱們何不到街頭的酒店慶祝我們的首次合作?我請客。”
  他想:哪個男人拒絕得了那對翡翠綠眸?“要慶祝可以,但由我請客。”看她似要爭辯,連忙補充一句:“你的錢要省下來整修房子用。”
  她考慮片刻。“好吧,下次我再請你。”
  好個下次,他喜歡。“你是老板嘛。”
  愛爾蘭酒吧窄窄小小的,隱密而不拘束,酒保的特殊口音仿佛是古代來的訪客。店內空空蕩蕩的,除了酒保,還有兩個老年人在射飛鏢。
  約拿和艾蓮選擇后方的座區,待坐定,立刻繼續剛才的討論。他打算換掉臥室的窗,好把美景盡收眼底。然后在廚房旁邊加蓋一間充滿綠意和陽光的日光室,作為恢复一周工作疲勞的地方。
  艾蓮全部接受他的意見,但也加入一些自己的意見。當她傾過身來,在他畫的廚房中央描出一個島狀柜台時,約拿聞到一股濃郁的神秘香味,不禁聯想起巴黎、月夜、爵士樂和火辣辣的性。他從不把工作和娛樂混為一團,但這份工作似乎是上帝有意安排他与康艾蓮成為一對戀人的紅線。
  “敬我的老房子。”艾續舉高酒杯,甜美的微笑和她的体香一樣醉人。
  “敬你的老房子和新挑戰。”他說。
  約拿轉身繼續工作,他知道在他們認識的第一天,他就已經愛上她了。隨著日子的飛逝,他愈發覺得他的生活不能缺少她,他的未來也不能沒有她。
  他們彼此相屬,是不能分割的好伙伴。盡管他很同情艾蓮的處境,然而,只有在米契离開這棟房子——他們的房子之后,約拿才能完全放心。
  怀梅莉在她裝潢气派的辦公室來回踱步。“我才不把辛辛苦苦創辦的雜志,拱手讓給那個寡廉鮮恥的澳洲人呢!”她點燃另一根煙,前一根還在煙灰缸里冒煙。
  艾蓮把信件重讀一遍。“他沒提要出价購買呀?”
  “那他找我干嘛?”。
  “也許就像他所說的,只想找一名出版同業共進晚餐。”
  “才怪。他不知覬覦多久,只是苦無机會下手而已。”
  “他找不到机會的。”艾蓮自信滿滿地說。出版界對品質把關最最穩的,就是梅莉姑媽。“只要你不點頭,他奈你何?”
  “俄驅報的發行人也這么說,結果呢?上星期發行人的名字即已換上崔某某。”
  “我不否認他是很積极,不過,你不覺得你在自尋煩惱嗎?”艾蓮不解地問。她從未見過她姑媽這么無助。銀金色頭發与手指絞在一塊,唇膏沒補,臉色异常蒼白,兩額卻气得通紅。梅莉一定有麻煩了,不光是崔雷西想要接辦的問題。
  “哈!”梅莉七勞生煙。“煩惱何必自尋,崔雷西會主動送上你家。”
  “听你的口气,好象認識他的樣子。”
  梅莉咕咬著一些不置可否的話。“他是老色鬼,看女人特別有眼光。何不這樣,你陪他吃飯,給他几個笑臉,對他撤撒嬌,再把他送回澳洲老家?”
  “我現在可是自身難保,況且,他要見的是你。”
  “也許該給他一個教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讓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梅莉近乎自言自語地說。“既然你不幫我,我就跟他干耗,到最后一刻再打電話到他住的旅館,通知他我有事走不開。”
  問題暫時解決了,梅莉的表情從緊繃轉為怜憫。“他怎樣了?”
  “米契很好。”艾蓮答道。
  “我知道米契很好,昨晚我還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他在机場念了一篇無聊的聲明呢。我指的是約拿。”
  “我不知道。”
  梅莉挑動眉毛。“你不知道?你怎會不知道你未婚夫如何度過這個令他尷尬的時期?”
  艾蓮垂下視線,刻意避開姑媽犀利的目光。“自從我在華府叫他回來把他的東西搬离我的房子之后,我們就沒再說過話。”
  “什么?你為什么要那樣對他?”
  梅莉停下來,輪到艾蓮開始踱步。“如果讓米契發現我的衣柜有別的男人的衣物,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
  “米契住你的房子?”
  “難不成要他睡街頭?”
  “我以為他跟伊麗住在一起。”
  “伊麗覺得讓米契跟我回去比較妥當。”
  梅莉接著說:“伊麗是他母親,當然會為他著想。然而誰會為你或約拿著想?”
  “我自有打算。”艾蓮嘴硬地說。
  梅莉注視她良久,才開口道:“但愿如此,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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