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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一)



  已經有一年多,我苦惱,一個被給予怪模怪樣的玩具的孩子所能有的苦惱。我13歲。
  那玩具一有机會就增加体積,根据它的玩法來看,它是個极為有意思的玩具。但是沒有一個地方寫著使用方法。所以,當玩具想開始跟我玩的時候,我被搞得無可奈何不知所措。這屈辱和焦躁不時加重,有時使我甚至想去傷害玩具。但是,結果,我知道了縱容的秘密,對這不听話的玩具,我只好屈服,無可奈何地注視著它那吵鬧的樣子。
  于是,我變得更加虛心地想聆听玩具所向往的地方。這樣一想,這玩具倒是已經具備了一定的确實的嗜好,即所謂秩序。嗜好的系列再加上幼年時期的記憶,說來說去總是离不開在夏日海上見到的裸体青年,在神宮外苑的游泳池見到的游泳選手,与表姐結婚的膚色淺黑的青年,很多冒險小說中勇敢的主人公。以前,我將這些系列与另外的詩一般的系列混淆了。
  玩具也朝著死亡、流血和僵硬的肉体冒頭。學仆有的,悄悄地從他那儿借來的故事雜志卷首畫上所能見到的充滿血污的決斗場面、剖腹的年輕武士的畫、中彈后咬著牙而鮮血從抓著軍服的手之間流淌出來的士兵的畫,小結[日本相扑中的等級之一]程度的不太胖的肌肉結實的相扑選手的照片……一看到這些,玩具馬上就抬起它好奇的頭。“好奇”這個形容詞要是欠妥的話,將其換成“愛的”或是“欲望的”都可以。
  我的快感,隨著懂得這些,漸漸有意識地、有計划地動了起來。直至進行選擇、整理。如果認為故事雜志的卷首畫的构圖有不足之處,就先用彩色鉛筆臨摹,以此為基礎加以充分的修正,畫的都是些捂著胸上的槍傷,跪著的馬戲團的青年;跌落下來摔破了頭,半邊臉被血污覆蓋的倒在地上的走鋼絲者等等。可在學校的時候,由于也擔心放在大柜抽屜里的這些殘虐的畫是否會被發現,所以連課也無法好好听。我怎么也做不到畫完后就匆匆撕毀扔掉,因為我喜愛玩具一類的東西。
  就這樣,我那不听話的玩具,別說第一次目的,就連第二次目的——所謂為了“惡習”的目的也沒見完成,只是空度時光。

  在我周圍,發生了各种環境的變化。全家离開了我出生的那幢房子,分別搬進了一個鎮上相距不到60米的兩幢房子。一方是祖父母和我,另一方是父母和弟弟妹妹,形成了各自的家庭。這期間,父親曾奉命出訪,在歐洲各國轉了一圈后歸來。不久,父母一家又搬了家。父親終于下了遲到的決心,想趁机將我領回自己家里。所以,經過了被父親稱為“新派悲劇”的祖母与我別离那一幕,我也搬到了父親新搬的地方。与留在原處的祖父母家之間,已經隔著不少的國營線車站和市營電車站。祖母晝夜抱著我的照片哭泣。我如果破坏了每周一次住到她那儿的條約,她馬上就大發雷霆。13歲的我有個60歲的情深意篤的戀人。
  這期間,父親留下家人到大阪工作去了。
  一天,我因有點感冒沒讓去上學。這反到好了,我將父親的外國禮品畫集,搬了几本到房間里仔細地看了起來。特別是意大利各城市美術館的導游冊中所能見到的希腊雕塑的照片版,使我著迷。眾多的名畫,只要是裸体的,其中黑白的照片版与我的嗜好相吻合。這也許是出于它看起來更寫實這一簡單的理由。
  我今天是第一次看現在手上的這類畫集。因為吝嗇的父親怕孩子的手把它碰髒,就把它深藏在壁櫥里,(一半是因為怕我被名畫上的裸女所迷惑。即便如此,他真是估計錯了!)我也沒對此抱著像我對故事雜志卷首畫那樣的期待。——我向左翻著所剩不多的几頁。忽然,從一角出現了一個我只能認為是為我所畫,并在那里等待著我的畫像。
  那是收藏于熱那亞羅索宮[意大利著名美術館之一]歌德·萊尼的《圣塞巴斯蒂安》。
  以斯提安風格的陰郁森林和黃昏天空的昏暗遠景為背景,微微彎曲的黑色樹干是他的刑架。非常俊美的青年被赤身綁在那樹干上。雙手高高交叉。綁著兩個手腕的繩子系在樹上。其他地方看不見繩結。遮著青年裸露身軀的,只有那松松地圍于腰間的白色粗布。
  我也看得出那是幅殉教圖。但是,文藝复興后期的唯美折衷派畫家畫的這幅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圖,倒是幅散發著濃重异教芬芳的作品。因為在他那可与安提諾烏斯[約110—130,羅馬皇帝哈德良寵愛的孌童]媲美的肉体上,毫無在其他圣者們身上所見到的那种傳教的艱辛和老朽的痕跡,只有青春,只有光彩、只有美麗、只有逸樂。
  那白皙無比的裸体,被至于薄暮的背景前,耀眼奪目,那親身作為大內虎威習慣了彎弓舞劍的結實臂膀,被抬到不過分的角度,使被束的雙手正好在發頂上方相交,臉微向上仰,凝視著天上榮光的眼睛安詳地睜著。在挺出的胸膛、收緊的腹部、稍稍扭動的腰間所漂動的都不是痛苦,而是搖曳著某种音樂般憂郁的逸樂。要是沒有深深射入左腋窩和右側腹的箭,往往會看成是羅馬的競技者,在薄暮中倚著庭園的樹歇息的情景。
  箭射入他那健美的、青春的肌体,像是要以無比痛苦和歡樂的烈焰,從內部燃燒他的肉体。但是,沒有畫流血,也沒有像其他塞巴斯蒂安像一樣畫上無數的箭。只有兩支箭,將靜謐、端庄的影子投在他那大理石般的体膚上,宛如投落在石階上的枝影。
  其他暫且勿論,上面的判斷和觀察,都是后來的事情。
  在看到那幅畫的一剎那,我的整個存在被某种异教的歡喜所搖動。我血液沸騰,我的器官充滿憤怒的色彩。那巨大的,几乎要迸裂的我的玩具,前所未有地強烈地期待著我的動作,責難我的無知,并气憤地喘息著。我的手不知不覺地開始了沒人教過的動作。我能感受到來自我体內的昏暗、輝煌的物体迅速奔涌而上的跡象。這時,突然它伴隨著一陣頭昏眼花的酩酊而迸射出來。
  ——稍過了一會儿,我以凄慘的思緒環視著我自己所面對的桌子周圍。窗邊的楓樹,將明亮的影子洒落在我的墨水瓶、教科書、字典、畫集的照片版以及筆記本上。白濁的飛沫挂在那教科書的燙金書名、墨水瓶的瓶肩、字典的一角之上。其中有的昏濁無力地滴落著,有的像死魚眼一樣,發出昏暗的光澤。……幸運的是,畫冊被我瞬間用手捂住,才免遭玷污。

  這就是最初的、拙劣蹩腳的、突發性的“惡習”的開始。

  希爾休弗爾德[1868—1935,德國性科學家]所列舉的倒錯者特別喜好的繪畫雕塑類,第一位便是“圣塞巴斯蒂安的繪畫”,這對我來說是個很有趣的偶然。這便于使人推測,在變態者,特別是先天性變態者的身上,變態的沖動与淫虐狂性的沖動,絕大多數場合是錯綜复雜的、難以區別的。
  据說圣塞巴斯蒂安生于三世紀中葉,后成為羅馬軍隊的近衛隊長,以殉教結束了30歲多一點的短暫生涯。他死的那年,即公元288年,正是戴克里先皇帝當政。這個出身貧苦,后來飛黃騰達的皇帝,以獨特的溫和主義為世人景仰。可副皇帝馬克西米努斯對基督教的厭惡,將效法基督教和平主義而逃避兵役的非洲青年馬克西米利亞努斯處以死刑。百人隊長馬爾凱斯的死刑也是出于同樣的宗教性的守戒問題。圣塞巴斯蒂安的殉教,被理解為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發生的。
  近衛隊長圣塞巴斯蒂安秘密皈依基督教,安慰獄中的基督徒,在促使市長及同仁改宗行動暴露后,被戴克里先宣判死刑。一位虔誠的寡婦為他掩埋被射入無數支箭且暴尸荒野的尸体,赶到刑場來,可是她發現他的社体還有熱气儿。在她的護理下,他醒了過來。但是,由于他很快又反抗皇帝,說出褻瀆他們神靈的話,所以這次死于亂棍之下。
  這傳說中复蘇的主題,只能是“奇跡”的請求。什么樣的肉体能從那無數的箭傷中复活呢?
  我為了能更加深刻地理解我官能性的劇烈歡樂是什么性質的東西,將我很多年后所創作但未完成的散文詩揭示于下。

  圣塞巴斯蒂安
  一次,我從教室的窗口發現外面一棵被風搖曳著的、不太高的樹。看著看著,我心潮翻涌起來。那是棵出奇漂亮的樹。它在草地上构筑起圓潤端庄的三角形,眾多枝條燭台般左右對稱地伸展,托著重重的綠葉;在那綠葉下面,可見暗暗的黑檀木台座般堅穩的樹干。創作极盡精巧,亦不失“自然”优雅超脫之气。那樹木挺立著,守著它自己是自己的創造者一樣的明朗沉默。它又的确是件作品。而且也許是音樂,是為室內樂譜曲的德國音樂家的作品;是可謂圣樂的宗教靜謐的逸樂,像織錦壁挂的圖案,听起來充滿富麗堂皇和依戀之情的音樂……
  所以,樹的形態与音樂的類似對我來說具有某种意味,當這二者結合而形成更深一層的東西襲扰我時,那難以表達的不同凡響的感動,至少不是抒情性的,而是像在宗教与音樂的關聯上所能見到的那种昏暗的酩酊之類,即便這樣看也沒有什么不可思議的。突然,我問自己“是否就是這棵樹?”
  “那棵反綁著年輕圣者的手,像雨后的水滴一樣,將神圣的大量的鮮血滴在樹干上的樹?他因臨終痛苦而旺盛燃燒的青春肌体劇烈摩擦扭動著(那也許是世上所有快樂和煩惱的最后證跡)的那棵羅馬的樹?”
  据殉教史所傳,那個戴克里先登基后的數年間,在夢想能有像小鳥一樣自由飛翔的無邊權力的時候,近衛軍的年輕首領——哪個兼備使人想起曾被哈德良皇帝寵愛的著名東方努力的柔軟身軀和大海般無情的叛逆者的眼神的年輕首領,以信奉禁神罪被逮捕。他英俊倨傲,他的盔帽上插著鎮上姑娘每天早晨送的一朵白色百合花。百合花經過他艱苦的練兵后,順著他雄渾的垂發,优雅地低垂著,那樣子宛如白天鵝的頸項。
  無人知曉他生于何地來自何方。但人們預感到:這個具有努力身軀和王子容貌的年輕人,是作為逝去者而到此的;他是牧羊人恩底彌昂[希腊神話中年輕英俊的牧羊人]的化身;只有他才是被比任何牧場都濃綠的牧場的牧人中選出的。
  而且,几個姑娘确信他是來自大海。因為他的胸膛可听見大海的轟鳴。因為他的眼里浮現著生于海邊而又不得不离開那里的人瞳孔里所浮現著的大海所給予的紀念性的神秘而還沒有消失的水平線;因為他的歎息像是盛夏的潮風一樣熱,帶著被打撈上來的海草的气味。
  塞巴斯蒂安——年輕的近衛軍首領——顯示出的美難道不是被殺的美嗎?羅馬的那些被滴著鮮血的肉香和松筋徹骨美酒的香气養育了五感[指視、听、嗅、味、触五感]的健壯女人們,很快感覺到他自己尚不知道的不詳命運,因此而愛他,難道不是嗎?雖察覺到不久就要從撕裂的肉体縫隙中噴射而出,可熱血卻比平時更加洶涌快速地在他白皙的肉体內流淌。女人們增們可能沒听見那熱血強烈的希求呢?
  不是薄命,絕不是薄命。是更加傲慢的不詳,是可以稱為輝煌的東西。
  譬如在甜美的接吻正熱烈的時候,雖然活著但死亡的痛苦也許多次在他的眉宇間掠過。
  他自己也朦朧地預感到,在他的前途上等待他的只有殉教;將他与凡俗分隔開來的,只有這悲慘命運的標志。
  ——且說那天早晨,塞巴斯蒂安迫于軍務繁忙,黎明蹴舖而起。他拂曉時分做了個夢——不吉祥的喜鵲聚在他的胸前,用扑打著的翅膀蓋住了他的嘴——但是,他每夜栖身的簡陋床舖,每夜將他帶入大海的夢境,散發著打撈上來的海草的气味。他立于窗邊,一邊穿著不斷嚓嚓作響的鎧甲,一邊看著馬扎羅斯星團沉于遠處環繞著神殿的森林上空。遠眺那异常壯麗的神殿,他眉宇間泛起最符合他、几乎近于痛苦的輕蔑表情。他呼喚唯一神的英名,低吟二三句可怕的圣句。這樣,的确從神殿方向,從分隔星空的圓柱行列附近,傳來劇烈的響徹四方的呻吟聲,像是將他那微弱的聲音放大了几万倍后又送回來的回聲。那是響徹星空的、像是某种异常堆積物崩塌的聲響。他微笑,然后垂下眼睛,看到穿過拂曉的昏暗,一群姑娘像往常一樣,各個手捧還未開放的百合花,為晨禱而悄悄向他住所走來。……

  初中二年級的一個隆冬。我們已習慣了長褲;習慣了相互只叫對方名字;(小學時代,老師要大家互相稱呼時要加“□□”,另外,即便在盛夏時節,也不能穿露膝的襪子,穿上長褲以后的最初的喜悅,就是再也不用讓緊繃繃的襪口勒著大腿。)習慣了輕視老師的不好風气;習慣了在茶館相互請客;習慣了繞著學校的樹林亂轉的游戲;習慣了住校生活。只是,惟獨我不了解住校生活。因為謹慎從事的父母,以我体弱多病作擋箭牌,請求免除了我的几乎是強制性的初中一、二年級的住校生活。另外一個最大的理由,說穿了就是不能讓我學坏。
  走讀的學生很少。從二年級的最后一學期,那很少的一伙人中新加入了一人。他叫近江。他是被用某种粗暴的手段從學生宿舍赶出來的。以前我沒怎么注意他,到了所謂“不良”的清晰的烙印因驅除而打在他身上時,我忽然變得目光很難從他身上移開。
  一個總是面帶微笑的熱心的胖朋友,帶著酒窩的笑臉來到我這里。這种時候的他,肯定是掌握了某种秘密消息。
  “有好事要跟你講。”
  我從暖气旁离開。
  我跟熱心的朋友來到走廊,靠在可以看見寒風亂舞的射箭練習場的窗子上。那里基本上我們密談的場所。
  “近江啊……”——朋友像是很難啟齒,臉已經緋紅。這個少年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大家一提那种事,他就馬上否定,很會辯解。“那种事絕對是瞎說,因為我知道得很清楚。”听到朋友的父親中風,他又忠告我說,中風是傳染病,最好少靠近那個朋友。
  “近江怎么了,恩?”——在家仍然使用女性用語,可是我一到學校就說起相當粗俗的語言。
  “這是真的,近江這家伙,听說是個‘有過那种經驗的人’。”
  很可能有這事。他已經兩三次不及格,他骨骼清秀,臉的輪廓放射出超越我們的某种特有的青春光彩。他生性清高,蔑視一切,對他來說,不值得輕蔑的東西根本沒有。优等生正因為是优等生、教師正因為是教師、交警正因為是交警、大學生正因為是大學生、公司職員正因為是公司職員,都一一被他蔑視,被他嘲笑,真是毫無辦法。
  “哦?”
  我雖不知道什么,瞬間聯想到近江修理軍事訓練用手槍時靈巧出色的表現。不由想起只是被軍訓老師和体操老師破例喜愛和优待的他那俊俏的小隊長形象。
  “所以啊……所以嘛!”——朋友露出只有中學生才明白的淫蕩的竊笑。“听說那家伙的那玩意特別大。下次玩‘下司游戲’是你摸摸看,就知道了。”
  ——“下司游戲”是這個學校在中學一二年級間長期蔓延的傳統游戲,似乎真正的游戲就像是這樣,与其說游戲不如說更像是疾病。大中午,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另外一個人從旁邊悄悄地接近,然后伺机下手。如果順利地抓到,胜利者就跑到遠處,然后歡呼雀躍。
  “好大喲,A這家伙,好大喲!”
  無論這游戲怎么來的沖動,它只是為著被害者的可笑的樣子而存在的。只見小胳膊下夾著的教科書和所有的一切都被扔掉,用兩手捂住被攻擊的地方。當然,嚴謹地說,他們在此發現自己被笑而解放了的羞恥,更加高聲笑被害者臉上所露出的共同的羞恥表情,以此達到嘲弄的目的,并因此而感到滿足。
  受害者像是約定好了地高叫道:
  “啊,B是下司哦!”
  于是,周圍的合唱般的叫喊与之相和:
  “啊,B是下司哦!”
  ——近江是這游戲的高手。他攻擊迅速,大都以成功告終。有時侯,往往使人感到是否所有人都默默不語地期待著他的攻擊。相反,實際上他屢屢遭到受害者的報复,只是沒人能報复成功。他總是手插在口袋里走動,在伏兵沖上來的同時,用口袋里的一只手和外面的一只手,瞬間构成雙重鎧甲。
  那朋友的話,在我心里种下了某种惡毒的雜草般的思緒。以前,我也和其他朋友一樣,帶著极為天真無邪的心情,加入到“下司游戲”之中。但是,那朋友的話,使我不由將我自己無意識地极力辯解的那個“惡習”——我獨自一人的生活,与這游戲——我的共同生活,難以回避地聯系在一起。這是通過他那“你摸摸看”的語言,將其他天真無邪的朋友無法理解的特殊含義,突然地、不容分說地裝入了我的心中而被弄清的。
  從那以后,我就不參加“下司游戲”了,我害怕我襲擊近江的那一瞬間,更害怕近江會襲擊我的那一瞬間。一旦要出現爆發游戲的跡象,(事實上,這游戲的突發情形,同暴動和叛亂在若無其事中發生的情形很像。)我就避開人群,只是從遠處眼皮也不眨一下地盯著近江的身影。
  ……可是,從我們都沒意識到它之前,近江就開始將他的影響強加于我們了。
  例如襪子。當時面向軍人的教育已經侵蝕了我的學校,著名的江木將軍之“朴實剛健”遺訓被重新提出,鮮艷花哨的圍巾、襪子都被禁止穿戴。規定不許圍圍巾,襯衣要白色,襪子要黑色,至少是一色的。但是,只有近江未間斷過圍白綢子圍巾,穿有鮮艷圖案的襪子。
  對于禁令的最初叛逆者,他是將不良改換成叛逆這一美名的難以想象的老滑頭。他親身認清了少年們對叛逆這一美名是何等的脆弱。在親密的軍訓老師——那個老農下士簡直就象近江的小兄弟——面前,故意慢慢地圍上白綢子圍巾,將綴著金色紐扣的外套,領子像拿破侖式左右敞開穿著。
  但是,群愚的叛逆,在任何場合都不過是小里小气的模仿。如有可能,它避開結果的危險,只想品味叛逆的美味,我們從近江的叛逆中,只抄襲到艷麗的襪子。我也沒有例外。
  早晨,一到學校,在上課前吵鬧的教室里,我們不坐在椅子上而是坐上課桌聊天。穿了新花樣的艷麗襪子來的早晨,美滋滋地捏提著褲子的精神線坐在課桌上。于是,眼睛尖的很快就報以感歎聲:
  “啊,好刺眼的襪子!”
  ——我們不知道胜過刺眼這句話的贊美之辭。但是,這樣一說,無論是說者還是被說者,都會想起只要不到整隊間隙就不會露出的近江那傲慢的眼神。
  一個雪后晴朗的早晨,我很早就赶往學校。因為朋友打來電話,說明天早晨打雪仗。我本來就有一想到事情要拖到第二天,頭天晚上就睡不著覺的毛病,所以第二天過早地醒來,然后也不管時間早晚就到學校去了。
  雪正好能淹沒鞋子。太陽還未升起的這段時間里,景色由于雪的緣故顯得凄凄慘慘,一點都不美,看上去像是包扎著街景傷口的有點髒的繃帶。因為,街道的美,只是傷口的美。
  隨著接近學校前面的車站,我從空蕩蕩的國營電車的窗子,看見太陽升起在工厂街的對面。風景充滿喜悅色彩。不吉利地聳立著的一排煙囪、昏暗起伏的單調的石棉瓦屋頂,在旭日照耀下的雪的假面戲的笑的陰影里顫抖。這雪景的假面戲,往往容易演出革命哪、暴動哪之類的悲劇時間。由于雪的反光,行人蒼白的臉色,不知怎么也使人感到帶有挑擔人的味道。
  我在學校前的車站下車時,听到已經化雪的聲音;那是雪化成水后從車站旁運輸公司事務所的屋頂上流淌下來的聲音。那只能認為是光線在落下。光線朝著被鞋上帶著的泥涂抹了一層的假泥泞,不斷叫喚著投身墜死。一道光線弄錯了地方投身于我的脖子上。……
  校門里,尚沒有任何人走過的足跡。存放衣物的房間也上著鎖。
  我推開二年級一層教室的窗子,眺望森林中的雪。沿著森林的斜坡,有條從學校后門上到這校舍的小路。腳印在窗子這儿折回,消失在左邊可以斜視到的科教樓后。
  已經有人來了。他肯定是從后面上來的,從教室的窗子望了望,發現沒人來,就一個人到科教樓的后面去了。几乎沒有學生從后門來上學。只有哪個近江,人們風傳他從女人家來上學。但是,如果不是要整隊,就見不到他的人影。要不是他,就想不出是誰了,一見這大大的腳印,只能認為是他。
  我從窗子探出身去,仔細一看,看到腳印里有新的黑土的顏色。我不由覺得那腳印具有一种堅定性且充滿力量。難以形容的力量,將我吸引到那腳印上去。我想一個倒栽蔥把臉埋在那腳印里。但是,我遲鈍的運動神經像前面提到過的,只利于我保身。所以,我把書包放到桌上,慢慢騰騰地爬上窗台。制服前胸的挂鉤,被壓在石頭窗台上,与我瘦弱的肋骨相摩擦,使那儿發出一种夾雜著悲哀的甜美的疼痛。翻過窗子跳到雪地上時,那輕微的疼痛,爽快地緊緊纏繞住我的新,使我充滿直打寒戰般的危險情緒。我將自己的水鞋,輕輕地貼在那腳印上。
  看起來很大的腳印,只跟我的差不多。我忘了腳印的主人也穿著當時在我們中間流行的水鞋。一量,覺得那腳印不是近江的。——可是,順著腳印朝前找,我眼前的期待也許會被辜負。就連著不安的期待,不知為什么也吸引我。近江在這种情況下只不過是我期待的一部分,也許是出于對比我來得更早,在雪上留下腳印的人的好奇心,也許是對一种被侵犯后產生的未知的复仇憧憬,我气喘噓噓地順著鞋印追尋過去。
  像在石子路上跳動一樣,跟著或是黑黑的有光澤的泥土上的,或枯草中的,或是髒張的硬雪上的,或是石子路上的腳印走去。于是,不知不覺地,我發現我自己的步伐變得跟近江的大步子一模一樣。
  過了科教樓背后的陰影,我站在寬闊的操場前的高台上,300米的橢圓形跑道以及被它圍起來的起伏很大的場地,難以區分地全被晶瑩的積雪所覆蓋。在運動場地的一角,兩棵巨大的山毛櫸緊緊挨靠在一起,那在旭日照耀下拖得長長的影子,給雪景增添了某种偉大气氛,不得不侵犯的愉快舒暢的謬誤意味。巨大的樹木,在蔚藍的冬日天空和地面白雪的映襯以及在朝陽從側面的照耀下,帶著塑料制品般的精密聳立著,從干枯的樹椏上時而將沙金般的雪滑落下來。排列在操場對面的一棟棟少年宿舍,以及与它緊挨著的雜木林,看上去像是仍在睡夢中尚未翻身,以致連那很小的聲音也發出曠渺的回聲。
  我因這大片的耀眼光線,一時什么也沒看。雪景從某种意義上說是新鮮的廢墟。那古代廢墟不可能有的無邊無際的光線和輝耀,落在這虛假的喪失上。在廢墟的一角,約5米寬的跑道上的白雪上,寫著巨大的文字,緊靠件我的那個大圓圈儿,是個O字,它對面寫著個M,在遠一點的地方橫寫著個長長大大的I。
  是近江!我追尋而來的腳印,通向O,再從O到M,從M到達I。近江把頭埋在白圍巾之中,兩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用穿著水鞋的叫來回蹭著,地上的雪,正在加長那個大大的I字。他的影子与場地上的山毛櫸的影子相平行,旁若無人地盡情地伸延在雪地上。
  我雖覺得臉上一陣發熱,但仍用手套去包雪球。
  雪球被扔了出去。它沒夠到近江。但是,寫完I字的他,也許是無意地將視線投向了我這里。
  “嗨!”
  我雖然擔心近江大概只會表示出不開心的反應,可我被莫名其妙的熱情所驅使,這樣叫著然后馬上沖過高台、急坡跑了下去。這時,意外地,他那充滿力量的親切叫喊聲向我傳來。
  “喂,別踩字!”
  我不由感到,今天早晨的他,的确与平時的他不一樣。他回到家也絕不做作業,總是將教科書之類放到學校衣物存放室,常常是兩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來上學,熟練地脫去外套,在最后一刻加入到隊列的尾部。惟獨今天早晨,不光是一大早就孤零零地一個人在消磨時間,而且還以他獨特的親切、粗魯的笑臉迎接平時被他看作是孩子而正眼都不看一眼的我。這真是沒想到。我是多么地期待著這笑臉和富有朝气的雪白整齊的牙齒啊!
  但是,隨著這笑臉的接近并看青出后,我的心忘記了剛才喊“嗨!”時的熱情,被無以自容的畏縮所緊閉。理解阻礙了我。他的笑臉像是要掩飾那“被理解了”的弱點。這比起傷害我,更傷害了我所一直描繪的他的影象。
  我在看到被寫在雪地上他那巨大的名字OMI的一瞬間,也許在半無意識中了解了他孤獨的各個角落。包括他這么一大早就來到學校,以及他自己卻不很了解的實質動机。——要是我的偶像現在將心靈之膝跪在我的面前,辯解說是“為打雪仗才早早來的”,那么比起他所喪失的自尊,我倒會覺得將有更重要的東西從我心中消失。我焦慮地感到,必須由我先開口。
  “今天打雪仗不太行嗎?”我終于開口說道,“本以為會下得更大些。”
  “恩!”
  他變得滿臉不悅。那結實的臉的輪廓又變得緊繃繃,恢复了對我的一种目不忍睹的輕蔑。他的眼睛,想努力將我看作孩子,且閃動著憎惡之光。他的內心有些感謝我一句也沒問他雪地上寫的字,而他想要抗拒那感謝的痛苦吸引了我。
  “哼!戴他媽的孩子手套。”
  “大人不也戴毛線手套嗎?”
  “真可怜!你大概不知道戴皮手套的感覺——是不是?”
  他突然將被雪弄得潮潮的手套,捂住我滾燙的臉頰。我躲開身子,臉頰上燃起新鮮的肉感,像烙印一樣留了下來。我感到自己正用极為清澈的目光注視著他。
  ——從這時起,我愛上了近江。

  要是允許那种粗俗的說法,這對我來說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戀愛。而且,這明擺著是与肉欲栓在一起的愛。
  我焦急地等待著夏天,哪怕是初夏。我想那季節會帶來看他赤身裸体的机會。甚至我內心處還抱著更加見不得人的欲望。那就是想看看他那“大個儿的東西”的欲望。
  兩副手套在記憶的電話上混了線。我不由感到,這皮手套和下面說的參加儀式用的白手套,一個是記憶的真實,一個是記憶的虛假。對于他粗野的容貌,也許皮手套般配。可是,正因為他粗野的容貌,也許白手套更合适。
  粗野的容貌,——雖然這么說,可它只不過是在少年們中間,只混雜著一個常見的青年的臉所產生的印象。他連骨骼都是清秀的,個子比我們中間最高的學生矮得不多。只是像海軍軍官軍服一樣的我們學校的粗糙的制服,用少年那尚未長大的身体來穿就難以穿得合体,而只有近江一個人穿起來,那制服才有充實重量感和一种肉感。用嫉妒和愛交織起來的目光,看那從藏青色嗶嘰制服可以窺見的肩膀和胸部肌肉的,應該不止我一個人。]
  他的臉上,始終浮現著某种可稱作陰沉的优越感,這是因多次被傷害而燃起的那類東西。降級、開除……這些悲慘的命運,似乎被他認為是因挫折而產生的一個“意欲”的象征。是什么樣的“意欲”呢?我能朦朦朧朧地想象他那“罪惡”的靈魂肯定存在著龐大的陰謀,這陰謀肯定是連我自己都還未十分認清的東西。
  總之,在圓臉的淺黑色面頰上,聳立著傲慢的顴骨,在造型漂亮、厚實、不太高的鼻子下,有著像是用線很舒服地繰起來的嘴唇和堅毅的下顎。在這張臉上,使人感到他整個身体充沛的血液的流動。那里有的,是一個野蠻靈魂的外衣。誰能從他那儿期待“內心”呢?他能期待的,只是我們遺忘在遙遠過去的那不知的完美模型。
  他常心血來潮地來看兩眼我讀的、与年齡并不相符的优秀書籍,我大都以曖昧的微笑將那書藏起來。這并非出自害羞。因為我不愿意預測他對書籍這玩意感興趣,并由此讓我看出他此舉的笨拙以及他厭惡自己無意識的完美性。這一切都令我難過。因為我不忍這漁夫忘卻故鄉愛奧尼亞。
  無論是上課,還是在操場上,我都不斷地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他的身影。這期間,我樹立起了他完美無缺的幻影。我從記憶里他的影象中找不出任何缺點,也是因為這。那种小說式的敘述所不可少的、人物的某种特征和某种可愛的習慣,通過對比提煉加工,使人物看上去有血有肉的一些缺點,在生活中沒有哪個能從記憶中的近江身上提取出。相反,我從近江身上抽出了其他無數的東西。那就是他那儿所有的無限的多樣性和微妙的神韻。總之,我全從近江身上抽出來了——大凡生命的完美定義,他的眉毛,他的額頭,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臉頰,他的顴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顎,他的脖子,他的咽喉,他的气色,他的膚色,他的力量,他的胸部,他的手筆以及其他無數的東西。
  以此為基礎,進行淘汰篩選,完成了一個嗜好的体系。我不想愛有智慧的人是由于他的緣故;我不被戴眼睛的同性所吸引是由于他的緣故;我開始愛充溢著血的印象、無知、粗野的手勢和粗鄙的語言,一切都不讓理智有絲毫侵蝕的肉体所具有的野蠻的憂愁,是由于他的緣故。
  ——但是,這毫無道理的嗜好,對我來說從一開始從邏輯上說是不可能的,可也許再沒有比肉体的沖動更合乎邏輯的了。一旦有了理智的理解,我的“欲望物”立刻就萎縮了。就連被對方發現的絲毫理智,也是我被迫做出的理性的价值判斷。在愛一樣的相互作用中,對對方的要求理應原原本本地成為對子的要求,所以,祈求對方無知的新要求我徹底地“背叛理性”,哪怕是暫時的。不管怎樣,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總是雖然一邊注意不跟未被理智侵犯的肉体所有者,即痞子、水手、士兵、漁夫等交談,卻一邊以熱烈的冷淡,离得遠遠地凝視他們。也許只有語言未通的熱帶蠻荒之國,才是我容易居住的國家。對蠻荒之國那熱浪翻滾的酷夏的憧憬,說起來早在十分年幼的時候,就已植根于我的心中。……
  現在來談談白手套。
  我的學校,有舉行儀式那天要戴白手套上學的習俗。貝殼紐扣在手腕上閃放著沉郁的光澤,手背上縫著冥日遐想般的三條線,只要戴上這白手套,便使人想起舉行儀式時禮堂的昏暗,返回時拿到的扎著絲帶的點心盒,以及在半路上發出明快之聲去打破肅靜的晴空万里的儀式日的印象。
  冬天的一個節日,确切地說是紀元節[1872年明治政府規定的國家慶祝節日之一。每年2月11日舉行,以慶祝神武天皇登基。1948年廢除。]。那天早晨,近江也難得地早早來到學校。
  离排隊還有一段時間。將一年級學生從游動圓木上赶走,是二年級學生殘酷的樂趣。因為,雖然看不起像游動圓木這樣的小孩游戲,但心中還留戀這种游戲的二年級學生,認為通過蠻橫無禮地將一年級學生赶走,既可以使他們覺得不是真想玩,又可以半譏諷地玩這游戲,一舉兩得。一年級學生圍成一個圈,遠遠地注視著二年紀學生多少有點意識到有人在觀看著的粗暴的比賽。那是相互使對手從适度搖蕩的圓木上跌落下去的競賽。
  近江兩腳站在中間,不斷地注意著新的敵人,那架勢簡直就像被追殺的刺客。同學中沒有能与他匹敵的。已經有几個人跳上圓木,被他敏捷的手砍翻,踩碎了旭日照得亮光閃閃的草葉上的霜柱。那次,近江像拳擊選手一樣,將兩手的白手套在額頭附近攥緊,滿面春風。一年級學生也忘記了曾被他赶走,一起歡呼喝彩起來。
  我的眼睛追尋著那戴著白手套的手。它強悍而又奇妙地舞動著,就像狼或其他什么有效的野獸的爪子。那手掌像是劍鋒划破冬日早晨的空气,劈向敵人的側腹。被擊落的對手,有的一屁股坐在霜柱上。在擊落他人的那一瞬,為調整傾斜的身体重心,近江在結著白霜的容易滑落的圓木上,時而也顯露出痛苦掙扎的樣子。但是,他柔韌的腰力又將他拉回到那刺客般的架勢。
  游動圓木沒有表情地轉向平穩地左右搖動。
  ……看著看著,突然我被不安所襲扰。那是一种坐立不安的無法解釋的不安。像是來自游動圓木搖蕩的目眩,可又不是,也許可以說是精神性目眩,是我內心的平衡因看到他危險的一舉一動而被打破所造成的不安。這目眩中,仍有兩個力量在爭霸。是自己的力量与另一個更為深刻、想更加嚴重地瓦解我內心平衡的力量,這后者常常是不為人們發現就委身于它——微妙且又隱蔽的自殺的沖動。
  “怎么啦。都他媽的是膽小鬼,還是沒有要來的?”
  近江在游動圓木上,一邊微微搖晃著身体,一邊將戴真白手套的雙手叉在腰上,帽子上的鍍金徽章在朝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漂亮。
  “我來!”
  我因不斷涌上的激動而正确地預測到我將那樣說出的瞬間。我屈服于欲望時,總是如此。我覺得自己不是做想躲避的行動,而是在進行預定的行動。所以多少年后,我錯認為自己是“有意志的人”。
  “行啦,行啦,肯定要輸的。”
  我被嘲弄的歡呼聲推送著,從圓木的一頭上了游動圓木。我一上圓木腳就滑了一下,大家又掀起了一陣喧嘩。
  近江做了個鬼臉儿,迎了上來,他极力做出怪相,裝作要滑下去的樣子給我看。而且,他抖動著手套的指尖嘲弄我;在我的眼里,它看上去,就像是馬上要刺穿我的危險武器的鋒刃。
  我的白手套与他的白手套,多次打在一起。每次,我被他手掌的力量所迫,身体搖搖晃晃,他也許是想盡情地耍弄我,我看得出他是故意不用力,以使我不會過快地敗北。
  “啊!好險。你真夠厲害的啊!我已經輸了,馬上就要掉下去了——看啊!”
  他又伸出舌頭,裝出要掉下去的樣子給我看。
  看著他那怪模怪樣的樣子,我覺得他在不知不覺地損坏自身的形象,這使我感到難以自容的痛苦。我一邊被他步步逼近,推推搡搡,一邊低下了眼睛。趁這机會,他用右手用力扒拉了一把,我眼看就要掉下去,我的右手,條件反射地緊緊抓住了他右手指頭。我确确實實地感覺到握住了他被白手套緊箍著的手指。
  那一剎那,我和他面面相覷。簡直就是一剎那,做怪相的表情從他的臉上消失了,奇怪地充滿了直率的表情,說不上是敵意也說不上是憎恨的純洁的劇烈的東西迸發了出來!也許是我過慮了:也許是被拉住手指,身体失去平衡那一瞬間暴露出的毫無內容的表情。但是,在我們兩人的手指間交雜著的閃電般的力量的顫抖,以及從我凝視著他那一瞬的目光中,我直感到近江讀到了我愛他——只愛他一個人。
  兩人几乎同時從圓木上滾落下來。我被人扶起來。幫我起來的是近江。他粗魯地拽著我的手腕,把我拉了起來,默默無語地撣去我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臂肘和手套上,也沾著可以看得見霜亮的泥土。
  我像是責怪他一般抬頭看他,因為他拉著我的手走了。
  我的學校從小學時代開始,同學都是一樣,拉手抱肩的親切是十分自然的。當听到整隊的哨音時,大家就這樣赶往整隊地點。近江跟我一起滾落下來,也不過是被視為看夠了的游戲結尾。因而我和近江手挽手地走,也并非格外引人注目的情景。
  但是,靠在他的臂膀上行走,我感到無比的喜悅。也許是由于天生的柔弱,我是所有的喜悅中都伴隨著不吉利的預感。我感受到他臂膀的強勁,并通過我的臂膀感應到我的全身。我想就這樣走到世界的盡頭。
  但是,一來到整隊的地點,他就草草地推開我的臂膀,站到他自己的隊列位置,而后,再也沒看我一眼。在操練過程中,我多次將自己的白手套上的泥污,与隔著4個人站在那里的近江的白手套上的泥污進行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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