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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田雪女的故事


  關于平田雪女悲壯的一生,我是很偶然知道的。我得知這件事的過程真實地反映了這樣一個事實——“南洋姐”這個女性的悲劇,并非僅僅埋藏在某個特定的場所;只要你有心挖掘,那么在表面看來風平浪靜的市民生活中隨處都可以發現。
  只要對社會福利事業和幼儿保育工作多少有些關心的人大概都听說過位于東京新宿的二葉保育園——近代日本母子救濟事業的草創,至今仍在育儿、保育領域作著貢獻——的名字。近十年來,我与那里的園長德永恕先生一直保持著親密的交往。德永先生從明治四十年代起直到昭和四十八年一月去世為止,一直致力于貧困儿童的保育工作,一九五四年被授予為數不多的東京都名譽都民。我和先生的交往始于一九六三年,最初是為撰寫与丈夫合著的《日本的幼儿園》(幼儿教育史)而去采訪先生的。被無數人視為母親、成就了偉大事業的德水先生,對別人的功績极力贊揚,對自己的獻身卻只字不提。我深為先生的人格所打動,漸漸地便把先生作為自己“心中的老師”敬仰著。不知為何,先生也挺喜歡我的,從那時起直到先生過世,我們一直像一家人一樣來往著。
  高齡的德永先生很少外出,所以大多是我到二葉保育園去見先生。在那儿,我常常會遇見一些与先生有深交的人。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有名的也有無名的,有相當有錢的也有臨時雇的日工,五花八門。其中有一位在東京開業的牙科醫生,一位身材不高、舉止优雅的老紳士——平田清先生。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和平田先生僅僅是偶爾在德永先生那里遇見時彼此問候几句或是聊上會儿天的關系。我也從未想過我們之間會有更進一步的交往。可是,拙著《山打根八號娼館》出版后,他對我的態度卻有了微妙的變化。我覺得在此之前他跟我講話是出于對德永先生的禮貌,而那以后則是出自對我這個人的親近和關心。
  起初,我不明白平田先生的態度何以會產生如此變化。半年后的一天,我十分意外地得知了這一變化的原因——
  我由于底層女性史的關系對亞洲的女性問題也很感興趣,辦了一個題為《亞洲女性交流史》的小雜志,并在上面連載以各种形式与亞洲各民族有過交流的日本女性的手記。——也實在是偶然,德永先生的親妹妹梅森几美女士是深得植村正久信任、作為基督教牧師長年在新加坡從事傳教活動的梅森豪勇先生的妻子,是一位在生活上和精神上都与當地人有著很深交流的女性。因此,我在几美女士因老毛病住院期間,利用她正住得無聊請她寫新加坡時代的回憶錄,她很愉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
  誰知,讀著寫在信箋上寄來的几美女士的稿子,我不由得大為震惊。我原以為她這部以《一個亞洲傳教士的妻子》為標題的手記,作為一部從牧師妻子的角度寫成的大正期東南亞傳教記錄,無疑是十分寶貴的;但我沒有想到,其中還記錄著許多她与“南洋姐”們的交往,更沒有想到的是,与她交往最深的一位南洋姐——平田雪女竟然是平田清先生的姐姐!
  平田先生態度變化的疑團終于解開了。平田先生的心中一定深藏著對薄命的姐姐一生的記憶,這种沉重的心情也許通過拙著《山打根八號娼館》得到了些許安慰,從而使他對我的態度變得親切起來。
  不久之后,我去平田牙科醫院拜訪了平田先生,听他親口講述了雪女的事情。根据那次談話和几美的手記,我得以在此向讀者描繪出一位与資本和歹徒頑強抗爭的可敬的“南洋姐”形象。
  前言寫得有點長了。那么,按順序現在該從平田雪女是怎樣當上“南洋姐”的經過開始講起——明治二十年前后,她出生在山口縣的獲市。家業不明,兄弟姐妹一共七人。長兄和雪女是父親前妻的孩子,其余五人是父親后妻生的,可父親和后妻都先后丟下孩子离開了人世。于是,原本就不富裕的家里,生活一下子艱難起來。也許由于撫養弟妹的責任落到了長兄和雪女身上的緣故,雪女決心外出掙錢去。
  据雪女后來對梅森几美講,她決心外出打工時——大概是她十七、八歲也就是明治三十七、八年前后——一個偶然相識的男人對她說:“你愿不愿意到大阪去干活儿呀?如果愿意,我倒可以幫你找個好活儿。不過,你不能讓家里人知道,不然工作就沒了。你准備好——”生長在山陰老城里的純真的姑娘相信了那個男人的話,決定到大阪去工作。她在他指定的那天晚上离開了家,先在河邊坐上舢板,划到海上很遠后又被移到一條大船上。到了船上原以為會讓她們進客艙呢,沒想到卻被關進船底的大木箱里。接著,一條干松魚被扔了進來,只听一個男人用低沉的聲音威脅道:“不許出聲!”糟了,這下可完了——當她醒悟過來時,已無法逃脫了。
  在船底被騙來裝進木箱的姑娘除她以外還有三人。船底裝滿了貨物,白天沒有人來,可是到了晚上,人們都睡熟之后,那個男人和他的同伙——人販子和被收買的船員們來到船底,把四個姑娘從木箱里拉了出來。但他們把姑娘們放出來并不是為了給予她們像樣的飲食,而是為了玩弄她們年輕柔嫩的身体。
  起初她們拼命地反抗,但男人們威脅說:“老實點儿,不然就把你們扔進海里!”“替代你們的人多得是,少了三、五個我們根本不在乎。”話里帶著犯法者常有的那股強盜味道。本能地覺察到那股殺气的雪女,极不情愿地屈從了他們的暴力。二十一天后,當她終于從木箱中被放出來時,另外三個姑娘已經蹤影全無了。是她們不甘忍受男人的強暴自己尋了死,還是像那些男人說的被扔進了大海,化成了可怕的南洋的藻屑?
  雪女在新加坡被帶上了陸,接著就不明不白地被那几個男人賣進了妓院。然后,當她明白過來時,早已變成花街柳巷中的一朵花了。
  這樣成了“南洋姐”的雪女,天生是個有頭腦的人,雖然處在每晚都要賣身的境遇中,但她始終沒有失去健康的志向。她一邊往家鄉給生活在貧困中的五個弟妹寄錢,一邊一點點地為自己存錢,希望早一天從“南洋姐”——這個不是職業的職業中擺脫出來。通常在這种環境中生活的女性只能說几句不倫不類的外國話,可是她不知從哪儿學的,几乎完全掌握了英語和馬來語,想必這也是為從花街脫身而做的准備吧。
  可是一般說來,一旦邁進花街的女性要想完全擺脫那個世界是极為困難的。這我們以后還要詳談,廢娼令頒布后“南洋姐”的自由度業受到法律保護的大正中后期以后另當別論,在那以前想要擺脫“南洋姐”的生活相當不易。她們要達到這個目的,最好的辦法是遇到一位守信義的男性,跟他結婚組成家庭,此外別無它法——盡管如此,肯將曾置身于花柳巷的女性選作自己終身伴侶的男性确實也不多。
  雪女在新加坡花街的泥淖里年复一年地等待著自己的王子的出現。多少次,她以為自己的王子已經到來——其實只不過是一場空夢而已,這樣的男性究竟有几人,她已記不清了。
  然而,在雪女三十几歲,進入南洋姐生活已有十多年的時候,她終于遇見了自己苦苦尋找的王子——一位比她小二、三歲,名叫小山的青年。
  那么,叫小山的青年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是高知縣出生的日本牙科醫專學校畢業生,大正八年獨自一人到了新加坡。据梅森几美女士說,在教會某一天的集會上,來了一位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剛到此地的青年。梅森牧師的說教剛結束,他就走近牧師說:“我想在本地謀生,希望能得到您的幫助。”梅森牧師向他詢問了一些情況,他回答說他曾在西伯利亞什么地方服兵役,因不情愿跑了出來,雖然搭上了去巴西的船,但身上帶的錢用光了,所以在新加坡被赶下了船。
  考慮到放任下去沒准會成為流浪漢,梅森牧師夫婦不能看著不管,于是便把小山帶回家中想法儿幫他尋找生計。如果小山青年所說的從軍隊逃跑出來的話是真的,那么當時正是日本為干涉俄國革命而出兵西伯利亞之時,他應是具有反戰思想的人——雖然也有這种可能,但從他后來的人生歷程看,尚難肯定他具有如此堅定明确的思想認識。而且,面對逃离軍營的青年小山,梅森牧師夫婦不是對他進行諸如這樣做是對國家的背叛赶快回國自首之類的說教,而是幫他想法作為一個市民生活下去。從這件事上,也可看出他們作為基督徒即使背叛祖國也要維護和平的崇高人生觀。
  話說回來,小山是牙科醫專畢業生,他的謀生之道自然是當牙科醫生,這誰也能想到。可是開業需要很多錢,赤貧如洗的傳教士夫婦拿不出這么多錢資助他。于是,梅森牧師想出了一個橡膠園巡回牙科診療——即梅森牧師到新加坡附近的橡膠園巡回傳教時帶上小山,讓他給在橡膠園干活儿的人們治療牙疾的辦法。
  這雖說是個好辦法,可巡回治療也需要牙醫最起碼的器械和藥品。由于無錢購買,只好由梅森牧師擔保從几家商店把所需的物品借來,總算可以成為一個牙醫了。
  就這樣,小山青年的牙科巡回治療開始了,并很快受到了在橡膠園勞動的人們的熱情歡迎。因為以前看牙醫必須花几天時間跑到新加坡去,而現在呆在橡膠園就可以得到治療。而且,由于受到歡迎,孤身一人飄泊到新加坡的小山青年盡管生活還不夠穩定,但至少不會成為流落街頭的人了。
  遺憾的是,至于雪女從何時起因何种机緣把小山青年視為自己的白馬王子的,已無從得知。不過,在小山青年開始巡回治療大約有半年之久的時候,雪女好像就已經認定他是自己的救世主了,這從她到梅森牧師夫婦家來找小山的一件事中可以看出——
  据几美的手記說,一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就听見有人敲門,起來后只見一位三十几歲的日本女人站在門口問道:“請問小山在這儿住嗎?”几美告訴她:“是的,不過他去橡膠園巡回治療了,現在不在家。”然后又問她:“你找他有什么事嗎?”她回答說。“我是在花街做娼婦的平田雪女。小山來玩后,我听說了他的身世,十分同情他,就想為他做點儿什么,于是便把我雖然不多的存錢借給了他。后來就沒有見過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听說他住在您這儿,我想早上早點儿來也許能見到他,所以打扰您了。等他從橡膠園回來,請您告訴他雪女來過了。”
  被金錢束縛、為金錢而日夜過著非人生活的“南洋姐”,對金錢的威力和重要性可以說知道得再清楚不過了。很顯然,肯把錢借給他,說明小山對于雪女來說已不是一般的客人了。考慮到雪女多年來一直盼望著脫离苦海,那么,對于她把他視為自己的救世主把自己的一切都豁出來的心理過程也就不難想象了。
  也就是說,十多年來雪女在花街這個名字优美的地獄里,日夜等待著能把自己救出苦海的王子出現。結果她知道,所謂的正經人——作為一個市民已有安定生活的男人。無論多么動情最終也決不會以“南洋姐”為妻的,這是一個嚴峻的事實。因為在他們眼里,“南洋姐”總是低人几等,即使有人娶了“南洋姐”也會在背后遭人指責,明里暗里受到社會的懲罰。可是,若原本是善良的市民,因故獨身一人來到南洋,生活极度困難弄不好就會成為流浪漢的男人會怎么樣呢?這樣的男人,對“南洋姐”悲慘的命運首先能夠理解,沒有偏見,如果自己再拿出錢來使他生活有了著落,然后自己再從花街跑出來投入他的怀抱,也許他能跟自己同甘共苦地生活下去。
  對于有這樣想法的雪女來說,從軍隊逃出、無依無靠又身無分文地來到新加坡,靠生活同樣困難的牧師夫婦幫助才剛剛當上巡回牙醫的青年小山,可以說就好比是夜空中出現的希望之星。那么,我來資助他,資助他開一家牙科醫院。并且通過我為他所做的一切,得到他的心,從而逃脫人肉市場和他生活在一起——雪女想必是相信這一點才不僅在嘴上鼓勵青年小山,而且還按他的要求借錢給他的吧——
  這先不談,且說由于雪女的來訪,小山与花街的女性有染之事被梅森牧師夫婦知道后,小山怎么樣了呢?作為基督教傳教士的梅森牧師自然是指責了小山的行為,但小山卻回答說:“我不管怎樣也要有個家,成為開業醫生,所以我需要雪女的幫助,我發誓,今后決不會讓她不幸福。”
  曾經責備過小山青年的梅森牧師听了小山的回答不由得為他祝福起來。不是夸贊他涉足性買賣的地方,而是認為如果以此為机緣,一位沒准儿會成為流浪漢的青年与一位被迫在苦海中掙扎的女性結合在一起開始新的生活,倒也是件值得慶賀的事。于是,沒過多久,梅森牧師批評小山青年時小山的回答便由几美女士轉告給了雪女,雪女當時高興得就好像登了天一樣。
  這樣,得到梅森牧師夫婦認可的小山青年和雪女之間的交往比以前更加頻繁了。為了實現成家立業的夢想,小山在巡回診療上更加努力,雪女雖然人仍在花街,但她不僅在金錢上幫助他,在生活上也盡可能多地照顧他。
  然而,他們的努力終于結出果實時已是四、五年之后的大正末年了,當時雪女已接近四十,比她年輕的小山也不能再稱為青年了。這時,他們終于在新加坡的一條大街上租了一所房子,備齊了牙科醫生所需的一切器械,挂出了“小山牙科醫院”的招牌。當然,雪女也從花街脫身,住進了小山醫院,獲得了在誰看來都是小山醫生夫人的社會地位。
  啊,雪女終于成就了這件難中之難的大事。而且,她不是借助于在經濟和社會地位上优于自己的他人之手。而是通過援助一個迷路街頭、身無分文的青年,在他身上豁出一切這樣一种獻身的方法獲得的。這說明平田雪女這位女性雖然沒有學問和知識,但非常聰明而且意志堅強。換句話說,這充分顯示了她具有出污泥而不染的美好品質。——對于我在天草島一同生活過几周的老“南洋姐”阿崎婆,我曾說過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人間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般的精神美,同樣,在此我又看到了這樣一位非凡的女性!
  此后,雪女作為小山醫生的夫人主持著這個既有護士又有其他雇員的家,從未出過什么差錯。由于她英語和烏來語都很好,在診療室她為丈夫作翻譯,其間還學會了牙科技術,并于兩年后考取了牙科技工士的執照。正如在殖民地常見的那樣,在當時的東南亞即使不是醫專畢業生,只要在牙科醫院實習兩年,由院長出具證明,再通過政府有關部門的簡單考試,就可以得到執照,資格雖說是技工士,實際上作為牙科醫生完全可以行得通。由于兩人都作為牙醫工作,經濟上很快富裕了起來,不久,在斯坦弗大街又開設了新醫院。
  他們在新院挂上“小山牙科醫院”的牌子,由小山負責診療,在原來的診所挂出“平田牙科醫院”的牌子,由雪女負責診療,家庭生活在雪女這邊進行。而且,由于雪女多年的賣春生活和已年近四十的緣故,她不可能有孩子,于是便把雪女同父异母的弟弟、比她小近二十歲的平田清從日本叫來,讓他學習牙科技術,甚至還打算將來由他繼承這兩家醫院。
  事情如果到此為止的話。雪女的一生可以說是灰姑娘故事的“南洋姐”版,我們只需為這例外的幸福拍手祝福就可以了。然而,她真正的不幸正是從這時開始的。倘若這不幸是在她還是個蓬頭垢面的灰姑娘時降臨的話,也就罷了,正因為是在她終于成了夢寐以求的皇太子妃之后發生的,因而對她的打擊也才是致命的,無可挽回的。
  那么,降臨到她身上的不幸究竟是什么呢?——一句話,小山告訴她要跟別的女人正式結婚。有一個叫古田的牙醫,平日跟小山和雪女都很熟,一天他突然到雪女家來對她說:“小山要正式從日本娶親了。對方是畢業于東京的女子牙科醫專的小姐,是決心為協助小山在南方未開化地區為當地醫療做貢獻而來的,報紙上都登了。再退婚是不可能的了。小山打算她一到新加坡就立即結婚,然后馬上到印度去開業。所以,雪女,希望你能同意——”至于為何要同雪女分手而跟那位女子牙科醫專的女性結婚,小山的理由是:“我并沒跟你正式結婚,法律上還是單身,今后繼續和你在一起也不會有孩子。”
  听了這蠻不講理的話,雪女不能不從心底發出憤怒和哀歎。据几美說,當時她痛苦得恨不得要殺死他。我想她的心情肯定會是這樣的。
  可是,無論雪女怎樣充滿誠意地苦苦哀求,無論梅森牧師夫婦和其他人怎樣循循善誘地給他講做人的道理,小山都決不改變那個自私的決定。小山的這种態度固然是十分丑惡的,但這种丑惡僅僅是小山一個人的丑惡,還是像存在決定意識這一命題所說的那樣,具有人經濟上富裕之后凡事都只能從那個角度考慮之性質的問題,即人身上固有的丑惡呢?而且,在小山通過古田向雪女攤牌時,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事宜,另一位女性已在南下的船上顛簸著,几天之后她就出現在新加坡了。
  遇到這种局面,普通的女性恐怕會被嫉妒心驅使著不知要做出什么事來,但雪女不是這樣。當她看到無論怎么說小山也不會回心轉意后,她獨自喝了一整夜的酒,天亮后就再也沒有流一滴眼淚,沒有說一句怨恨的話。然后,她讓佣人到雜貨店買來布,急忙赶縫了新被以及男人的內衣等,差人給小山那邊送去了。她雖然沒有出席小山和從日本來的那位女子的婚禮,但卻在前一天晚上,在平田醫院這邊備了酒席,跟小山喝了分手酒。几天后,她站在岸邊靜靜地目送著兩人乘坐的開往印度的輪船駛离新加坡港。
  對于小山与東京來的女子結婚,雪女究竟出于什么樣的考慮而沒有反對到底呢?這已無從得知了。不過,我想最大的原因恐怕在于小山的那一位是專門學校畢業的女子這一點上吧。
  當時雪女雖然作為牙醫也得到了承認,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既沒學問也沒知識,而且對于自己喝過花街的水的經歷始終怀有很深的自卑心理。這時在她面前出現的女子牙科醫專畢業的年輕姑娘的存在,以及對小山移情后的絕望使得她更無法從自卑心理中擺脫出來。這使她心里產生了自己怎么能同學校畢業的女醫生相比的可怕的絕望,這种絕望在她听說那位女子已到達新加坡時達到頂點,并使她不僅沒有變成嫉妒的魔鬼,反而采取了如同姐姐為弟弟操辦婚事的態度。更進一步地說,對小山拋棄自己跟有學歷有正當職業的年輕姑娘結婚的無情采取容忍的態度,這既是對自己“南洋姐”出身深感自卑的雪女對小山的最大的愛,也是她作為一個人的最后的驕傲。
  跟小山分手后,雪女和弟弟清一起守著平田牙科醫院努力工作著。然而,遭到在為脫离花街這一終生大事而奮斗中相愛并在為成為牙醫的苦境中共同生活了十年的男性的背叛,這件事給雪女的心靈留下了极大的創傷,漸漸地她變得郁郁寡歡了。周圍的人們都真誠地安慰、鼓勵她,弟弟清也因為擔心她的身体送她到綜合醫院住過院,可她的精神狀況絲毫不見好轉。
  之后沒過多久,一天清晨,臉上毫無血色的平田清气喘吁吁地跑到梅森牧師家敲開了大門,告訴他們“姐姐死了”。雪女前一天悄悄料理好身邊的事,洗了澡,然后在夜深人靜時,把自己從診所拿來的毒藥喝了下去——
  享年剛過四十的平田雪女的一生,就十几歲被迫成為海外賣春婦卻經過多年同金錢与惡勢力的斗爭終于取得了一定胜利這點而言是可歌的,但就她不久又遭到那一胜利的背叛這點而言又是极為可泣的一生。如果究其雖然一度取得了胜利但最終仍逃不脫一位悲劇女主人公命運的原因的話,表面上看似乎可以說是由小山一個日本男子的自私造成的,但實際上導致她失敗的根本原因卻不能不說是——她單槍匹馬地面對包括小山的自私在內的男權社會的強大威力的必然結果。
  “南洋姐”的存在決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整個社會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講,透過一個“南洋姐”的經歷我們可以看到無數個几乎有同樣經歷的“南洋姐”的存在。因此,在為逃脫苦海竭盡全力而終未成功的平田雪女的背后,我們不能不看到像她一樣斗爭、一樣沒能取得成功的女性還有許許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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