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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維多利亞·安托万內特·沙魯


  1955年3月16日,威爾伯醫生在兩個預約門診的間隙中偷空把剛買來的銀蓮花和長壽花插進花瓶。她猜不出現在正在候診的到底是西碧爾還是佩吉,便打開了通往接待室的門。
  靜坐在那里的病人,正在埋頭看《紐約人》雜志。一見到大夫,她立刻站起身來,微笑著向大夫走去,熱情地招呼道:“早安,威爾伯大夫。”
  醫生想到:這不是佩吉。佩吉不會安靜地坐著。佩吉不會去讀書看報。佩吉不會有這种有教養的聲調。這一定是西碧爾。但西碧爾從來沒有在我招呼她以前率先跟我說話。她也從來不會象現在這樣出乎自然地微笑。
  “你今天好嗎?”醫生問道。
  “我很好,但西碧爾不好。她生病,無法前來,所以由我頂替。”

  醫生大吃一惊,一時間不知所措。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把“她”和“我”相提并論,無非使醫生原來就產生的怀疑得到了證實。我吃了一惊,醫生尋思道,可是有什么可吃惊的呢?莫頓·普林斯醫生治療并報道的克里斯延·比徹姆一例,就不僅是雙重人格。但他當時也大吃一惊。其實他在發現病人并非單一人格時就已經惊奇不已了。我看任何一個醫生在身臨其境時都會如此的,威爾伯醫生尋思道。
  以上這些想法在威爾伯醫生的心里一閃即逝。而這位新人的話滔滔不絕:“我必須替西碧爾向你表示歉意。她本想來的,但連衣服都穿不上,試了一次又一次,仍是不行。昨晚我見她拿出海軍藍的裙子和藍羊毛衫,打算今天早晨穿著到這里來。昨晚她是一心要來的,但今晨的情況完全不同了。她有時完全失去知覺,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我看今天早晨就是這樣。可是我還沒有介紹自己,就跟你談起話來,真是不懂禮貌。我是維基。”
  “請進,維基,”醫生道。
  維基不僅僅是走進診室,而且是儀態万方地入場。西碧爾總是那么局促不安,而維基的一舉一動卻雅致大方。
  她的一身衣服絢爛多彩:玫瑰色、紫色和淡青色。雙排金屬紐扣。長僅過膝的有襉裙。一雙綠鞋更添風采。
  “這間屋子很可愛,”她漫不經心地評論道:“綠色的書房。這种色調一定能撫慰你的病人。”
  她朝長沙發椅走去,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醫生把門關上,坐到她身旁,點了煙,問道“你怎么到這里來的?告訴我,維基。”  。
  “很簡單,”維基答道,“西碧爾病了。我穿上她的衣服——不是我說的那套籃衣服。我約了人去吃午餐,穿那套衣服不合适。反正我穿上她的衣服,坐上公共汽車,就來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這里的地址呢?”
  “我什么都知道,”維基解釋道。
  “什么都知道?”醫生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我知道每人所做的事。”
  談話停了一停,醫生在煙灰缸的邊沿上撣了撣煙灰。
  “也許你覺得我過分自夸,使人無法忍受,”維基繼續說下去。但如果你對形勢有所了解,你就不會這樣想了。”
  形勢?也許這里的意思是維基掌握著關鍵的線索。但維基只是說:“我當然不能夸自己無所不知。但我注視著每一個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我說我什么都知道,就是這個意思。以這种特定的意義來說,我的确是無所不知。”
  這是否意味著維基能告訴她有關西碧爾、佩吉和維基她自己的一切事情呢?迄今為止,大夫所知道的情況簡直少得可怜。
  “維基,”大夫說道。“我想更多地了解你的情況。”
  “我是一個快樂的人,”維基答道:“快樂的人是不會有什么了不起的故事的。不過我樂于把你想了解的事告訴你。”
  “我想說的是:我想了解你的來歷。”
  維基雙眼一眨,說道:“噢,這是一個富有哲理的問題。可以為此寫一本大部頭的書哩。”她徑直瞧著醫生,態度認真起來。“不過,如果你想知道我從哪里來,我樂于告訴你。我來自海外,來自一個大家族,我的父母、兄弟和姊妹,人數眾多,全住在巴黎。Mon,Dieuo1(我的上帝),我与他們多年未見了。我的全名是維多利亞·安托万內特·沙魯。簡稱維基。美國化了。人家總不能時時叫我維多利亞·安托万內特呀。叫維基就方便得多。”
  “你不跟父母住在一起,他們不會不愉快吧?”
  “不會,醫生,”維基有把握地答道:“他們知道我在這儿幫助別人。過些日子,他們會來找我,我要跟他們走的。那時我們就全在一起了。他們与別人的父母不同。他們說到做到。”
  “你很幸運,”醫生評論道。
  “喔,我的确幸運,”維基斷言道。“父母不好,可糟糕,糟糕透啦。”
  “我明白,”醫生答道。
  “我父母親總會來的,”維基說道。
  “是的,我明白,”醫生說道。
  維基朝威爾伯醫生挪近了一些,推心置腹地說:“可是,大夫,我來這里的真正目的是談西碧爾。她整天在擔憂,永遠在擔憂。她吃得很少,不讓自己開心取樂,對待生活過于嚴肅。只要略少一些自我克制,略多一些開怀享樂,就會對她的疾病大有好處。”維基停了停,又深思地補充道:“此外,還有一些事,大夫。在內心深處,還一些事。”
  “你認為是什么事呢,維基?”
  “我說不清楚。你要明白,這些事是在我問世以前開始的。”
  “你什么時候問世的呢?”
  “在西碧爾還是小女孩的時候。”
  “我明白了。”醫生停了一會儿,然后問道:“你認識多塞特夫人嗎?”
  維基突然冷談起來,顯出有所戒備的樣子。“她是西碧爾的母親,”她解釋道:“我与多塞特一家人同住多年,我認識多塞特夫人。”
  “你認識佩吉嗎?”
  “那當然,”維基答道。
  “談一談佩吉的事吧。”
  “你要我談談佩吉的事?”維基反問道。“你的意思是指佩吉·盧?你也想听听佩吉·安的事么?”
  “佩吉什么?”醫生問道。
  “我真笨,”維基表示歉意,“我差一點忘了。你只見到一個佩吉·盧。有兩個佩吉!”
  “兩個佩吉?”醫生又吃了一惊。不過,出現第四重人格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既然接受了多重人格這個大前提,就沒有理由再大惊小怪了。
  “佩吉·安這几天會來的,”維基預言道。“你將見到她。而且將喜歡她,這一點我敢肯定。”
  “我肯定會喜歡她。”
  “她們在一起辦事,這兩個人,佩吉·盧和佩吉·安。”
  “有什么區別呢?”
  “唔,我覺得凡是使佩吉·盧憤怒的,就會使佩吉·安害怕。不過她倆都是斗士。佩吉·盧一旦決定干什么事,就頑固地一直干到底。佩吉·安也干,你要明白,但她比較圓滑。”
  “我明白。”
  “她倆都想改變事物,”維基總結道,“而她倆想要改變的對象,差不多總是西碧爾。”
  “真有意思,”醫生道。“維基,你能不能告訴我,多塞特夫人是不是佩吉·盧的母親?”
  “那當然羅,”維基答道。
  “可是,佩吉·盧聲稱西碧爾的母親不是她的母親,”醫生指出這一點。
  “噢,我知道了,”維基逍遙自在地答道,“你知道佩吉·盧是怎樣的人。”維基又笑了笑補充道:“多塞特夫人是佩吉·盧的母親。但佩吉·盧一點也不知道。”
  “佩吉·安呢?”
  “多塞特夫人是佩吉·安的母親。但佩吉·安也不知道。”
  “原來如此,”醫生說。“這些事都挺怪的。”
  “正是這樣,”維基同意道。“但這是一种心態。也許你能對她們助以一臂之力。”
  沉默。于是醫生問道:“維基,你跟佩吉·盧長得象不?”
  維基大失所望,連臉色都陰暗下來。她問道,“你說呢?“
  “我說不出來,”醫生赶緊應付,“因為我從來沒有同時見到你們兩人。”
  維基從長沙發上站起身來,輕巧而敏捷地走到寫字台旁。“我用一用這個好嗎?”她拿了一疊處方箋回來。
  “盡管用。”
  醫生看著維基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從手提包里拿出一支鉛筆,在處方箋上畫起了素描。
  “這儿,”維基過了一會儿開始說道:“有兩個腦袋。這是我的腦袋,帶著金黃色的發卷。要是有彩筆,就能把頭發顏色畫出來了。這是佩吉·盧。她的頭發是黑的。沒有彩色筆也不要緊。佩吉·盧不喜歡煩惱或被人打扰。她把頭發弄得筆直,就象這樣。”維基指點著她畫的佩吉·盧的荷蘭發式,“你瞧,”維基得意洋洋,“我們長得大不一樣。”
  醫生點頭稱是,又問道:“佩吉·安又怎么樣。”
  “我懶得去畫她了,”維基答道。“這張佩吉·盧的素描也運用于佩吉·安。她倆長得很象。你會親眼見到的。”
  “你的素描畫得真好,”醫生道,“你也繪油畫么?”
  “喔,是的,”維基答道:“可是西碧爾畫得比我強。我的長處是善于接近群眾。我喜歡他們,知道如何与他們相處。我不害怕他們,因為我的父母總是對我特別好。我喜歡同人們交談。我尤其喜歡那些以音樂、藝術和書籍為談話題材的人們。恐怕我對他們的友誼大多從這种共同的興趣中產生的,我喜歡讀小說。對了,你讀過《龜与兔》嗎?”
  “我沒有讀過。”
  “噢,讀一讀吧,”維基的聲調很輕快。“我是昨天夜里才讀完的。作者是伊麗莎白·詹金斯。是一本新書,你可以把它描述為一本講鈍三角的小說。女主角是一位穿厚花呢衣服的中年老處女。”
  “經你介紹,我想去買一本。”
  “希望你象我那樣喜愛它。我真喜歡它,也許這是因為我在家里同社會名流會見的緣故。無論在生洁中,還是在書本中,我都喜愛他們,這是我的背景陳述吧。但我并不是勢利小人。我只是具有來自我那樣家庭的高尚情趣。為什么不痛飲生活中的佳釀呢?”
  維基的態度愈來愈認真了。她的聲調也愈發深沉,“生活如此痛苦,真應該服一劑瀉藥,使精神好好發泄一下。我不是說逃跑。你不會在書本中逃跑。相反,它們幫助你更充分地了解自己。Mon Dieu (我的上帝),我高興我有這些書。當我發現自己身不由主地陷于其种不利的處境時(這是由于我生活中的奇特經歷的緣故),我就有書籍這個宣泄口。你也許認為我這個人卓越非凡吧,其實我并不是。我就是我,我按照自己喜愛的方式去生活。”
  維基歎息道:“大夫,我衷心地希望西碧爾能象我這樣地享受人生。我喜歡參加音樂會,瀏覽藝術畫廊,西碧爾也喜歡,但不常去,我從你這儿离開,便要去大都會博物館。我跟你講過我已約了一位朋友共進午餐。這是瑪麗安·勒德洛。我們將在博物館內的方丹飯店就餐。然后看展覽。來不及看全部展品,我們想著重看一看被稱為“言詞成圖像”的版畫和素描收藏。瑪麗安醉心文藝,喜歡交際,她是在紐約東區長大的,很大一家人,夏天在英國南安普敦市避暑,如此等等。”
  “西碧爾認識瑪麗安·勒德洛嗎?”醫生問道。
  “恐怕不認識,”維基答道:“西碧爾不是一位社交界的婦女,不是一位才女。她看見勒德洛夫人在教師學院的自助食堂里排隊,便納悶這位時髦女人在這里到底干什么。食堂頗為擁擠。西碧爾單獨一個人坐著。勒德洛夫人問她可否允許与之同桌。你知道西碧爾從來就深怕自己失禮,她說:‘當然可以’。但一想到自己不得不同一位上流社會的富有魅力的女人打交道,便嚇得暈了過去。于是我來頂替,并同這位gracde dame (貴族夫人)談了一次話。這是我們友誼開始之日。我們現在是密友。”
  “佩吉·盧認識勒德洛夫人嗎?”
  “噢,我看不認識,威爾伯醫生。她們分屬兩個世界,你明白嗎?”
  “維基,你好象在西碧爾和佩吉完全不沾邊的事物上頗有作為。”
  “完全正确。”維基迅速回答。“我有我自己的生活道路,如果非得追隨她們的道路,我就膩煩死了。”她望著醫生,帶著調皮而又疑惑的表情。“大夫,西碧爾甘愿成為我,但不知怎樣才能成為我。”
  “這么說,西碧爾知道你這個人羅?”
  “當然不知道,”維基答道。“她不知道那兩個佩吉,也不知道有我。但她心里仍有一個与我相似的形象——一個她夢想有朝一日能与之相似而又經常感到困惑的形象。”
  威爾伯醫生緊張地思索著。她把剛才听到的一切作一番估量。原先知道有西碧爾和佩吉·盧。現在又加上維基和佩吉·安。四合一。還有沒有別的人格呢?醫生猶豫了片刻,認為維基手里有答案,便決定出擊。“維基,你談到兩個佩吉。也許你能告訴我還有沒有別人?”
  “喔,是的,”這是權威性的答复。“我們知道還有許多別人。我剛才告訴你我對每個人都一清二楚,就是這個意思。”
  “听著,維基,”醫生道,“我要求你們所有的人都無拘無束地在預定的門診時間內到這儿來:不管是哪一位利用這軀殼都行。”
  “喔,是的,她們會來的。”維基答應。“我也要來的。我來這儿是為了幫助你掌握那使你困惑的事物的底細。”
  “我感謝這一點,維基。”威爾伯醫生說。這時,醫生忽然有了一個新主意:在心理分析中謀求維基的幫助。自稱無所不知的維基,可以起到古典希腊戲劇中的合唱隊2的作用,把其他化身不肯講或講不清的事情和相互關系說個清楚。
  “現在我想征求你的意見。”醫生盯著維基的眼睛。“我打算把你和別人告訴西碧爾。你覺得怎樣?”
  “嗯,”維基若有所思地告誡醫生,“你可以告訴她,但必須小心,別講得大多,”
  醫生推心置腹地解釋道:“我覺得她應該知道。如果她一無所知,心理分析又會起什么作用呢。”
  “要小心從事,”維基重申,“我們都知道西碧爾,但她不知道有我們,一個也不知道,歷來如此。”
  “我理解這一點,維基,可是,你瞧,原先我以為是雙重人格,想把佩吉·盧的事告訴她。可是西碧爾不給我机會講這件事。”
  “當然不給你机會啦,”維基解釋道:“西碧爾總是害怕泄露她的症狀,害怕得到明确的診斷。”
  “嗯,”醫生不急不慢地說下去,“我對西碧爾說過。告訴她有時進入神游狀態,根本不知道當時所發生之事。”
  “這我知道,”維基斷言道,“可是告訴她在她的軀殼內不只是她一個人,這是另一回事。”
  “我本想使她放心,讓她明白在自己處于神游狀態時仍然在活動和運轉。”
  “你說是她,還是說我們?”
  醫生一時語塞,沒有回答。還是這位深思的維基打破了沉默。“我想你可以告訴西碧爾。但我再問一遍:活動和運轉的難道是她么?”她不等醫生回答,便宣稱:“我們是一群擁有自己的權利的人。”
  醫生點燃一支煙,一面沉思,一面听維基說下去:“如果你想告訴她,悉听尊便。但我建議你使她明白:在另外几個人中,誰也不會干一件西碧爾不喜歡的事。告訴她:她們常常做出一些她做不出的事來,但這些事都不會使她生气。”
  “佩吉·盧呢?”醫生問道。“難道她不是有時干出一些西碧爾不會贊同的事么?”
  “嗯,佩吉·盧干了許多西碧爾不能干的事,但佩吉不會傷害任何人。真的,大夫,她不會的。”維基的語調顯得很知心。“你知道,佩吉·盧跑到伊麗莎白去了,還在那里把自己陷入困境。”
  “我不知道啊。”
  “喔,佩吉·盧去過許多地方,”維基看了看表。“談到去什么地方,我看我自己馬上就得去什么地方了。我要到大都會博物館會見瑪麗安。”
  “是的,”醫生同意道,“恐怕到時候了。”
  “大夫,你去過大都會博物館嗎?”在她們朝房門走去時,維基問道。“你會喜歡它的。還有那為紀念柯特·瓦倫丁舉行的繪畫和雕塑展覽,如果你要去的話,我提醒你一句,地點在瓦倫丁畫廊。好了,我該走啦。請你明白:不論何時,只要你需要我,你都可以指望我全力支持。”
  維基剛要离開,卻又轉身瞅著醫生說道:“我來找心理分析專家,真有些新鮮。她們都是神經質,而我不是。至少我認為自己不是。在這個渾沌時代,誰也說不准。不過,我确實想幫助你与西碧爾等人相處。這畢竟是我不在巴黎共敘天倫之樂的唯一原因呀。我不相信西碧爾或佩吉·盧真要搞清事情的真相。瞅著她們在這儿胡說八道,我知道自己非插手不可了。你跟她們會搞出什么名堂?西碧爾是懵懵懂懂,對我們几個人一無所知。佩吉·盧忙著維護她自己和西碧爾,所以一點也不客觀。因此,我只好來跟你一起努力。我們兩人一起,我看一定會鬧個水落石出。所以,你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支持。我對這几個無所不知。”
  講完了以上的話,維多利亞·安托万內特·沙魯這位上流婦女,連同她那优雅的動作、甜美的嗓音和無懈可擊的社交詞令,終于离去了。
  威爾伯醫生喜歡維基。她十分老練,但熱情,友好,而且真誠地關心西碧爾。對于這种關心,她決心要探索一番。
  醫生心里琢磨,如果問她如何介入多塞特一家的,或者問她的父母什么時候來這里找她,那時,沙魯這位法國小姐會說什么呢?醫生一面走回去,想寫几行關于多塞特這個病例的記錄,一面問她自己:“到底有几個化身?怎樣才能變成一個呢?”

  維基走出醫生所在的大廈時想道:紐約不象巴黎,也不象我离開威洛·科納斯后住過的几座城市。象今天這种陰天,這座喧鬧的、變幻不定的城市,就象它自身的影子那般陰沉。
  她急匆匆地邁著腳步,因為她同瑪麗安·勒德洛在大都會博物館約會的時間眼看就快到了,同時她感到輕松,這是因為她把其他化身的陰影暫時撂過一邊的緣故。
  她心里想著瑪麗安·勒德洛。個子很高,線條特別好。与其說她美,還不如說她俊。瑪麗安是一個快活的人,她長著一頭淺褐色秀發,一雙淺褐色眼睛。鼻子上有三個雀斑。
  自從瑪麗安和她在1954年11月初偶然見面之時起,她倆就共享一個奇异的世界。她們去卡內基音樂廳听波土頓交響樂團、沃爾特·吉塞金和皮埃爾·蒙特。她們去聯合國大會大廈,親身見識了安全理事會的一次言詞激烈的會議。
  什么也沒有藝術展覽那樣激動人心了。這兩人特別喜歡布魯克林博物館的展覽,在那里她們不但被美國藝術作品的收藏所傾倒,而且為當代杰出水彩畫作品以及整層的美國家具展覽而如醉如痴。
  對瑪麗安和維基來說,古式家具猶如變得可以触摸的往昔。赫普爾怀特式桌子3、奇彭代爾式椅子4、高腳柜5。和低腳柜6成為她倆熱門的淡話題材。
  瑪麗安的情趣頗為高雅。她就讀于時髦的私立學校,在三十年代畢業与巴納德,并由一位未婚的姨媽陪伴著周游了歐洲。
  瑪麗安出生于富有之家,結婚后更為富有。在丈夫死后,瑪麗安曾用其家財尋歡作樂。后來看到家產中落,而且第一次發現自己不得不工作以糊口謀生,她就來哥倫比亞就讀藝術教育的研究生課程,打算以后當一個教員。這就是她為何出現于教師學院自助食堂并与維基首次相會的緣故。
  維基突然想起這里离大都會博物館已不到一個街區,便赶緊從沉思冥想中惊覺過來,加快步伐,飛速朝方丹飯店赶去。
  站在這按照古羅馬建筑正廳設計的巨屋門前,望著大廳中央的長方形水池、穹形玻璃頂篷、高大的圓柱和一色大理石后面的餐桌,維基被眼前這一大堆過分雕琢和怪誕的藝術弄得心醉神迷。其實她來過這里多次,但每次見到時的反應總是這樣。
  維基右首有一排桌子,坐在其中一張桌子旁的,是瑪麗安·勒德洛。
  “我恐怕是晚到了,”維基走到她朋友身邊。“我很對不起。剛才有一個業務方面的約會,我無法脫身。”
  “我一直在自得其樂,”瑪麗安答道,“我在琢磨:等到卡爾·米萊斯的人造噴泉在這水池中安裝就緒以后,這屋子會成什么樣。”
  “要到夏天才會就緒哩,”維基坐了下來,“報上說一共有八個噴泉塑像,其中五個代表藝術。”
  “米萊斯在古典世界中總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我們到夏天一定要到這里來親眼看看。”
  維基覺得瑪麗安那柔情而又略帶憂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有這位女子在身旁,就會有一种异樣的、美好的感覺。此外,知道是瑪麗安走出第一步,促成了友誼,也使維基感到無限的滿足。
  正是瑪麗安眸子里的憂傷色彩,极大地激發了維基的愛慕。而維基,盡管自己是一個快樂的人,卻對別人的悲哀無限同情,而且為時如此之久。維基這种態度加速了她們的友誼。
  維基滿怀希望地想道:如果瑪麗安有女儿,那就應該是我。瑪麗安的年齡夠得上當我母親了,但年齡差別無足輕重,我們不存在代溝。
  “我們走吧,”瑪麗安對她說道。如果再不去買,什么吃的喝的都沒有啦。”
  她們從這巨屋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的食品柜台。維基發現一塊牌子上寫著“自助食堂食物在大理石桌上”。瑪麗安顯然為保持她优美的体形,伸手去取那用菠蘿片和農村乳酪制作的沙拉。維基身子過于苗條,這是因為西碧爾保持著這個体形。她選擇通心面和乳酪。
  回到水池旁的桌子邊,維基和瑪麗安談起法國的絲織品。這是瑪麗安正在撰寫的學期論文題目。“你對這個問題知識淵博,肯定能給我提出非常寶貴的意見。”瑪麗安說道。于是她們談到路易十四皇家家具庫中的早期存貨,談到已知發源于法國的最早物資是一塊飾有皇冠紋章的天鵝絨制品,制作的日期可追溯到亨利四世或路易八世的統治年代。“如果你能确定到底是哪位國王,”維基說,”你就會一鳴惊人。”話題轉到十八世紀早期重新出現的風景畫格調。“你知道嗎?”維基問道,“這些畫家受鮑徹、皮勒蒙特和瓦圖的影響很大。”
  “這些畫家是否也受到中國瓷器圖案花紋的影響呢?”瑪麗安問道。“正是受到中國影響的時期呀。”
  “我給你打A分,”維基嫣然一笑。
  瑪麗安和維基分別喝完了自己的咖啡和熱巧克力。瑪麗安點了一支煙,“我很高興你不抽煙,千万別抽第一口。”
  “用不著害怕,”維基道,“我有不少毛病,但沒有這個毛病。”
  “我沒有發現你有毛病。”瑪麗安逗弄道。
  “你得桃剔一些才是。”維基也開玩笑。
  “好吧,”瑪麗安說道,”我們的珠寶課程是在六點。我們只來得及看‘言詞成圖象’展覽了。”
  在大廳舉行的這項展覽,的确迷人。在根据圣經故事而創作的美術作品中,有一個是瓊·杜維特在十六世紀按照啟示錄雕刻的七個頭和十只角的野獸。
  在杜維特這件作品前流連的維基說:“我以前常常畫野獸。”
  “你從未提起過,”瑪麗安說。
  “确實沒有提起過,那是大約十年以前在奧馬哈市的事,我們的收師在他言詞激烈的講道中講到從大海中出來的野獸。我就常常作畫加以引證。”
  “很高興听你談到自己的繪畫,”瑪麗安道,“你以前對它總是保持緘默,西碧爾。”
  西碧爾!使用這個名字來叫維基,并沒有使她不安,這是瑪麗安和所有的人對她的唯一稱呼。無論在身分證上,在名片上,在支票上,在郵箱和電話簿上,還是在大學注冊辦公室的記錄上,都用著西碧爾的名字。講求現實的維基對此從無异議。
  維多利亞·沙魯不能不承認這個名字,盡管這名字不屬于自己,而屬于那位瘦瘦的、膽怯的姑娘,這位姑娘從來沒有象現在這個樣子:与人們混雜一起,高高興興,自由自在。
  其實,畫野獸的主要是西碧爾和其他几個化身。這一點,維基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維基覺得哪怕在隨便的談話中也不該把畫野獸的事歸于自己。
  “我對自己的畫持保留態度,”維基大聲說,“因為我知道不少畫家都比我畫得好。”
  “這話自然不錯,”瑪麗安答道,“不過,如果拿這個標准來衡量,那就沒有一個畫家能有成就可言了。你畫得很不錯。藝術系系主任說,二十多年來,他沒有見過本系誰有象你這樣的才能。”
  “瑪麗安,我們談談別的好嗎?”維基感到十分不安。
  教授那番評价,維基實在不能接受。西碧爾作畫,維基也作畫,西碧爾的其他化身大多也作畫。其中(按照維基的看法)西碧爾是最有才華的畫家。西碧爾繪畫的才能,早在孩提時代就表現出來了。西碧爾的美術老師夸贊她的作品時,她的父母一時不知所措。她父親把她的作品帶到明尼蘇達州圣保羅市的一位美術評論家那里,請他評价,從此以后,她的才華方得到父母的承認。無論在高中還是學院,西碧爾的作品都曾獲得高分,并在有聲望的地方展覽過。
  當然,這些作品都不是西碧爾一個人畫的,而是几個化身合作的成果。合作的結果,有時是建設性的,有時是破坏性的。可是,盡管風格相异,而且有失誤,但西碧爾(以西碧爾為首的一群)一直有可能成為重要的畫家。可惜西碧爾在心理方面的問題使她偏离了專業方向,她有朝一日成為著名畫家的潛在可能性未被人賞識,但哥倫比亞大學藝術系教授仍認為西碧爾是藝術系二十多年來僅見的最有才華的學生。
  這些想法在維基的心里掠過。她知道自己實在無法把心中的不安向瑪麗安解釋清楚。
  靠近哥倫比亞大學校園,有一家公寓式旅館。名叫巴特勒大樓。樓頂有個飯店。維基和瑪麗安在這里早早地吃了晚餐。瑪麗安要的是牛排,維基要了面條和肉丸子。飯后,她們去听六點鐘的珠寶飾物課。
  珠寶飾物課在地下室舉行。那里有一群戴著護目鏡、穿著黑圍裙的鍛冶者塑像,手里拿著噴燈。地下室就是由這些噴燈照明的。這喚醒了西碧爾對威洛·科納斯的依稀記憶和來自往昔的、迄今仍未解脫的恐懼。所以,西碧爾上不了這堂課,只能由維基來上。
  在西碧爾昏暈之時,維基就當仁不讓;在維基占支配地位時,她就象今天這樣來上這堂課。維基不僅自己的成績得了個A,而且幫助沒有經驗的瑪麗安也得了A。
  維基始終喜愛這個課程。有几天晚上,她草擬珠寶飾物設計,擬好設計以后便動手制作。今天晚上,她制作一條銅項鏈,并幫助瑪麗安制作一個銀垂飾。
  課后,維基和瑪麗安回到維基的宿舍。由于窗戶朝著庭院,其他房間的燈光把窗戶照亮。維基打開收音机。她倆一起听新聞廣播。時間已晚,瑪麗安准備走了,這時,維基十分細心地收拾起她們帶回家的飾物制作品,決心把屋子拾掇得跟平時一樣。
  “你瞎忙什么?”瑪麗安問道。“你這是單人房間。這些東西又不招惹別人。”
  “是啊,我知道,”維基苦笑道。然后,為要掩飾她的思想感情,她一邊同瑪麗安親切地交談著,一邊并肩走到門口。
  瑪麗安离去以后,維基想到有一次西碧爾帶了一幅樣品設計圖去見威爾伯醫生,并說她不知這圖是從哪里來的。這是維基畫的圖。一想到當時西碧爾何等惊惶不安,而這次如果在屋里發現飾物制品又會何等惊駭,維基決心不讓西碧爾受罪。維基想道:“我一個人住,但又不是一個人。”
  此刻,維基覺得自己正朝某种陰影移去。而今天差不多整整一天中,她始終未受那陰影的干扰。
  西碧爾正在宿舍里准備教育學的考試。有人敲門。她以為是特迪·里夫斯。不料站在門外的并非特迪,而是一位身材較高的俊俏女人,秀發和眼睛都是淺棕色,年紀大約四十出頭。西碧爾不認識她。
  “我不能多呆,”那女人說道:“我約好去做頭發,時間已經晚了。路上經過這里,我想在這儿停一停,把這個給你。你幫了我那么多忙,西碧爾,我要送給你。”
  那女人遞給她一個可愛的、手工制作的銀垂飾,上面鑲著一塊美麗的藍寶石(正名叫天青石)。西碧爾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把它送給自己,所以一邊猶猶豫豫地接過銀垂飾,一邊輕聲說了句:“謝謝。”
  “一會儿見。”那女人轉身走了。
  一會儿見?幫她那么多忙?莫名其妙。我以前跟她說過話么?不錯,我曾經見過她,但我和她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可是從她的舉動來看,我們好象是朋友。朋友?愈來愈糊涂了。
  她回到寫字台旁,打算學習。但她知道那由來已久之謎、那可怕的東西,又曾支配了她。眼前一頁頁文字模糊一片。她感到惊慌。她恨不得叫喊:還有完沒有完?難道永遠沒有一個了結么?存在于現在和某個其他時刻之間的可怕空白,難道永遠無法填補了嗎?

  維多利亞·安托万內特·沙魯,這位無所不知的維基,瞅著瑪麗安·勒德洛把那銀垂飾送給了西碧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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