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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偷竊時間的賊


  對分送鮮花的那個女孩的模糊記憶,給西碧爾很大的鼓勵,使她鼓起勇气詢問丹尼有關与以往不同的一切事情。有些房子已經蓋了起來。商店換了老板。城鎮發生了變化。西碧爾知道自己可以把這些問題統統拿來問丹尼。
  “格林一家人怎么住進礦工之家啦?”西碧爾問道。
  “他們是去年夏天搬去的。”丹尼答道。
  “蘇西·安妮推的手車里的嬰儿是誰呀?”
  “那是蘇西·安妮的小妹妹,”丹尼解釋道,“她是在去年春天出生的。”
  “施瓦茨巴德夫人是誰?”
  “那是一年前來到鎮上的裁縫。”
  丹尼絕不會反問她為什么不知道。
  除了与她祖母以外,西碧爾与丹尼·馬丁在一起可算是最自由自在的了。這种自由自在的感覺是在1934年春天、夏天和秋天開始的。在這期間,西碧爾由于受到時間的戲弄而用稚嫩的孤獨把自己掩蓋起來,并用一層盔甲來加固自己沉默寡言的壁壘。
  丹尼成為西碧爾“進入”五年級后所感受的孤獨和脆弱的抵抗劑。在過去,她就莫名其妙地失去朋友。盡管她原教旨主義信仰總是使她与同學們格格不入,而現在,好象他們第一次發現她的信仰似的。如今,由于她的信仰不讓她去做同學們能做的事,他們用一個不祥的稱號來叫她:“白种猶太人”
  她父親冷冷的勸告也使她痛苦:“你應該能夠与人交談,并面對世界。”她母親則老調重彈:“我從來都不清楚你到底是什么脾性,到底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有了丹尼,她的痛苦不那么強烈了。
  如果沒有丹尼,西碧爾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忍受由于自己數學分數下降而引起的丟臉和出丑。沒有丹尼,西碧爾就受不了她母親冷酷的指責:“你本來就知道乘法表,早就熟悉了。你是假裝不記得。你是一個坏女孩,真坏。”如果沒有丹尼,西碧爾不可能抵得住她母親為學校光榮榜上失去女儿姓名而勃發的狂怒。這份光榮榜照例要登載在《科納斯信使報》上供全鎮的人觀看的。“你本來一向是榜上有名,”她母親悲歎道:“如果我有一個蠢孩子,我真不知道怎么辦。但你聰明過人。你只是用這种辦法來傷害我。坏呀,坏透了!”
  盡管西碧爾沒有把這些事情一件件告訴丹尼,但她覺得丹尼不知怎地還是有所了解的。西碧爾感到自己与丹尼已很親近,以致有几次她竟然想把時間如此“希奇古怪”的情況告訴他,想把她已十一歲零兩個月而事實上也就十歲的情況告訴他。但最終還是覺得連告訴丹尼也太痛苦。此外,她愈來愈不想講的原因還由于她想起前些年她曾把這想法透露給母親,而海蒂卻挖苦地哈哈大笑,還責備她:“看在大地面上,你為什么不能跟其他年輕人一樣呢?”反正一樣,她母親嘲弄也好,西碧爾不敢告訴丹尼也好,反正時間是希奇古怪的。
  可是,有些時候,西碧爾卻把這個問題完全忘卻,這是當她坐在門前台階上与丹尼交談的時候,是他倆在日光室里玩儿的時候。丹尼在日光室里為她的玩偶制作莎士比亞式服裝,把帕蒂·安變成波蒂阿,把諾馬變成羅莎琳德,還把一個無名的男娃娃變成《第十二夜》中的傻子。丹尼能把參加茶會這件事從厭惡變成樂事。過去參加的茶會,凡是由于她母親的嘮叨而勉強去的,都忘得干干淨淨,凡是与丹尼一起參加的,永遠不能忘怀。
  西碧爾与丹尼在一起時會忘記:她本來是想踽踽獨行的。早晨,只有當她肯定遇不到同班同學時,她才离開家。放學后,她在課桌旁磨蹭著,直到孩子們走光后才動身回家。她在大街上行走,為她母親跑腿時,僅在一個街區內就往往從大街的這一邊轉到那一邊,反复六、七次之多,為的是不同鎮上的人碰頭見面。她不愿見任何人,卻愿見丹尼。丹尼与任何孩子都能相處,待西碧爾也与西碧爾待他一樣。他倆非常自然地覺得在自己長大成人以后會結成夫婦。西碧爾堅信:到這個時候,時間恐怕就不會那么希奇古怪了。
  接著,在十月的一個清新的日子,西碧爾和丹尼正坐在門前台階上,丹尼有些尷尬地說:“西碧爾,我有一點事要告訴你。”
  “什么事?”西碧爾覺得他的聲調异樣,便著急地問。
  “你瞧,”丹尼接下去說,“我爹——嗯,他在德克薩斯州買了一個加油站。嗯,我們要搬到那里去住。但你會來看我的。我也會回這儿來的。我們會見面的。”
  “是的,”西碧爾道,“我們會見面的。”
  這天晚上,西碧爾告訴海蒂·多塞特:丹尼要永遠离開威洛·科納斯了。海蒂聳了聳肩膀,顯然是故意地說:“噢,爸爸反正不喜歡你花那么多時間同那個男孩子在一起。他認為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不應該那樣一起玩了。”
  西碧爾把她母親的話告訴丹尼,丹尼平靜地回答道:“你母親知道這樣會傷害你,所以才告訴你。”西碧爾奇怪丹尼會這樣講。
  下一個月,丹尼一家在准備离開威洛·科納斯之時,又好象向后推遲,似乎不一定打算遷移了。在西碧爾和丹尼之間,一切照常,只是更多更經常地在一起,因為他們知道光陰在流逝。西碧爾有一种与當年她去找她祖母時相仿的感覺。
  可是,丹尼來告別的日子終于來到了。西碧爾同他坐在前門台階上。這里從很久以來就是兩人感情親切交流的地方。此刻,西碧爾默默地坐著,心境卻仍平靜。
  “你會來看我的,”丹尼提醒西碧爾。
  “我會來的。”西碧爾迎合道。
  “我們會見面的。”丹尼又重复這句話。
  “我們會見面的。”西碧爾也重复一句。
  丹尼站起身來要走了。西碧爾坐在台階上一動不動。“嗯,西碧爾,”他說道,“嗯……”他被少年的窘迫所壓倒,話不成句地沉默下來,朝著西碧爾坐著的地方彎下腰去。他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便往后退,轉過身子,走了。
  西碧爾從幼儿時代起,哪怕最偶然的身体接触,都會使她躲閃。如今她感到一陣喜悅的震顫在身上傳遍。起先,她還沒有發覺丹尼已經不在身邊。她發覺以后便惊慌起來,憂懼地尋找丹尼。他在那里——他的金發,他輕巧自如的身体——正一步步遠去。
  他從葡萄樹街拐向大街,便失去了蹤影。西碧爾沉落在台階上。丹尼所提供的解救前景已經無望。這座城鎮更加枯燥無味。如今剩下的,只是孤單。
  時間仍有些希奇古怪,象水中看不見的肥皂,滑開了,滑開了。

  天空多么晴朗,維基一邊想著,一邊從門前台階上站起身來。在西碧爾隱去之時,維基步入了現實。
  維基繞著這帶黑百葉窗的白房子走了一圈。能驅動這第一次整個屬于她維基的軀体,是多么美好啊。
  這雙眼睛最后終于歸維基一人所有,來觀看這整個世界,來仰視這清澈而蔚藍色的天空了。
  來到后廊的台階,維基決定由此處進屋。“是你嗎,佩吉?”海蒂在廚房窗口喚了一聲。
  不,維基心里想,這不是佩吉,也不是西碧爾,而是一個你未曾見過的人。我不是你的女儿,只是接替了西碧爾的位置。你盡管叫我為女儿,但不久就會發現我不怕你。我知道怎么對付你。
  “那男孩走了嗎?”海蒂在維基走進廚房時問道。
  “走了。”
  “你不該坐在那么涼的地方。會得肺炎的。你知道自己身体不壯。”
  “我對這中西部的冬天早已習以為常,与那冬天相比,這秋天的气候簡直是儿戲,”維基答道。
  “別跟我來這一套,”海蒂警告道。
  “我只不過擺了擺事實,”維基道。
  “嗯,”海蒂換了話題,“埃爾德維里給我寄了一個包裹,你去郵局替我拿一下。”
  維基去了。
  現在是秋天,這真怪。她一邊听著枯葉的瑟瑟聲,一邊想:春夏秋冬嘛,應該從春天開始才是。她走下后廊的台階,沿著小徑朝大街走去。
  外面是秋天,內心卻是春天——在幽深處秘密地隱藏了長達八年多之久的嚴冬之后的春天。從1926年秋天起,她就存在了。沉寂地克制著,無名無姓,直到1934年10月的今天。這段時間也就是西碧爾三歲半到十一歲的時候。沉寂,是的。無能為力,不然。在此期間,維基(當時尚無姓名),將各种各樣的內部壓力施加在西碧爾和其他化身身上。維基在默默地起著作用。
  維基知道:她在丹尼·馬丁走出視野之時從隱處浮升到表面,這是她所作出的一項重大決定。但在那時已無其他良策。維基知道:起作用的時期已經過去,積极參与的時間到了。由于西碧爾難以忍受這別离的場面,她只好從西碧爾那里接過指揮這個軀殼的權力。西碧爾在儿童世界的幻想中曾創造了一個生气勃勃而不知恐懼的女孩形象,取名維多利亞·安托万內特·沙魯。維某就用這個名字給自己命名。這個沉寂至今的化身就這樣問世了。
  沿著大街步行時,維多利亞覺得:能感到這刺骨的寒風,能指揮這有知覺的軀休,實在是美妙极了。盡管是一個新來者指揮著軀殼在街上行走,她卻覺得自己是個老鎮民。鎮上一切東西,她都目睹過多次。
  維基知道西碧爾·伊莎貝爾·多塞特的經歷,知道西碧爾本人是在當家作主還是悄然退隱。不可思議的是:時間,對于生活在現實世界的西碧爾來說,是斷斷續續的;然而對于長年幽居心靈深處的維基,卻是始終連續的。時間對西碧爾來說是變幻莫測,有時是空白的。但對維基來說,時間是恒定的。具有完整記憶的維基,在西碧爾支离破碎的內心世界中,起著“記憶痕”的作用。
  可靠的記憶力,加上西碧爾在幻想中所賦予的自信、無畏、以及与人際關系的消极影響絕緣,這就是維基的力量源泉。
  看到西碧爾·多塞特黃條身材的人們,一定會以為她將為躲避鎮民而來回過街哩。哼,他們如今見不著啦。維基這樣想著,走進郵局。
  埃爾德維里郵寄的包裹已到,維基認為這是良好的開端。如果包裹未到,多塞特夫人會責怪她的。對于這位夫人(不是維基的母親),她可是深知其為人。這些年來,她幫助西碧爾設法對付的,就是此人。
  回家把包裹給了多塞特夫人以后,維基又走下后廊台階,朝秋千架走去。她這樣做是很自然的,因為正是她使西碧爾采取蕩秋千的辦法來對付海蒂·多塞特“必須干點事”的訓斤。每當西碧爾坐在那里想事想得出神而一語不發時,海蒂就要嘮叨:“別坐著什么事也不干。看在大地的份上,干點事吧!”蕩秋千時既能想事,也能同時“干點事”。
  晚上,在吃過晚餐以后,海蒂建議維基一起去散步。兩人默默地走著。海蒂的手一直指揮著這位被她稱作女儿的維基。經過斯蒂克尼那所比多塞特的大兩倍的房子時,海蒂哼著鼻子說:“斯蒂克尼已經老了。我希望他們家里把他弄死算啦。”海蒂還談到埃拉·貝恩斯,“跟鎮上的一個教師干下流事,當局應該用魚叉把她叉死;”談到麗塔·斯蒂德的母親其實并不是她的親媽,而海蒂在几個月以前把這情況告訴了她,使她大吃一惊,不知所措(維基想:你也不是我的親媽,我也可以把這告訴你,來為麗塔向你報仇)。
  海蒂·多塞特還談到丹尼·馬丁。“你沒有為這男孩的离去而憂傷,我十分高興,”海蒂說,“我曾告訴你:爸爸反對你跟他玩。”
  “你說過了,”維基道。她心里明白多塞特夫人以前運用殘酷的計謀,其對象是西碧爾而不是她。
  “嗯,小姐,還不僅如此哩,”海蒂流露出一种幼稚的胜利心情,“你不知道爸爸在几個月前同丹尼的父親談過一次話,爸爸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跟馬丁一家那樣与我們信仰不同的人混在一起是不行的。”
  海蒂·多塞特在改變信仰前,是衛理公會教徒,与馬丁一家一樣,威拉德·多塞特娶了一個衛理公會教徒,但他反對自己的女儿与一個衛理公會教徒的友誼,偽善透頂了!但維基一句話也沒有說。
  “嗯,爸爸看不起馬丁一家還有別的原因。他覺得他們沒有地位,沒有經歷,沒有風度。馬丁的父親來自新澤西州,是到這里來尋找金礦的,最后以赶一輛送奶車告終。如今他又出去找机會去了。他到底在哪里弄到錢在德克薩斯州買了一座加油站,誰也說不出來。反正爸爸跟丹尼的父親談了很久。馬丁先生說,他們很快就要离此他去了,所以誰也沒再管這事。不過,小姐,我想你應該知道爸爸對于丹尼和丹尼父親的看法。”
  “丹尼不是走了嗎?”維基只說了這一句。
  “這是件好事,這是爸爸說的。”海蒂這一說,使把自己的責任推開了。
  維基覺得:西碧爾這一輩子也不知道她父親背著她所干的勾當,這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好,我們回去吧。”海蒂說。“我早就想乘爸爸不在的時候把這事告訴你。現在你既已明白,我們就回家吧。”
  第二天,維基在學校里上課。同學們對她挺冷淡。她知道這是在西碧爾的祖母去世后的兩年內產生的。
  維基清清楚楚地看到佩吉·盧在這兩年內是怎樣失去西碧爾最要好的同學的。佩吉·盧在課間休息時總是坐在課桌旁做紙玩偶而不去庭院同別的孩子游戲。中午和下午放學時,她總是沖出小學,冷冰冰地拒絕与同學們交談或結伴同行。要她跟大家一起去什么地方,她就神秘地說:“我不能去,”說完就跑。過了一陣子,誰也不去約她一起游玩或一起干事了。
  維基知道佩吉·盧把自己孤立起來的原因不僅是因為她不喜歡別的孩子,而且是因為他們家里有兄弟姊妹,用不著東怕西怕,而自己卻因無此條件而生气。她不愿跟著別的孩子到他們家里去,而總是迫使自己堅信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友誼。于是她獨自跑回那帶黑色百葉窗的白色房子。在那房子里,每一個角落都潛藏著令她生气的東西。
  在她痛苦的孤獨中,她能得到一种補償,就是在獨立自主地行動之時,在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而無人指導或制止之時,她感到洋洋得意;在与世隔絕之中,她感到自由。
  有時維基后悔當初不該讓佩吉·盧在瑪麗·多塞特的墳前問世接替。但維基馬上又覺得除此以外別無良策。她每次追憶當時的情況,都是這樣想。
  維基還使自己堅信:盡管瑪麗·多塞特是一個可愛的人,她維基并不是她的孫女,也沒有必要跳入墓穴。這种使人毛骨悚然的事還是該由佩吉·盧來干。站在墓穴邊上的西碧爾十分悲憤。与憤怒打交道,是佩吉·盧的功能,不是維基的。
  此外,佩吉的兩年搞得并不太坏。當初,主要由于佩吉·盧及時出現(而不是由于那只手把她拽住)才使西碧爾沒有跳進瑪麗·多塞特的墳墓。葬禮后,活躍的佩吉·盧做了一些死板的西碧爾無法做到的事。當時,那些送葬的人住在多塞特家里作客。表姊安尼塔的年僅兩歲的埃拉非常任性。佩吉·盧居然把埃拉從大人手里接管過來,使多塞特夫婦衷心感激。實際上,他們為女儿最終變得活躍起來而慶幸。維基惊奇地發現海蒂·多塞特對待女儿要比葬禮以前好多了。從葬禮回來的女儿常常頂嘴,而且在盛怒時往往在家具上亂踩,但要比葬禮前的女儿討人喜歡得多。
  佩吉·盧比起西碧爾來,更“近似”普通的少年。維基隱約地感到,這其實是因為佩吉·盧比起西碧爾來更近似海蒂本人。有意思的是,在西碧爾回來后,多塞特夫人居然把真正的西碧爾看作“与以前不一樣”。“那孩子現在与以前大不一樣啦,”海蒂尖叫道,“我要沖破天花板!”
  維基還記得當時在瑪麗·多塞特的墳墓邊上囑咐佩吉·盧答應人們叫她西碧爾·多塞特的名字,因為指出別人的錯誤是不禮貌的。如今,維基也這么辦了。在六年級教室內,當教師斯特朗先生喚了西碧爾·多塞特這個名字時,維基立即回答了他的提問。
  維基喜歡斯特朗先生,而且記得西碧爾也喜歡他。一天下午,西碧爾在后院里耙枯葉,斯特朗先生恰巧經過這里,便喚了西碧爾一聲。當時她正幻想著維多利亞·安托万內特的白日夢,這位老師居然率先出聲對她說話,這使西碧爾感到激動。
  西碧爾不知道有我這個人,卻總是想著与我同名的虛构的女孩,豈不是可悲么?維基想道:可怜西碧爾對她的化身連一個都不知道。
  維基第一天上學,在各堂課上都表現出色。這包括算術在內,都是維基多年來默默無聲地在旁學來的。維基樂觀而自信地回家。
  快走到家時,維基發現多塞特夫人正從窗口朝外窺視。多塞特夫人似乎總是在暗中監視別人。“快,我們去訪問一家人家,”海蒂道,“格林家有了一個新生的娃娃,我們去看看。”又來啦,維基想道,這几乎天天要舉行的老娘儿們的嚼舌(西碧爾就曾是她們的話題),好啊,我去。佩吉·盧總是吵鬧著不想去,我可要來一些外交手腕。
  隨后几個星期內,維基把威洛·科納斯這座小鎮好好地看了一番。Mon Dieu (我的上帝),鎮上的人既無風度又無eclaf(榮譽)。狹隘、土气、呆傻,是描述他們的形容詞。她雖然只有十二歲,便已超過他們。她肯定自己同他們相差十万八千里。至于西碧爾的父母嘛……父親還不錯,但他不怎么管事,實際上,他很少從報紙或藍圖后面探出頭來看看自己能管什么事。而那母親又是另一回事。她總是說:“你該這么辦,那么辦。”維基認為:妨礙西碧爾做事的正是這個,老是有人吆喝你該這樣,不該那樣,誰也無法做事的。不過,海蒂·多塞特此人很難捉摸。她對一件事不是關心過份,就是毫不關心。但是使維基慰安的是她知道自己在這儿幫忙,過一陣子,她自己的父母和許多兄弟姊妹就要來接她回巴黎。她多么盼望這闔家團圓的日子啊。拿自己的父母同多塞特夫婦作對比,她為自己的幸運而感到內咎。她立志在离開這個家庭以前要盡可能地安排一下,使西碧爾過許多天好日子。可怜的西碧爾。
  有几次,維基又退隱幽深之處,讓其他化身甚至西碧爾本人坐在教室里上課。
  一天,瑪麗·露辛達·桑德斯·多塞特坐在六年級的席位上。她在佩吉·盧的兩年占有期的第一年中就曾出現過了。一天的課程尚未結束,瑪麗突然覺得不适,不是痛,而是一种牽拉感。
  等回到家,瑪麗就去浴室。祖父正用著浴室。海蒂便喊了一聲:“你干嗎不用另一間浴室?”什么另一間浴室?瑪麗不知道有這么一間浴室,后來才知道她父親在第二年蓋了這間屋。
  在新浴室里,瑪麗一見到內褲上有了她后來描述的“紅褐色的東西”時便臉色發白。她見過患宮頸癌的祖母出血,就害怕自己也快死了。
  “你在那里那么久,是干嗎呢?”海蒂喊道。
  “我就出來。媽媽。”瑪麗答道。
  瑪麗感到西碧爾的母親不是自己的母親,所以總是把海蒂叫作“媽媽1”,這好象是對任何一個照顧自己的年長女性的統稱。瑪麗在浴室里停留很久,使勁洗那內褲,不讓海蒂知道此事,同時又擔心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那天晚間上床時,媽媽進屋說,“讓我看看你的內褲。”瑪麗遲疑著。“馬上給我看。”海蒂下令。瑪麗遵命后,海蒂便議論道:“正如我所料。這是你的年齡所造成的,糟透了。你倒霉2啦!這儿痛,是不是?那儿痛,是不是?”海蒂在瑪麗身上不同的部位使勁戳著,使她更痛了。
  “這是行經期。”海蒂一邊說著,一邊准備一條布讓瑪麗帶上。“只有女人才有。別跟你爸爸講。”于是,海蒂大步走出臥室,嘴里嘟噥著,“女人的倒霉,倒霉。我希望男人也倒霉。這將是對他們的報應。這幫男人!”
  瑪麗為她媽媽說“行經期”而害怕起來。海蒂用的是俚語sick time。從字面看來,sick的意思是生病,得呆在家里不能上學,而上學就能擺脫海蒂。瑪麗想的是擺脫。第二天,媽媽解釋道:患這种病的女孩照常上學。于是瑪麗又上學了。
  瑪麗不知道,在此之前,西碧爾已連續兩個月來過這東西,沒有痛,也沒有讓海蒂知道。從瑪麗此次月經以后,西碧爾和其他化身在來月經時都覺得痛了。
  在六年級讀書時,瑪麗還偶然出現過几次,但大部分時間是維基作主。這學期快結束前的一天,西碧爾前來上學,感到是她幻想中的維多利亞在帶她來到學校。但這次歸來,不象五年級那次嚇人。盡管西碧爾仍覺得時間是那么“希奇古怪”,但她還比較自在。
  這時,瑪麗對維基談起丹尼·馬丁:“西碧爾不知道在佩吉·盧當家作主時丹尼對比利·丹頓很忌妒。佩吉·盧根本不注意丹尼,但肯定看上了比利。”
  “是的,”維基同意道,“她确實如此。而比利永遠不明白:——在西碧爾歸來之后——為什么多塞特姑娘對待他就象素不相識一般。”

  在隨后几個月里,西碧爾一會儿進入時間空白,一會儿又逸出空白。為掩飾這個事實,她在矯情做作方面逐慚變得登峰造极,特別在即興矯飾時更具獨特性。不幸的是,她不能對自己隱瞞那种失落感——似乎自己誰也不是,什么地方也不屬于。而且好象年歲愈大,情況愈糟。她開始默默地用自貶的話來毀棄自己:“我那么瘦是有原因的——我不配占有空間。”
  由于祖母之死,春天是那么糟糕。現在夏天快要來臨,而夏天又要由于丹尼的离去而令人憂傷。無論坐在前台階或在秋千上悠蕩,西碧爾總要想起丹尼离去的這個夏天。
  1935年晚春,西碧爾面臨她那青春期的脆弱性所帶來的災難——轉變性歇斯底里症伏。歇斯底里是因感情沖突所引起的疾病,一般特征是未成熟、依賴和使用防御机制(不僅為分裂性,而且為轉變性)。歇斯底里表現為戲劇性的身体症狀,波及隨意肌和特殊感官。在轉變性過程中,無意識的沖動變成肉体症狀。于是。感情沖突就在肉体上表現出來。
  突然,西碧爾半邊臉和一只胳臂會失去知覺。她的半身會變得很弱,但可能是這半身,也可能是那半身。她的嗓子几乎總是痛的,吞咽也有困難。她開始有坑道視界,常常只有一只眼睛有視覺。她和另外几個化身(特別是瑪麗)發生一种神經性痙攣,与電話接線員一樣,引起鎮民的惊愕。
  西碧爾或某一個化身會扭曲、抽搐或做出各种不受約束的動作。西碧爾或某一個化身如果本想朝門口奔去,會徑自奔進門去,如果朝房門奔去,可能撞上門框。還有一個惱人的症狀是發作后的頭痛,痛得西碧爾非得睡上几個小時才能好轉,西碧爾本來睡得不沉,但在發作后睡得死死的,好象服過什么麻醉劑似的。
  最扰人的是:生活似乎非真非幻,充滿著奇怪的預感。西碧爾會回想起自己曾去過什么地方,或是做過什么事,猶如夢中的遭遇一般。有時她好象在自己的身邊,与自己并肩同行。有時她說不出這是如夢的現實還是真正的夢境。
  一天晚上,西碧爾把這情況告訴了父母,他們決定帶她去找鎮上的醫生奎諾奈斯看病。
  奎諾奈斯醫生診斷西碧爾患了西德納姆氏舞蹈病。他認為其中有心理因素,便建議西碧爾去看精神病科醫生,還當場為她預約了一位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的醫生。威拉德和海蒂不愿遵約帶她去。威拉德聲稱:如果只是心理因素的話,他自己就能處理。于是,他為西碧爾買了一把吉他,并請了一位琴師來教她。父女二人都練吉他,后來還搞了几次演奏會。由于維基、瑪麗、佩吉·盧和其他几個化身都學了琴,而熱心的程度各有不同,所以,威拉德·多塞特的女儿演奏起來,水平忽高忽低,差距很大。
  她父親雖然樂觀,西碧爾卻認為自己“在精神上有問題”,這在多塞特一家或在鎮上都是一件不体面的事。于是,西碧爾又害怕地考慮起州立醫院來。她叔叔羅杰就在這家醫院里當采購,海蒂妹妹則是一名護士。西碧爾以前常在醫院里訪問他倆。
  為要分心不去想那愁人的事,西碧爾便全力投入功課之中。但在學校里,她也發愁,因為她對歐洲歷史一竅不通。學歷史的是維基,正如以前學乘法的是佩吉·盧一樣。不過,西碧爾學起自然科學來又快又好。在斯特朗先生講解人体解剖之迷時,她听得如此入迷,竟沒有覺察他小心地繞過了性器官部分。課程規定每個學生要畫一張很大的心髒圖像,海蒂就為西碧爾買了一支紅藍鉛筆,使西碧爾覺得自己好象變成一個判卷的教師了。西碧爾的白日夢里充滿著心髒循環和大夫,她假想自己是一位大夫,正在向病人解釋心髒的功能。
  一天,西碧爾放學后沖進家里,對母親講心髒的功能。海蒂說:“我不想听這個。”但西碧爾仍十分興奮,便繼續把她所學的講給母親听。“我非得告訴你我絲毫不感興趣,這已有多少次啦?”海蒂尖聲叫著,猛打她的女儿。西碧爾本來站在日光室打光的亞麻油氈上,脅下受到一拳,滑倒在安樂椅上,最后落地。她的肋骨部位大片青紫。
  從此時起,盡管自然科學繼續使她入迷,但西碧爾已害怕自然科學課程,在高級中學和學院里通過生物學課程時,日子很不好過。她還害怕不舖地毯的屋子。
  那天晚上,海蒂帶上西碧爾去逛大街。這天是星期三,店舖在晚上都開門。拐彎角上有爆米花攤,藥舖里有冰棍賣。孩子們總是問家長要五分或一角錢解饞,但西碧爾沒有提要求。海蒂問:“你今晚想要什么?要爆米花還是冰棍?”
  西碧爾回答:“怎么都行,”
  她不敢把自己有關時間空白的秘密告訴任何人,她也不敢向任何人要任何東西。
  母女兩人正在吃冰棍時,西碧爾看見一個柜台上擺著一些綰發的蝴蝶結,她覺得它們好看极了,希望母親會問她要不要買一個。可是海蒂走過了柜台,看見了蝴蝶結,卻腳步不停地朝走廊走去,西碧爾自知無望了。
  于是,維基決定由她來提出要求。她指點著一個淺藍色的蝴蝶結說道:“我真想有一個,它正好配我們藍色蟬翼紗的衣服。”
  “你說‘我們’是什么意思,你這個木腦袋瓜儿?”海蒂回答道,“你不知道那件蟬翼紗衣服是你的?”
  海蒂付錢買了那個蝴蝶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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