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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十二月二十九日,當局要求住在加州的“敵國外國人”交出他們的“違禁品”。“違禁品”包括短波收音机、各种大小照相机、望遠鏡或武器。到底什么叫“敵國外國人”一時還不清楚,大概指的是日本籍的人。但几小時后,詞義變得清晰了,該詞指的是任何一個日本人,不管他是否有美國國籍。
  “這樣做不對,”當武雄解釋這种說法時,禮子說。“我們是美國人,不是外國人。”她真弄不懂怎么會是這种解釋。
  “不再是美國人了。”他臉色陰沉。以前,作為一個未入國籍的居民從未使他感到不适,就是在斯坦福大學也沒有引起過任何麻煩。
  可突然一切都變了,他現在和弘子一樣,都是敵國外國人。更令人震惊的是,連出生在加利福尼亞的妻子和孩子們也都成了敵國外國人。
  他們將家里的照相机找了出來,還有一個望遠鏡。這是他們在塔霍湖度假時的用品。他將東西交到了當地警察局。在那儿,他還見到了几個鄰居。負責接收上繳物品的警察看上去极為難堪。
  對武雄和家人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嘗到現實的滋味。弘子開始擔心和他們在一起會給他們帶來麻煩。她默默地決定要盡可能呆在圣安得魯學院。和“敵人”生活在一起可能會給他們帶來极大的危險,對彼得來說,愛上“敵人”,危險會更大。
  但是,盡管這一地區的人們害怕敵人從海上和空中報复的恐懼不斷增加,彼得還是來問武雄他是否可以在新年的除夕之夜帶弘子出去玩,這將是他們的第一次正式約會。征求武雄的意見時,彼得极為正式,有些緊張。
  “你是認真的,對嗎?”武雄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問彼得。彼得覺得不能再將他們的關系保密下去了。彼得知道他的想法早已被他看穿,現在是時候了。
  “是的,我對她是非常認真的,武雄。”他用近乎于驕傲的語气回答,毫不躊躇。“我曾想辦法阻止自己,但我沒能做到。每次見到她后,我就有好几天不能平靜。我想見到她,以前我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時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他的目光坦誠,表明了一切。武雄的目光也很明白,他深深地關心他倆,如果不答應,他們會受到時間的折磨。
  “她是個溫柔的女孩,但你們已經涉入了危險的河段。”他提醒他,珍珠港事件剛剛過去三周,反日的情緒正在巔峰。武雄听說聯邦調查局已經開始進行調查,有些他認識的人已被審問。他不想讓彼得也遭受同樣的厄運。“你應格外小心謹慎。”他很明白,現在任何東西都不能阻止他們。
  “我明白。我想帶她去尤索或到費爾蒙特去跳舞。這是心理學系的一個助教在除夕夜舉行的小型聚會。他邀請我和咱們系的一些人參加。這是個私人聚會,范圍极為有限,安排得很周密。”
  武雄點點頭,從某种程度上講,确認他們之間的關系使他松了一口气。開始時,武雄很難相信,就是到現在也不能十分肯定。他認為弘子和一個美國人戀愛很不明智,他要替弘子的父親承擔起照顧她的責任。可現在,他不能再拒絕彼得的請求。事情變化得太大了。目前的情況和弘子剛來時不僅是大不相同,而且是更加危險,然而,他們有權力對自己的生活寄予希望。武雄認為彼得會照顧好弘子的,他不能剝奪彼得對弘子的愛,但他仍然有責任告誡他們危險的存在。武雄現在不僅為他們擔心,還為他的妻子和孩子們擔心。
  “謹慎些對你們倆有好處。”武雄再次向他提出要求。他看著彼得說:“如果出去后發覺情況不對,就馬上回家,不要將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只有上帝知道當人們被恐懼和國民情緒驅赶到瘋狂、失去理智的時候會發生什么事情。
  “我會小心的。”彼得向武雄保證,同情地看著他。“武雄,對我倆來說,我們之間的事与政治無關。我是美國人,我熱愛我的國家,我可以為她獻出生命。我并不是怜憫弘子,我愛她。這是她和我,和我們大家之間的事,我會永遠与她并肩站在一起的。”
  “我知道,”武雄怀著忐忑的心情思考著目前事態的發展。兩國已經交戰,這場戰爭影響了整個世界,而絕不僅僅是兩國人民。“局勢不久會更加惡化。”
  “希望不是這樣。局勢惡化將對她更為不利。她有著雙重忠誠,她愛自己的家庭,愛她的國家,但她也喜歡美國,對你們很忠誠,她呆在這儿非常難受。令人感到慶幸的是,除了對父母、表親們的情感之外,她對政治不感興趣。像許多同齡的女孩子一樣,她只關心她所認識的、她所愛的人,而不關心政府之間的分歧,她的目光有限。那么,你同意我帶她出去嗎?”
  武雄點點頭,又一次重复說:“一定要小心。”
  然而,到了新年的除夕,政治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弘子向禮子借了那件她已很久未穿的黑色塔夫綢連衣裙,上身穿著薩莉的小天鵝絨夾克,戴著自己唯一的那串珍珠項鏈,打扮得十分漂亮。她那精巧的面龐、大大的眼睛和她那垂到腰間的長發更加增添了誘人的魅力。薩莉還強迫她學會穿她母親的一雙高跟鞋,弘子說這比她穿木展難受多了。
  彼得來接她時,惊訝地瞪大了雙眼。這次她沒有鞠躬,她只是站在那儿,還是那么怕羞,非常可愛。她好像突然變得成熟了,那些她一直深深隱藏的東西今天一下子展示出來,确實讓他惊奇不已。
  “你真是棒极了!”他說的是真心話,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這回輪到彼得不好意思了。武雄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米酒。
  “只有今天這一次,以后不能再帶她出去了。”武雄小心地對彼得說。他舉起酒杯,和禮子、和大家一起祝賀新年。這個情形使弘子想起在京都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想到自她從領事館那儿听說父親要求她留在加利福尼亞后,她再也沒有听到家人的消息。
  “干杯!”武雄舉杯祝酒。禮子慈愛地看著他倆。他們都很年輕,未來充滿光明。她回想起她和武雄剛剛相識的時候,當時她是學生,對他產生了感情,這种感情是不可抗拒的。米酒染紅了弘子的臉。
  “你們今晚要去的地方是哪儿?”武雄問他們。
  “离這儿不遠。心理學系那個助教的家和學校僅隔几條街。我們到那儿去吃飯、跳舞。”他向弘子微笑。他居然能和一個一年級的大學生約會,這連他自己都感到惊奇。在過去的五年中,他處過的女孩都比弘子成熟,但在很多方面,弘子比她們聰明。“你倆呢,你們要去哪儿?”彼得問禮子。今天,禮子穿著武雄過圣誕節時送給她的紅色絲綢連衣裙,很漂亮。
  “我們到街上去吃晚飯。”禮子回答。薩莉要到街對面的鄰居家去。肯去佩姬家。苔米和保姆留在家里。他們离開時,彼得說不會很晚的,但武雄沒有給他們下“宵禁令”。
  弘子和彼得笑著走出了家門。他再次贊美她的打扮。他控制不住自己,因為弘子看上去光彩奪目,他的朋友會被她迷倒的。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兩人都很興奮。“你看上去長大了!”他逗她。弘子笑著跑向汽車。天很涼。
  “謝謝,彼得。”她直接稱呼他,第一次將“君”省去。她接受了親人的忠告,不穿和服,不鞠躬,不用外國詞匯,公眾場合不講日語。她努力使自己變成和別人一樣。武雄認為這對她很重要,這樣才安全。
  這是她第一次与男人約會。在沿著校園路上飛馳時,她禁不住顫抖起來。
  他朋友的家很小,里面放著唱片,一片喧囂鼎沸。來客几乎都是學生和年輕教師,几乎沒人注意到他們的到來。弘子脫下外衣進屋時,彼得看到有些人注視著她,但沒人評論。來客中有一對年輕的日本夫婦。彼得和他們不很熟,只知道女的是教生物學的,男的在語言學系,但在這個擁擠的屋子里,彼得沒法接近他們,將他們介紹給弘子。
  主人准備了很多食品:紅、白葡萄酒和价格便宜的香檳酒,有些客人還帶來了杜松子酒、蘇格蘭威士忌和伏特加。有人已經喝得有些醉意,多數人仍在談笑或到旁邊已經專門為客人們空出來的臥室里去跳舞,那儿裝飾著气球和彩帶。從他們站著的地方,可以听到弗蘭克·斯納德低沉的歌聲。
  彼得將弘子介紹給他認識的每一個人,幫她裝滿一碟牛排和一些火雞肉。后來他們放下吃碟,伴著托米·多西樂隊弗蘭克·斯納德的歌曲跳起了舞。彼得緊緊地抱著弘子。這時已近午夜。他感到了她的体溫,而弘子覺得自己在彼得的怀里是那么嬌小。他害怕她不高興,沒有跟她說此時的感覺。他們似乎在無人的境地里獨自享受。
  這是彼得度過的最好的一次新年除夕之夜。他和弘子跳舞、擁抱。當有人大喊午夜到來時,他吻了她。弘子抬起頭來,看著彼得,感到在眾目睽睽之下很不好意思。她看到別人也這樣,彼得微笑著在她耳旁告訴她這是習俗。
  “明白了。”她認真地點點頭。他將她抱在怀里,吻著她,一邊慢慢地隨著音樂移動著腳步。令人陶醉的吻將他們送進了帶有夢想和希望的一九四二年。
  “我愛你,弘子君。”他悄聲地對她說。她抬起頭,目光中充滿了幸福,然后點點頭。她不敢說話,身邊的人太多了。
  他們緊緊地擁抱著,陶醉在音樂中。
  突然,警報大作。大家一片吁聲,誰也不想讓警報破坏這美好的夜晚。人們不想理會它,但主人堅持讓大家去地下室躲避。燈熄滅了,在混亂聲中,客人們拿著香檳酒、葡萄酒跑進地下室,彼得發現許多人都已經喝醉。地下室里擁擠不堪,它本來是專門為主人一家准備的,現在卻至少擠進了五十個人。那對年輕的日本夫婦已經走了,還有一些彼得認識的人也已离開,但這里仍然是一片歡樂的气氛,后來,大家漸漸地感到燥熱和不适,有些女孩開始抱怨說她們喘不上气來。地下室里塵土飛揚,呆在那里的确很難受,可警報還沒有解除。他們知道樓上房間的窗戶上都挂起了防空窗帘,但他們不能离開地下室。田中家也同樣,自從珍珠港事件以來,家家都挂起了這种窗帘。
  “上帝!我還以為他們會讓我們過個好年呢,日本佬,狗屎!”有人在一個角落里罵道。地下室里很黑,僅亮著一盞小燈,有人在角落里接吻。彼得緊緊擁抱著弘子,這儿的浪漫气息已漸漸消散,人們都想赶緊上樓、回家。半個小時過去了,他們還呆在那儿,他們受夠了。空襲警報持續了一個小時后,終于在一點三十分停止了。他們回到樓上,疲憊不堪。歡樂的節日气氛一掃而光。一個人看見弘子,沖著她發難。
  “就是他媽的像你一樣的小日本佬破坏了大家的歡樂,你知道嗎!”他怒气沖天,“我下周就得去當兵,這得謝謝你,還得謝謝珍珠港事件!”他似乎要向弘子沖過來,彼得馬上將弘子拉到自己的身后。
  “夠了,麥迪遜!”他喝醉了,但彼得不能原諒他的話。弘子躲在彼得的身后,臉色蒼白,渾身發抖。
  “去你的,詹金斯,”醉鬼說,“你愛上了日本人,眼睛被蒙住了,你什么時候才能聰明起來,不去舔田中的屁股?你知道嗎,聯邦調查局過几天就會來捉你,最好把你的女朋友也一起捉走。”說完,他气沖沖地走了。彼得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再說什么。他不想在新年打架,不想讓弘子受到惊嚇。他看出,弘子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彼得立即帶她去取衣服,晚上的歡樂气氛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不起,”他幫她穿上衣服時說,“他喝多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可這件事對他倆來說卻不僅僅是几句難听的話。他們匆匆謝過主人后,赶緊回到車里。其他人都默默地看著他們,沒有人評論麥迪遜的話。彼得在想他們是否也有同樣的想法。難道他們都認為他是傻瓜?他們是不是都要向所有在這儿的日本人發難?可除了弘子之外,他們都不是日本人了,武雄和美國人完全一樣,禮子和孩子們都出生在美國,他們在說什么?弘子也与珍珠港事件無關,為什么他們要沖著她來?他們在想什么?現在人人都怒气沖天,武雄的預測十分准确。
  開車回家的路上,弘子哭了起來。她向彼得道歉,認為是自己破坏了晚會。“你應該帶別人來,彼得君。”她連想都沒想,又回到了以前的說話方式。“你應該帶個美國姑娘,帶我去很不好。”
  “那不見得,”他表情嚴肅、認真,“因為我沒有和美國姑娘談戀愛。”他看了看她,然后將車停到路邊。他將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她還在發抖。“我愛你,弘子。你應該學得堅強起來。這樣的事可能還會發生的。武雄認為還得過一段時間人們才會冷靜下來。有人散布‘敵國外國人’的謠言,政府沒收學生的照相机,軍方每隔五分鐘就宣布一次我們要遭到襲擊。”在過去的三周半時間里,沒有一次真正的空襲,連目標都沒有發現,但報紙上卻每天都充斥著神秘艦船靠近海岸的消息。有些人似乎見過幽靈飛机,但更多的人并沒有。每天都有人因間諜罪而被逮捕。“你不要去理聚會上那些人說什么。你了解自己,听自己的和我的,弘子,不要听那些罵你的人的話,或將根本不是自己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可日本是我的祖國,我對他們的行為負有責任。”
  “這是你自己無端加給自己的負擔。”他突然似乎很疲倦。他們在地下室呆了很長時間,渾身是灰塵。“你只能對你自己負責,不對別人。你不能左右日本國的行為。”她為自己國家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如果美國采取不友好行為,彼得本人也會感到丟臉。
  “真對不起。”弘子不自然地說。彼得的心又難受起來,她看上去很自尊,很溫柔。
  “我為自己國家的不良行為向你道歉,真是太丟人了。”當他探過身來吻她時,她感到一种恥辱。“是很丟人,但并不是你的錯。你不丟人,你很漂亮。耐心些,弘子,會好的。”
  他們回到家后,才知道家里的其他人也同樣度過了一個令人難過的夜晚。薩莉最要好朋友的父親告訴她不要再來了,他發現了她和他家儿子之間的關系,認為不合适,他家的大儿子剛剛加入海軍。薩莉在自己屋里,泡在淚水中。他們要她下樓時,她已脫了外衣,僅穿著母親的浴衣。他們吃著禮子做的曲奇餅時,她告訴大家發生的事情。她還在止不住地哭泣。
  “他們對我很刻薄,他們不讓我再去他們家。我從小就認識凱瑟琳,她就像我的妹妹。我哭著跑出她家時,她什么也不說,只是站在那儿看著我,表情不自然。她哥哥沒出現,他們不讓我見他。他媽媽說我是個‘外國人’,因為政府就是這么說的。我不是‘外國人’,媽媽。”說到這儿,她哭得更凶了。“我還是個……我是美國人。我生在這儿。”
  肯剛好進屋,听到了這些。他的女朋友是個第二代日本移民,她的父母都出生在美國,可在圣誕節放假前,她在學校也遇到了麻煩。因為她,肯已經和別人打了好几次架了。人們肯定都瘋了。
  “人們怎么這么傻?”肯生气地看著妹妹說。他們早就認識喬丹一家。他們怎么能這樣對待她?她是對的,她不過還只是個孩子。為什么拿她當替罪羊?她和這事毫不相干。
  彼得告訴大家他和弘子遇到的事。他們都同意只能希望新年過得比往年更好,也都同意要格外小心。目前反日情緒高漲,有人故意將人們驅赶進瘋狂的狀態。
  “我所不喜歡的,”彼得坦白地說,“是所謂‘敵國外國人’的說法。人的外表并不能說明日本人是不是外國人。可突然間,人們不辨事實。”
  “可能他們根本不想進行辨別。”禮子傷心地說。醫院里發生的事也影響到她,有人惡言惡語,不愿意和她一起工作。這當中有好些人是她多年前的老相識了。這真令人痛心。
  薩莉終于平靜下來。彼得在這儿呆了好長時間才离開。弘子送他到門口。他吻了她,跟她說今天晚上很糟糕,他對不起她。
  “不是的,彼得君。”她又忘記了如何用詞,但在這儿關系不大。“晚會很不錯,我和你在一起,這才是最重要的。”她輕輕地說。
  “對我來說,這也是最重要的。”彼得和她吻別時也有同感。
  弘子向武雄和禮子道過晚安后回自己的房間去了。這時,他們感到事態變得更加讓人不安。在這种形勢下,弘子和彼得的關系不能不令他們擔心。但他們的關系已像一列在黑暗中飛奔的特快列車,剎車已為時過晚。
  第二天,薩莉在家中悶悶不樂地轉來轉去。肯想讓她跟他和佩姬一起出去,可她不去。她想凱瑟琳,更想凱瑟琳的哥哥,他們一直是朋友,可現在,連打電話都已不可能了。
  武雄和禮子上街買東西。彼得來接弘子,帶她和苔米開車去散心。他們惊奇地發現,在帕羅·奧德,無數年輕人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待參加海軍。有些人頭還在痛、有些還沒有從酒精中清醒過來,但多數人似乎知道他們自己在干什么。在過去的三周里,人們成群結隊地報名參軍。年輕人中還有一些是第二代日本移民。
  第二天,馬尼拉被日軍攻占,參軍的人數又大大增加。但三天后,招兵部門對第二代日本移民重新進行了定義,他們被叫做第四類丙級人。他們可以被政府解雇或只能做下等人的工作,如廚師。
  “那就是二等公民。”彼得咬牙切齒地說。
  “總有一天會波及到教育界的。”武雄很痛心,“我不知道誰來教課,可能不會是我,或是像我一樣的人。那只能是你了,彼得。”
  “別亂猜,武雄。”彼得根本不想听。
  “我沒有亂猜,四處看看,讀讀報紙吧。”反日情緒一天天高漲,已經波及到像禮子這樣的第二代移民了。人們似乎已經不能區分敵人和朋友、盟友和“敵國外國人”,他們就是這樣稱呼他們的。
  弘子又帶著擔心和坏消息回到圣安得魯學院,可實際情況比她想象的要好些。她沒管彼得的反對,乘火車返校。
  田中家人很忙,不能送她,使她感到不解的是,她下車后,在火車站叫不到出租車,沒人愿意拉她。她只能提著箱子從車站走到學校。几輛公共汽車開過來,但都沒停,唯一使她感到欣慰的是,盡管很熱很累,她還是安全地回到了圣安得魯學院。
  到達學校后,宿舍管理員告訴她,房間有了小小的調整。他們認為,在目前情況下,她可能會喜歡住單人房間,所以他們盡力為她找到了一間。盡管他們做出很多努力,弘子仍有負罪感,她知道安妮·斯賓塞多么努力地在爭取單人房間。她現在還感到從她手中奪回一間單人房是多么不公平。她和宿舍管理員解釋說她可以不要一間單人宿舍。
  “非常感謝你,弘子,”那個宿舍管理員非常緊張地說,“可安妮同意与其他女孩在本學期合住一個房間。莎倫也將和另一個女孩合住,所以,我們希望人人都滿意。”
  但他們所謂的“單人房”不過是房頂狹小的堆放雜物的閣樓,她必須再經過一段樓梯后才能上去。附近沒有人住,她還得走下三段樓梯去洗手間。當弘子走進房間時,她惊奇地發現那儿沒有暖气,冷得要命,還沒有窗戶,什么也看不見。
  “這是我的房間?”她不解地問。那女人點點頭,希望她不反對、不提出任何不滿的評論。
  “是的,它很小。當然,我們會再送毛毯過來的。”站在那小屋里,弘子和管理員都感到冷風刺骨。可到了夏天,這個房間肯定又會因不通風而令人窒息。屋內只有一盞吊在天棚下的燈泡,唯一的家具僅僅是一張床、一把椅子和一個梳妝台,連學習用的桌子也沒有,沒有挂衣服的衣柜。她在上一間宿舍里的東西都只能放在箱子里。“謝謝。”弘子努力控制著自己,希望管理員快點离開,以不讓她看見自己的眼淚。
  “你喜歡它,我很高興。”弘子對住房的問題沒有提出疑議,管理員非常感謝。
  關于弘子的住房,校方別無他法,斯賓塞的家人和一些其他學生的父母都提出要給弘子換個房間,他們甚至要求學校將弘子赶走,但學校拒絕讓弘子离開。她是個懂事的女孩,一個优秀的學生,除了因吸煙受罰外,她從未違反過紀律。校方也拒絕因為政治原因將她赶走。“需要什么請告訴我。”管理員對弘子說,然后,輕輕地關上門,將弘子一人留在屋里。弘子坐在床上哭了起來。她現在不僅僅是個敵國外國人,還是一個下等人。
  下午,她去圖書館學習,但不想去吃晚飯,她不想見到任何人。她看見安妮上完高爾夫球課回來,也听到莎倫跟什么人大說特說,說她和加里·古博一起過的圣誕節。她可能在吹牛,可誰管她。校方將她放在仍然能听到莎倫胡吹的地方使弘子更傷心。弘子沒有在晚上給田中家打電話,她不想告訴他們換房間的事。
  她沒吃東西,早早地上床睡覺了。第二天上課時,她臉色有些蒼白。她穿著一件厚毛衣,整個房間夜里很冷。到周日,她開始打噴嚏,但她沒有告訴別人,她一周內沒有跟任何人講話。她回房間時,其他人就當沒有看見她一樣。
  她本想在周五晚上回家,可她這時的感冒已經很厲害。她沒有告訴表親們有關“單人房”的事情,僅打電話說她不回家了。
  晚上她去餐廳喝了杯咖啡,一個校醫院的護士看見她,發現她正在發燒。
  “你沒事吧?”她熱心地問。弘子想微笑,但眼里充滿了淚水。這是難熬的一周。她肺部感染,眼睛紅腫,打噴嚏。在護士的堅持下,她去了醫院。到那儿后量了体溫,護士發現她在發燒,体溫是攝氏三十九度。“你哪儿也不能去,小姑娘。”護士的語气嚴厲,“你只能在這儿躺著,明天早上,我去找醫生。”弘子渾身無力,也沒有反對。護士將她扶上床,她很感激。病房很暖和,還有厚厚的毛毯。
  早上,她的熱度稍有減退,但護士仍然堅持請醫生。醫生到了下午很晚才來,診斷說她得了支气管炎,還有點流感,說得到周日才能出院回宿舍。她在周六出了院,但仍然沒有完全痊愈,僅僅是好了一點。
  她慢慢爬上樓梯,手里提著一些日用品,准備換完衣服后就去圖書館,她得抓緊時間學習。到了房間后,她發現打不開門。門好像被什么東西鎖住了,可房門壓根儿就沒有門鎖。她使勁一推,才將門推開。隨即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味扑面而來,接著一桶紅油漆隨著門被推開砸到了她的身上,濺得滿地都是。她惊呆了,呼吸急促,大叫起來。她看到自己的東西被扔得到處都是。四面牆上都用紅油漆寫著“日本佬”和小字“滾回家去”、“滾出去”。最令人惡心的是,她的床上有一只死貓。貓好像已經死了好長時間,身上爬滿了組。
  她尖叫著沖出房間,飛跑下樓,完全失去了理智,身上、鞋上、手上、眼睛里,到處都是紅油漆。在跌跌撞撞下樓時,這些油漆也蹭到了牆上和樓梯扶手上。她不知道應去哪儿。几個姑娘吃惊地看著她,而多數人都躲了起來。她恐懼地尖叫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做什么,只記得死貓的惡臭和從頭到腳瀉下的油漆,還有恐懼。
  “弘子!”宿舍管理員和助手馬上跑了出來,被看到的情形惊呆了,木然地站著。“上帝……我的上帝!”年齡稍小點的那個人和弘子一樣大哭起來。她顧不得油漆,將她抱在怀里,“是誰干的?”
  弘子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會說出來。當她倆將弘子送進校醫院,回到她的房間后,她們對看到的情形目瞪口呆,真是可惡之极。那天晚上,兩個護士來幫她洗去頭發上的油漆,給她上眼藥水進行消毒,然后將她安頓在醫院的病床上休息。學校也對發生的事情感到不安。這可能是個獨立的事件,但出于對她的安全的考慮,學校不得不做出決定。
  校方打電話通知了她的親屬。禮子和武雄第二天開車來接她。接電話時,他們嚇得夠嗆,以為她受傷了。他們沒有想到情況會是這樣。
  他們也被看到的情形惊呆了,死貓已經被拿走,工人正在粉刷牆壁。系主任堅持要他們夫婦來看一看,以使他們了解這儿的情況,這是校方對弘子做出決定的依据。
  “我們很難過地告訴你們這些,”在和田中夫婦談話時,校方承認,“這對我們是個恥辱,我們對發生的事情感到慚愧。但是,鑒于出了這件事,鑒于目前的形勢和同學們對她的不良反應,我們感到弘子留在學校很不安全。如果再發生類似的事件,我們承擔不起責任。出于對她的好意,我們不能再允許她留在學校。”校方感到很難過。他們說的對,他們無法承擔假設再發生的事情。她可能會被油漆弄瞎雙眼,也可能被油桶砸死,真是太危險了。校方建議她最好能休學一個學期,然后再看看大眾的情緒是否有所好轉。條件合适時,校方還是歡迎她回來。她是個优秀的學生。
  田中夫婦坐在那儿,神情沮喪。他們在想類似的情況會不會在斯坦福大學發生。
  “你們和弘子談過校方的決定了嗎?”武雄不高興地問。他并非不同意校方的決定,他愿意帶弘子离開學校回家,但他知道弘子會失望的。
  “我們想先和你們談談。”系主任說,然后將弘子請了進來,對弘子講了校方的決定。盡管她努力控制,但還是哭了起來。
  “我必須离開嗎?”弘子問。她們點點頭。她感到很難受,低下頭,表現出日本人特有的气質。她認為她的學習還不夠好,都是她自己的錯。然后又抬起頭看著表親。“我父親會為我感到恥辱的。”她用英語說。她真想用日語和他說話,但知道不可以。
  “你父親會理解的。”系主任体貼地說,“目前的局勢誰也無能為力,是我們的女孩子們的過錯。是她們,弘子,不是你。我們這樣做是出于對你的安全考慮。”開始時,校方特意給她安排了一個單人房,可沒想到有人將油漆倒在她身上,還在她床上放了死貓。如果同學們以這种方式對待她,就說明她的确不适合留在這里。“你可能會再回來的。”
  “希望能再回來,”她傷心地說,“我到美國,必須上大學讀書,我答應過我父親。”她不能食言。
  “你可以轉到加利福尼亞大學或斯坦福,和你的親屬住在一起。”這僅僅是可能性,但作為日本國籍的人,恐怕哪所學校都不能同意。
  “你可以回家和我們住上几個月。”禮子安慰弘子,對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弘子不應該經歷這些。弘子性情溫柔、謙讓,可她們卻那樣對她。想到這,禮子感到很惡心。
  “我們非常抱歉。”校方管理人員又說。過了一會儿,弘子和禮子上樓去收拾行李。有些東西丟了,有些被弄坏了,到處都是紅油漆。盡管護士已經幫助她將滴在睫毛和眼眉上的油漆洗掉,但她頭發里的紅油漆還是沒有洗淨,那得過好几周才能完全弄掉。
  禮子提著提包先下了樓。弘子整理好床,疊起毛毯,這時,她突然感到背后有人,害怕极了,赶緊轉過身來。這次,她可能會遭到襲擊。但她僅看到一個女孩,神情不安地站在那儿。是安妮·斯賓塞。弘子沒講話,只是站著,等待著,認為這個高個子有貴族血統的白人會來罵她或來打她,然而,她卻看到安妮的臉上露出傷心的表情。安妮伸出手時,眼里含著淚水。
  “我是來說再見的,”她聲音很小,“我對你不好,十分抱歉。我听說昨晚的事了。”安妮仍可以看見弘子頭發和臉上的油漆痕跡,為她感到難過。她不想和她住一個房間,但也不想看到發生的事。人們告訴她發生的事后,她一夜沒睡,一直想著這事儿。這是件坏事,她很忿怒,她想讓弘子知道她的想法。安妮知道自己有權要求和弘子分開住,但她認為這是不同的事情。她气憤的是,不應該有人以這种方式來傷害他人,不管她是不是日本人。弘子彬彬有禮,在見到她的第一天,安妮就看出來了,并按照自己的方式尊敬她。她不想和她交朋友,或住在一個房間里。她仍認為她是日本人,是社會的底層人,不能和自己相提并論。但不管她怎么想,她不希望有人傷害弘子。她對其他女孩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
  “你會回日本嗎?”安妮突然好奇地問。時間不早了,她還是赶來告別,說出她自己的想法,她想讓弘子知道她沒有干那件事。
  “我父親希望我留在這儿。我也回不去了,現在沒有船。”她被困在美國,陷在那些仇視她、搶她房間里的東西,以及像安妮·斯賓塞這樣拒絕她的人群中。弘子還不知道安妮的同情是真是假,不相信她。但她在安妮的臉上看到了坦率的神情。
  “祝你好運。”安妮傷心地說,又站了一會儿才离開。當弘子慢慢下樓時,她還想著安妮。她對圣安得魯學院仍怀著希望和留戀的心情。出門時,弘子還看見了莎倫。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弘子,好像從未見過她一樣。然后轉過身去走向大廳,和一群女孩子說笑起來,告訴她們她和格利爾·格森在一起度假的事。
  他們离開時,几個系主任和弘子—一握手告別,可在場的同學沒有一個和她說話。盡管弘子十分客气,但是可以看出她心中想的是她讓家人失望了,她沒有學好。
  她靜靜地坐進汽車后座,低著頭。車啟動時,她不知道為什么回過頭來留戀地看著學校。她所看到的最后一個面孔是安妮·斯賓塞。她站在樓上的窗前看著他們离開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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