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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以后的几周里,弘子像一陣陣輕風一樣在田中家里飛來飛去。禮子在醫院很忙,所以弘子就承擔起了所有的家務:洗衣、做飯,下午還要照看苔米。她幫她的娃娃屋做了一套窗帘和床單。每當禮子下午回家時,她都會發現家里被整理得井然有序,一塵不染。
  “真不好意思,”她和武雄說,“我三周沒管家了。我有點像個游手好閒的女主人。”
  “我估計她是在用做家務來彌補不能會圣安得魯學院讀書的遺憾,我不敢肯定她是否明白這不是她的錯。”武雄傷心地說,“在她心里,這是大大丟面子的事。她是來這儿讀書的,為了她父親的榮譽而來,可現在卻不能如愿。對她來說,尋找理由并不重要。她在想辦法自我懲罰。”弘子對發生的事情閉口不談。离開圣安得魯學院后,武雄提醒孩子們不要提及學校,以免她傷心。她感到不安,正在努力從困境中找到解脫的辦法。
  他們也討論過是否讓弘子轉到斯坦福大學,但武雄認為他們也不會在目前形勢下接受這樣一個外國人。他們對武雄好得令人難以置信。弘子并不想去冒受辱的危險,不管是對她自己還是對武雄,所以,她努力使自己成為在這個家庭中有用的人。她似乎還給自己制定了奮斗目標,那就是努力成為美國人。他有兩個月沒有見到她穿和服了,也不再鞠躬,不再使用日語的敬語“君”。一有空,她就讀書或听廣播,努力提高英語水平。
  彼得也常來和弘子長時間聊天。他對圣安得魯學院發生的事儿极為難過。可也看到她發生了變化,開始時,她內心充滿羞辱感,現在,她決心克服。
  傳來的消息仍然不令人樂觀。在她离開學校的前兩天,日本侵入荷屬東印度。兩周后,國家人事部門投票,通過不允許日本人申請或保留服務性工作的決定。情況肯定沒有好轉。武雄還在斯坦福大學里听到一些不想听到的事情:近日來,有人不再愿意讓他繼續擔任這個系的主任職務。
  但誰也沒有想到軍方后來宣布,在西海岸地區設置“限制區域”條例,及對“敵國外國人”實行宵禁。更使武雄惊訝的是,他們被告知只能在上下班的路線內和离家五英里的半徑范圍內活動。要想走得稍遠些,則必須經過特殊批准。
  “這簡直就是隔离區。”听到這些消息后,他傷感地對彼得說。回家后,他告訴大家這個條例。薩莉很害怕,這意味著她不能再去看晚場電影了。
  “條例的公布暗示著更多的內容。”晚上,在臥室里,武雄對妻子說。更出乎他們預料的是,學校向他道歉說他們已任命彼得當系主任,讓武雄做彼得的助手。這樣,他的工資就會大大減少,同時也失去了很多特權。他當然不會對彼得不滿,但情況就是如此,逐漸地,他的特權和人權被一點點剝奪。一周后。醫院告訴禮子,他們不再需要她了。很多病人都抱怨,他們不愿意被一個“敵國外國人”照顧。他們才不在乎她的技術有多好、她對病人有多么体貼。
  一天,在吃午飯時,武雄對彼得說:“我想我們還很幸運,沒有像德國的猶太人那樣被帶上‘大衛之星’標志。”在辦公室,武雄讓位与彼得,但私下里,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樣。這种情況讓人感到難受。“在美國,我們根本用不著帶六角星號標志,人們一眼就能看出我們是誰,至少他們認為能看出來。對他們來講,我們都長得一樣。第一代、第二代或第三代移民,區別在哪儿?”就他自己來說,他生在日本,是第一代移民;他的孩子生在美國,是第二代移民,如果他們再有孩子,那么他們的孩子就將是第三代移民。唯一能被在技術上指認為是“敵國外國人”的只有弘子,因為她被困在美國。
  實際上,這個新詞的定義含糊。在美國的日本人被分為外國人和非外國人,非外國人是那些美籍日本人,是那些出生于美國的日本人,是第二代美籍日本移民。但這些區別被混為一談,因為他們都是日本人,非外國人這個術語也使人感到不夠友好。這樣一來,禮子也不再是美國公民。她是個非外國人,是敵人的另一种叫法,是不可以被信任的人。
  “我感覺我像個面對奇怪病毒的醫生,”武雄沉思著對彼得說,“我不得不被迫經常將病毒細胞放在顯微鏡下研究它們,而我自己則被這种病毒慢慢侵蝕著,并逐漸走向死亡。”對不斷惡化的情況,武雄不抱任何幻想,問題是,形勢到底能惡化到什么地步?到現在為止,答案還不明了。
  “你不會死于這种細菌的,武雄。”彼得想安慰他,但他仍然感到將他手中的地位轉到自己身上的負罪感。他仍然是自己的朋友、老板和上司。武雄還沒有被解雇,這值得慶幸,有好多人都已失掉工作。彼得真的感到慶幸!
  圣瓦倫丁節那天,一家報紙刊出社論,提出要將所有日本人赶出美國,不管他們是第几代移民。第二天,新加坡被日軍占領。第三天,聯合移民委員會同意社論的觀點,要求驅逐日本人。聯邦調查局一直在大規模捉人,希望能找到在加利福尼亞州的日本間諜。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日本移民被指控犯有賣國罪。
  二月十九日,總統簽署了第9066號行政命令。該命令使軍隊有權划定任何一個地區,并將此地區的“任何人或所有人”赶走。這項命令實際上是批准軍隊有權將任意一個地區的日本人赶走。這是個极為重要的文件。美國公法第77—503條已明文規定,任何拒絕离開軍事區的行為均為違法。違法者將被投入監獄。
  有人認為這條法案在實踐中几乎不起作用。但有些人,如武雄和彼得,感到這僅僅是第一輪戰鼓,真正的危險會在不久后出現。目前,政府已經實施了宵禁、限制、特別通行證條例。不管這些日本人他們的歷史如何不同,他們都受到一樣的對待。現在,軍方有權將他們驅赶到任何地方。總統令發布后的最初几天,日本人被要求主動离開,他們可以賣掉房子和生意,遷居到別處去。
  日軍潛水艇在二月二十三日對圣巴巴拉油田進行的一次攻擊使事態更加惡化。這次襲擊沒有造成傷亡,但它實際上卻触動了已經陷入歇斯底里的人們的最后一根神經,這正是德·威特將軍所喜歡的。現在,一切都清楚不過了:目前美國受到日本攻擊,那么每個具有日本血統的男人、女人、小孩都是被怀疑的對象。
  那些主動离開的日本人在新遷居地也沒有受到熱情接待,相關州的州長憤怒不已。多數生活在加利福尼亞州的日本人決定留下來不走,他們在這儿有家庭、生意和生活,沒有人愿意主動离開。
  這些天來,武雄听到各种各樣令人沮喪的消息,他覺得有必要与禮子商量對策。人們似乎被絕望的浪潮推到頂峰。禮子對“自愿”遷居的說法感到害怕,她一生都住在加利福尼亞,孩子們也和她一樣,他們最遠也只到過洛杉磯。她特別害怕遷往東部,或中西部,或其他地方。
  “武雄,我不想走。”他們听人說過遷移的經歷。無論他們遷往何處,都感到強烈的抵触情緒,所以只能又回到圣弗朗西斯科。“我不走。”
  武雄不想跟她說總有一天還得走。他和彼得常常討論這事。要是必須遷居怎么辦?當局极不情愿看到在海岸邊上住著這么多日本人。人們普遍的觀點是:日本人走得越遠,他們就會越安全。
  三月末,在華盛頓州,武裝士兵進入日本人生活區,要求他們在六天內賣掉房子和生意,并到當地集市廣場報到。在哪儿,他們被臨時扣留,等待重新安置。但無人知道會去哪儿。軍方說要給他們建立營地,但也無人知道在哪儿建,或者是否會建,似乎一切都是流言蜚語。所有日本人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懼和沉默之中。
  “這樣的事會發生嗎?”晚上,臨上床睡覺時,禮子問丈夫。消息似乎并不确切,也難以令人置信。但后來報紙上刊出的照片證實了消息是准确的。照片上,孩子們站在行李旁。他們衣服上面都挂著標簽。老人、婦女在哭泣。當地的居民得胜般地站在寫有“日本佬滾出去,我們不要你們!”的標語邊圍觀。這是一場噩夢。
  “我不知道,”武雄希望自己有勇气說假話,可他做不到。“我想會的,禮子,我想咱們得做好准備。”誰也沒有經歷過類似的事,他們也不例外。
  盡管情況如此,他們還是照常生活。孩子們照常上學,禮子和弘子做家務,武雄到學校上班,假裝為彼得工作,肯做完功課后和女朋友呆在一起。不管世界上發生了什么事,他們仍然很難相信生活會發生改變。
  那年春天,彼得和弘子一起度過了很多時光。她抓緊一切時間自學,她不想讓父親失望。她盡可能多讀書,讀政治、藝術、美國歷史,更多的時間是用來學英語。她的英語進步很快,思想也成熟了許多。圣安得魯學院的經歷使她受到很大傷害,但也教會她一些事情。除了一封校方的正式信件外,她再沒有听到過同學的消息。信上說校方對她的离去感到歉意,仍認為她是個好學生。她哪科都沒學完,花費在學校的時間和父親交的學費都白費了。她計划著,想在有机會時將失去的時間和學費替父親找回來。她曾几次向彼得說出自己的打算,彼得對她的想法表示同意。她設法努力對沒能完成學業而感到的恥辱做出補償,但在她內心深處,她認為自己失敗了。
  春天,她將花園收拾得干干淨淨,讓屋子里一塵不染。如果能找到作料,她就為全家人做日本傳統風味食品。孩子們不吃,但禮子和武雄很喜歡,她用了所有從祖母身上學來的技藝,她喜歡教給彼得有關自己文化習俗方面的知識。彼得越來越對她所說的東西感興趣,也越來越被她那溫柔、持家的能力所吸引。而弘子卻在努力學習彼得的方式,喜歡和他討論工作及他在大學所教的課程內容。他倆常常一坐就是几個小時,沉浸在交談中。
  “你們有什么打算?”武雄在四月的一天問彼得。很顯然,彼得深深地愛著弘子,但在目前的形勢下,也許在一段時間里,他們無能為力。這和他与禮子當時的情況不一樣,他們在相處六個月后就結婚了。然而,在加利福尼亞,彼得和弘子根本不可能結婚。
  “我不知道。”彼得坦城地回答。他想過帶弘子到另一個州去結婚,但還不能肯定她是否愿意。她父親的同意對她來說十分重要。她還不完全了解彼得,她現在連信都不能寫,她有時特別想家。“我本想在夏天去日本見她父親,和他談談,看他是否真的具有你們一直認為的開放思想。由于珍珠港事件,這些計划都被丟到窗外去了。
  “戰爭可能會打几年。”武雄很悲傷。
  “如果得不到她父母的同意,弘子不會同意結婚的。”彼得憂郁地說。
  他將在六月參軍。招兵部門同意等他到六月,到本學期結束后。因為他現在是系主任,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權力。雖然弘子還和田中家人住在一起,可是彼得不想离開她,不想讓她失去某种保護。即便沒有發生戰爭,他也要和她結婚。但她一直堅持要等待她父親的同意。“你認為他們會在這儿驅逐日本人嗎,武雄?”他們一直在關注著在西雅圖發生的驅逐事件,盡管軍隊都一樣,但那是個不同的州。
  “我已經不會思考了。我想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整個美國都失去了理智,都對日本發狂。從某個角度上講,我并不怪罪他們,我們在和日本進行戰爭,他們有理由怀疑外國人。這就是瘋狂的原因。”自愿參軍的美籍日本小伙子不是被派到廚房工作就是被送回家,沒有一個被派往戰斗部隊。美國對第二代日本移民毫無信任感。目前,任何東西都不能使他們改變觀點。“我希望能找到答案。我想,要是他們真想驅赶我們,我會打好行李,去新罕布什爾州。但我一直希望事情能平息下來,我能再找回我的工作。”他對這個年輕的朋友毫無惡意,“希望他們說對不起。不過,我知道自己很傻。”
  “不,你不是在胡思亂想,很合乎邏輯,如果情況有所改變,其他教師肯定會同意你恢复原職的。”彼得說。現在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弘子,他想用結婚來保護她,不讓她受到恐懼、歧視和不安的傷害。但他知道,就是帶她出去吃飯或看電影時,他也不能做到保護她。他總是害怕有人會沖過來,向她吐口水,或說什么,或大聲叫罵。他們遇到過這种情形,其他日本人也遇到過。那周,弘子在商店里就遇到了這种情況。武雄告訴她以后只能在日本人開的商店里買東西,這樣才會安全。彼得听到后對她极為擔心,尤其是他要當兵走了。這時,他又提起結婚的事,可她無法与家人聯系上,這事不可能。就是聯系上了,他們可能也不會同意。如果弘子和別人結婚,他甚至會自殺的。他不能离開她,不能看不到她的臉,她的頭發,她輕巧、优美的動作。她似乎是一只蜂鳥,在他的周圍飛舞,吸引著他,給他送來吃的,倒茶,微笑,告訴他有關苔米的趣事。弘子喜歡孩子,喜歡苔米。彼得越來越想和她永遠生活在一起,和她生孩子。誰也不能改變他的決心。
  面對發生的事情,弘子表現得很勇敢。她仍然那么安靜、堅強和平和,她從未暴露出她的痛苦,總是讓彼得和其他人感到她平安無事。
  每次看到他們在一起時,武雄都為他倆感到不安。他倆的未來之路將會是漫長而艱難的。
  接下來的一周,禮子的親屬傳來了不幸的消息。她住在弗雷斯諾的表親被送到特米諾島,但過了兩周之后,又被送到洛杉磯的一個集中營。他們离開時,軍方告訴他們在三天內賣掉東西。他們的財產几乎都被處理光了:房子僅賣了一百美金,放棄了汽車和大片為母親節种下的鮮花。
  “這不可能!”禮子流著淚給武雄讀著他們的來信。“三天之內,怎么可能?”他們和好几百人一起遷居,被暫時滯留在集市的廣場。他們覺得來信中有不太可信的內容,也就沒有特別在意。但三周以后,驅逐令傳到帕羅·奧德。他們被要求在十天內賣掉自己的房子、生意、汽車,收拾東西,准備遷居。每家的“負責人”必須到鄰近的民政協調站去報到。在帕羅·奧德,民政協調站是個破舊的佛教廟宇,“負責人”應到那儿去等待進一步指示。他們誰也不知道下一步會是什么。
  武雄是在學校听到這個消息的。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了一些招貼海報,他小心地讀著上面的內容,心里痛苦不堪。到了第二天早上,報紙證實了海報上刊出的內容。
  彼得來到家里幫忙,他又和武雄一起去了民政協調站。他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所得到的消息并不比他們告訴武雄的更多。离遷居的最后日期還有九天。全家人都必須到圣布魯諾的坦弗蘭体育場集合。每個成人可攜帶一百五十磅重的行李,包括被褥、化妝品、四季服裝;每個孩子可以攜帶七十五磅重的東西,但每個人都只能帶自己能夠背得動的行李,這就使規定的重量成為一句空話。一個五十磅体重的孩子根本背不動七十五磅重的箱子或旅行袋,而禮子、弘子和肯也背不動一百五十磅的東西,所以限制的重量規定一文不值。
  武雄為每個家人都領取了一個標簽。他們問他家里有沒有老人和病人,如果有,就發給更大一點的標簽。手里拿著發給他的標簽,听著他們的要求,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所措。每個人和每件行李都有一個標簽,一共二十個。他們的編號是70917,他們不再有名字,而只有一個號碼。他被告知不能攜帶寵物,小的也不行。他們還不能攜帶錢、珠寶、照相机、收音机、武器或任何金屬物品。美國政府將提供倉庫,對大件物品,如冰箱、洗衣机、大型家具、鋼琴等進行統一保管,但不能保證這些財產不破損。
  拿著標簽,武雄和彼得一起离開排隊的人群,离開那座舊廟。這時,武雄的神情木然,他感到頭暈目眩。他們被限制在有限的范圍內,逃跑已經來不及了。
  距到坦弗蘭報到還有九天的時間,他們可以用這九天的時間來賣掉財產。政府僅告訴武雄,他們將被重新安置,但不說明、也不愿意告訴具体地點。他甚至不能告訴禮子應帶什么樣的衣服,冬裝還是夏裝。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保證他們全家人能否呆在一起,或被重新安置,是否安全。他在發抖。
  排隊時,有人悄聲說,男人將被槍決,孩子們會被當作奴隸賣掉,丈夫和妻子將被送到不同地區。傳言像是編造出來的,卻又無法證實。他不能向禮子作出任何保證。當發標簽的人問他是否代表直系親屬來排隊時,武雄說他還要為他的一個表親領取一個。他沒說她是日本籍的日本人,僅說她是個學生,可他們最終還是能發現的,一看護照就全明白了。那個人的唯一反應是他們不能保證將他們全家安置在一起。這時,武雄才突然感到他自己也仍然是個外國人。有可能他的命運和他妻子的有所不同,大概他會被送進監獄的。
  彼得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极為不安,他問武雄:“他們說沒說弘子可能不會和你們安置在一起?”武雄默默地點頭。彼得想辦法使自己鎮靜下來:“這樣不行!武雄,你不能讓她單獨一人!上帝知道會發生什么事!”他聲音很高。武雄轉過頭看著他的朋友,眼睛里充滿了淚水,那些可怕的標簽就放在他倆中間。他們停在了一盞路燈下。
  “我有能力改變這些嗎?你想我會同意嗎?不管是分离,還是在一起,我有什么辦法嗎?”他的淚水流到臉上。彼得拍拍他的肩膀,無言以對,只能在心里默想著發生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儿,彼得才眼含淚水地向武雄道歉:“對不起。”
  他倆在沉默中開車回家,不知道該向女人們怎么解釋。彼得希望能送他們去遷居地,有人在協調站告訴彼得,他可以送他們到坦弗蘭的集中營,他可以開車去看他們,但不能在那儿久留,不能攜帶非法物品。
  他被弘子可能被單獨隔离的說法逼得發狂,好像她將被投入監獄。如果把她單獨分開,她就失去了保護。他想象不出會發生什么事情。
  武雄將車停在家門前,看著彼得,歎了口气。家人在等著他,他知道,但無法忍受不得不告訴他們事實的痛苦。他們設想的最可怕的噩夢已經成為現實,他現在才發覺,他應該在几個月前就离開這儿,到哪儿去都行。那樣情況會好些。可現在,他們的行動已受到限制,只能按要求到坦弗蘭集中營報到,等待被重新安置。
  有几個神秘難解的詞匯頻頻出現,如“集中營”,“再安置”和“外國人”。這些詞都蘊涵著難以理解的意義,這些詞的后面似乎都隱藏著隨時都會吃人的怪獸。
  “武雄,你准備怎么跟他們說?”彼得痛苦地看著武雄。他們都在流淚,好像剛剛才有什么人死去。似乎他們的生活、職業、未來都像這個人一樣,消失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向他們說。”武雄十分難過。然后,他看著彼得苦笑著問:“想買一棟房子或一輛車嗎?”他不知道該從哪儿入手。所有的東西都得被拋棄,扔掉。
  “我會盡力幫忙,武雄,你是知道的。”
  “我是真心的。房子,還有汽車。”武雄听說有人將旅館以100元,汽車以50元出手。這些東西帶不走,也無法保存。他也覺得沒有必要將如洗衣机那樣的物品放在聯邦倉庫里,還不知道要放多少年呢。他得賣掉能賣的財產,送走不得不送人的東西。“我想,該進去了。”他說,但內心不希望他進去。他不愿讓彼得看到當家人了解情況后臉上的表情,尤其是弘子的。孩子們會嚇坏的,但他們歲數還小,可以熬過難關,而且不會有多大危險。家里的物品也不太重要。他和禮子花了十九年時間積攢的所有財產,可能必須在九天時間內都統統扔掉,在一瞬間里拋棄。
  彼得摟著武雄的肩膀一同走進房子。當他們看到禮子和弘子時,兩個男人又禁不住流下淚水。弘子還不足十九歲,穿著一條黑色的裙子和毛衣站在禮子的身邊。她顯得很有尊嚴,她的眼睛馬上盯著彼得。她的目光使彼得不得不面對事實,鼓起勇气。武雄徑直走向妻子,抱住她,那些標簽就在他的口袋里。這時,禮子已經感到了事態的嚴重,開始哭泣。
  “我們也必須走嗎,武雄?”她問。希望有人告訴武雄,說他家是個例外,希望奇跡出現,希望有人告訴他們說這是個錯誤,他們可以留在帕羅·奧德的家里不走。
  “是的,親愛的,得走。我們得去坦弗蘭的集中營等待重新安置。
  “什么時間走?”
  “九天之內。”他感到胸中陣陣疼痛,但仍然堅強地站著。“我們得將房子賣掉,還要賣掉所有能賣掉的東西。我們可以將賣不掉的東西存放在政府的倉庫里。”禮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時,武雄從口袋里掏出了標簽。看到這些,禮子又開始哭泣。弘子睜大眼睛,看著他們,一句話也沒說。然后,她將目光轉向彼得,心里充滿了恐懼。
  “我和你們一起走嗎,武雄君?”她又開始用日本方式問。現在沒關系,外人听不到。
  “是的。”武雄說了謊。他并不敢肯定,但告訴弘子這些還為時過早。他不想再讓她感到害怕。
  孩子們也都出來了。武雄把一切,或自認為了解的一切情況都告訴了大家。家里哭聲一片,彼得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這是個令人悲傷的早晨。苔米听說不能將她的小狗萊西帶走,大哭不止。
  “那萊西該怎么辦?”她哭著說。“他們會不會殺了她?”
  “當然不會。”武雄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感到他的心在刺痛,他連自己的小女儿或任何一個孩子都保護不了。現在,對他們沒有奇跡,只有悲傷。“我們將把萊西送給朋友,我們認識的人會對她好的。”他想讓她放心。
  “給彼得怎么樣?”她滿怀希望地看著彼得,可能有一天,他會將萊西還給她的。彼得輕輕地拉過她來,親了親她的小手。
  “我也要走了,我要參軍了。”
  苔米回過頭來看著弘子,害怕地說:“我的娃娃屋怎么辦?”
  “我們把它小心地包起來,帶走。”弘子答應她,但武雄搖了搖頭。
  “不行的。我們只可以帶能帶走的東西。”
  “我能帶娃娃嗎?”苔米絕望了,但這次武雄點了點頭。
  當他們离開房間時,兩個女孩都哭了起來,肯也坐在那里固執地擦著眼淚。當武雄再次回頭看他時,才發現還需解決肯的問題。
  “怎么了,肯?”這還需要問嗎,肯的肺都要气炸了。
  “這個國家,如果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就是這個國家!爸爸,他們可以不把你看作是美國公民,但我是,我生在這儿。我明年就可以當兵了,我可以為國家獻身。可他們卻要將我用船送到某個地方去,就因為我有日本血統,不管我們是第几代日本移民?”這是他們所采用的標准,只要有日本血統,不管是第几代移民,公民權和出生地都不起任何證明作用。他一出生就對國旗起誓,高唱“星條旗之歌”。他當過童子軍,有自己的送報打工路線,在公共汽車上吃爆米花,在七月四日吃苹果餡餅。可現在,他卻變成了一個“外國人”,將像一個罪犯或是間諜一樣被驅逐出家門。這是他所遇到的最坏的事情。此時,他的所有理想、信仰和价值觀都徹底破碎了。
  “我知道,儿子,這不公平。但這就是他們要求的東西。我們現在沒有選擇的余地。”
  “我要是不走呢?”有人已走了,但那只是少部分人。
  “他們可能會把你送進監獄。”
  “也許那樣更好!”肯特別固執、武雄輕輕地搖搖頭。禮子哭得更厲害了,失去了家已經夠多了,她不能再失去孩子。
  “我們不希望那樣,肯。我要你和我們大家一起走。”
  “他們會讓我們住在一起嗎,武雄?”禮子很害怕地問。肯這時怒气沖沖地跑進廚房,他要去打電話,他想和佩姬談談。可她家的情況也如此,所有日本家庭的情況都是如此,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更多。
  武雄看著妻子,他無法向她說假話,他從未說過謊,現在也不能開這個頭。他不想對她做出實現不了的保證。“我還不清楚,有很多謠言。他們可能會將我和你們分開,因為我是日本國籍。這僅僅是猜測,沒有人直說。可是我們的標簽號碼都一樣。”當彼得和弘子出去后,禮子又問:“弘子呢?”
  “我也不清楚。在他們眼中,她是一個‘敵國外國人’,和你們不一樣。弘子可能會有麻煩,但我還不知道,禮子,我們還得等待。”這是武雄對妻子說過的最難以接受的話。他抱著她,情不自禁地流出淚水。他覺得似乎是由于自己才使家庭受難,一切都是他的錯。他們失去了一切,只有上帝知道他們能去哪儿,會發生什么。也許,實際情況要比謠言還糟,可能他們都會被處死。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目前,他們只能等待,希望全家人能不被分開。“對不起,禮子。”他一遍遍地重复著這句話。禮子抱著武雄,安慰他,告訴他事態的發展誰也無法預測,這不是他的錯。可她從武雄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不相信她說的話。
  禮子看著站在窗外的彼得和弘子,又問武雄:“他們現在能結婚嗎?”
  武雄搖搖頭。那天早上,他們談過這個問題。“現在不能。在加利福尼亞州不能。可她又不能去其他地方。我們被困住了。他們得等彼得回來后再說了。假設那時她能自由行動,他們才能結婚。可誰知道呢!”花園里,彼得和弘子也在商量著此事。彼得要弘子保證等他回來,等她自由時,他們就結婚。
  “沒有我父親的許可我不能答應你。”她十分悲傷地看著他,期待著,希望形勢會發生改變。她被赶出學校,這已經使父親失望一次了,她不能再讓父親失望,不能不經他的同意就和人結婚。“我想和你結婚,彼得……我想照顧你。”他們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彼得將弘子拉坐在他的腿上。
  “我要永遠照顧你。我希望我能多呆一會儿,我想和你一起去坦弗蘭。如果當局允許,我會天天去看你。”弘子點點頭,可還是對所發生的事感到困惑不解,雖然她盡力表現出勇敢,但彼得可以看出她很害怕。他抱著她,感到她在發抖。
  “我為武雄叔叔和禮子嬸嬸感到難過。這對他們來說太難了。”
  “是的,我也會盡全力幫忙。”他說,但又不知該做些什么。他答應將武雄攢下的錢存入銀行,主動去買武雄賣不掉的東西。但誰也不能在九天內輕松地拋棄一生積攢下來的家產。有的日本人不得不出售企業和農場,或干脆在遷走時放棄自己的家產。
  “到那儿后,我會替他們照顧孩子的。”弘子說,但彼得心里還在怀疑她是否能和他們呆在一起。繼而,馬上又對自己不能保護她而憤怒不堪。“健二很生气。”弘子提到表弟。
  “他有權這樣做。他說的是真話。他和我一樣,我們都是美國人。他們無權像對待敵人一樣對待他。他不是敵人。”彼得异常憤怒,“他們這樣做是不對的,你說呢?”
  她同意彼得的觀點,但她不理解這其中的理由和可能的暗示,報紙上連篇累續的都是日本人襲擊美國和威脅海岸的消息。有時她也相信他們有權重新安置日本移民,有權認為這些移民仍然對自己的祖國忠貞不渝。但為什么這些移民在從未回到過日本、在那儿已無親屬的情況下,仍然還要忠于日本?這無法用理性去解釋。听著彼得的話,弘子搖搖頭:“可怜的武雄叔叔,可怜的一家人。”弘子將自己排除在外,接著,她又憂傷地說:“我必須將和服都扔掉。它們很重,我帶不走,也許現在不穿更好。”
  “我會為你保管的。”他傷心地說。他更希望能將弘子本人保管好,不讓她受到傷害,“形勢好轉后,我們還會呆在一起的,弘子,不論未來發生什么,你一定要時刻牢記這一點。不管命運將我們帶到何方,你都必須記住,能嗎?”她點點頭,表示同意。他吻了她。
  “我會等你的,彼得。”她小聲地說。
  “我會回來的。”他有信心,同時也祈禱上蒼,希望上帝能保佑他倆都平安無事。
  他們慢慢走進屋。然后就開始忙碌起來。大家都在忙。
  武雄已從學校辭職。彼得也請了一周假來幫他。与田中家的其他日本朋友相比,武雄是比較幸運的。他家的房子還算賣了個好价錢:超過一千美元。很多人家的房子只賣了一百元,如果鄰居很貪婪,价錢就會更低,有很多人在等待著,想占這個便宜。他們也听說其他人僅有三到四天的時間來准備遷居。九天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大恩賜。
  他家的汽車只賣了五十元,一副嶄新的高爾夫球棒賣了五元,武雄本想將它送給彼得,可是彼得也要走了,當兵后,他自己的東西也要存放到別處。武雄家要出售的東西堆成了山,他們將一切不能帶走的東西都賣了。禮子看見自己的結婚禮服僅以三美元的价錢賣給一個漂亮女孩時,忍不住哭了起來。弘子小心地將苔米的娃娃屋裝進一個盒子里,里面裝好所有的小家具,工整地寫上武雄的名字,准備將它送到政府提供的倉庫里保存。
  他們送到政府倉庫的東西不多,不過是一些照片,苔米的娃娃屋,和一些有特別意義的紀念品。武雄認為剩下的東西沒有什么保留价值,大的物品都以低价賣掉。彼得負責收錢,賣出的東西大概換回三千美元。這數目听起來似乎是一大筆錢,但想到這是他們的全部財產,似乎又太少了。武雄的秘書來帶走他們的愛犬萊西,這是最令人心痛的時刻。苔米抱著小狗大哭,不讓抱走,后來還是弘子過來將苔米拉開。那個可怜的女人在帶走小狗時也流下了眼淚。萊西在車里大吵大叫,似乎它也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它的叫聲一直到汽車拐彎后才漸漸消失。
  這是最糟糕的一天。每人都失去了好些東西,肯賣掉了他收集的有名人簽名的棒球棒,還有他那些小童子軍服;薩莉將她喜歡的床賣掉了,他們將所有的床都賣掉了。在弘子的建議下,他們晚上將睡在墊子上,直到离開。
  “真是太可怕了。”薩莉听說后大哭不止。她的一切都沒了:衣服、朋友、學校、她的床。現在,她只能像狗一樣睡在地上。
  “在日本,人們都睡在地上。”禮子看著弘子,想裝出笑臉。可這使薩莉更加憤怒。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美國人!”她向他們大喊,然后就沖進屋里,將房門使勁關上。每個人的心情都糟透了,尤其是苔米,她還在為萊西和娃娃屋傷心。
  “等到了那儿,我們再做個新的。”弘子許諾說。
  “你不會做!爸爸也不會讓的。”這几天,她的父母情緒极差,只有弘子陪她玩。
  “他會同意的。他可以教我怎么做。我們一起做,你和我。”
  “好吧。”苔米稍好了些。她已經九歲了,薩莉剛過十五歲。雖然她們的年齡尚小,但現實并不能使她們的感受更好些。唯一好一點的消息是,肯的女朋友佩姬家也將在同一天去坦弗蘭報到。
  薩莉的朋友凱瑟琳自圣誕節后再沒有和她通過電話。一天,她和哥哥開車慢慢經過薩莉家,看到他們正在出售東西,但他倆沒有停車,也沒有招手。薩莉看見他們,轉過身去,她不愿意看見他們。
  新來的房主買了一些他家的家具,但不多。
  賣完東西后,距報到的時間只有兩天了,可家里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們還有一些東西要打包。弘子日夜不停地幫助打行李,將不用的東西挑出來,送給朋友或送給慈善机构。使他們感到最為難的是,他們不知道到了再安置地后需要些什么東西,不知道是帶平時穿的,還是帶上班穿的衣服,帶薄的,還是厚的。他們不想將有限的攜帶品重量浪費在沒用的東西上。
  直到最后一天的晚上十點鐘,他們才終于准備停當。這些天,彼得一直和他們在一起,武雄遞給他一瓶啤酒,然后上樓去幫助禮子。彼得和弘子坐在房子外的台階上,這是四月里一個美麗的夜晚,很難令人相信厄運將要到來。
  “謝謝你的幫助,彼得。”她微笑著說。彼得探過身于,吻了她。弘子可以品到他嘴唇上的啤酒,她微笑著,也吻了他。
  “你干得很多。”他輕輕地說,將弘子緊緊抱在怀里。這些天來,弘子一直不停地干著,因為禮子的情緒不好,弘子承擔了大部分准備工作。
  “你也一樣。”她靜靜地說。的确,武雄不止一次說過,要是沒有彼得,僅靠他們自己是干不完這些活的。彼得和武雄一起整理了無數的箱子,他幫助拖東西、打包、拔下電器插銷、搬走家具、將一些箱子送到政府倉庫去,他還將一些東西搬回自己家,和自己要保留的東西放在一起,其中包括他答應弘子的和服。
  “我們總有一天會結婚的,會成為好夫妻,會有很多孩子,我們都會努力工作。”他向她微笑,目光中露出淘气的樣子。他喜歡談論結婚,每次談到結婚都會使弘子感到臉紅。有時候,她還是那么保守,但他喜歡這樣。“我們要生几個孩子?”他隨便地問。看到她臉變得更紅,彼得開心地笑了。
  “你愿要多少就生多少,彼得君。”她的話听上去日本味十足,這儿沒有別人,她用不著害怕。“我母親想要很多孩子,很多儿子,但在我弟弟出生時,她病得很重,差點死了。她想在家里生我弟弟,可我父親想讓她到醫院去生。我父親很開放,但我母親很保守……我就和她一樣。”她害羞地笑著。
  “我們都像她。”他糾正她的話。“我要你在坦弗蘭好好照顧自己。那儿的條件可能不好,小心點,弘子。”他不敢多說,可又怕有人傷害她。他只希望她能和田中一家人住在一起,而不被送到別處去。現在,他沒有辦法保護她。
  “我會學得聰明起來……你也應該……”她直率地看著他。他就要奔赴戰場,而她還得留下來。在習習的微風中,他們坐在花園里,看上去是那樣的平靜,他們誰也沒去想何時他倆能再坐在一起。她將和成千人一起,住到被重新安置的地方,而他將會住進軍營。這是個值得怀念、值得永遠留住的時刻。
  “你會小心嗎?”他又傷心地問。
  “我會的,我保證。”
  彼得看著弘子,將手中的啤酒瓶放下,然后又緊緊地擁抱她,吻她。擁抱、接吻使彼得的呼吸急促,他們很難不被感情所動,但他們沒有條件做不允許的事。每次吻她時,他都激動不已,難以控制。
  “我還是走吧。”他戀戀不舍地說,真想用他的手,用他的嘴唇將她徹底淹沒,可他又怕嚇著她,或傷害她的感情。
  “我愛你,彼得君,”當他再次吻她時,弘子小聲地說,“我非常愛你……”他忘我地喘息著,用力擁抱她。她微笑著接受了這一切,她從沒体驗過這种感覺,然而,內心里她渴望這种体會。
  “我愛你,小東西……明天見。”
  他走到大門口時才放開她,又一次吻她,然后,像旋風一樣將車開走了。
  弘子慢慢地往回走,猜想著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對弘子來說,命運總是只提出問題,卻從不提供答案。當她快走到屋門口時,听見背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慢慢地轉過身,看見安妮·斯賓塞在向她慢慢走來。開始,弘子沒有認出她來。她的頭發技在肩上,身穿一件舊毛衣,手里提著一個籃子。
  “弘子,”她又叫了一聲。這時,弘子离她很近。弘子上次見到她時還是在圣安德魯學院,安妮向她說再見后,就一直站在窗口看著她离去。
  她們不是朋友,然而,自從那天后,她倆之間似乎建立了某种細微的喜愛之情。弘子知道安妮不會同意其他人偷她的東西、折磨她,但她們之間還沒有達到親密的程度。
  “安妮·斯賓塞!”弘子小心翼翼地叫著她的名字。
  “听說你要走了。”她的話令弘子感到惊訝。
  “你是從哪儿听說的?”
  “我的一個朋友在斯坦福大學你表叔的班里學習。”安妮的話坦率、簡洁。“我對不起你。”這是她第二次向弘子因學校的事件而道歉。然而,出現在學校的事与她無關。“你知道你們要去哪儿嗎?”
  “坦弗蘭集結中心,可以后就不知道了。”
  安妮點點頭:“我給你帶來這個。”她將籃子遞給弘子,里面裝滿好吃的食品,有上等果醬,一些奶酪,湯罐頭,熟肉,都是些能維持日常生活的食品。弘子難以置信地看著籃子里的東西,她被那么多的食品和安妮的寬宏惊呆了。她不了解安妮。
  “謝謝。”弘子接過籃子,抬頭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做。
  “我想讓你知道我不相信政府的話。這樣做糟透了。對不起。”安妮的眼中閃動著淚花。弘子抱著籃子,向她深鞠一躬,表示尊敬。
  “謝謝你,安妮君。”
  “愿上帝保佑你。”她輕聲地說,然后轉身跑過花園。弘子听到汽車引擎聲,車開走了。她抱著籃子,慢慢地走回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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