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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勇敢的戰士,登上那邊的瞭望塔,
         看看田野上的情形,把戰況告訴我。
                 席勒:《奧爾良的姑娘》[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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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席勒的劇本,描寫英法百年戰爭時期,法國女英雄貞德抗擊英軍的故事。
  危險的時刻往往也是胸怀磊落、真誠相待的時刻。心情的焦急不安使我們丟開顧慮,流露真實的感情,可是在較為平靜的時期,謹慎的心理雖然不致完全扼殺它們,至少也會隱瞞它們。麗貝卡又來到了艾文荷的病榻旁邊,發現自己竟會這么高興,盡管他們的處境即使不能說絕望,也是危机四伏,這使她覺得詫异,不能理解。她給他診脈和詢問病情時,態度和口气顯得那么溫柔,包含著一种她自己也不愿坦率承認的親切感情。她講話吞吞吐吐,手有些發抖,只是艾文荷那句冷冷的問話。“這是你嗎,好心的姑娘?”才喚醒了她,使她想起,她意識到的那种感情不是,也不可能是他們彼此共同的。她發出了一聲歎息,但輕得几乎听不見;她詢問他的病情時,聲調變得平靜了,只是友誼的表現。艾文荷匆匆回答說,從健康狀況看,他覺得很好,甚至比他預期的更好,最后說道:“謝謝你、親愛的麗貝卡,你的醫術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他叫我親愛的麗貝卡,”姑娘在心里琢磨,“但口气又那么冷淡和漫不經心,与那個稱呼并不協調。在他眼中,他的戰馬,他的獵犬,比一個下賤的猶太姑娘是更可愛的。”
  “好心的姑娘,”艾文荷繼續道,“現在我受不了的主要是心情煩躁,不是身体上的疼痛。從剛才看守我的兩個人的談話中,我知道我成了一個俘虜;如果我判斷得不錯,那么把他們派去打仗的聲音嘶啞的大嗓門家伙,便是牛面將軍,我是關在他的城堡內。如果這樣,后果會怎樣,我又怎么能保護羅文娜和我的父親呢?”
  “他沒有想到猶太人或猶太姑娘,”麗貝卡又在心中嚼咕道,“對他說來我們算得了什么,我卻老是惦記著他,這真是罪孽,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對自己作了這簡單的譴責之后,她便向艾文荷談了她所知道的一些情況,這無非是:圣殿騎士布里恩·布瓦吉貝爾和牛面將軍在城堡內指揮戰斗,它遭到了圍攻,但圍攻的是什么人,她不知道。接著她又說,城堡內來了一個基督教神父,他可能知道得比較清楚。
  “一個基督教神父!”騎士說,非常興奮。“麗貝卡,請你想想辦法,把他找來。你就對他說,有一個病人需要他作安魂祈禱——隨你怎么說都可以,必須把他帶來;有些事我應當做,或者早作安排,但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我怎么決定呢?”
  麗貝卡順從了艾文荷的要求,便去找塞德里克,想帶他到傷員屋里來;我們已經看到,這事她沒辦成,她遭到了厄弗利德的阻撓,后者也在尋找机會,想攔住那位假神父。麗貝卡只得回到艾文荷身邊,告訴他使命沒有完成。
  打听消息失敗之后,他們沒有時間感到遺憾,或者另想別法,因為城堡內為了准備防御,嘈雜聲一直持續不斷,現在更變得響了十倍,似乎大家都在忙碌張羅,奔走叫喊。軍人沉重而匆忙的腳步聲,在城樓上來來去去,也在通向各個碉堡和防御點的狹窄曲折的過道中,或樓梯上回旋震蕩;還有騎士們催促部下或指揮布防的吆喝聲,但他們的命令往往湮沒在銷甲的碰撞聲,或者接受命令的那些人的叫嚷聲中。這各种各樣的吵鬧聲由于預示著可怕的事件,更顯得惊心動魄,然而它也包含著一种庄嚴的情調,這是麗貝卡那高昂的心靈,哪怕在這恐怖的時刻也能感受到的。她的臉頰雖然失去了血色,眼睛卻那么明亮,她既害怕,又為這個庄嚴的時刻而激動不已,反复念誦著經書中的句子,既像哺哺自語,又像在小聲念給她的同伴听:“箭袋刷刷出聲……長槍和盾牌閃閃發亮……首領在吆喝和吶喊!”
  艾文荷也像這段庄嚴的經文中的戰馬,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煩躁不安,恨不得立即投身到這些聲浪所預告的戰斗中去。“要是我能走動,”他說,“能到那扇窗口去,我就可以看到這場勇敢的搏斗可能怎么進行了!要是我能拿起弓來射一枝箭,或者舉起戰斧揮舞一下,為我們的得救出一把力,那就好了!可是這都是痴心妄想——我既沒有力气,也沒有武器!”
  “不要折磨自己,尊貴的騎士,”麗貝卡答道。“叫喊聲突然停止了,也許他們不打啦。”
  “你根本不懂,”威爾弗萊德焦躁地說,“這沉寂只是顯示大家已在城牆上各就各位,等待著進攻隨時開始。我們听到的只是風暴在遠處的呼嘯,但它立刻可能來臨,變成一場狂風暴雨。我真想到那邊窗口看看!”
  “你這么做只能害你自己,尊貴的騎士,”他的護士答道。看到他焦急万分,她又堅定地說道:“還是讓我站在格子窗前,把外面發生的情形告訴你吧。”
  “不能這么做——千万不能!”艾文荷喊道。“每個窗口,每個窟窿,很快就會成為弓箭手射擊的目標;一支流矢也可能……”
  “我不怕!”麗貝卡嘟噥道,馬上邁著堅定的步子,向他們所說的那扇格子窗走去,跨上了兩三級石階。
  “麗貝卡——親愛的麗貝卡!”艾文荷喊道,“這不是小姑娘玩的游戲;不要冒險,這可能造成傷亡,万一發生什么,我會終生遺憾的;至少用那個舊盾牌擋一下,盡量使自己不致暴露在格子窗前面。”
  麗貝卡以出奇的敏捷,按照艾文荷的指導,把一面巨大的舊盾牌遮住窗口的下半部,這樣她既可以用它保護自己,又可以躲在它后面,窺察城堡外面的活動,向艾文荷報告攻城部隊進行的各种部署。确實,她這時所處的位置對這目的是特別有利的,因為這時她与主樓构成的角度,使她不僅可以看到城堡周圍的區域,而且那個可能成為第一個進攻目標的外圍工事,也在她的視線之內。這個外部碉樓并不太高,也不太大,它的作用只是保護城堡的邊門,也就是最近牛面將軍送走塞德里克的那個門。這類碉樓由城堡的壕溝与主堡隔開,万一它被攻占,隨時可以曳起臨時吊橋,切斷它与主要建筑的交通。碉樓有一個出擊口,与城堡的邊門處在一直線上,整個小樓周圍筑有一道堅固的木柵。從駐守這個据點的人數上,麗貝卡不難發現,守城部隊對它的安全比較擔心;進攻者几乎就集結在与工事遙遙相對的地方,從這點看,很清楚,它已被選定為進攻的突破口。
  這些現象,她迅速通知了艾文荷,并且告訴他:“樹林的邊緣地帶布置了弓箭手,盡管露出在樹蔭外的人不多。”
  “打著什么旗子?”艾文荷問。
  “我沒有看到什么旗子,”麗貝卡回答。
  “簡直是咄咄怪事,”騎士咕噥道,“要進攻這么一個城堡,卻沒有一面軍旗,不打旗號!你看到指揮這行動的人嗎?”
  “那是一個騎士,穿一身黑盔黑甲,十分明顯,”猶太姑娘說。“只有他從頭到腳全副武裝,由此可見,整個行動是他指揮的。”
  “他的盾牌上畫的什么紋章?”艾文荷問。
  “好像在黑色的盾牌上畫著一根鐵條,還有一把藍色的挂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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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見作者附注五。——原注
  “那是表示淡青色的手銬和腳鐐,”艾文荷說。“我不知道誰會用這种紋章,不過它与我目前的狀況倒有些相似。你能看到它的題詞嗎?”
  “在這么遠的地方,連圖樣也不太清楚呢,”麗貝卡答道。“只因剛才太陽光直射在盾牌上,我才看到一些圖樣,告訴了你。”
  “那么沒有別的領導人嗎?”騎士又焦急地問。
  “從我這個位置,我看不到別的有特殊標志的人,”麗貝卡說。“不過很清楚,進攻的鋒芒也指向城堡的另一邊。他們好像隨時在准備沖鋒——錫恩的上帝保佑我們吧!多么可怕的景象!沖在最前面的都手拿巨大的盾牌,頭上頂著防御用的木板;跟在后面的便挽著弓前進。他們舉起了引摩西的上帝啊,饒恕你所創造的人類吧!”
  就在這時,她的描述突然給進攻的號音打斷了,那是一陣尖厲的號角聲;諾曼人也立即從城樓上吹響了軍號,那是對敵人的進攻表示藐視的號音,其中還夾雜著沉悶的冬冬聲,一种銅鼓發出的聲音。雙方的吶喊更擴大了那恐怖的聲浪,進攻的一邊喊的是:“圣喬治万歲,快活的英格蘭万歲!”諾曼人根据指揮官的不同,有的大喊:“殺啊,德布拉西在這里!”有的大喊:“黑白旗万歲!黑白旗万歲!”也有的喊的是:“牛面將軍前來支援啦!”
  然而決定胜負的不是吶喊,城外發動了猛烈的進攻,被圍困的城堡也展開了同樣猛烈的抵抗。弓箭手們在森林的狩獵活動中訓練有素,現在發揮了弓弩的強大优勢,用當時恰如其分的說法,真可謂“箭如雨下”,防守者全身的任何部分一旦暴露,立刻會給他們的長箭射中。這密集的射擊气勢凌厲,持續不斷,每校箭既有各自的目標,又几十枝的同時射向胸牆上的每個洞眼或窟窿,射向每個窗口,不論那里有沒有人防守,只要可能有人,都會遭到射擊,結果守兵死了兩三個,還有几個受了傷。但是牛面將軍和兩個伙伴的部下,自恃盔甲在身,而且有城牆掩護,在防守中表現得相當頑強,几乎与進攻者不相上下。他們用強弓硬弩、投石器和各种射擊武器,回答對方密集的飛矢。由于進攻者缺乏必要的掩護,他們的傷亡比他們造成的傷亡大得多。箭和飛射物的嘯鳴,只有在某一方遭受重大損失引起惊叫時,才會暫時停止一會。
  “我只能躺在這里,像一個臥床不起的修士,”艾文荷喊道,“這是一場決定我生死存亡的戰斗,我卻無能為力,只得靠別人去進行!仁慈的姑娘,請你再看一下窗外,但要注意,別給下面的弓箭手當作射擊的目標。請你再張一下,看他們是不是還在進攻。”
  麗貝卡經過這段時間的精神准備,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重又堅定地走到了格子窗前,但把身子隱蔽在一邊,不讓下邊的人發現。
  “麗貝卡,你看到了什么?”受傷的騎士又問道。
  “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一片密集的飛箭,使我的眼睛都花了,連射箭的弓手也看不到。”
  “這樣不成,”艾文荷說,“如果他們不能靠強大的實力向城堡發動攻勢,單憑射箭是攻不破石牆和堡壘的。找找那個盾牌上畫鐐銬的騎士,美麗的麗貝卡,看他在做什么,因為領導人怎么做,他的部下也會怎么做。”
  “我沒有看到他,”麗貝卡說。
  “無恥的懦夫!”艾文荷喊道,“難道在暴風雨到來的時候,這個舵手卻离開了崗位?”
  “他沒有离開,沒有离開!”麗貝卡答道。“現在我看見他了,他帶著一小隊人逼近了碉樓外面的屏障篱。他們正在拔除木樁和柵欄,用斧頭砍倒屏障篱。他那高高的黑翎飾在眾人頭頂飄動,像烏鴉在堆積尸体的戰場上盤旋。他們在篱牆上打開了一個缺口——他們沖進去了——又給頂回來了!牛面將軍率領一隊兵守在那里,我在密集的人群中看到了他高大的身子。他們又向缺口沖去,雙方展開了肉搏,一個對一個爭奪通道。雅各的上帝啊!這是兩股猛烈的潮水在搏斗——兩股相反的風浪在互相沖擊!”
  她從窗口別轉了頭,仿佛再也不敢看這可怕的場面了。。
  “再向外邊望一下,麗貝卡,”艾文荷說,誤會了她回過頭來的原因,“現在大概放箭不多了,因為雙方已在展開肉搏。你再看看,現在危險不大了。”
  麗貝卡又向外望了一下,馬上惊叫道:“神圣的先知啊!牛面將軍和黑甲騎士在缺口搏斗呢,他們的部下在旁邊吶喊助威,注視著搏斗的進展。上帝啊,救救被壓迫被囚禁的人吧!”接著她發出了一聲尖叫,大喊道;“他摔倒了!……他摔倒了!”
  “誰摔倒了?”艾文荷大聲問,“看在圣母分上,快告訴我誰摔倒了!”
  “黑甲騎士,”麗貝卡答道,有些泄气,但接著又高興得大喊起來,“不對……不對!光榮歸于万軍之主的耶和華!他又站起來戰斗了,他一條胳膊仿佛有二十個人的力气似的。他的劍斷了——他從一個庄戶人手里奪過一把戰斧——他不斷揮舞著它,把牛面將軍逼得步步后退。大個子彎一下了腰,站不穩了,像一棵櫟樹已給樵夫砍得搖搖欲墜——他倒下了——他倒下了!”
  “牛面將軍嗎?”艾文荷喊道。
  “對,牛面將軍,”猶太姑娘答道。“他的人赶來救他了,傲慢的圣殿騎士跑在前面,他們人多,逼得那位勇士只得住手。他們奪走牛面將軍,把他抬進了城堡。”
  “進攻的人已拿下了屏障篱,是不是?”艾文荷問。
  “拿下了,拿下了!”麗貝卡喊道,“他們已在攻打外堡的城樓;一些人在架云梯,其他的人蜂擁而上,拼命想踩著彼此的肩膀爬上城樓;石頭、圓木、樹杆紛紛落到了他們頭頂,受傷的人馬上給送往后方,新來的人又代替他們參加進攻。偉大的上帝啊!你把自己的形象給了人類,為什么他們這么殘忍,要消滅自己的弟兄呢!”
  “別那么想,”艾文荷說,“現在沒有時間想這些事。誰退卻了?誰在向前推進?”
  “云梯給推倒了,”麗貝卡答道,身子索索發抖,“戰士們趴在地上,跟壓傷的爬虫似的。守城的一邊占了上風。”
  “圣喬治啊,幫助我們吧!”騎士嚷道。“不中用的庄稼人,他們退卻了嗎?”
  “沒有!”麗貝卡大聲回答,“他們表現得很英勇。黑甲騎士提著大戰斧逼近了小門;他把門打得震天价響,在一片喊殺聲中還可听到。石頭和圓木冰雹般向這位勇士打來,可是他毫不理會,只當它們是飛蓬或雞毛!”
  “憑阿克的圣約翰起誓,”艾文荷說,興奮得從病榻上撐起了身子,“我敢說,全英國只有一個人能夠這么戰斗!”
  “小門搖動了,”麗貝卡繼續道,“它坍了——給他的斧頭砍成碎片了——他們沖了進去——碉堡給占領了。啊,上帝!他們把守兵從城樓上扔了下來——扔進了壕溝。人啊,如果你們真的是人,就饒了他們吧,他們已不能反抗!”
  “那吊橋——那連接城堡的吊橋,他們拿下它沒有?”艾文荷大聲問。
  “沒有,”麗貝卡答道,“圣殿騎士一過橋,就把它破坏了;只有不多几個守兵与他一起逃進城堡——你听到的尖叫和喊聲,便說明了另一些人的命運。哎喲!我看,要在戰斗中取得胜利還很困難呢。”
  “姑娘,他們這會儿在干什么啦?”艾文荷問。“再向外看看——現在不是害怕流血的時候。”
  “進攻暫時停頓了,”麗貝卡答道。“我們的朋友們占領了碉堡,正在休整呢。這是很好的隱蔽所,守城部隊雖然還在斷斷續續向他們射箭,可是不能真的傷害他們,只能發揮一些騷扰作用。”
  “戰斗已取得了這么輝煌的成績,這么可喜的結果,我們的朋友們肯定不會半途而廢,”威爾弗萊德說道。“決不會!我相信那個出色的騎士,他的斧頭可以砍斷株樹和鐵柵呢。唯獨他有這本領,”他又自言自語似的咕噥道,“我敢說,沒有第二個人會這么勇敢,力气會這么大!在黑色背景上的一副手銬,一副腳鐐——那可能是什么意義?麗貝卡,你沒看到黑甲騎士還有什么別的標志嗎?”
  “沒有,”猶太姑娘答道,“他全身黑得像一只夜間出沒的渡鴉。我看不到他還有什么其他標志;不過只要看到他打仗時那渾身是勁的樣子,我想,哪怕他在千軍万馬中,我也能識別他。他對沖鋒陷陣滿不在乎,好像那是參加一次宴會。他有的不僅僅是力气,似乎這位勇士把自己的全部心靈和精力,都集中在對敵人的每一下打擊中了。上帝寬恕他,別計較他殺人的罪孽吧!看到一個人怎么憑他的臂力和勇气,能戰胜几百個人,這是可怕的,但也十分壯觀。”
  “麗貝卡,”艾文荷說,“你描繪出了一個英雄的風貌;毫無疑問,他們只是休息一下,以便積蓄力量,跨越壕溝。在你所說的這樣一個騎士的領導下,是不會因循退縮,不會遲疑猶豫,不會讓一場英勇的戰斗前功盡棄的,因為困難固然使戰斗變得艱巨,也使它變得光榮了。我以我家族的榮譽起誓,以我光輝的情人起誓,我可以忍受十年的監禁,只要有一天能与那位杰出的騎士并肩戰斗,奪取胜利!”
  “唉!”麗貝卡轉身离開了窗口,走近傷員的臥榻旁邊,說道,“這种對行動的無法忍耐的渴望,這种對目前的虛弱狀態無能為力的怨恨,必然會對你的复原產生不利影響。在你自己的傷沒有養好以前,你怎么能指望打傷別人呢?”
  “麗貝卡,”他答道,“你不知道,一個用騎士精神培養出來的軍人,當他周圍的人都在從事榮譽的事業時,要他像一個教士或婦人那樣袖手旁觀,那是不可能的。對戰斗的熱愛是我們賴以生存的食物,戰場的塵土是我們的鼻孔不可缺少的气息!除了取得胜利和榮譽以外,我們沒有,也不希望有別的生活。姑娘,這便是我們立誓遵守的騎士精神的信條,我們必須為它們貢獻我們的一切。”
  “哎喲!”美麗的猶太姑娘說,“勇敢的騎士,這是什么,難道不是把自己的一生獻給虛榮這個魔鬼,讓自己的生命在戰火中燒化,獻給摩洛[注]嗎?你的事業除了使你流盡鮮血,受盡辛勞和痛苦,流盡眼淚以外,還能給你什么呢?當死亡使堅強的戰士的長矛折斷,快速的戰馬倒斃時,它又能留給他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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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摩洛,《圣經》中提到的亞扣人的神,必須用燒死的儿童向他獻祭,見《列王紀下》第23章。
  “留給他什么?”艾文荷喊道。“榮譽,姑娘——榮譽!它可以給我們的墳墓增添光彩,讓我們的名字永垂不朽。”
  “榮譽!”麗貝卡繼續道。“唉!難道把生銹的盔甲像紋章一樣,挂在勇士凄涼蕭條的墳前,難道那磨損的碑文,連無知的修士在詢問的旅人面前,也無從念誦的碑文,便是給你們的報答嗎?難道犧牲一切美好的感情,給自己的一生,也給別人的一生制造悲痛,便是為了這些嗎?再說,難道一個流浪歌手的粗俗詩句真的這么寶貴,值得一個人為了它們把溫暖的天倫之樂,真摯的家庭感情,以及和睦幸福的生活,統統棄置不顧嗎?難道人生的目的只是要成為那些歌謠中的英雄,好讓漂泊各地的行吟詩人,在晚上唱給飲酒作樂的鄉巴佬們听嗎?”
  “憑赫里沃德的英靈起誓!”騎士不耐煩地答道,“姑娘,你是在議論你根本不懂的事。你是要扼殺騎士精神的純洁光輝,可是只有它才是區分高貴和低賤,區分文雅的騎士和粗俗野蠻的鄉巴佬的標志;它把我們的榮譽看得比我們的生命更貴重干百倍,它使我們可以戰胜痛苦、困難和折磨,它教導我們不怕邪惡,只怕失去榮譽。你不是基督徒,麗貝卡,你不能理解這些高尚的感情;當一個人出生入死贏得他的榮譽時,只有他尊貴的情人才能理解他,鼓勵他如火如茶的熱情。騎士精神!是的,姑娘,它是純洁高尚的感情的保姆,受壓迫者的救星,為人伸冤雪恨的使者,專制暴力的攔路石。喪失了它,貴族只是徒有虛名,自由也只有在它的長槍和刀劍的保護下才能生存。”
  “我出生的民族在保衛自己的國土中,确實也有過英勇的表現,”麗貝卡說,“但是哪怕在它還作為一個完整的國家存在時,除了遵照上帝的命令,或者從壓迫下保衛祖國以外,它不想打仗。現在軍號聲已不能喚醒猶太王國的后代[注1],它的儿女遭到了凌辱,成了仇恨和軍事鎮壓的犧牲品。騎士先生,你說得很對,在雅各的上帝為他的選民派來第二個基甸[注2],或者新的馬加比[注3]以前,一個猶太姑娘已不配談論戰爭或榮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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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猶太王國于公元前586年被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滅亡,從此猶太人便失去了國家。
  [注2]基甸,《舊約全書》中提到的以色列人的士師,曾領導以色列人反抗外族侵犯,見《士師記》。
  [注3]馬加比,猶太王國滅亡后,領導猶太人反抗外族壓迫的軍事領袖。

  談到最后,這個品格高尚的姑娘用傷感的聲調這么說,這表明她深深意識到了她的民族的屈辱地位,也許,艾文荷的觀點也使她感到委屈,因為他認為她不配在榮譽問題上發表意見,也不可能對榮譽或慷慨怀有高尚的感情。
  “他多么不了解我的內心,”她自言自語道,“我批評了拿撒勒人充滿幻想的騎士精神,他便認為我心中有的只是懦弱或卑賤!其實,只要能從屈辱中挽救猶太人的后代,哪怕我的血一滴一滴地流掉,流干,我也心甘情愿!是的,只要上帝能使我的父親,還有他的這個恩人,從壓迫者的鎖鏈下獲得自由,我什么都可以犧牲!到那時,這個驕傲的基督徒才會看到,上帝的選民的這個女儿是不是怕死,是不是也像那個拿撒勒少女一樣勇敢,盡管我不像她那么自命不凡,自詡是粗野冰凍的北方某個小酋長的后裔!”
  接著她向負傷的騎士的臥榻看了一眼。
  “他睡著了,”她說,“折磨和精力的消耗己弄得他疲乏不堪,暫時的松弛一出現便使他沉入睡鄉了。哎呀!我這么看他,盡管這可能已是最后一次,這是罪惡嗎?瞧,即使在睡眠中,那种英勇而輕快的情緒也沒有离開他的臉,可是再過一會儿,它們也許就再也不會出現在這美好的容貌上了!他的鼻孔會變得腫脹,嘴巴會張開,眼睛會呆滯充血,這個該死的城堡內最卑賤的奴仆,也可以用腳踩踏這個驕傲高貴的騎士,舉起腳跟踢他,他卻不再動彈!還有我的父親!——啊,我的父親!你的女儿真是罪孽深重,為了年輕人的金黃鬈發,忘記了你的蒼蒼白發!我是個喪失天良的孩子,把囚禁的外族人看得比父親更重,也許我的罪過正是耶和華的憤怒降臨在我身上的表現吧?我忘記了猶太民族的災難,卻把目光注視在一個外邦人和异族人的秀麗面容上!我一定得把這种愚蠢的念頭從我心中赶走,哪怕這會使我的每一條神經都感到不能忍受!”
  她用面紗緊緊蒙住了臉,在遠离病榻的地方坐了下去,背對著它,下定決心,或者努力下定決心,不僅要對抗威脅她的罪惡從外面襲擊她,也要抵制邪惡的感情從內部侵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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