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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薩宁邁著遲疑的步子走近路塞里太太的屋子。他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他清晰地感覺得到它碰擊肋骨的聲音。他將對杰瑪說些什么?怎么開口?他沒有從店堂里走,而是經過后門的台階進了屋。在并不寬敞的過道間里他遇見了來諾拉太太。她見到他又高興又擔心。
  “我等呀等,一直在等您,”她輕聲說,一面交替著用自己的兩只手握他的手。“到花園里去吧,她在那里。您看,我對您寄予希望呢!”
  薩宁朝花園里走去。
  杰瑪坐在長椅上,靠近小路的地方,從裝滿櫻桃的大籃子里把熟透的櫻桃揀出來放到盤子里。夕陽西沉——已是傍晚六點多鐘了一一斜陽的光輝淹沒了路塞里太太整個小巧的小花園,寬闊的光帶的顏色已經是深紅甚于金黃了。有時可以隱約听見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似乎是從容不迫的;遲歸的蜜蜂從一朵花飛到相鄰的另一朵花上去,發出時斷時續的嗡嗡聲;還有一只斑鳩在鳴叫——鳴聲單調而不知疲倦。
  杰瑪還是戴著去索屯旅行時戴的那頂草帽,她從突出的帽檐下向薩宁望了一眼,又低頭看著籃子。
  薩宁走近杰瑪,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但是……但是……但是找不出任何別的話頭來開口,只好問她:為什么要揀櫻桃?
  杰瑪不慌不忙地回答他。
  “這些——比較熟一點,”她終于說,“用來做果子醬,那些用來做餅餡儿。您知道,我們賣加糖的圓餡餅。”
  杰瑪說完這些話,把頭垂得更低了,她的右手停留在籃子和盤子之間的空間,指間捏著兩顆櫻桃。
  “可以在您旁邊坐下嗎?”薩宁問。
  “可以。”杰瑪在椅子上輕輕挪動身子。薩宁在她身邊坐下。“怎么開口呢?”——他自忖道。但是杰瑪幫助他解脫了困境。
  “您今天決斗了,”她熱情洋溢地說,把自己因羞怯而泛上紅暈的臉整個儿轉過來向著他,而在她的眼睛所射出的光芒里則飽含著滿腔深切的謝意!“您就這樣泰然自若?也許危險對您并不存在?”
  “請別說了。我一點危險也沒有遇到,一切都很順利,也沒有受委屈。”
  杰瑪用一個指頭在眼前左右來回擺動……這也是意大利人的手勢。
  “不!不!不要這樣說!您瞞不了我!潘塔列昂全對我說了!”
  “您怎么好相信他呀!他把我比作騎士團團長的全身像了吧!”
  “他的話也許是可笑的,可是無論是他的感情,還是您今天的全部所作所為,都沒有絲毫可笑的地方。而且這都是因為我……都是為了我……這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請相信,杰瑪小姐……”
  “我不會忘記的。”她拖長了聲音重复說,再一次凝神望了他一會,于是轉過臉去。
  現在他可以看清她那秀麗純洁的側影了,他仿佛覺得像這樣的形象他從未見到過——而在這瞬間他所感受到的,也從未經驗過。他心里的熱血沸騰了。
  “可是我的諾言呢!”他的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
  “杰瑪小姐……”他猶豫了一下后說道。
  “什么事?”
  她沒有向他轉過臉去,她繼續揀著櫻桃,小心地用指尖拈起它們的蒂頭,留神地把籃子拿起來……然而就是這一句“什么事”,卻道出了多少充滿信任的溫情啊!
  “您的媽媽對您什么也沒有說起嗎?有關……”
  “有關?”
  “關于我?”
  杰瑪突然把她拿在手里的櫻桃扔回到籃子里。
  “她和您說過?”她反問道。
  “是的。”
  “她究竟對您說了些什么呢?”
  “她對我說,您……突然決定改變……自己先前的意愿。”
  杰瑪仍然低著頭。它已經在帽檐下面整個儿都看不見了,可以看見的只是脖子,柔軟而溫存,宛如一朵大花的梗子。
  “什么樣的意愿?”
  “您的意愿……關系到……您建立未來的生活的。”
  “就是說……您這是說……關系到克留別爾先生的?”
  “是的。”
  “是媽媽對您說,我不愿意做克留別爾先生的妻子嗎?”
  “是的。”
  杰瑪在椅子上移動一下身子。籃子傾過來,倒翻了……有些櫻桃滾落到路上。過了一分鐘……又過了一分鐘……
  “她為什么對您說這個?”是她的聲音。薩宁依然只看得見她的脖子。她的胸脯比先前更快地起落著。
  “為什么?您的媽媽認為,因為我和您可以說在短時間里建立了友誼,而您對我產生了某种信任,所以我能夠向您提出有益的建議——而您也會听從我的話。”
  杰瑪的手輕輕地滑到了大腿上……她開始逐條摸弄自己連衣裙上的褶襉。
  “您到底給我什么樣的建議呢,德米特里先生1?”過了不久她問。
  
  1 本章中杰瑪所說的“德米特里先生”六字原文均為法文。

  薩宁看見杰瑪放在腿上的手指在發顫……她之所以摸弄裙子的褶襉也僅僅是為了掩飾這种顫抖。他默默地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到了這些蒼白的、顫動著的手指上。
  “杰瑪,”他說,“您為什么不看我?”
  她一下子把自己的草帽往肩膀后頭一甩——把依然如故地怀著信賴和感謝的那雙眼睛盯著看他。她等待他開口……然而她的臉部表情使他局促不安,似乎叫他迷惘。夕陽溫暖的光輝映照著她年輕的頭顱——而那頭顱的表情則更比這光輝明亮。耀眼。
  “我听您的,德米特里先生”,她勉強露出微笑和微微揚起眉毛說。“可是您給我什么建議呢?”
  “什么建議?”薩宁重复說。“您要知道,媽媽認為拒絕克留別爾先生僅僅是因為前天他沒有拿出足夠的勇气……”
  “僅僅是因為這個嗎?”杰瑪說著俯下身子,扶起籃子,把它放在自己身邊椅子上。
  “還認為……一般地說……對于您來說拒絕他是考慮欠周的,因為這是需要認真權衡它的全部后果的一步,而且您這件事的狀態,使你們家庭的每個成員都負有一定的責任……”
  “所有這些——都是媽媽的意思,”杰瑪打斷他的話,“這——是她說的話,我知道;可是您的意見呢?”
  “我的?”薩宁緘默了。他覺得有什么東西涌到了喉嚨口,塞住了呼吸。“我也認為。”他開始費力地說……
  杰瑪挺直了身子。
  “也?您——也認為?”
  “是的……就是說……”薩宁說不出,完全無法再多說一個字了。
  “好,”杰瑪說,“如果您作為朋友,勸我改變自己的決定……也就是說不要改變原先的決定,——那我考慮一下。”她自己也沒有發覺自己在做什么,開始把櫻桃從盤子里向籃子里放回去……“媽媽希望我听您的……怎么樣?也許我真的听您的……”
  “不過很抱歉,杰瑪小姐,我想先了解是什么原因促使您……”
  “我听您的,”杰瑪重复著說,但是自己的雙眉顰蹙得更緊了,臉色變得蒼白。她咬著下邊的嘴唇,“您為我做了這么多事情,所以我一定要照您的意思去做,一定要完成您的意愿。我會對媽媽說……我會考慮一下。看,她正好到這里來了。”
  果然,來諾拉太太出現在通向花園的門坎上了。她沉不住气了:她再也坐不牢了。她估計薩宁早就該結束自己對杰瑪的解釋,雖然他和她的談話不過進行了十五分鐘。
  “不,不,不,看在上帝分上,暫時什么也別對她說,”薩宁急急忙忙、几乎是怀著恐懼之情說,“請等一等……我會對您說,我會寫信給您的……在此以前您不要作任何決定……等一等!”
  他緊緊地握一下杰瑪的手,從椅子上一下子站起來……將帽子向上微微一舉,就從來諾拉太太身邊溜了過去,嘴里喃喃地說著一些含糊不清的詞語,于是消失了——這使她大吃一惊。
  她走到女儿跟前。
  “告訴我,杰瑪……”
  她突然站起來,擁抱她。
  “親愛的媽媽,您能不能等我一等,不多一會儿……到明天?能不能?而且到明天以前什么話也別說?……嗯!……”
  她突然涌出了連她自己也猝不及防的、晶瑩的眼淚。來諾拉太太尤其惊愕的是杰瑪此刻的表情遠非悲傷,毋宁是喜悅的。
  “你怎么啦?”她問。“在我面前你從來不哭的——怎么突然……”
  “沒什么,媽媽,沒什么!但是請您等一等!我們倆都需要等待。明天以前什么事也別決定——好,我們來揀櫻桃吧,趁太陽還沒有下山。”
  “可是你會變得明白起來嗎?”
  “不,我頭腦非常明白!”杰瑪鄭重地搖了搖頭說。她開始把不大的一束櫻桃扎起來,高高地擎在自己發紅的臉孔前面。她沒有擦掉自己的眼淚:它們自行干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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