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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薩宁對朋友們說要出國去,可是沒有說究竟到哪里:讀者不難猜測到,他是徑自去法蘭克福了。由于鐵路已經四通八達,他在离開彼得堡的第四天就到了那里。自1840年以后他沒有再來過。“白天鵝”飯店依然聳立在老地方,盡管已經夠不上第一流的資格,卻興隆得很。法蘭克福的主要街道變化不多,但是不僅路塞里太太的房子,就是它所在的街道,也都已經蕩然無存。薩宁像傻子一樣徘徊在昔日如此熟悉的地方——然而竟一點儿也認不出來:當年的建筑物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精美別墅的街道;連他最后一次向杰瑪傾吐衷情的公園——也長滿了繁茂的草木,變了模樣,以致薩宁要反問自己——算了吧,會是那一座公園嗎?他怎么辦?用什么辦法,又到哪儿去打听?從那個時候以來,已經三十年了……要找,談何容易!不管他向誰打听——人們甚至連路塞里的名字也沒有听到過;旅館的主人建議他到公共圖書館去打听:据他說從那里可以找到當年的全部宿報,可是這會帶來什么結果——店主人也說不清楚了。薩宁在絕望之余打听起克留別爾先生來。這個名字店主人倒很熟悉——然而馬上就斷了線儿。儀貌堂堂的店員在顯赫一時并且爬上資本家的地位以后——賠了本,破了產,最后死在監獄里……不過這個消息絲毫也沒有使薩宁喪气。他已經開始感到自己的旅行過于冒失……然而就在一次他翻閱法蘭克福通訊冊的時候,發現了退役少校封·唐訶夫(Major a.D.)的名字。他立即叫了馬車去找他——雖然說,這個唐訶夫為什么一定會就是那個唐訶夫,而且那個唐訶夫為什么一定會告訴他有關路塞里一家的消息呢?無非因為:落水的人抓到稻草就是命。
  薩宁到達時,退役少校唐訶夫正好在家里——從接見他的那位兩鬢蒼蒼的先生身上他馬上認出了自己當年的敵人。他也認出了他,并且為他的出現而感到高興;這使他回憶起自己的青春——和青年時代的調皮搗蛋事儿。薩宁從他那里得知,路塞里一家很久以前就遷往美國,到了紐約;杰瑪嫁給了一個批發商;不過他唐訶夫有個熟人也是個批發商,那個人大概會知道她丈夫的地址,因為他和美國有很多事務往來。薩宁請他到那個熟人那里去一趟——于是——啊,真叫人高興!——唐訶夫給他帶來了杰瑪的丈夫耶來米·斯洛肯先生的地址——耶·斯洛肯先生。紐約,百老匯大街501號!1——只不過這個地址還是1863年的。
  
  1 原文為英文。

  “但愿,”唐訶夫大聲說,“我們當年的那位法蘭克福美女還活著,并且沒有离開紐約!不過,”他壓低了聲音補充說,“那位俄國太太,您記得吧,那個時候到維斯巴頓來玩過的那位——封·勃……封·勃索洛夫太太——還活著嗎?”
  “不,”薩宁回答。“她早就死了。”
  唐訶夫抬起了眼睛,但是當他發現薩宁轉過了身去并且皺起了眉頭的時候——就二話不說——接著走了。
  當天薩宁就給紐約的杰瑪·斯洛肯太太寫了信。在信里他告訴她自己在法蘭克福給她寫信,他僅僅是為了尋找她的蹤跡才來到這里的;他非常明白,要求她回信的即使是絲毫的權利也已經喪失干淨;他絲毫不值得她寬恕——他僅僅希望她在自己所處的幸福環境之中,早已忘記了他這個人的存在。他還說由于一件偶然事情,決計向她提起他自己,因為那件事向他喚起的往事的影子實在太強烈了;他向她敘述自己的生活,孤苦零丁,無家無室,寂寥寡歡;請求她理解促使他同她對話的原因,不要使他把意識到自己過錯的痛苦帶進墳墓——他早已因自己的過錯而飽經憂患,但是還沒有得到寬恕——假如能得悉她所去的新世界里的生活情況的哪怕是最簡短的一點訊息,也足以使他高興了。“即使只給我一句話”,薩宁是這樣結束自己的書信的,“您就做了和您美好心靈相稱的善事,而我則將感激您,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我耽擱在這里,‘白天鵝’飯店里(他給這几個字加了著重號),并且將一直等您的回信,直至春天。”
  他發了這封信——于是開始等待。整整六個星期他都呆在旅館,關在房間里几乎閉門不出——而且決計不見任何人。無論從俄國、還是其他任何地方,誰也不能与他通信;這是他的心愿;只要有他的信,他就可以知道一定是自己所等待的信。他從早到晚地閱讀——但不是星期刊,而是一些嚴肅的書籍,一些歷史著作。這种持續的閱讀,這种無聲的靜寂,這种蝸牛式的隱逸生活,正好都符合他的心意:光憑這一點就應當感謝杰瑪!可是她還活著嗎?她會回信嗎?
  終于來信了——貼的是美國郵票——寄自紐約,寫著他的姓名。信封上的筆跡是英文……他不認識,于是他的心緊張地收縮起來。他不敢馬上拆開包封。他看了簽名:杰瑪!淚水立即從他的眼睛里泉涌而出:單憑她只署自己的名字,不加姓氏這一點,就已經是對他的和解和寬恕了!他打開薄薄的藍色郵用信紙,從中落出一張照片來。他急忙撿起來——一下子愣住了:杰瑪,活生生的杰瑪,和他三十年前所見的一樣年輕!還是那雙眼睛,依然是那兩片嘴唇,還是那樣一個臉型。照片的背后寫著:“我的女儿,馬里安娜。”整封信寫得非常親切和朴實。杰瑪感謝薩宁,因為他決定給她寫信,因為他對她保持信任;她也不向他隱瞞,在他跑掉以后她确實有一段時間很難過,但是馬上說,她還是認為——而且永遠認為——自己和他的相遇是幸福的——因為這种相遇阻礙了她成為克留別爾先生的妻子——所以雖然這是間接的,但卻成了她和現在的丈夫結婚的原因,她同他已經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過得十分幸福、美滿和富裕:他們的房子是全紐約聞名的。杰瑪告訴薩宁,她已經有五個孩子——四個儿子和一個十八歲的女儿,行將出嫁的新娘子,還給他寄來了她的照片——因為一般人都認為她長得很像她的母親。信結尾的時候杰瑪報告了不幸的消息,來諾拉太太已在紐約去世,她是隨女儿女婿到這里來的——不過還是赶上了与自己的孩子共享幸福,而且照管了外孫;潘塔列昂也曾打算到美國的,但是就在要离開法蘭克福的時候去世了。“而愛彌儿,我們親愛的。無与倫比的小愛彌儿——為了祖國的自由,他加入偉大的加里波的領導的‘千人團’開到了西西里,在那里光榮殉難了。我們都為我們無比珍貴的弟弟慟哭,但是在流淚的時候我們也為他驕傲——并且將永遠為他驕傲,永遠神圣地紀念他!他那高尚無私的靈魂配得上殉教者的花圈!”接下去杰瑪表示了自己的惋惜之情:看來薩宁的生活安頓得實在太差了,于是希望他首先自己要寬心,要平靜,她還說樂意和他見面——雖然她也知道這种見面的机會是何等渺茫,……
  我們不想描寫薩宁閱讀這封信的時候的感受。這种感受是找不到令人滿意的詞句來加以形容的:它比任何語言更為深刻,更為強烈——也更為難以捉摸。能夠表達它的惟有音樂。
  薩宁馬上回了信——給新娘子寄去了“一位不相識的朋友贈送給馬里安娜·斯洛肯”的禮物——一個結在華貴的珍珠項鏈上的石榴石十字架。這件禮物雖然昂貴,卻并未使他破產:在第一次到達法蘭克福后的三十年里,他積蓄了足夠的家貲。他在五月初的几天回到了彼得堡——不過未必會久居下去。据說他在變賣自己的全部家產,准備到美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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