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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拉夫烈茨基很久都不能寬恕他儿子結婚的事;如果過了半年以后,伊万·彼特羅維奇回來向他低頭認罪,跪倒在他的腳下,他大概會先狠狠地罵他一頓,拿手杖打他几下,嚇唬嚇唬他,然后饒恕了他;可是伊万·彼特羅維奇住在國外,而且看來滿不在乎。“住嘴!不許說!”每次妻子剛一開口,試圖勸說他寬恕儿子,彼得·安德烈伊奇都對她重申,“他,這個小崽子,我沒詛咒他,他還得一輩子為我向上帝祈禱呢;要是先父在世,准會親手宰了他,宰了這個下流東西,而且算是做對了。”听到這种可怕的話,安娜·帕夫洛芙娜只是偷偷地畫十字。至于說到伊万·彼特羅維奇的妻子,起初,關于她的情況,彼得·安德烈伊奇連听都不想听,佩斯托夫寫信來提到他的儿媳,他甚至吩咐給佩斯托夫回信說,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儿媳,說是法律禁止收留逃跑的女奴,關于這一點,他認為自己有責任提醒他;可是后來得知生了孫子,他心軟了,吩咐暗地里去打听產婦的健康狀況,還給她捎了不多的一點儿錢去,不過也裝作似乎不是他給她的。費佳還不滿一周歲,安娜·帕夫洛芙娜就得了不治之症。她臨終前几天,已經不能起床了,暗淡無光的眼睛里含著膽怯的淚水,當著忏悔神甫的面,對丈夫聲稱,她想見見儿媳,与她告別,想要為孫子祝福。心情悲痛的老人安慰了她,立刻派他自己乘坐的那輛輕便馬車去接儿媳,而且第一次稱呼她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她帶著儿子跟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一道坐車來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無論如何也不愿讓她一個人來,不愿讓她受人欺侮。嚇得半死的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走進了彼得·安德烈伊奇的書房。保姆抱著費佳跟在她的后面。彼得·安德烈伊奇一聲不響地朝她望了一眼;她走到他的一只手前;她那發抖的嘴唇勉強撮起來,不出聲地吻了吻他的手。
  “好啦,新冒出來的少奶奶,”他終于猶豫地說,“你好;
  咱們到太太那儿去吧。”
  他站起來,俯身去看費佳;孩子微微一笑,向他伸出兩只蒼白的小手。老人的心徹底軟了。
  “唉!”他低聲說,“沒人疼的孩子!你為你爸爸求情了;
  我可不會丟下你不管吶,孩子。”
  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一進安娜·帕夫洛芙娜的臥房,立刻就在門邊跪下了。安娜·帕夫洛芙娜招手叫她到床邊來,擁抱了她,給她的儿子祝福;隨后,轉過被重病折磨得十分憔悴的臉,對著自己的丈夫,想要說話……
  “我知道,知道你想求我什么,”彼得·安德烈伊奇低聲說,“你別難過了:她會留在我們這儿,為了她,我也會饒恕万尼卡1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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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伊万。
  安娜·帕夫洛芙娜吃力地抓住丈夫的一只手,把嘴唇貼到這只手上。就在那天晚上,她去世了。
  彼得·安德烈伊奇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他通知儿子,為了他母親的臨終遺愿,為了費奧多爾這個小家伙,他恢复自己對他的祝福,把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留在自己家里了。他撥給她底層和二樓之間的兩間閣樓,把她介紹給自己最尊貴的客人們,獨眼旅長斯庫利欣夫婦;派了兩個使女和一個小廝供她使喚。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跟她告辭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憎恨格拉菲拉,一天當中就跟她吵了三次。
  起初,可怜的儿媳感到痛苦,而且尷尬;不過后來她對什么都忍受慣了,和公公也相處得熟了。他也已經習慣有這么一個儿媳,甚至喜歡她了,雖說他几乎從不和她說話,即使在他對她表示最慈祥的父愛時,也會流露出不由自主的蔑視。最讓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受委屈的是她的大姑子。格拉菲拉還在母親活著的時候,就漸漸把全家的大權都攬在自己手里了:從她父親算起,大家都得听她的;沒有她的許可,連一塊糖也沒法拿到;她宁愿死,也不愿与另一個主婦分享當家的權力,——而且是個什么樣的主婦啊!弟弟的婚事激怒了她,她比彼得·安德烈伊奇還要生气:所以她要教訓教訓這個平步青云、一下子變成了貴族的女人,于是從一開始,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就成了她的奴隸。而她,這個對人惟命是從、經常感到惶恐不安、擔惊受怕、身体虛弱的女人,怎么斗得過專橫任性、目空一切的格拉菲拉呢?沒有一天格拉菲拉不提醒她記住她以前的地位,沒有一天不稱贊她并沒有忘其所以。不管這些提醒和稱贊是多么讓人難堪,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都會心甘情愿地忍受著……可是從她這儿奪走了費佳:這可讓她悲痛欲絕了。借口說她不會教育儿子,几乎不准她接近他;格拉菲拉擔負起了教育他的責任;孩子完全落入了她的掌握之中。由于悲傷,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開始在她寫的一封封信里懇求伊万·彼特羅維奇,叫他快點儿回來;彼得·安德烈伊奇也想見到自己的儿子;可是伊万·彼特羅維奇卻僅限于回信敷衍敷衍,為了妻子,為了寄給他的錢,感謝父親,答應很快就回來,——可就是老不回來。一八一二年1終于把他從國外召喚回來了。六年分別之后,父子初次見面,互相擁抱,甚至一句話也沒提起以前的爭執;當時顧不得那些:全俄羅斯都在奮起抗敵,父子倆都感到,俄羅斯的血液在他們的血管里奔騰。彼得·安德烈伊奇自己出錢為整整一團民兵購置了軍服。可是戰爭結束了,危險過去了;伊万·彼特羅維奇又感到無聊了,又給吸引到遠方,到他住慣了的、感到如魚得水的那個世界去了。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沒能留住他;對他來說,她太無足輕重了。就連她的希望也沒能實現:她丈夫也認為,委托格拉菲拉來教育費佳,要合适得多。伊万·彼特羅維奇可怜的妻子經受不住這個打擊,經受不住第二次別离:她毫無怨言地,在几天之內就与世長辭了。在自己的一生中,她對什么都不會反抗,對疾病也沒有進行斗爭。她已經不能說話,死亡的陰影已經籠罩了她的面容,但是她的臉上仍然流露出默默忍受、困惑不解和一貫溫和恭順的神情;她也帶著同樣默默無言的順從神情望著格拉菲拉,而且像安娜·帕夫洛芙娜在彌留時吻了吻彼得·安德烈伊奇的手一樣,把自己的嘴唇貼在格拉菲拉的手上,把自己的獨生子托付給她——格拉菲拉了。一個溫順善良的人就這樣結束了自己在塵世上的一生,天知道她是為什么被從故土上奪走,卻立刻像一棵給連根拔起、任憑烈日曝晒的小樹,又被拋棄了;這個生命枯萎了,無影無蹤地消失了,誰也不為她感到悲哀。對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的死感到惋惜的是她的兩個使女,還有彼得·安德烈伊奇。老人感到需要有這樣一個默默無言的人。“永別了,我溫順的儿媳婦!”在教堂里,他最后一次向她行禮的時候,喃喃地說。他淚流滿面,往她的墳上丟了一把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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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一年拿破侖率軍入侵俄羅斯。
  他自己也沒比她多活多久,只多活了不到五年。他帶著格拉菲拉和小孫子搬到了莫斯科居住,一八一九年冬在莫斯科安詳地离開人世,臨終留下遺言,叫把他葬在安娜·帕夫洛芙娜和“瑪拉莎”1身邊。當時伊万·彼特羅維奇正在巴黎享樂;一八一五年以后不久他就退職了。得知父親的死訊之后,他決定回俄羅斯去。需要考慮處理財產,還有費佳的事,据格拉菲拉來信說,他已經十二歲了,到了該認真關心他的教育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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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瑪蘭尼婭的愛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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