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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夫久欣池塘,娜塔里婭和羅亭約會的那個地方,早已不成其為池塘了。三十多年前堤岸崩塌,從此便荒廢了……只有根据那淤積了一層肥沃的污泥的平坦的池底和堤壩的殘痕,才可以猜到這儿曾經是個池塘。這儿原先還有一座庄園,但早已不复存在。惟一能勾起對它回憶的是那兩棵巨松。巨松又高又細的枝葉日夜發出凄厲的呼嘯……民間流傳一种神秘的傳說,似乎松樹底下曾發生過一樁凶案;還說這兩棵巨松不論哪一棵倒下來肯定會壓死人;据說從前還有一棵松樹,在暴風雨中倒下來壓死了一名少女。這古池塘一帶,大家認為是鬼怪出沒的地方;這儿既荒僻又凄涼,即使天气晴朗的時候也顯得陰森可怖,而附近那片早已枯死腐朽的橡樹林,更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那些高大稀疏的灰色樹干聳立在低矮的灌木叢中,就像一個個垂頭喪气的幽靈,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又像一群陰險的老頭聚在一起策划著什么陰謀。一條依稀可辨的小徑在近旁逶迤而過。除非有特殊的原因,誰也不會走阿夫久欣池塘這條路。娜塔里婭卻故意選擇了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這儿离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不過一里地。
  羅亭來到阿夫久欣池塘的時候,太陽早已升起,可是早晨的天气并不令人愉快。乳白色的濃云遮蔽了整個天空;風呼嘯著,迅速地驅赶著密云。羅亭沿著長滿多刺的牛蒡和發黑的蕁麻的堤岸走來走去。他的內心難以平靜。一次次的幽會,一系列新的感受,吸引著他,同時也令他不安,尤其是接到昨天那張紙條以后。他看到事情快要了結,因而內心深處又有些害怕,盡管旁人看著他雙手交叉在胸前、東看看西望望的那种鎮定沉著的模樣,誰也不會想到這一點。難怪比加索夫有一次說他像中國的大頭娃娃那樣頭重腳輕。但一個人單憑腦袋,無論它怎樣發達,卻是連自己內心發生的變化也是難以搞清楚的……羅亭,聰明絕頂、洞察一切的羅亭,無法肯定自己究竟愛不愛娜塔里婭,是否真的感到痛苦,假如和她分手,將來會不會感到痛苦。既然他沒有存心玩弄女性——對此應該為他說句公道話,那為什么要去扰亂那可怜的少女的芳心呢?為什么他會怀著神秘的顫栗期待著她的到來呢?惟一的答案只能是:誰也不會像缺乏熱情的人那樣輕易地迷戀女孩子。
  他沿著堤岸走來走去,而娜塔里婭正徑直穿過田野,踏著濕漉漉的荒草,急匆匆向他跑來。
  “小姐!小姐!你的腳會弄濕的。”女仆瑪莎几乎跟不上她,在后面喊道。
  娜塔里婭沒有理她,頭也不回地跑著。
  “喲,千万別讓人看見咱們!”瑪莎反复嘀咕著。“真奇怪,咱們是怎么從家里溜出來的,邦庫爾小姐可千万別醒過來……好在快到了……小姐,那位先生已經等在那儿了。”她突然發現羅亭姿態优美地站在堤岸上,便補充了一句:“他干嗎站在高處,應該到下面的洼地里。”
  娜塔里婭停下來。
  “你在這儿等著,瑪莎,就在這松樹旁邊。”說著她朝下面的池塘走去。
  羅亭迎上前去,突然又惊愕得站住了。她這樣的神情,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雙眉緊蹙,嘴唇緊閉,目光嚴肅而專注。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維奇,”她開始說道,“我們不能浪費時間,我只能耽擱五分鐘。我得告訴您,媽媽全都知道了。前天潘達列夫斯基先生在暗地里監視我們,他把我們約會的事告訴了媽媽。他向來就是媽媽的密探。昨天媽媽把我叫去了。”
  “我的天哪!”羅亭大聲說道。“這太可怕了……您媽說什么來著?”
  “她沒有生我的气,也沒有罵我,只是怪我太輕率了。”
  “就這些嗎?”
  “是的,她還向我聲明:她宁愿看到我死,也不讓我做您的妻子。”
  “難道她說了這樣的話嗎?”
  “是的,還說您根本不想娶我,您只是由于無聊才來追求我,她沒有料到您會做出這樣的事;不過她說她自己也有責任:不該讓我跟您經常見面……她說她希望我認真考慮,還說我太使她惊訝了……還有許多話我已經記不得了。”
  這几句話,娜塔里婭是用一种平靜的語气,几乎是悄悄地說的。
  “那您,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是怎么回答她的?”羅亭問。
  “我怎么回答她?”娜塔里婭反問道。“現在您打算怎么辦?”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羅亭說,“這太殘酷了!這么快!……這打擊太突然了!……您媽真的這樣生气嗎?”
  “是的……是的,她連您的名字都不想听到。”
  “這太可怕了!那就沒有任何希望了嗎?”
  “一點也沒有。”
  “我們怎么這樣不幸啊!這個潘達列夫斯基太卑鄙了!……您問我,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打算怎么辦?我的頭在發暈,什么主意也想不出來……我只感到自己不幸……我真奇怪,您怎么還能保持冷靜!……”
  “您以為我心里好受嗎?”娜塔里婭說。
  羅亭開始沿著堤岸來回走動。娜塔里婭的眼睛緊緊盯著他。
  “您媽沒有詳細問您嗎?”他終于說道。
  “她問我愛不愛您。”
  “那么……您是怎么回答的?”
  娜塔里婭沉默了片刻。
  “我沒有對她撒謊。”
  羅亭握住了她的手。
  “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場合,您都是這么高尚,這么寬厚!啊,少女的心是純金!難道您媽真的這樣堅決表示我們不能結婚嗎?”
  “是的,很堅決。我已經跟您說過,她堅信您自己不會跟我結婚。”
  “也許她把我當成騙子了!我怎么會給她造成這种印象呢?”
  羅亭捧住了自己的腦袋。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維奇!”娜塔里婭說,“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請您記住,這是我最后一次跟您見面。我來這里不是為了哭泣,也不是為了訴苦——您看我沒有流淚——我是來找您拿主意的。”
  “我又能給您出什么主意呢,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
  “什么主意?您是男人;我已經習慣于信賴您,而且將永遠信賴您。告訴我,您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您媽大約不會再讓我住在你們家里了。”
  “可能的。她昨天就向我宣布要跟您絕交……不過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么問題?”
  “您看我們現在應該怎么辦?”
  “我們怎么辦?”羅亭說。“當然,只有屈服了。”
  “屈服。”娜塔里婭慢慢地重复道,她的嘴唇發白了。
  “向命運屈服。”羅亭繼續說道。“有什么辦法呢!我非常清楚,這是多么傷心,多么痛苦,多么難受。但是您自己想一想,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一貧如洗……誠然,我可以工作;不過即使我有錢,您是否忍受得了与家庭決裂呢?忍受得了您母親的憤怒呢?……不,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這難以想像。看來,我們命里注定不能生活在一起,我盼望的那种幸福,我是享受不到的!”
  娜塔里婭突然用雙手掩住臉,放聲哭了起來。羅亭靠到她身邊。
  “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親愛的娜塔里婭!”他深情地說。“別哭了,看在上帝分上,別折磨我,別難過……”
  娜塔里婭抬起頭。
  “您要我別難過,”她說,一雙淚眼閃閃發光。“我哭并不是由于您擔憂的那些原因……我不是為這些事傷心。我傷心的是我看錯了人……真想不到!我來是要您幫我出主意的,又是在這樣的時刻,而您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屈服……屈服!原來您就是這樣實踐您那套關于自由和犧牲的高論的。您那套高論……”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可是,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局促不安的羅亭辯解說,“請您記住……我不會收回自己的話……只不過……”
  “您問我,”她重新振作起精神繼續說道,“我母親宣布宁可我死也不同意我跟您結婚之后,我是怎樣回答她的。我對她說:我宁可死也不嫁給別人……而您卻說:屈服!也許她是對的:您确實由于無所事事,由于無聊才來耍弄我……”
  “我向您發誓,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向您保證……”羅亭反复說道。
  她根本不想听。
  “為什么您不制止我?為什么您自己……難道您沒有料到會有阻礙?說這些話我都覺得害臊……好在這一切都已經結束。”
  “您應該冷靜,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羅亭說。“我們應該一起考慮一下采取什么措施……”
  “您經常談到自我犧牲,”她打斷他,“但是您知道嗎,假如今天,假如剛才,您只要對我說:‘我愛你,但我不能結婚,我不能為未來負責,把您的手伸給我,跟我走吧!’——您知道嗎,我肯定會馬上跟您走,您知道嗎,我已經下定決心什么都不顧了。當然,從言論到行動還有很大距离。而您現在就害怕了,就像前天在飯桌上害怕沃倫采夫一樣!”
  羅亭的臉刷地紅了。娜塔里婭突如其來的沖動令他震惊,可是她最后那句話卻刺傷了他的自尊心。
  “您現在太激動了,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他說。“您不知道您這些話對我是多大的污辱,我希望將來您會對我作出公正的評价;您以后會明白的,為了放棄您說的那种我毋需承擔任何責任的幸福,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對我來說,您的安宁比世界上任何東西更加寶貴,否則我豈不是成了最卑鄙的人,居然存心利用……”
  “也許是的,也許是這樣,”娜塔里婭打斷他,“也許您是對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以前我相信您,相信您的每一句話……往后請您掂量掂量自己的話,不要隨便亂說。我對您說我愛您的時候,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我作好了一切准備……現在,剩下的事情就是我要感謝您給了我教訓和跟您告別。”
  “看在上帝分上,別說了,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求您了。我向您發誓,我不該受到您的蔑視。請您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我要為您,也要為自己負責。假如我不是真心誠意地愛您——天哪!那我會立即要您跟我私奔的……您媽遲早會原諒我們的……那時候……不過在考慮自己的幸福之前……”
  他不再說話了。娜塔里婭緊緊盯著他的目光使他感到羞愧。
  “您要盡量向我證明,您是個誠實的人,德米特里·尼古拉伊奇。”她說。“對此我并不怀疑,您也決不是那种只顧自己的人。可是,難道我希望證實這一點嗎,難道我是為此而來的嗎?……”
  “我真沒有料到,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
  “啊!您終于吐露了真情!是啊,您沒料到這一切——您不了解我。請您放心好了……,既然您不愛我,那我也決不會勉強任何人。”
  “我是愛您的!”羅亭揚聲說。
  娜塔里婭挺直了身子。
  “也許是的,可您是怎樣愛我的呢?您說過的話我都記得,德米特里·尼古拉伊奇。您還記得嗎,您對我說,沒有完全的平等就沒有愛情……對我來說,您太高大了,我配不上您……我受到懲罰也是活該。您有更加适合您的事情要做,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再見……”
  “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要走了?難道我們就這樣分手嗎?”
  他向她伸出雙手。她站住了。他那懇求的語气似乎動搖了她的決心。
  “不,”她終于說道,“我覺得我內心有什么東西碎了……我到這儿來,我跟您說話,就像在發熱病一樣,現在應該清醒了。您自己說的,這不應該發生,今后也不可能發生。我的天哪,剛才我到這儿來的時候,我內心還在跟我的家,跟我的過去告別——可是結果呢?我在這儿見到了什么人?一個懦夫……您怎么知道我無法忍受跟家庭的決裂?‘您媽不同意……這太可怕了!’這就是我從您嘴里听到的一切。這就是您嗎,羅亭!再見……唉!假如您是愛我的,那么現在,此時此刻,我是能夠感受到這一點的……不,不,永別了!……”
  她迅速轉過身,向早已急得六神無主并向她頻頻打手勢的瑪莎跑去。
  “膽怯的是您,而不是我!”羅亭在她背后喊道。
  她不再答理他,急匆匆穿過田野向家里跑去。她順利地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可是剛跨進門檻就暈倒在瑪莎的怀里。
  羅亭還在堤岸上站了很久。最后,他終于振作起精神,步履緩慢地走到了那條小路旁,然后又沿著小路繼續向前慢慢走去。他受了一番羞辱……因而很傷心。“她真不簡單!”他想。“才十七歲!……是的,我不了解她,……她是個出色的女孩子。意志多么堅強!……她做得對,能夠跟她般配的不是我對她的這种愛情……我究竟有沒有愛過她?”他問自己。“難道我再也無法体驗愛情了么?看來,結局只能如此!在她面前我是多么可怜和渺小啊!”
  一輛競賽馬車輕微的轔轔聲使羅亭抬起了眼睛。列日涅夫坐著始終由那匹快馬拉著的馬車正向他迎面駛來。羅亭默默地向他鞠了個躬,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离開大道,急急忙忙朝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的方向走去。
  列日涅夫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想了想,也調轉馬頭,回到昨天晚上他留宿的沃倫采夫家。他看到沃倫采夫還在睡覺,便吩咐不要叫醒他,自己坐在陽台上,一邊抽煙,一邊等著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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