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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奧布隆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亂了。妻子發覺丈夫和他們家從前的法國女家庭教師有曖昧關系,她向丈夫聲明她不能和他再在一個屋子里住下去了。這樣的狀態已經繼續了三天,不只是夫妻兩個,就是他們全家和仆人都為此感到痛苦。家里的每個人都覺得他們住在一起沒有意思,而且覺得就是在任何客店里萍水相逢的人也都比他們,奧布隆斯基全家和仆人更情投意合。妻子沒有离開自己的房間一步,丈夫三天不在家了,小孩們像失了管教一樣在家里到處亂跑。英國女家庭教師和女管家吵架,給朋友寫了信,請替她找一個新的位置。
  廚師昨天恰好在晚餐時走掉了,廚娘和車夫辭了工。
  在吵架后的第三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奧布隆斯基公爵——他在交際場里是叫斯季瓦的——在照例的時間,早晨八點鐘醒來,不在他妻子的寢室,卻在他書房里的鞣皮沙發上。他在富于彈性的沙發上把他的肥胖的、保養得很好的身体翻轉,好像要再睡一大覺似的,他使勁抱住一個枕頭,把他的臉緊緊地偎著它;但是他突然跳起來,坐在沙發上,張開眼睛。
  “哦,哦,怎么回事?”他想,重溫著他的夢境。“怎么回事,對啦!阿拉賓在達姆施塔特1請客;不,不是達姆施塔特,而是在美國什么地方。不錯,達姆施塔特是在美國。不錯,阿拉賓在玻璃桌上請客,在座的人都唱Ilmiotesoro2,但也不是Ilmiotesoro,而是比那更好的;桌上還有些小酒瓶,那都是女人,”他回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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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達姆施塔特,現今西德的一個城市。
  2意大利語:我的寶貝。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睛快樂地閃耀著,他含著微笑沉思。“哦,真是有趣极了。有味的事情還多得很,可惜醒了說不出來,連意思都表達不出來。”而后看到從一幅羅紗窗帷邊上射入的一線日光,他愉快地把腳沿著沙發邊伸下去,用腳去搜索他的拖鞋,那雙拖鞋是金色鞣皮的,上面有他妻子繡的花,是他去年生日時她送給他的禮物;照他九年來的習慣,每天他沒有起來,就向寢室里常挂晨衣的地方伸出手去。他這才突然記起了他沒有和為什么沒有睡在妻子的房間而睡在自己的書房里。微笑從他的臉上消失,他皺起眉來。
  “唉,唉,唉!”他歎息,回想著發生的一切事情。他和妻子吵架的每個細節,他那無法擺脫的處境以及最糟糕的,他自己的過錯,又一齊涌上他的心頭。
  “是的,她不會饒恕我,她也不能饒恕我!而最糟的是這都是我的過錯——都是我的過錯;但也不能怪我。悲劇就在這里!”他沉思著。“唉,唉,唉!”他記起這場吵鬧所給予他的极端痛苦的感覺,盡在絕望地自悲自歎。
  最不愉快的是最初的一瞬間,當他興高采烈的,手里拿著一只預備給他妻子的大梨,從劇場回來的時候,他在客廳里沒有找到他妻子,使他大為吃惊的是,在書房里也沒有找到,而終于發現她在寢室里,手里拿著那封泄漏了一切的倒霉的信。
  她——那個老是忙忙碌碌和憂慮不安,而且依他看來,頭腦簡單的多莉1,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手里拿著那封信,帶著恐怖、絕望和忿怒的表情望著他。
  “這是什么?這?”她問,指著那封信。
  回想起來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像常有的情形一樣,覺得事情本身還沒有他回答妻子的話的態度那么使他苦惱。
  那一瞬間,在他身上發生了一般人在他們的极不名譽的行為突如其來地被揭發了的時候所常發生的現象。他沒有能夠使他的臉色适應于他的過失被揭穿后他在妻子面前所處的地位。沒有感到受了委屈,矢口否認,替自己辯護,請求饒恕,甚至也沒有索性不在乎——隨便什么都比他所做的好——他的面孔卻完全不由自主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是喜歡生理學的,他認為這是腦神經的反射作用2)——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現出他那素常的、善良的、因而痴愚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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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多莉是他的妻子達里婭的英文名字。
  2在《安娜·卡列宁娜》寫成之前不久,在俄國的一份雜志上,《腦神經的反射作用》的作者謝切諾夫教授正和其他的科學家進行著激烈的論戰。對于這种事情一知半解的奧布隆斯基都輕而易舉地想起這個術語,可見這場論戰曾引起了當時公眾的充分注意。

  為了這种痴愚的微笑,他不能饒恕自己。看見那微笑,多莉好像感到肉体的痛苦一般顫栗起來,以她特有的火气脫口說出了一連串殘酷的話,就沖出了房間。從此以后,她就不愿見她丈夫了。
  “這都要怪那痴愚的微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
  “但是怎么辦呢?怎么辦呢?”他絕望地自言自語說,找不出答案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是一個忠實于自己的人。他不能自欺欺人,不能使自己相信他后悔他的行為。他是一個三十四歲、漂亮多情的男子,他的妻子僅僅比他小一歲,而且做了五個活著、兩個死了的孩子的母親,他不愛她,這他現在并不覺得后悔。他后悔的只是他沒有能夠很好地瞞過他的妻子。但是他感到了他的處境的一切困難,很替他的妻子、小孩和自己難過。他也許能想辦法把他的罪過隱瞞住他的妻子,要是他早料到,這個消息會這樣影響她。他從來沒有清晰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的妻子早已怀疑他對她不忠實,她只是裝做沒有看見罷了。他甚至以為,她只是一個賢妻良母,一個疲憊的、漸漸衰老的、不再年輕、也不再美麗、毫不惹人注目的女人,應當出于公平心對他寬大一些。結果卻完全相反。
  “唉,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盡在自言自語,想不出辦法來。“以前一切是多么順遂呵!我們過得多快活;她因為孩子們而感到滿足和幸福;我從來什么事情也不干涉她;隨著她的意思去照管小孩和家事。自然,糟糕的是,她是我們家里的家庭女教師。真糟!和家里的家庭女教師胡來,未免有點庸俗,下流。但是一個多漂亮的家庭女教師呀!(他歷歷在目地回想著羅蘭姑娘的惡作劇的黑眼睛和她的微笑。)但是畢竟,她在我們家里的時候,我從來未敢放肆過。最糟的就是她已經……好像命該如此!唉,唉!但是怎么,怎么辦呀?”
  除了生活所給予一切最复雜最難解決的問題的那個一般的解答之外,再也得不到其他解答了。那解答就是:人必須在日常的需要中生活——那就是,忘怀一切。要在睡眠中忘掉憂愁現在已不可能,至少也得到夜間才行;他現在又不能夠回到酒瓶女人所唱的音樂中去;因此他只好在白晝夢中消愁解悶。
  “我們等著瞧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自言自語,他站起來,穿上一件襯著藍色綢里的灰色晨衣,把腰帶打了一個結,于是,深深地往他的寬闊胸膛里吸了一口气,他擺開他那雙那么輕快地載著他的肥胖身体的八字腳,邁著素常的穩重步伐走到窗前,他拉開百葉窗,用力按鈴。他的親信仆人馬特維立刻應聲出現,把他的衣服、長靴和電報拿來了。理發匠挾著理發用具跟在馬特維后面走進來。
  “衙門里有什么公文送來沒有?”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接過電報,在鏡子面前坐下。
  “在桌上,”馬特維回答,怀著同情詢問地瞥了他的主人一眼;停了一會,他臉上浮著狡獪的微笑補充說:“馬車老板那儿有人來過。”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回答,只在鏡里瞥了馬特維一眼。從他們在鏡子里交換的眼色中,可以看出來他們彼此很了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色似乎在問:“你為什么對我說這個?你難道不知道?”
  馬特維把手放進外套口袋里,伸出一只腳,默默地、善良地、帶著一絲微笑凝視著他的主人。
  “我叫他們禮拜日再來,不到那時候不要白費气力來麻煩您或他們自己,”他說,他顯然是事先准備好這句話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出來馬特維想要開開玩笑,引得人家注意自己。他拆開電報看了一遍,揣測著電報里時常拼錯的字眼,他的臉色開朗了。
  “馬特維,我妹妹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明天要來了,”他說,做手勢要理發匠的光滑丰滿的手停一會,他正在從他的長長的、鬈曲的絡腮胡子中間剃出一條淡紅色的紋路來。
  “謝謝上帝!”馬特維說,由這回答就顯示出他像他的主人一樣了解這次來訪的重大意義,那就是,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他所喜歡的妹妹,也許會促使夫妻和好起來。
  “一個人,還是和她丈夫一道?”馬特維問。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能夠回答,因為理發匠正在剃他的上唇,于是舉起一個手指來。馬特維朝鏡子里點點頭。
  “一個人。要在樓上收拾好一間房間嗎?”
  “去告訴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她會吩咐的。”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馬特維好像怀疑似地重复著。
  “是的,去告訴她。把電報拿去;交給她,照她吩咐的去辦。”
  “您要去試一試嗎,”馬特維心中明白,但他卻只說:
  “是的,老爺。”
  當馬特維踏著那雙咯吱作響的長靴,手里拿著電報,慢吞吞地走回房間來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已經洗好了臉,梳過了頭發,正在預備穿衣服。理發匠已經走了。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叫我對您說她要走了。讓他——就是說您——高興怎樣辦就怎樣辦吧,”他說,只有他的眼睛含著笑意,然后把手放進口袋里,歪著腦袋斜視著主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沉默了一會。隨即一种溫和的而又有几分凄惻的微笑流露在他的好看的面孔上。
  “呃,馬特維?”他說,搖搖頭。
  “不要緊,老爺;事情自會好起來的。”馬特維說。
  “自會好起來的?”
  “是的,老爺。”
  “你這樣想嗎?誰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听見門外有女人的衣服的究n聲。
  “我,”一個堅定而愉快的女人聲音說,乳母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的嚴峻的麻臉從門后伸進來。
  “哦,什么事,馬特廖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走到她面前。
  雖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妻子面前一無是處,而且他自己也感覺到這點,但是家里几乎每個人(就連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心腹,那個乳母也在內,)都站在他這邊。
  “哦,什么事?”他憂愁地問。
  “到她那里去,老爺,再認一次錯吧。上帝會幫助您的。她是這樣痛苦,看見她都叫人傷心;而且家里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了。老爺,您該怜憫怜憫孩子們。認個錯吧,老爺。這是沒有辦法的!要圖快活,就只好……”
  “但是她不愿見我。”
  “盡您的本分。上帝是慈悲的,向上帝禱告,老爺,向上帝禱告吧。”
  “好的,你走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突然漲紅了臉。“喂,給我穿上衣服。”他轉向馬特維說,毅然決然地脫下晨衣。
  馬特維已經舉起襯衣,像馬頸軛一樣,吹去了上面的一點什么看不見的黑點,他帶著顯然的愉快神情把它套在他主人的保養得很好的身体上。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穿好了衣服,在身上洒了些香水,拉直襯衣袖口,照常把香煙、袖珍簿、火柴和那有著雙重鏈子和表墜的表分置在各個口袋里,然后抖開手帕,雖然他很不幸,但是他感到清爽,芬芳,健康和肉体上的舒适,他兩腿微微搖擺著走進了餐室,他的咖啡已擺在那里等他,咖啡旁邊放著信件和衙門里送來的公文。
  他閱讀信件。有一封令人极不愉快,是一個想要買他妻子地產上的一座樹林的商人寫來的,出賣這座樹林是絕對必要的;但是現在,在他沒有和妻子和解以前,這個問題是無法談的。最不愉快的是他的金錢上的利害關系要牽涉到他急待跟他妻子和解的問題上去。想到他會被這种利害關系所左右,他會為了賣樹林的緣故去跟他妻子講和——想到這個,就使他不愉快了。
  看完了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衙門里送來的公文拉到面前,迅速地閱過了兩件公事,用粗鉛筆做了些記號,就把公文推在一旁,端起咖啡;他一面喝咖啡,一面打開油墨未干的晨報,開始讀起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定閱一份自由主義派的報紙,不是极端自由主義派的而是代表大多數人意見的報紙。雖然他對于科學、藝術和政治并沒有特別興趣,但他對這一切問題卻堅持抱著与大多數人和他的報紙一致的意見。只有在大多數人改變了意見的時候,他這才隨著改變,或者,更嚴格地說,他并沒有改變,而是意見本身不知不覺地在他心中改變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并沒有選擇他的政治主張和見解;這些政治主張和見解是自動到他這里來的,正如他并沒有選擇帽子和上衣的樣式,而只是穿戴著大家都在穿戴的。生活于上流社會里的他——由于普通在成年期發育成熟的,對于某种精神活動的要求——必須有見解正如必須有帽子一樣。如果說他愛自由主義的見解胜過愛他周圍許多人抱著的保守見解是有道理的,那倒不是由于他認為自由主義更合理,而是由于它更适合他的生活方式。自由党說俄國一切都是坏的,的确,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負債累累,正缺錢用。自由党說結婚是完全過時的制度,必須改革才行;而家庭生活的确沒有給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多少樂趣,而且逼得他說謊做假,那是完全違反他的本性的。自由党說,或者毋宁說是暗示,宗教的作用只在于箝制人民中那些野蠻階層;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連做一次短短的禮拜,都站得腰酸腿痛,而且想不透既然現世生活過得這么愉快,那么用所有這些可怕而夸張的言詞來談論來世還有什么意思。而且,愛說笑話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常喜歡說:如果人要夸耀自己的祖先,他就不應當到留里克1為止,而不承認他的始祖——猴子,他喜歡用這一類的話去難倒老實的人。就這樣,自由主義的傾向成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一种習癖,他喜歡他的報紙,正如他喜歡飯后抽一支雪茄一樣,因為它在他的腦子里散布了一層輕霧。他讀社論,社論認為,在現在這個時代,叫囂急進主義有吞沒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險,叫囂政府應當采取适當措施扑滅革命的禍害,這類叫囂是毫無意思的;正相反,“照我們的意見,危險并不在于假想的革命的禍害,而在于阻礙進步的墨守成規,”云云。他又讀了另外一篇關于財政的論文,其中提到了邊沁和密勒2,并對政府某部有所諷刺。憑著他特有的机敏,他領會了每句暗諷的意義,猜透了它從何而來,針對什么人,出于什么動机而發;這,像平常一樣,給予他一定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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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留里克(死于879),俄國的建國者,留里克王朝(869—1598)的始祖。
  2邊沁(1748—1832),英國資產階級法律學家和倫理學家,功利主義的代表人物。密勒(1806—1372),英國哲學家,政治活動家,經濟學家。在倫理學上他接近邊沁的功利主義。

  但是今天這种滿足被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的勸告和家中的不如意狀態破坏了。還在報上看到貝斯特伯爵1已赴威斯巴登2的傳說,看到醫治白發、出售輕便馬車和某青年征求職業的廣告;但是這些新聞報導并沒有像平常那樣給予他一种宁靜的譏諷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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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貝斯特伯爵(1809—1886),奧匈帝國首相,俾斯麥的政敵。
  2威斯巴登,德國西部的城市,在萊茵河畔,是礦泉療養地。

  看過了報,喝完了第二杯咖啡,吃完了抹上黃油的面包,他立起身來,拂去落在背心上的面包屑,然后,挺起寬闊的胸膛,他快樂地微笑著,并不是因為他心里有什么特別愉快的事——快樂的微笑是由良好的消化引起的。
  但是這快樂的微笑立刻使他想起了一切,他又變得沉思了。
  可以听到門外有兩個小孩的聲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听出來是他的小男孩格里沙和他的大女儿塔尼婭的聲音),他們正在搬弄什么東西,打翻了。
  “我對你說了不要叫乘客坐在車頂上。”小女孩用英語嚷著,“拾起來!”
  “一切都是亂糟糟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孩子們沒有人管,到處亂跑。”他走到門邊去叫他們。他們拋下那當火車用的匣子,向父親走來。
  那小女孩,她父親的寶貝,莽撞地跑進來,抱住他,笑嘻嘻地吊在他的脖頸上,她老喜歡聞他的絡腮胡子散發出的聞慣的香气。最后小女孩吻了吻他那因為彎屈的姿勢而漲紅的、閃爍著慈愛光輝的面孔,松開了她的兩手,待要跑開去,但是她父親拉住了她。
  “媽媽怎樣了?”他問,撫摸著他女儿的滑潤柔軟的小脖頸。“你好,”他說,向走上來問候他的男孩微笑著說。
  他意識到他并不怎么愛那男孩,但他總是盡量同樣對待;可是那男孩感覺到這一點,對于他父親的冷淡的微笑并沒有報以微笑。
  “媽媽?她起來了,”女孩回答。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歎了口气。“這么說她又整整一夜沒有睡,”他想。
  “哦,她快活嗎?”
  小女孩知道,她父親和母親吵了架,母親不會快活,父親也一定明白的,他這么隨隨便便地問她只是在作假。因此她為她父親漲紅了臉。他立刻覺察出來,也臉紅了。
  “我不知道,”她說。“她沒有說要我們上課,她只是說要我們跟古里小姐到外祖母家去走走。”
  “哦,去吧,塔尼婭,我的寶寶。哦,等一等!”他說,還拉牢她,撫摸著她的柔軟的小手。
  他從壁爐上取下他昨天放在那里的一小盒糖果,揀她最愛吃的,給了她兩塊,一塊巧克力和一塊軟糖。
  “給格里沙?”小女孩指著巧克力說。
  “是,是。”又撫摸了一下她的小肩膀,他吻了吻她的發根和脖頸,就放她走了。
  “馬車套好了,”馬特維說,“但是有個人為了請愿的事要見您。”
  “來了很久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
  “半個鐘頭的光景。”
  “我對你說了多少次,有人來馬上告訴我!”
  “至少總得讓您喝完咖啡,”馬特維說,他的聲調粗魯而又誠懇,使得人不能夠生气。
  “那么,馬上請那個人進來吧,”奧布隆斯基說,煩惱地皺著眉。
  那請愿者,參謀大尉加里宁的寡妻,來請求一件辦不到的而且不合理的事情;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照例請她坐下,留心地听她說完,沒有打斷她一句,并且給了她詳細的指示,告訴她怎樣以及向誰去請求,甚至還用他的粗大、散漫、优美而清楚的筆跡,敏捷而流利地替她寫了一封信給一位可以幫她忙的人。打發走了參謀大尉的寡妻以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拿起帽子,站住想了想他忘記什么沒有。看來除了他要忘記的——他的妻子以外,他什么也沒有忘記。
  “噢,是的!”他垂下頭,他的漂亮面孔帶著苦惱的表情。
  “去呢,還是不去?”他自言自語;而他內心的聲音告訴他,他不應當去,那除了弄虛作假不會有旁的結果;要改善、彌補他們的關系是不可能的,因為要使她再具有魅力而且能夠引人愛怜,或者使他變成一個不能戀愛的老人,都不可能。現在除了欺騙說謊之外不會有旁的結果;而欺騙說謊又是違反他的天性的。
  “可是遲早總得做的;這樣下去不行,”他說,极力鼓起勇气。他挺著胸,拿出一支紙煙,吸了兩口,就投進珠母貝殼煙灰碟里去,然后邁著迅速的步伐走過客廳,打開了通到他妻子寢室的另一扇房門。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穿著梳妝短衣站在那里,她那曾經是丰滿美麗、現在卻變稀疏了的頭發,用發針盤在她的腦后,她的面容消瘦憔悴,一雙吃惊的大眼睛,因為她面容的消瘦而顯得更加触目。各式各樣的物件散亂地擺滿一房間,她站在這些物件當中一個開著的衣柜前面,她正從里面挑揀什么東西。听到她丈夫的腳步聲,她停住了,朝門口望著,徒然想要裝出一种嚴厲而輕蔑的表情。她感覺得她害怕他,害怕快要到來的會見。她正在企圖做她三天以來已經企圖做了十來回的事情——把她自己和孩子們的衣服清理出來,帶到她母親那里去——但她還是沒有這樣做的決心;但是現在又像前几次一樣,她盡在自言自語地說,事情不能像這樣下去,她一定要想個辦法懲罰他,羞辱他,哪怕報复一下,使他嘗嘗他給予她的痛苦的一小部分也好。她還是繼續對自己說她要离開他,但她自己也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她不能擺脫那种把他當自己丈夫看待、而且愛他的習慣。況且,她感到假如在這里,在她自己家里,她尚且不能很好地照看她的五個小孩,那么,在她要把他們通通帶去的地方,他們就會更糟。事實上,在這三天內,頂小的一個孩子因為吃了變了質的湯害病了,其余的昨天差不多沒有吃上午飯。她意識到要走開是不可能的;但是,還在自欺欺人,她繼續清理東西,裝出要走的樣子。
  看見丈夫,她就把手放進衣柜抽屜里,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似的,直到他走得离她十分近的時候,她這才回頭朝他望了一眼。但是她的臉,她原來想要裝出嚴厲而堅決的表情的,卻只流露出困惑和痛苦的神情。
  “多莉!”他用柔和的、畏怯的聲調說。他把頭低下,极力裝出可怜和順從的樣子,但他卻依然容光煥發。迅速地瞥了一眼,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他那容光煥發的姿態。“是的,他倒快樂和滿足!”她想,“而我呢……他那討厭的好脾气,大家都因此很喜歡他,稱贊他哩——我真恨他的好脾气,”她想。她的嘴唇抿緊了,她那蒼白的、神經質的臉孔右半邊面頰的筋肉抽搐起來。
  “你要什么?”她用迅速的、深沉的、不自然的聲調說。
  “多莉!”他顫巍巍地重复說。“安娜今天要來了。”
  “那關我什么事?我不能接待她!”她喊叫了一聲。
  “但是你一定要,多莉……”
  “走開,走開,走開!”她大叫了一聲,并沒有望著他,好像這叫聲是由肉体的痛苦引起來的一樣。
  斯徒潘·阿爾卡季奇在想到他妻子的時候還能夠鎮定,他還能夠希望一切自會好起來,如馬特維所說的,而且還能夠安閒地看報,喝咖啡;但是當他看見她的憔悴的、痛苦的面孔,听見她那种听天由命、悲觀絕望的聲調的時候,他的呼吸就困難了,他的咽喉哽住了,他的眼睛里開始閃耀著淚光。
  “我的天!我做了什么呀?多莉!看在上帝面上!……你知道……”他說不下去了,他的咽喉被嗚咽哽住。
  她砰的一聲把柜門關上,望了他一眼。
  “多莉,我能夠說什么呢?……只有一件事:請你饒恕……
  想想,難道九年的生活不能夠抵償一剎那的……”
  她垂下眼睛,傾听著,等著听他要說什么,她好像在請求他千万使她相信事情不是那樣。
  “一剎那的情欲……”他說;一听到這句話,她就好像感到肉体上的痛苦一樣,嘴唇又抿緊了,她右頰的筋肉又抽搐起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還會說下去的。
  “走開,走出去!”她更尖聲地叫,“不要對我說起您的情欲和您的肮髒行為。”
  她想要走出去,但是兩腿搖晃,只得抓住一個椅背來支撐住自己的身体。他的面孔膨脹了,他的嘴唇噘起,他眼淚汪汪的了。
  “多莉!”他說,嗚咽起來了,“看在上帝面上,想想孩子們,他們沒有過錯!都是我的過錯,責罰我,叫我來補償我的罪過吧。任何事,只要我能夠,我都愿意做!我是有罪的,我的罪孽深重,沒有言語可以形容!但是,多莉,饒恕了我吧!”
  她坐下。他听見她的大聲的、沉重的呼吸。他替她說不出地難過。她好几次想要開口,但是不能夠。他等待著。
  “你想起小孩們,只是為了要逗他們玩;但是我卻總想著他們,而且知道現在這樣子會害了他們,”她說,顯然這是一句她這三天來暗自重复了不止一次的話。
  她用“你”來稱呼他,他感激地望著她,走上去拉她的手,但是她厭惡地避開他。
  “我常想著小孩們,所以只要能夠救他們,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但是我自己不知道怎樣去救他們:把他們從他們的父親那里帶走呢,還是就這樣讓他們和一個不正經的父親——是的,不正經的父親在一起……你說,在那……發生以后,我們還能在一起生活嗎?還有可能嗎?你說,還有可能嗎?”她重复著說,提高嗓音,“在我的丈夫,我的小孩們的父親,和他自己孩子們的家庭女教師發生了戀愛關系以后……”
  “但是叫我怎么辦呢?叫我怎么辦呢?”他用可怜的聲音說,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同時他的頭垂得越來越低了。
  “我對您感到厭惡,嫌棄!”她大聲喊叫,越來越激烈了。
  “您的眼淚等于水!您從來沒有愛過我;您無情,也沒有道德!我覺得您可惡,討厭,是一個陌生人——是的,完完全全是一個陌生人!”帶著痛苦和激怒,她說出了這個在她听來是那么可怕的字眼——陌生人。
  他望著她,流露在她臉上的怨恨神情使他著慌和惊駭了。他不懂得他的怜憫是怎樣激怒了她。她看出來他心里怜憫她,卻并不愛她。“不,她恨我。她不會饒恕我了,”他想。
  “這真是可怕呀!可怕呀!”他說。
  這時隔壁房里一個小孩哭起來了,大概是跌了跤;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靜听著,她的臉色突然變得柔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她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她要做什么似的,隨后她迅速地立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哦,她愛我的小孩,”他想,注意到小孩哭的時候她臉色的變化,“我的小孩:那么她怎么可能恨我呢?”
  “多莉,再說一句話,”他一邊說,一邊跟在她后面。
  “假使您跟著我,我就要叫仆人和孩子們!讓大家都知道您是一個無賴!我今天就要走了,您可以跟您的情婦住在這里呀!”
  她走出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歎了口气,揩揩臉,邁著輕輕的腳步走出房間。“馬特維說事情自會好起來的;但是怎樣?我看毫無辦法。唉,唉,多可怕呀!而且她多么粗野地叫喊著,”他自言自語,想起來她的喊叫和“無賴”、“情婦”這兩個字眼。“說不定女仆們都听到了!粗野得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個人站了一會,揩了揩眼睛,歎了口气,挺起胸膛,走出房間。
  這天是禮拜五,德國鐘表匠正在餐室里給鐘上弦。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起他曾跟這個嚴守時刻的、禿頭的鐘表匠開過一次玩笑,說“這德國人給自己上足了一輩子的發條來給鐘上發條”。他微笑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是愛說笑話的。
  “也許事情自會好起來的!‘自會好起來的,’倒是一個有趣的說法,”他想。“我要再說說它。”
  “馬特維!”他叫。“你和瑪麗亞在休息室里替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把一切收拾好,”他在馬特維進來時對他說。
  “是,老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穿上皮大衣,走上台階。
  “您不回來吃飯嗎?”馬特維一面說,一面送他出去。
  “說不定。這是給家用的,”他說,從皮夾里掏出一張十盧布的鈔票來。“夠了吧。”
  “夠不夠,我們總得應付過去,”馬特維說,砰的一聲把車門關上,退回台階上了。
  同時,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哄好了小孩,而且由馬車聲知道他已經走了,就又回到寢室。這是她逃避煩累家務事的唯一的避難所,她一出寢室,煩累的家務事就包圍住她。就是現在,她在育儿室的短短時間里,英國家庭女教師和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就問了她几個不能延擱、而又只有她才能夠回答的問題:“小孩們出去散步穿什么衣裳?他們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找一個新廚師來?”
  “哦,不要問我,不要問我吧!”她說;然后回到寢室,她在她剛才坐著和丈夫談話的原來的地方坐下,緊握著她那瘦得戒指都要滑下來的兩手,開始在她的記憶里重溫著全部的談話。“他走了!但是他到底怎樣和她斷絕關系的?”她想。
  “他難道還去看她嗎?我怎么不問他!不,不,和解是沒有可能了。即使我們仍舊住在一所屋子里,我們也是陌生人——永遠是陌生人!”她含著特別的意義重复著那個在她听來是那么可怕的字眼。“我多么愛他呀!我的天啊,我多么愛他呀!……我多么愛他呀!而且我現在不是還愛他嗎?我不是比以前更愛他了嗎?最可怕的是……”她開始想,但是沒有想完,因為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從門口伸進頭來了。
  “讓我去叫我的兄弟來吧,”她說,“他總可以做做飯;要不然,又會像昨天一樣,到六點鐘孩子們還沒有飯吃。”
  “好的,我馬上就來料理。你派人去取新鮮牛奶了嗎?”
  于是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就投身在日常的事務里,把她的憂愁暫時淹沒在這些事務中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靠著天資高,在學校里學習得很好,但是他懶惰而又頑皮,所以結果他在他那一班里成績是最差的一個。但是盡管他一向過著放蕩的生活,銜級低微,而年齡又較輕,他卻在莫斯科一個政府机關里占著一個体面而又薪水丰厚的長官的位置。這個位置,他是通過他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卡列宁的引荐得來的。卡列宁在政府的部里占著一個最主要的職位,這個莫斯科的机關就是直屬他的部的。但是即使卡列宁沒有給他的妻兄謀到這個職務,斯季瓦·奧布隆斯基通過另外一百個人——兄弟、妹妹、親戚、表兄弟、叔父或姑母——的引荐,也可以得到這個或另外類似的位置,每年拿到六千盧布的薪水,他是絕對需要這么多錢的,因為,雖然有他妻子的大宗財產,他的手頭還是拮据的。
  半個莫斯科和彼得堡都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親戚朋友。他是在那些曾經是,現在仍然是這個世界上的大人物們中間長大的。官場中三分之一的人,比較年老的,是他父親的朋友,從他幼年時就認識他;另外的三分之一是他的密友,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他的知交。因此,職位,地租和承租權等等形式的塵世上的幸福的分配者都是他的朋友,他們不會忽視他們自己的同類;因此奧布隆斯基要得到一個薪水丰厚的位置,是并不怎樣費力的;他只要不拒絕、不嫉妒、不爭論、不發脾气就行了,這些毛病,由于他特有的溫和性情,他是從來沒有犯過的。假使有人對他說他得不到他所需要的那么多薪水的位置的話,他一定會覺得好笑;何況他的要求并不過分,他只要求年齡和他相同的人們所得到的,而且他擔任這种職務,是和任何人一樣胜任愉快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博得所有認識他的人的歡心,不只是由于他的善良開朗的性格和無可怀疑的誠實,而且在他的身上,在他那漂亮的開朗的容貌,他那閃耀的眼睛,烏黑的頭發和眉毛,以及他那又紅又白的面孔上,具有一种使遇見他的人們覺得親切和愉快的生理的效果。“噯哈!斯季瓦!奧布隆斯基!他來了!”誰遇見他差不多總是帶著快樂的微笑這樣說。即使有時和他談話之后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愉快的地方,但是過一天,或者再過一天,大家再看見他,還是一樣地高興。
  充任莫斯科的政府机關的長官已經三年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但贏得了他的同僚、下屬、上司和所有同他打過交道的人們的喜歡,而且也博得了他們的尊敬。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博得他同事的一致尊敬的主要特質是:第一,由于意識到自己的缺點而對別人极度寬容;第二,是他的徹底的自由主義——不是他在報上所讀到的自由主義,而是他天生的自由主義,由于這個,他對一切人都平等看待,不問他們的銜級或職位的高低;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對他所從事的職務漠不關心,因此他從來沒有熱心過,也從來沒有犯過錯誤。
  到了他辦公的地點,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被一個挾著公事包的恭順的門房跟隨著,走進了他的小辦公室,穿上制服,走到辦公室來。書記和職員都起立,快樂而恭順地向他鞠躬。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照常迅速地走到他自己的位子跟前,和同僚們握了握手,就坐下來。他說了一兩句笑話。說得很得体,就開始辦公了。為了愉快地處理公務所必需的自由、簡便和儀式的分寸,再沒有誰比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懂得更清楚的了。一個秘書,帶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辦公室每個人所共有的快樂而恭順的神情,拿著公文走進來,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所倡導的那种親昵的、無拘無束的語調說:
  “我們設法得到了奔薩省府的報告。在這里,要不要……。
  “終于得到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手指按在公文上。哦,先生們……”于是開始辦公了。
  “要是他們知道,”他想,帶著庄重的神气低下頭,一邊听著報告。“半個鐘點以前,他們的長官多么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啊!……”在宣讀報告的時候他的眼里含著笑意。辦公要一直不停地繼續到兩點鐘,到兩點鐘才休息和用午飯。
  還不到兩點鐘的時候,辦公室的大玻璃門突然開了,一個什么人走了進來。所有坐在沙皇肖像和正義鏡下面的官員們,都高興可以散散心,向門口望著;但是門房立刻把闖進來的人赶了出去,隨手把玻璃門關上了。
  報告讀完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站起來,伸了伸懶腰,于是,發揮時代的自由主義,在辦公室拿出一支紙煙來,然后走進他的小辦公室去。他的兩個同僚——老官吏尼基京和侍從官格里涅維奇跟隨著他進去。
  “我們吃了午飯還來得及辦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當然來得及!”尼基京說。
  “那福明一定是個很狡猾的家伙,”格里涅維奇說的是一個和他們正在審查的案件有關的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听了格里涅維奇的話皺皺眉,這樣使他明白過早地下判斷是不對的,他沒有回答一句話。
  “剛才進來的是誰?”他問門房。
  “大人,一個人趁我剛一轉身,沒有得到許可就鑽進來了。
  他要見您。我告訴他:等辦公的官員們走了的時候,再……”
  “他在什么地方?”
  “也許他到走廊里去了;他剛才還在那里踱來踱去。那就是他,”門房說,指著一個蓄著鬈曲胡須、体格強壯、寬肩的男子,他沒有摘下羊皮帽子,正在輕快而迅速地跑上石級磨損了的台階。一個挾著公事包的瘦削官吏站住了,不以為然地望了望這位正跑上台階的人的腳,又探問似地瞥了奧布隆斯基一眼。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正站在台階頂上。當他認出走上來的人的時候,他那托在制服的繡金領子上面容光煥發的和藹面孔顯得更光彩了。
  “哦,原來是你!列文!你終于來了,”他帶著親切的嘲弄微笑說,一面打量著走上前來的列文。“你怎么肯駕臨這個巢穴來看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握手他還不滿足,他吻了吻他的朋友。“來了好久了嗎?”
  “我剛剛到,急于要見你,”列文說,羞澀地、同時又生气和不安地向四下望了望。
  “哦,讓我們到我的房間里去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知道他的朋友自尊心很強和易怒的羞赧,于是,挽著他的胳膊,他拉著他走,好像引導他穿過什么危險物一樣。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几乎對他所有的相識都稱“你”,他通通叫他們的教名:六十歲的老人和二十歲的青年人、演員、大臣、商人和侍從武官都一律對待,因此他大部分的密友可以在社會階層的兩個极端找到,他們要是知道通過奧布隆斯基的媒介而有了共同的關系,一定會很惊訝的。凡是和他一道喝過香檳的人都是他的親密朋友,而他跟什么人都一道喝香檳,所以万一當著他部下的面,他遇見了他的什么“不体面的親友”(如他所戲謔似地稱呼他的許多朋友),他憑著他特有的机智,懂得怎樣沖淡在他們心中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列文并不是一個“不体面的親友”,但是奧布隆斯基立刻敏感到列文一定以為他不愿當著他部下的面露出他和他的親密,故而赶緊把他帶到他的小辦公室里去。
  列文和奧布隆斯基差不多同樣年紀;他們的親密并不只由于香檳。列文是他從小的同伴和朋友。他們雖然性格和趣味各不相同,卻像兩個從小在一塊儿的朋友一樣相親相愛。雖然如此,他們兩人——像選擇了不同的活動的人們之間所常發生的情形一樣——雖然議論時也說對方的活動是正确的,但卻從心底鄙視。彼此都感覺得好像自己過的生活是唯一真正的生活,而他朋友所過的生活卻完全是幻想。奧布隆斯基一看見列文就抑制不住微微諷刺的嘲笑。他多少次看見列文從鄉下到莫斯科來,他在鄉下做的什么事情,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從來也不十分理解,而且也實在不感興趣。列文每次到莫斯科來總是非常激動,非常匆忙,有點不安,又因為自己的不安而激怒,而且大部分時候對于事物總是抱著完全新的、出人意外的見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嘲笑這個,卻又喜歡這個。同樣,列文從心底鄙視他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和他認為沒有意思而加以嘲笑的公務。但是所不同的只是奧布隆斯基因為做著大家都做的事,所以他能夠得意地、溫和地笑,而列文卻是不得意地、有時甚至生气地笑。
  “我們盼了你好久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走進他的小辦公室,放開列文的胳膊,好像表示這里一切危險都過去了一樣。“我看見你真是非常,非常的高興呢!”他繼續說,“哦,你好嗎?呃!你什么時候到的?”
  列文沉默著,望著奧布隆斯基的兩個同僚的不熟識的面孔,特別是望著那位風雅的格里涅維奇的手,那手有那么長的雪白指頭,那么長的、黃黃的、尖端彎曲的指甲,袖口上系著那么大的發光的鈕扣,那手顯然占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不讓他有思想的自由了。奧布隆斯基立刻注意到這個,微笑了。
  “哦,真的,讓我來給你們介紹吧,”他說,“我的同事:菲利普·伊万內奇·尼基京,米哈伊爾·斯坦尼斯拉維奇·格里涅維奇,”然后轉向列文,“縣議員,縣議會的新人物,一只手可以舉重五十普特1的運動家,畜牧家,狩獵家,我的朋友,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謝爾蓋·伊万內奇·科茲內舍夫的令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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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普特合16.3公斤。
  “高興得很,”老官吏說。
  “我很榮幸認識令兄謝爾蓋·伊万內奇,”格里涅維奇說,伸出他那留著長指甲的、纖細的手來。
  列文皺著眉,冷淡地握了握手,立刻就轉向奧布隆斯基。雖然他對他的异父兄弟,那位全俄聞名的作家抱著很大的敬意,但是當人家不把他看作康斯坦丁·列文,而只把他看作有名的科茲內舍夫的兄弟的時候,他就不能忍受了。
  “不,我已經不在縣議會了。我和他們所有的人吵了架,不再去參加議會了,”他轉向奧布隆斯基說。
  “這么快!”奧布隆斯基微笑著說。“但是怎么的?為什么?”
  “說來話長。我以后再告訴你吧,”列文說,但是他立刻對他講起來了。“哦,簡單一句話,我确信縣議會實際上什么也沒有干,而且什么也干不成,”他開口了,好像有什么人剛剛侮辱了他一樣。“一方面,這簡直是玩具;他們在玩弄議會,我既不夠年輕,也不夠年老,對這玩藝儿不感興趣;另一方面,”(他吃吃地說)“這是縣里coterie1的工具。從前有監督,有裁判所,而現在有縣議會——形式上不是受賄賂,而是拿干薪,”他說得很激昂,好像在座有人反對他的意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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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結党營私。
  “噯哈,你又有了新變化,我看——這一回是保守党,”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不過這個我們以后再談吧。”
  “是的,以后吧。但是我要見你,”列文說,憎惡地望著格里涅維奇的手。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浮現出几乎看不出的微笑。
  “你不是常說你再也不穿西歐服裝了嗎?”他問,打量著列文那身顯然是法國裁縫做的新衣服。“哦!我看:又是新變化。”
  列文突然紅了臉,并不像成年人紅臉,輕微地,自己都不覺得,而像小孩紅臉,覺得自己的羞赧是可笑的,因而感到慚愧,就更加臉紅了,差不多快要流出眼淚來。看著這聰明的、男性的面孔陷入那樣一种孩子似的狀態中,十分令人奇怪,奧布隆斯基就不再看他了。
  “哦,我們在什么地方會面呢?你知道我急于要和你談談,”列文說。
  奧布隆斯基像在考慮的樣子。
  “我看這樣吧:我們到顧林去吃午飯,我們可以在那里談談。我到三點鐘就沒有事了。”
  “不,”列文考慮了一會之后回答,“我還得到旁的地方去一下。”
  “那么,好吧,我們一道吃晚飯。”
  “一道吃晚飯?但是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僅僅說一兩句話,問你一件事!我們可以改天再長談。”
  “那么,現在就把這一兩句話說了,我們吃了晚飯再閒聊聊。”
  “哦,就是這樣一兩句話,”列文說,“不過也沒有什么特別要緊的事。”
  他為了竭力克制他的羞赧,臉上現出凶狠的神情。
  “謝爾巴茨基家的人怎樣?一切都照舊嗎?”他說。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早就知道列文鐘情于他的姨妹基蒂1,他浮上一絲几乎看不見的微笑,他的眼睛愉快地閃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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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基蒂是卡捷琳娜的英文名字。
  “你說一兩句話,我可不能用一兩句話來回答,因為……
  對不起,請等一等……”
  秘書走進來,親密而又恭敬,并且像所有的秘書一樣謙遜地意識到在公務的知識上自己比上司高明;他拿著公文走到奧布隆斯基面前,借口請示,說明了一些困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听他說完,就把手溫和地放在秘書的袖口上。
  “不,請照我說的辦吧,”他說,微微一笑把話放緩和了,然后簡單地說明了他對這件事的看法,就推開了公文,說:
  “就請你照那樣辦,扎哈爾·尼基季奇。”
  秘書惶惑地退了出去。列文在奧布隆斯基和秘書談話的時候,完全從他的困惑中恢复過來了。他胳膊肘靠在椅背上站著,帶著譏諷的注意神色傾听著。
  “我不懂,我不懂,”他說。
  “你不懂什么?”奧布隆斯基說,像往常一樣快樂地微笑著,拿出一支紙煙來。他期待列文說出什么忽發奇想的話來。
  “我不懂你們在做些什么,”列文說,聳了聳肩。“你怎么能鄭重其事地做呢?”
  “為什么不?”
  “為什么,因為一點意思都沒有呀!”
  “這只是你的想法,我們可忙坏了。”
  “都是紙上談兵!可是,你對于這种事情倒是很有才干的,”列文補充說。
  “你意思是說我有什么欠缺的地方嗎?”
  “也許是這樣,”列文說。“但是我還是佩服你的气派,并且因為有這么一個偉大人物做我的朋友,我覺得很榮幸!但是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繼續說,竭力正視著奧布隆斯基的面孔。
  “哦,好了,好了。你等著吧,你自己也會落到這种境地的。你在卡拉金斯克縣有三千俄畝1土地,你那么筋肉飽滿,就像十二歲小姑娘一樣鮮嫩,自然愜意得很!但是你終于有一天會加入我們當中的。是的,至于你所問的問題,沒有變化,只是你离開這么久,很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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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俄畝合1.09公頃。
  “哦,為什么?”列文吃惊地問。
  “哦,沒有什么,”奧布隆斯基回答,“我們以后再談吧。
  但是你到城里來有什么特別的事嗎?”
  “這個我們也以后再談吧,”列文說,臉又紅到耳根了。
  “好的,當然囉!”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知道,我應當請你上我們家里去,但是我妻子身体不大好。我看這樣吧:假使你要見他們,他們從四點到五點准在動物園。基蒂在那里溜冰。你坐車去吧,我回頭來找你,我們再一道到什么地方去用晚飯。”
  “好极了!那么再見!”
  “當心不要忘了!我知道你,說不定你一下又跑回鄉下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笑著叫道。
  “不會的!”
  列文走出房間,到了門口的時候,這才記起來他沒有向奧布隆斯基的同僚們告別。
  “這位先生看來一定是位精力充沛的人,”格里涅維奇在列文走了之后說。
  “是的,朋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搖搖頭。“他才是個幸運儿呢!在卡拉金斯克縣有三千俄畝土地,前途無量;
  而又朝气勃勃的!不像我們這班人。”
  “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哦,我倒霉得很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沉重地歎著气。

  當奧布隆斯基問列文為什么到城里來的時候,列文臉紅了,而且為了臉紅直生自己的气,因為他不能夠回答:“我是來向你的姨妹求婚的,”雖然他正是為了那個目的來的。
  列文家和謝爾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的名門望族,彼此一向交情很深。這种交情在列文上大學時代更加深了。他同多莉和基蒂的哥哥,年輕的謝爾巴茨基公爵一道准備進大學而且是和他同時進去的。那時候他常出入謝爾巴茨基家,他對謝爾巴茨基一家有了感情。看來似乎很奇怪,康斯坦丁·列文愛他們一家,特別是他們家的女性。他記不起自己的母親了,而他僅有的姐姐又比他大得多,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有教養而正直的名門望族家庭內部的生活,那种因為他父母雙亡而失去了的生活,是在謝爾巴茨基家里。那個家庭的每個成員,特別是女性,在他看來好像都籠罩在一層神秘的詩意的帷幕里,他不僅在她們身上看不出缺點,而且在包藏她們的詩意的帷幕之下,他設想著最崇高的感情和應有盡有的完美。為什么這三位年輕的小姐一定要今天說法語,明天說英語;為什么她們要在一定的時間輪流地彈鋼琴,琴聲直傳到她們哥哥的樓上的房間,兩位大學生總是在那間房里用功的;為什么她們要那些法國文學、音樂、繪畫、跳舞的教師來教她們;為什么在一定的時間,這三位年輕的小姐要穿起綢外衣——多莉是穿著一件長的,納塔利婭是半長的,而基蒂的是短得連她那雙穿著緊緊的紅色長襪的俏麗小腿都完全露在外面——同M-lleLinon1一道,乘坐馬車到特維爾林蔭路去;為什么她們要由一個帽子上有金色帽徽的仆人侍衛著,在特維爾林蔭路上來回散步——這一切和她們的神秘世界所發生的其他更多的事,他都不懂得,但是他确信在那里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美好的,而他愛的就是這些事情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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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琳瑙小姐。
  在學生時代,他差一點愛上了最大的女儿多莉;但是不久她和奧布隆斯基結了婚。于是他就開始愛上了第二個女儿。他好像覺得他一定要愛她們姊妹中的一個,只是他确不定哪一個。但是納塔利婭也是剛一進入社交界就嫁給了外交家利沃夫。列文大學畢業的時候,基蒂還是個小孩子。年輕的謝爾巴茨基進了海軍,在波羅的海淹死了;因此,雖然他和奧布隆斯基交情深厚,但是列文和謝爾巴茨基家的關系就不大密切了。但是今年初冬,當列文在鄉下住了一年又來到莫斯科,看見謝爾巴茨基一家人的時候,他明白了這三姊妹中間哪一個是他真正命定了去愛的。
  他,一個出身望族,擁有資產的三十二歲的男子,去向謝爾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他很可以立刻被看做良好的配偶。但是列文是在戀愛,因此,在他看來基蒂在各方面是那樣完美,她簡直是一個超凡入圣的人,而他自己卻是一個這樣卑微、這樣俗气的人,別人和她自己公認為他配得上她,那是連想都不能想像的。
  他曾經為了要會見基蒂而出入交際場所,差不多每天在那里看見她,他在這樣一种銷魂蕩魄的狀態中在莫斯科度過兩個月之后,突然斷定事情沒有可能,就回到鄉下去了。
  列文确信事情沒有可能,是根据在她的親族的眼里看來他不是迷人的基蒂的合适的、有价值的配偶,而基蒂自己也不會愛他。在她的家族的眼里看來,他三十二歲了,在社會上還沒有通常的、确定的職業和地位,而他的同輩現在有的已經做了團長,侍從武官,有的做了大學教授,有的做了銀行和鐵路經理,或者像奧布隆斯基一樣做了政府机關的長官;他(他很明白人家會怎樣看他)僅僅是一個從事畜牧、打獵、修造倉庫的鄉下紳士,換句話說,就是一個沒有才能、沒有出息、干著在社交界看來只有無用的人們才干的那种事的人。
  神秘的、迷人的基蒂決不會愛這么一個如他自己認為的那樣丑陋的人,尤其是那么一個平凡的、庸庸碌碌的人。而且他過去對基蒂的態度——由于他和她哥哥的友誼關系而來的成人對待小孩子的態度——他覺得這又是戀愛上的新障礙。一個如他自己認為的那樣丑陋的、溫厚的男子,他想,可以得到別人的友誼,但是要獲得他愛基蒂那樣的愛情,就須得是一個漂亮的、尤其是卓越的男子才行。
  他听說女人常常愛丑陋而平凡的人,但是他不相信,因為他是根据自己判斷來的,而他自己是只能愛那美麗的、神秘的、卓越的女人的。
  但是孤單單一個人在鄉下過了兩個月以后,他确信這不是他在最初的青春期所体驗到的那种熱情;這种感情不給他片刻安宁;她會不會做他妻子這個問題不解決,他就活不下去了;他的失望只是由于他憑空想像而來的,并沒有他一定會遭到拒絕的任何證据。他這次到莫斯科來就是抱著向她求婚的堅定決心,如果人家允了婚,他就立刻結婚。或者……
  如果他遭到拒絕,他會變成怎樣,他簡直不能設想。

  乘早車到了莫斯科,列文住在他的异父哥哥科茲內舍夫家里,換了衣服以后,他走進他哥哥的書房,打算立刻跟他說明他這次來的目的,而且征求他的意見;但是他哥哥不是獨自一個人在那里。一位有名的哲學教授同他在一道,這位教授是特地從哈爾科夫赶來解釋他們之間由于爭論一個很重要的哲學問題而產生的誤會的,教授正在与唯物論者展開猛烈的論戰。謝爾蓋·科茲內舍夫很有興味地注視著這場論戰,讀了教授最近的論文之后,他就寫信給他,表示反對,他責備教授對唯物論者太讓步了;因此教授馬上來解釋這件事情。爭論的是一個時髦的問題:人類的生理現象和心理現象之間有沒有界線可分;假如有,那么在什么地方?
  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帶著他對任何人都是那樣親熱而冷淡的微笑迎接弟弟,把他介紹給教授之后,仍舊繼續討論。
  一位前額狹窄、矮小、戴眼鏡的人把討論撇開了一會儿,來和列文招呼,接著就繼續談論下去,不再注意他了。列文坐下等教授走,但是他不久就對他們討論的題目發生了興趣。
  列文在雜志上看到過他們正在討論的論文,而且讀了它們,把它們當做科學原理的發展而感到興味,他從前在大學里原是學自然科學的,所以對于科學是很熟悉的;但是他從來不曾把這些科學推論——如人類的動物的起源1、反射作用、生物學和社會學——和那些最近愈益頻繁地縈繞在他心里的生与死的意義的問題聯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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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達爾文著的《人類起源和性的選擇》于一八七一年問世。七十年代在《祖國紀事》、《歐洲導報》和《俄羅斯導報》上登載了許多論達爾文學說的長文章。
  當他听他哥哥和教授辯論的時候,他注意到他們把這些科學問題和那些精神問題聯系起來,好几次他們接触別后一個問題;但是每當他們接近這個他認為最主要的地方,他們就立刻退回去,又陷入瑣碎的區別、保留條件、引文、暗示和引證權威著作的范圍里,他要理解他們的話,都很困難了。
  “我不能承認,”謝爾蓋·伊万諾維奇用他素常那种明了正确的語句和文雅的措辭說,“我無論如何不能同意凱斯,認為對于外界的全部概念都是從知覺來的。最根本的觀念——生存的觀念,就不是通過感覺而得到的;因為傳達這种觀念的特別的感覺器官是沒有的。”
  “是的,但是他們——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1——會回答說你的生存意識是由于你的一切感覺的綜合而來的,而生存的意識就是你的感覺的結果。武斯特就明白地說,假使沒有感覺,那就不會有生存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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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凱斯、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都是虛构的名字。
  “我的主張相反,”謝爾蓋·伊万諾維奇開口說。
  但是在這里,列文又覺得,他們剛接近了最重要的一點,就又避開了,于是他下決心問教授一個問題。
  “照這樣說,假使我的感覺毀滅了,假使我的肉体死了,那就沒有任何生存可言了嗎?”他問。
  教授苦惱地,而且好像由于話頭被人打斷弄得精神上很痛苦似地打量了一下這個与其說像哲學家毋宁說像拉纖夫的奇怪的質問者,然后將視線轉向謝爾蓋·伊牙諾維奇,好像在問:“對他說什么呢?”但是謝爾蓋·伊万諾維奇說話不像教授那樣偏激,他心有余裕來回答教授,同時也心有余裕來領會產生那問題的簡單而自然的觀點,他微笑著說:
  “那個問題我們還沒有權利解決……”
  “我們沒有材料……”教授附和著,又去闡述他的論据了。
  “不,”他說,“我要指出這個事實,就是假如像普里帕索夫所明白主張的那樣,知覺是基于感覺的話,那么我們就必須嚴格地區別這兩個概念。”
  列文不再听下去,只是等待著教授走掉。

  教授走后,謝爾蓋·伊万諾維奇轉向他弟弟。
  “你來了我很高興。要住些時候吧?你的農務怎樣?”
  列文知道他哥哥對于農務并不感興趣,他這么問只是出于客气罷了,因此他只告訴他出賣小麥和錢財的事情。
  列文本來想把他結婚的決心告訴他哥哥,而且征求他的意見;他的确是下了決心這樣做的,但是見了他哥哥,傾听了他和教授的談話,后來又听到他問他們的農務(他們母親遺下的財產沒有分開,列文管理著他們兩個的兩份財產)的那种勉強垂顧的語調以后,列文感到他不知為什么不能夠跟他說他打算結婚的心思。他覺得他哥哥不會像他希望的那樣看這事情。
  “唔,你們的縣議會怎樣了?”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問,他對于這些地方机關很感興趣,而且十分重視。
  “我實在不知道。”
  “什么?可是你不是議員嗎?”
  “不,我已經不是了。我辭了職。”康斯坦丁·列文回答。
  “我不再出席會議了。”
  “多可惜!”謝爾蓋·伊万內奇皺著眉喃喃地說。
  列文為了替自己辯護,開始敘述在縣議會里所發生的事情。
  “總是那樣的呀!”謝爾蓋·伊万諾維奇打斷他的話頭。
  “我們俄國人總是那樣。這也許是我們的長處,這种能看到我們自己缺點的才能;但是我們做得太過火了,我們用常挂在嘴上的諷刺來聊以自慰。我能說的只是把像我們的地方自治制那樣的權利給予任何其他的歐洲民族——德國人或是英國人——都會使他們從而達到自由,而我們卻只把這變成笑柄。”
  “但是怎么辦呢?”列文抱愧地說。“這是我的最后嘗試。
  我全心全意地試過。但是我不能夠。我做不來。”
  “不是你做不來,”謝爾蓋·伊万諾維奇說,“你沒有用正确的眼光去看事情。”
  “也許是的,”列文憂郁地說。
  “哦!尼古拉弟弟又到這儿來了,你知道嗎?”
  尼古拉弟弟是康斯坦丁·列文的親哥哥,謝爾兼·伊万諾維奇的异父弟弟,他是一個完全墮落了的人,蕩盡了大部分家產,跟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又和兄弟們吵了架。
  “你說什么?”列文恐怖地叫。“你怎么知道的?”
  “普羅科菲在街上看見他。”
  “在莫斯科這里?他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嗎?”列文從椅子上站起來,好像立刻要去一樣。
  “我告訴了你,我很后悔,”謝爾蓋·伊万內奇說,看見弟弟的興奮神情,他搖了搖頭。“我派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把我代他付清的、他給特魯賓出的借据送給了他。這是我收到的回答。”
  說著,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從吸墨器下面抽出一張字條,遞給他弟弟。
  列文讀著這張用奇怪的、熟悉的筆跡寫的字條:
  我謙卑地請求你們不要來打扰我。這就是我要求我的仁愛的兄弟們的唯一恩典——尼古拉·列文。
  列文讀完了,沒有抬起頭來,把字條拿在手里,在謝爾蓋·伊万諾維奇的面前站著。
  他要暫時忘記他的不幸的哥哥,但又意識到這樣做是卑鄙的,這兩者在他的心中斗爭著。
  “他顯然是要侮辱我,”謝爾蓋·伊万諾維奇繼續說,“但是他侮辱不了我的,我本來一心想幫助他,但我知道那是辦不到的。”
  “是的,是的,”列文重复著。“我明白而且尊重你對他的態度;但是我要去看看他。”
  “你要去就去;但是我勸你不要這樣,”謝爾蓋·伊万諾維奇說。“對于我說,我并不怕你這樣做,他不會挑撥我們之間的關系;但是為了你自己,我勸你最好還是不去。你對他不會有什么幫助,不過隨你的便吧。”
  “也許我對他不會有什么幫助,但是我覺得——特別是在這個時候……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覺得于心不安……”
  “哦,那我可不明白,”謝爾蓋·伊凡諾維奇說。“但是有一件事我明白,”他加上說,“這就是謙遜的教訓。自從尼古拉弟弟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以后,我對于所謂不名譽的事就采取了不同的更寬大的看法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噢,可怕,可怕呀!”列文重复著說。
  從謝爾蓋·伊万諾維奇的仆人那里得到他哥哥的住址以后,列文想立刻去看他,但是,想了一想以后,決定把拜訪推遲到晚上。要使心情安定下來,首先必須解決一下使他到莫斯科來的那件事。列文從他哥哥那里出來,就到奧布隆斯基的衙門去,打听到謝爾巴茨基家的消息以后,他就坐著馬車到他听說可以找到基蒂的地方去了。

  下午四點鐘,感到自己的心髒直跳動,列文在動物園門口下了出租馬車,沿著通到冰山和溜冰場的小徑走去,知道他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她,因為他看到謝爾巴茨基家的馬車停在門口。
  這是一個晴朗而寒冷的日子。馬車、雪橇、出租馬車和警察排列在入口處。一群穿著漂亮衣服、帽子在太陽光里閃耀著的人,在入口處,在一幢幢俄國式雕花小屋之間打掃得很干淨的小路上擠來擠去。園里彎曲的、枝葉紛披的老樺樹,所有的樹枝都被雪壓得往下垂著,看上去好像是穿上嶄新的祭祀法衣。
  他沿著通到溜冰場的小路走去,盡在對自己說:“一定不要激動,要放鎮靜些。你怎么搞的啊?你要怎樣呢?放安靜些,傻瓜!”他對他的心髒說。但是他越要竭力鎮靜,他越是呼吸困難了。一個熟人碰見他,叫他的名字,列文卻連他是誰也沒有認出來。他向冰山走去,從那里傳來了雪橇溜下去或被拖上來時鐵鏈鏗鏘的聲音,滑動的雪橇的轔轔聲和快樂的人聲。他向前走了几步,溜冰場就展現在他眼前,立刻,在許多溜冰者里,他認出了她。
  他憑著襲上心頭的狂喜和恐懼知道她在那里。她站在溜冰場那一頭在和一個婦人談話。她的衣服和姿態看上去都沒有什么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是列文在人群中找出她來,就好像在蕁麻里找到薔薇一樣地容易。由于她,万物生輝。她是照耀周遭一切的微笑。“我真地能夠走過冰面到她那里去嗎?”他想,她站的地方對于他說好像是不可接近的圣地,有一剎那,他害怕得那么厲害,几乎要走掉了。他只得努力抑制自己,考慮到各式各樣的人們都在她身旁經過,而他自己也可以到這里來溜冰的。他走下去,他像避免望太陽一樣避免望著她,但是不望著也還是看見她,正如人看見太陽一樣。
  在每星期那一天,那一個時刻,屬于同一類的熟人們就都聚在冰上了。他們當中有大顯身手的溜冰名手,也有帶著膽怯的,笨拙的動作扶住椅背的初學者;有小孩,也有為了健康的緣故去溜冰的老人;他們在列文看來都是一群選拔出來的幸運儿,因為他們都在這里,挨近著她。可是所有的溜冰音似乎都滿不在乎地超過她去,追上她,甚至和她交談,而且自得其樂,与她無關地享受著絕妙的冰和晴和的天气。
  尼古拉·謝爾巴茨基,基蒂的堂兄,穿著短衣和緊褲,腳上穿著涼鞋,正坐在園里的椅子上,看見列文,他向他叫起來:
  “哦,俄羅斯第一流的溜冰家!來了好久了嗎?頭等的冰——穿上你的溜冰鞋。”
  “我沒有溜冰鞋,”列文回答,惊异在她面前會這樣勇敢和自在,他沒有一秒鐘不看見她,雖然他沒有望她。他感到好像太陽走近他了。她在轉角,帶著明顯的膽怯邁動她那雙穿著長靴的纖細的腳,她向他溜來。一個穿著俄羅斯式衣服的少年拚命地揮動著手臂,腰向地面彎著,超過了她。她溜得不十分穩;把她的兩手從那系在繩子上的小暖手筒里拿出,她伸開兩手,以防万一,而且望著列文,她已經認出他了,由于他和她自己的膽怯而微笑起來。當她轉過彎的時候,她用一只腳蹬一下冰把自己往前一推,一直溜到謝爾巴茨基面前;于是抓住他的手,她向列文微笑著點點頭。她比他所想像的還要美麗。
  他想到她的時候,他心里可以生動地描畫出她的全幅姿影,特別是她那個那么輕巧地安放在她那端正的少女肩上,臉上充滿了孩子樣的明朗和善良神情的、小小的一頭金發的頭的魅力。她的孩子气的表情,加上她身材的纖美,构成了她的特別魅力,那魅力他完全領會到了;但是一向使他意外惊倒的,是她那雙溫柔、靜穆和誠實的眼睛的眼神,特別是她的微笑,那總是把列文帶進仙境中,他在那里感覺得眷戀難舍,情深意切,就像他記得在童年一些日子里所感覺的一樣。
  “您來了很久了嗎?”她說,把她的手給他,“謝謝您,”當他拾起從她暖手筒里落下的手帕的時候,她補充說。
  “我?沒有,沒有多久……昨天……我是說今天……我剛到的,”列文回答,因為情緒激動,一下子沒有听懂她的問題。
  “我要來看您,”他說,想起了他來看她的目的,他立即不好意思起來,滿臉漲紅了。“我不知道您會溜冰,而且溜得這樣好。”
  她注意地看著他,好像要探明他困惑的原因似的。
  “您的稱贊是值得重視的。這里有一种傳說,說您是最好的溜冰家,”她說,用戴著黑手套的小手拂去落在她暖手筒上的碎冰。
  “是的,我從前有個時期對于溜冰很熱心。我想要達到完美的境界。”
  “您做什么事都熱心,我想,”她微笑著說。“我那樣想看您溜冰。穿上冰鞋,我們一道溜吧。”
  “一道溜!莫非真有這种事嗎?”列文想,凝視著她。
  “我馬上去穿,”他說。
  于是他去租冰鞋。
  “您很久沒有來了,先生,”一個侍者說,扶起他的腳,把溜冰鞋后跟擰緊。“除了您,再也沒有會溜冰的先生了!行嗎?”
  他說,拉緊皮帶。
  “哦,行,行;請快一點!”列文回答,好容易忍住了流露在他臉上的快樂的微笑。“是的,”他想,“這就是人生——這就是幸福!·一·道,她說,·讓·我·們·一·道·溜!現在就對她說嗎?但是那正是我怕講的原因哩。因為現在我是幸福的,至少在希望上是幸福的……而以后呢?……但是我一定要,我一定要,懦弱滾開吧!”
  列文站起來,脫下大衣,在小屋旁邊的崎嶇的冰場上迅速地滑過去,到了平滑的冰面上,于是毫不費力地溜著,調節著速度,轉換著方向,像隨心所欲似的。他羞怯地走近她,但是她的微笑又使他鎮定下來。
  她把手伸給他,他們并肩前進,越溜越快了,他們溜得越快,她把他的手也握得越緊。
  “和您一道,我很快就學會了;不知為什么,我總相信您。”
  她說。
  “您靠著我的時候,我也就有自信了,”他立刻因為自己所說的話吃了一惊,臉都漲紅了。事實上,他一說出這句話來,她的面孔就立刻失掉了所有的親密表情,好像太陽躲進了烏云一樣,而且列文看出了他所熟悉的她那表示心情緊張的面部表情的變化:在她的光滑的前額上浮現出皺紋。
  “您有什么不愉快嗎?……不過我沒有權利問的,”他急忙地說。
  “為什么?……不,我沒有什么不愉快,”她冷淡地回答:立刻她又補充說:“您沒有看見M-lleLinon吧?”
  “還沒有。”
  “那么到她那里去吧,她是那樣喜歡您。”
  “怎么回事?我惹惱了她。主啊,幫助我!”列文想,他飛跑到坐在長凳上的滿頭白色鬈發的法國老婦人那里去。她微笑著,露出一口假牙,像老朋友一樣迎接他。
  “是的,你看我們都長大了,”她對他說,向基蒂那邊瞥了一眼,“而且老了。Tinybear1也長大了!”法國婦人繼續說,笑了起來,她提醒他曾把這三個年輕的姑娘比做英國童話里的三只熊的笑話。“您記得您常常那樣叫她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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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語:小熊。
  他簡直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但是為了這句笑話她笑了十年,而且很愛這句笑話。
  “哦,去溜冰,去溜冰吧!我們的基蒂也學得很會溜了,可不是嗎?”
  當列文跑回到基蒂那里的時候,她的臉色不那么嚴厲了,她的眼睛帶著和她以前一樣的真誠親切的神情望著他,但是列文覺得在她的親切里有一种故作鎮靜的味道。他感到憂郁。談了一會她的年老的家庭女教師和她的癖性以后,她問起他的生活。
  “您冬天在鄉下難道真的不寂寞嗎?”她說。
  “不,我不覺得寂寞,我非常忙,”他說,感覺到她在用平靜的調子影響他,他沒有力量沖破,正像初冬時候的情形一樣。
  “您要住很久嗎?”基蒂問。
  “我不知道,”他回答,沒有想他在說什么。他的腦海里閃過這樣的念頭:假如他接受了她的這种平靜的友好調子,他又會弄得毫無結果地跑回去,因此他決定打破這局面。
  “您怎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這完全在您,”他說了這話立刻覺得恐怖起來。
  是她沒有听到他的話呢,還是她不愿意听,總之,她好像絆了一下,把腳踏了兩下,就急忙從他身邊溜開。她溜到M-lleLi-non那里,對她說了几句什么話,就向婦女換冰鞋的小屋走去了。
  “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慈悲的上帝!幫助我,指引我吧!”列文說,在內心祈禱著,同時感到需要劇烈運動一下,他四處溜著,兜著里外的圈子。
  正在那個時候,一個年輕人,滑冰者中最优秀的新人,穿著溜冰鞋從咖啡室走出來,口里銜著一支香煙,他從台階上一級一級地跳躍著跑下來,他的溜冰鞋發出嚓嚓的響聲。他飛跑下來,連兩手的姿勢都沒有改變就溜到冰上去了。
  “哦,這倒是新玩意!”列文說,立刻跑上去試這新玩意。
  “不要跌斷您的頭頸!這是要練習的呀!”尼古拉·謝爾巴茨基對他喊叫。
  列文走上台階,從上面老遠跑過來,直沖下去,在這不熟練的動作中,他用兩手保持著平衡。在最后一級上他絆了一下,但是手剛触到冰,就猛一使勁,恢复了平衡,笑著溜開去了。
  “他是多么优美,多么溫和呀!”基蒂想,那時她正同M-lleLinon一道從小屋里走出來,帶著平靜的多情的微笑望著他,好像望著親愛的哥哥一樣。“這難道是我的過錯,難道我做錯了什么嗎?人家說是賣弄風情……我知道我愛的不是他,可是我和他在一起覺得快樂,他是那樣有趣!不過他為什么要說那种話呢?……”她默想著。
  看見基蒂要走,和她母親在台階上接她,列文,由于劇烈的運動弄得臉都紅了,站著沉思了一會。隨后他脫下了溜冰鞋,在花園門口追上了她們母女。
  “看到您我很高興,”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說。“我們和平常一樣,禮拜四招待客人。”
  “今天就是禮拜四!”
  “我們會很高興看見您,”公爵夫人冷淡地說。
  這种冷淡使基蒂難過,她忍不住要彌補母親的冷淡。她回轉頭來,微笑地說:
  “晚上見!”
  正在這個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歪戴著帽子,臉和眼睛放著光,像一個胜利的英雄一樣跨進了花園。但是當他走近他岳母的時候,他用憂愁和沮喪的語調回答她關于多莉的健康的詢問。在和他岳母低聲而憂郁地談了一兩句話以后,他就又挺起胸膛,挽住列文的胳膊。
  “哦,我們就走嗎?”他問。“我老想念著你,你來了,我非常,非常高興,”他說,意味深長地望著他的眼睛。
  “好的,我們就走吧,”快活的列文回答,還听見那聲音在說:“晚上見!”而且還看見說這話時的微笑。
  “英國飯店1呢,還是愛爾米達日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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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飯店是莫斯科的一家飯店,內有布置豪華的雅座。
  “隨便。”
  “那么就去英國飯店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選了這個飯店,因為他在這里欠的賬比在愛爾米達日欠的多,因此他認為避開它是不對的。“你雇馬車了嗎?……那頂好,因為我已經打發我的馬車回去了。”
  兩個朋友一路上差不多沒有說話。列文正在尋思基蒂臉上表情的變化是什么意思;一會自信有希望,一會又陷于絕望。分明看到他的希望是瘋狂的,但他還是感到,現在比她沒有微笑和說“晚上見”這句話以前,他跟那時候完全判若兩人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路上淨在琢磨晚餐的菜單。
  “你喜不喜歡比目魚?”他對列文說,當他們到達的時候。
  “什么,”列文反問。“比目魚?是的。我·非·常喜歡比目魚。”

  當列文和奧布隆斯基一道走進飯店的時候,他不由得注意到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臉孔和整個的姿態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也可以說是一种被壓抑住的光輝。奧布隆斯基脫下外套,帽子歪戴著,踱進餐室,對那些穿著燕尾服,拿著餐巾,聚攏在他周圍的韃靼侍者吩咐了一聲。他向遇見的熟人左右點頭,這些人在這里也像在任何旁的地方一樣很歡悅地迎接他,然后他走到立食餐台前,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片魚,先開開胃,跟坐在柜台后面,用絲帶、花邊和鬈發裝飾著的,涂脂抹粉的法國女人說了句什么話,引得那個法國女人都開怀地大笑了。列文連一點伏特加都沒有嘗,只因為那個好像全身都是用假發、poudrederiz和vinaigredetoiBlette1裝扮起來的法國女人使他感到那樣厭惡。他連忙從她身旁走開,好像從什么齷齪地方走開一樣。他的整個心靈里充滿了對基蒂的怀念,他的眼睛里閃耀著胜利和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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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香粉和化妝醋。
  “請這邊來,大人!這邊沒有人打扰大人,”一個特別嚕蘇的白發蒼蒼的老韃靼人說,他的臀部非常大,燕尾服的尾端在后面很寬地分開來。“請進,大人,”他對列文說;為了表示他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尊敬,對于他的客人也同樣殷勤。
  轉眼之間,他把一塊新桌布舖在已經舖上桌布的、青銅吊燈架下面的圓桌上,把天鵝絨面椅子推上來,手里拿著餐巾和菜單站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面前,等待著他的吩咐。
  “要是您喜歡,大人,馬上就有雅座空出來;戈利岑公爵同一位太太在里面。新鮮牡蠣上市了。”
  “哦!牡蠣。”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遲疑起來了。
  “我們改變原定計划,如何,列文?”他說,把手指放在菜單上。他的面孔表現出嚴肅的躊躇神情。“牡蠣是上等的嗎?
  可得留意。”
  “是佛倫斯堡1的,大人。我們沒有奧斯坦特2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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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佛倫斯堡是德國城市,漁業中心。
  2奧斯坦特是比利時城市,最重要的漁港。

  “佛倫斯堡的就行了,但是不是新鮮的呢?”
  “昨天剛到的。”
  “那么,我們就先來牡蠣,然后把我們的原定計划全部改變,如何?呃?”
  “在我都一樣。我頂喜歡的是蔬菜湯和麥粥;但是這里自然沒有那樣的東西。”
  “大人喜歡俄國麥粥嗎?”韃靼人說,彎腰向著列文,像保姆對小孩說話一樣。
  “不,說正經話,凡是你所選的自然都是好的。我剛溜過冰,肚子餓了。不要以為,”他覺察出奧布隆斯基臉上的不滿神色,補充說,“我不尊重你的選擇。我是歡喜佳肴美味的。”
  “我希望那樣!不管怎樣,食是人生的一樁樂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那么,伙計,給我們來兩打——或許太少了——來三打牡蠣也好,再加上蔬菜湯……”
  “新鮮蔬菜1,”韃靼人隨聲附和說。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顯然不愿意給予他用法文點各种菜名的快樂。
  “加蔬菜,你知道。再來比目魚加濃醬油,再來……烤牛肉;留心要好的。哦,或者再來只閹雞,再就是罐頭水果。”
  韃靼人記起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照法文菜單點菜的習慣,卻沒有跟著他重复,還是不免給予了自己照菜單把全部菜名念一遍的樂趣:“新鮮蔬菜湯,醬汁比目魚,香菜烤嫩雞,蜜汁水果2……”于是立刻,像由彈簧發動的一樣,他一下子把菜單放下,又拿出一張酒單來,呈遞給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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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都是用法語的音念的菜單。
  “我們喝什么酒呢?”
  “隨你的便,只要不太多……香檳吧,”列文說。
  “什么!開始就喝香檳?不過也許你說的不錯。你喜歡白標的嗎?”
  “Cachetblanc,”1韃靼人隨聲附和說。
  “很好,那么就給我們把那种牌子的酒和牡蠣一道拿來,我們再看吧。”
  “是,先生。那么要什么下菜的酒呢?”
  “你給我們拿紐意酒來好了。哦,不,最好是老牌沙白立白葡萄酒。”
  “是,先生。·您·的干酪呢,大人?”
  “哦,是的,帕爾馬2干酪吧。或許你喜歡別的什么吧?”
  “不,這在我都一樣,”列文說,不禁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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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白標(白商標的香檳是高級的)。
  2帕爾馬是意大利的城市。

  韃靼人飄動著燕尾服的尾端跑開去,五分鐘內就飛奔進來,端著一碟剝開了珠母貝殼的牡蠣,手指間夾著一瓶酒。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揉了揉漿硬的餐巾,把它的一角塞進背心里,然后把兩臂安放好,開始吃起牡蠣來。
  “不坏,”他說,用銀叉把牡蠣從珠母貝殼里剝出來,一個又一個地吞食下去。“不坏,”他重复說,他的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時而望著列文,時而望著韃靼人。
  列文也吃著牡蠣,雖然白面包和干酪會更中他的意。但是他在歎賞奧布隆斯基。就連那韃靼人,也一面扳開瓶塞,把起泡的葡萄酒倒進精致的酒杯里,一面瞟瞟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露出一种顯然可見的滿意的微笑,整了整他的白領帶。
  “你不大歡喜牡蠣,是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干了他那杯酒,“或者你是在想什么心事吧?”
  他希望讓列文高興。但是列文也并不是不高興;他是很局促不安。他滿怀心事,在這飯店里,在男人和婦人們用餐的雅座中間,在這一切攘扰和喧囂里,他實在感到難受和不舒服;周圍淨是青銅器具、鏡子、煤气燈和侍者——這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討厭的。他深怕玷污了充溢在他心中的情感。
  “我嗎?是的,我是有心事,況且,這一切使我感到局促不安,”他說。“你想像不到這一切對于我這樣一個鄉下人是多么奇怪,就像我在你那里看到那位紳士的指甲一樣奇怪……”
  “是的,我看到了可怜的格里涅維奇的指甲使你發生了多么大的興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笑著說。
  “我真受不了,”列文回答。“你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用鄉下人的觀點來看看吧。我們在鄉下盡量把手弄得便于干活,所以我們剪了指甲,有的時候我們卷起袖子。而這里的人們卻故意把指甲盡量蓄長,而且綴著小碟那么大的鈕扣,這樣,他們就不能用手干什么事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快樂地笑了。
  “啊,是的,那正是他用不著做粗活的一种標記。他是用腦力勞動的……”
  “也許;但是我還是覺得奇怪,正如這時我就覺得奇怪,我們鄉下人總是盡快地吃了飯,好准備干活去,而這里,我們卻盡量延長用餐的時間,因此,我們吃牡蠣……”
  “噢,自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但是那正是文明的目的——使我們能從一切事物中得到享樂。”
  “哦,如果那是它的目的,我宁可做野蠻人。”“你本來就是一個野蠻人。你們列文一家都是野蠻人呢。”
  列文歎息著。他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感到羞愧和痛苦,他皺起眉頭;但是奧布隆斯基開始說到一個立刻引起他注意的題目。
  “啊,我問你今晚要到我們的人那里去,我是說到謝爾巴茨基家去嗎?”他說,他的眼睛含意深長地閃耀著,他一面推開空了的粗糙的貝殼,把干酪拉到面前來。
  “是的,我一定要去,”列文回答,“雖然我覺得公爵夫人的邀請并不熱情。”
  “瞎說!那是她的態度……喂,伙計,湯!……那是她的派頭——grandedame1嘛!”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我也要來的,但是我先得赴巴宁伯爵夫人的音樂排練會。哦,你怎么不是野蠻人呢?你怎樣解釋你突然离開莫斯科?謝爾巴茨基家的人屢次向我問起你,好像我應當知道似的。其實我知道的只是你老做旁人不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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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貴婦人。
  “是的。”列文緩慢而激動地說,“你說得對,我是一個野蠻人,只是,我的野蠻不在于我离開了,而在于我現在又來了。我現在來……”
  “啊,你是一個多么幸運的人呵!”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插嘴說,凝視著列文的眼睛。
  “為什么?”
  “‘我由烙印識得出駿馬,看眼色我知道誰個少年在鐘情。’1”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高聲朗誦。“你前程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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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普希金的《歌頌享樂生活》,但奧布隆斯基兩次引用得都不准确。
  “那么,你一生已經完了嗎?”
  “不,還不能說完了,不過將來是你的,現在是我的。而且就是現在——也不是美滿的。”
  “怎么回事?”
  “啊,事情相當糟。但是我不愿談到我自己,而且我也無法解釋這一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哦,你到莫斯科來有什么事?……喂!收走!”他叫韃靼人。
  “你猜得到嗎?”列文回答,他的炯炯有光的兩眼緊盯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身上。
  “我猜得到,但是我不好先開口。由此你就可以看出來我猜得對不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帶著微妙的笑容望著列文。
  “那么,你有什么意見?”列文用顫動的聲調說,感到自己臉上所有的筋肉都顫動了。“你怎樣看這問題?”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從容地干了他那杯沙白立酒,目不轉睛地望著列文。
  “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是我更盼望的了,——沒有!這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但是你沒有弄錯?你知道我們在說什么?”列文說,他的眼睛緊盯著對方。“你想這可能嗎?”
  “我想可能。為什么不可能呢?”
  “不!你真以為可能嗎?不,告訴我你的一切想法!啊,但是假使……假使我遭到拒絕……真的,我想一定……”
  “為什么你要這樣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看見他的興奮模樣笑了起來。
  “我有時覺得會這樣。你要知道,那對于我是可怕的,對于她也是一樣。”
  “哦,無論如何,這對于一位少女是沒有什么可怕的。所有的少女都以人家向她求婚為榮。”
  “是的,所有少女,但不是她。”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微一笑。他深知列文的那种感情,在他看來,世界上的少女應當分成兩類:有一類——她以外的全世界的少女,那些有著所有人類缺點的少女,最普遍的少女;另外一類——她一個人,絲毫弱點都沒有,而且超出全人類。
  “停一停,加上點醬油,”他說,攔住了列文正在推開醬油瓶的手。
  列文服從地加了點醬油,但是他不讓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繼續吃晚餐了。
  “不,停一會,停一會,”他說,“你要知道這是我的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除了你,我不能夠對旁人說起這話。你知道我們兩個人完全不一樣,趣味和見解,一切一切都不相同;但是我知道你喜歡我而且了解我,所以我也非常喜歡你。但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坦坦白白地對我說吧。”
  “我就是在告訴你我所想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但是我再說一點:我的妻子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歎了口气,想起了他和他妻子的關系,沉默了一會,又說,“她有先見之明。她看得透人,不僅這樣,她會未卜先知,特別是在婚事方面。比方,她預言沙霍夫斯科伊公爵的小姐會嫁給布倫登。誰也不相信這個,但是后來果然這樣。她是站在你這邊的。”
  “你這是什么意思?”
  “是這樣,她不僅喜歡你——她并且說基蒂一定會做你的妻子。”
  听了這些話,列文的臉突然放光了,浮上了微笑,一种近乎感動得流淚的微笑。
  “她那樣說!”列文叫起來。“我總是說她真是個好人,你的夫人。但是這事已經說得夠了,夠了,”他說,從座位上站起來。
  “好的,但是請坐下吧。”
  但是列文坐不住了。他邁著平穩的步伐在這鳥籠般的房間里來回踱了兩趟,眨著眼睛,使眼淚不致落下來,然后才又在桌旁坐下。
  “你要知道,”他說,“這不是戀愛。我戀愛過,但是這不是那么回事。這不是我的感情,而是一种外界的力占据了我。我跑開了,你知道,因為我斷定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懂吧,像那樣的幸福大地上是沒有的;但是我心里在斗爭,我明白我沒有這個就活不下去了。而且這事一定要解決……”
  “那么你為什么跑開呢?”
  “噢,停一會!噢,真是千頭万緒!我有多少問題要問呀!听我說。你簡直想像不到你剛才說的話對我起了什么作用。我是這樣快活,我簡直變得可憎了;我忘記了一切。我今天听到我哥哥尼古拉……你知道,他來了……我甚至連他都忘了。在我看來,好像他也是快樂的。這是一种瘋狂。但是有一件事很可怕……你是結過婚的,你懂得這种感情……可怕的是,我們——老了——過去……沒有戀愛,只有罪惡……突然要和一個純洁無暇的人那么接近;這是可厭惡的,所以人不能不感到自己配不上。”
  “啊,哦,他過去并沒有許多罪惡。”
  “啊喲!依然是一樣。”列文說,“‘當我怀著厭惡回顧我的生活的時候,我戰栗,詛咒,痛悔……’1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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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引自普希金的詩《回憶》。
  “有什么辦法呢?塵世就是這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始終喜歡的那個禱告:‘不要按照我應得的賞罰,要按照你的慈愛饒恕我。’又有這樣她才能饒恕我。”
十一

  列文飲干了他的那杯酒,他們沉默了一會。
  “還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認識弗龍斯基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列文。
  “不,我不認識。你為什么問這個?”
  “再來一瓶酒!”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吩咐韃靼人,他恰恰在不需要他在場的時候替他們斟滿了酒,在他們周圍轉悠。
  “我為什么要認識弗龍斯基呢?”
  “你必須認識弗龍斯基的原因,就是,他是你的情敵之一。”
  “弗龍斯基是誰?”列文說,他的臉突然由奧布隆斯基剛才還在歎賞的孩子般的狂喜神色變成忿怒和不愉快的了。
  “弗龍斯基是基里爾·伊万諾維奇·弗龍斯基伯爵的儿子,是彼得堡貴族子弟中最出色的典范。我是在特維爾認識他的,那時我在那里供職,而他到那里去招募新兵。他非常有錢、漂亮、有顯貴的親戚,自己是皇帝的侍從武官,而且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和藹的男子。但他還不只是一個和藹的男子,如我回到這里以后察覺出來的——他同時也是一個有學問的人,而且聰明得很;他是一個一定會飛黃騰達的人。”
  列文皺起眉頭,啞口無言了。
  “哦,你走了以后不久他就來到這里,照我看,他在狂熱地戀愛著基蒂,而且你明白她母親……”
  “對不起,我一點也不明白,”列文憂郁地皺著眉說。他立刻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他真恨自己會忘記他。“你等一等,等一等,”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微笑著,触了触他的手。
  “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了你,我再說一遍,在這种微妙而難以捉摸的事件中,照人們所能推測的看來,我相信你准有希望。”
  列文仰靠到椅子上;他的臉色蒼白了。
  “但是我勸你盡快把事情解決了,”奧布隆斯基繼續說,斟滿他的酒杯。
  “不,謝謝,我再也不能喝了,”列文說,推開酒杯。“我要醉了……哦,告訴我你近況怎樣?”他繼續說下去,顯然想要改變話題。
  “再說一句:無論如何我勸你赶快解決這個問題。今晚我勸你不開口的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明早去走一遭,正式提出婚事,上帝賜福你……”
  “啊,你不是總想到我那里去打獵嗎?明年春興一定來吧,”列文說。
  現在他心里万分懊悔他不該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談這場話。他那种·特·殊·的感情被彼得堡的一位什么士官跟他做了情敵的話,被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推測和勸告玷污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微一笑。他知道列文心里在想什么。
  “我隔些時一定來的,”他說。“但是女人,朋友,她們是旋轉一切的樞軸。我的狀況不好,不好得很呢。而這都是由于女人的緣故。坦白地告訴我,”他繼續說,取出一支雪茄,把一只手放在酒杯上:“給我出個主意吧。”
  “哦,怎么回事?”
  “是這么回事。假定你結了婚,你愛你的妻子,但是又被另外一個女人迷住……”
  “對不起,我完全不能了解怎么可以這樣……正像我不能了解我怎么可以用過餐以后馬上又到面包店里去偷面包卷。”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睛比平常更發亮了。
  “為什么不?面包卷有時候那么香,人簡直抵抗不了它的誘惑!
    Himmlischist’s,wennichbezwungenMeineirdischeBegier;
  Abernochwenn’snichtgelungenHatt’ichauchrechthubschPlaisir!1”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邊這樣說,一邊微妙地微笑著。列文也不由得微笑了。
  “是的,說正經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繼續說。“你要明白,那女子是一個可愛的、溫柔的、多情的人儿,孤苦伶仃,把一切都犧牲了。現在既然木已成舟,你想,難道可以拋棄她嗎?就假定為了不要扰亂自己的家庭生活而离開她,難道就不可以怜憫她,使她生安定,減輕她的痛苦嗎?”
  “哦,對不起。你知道在我看來女人可以分成兩類……至少,不……更恰當地說:有一种女人,有一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良好的墮落女子’2,而且我永遠不會看見,像坐在柜台旁邊的那個滿從鬈發的涂脂抹粉的法國女人那樣的家伙,我覺得簡直是害虫,而一切墮落的女人都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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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語:“當我克制了塵世的情欲,固然是圣洁無比;但當我沒有做到時,我也曾縱情歡樂!”奧布隆斯基引的這几行詩,出自奧地利音樂家施特勞斯的歌劇《蝙蝠》(一八七四年)。
  2出自普希金的《在瘟疫盛行時的宴會》。

  “但是瑪達林1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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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瑪達林是耶穌所赦的歸正的妓女,事見《圣經·新約·路加福音》。
  “噢,別這么說吧!基督是不會說這种話的,要是他知道這些話會怎樣地被人濫用。在整個《福音書》中,人們只記得這些話。但是我還沒有說我所想的,而只是說我所感到的。我對于墮落的女子抱著一种厭惡感。你怕蜘蛛,而我怕這些害虫。你大概沒有研究過蜘蛛,不知道它們的性情;而我也正是這樣。”
  “你這么說可真不錯,活像狄更斯小說中那位把所有難題都用左手由右肩上拋過去的紳士。但是否認事實是不解決問題的。怎么辦——你告訴我,怎么辦?你的妻子老了,而你卻生命力非常旺盛。在你還來不及向周圍觀望以前,你就感覺到你不能用愛情去愛你的妻子,不論你如何尊敬她。于是突然發現了戀愛的對象,你就糟了,糟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絕望的神情說。
  列文微笑著。
  “是的,你就糟了,”奧布隆斯基繼續說。“但是怎么辦呢?”
  “不要偷面包卷。”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笑起來。
  “啊,道學先生!但是你要明自,這里有兩個女人:一個只是堅持她的權利,而那些權利就是你的愛情,那是你不能夠給予她的;而另一個為你犧牲一切,毫無所求。你怎么辦呢?你怎么做才好呢?可怕的悲劇就在這里。”
  “假使你愿意听我對于這件事情的意見,我就對你說,我不相信這里有什么悲劇。理由是這樣的:照我想,戀愛……兩种戀愛,你記得柏拉圖在他的《酒宴》里所規定的作為人類的試金石之用的兩种戀愛。1有些人只了解這一种,有些人只了解另一种。而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圖式戀愛的人是不需要談悲劇的。在那樣的戀愛中不會有什么悲劇。‘我很感謝這种快樂,再見!’——這就是全部悲劇了。柏拉圖式戀愛中也不會有什么悲劇,因為在那种戀愛中一切都是清白純洁的,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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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柏拉圖(公元前427—公元前347),古希腊哲學家,按照他的學說,有“兩种戀愛”——世俗的、肉体的戀愛和純洁的精神戀愛。《酒宴》是他的著作,以對話的形式闡述他的戀愛學說。
  這一瞬間,列文想起了他自己的罪惡和他所經歷過的內心沖突。于是他突如其來地加上說:
  “但是也許你說得對。說不定……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是這樣的,你知道,”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是始終如一的。這是你的优點,也是你的缺陷。你有始終如一的性格,你要整個生活也是始終如一的——但事實決不是這樣。你輕視公務,因為你希望工作永遠和目的完全相符——而事實決不是這樣。你還要每個人的活動都有明确的目的,戀愛和家庭生活始終是統一的——而事實決不是這樣。人生的一切變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和影构成的。”
  列文歎了口气,沒有回答。他在想心事,沒有听奧布隆斯基的話。
  于是突然他們兩人都感覺到雖然他們是朋友,雖然他們在一起用餐和喝酒,那本來是應當使他們更加接近的,但各人只想自己的心事,他們互不相關。奧布隆斯基不止一次体驗過飯后發生的這种极端的疏遠而不是親密的感覺,他很懂得在這种情形下應當怎樣辦。
  “開賬!”他叫著,隨即為進隔壁房間里去,在那里他立刻遇到了一個熟識的侍從武官,就跟他談起某個女演員和她的保護者。在和這侍從武官的談話中,奧布隆斯基立刻感到了在他和列文的談話之后的一种輕松舒暢的感覺,列文的談話總使得他的思想和精神過于緊張。
  當韃靼人拿著總計二十六盧布零几戈比,外加小賬的賬單走出來的時候,列文對于他份下的十四盧布,在旁的時候一定會像鄉下人一樣吃惊不小的,現在卻沒有注意,付了賬,就回家去換衣服,到即將在那里決定他的命運的謝爾巴茨基家去。
十二

  基蒂·謝爾巴茨基公爵小姐十八歲。她走進社交界這還是頭一個冬天。她在社交界的成功超過了她的兩個姐姐,而且甚至超過了她母親的期望。且不說涉足莫斯科舞會的青年差不多都戀慕基蒂,而且兩位認真的求婚者已經在這頭一個冬天出現了:列文和在他走后不久出現的弗龍斯基伯爵。
  列文在冬初的出現,他的頻繁拜訪和對于基蒂的明顯的戀愛,引起了基蒂的雙親第一次認真地商談她的將來,而且引起了他們兩人之間的爭吵。公爵站在列文一邊,他說基蒂配上他是再好也沒有了。公爵夫人卻用婦人特有的癖性不接触問題的核心,只是說基蒂還太年輕,列文并未表明他有誠意,基蒂也并不十分愛他,以及許多其他的枝節問題;但是她并沒有講出主要的一點,就是,她要替女儿選擇個更佳的配偶,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不了解他。當列文突然不辭而別的時候,公爵夫人非常高興,揚揚得意地對她丈夫說:“你看我說對了吧!”當弗龍斯基出現的時候,她更高興了,确信基蒂一定會得到一個不只是良好、而且是非常出色的配偶。
  在母親的眼睛里,弗龍斯基和列文是不能相比的。她不喜歡列文那种奇怪的激烈見解,和她認為是歸因于他的驕傲的那种在社交界的羞赧姿態,以及他專心致力于家畜和農民的事務的那种她覺得很古怪的生活;她頂不高興的是,他愛上她女儿時,在她家里出入了有六個禮拜之久,好像他在期待著,觀察著什么一樣,好像他唯恐提起婚事會使他們受寵若惊,他全不懂得一個男子常去拜訪有未婚少女的人家是應當表明來意的。而且突然間,他并沒有這樣做,就不辭而別了。“幸好他沒有迷人的力量使基蒂愛上他,”母親想。
  弗龍斯基滿足了母親的一切希望。他非常富有、聰敏、出身望族,正奔上宮廷武官的燦爛前程,而且是一個迷人的男子。再好也沒有了。
  弗龍斯基在舞會上公開向基蒂獻殷勤,和她跳舞,不時到她家里來,所以他有誠意求婚是無可置疑的。但是,雖然這樣,母親卻整整一冬天都處在可怕的不安和激動的心境中。
  公爵夫人本人是在三十年前結的婚,由她姑母作的媒,她丈夫——關于他的一切大家早已知道了——來看他的未婚妻,而且讓新娘家的人相看一下自己;作媒的姑母探听确實了并傳達了雙方的印象。印象很好。后來,在約定的日子里,婚事按照預料向她的父母提出,而且被接受了。一切經過都很容易、很簡單。至少公爵夫人是這樣覺得。但是為她自己的女儿,她感覺到,看來似乎是那么平常的嫁女儿的事并不簡單,也不容易。在兩個大女儿,達里婭和納塔利婭出嫁的時候,她擔了多少惊,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金錢,而且和她丈夫爭執了多少回呀!現在,小女儿又進入社交界了,她又經歷著同樣的恐懼,同樣的憂慮,而且和她丈夫吵得比兩個大女儿出嫁時更凶了。老公爵,像所有的父親一樣,對于自己女儿的貞操和名譽是极端嚴格的;他過分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他的女儿,特別是他的愛女基蒂,他處處和公爵夫人吵嘴,說她影響了女儿的聲譽。公爵夫人為兩個大女儿已習慣于這一套了,但是現在她感覺到公爵更有理由嚴格要求。她看到近來世風日下,母親的責任更難了。她看到基蒂那么大年紀的女孩組織什么團体,去听什么演講,自由地和男子們交際;獨自驅車上街,她們中間大部分人都不行屈膝禮,而且,最重要的,她們都堅信選擇丈夫是她們自己的事,与她們的父母無關。“現在結婚和從前不同了,”所有這些少女,甚至他們的長輩都這么想而且這么說。但是現在結婚到底是什么樣子,公爵夫人卻沒有听任何人講過。法國的習俗——父母替儿女決定命運——是人們不接受的,遭到非難。女儿完全自主的英國習俗人們也不接受,而且在俄國的社會是行不通的。由人作媒的俄國習俗不知什么緣故被認為不合宜,受到人人的嘲笑,連公爵夫人本人也在內。但是女儿怎樣出嫁,父母怎樣嫁女儿,卻沒有人知道。公爵夫人偶然跟人家談起這個問題,他們都异口同聲地說:“啊喲,現在是拋棄一切陳規舊習的時候了。結婚的是青年人,不是他們的父母;所以應當讓青年人照他們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吧。”沒有女儿的人說這种話倒還容易,但是公爵夫人卻覺得,在和男子接触時,她的女儿也許會產生愛情,愛上一個無意和她結婚的人,或是完全不适宜于做她丈夫的人。盡管公爵夫人常听人說現在青年人應當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但是她不能相信這個,正如她不能相信五歲小孩最适宜玩的玩具是實彈的手槍一樣。因此公爵夫人對于基蒂比對于她的兩個姐姐更不放心了。
  現在她怕的是弗龍斯基只限于向她女儿獻獻殷勤就完了,她看出來她的女儿愛他,但是她想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不會那么做的,這樣來聊以自慰。但同時她也知道現在流行的自由風气,要使得一個女子著迷是多么容易,一般的男子對于這類的犯罪又是多么不當一回事。上個星期,基蒂告訴母親她和弗龍斯基跳瑪佐卡舞1時的談話。這場談話使公爵夫人稍稍安了一點心;但是她還是不能夠十分放心。弗龍斯基告訴基蒂,他和他哥哥都習慣于听從母親的話,凡是重要的事情,他們不和她商量是從來不決定的。“現在我等候我母親從彼得堡來,好像等待特別的幸福似的。”他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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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种波蘭民間舞。
  基蒂轉述這番話并沒有附加什么特別的意思。但是她母親卻有不同的理解。她知道儿子天天在等待老夫人到來,老夫人一定會高興她儿子的選擇,但是她覺得奇怪的是,他竟會因為怕触怒母親而不來求婚。可是她是這樣渴望結成這門婚事,特別是渴望消除疑懼,竟然把這話信以為真了。不論公爵夫人看到將要离開丈夫的大女儿多莉的不幸有多么傷心,但她為小女儿的命運的焦慮卻占据了她全副的心神。今天,隨著列文的出現,更給她添了新的焦慮。她恐怕她的女儿——她覺得她有一個時候對列文產生過感情——會出于极端的節操拒絕弗龍斯基,總之她恐怕列文的到來會使快成定局的事情發生波折,以致延擱下來。
  “哦,他來了很久了嗎?”當她們回到家里,公爵夫人這么說到列文。
  “他今天才來的,maman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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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媽媽。
  “我有件事情要說……”公爵夫人開口說,從她的嚴肅而激動的臉色,基蒂猜得出她所要說的話。
  “媽媽,”她說,臉漲得通紅,急速地轉向她,“請,請您什么都不要說吧。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的希望和她母親的是一致的,但是母親的希望的動机卻傷害了她。
  “我要說的只是給予了一個人希望以后……”
  “媽媽,親愛的,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談那种事吧。談那种事多么可怕呀。”
  “我不談,我不談,”她母親說,看見了女儿眼睛里的淚水,“但是有一件事,親愛的;你答應過什么事都不隱瞞我的。
  你不會吧?”
  “不會,媽媽,永遠不會的,”基蒂回答,紅了臉,直視著母親的面孔;“但是現在我沒有什么事情要告訴你。而且我……我……假使我要,我也不知道說什么或是怎樣說……我不知道……”
  “不,她長著這樣的眼睛是不會說謊的,”母親想,看見她的興奮和幸福的模樣而微笑著。公爵夫人想到在這可怜的孩子看來,她心里想的事情有多么重大和多么重要,她微笑了。
十三

  在飯后,一直到晚會開始,基蒂感覺著一种近乎一個少年將上戰場的感覺。她的心髒猛烈地跳動,她的思路飄忽不定了。
  她感覺到他們兩人初次會見的這個晚上將會是決定她一生的關鍵時刻。她心里盡在想像他們,有時將他們分開,有時兩人一起。當她回憶往事的時候,她怀著快樂,怀著柔情回憶起她和列文的關系。幼年時代和列文同她死去的哥哥的友情的回憶,給予了她和列文的關系一种特殊的詩的魅力。她确信他愛她,這种愛情使她覺得榮幸和歡喜。她想起列文就感到愉快。在她關于弗龍斯基的回憶里,卻始終攙雜著一些局促不安的成分,雖然他溫文爾雅到了极點;好像總有點什么虛偽的地方——不是在弗龍斯基,他是非常單純可愛的,而是在她自己;然而她和列文在一起卻覺得自己十分單純坦率。但是在另一方面,她一想到將來她和弗龍斯基在一起,燦爛的幸福遠景就立刻展現在她眼前;和列文在一起,未來卻似乎蒙上一層迷霧。
  當她走上樓去穿晚禮服,照著鏡子的時候,她快樂地注意到這是她最得意的日子,而且她具有足夠的力量來應付迫在眉睫的事情。她意識到她外表的平靜和她動作的從容优雅。
  七點半鐘,她剛走下客廳,仆人就報道,“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公爵夫人還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公爵也還沒有進來。“果然這樣,”基蒂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她心上來了。當她照鏡子的時候,看到自己臉色蒼白而惊駭了。
  那一瞬間,她深信不疑他是故意早來的,趁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向她求婚。到這時整個事情才第一次向她顯現出來不同的完全新的意義。到這時她才覺察到問題不只是影響她——和誰她才會幸福,她愛誰——而且那一瞬間她還得傷害一個她所喜歡的男子,而且是殘酷地傷害他……為什么呢?因為他,這可愛的人愛她,戀著她。但是沒有法子,事情不得不那樣,事情一定要那樣。
  “我的天!我真要親口對他說嗎?”她想。“我對他說什么呢?難道我能告訴他我不愛他嗎?那是謊話。我對他說什么好呢?說我愛上別人嗎?不,那是不行的!我要跑開,我要跑開。”
  當她听見他的腳步聲的時候,她已經到了門口。“不!這是不誠實的。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并沒有做錯事。該怎樣就怎樣吧,就要說真話。而且和他,不會感到不安的。他來了!”她自言自語,看見了他的強壯的、羞怯的身姿和他那雙緊盯著她的閃耀的眼睛。她直視著他的臉,像是在求他饒恕,她把手伸給他。
  “時間還沒有到,我想我來得太早了,”他說,向空蕩蕩的客廳望了一望。當他看到他的期望已經實現,沒有什么東西妨礙他向她開口的時候,他的臉色變得陰郁了。
  “啊,不,”基蒂說,在桌旁坐下。
  “但是我希望的就是您一個人的時候看到您,”他開口說,沒有坐下來,也沒有望著她,為的是不致失掉勇气。
  “媽媽馬上就下來了。她昨天很疲倦……昨天……”
  她講下去,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說些什么,她的懇求的和怜愛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他瞥了瞥她;她羞紅了臉,不再說下去了。
  “我告訴您我不知道我要在這里住多久……那完全要看您……”
  她把頭越垂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她怎樣回答他將要說的話。
  “完全要看您,”他重复著。“我的意思是說……我的意思是說……我特為這事來的……做我的妻子!”他說出來了,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覺得最可怕的話已經說了,他突然中止,望著她。
  她艱難地呼吸著,沒有看他。她歡喜欲狂。她的心里洋溢著幸福。她怎么也沒有料到他的傾訴愛情會對她發生這么強烈的影響。但是這只延續了一剎那。她想起了弗龍斯基。她抬起清澈的、誠實的眼睛,望著他的絕望的面孔,她迅速地回答:
  “那不可能……原諒我。”
  一瞬間以前,她對于他是多么親近,對于他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呀!而現在她變得和他多么隔閡疏遠呀!
  “結果一定會這樣的,”他說,沒有看她。
  他鞠了一躬,想要退出去。
十四

  但是正在那一瞬間,公爵夫人進來了。當她看見只有他們兩個在一道,而且注意到他們的困惑面色時,她的臉上現出了恐怖的神色。列文向她鞠躬,沒有說話。基蒂不說話也不抬起眼睛來。“謝謝上帝,她拒絕了他,”母親想,于是她的臉上閃現了她每逢禮拜四迎接客人時那种素常的微笑。她坐下來,開始問起列文的鄉間生活。他又坐下,等待著別的客人到來,好悄悄地溜走。
  五分鐘以后,基蒂的一個朋友,去年冬天結婚的諾得斯頓伯爵夫人進來了。
  她是一個消瘦、憔悴、病態和神經質的女人,有一雙發亮的黑眼睛。她愛基蒂,她對她怀著的愛,正如已婚的女人對于少女經常怀著的愛一樣,總想按照自己那套幸福的婚姻理想來替基蒂選擇配偶;她愿意她嫁給弗龍斯基。初冬的時慘,她在謝爾巴茨基家里常常遇見列文,她總不喜歡他。當他們遇見的時候她經常的得意的事就是拿他開玩笑。
  “要是他妄自尊大看不起我,或者因為我是傻子而不再對我發表他的高明言論,或者屈尊遷就我的時候,我是很歡喜的。我真歡喜那樣;看他屈尊遷就我!我真高興他看我不順眼,”她常常這樣談論到他。
  她說的對,因為列文實在看她不順眼,并且為了她引以為驕傲的、她認為很优美的東西——她的神經質,她對于一切粗野的日常生活所抱看的那种优雅的輕蔑而冷淡的態度而鄙視她。
  諾得斯頓伯爵夫人和列文中間建立起在社交界中并不少見的那种關系,就是,他們兩人雖然在表面上仍舊保持友好關系,但是卻互相輕視到這樣的程度,他們甚至彼此都不認真,彼此連气都不生了。
  諾得斯頓伯爵夫人立刻攻擊列文。
  “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又回到我們的腐敗的巴比倫1來了!”她說,把她那纖細的、發黃的手伸給他,想起來他在冬初曾經說過莫斯科是巴比倫那么一句話。“那么,是巴比倫改善了呢,還是您墮落了?”她補充說,含著冷笑瞧著基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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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巴比倫是幼發拉底河流域的繁華古城,常借指任何奢侈墮落的都市。
  “我的話您記得這樣清楚,伯爵夫人,我真感到非常榮幸,”列文回答,他已經恢复了平靜,而且由于習慣,立刻對諾得斯頓伯爵夫人采取了戲謔的敵視口吻。“那話一定給了您很深刻的印象吧。”
  “啊,可不是嗎!我總是把您的話通通記下來。哦,基蒂,你又溜過冰嗎?……”
  于是她開始和基蒂談話。雖然這時退席在列文是很困難的,但是解決這個困難,比起整個晚上留在這里,看著不時瞥他一眼,又避開他視線的基蒂來,卻容易辦得多。他正要站起來的時候,公爵夫有看他默不作聲,就向他說話。
  “您在莫斯科要住很久嗎?但是,我想,您忙于縣議會的事,不能在外久留吧?”
  “不,公爵夫人,我已經不是議員了,”他說。“我在這里要住几天。”
  “他出了什么事情,”諾得斯頓伯爵夫人想,瞥著他的嚴肅的、庄重的面孔。“他沒有平常那种好辯論的神气。但是我要挑動他。我真喜歡在基蒂面前愚弄他一下,我要這樣做。”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她向他說,“請說明給我听,這是什么道理,這些事情您通通知道的。在我們的領地卡盧加村里,農民們和女人們把他們所有的東西通通喝光了,弄到現在交不上我們的租子。這是什么道理?您是一向那樣稱贊農民的。”
  這時候另外一位太太走進房里來了,列文站了起來。
  “原諒我,伯爵夫人,但是這种事情我實在一點都不知道,不能告訴您什么。”他說,回頭看見了跟在那位太太后面走進來的一個軍官。
  “那一定是弗龍斯基,”列文想,為了證實這點,他望了望基蒂。她早看到了弗龍斯基,又回頭望著列文。單從她那雙在無意間變得更加明亮的眼神看來,列文就知道她愛那人,知道得就像她親口告訴了他一樣确切。但是他是怎樣一种人呢?
  現在,無論結果好坏,列文只得留在這里。他一定要弄清楚她戀愛的男子是個怎么樣的人物。
  有些人,無論在什么事情上面,遇到成功的敵手的時候,馬上就不睬他的一切优點,只看到缺點。反之,也有些人,他們頂希望在幸運的敵手身上找出胜過自己的特點,帶著劇烈的創痛專門尋找長處。列文屬于第二种人。但是他要找弗龍斯基的長處和吸引人的地方,并不費力。這是一目了然的。弗龍斯基是一個身体強壯的黑發男子,不十分高,生著一副和藹、漂亮而又异常沉靜和果決的面孔。他的整個容貌和風姿,從他的剪短的黑發和新剃的下顎一直到他的寬舒的、嶄新的軍服,都是又朴素又雅致的。給進來的那位太太讓了路,弗龍斯基走上公爵夫人面前,然后走到基蒂面前。
  當他走近她的時候,他的美麗的眼睛放射出特別溫柔的光輝,臉上微微露出幸福的、謙遜而又得意的微笑(列文這樣覺得),小心而恭順地向她鞠躬,把他的不大而寬的手伸給她。
  向每個人都寒暄了几句,他坐下來,唯獨沒有看列文一眼,而列文的眼光卻沒有离開過他。
  “讓我來介紹,”公爵夫人指看列文說。“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阿列克謝·基里羅維奇·弗龍斯基。”
  弗龍斯基站起來,親切地望著列文,和他握了握手。
  “今年冬天我本來要和您一道吃飯的。”他說,浮著他那單純坦率的微笑;“但是您突然回到鄉下去了。”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鄙視并且憎惡城市和我們這些城里人的,”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說。
  “我的話一定給了您很深刻的印象,使您記得這樣清楚,”
  列文說,突然意識到這話他剛才已經說過,他臉紅了。
  弗龍斯基望著列文和諾得斯頓伯爵夫人,微笑著。
  “您常住在鄉下嗎?”他問。“我想冬天一定很寂寞吧?”
  “只要有工作做,是不會寂寞的;況且,一個人也并不寂寞。”列文唐突地回答。
  “我喜歡鄉間,”弗龍斯基說,注意到,但裝做沒有注意列文的語調。
  “但是我想,伯爵,您總不會贊成老住在鄉下吧,”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說。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住過很久。我曾經感到過一种奇怪的心情,”他繼續說。“我從來沒有那么怀念過鄉村,那有樹皮鞋和農民的俄國鄉村,像我和我母親一道在尼斯1過冬的時候那樣。尼斯本身就夠沉悶了,您知道。而那不勒斯和索倫托2也只有住一個短時期才有趣。在那里的時候,我總是怀念俄國,特別是怀念俄國的鄉村。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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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尼斯是法國城市。
  2那不勒斯与索倫托均為意大利城市。

  他向著基蒂和列文兩個人說話,把他的沉靜的、親切的眼光從一個移到另一個身上,顯然他是在暢所欲言。
  看到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要說什么話,他突然停住,沒有說完話,就留心地听她。
  談話沒有片刻停頓,以致公爵夫人藏著防備話題缺乏時用的兩門重炮——古典教育与現代教育以及普遍兵役制——根本用不著搬出來,同時諾得斯頓伯爵夫人也沒有得到机會來打趣列文。
  列文想要參与但又不能夠參与眾人的談話,時刻都在暗自念叨說:“現在走吧,”但是他卻仍舊沒有走,好像在等待什么一樣。
  談話轉移到扶乩1和靈魂上面來;相信降神術的諾得斯頓伯爵夫人開始講述起她目擊的奇跡。
  “噢,伯爵夫人,您一定要帶我去,發發慈悲,帶我去看吧!我從來沒有見過什么神奇古怪的事,雖然我老在到處尋找,”弗龍斯基微笑著說。
  “很好,下禮拜六,”諾得斯頓伯爵夫人回答。“但是您,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相信這個嗎?”她問列文。
  “您為什么問我?您知道我會怎樣說的。”
  “但是我要听听您的意見。”
  “我的意見就是,”列文回答,“這种扶乩僅只證明了所謂有教養的上流社會并不比農民高明。他們相信毒眼2,相信巫術和預兆,而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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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是一种不借物力而致几桌動搖之法,是和我國的乩頗相似的一种降神術。
  2按古代迷信,毒眼指一种看人即使人受害的眼睛。

  “哦,那么您不相信嗎?”
  “我不能相信,伯爵夫人!”
  “但是假如我親眼看見過呢?”
  “農婦也說她們看見過妖怪。”
  “那么您以為我在說謊?”
  于是她發出不快的笑聲。
  “哦,不,瑪莎,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只不過說他不能相信罷了,”基蒂說,為列文臉紅了,而且列文也覺察到了這點,這就使他更加惱怒了,想要回答,但是弗龍斯基以他那明快坦率的微笑為這場將要弄得不歡而散的談話解了圍。
  “您完全不承認有這种可能嗎?”他問。“但是為什么不呢?我們承認我們還未掌握的電的存在,為什么就不會有另外我們還未認識的旁的新的動力,那……”
  “當電被發現的時候,”列文連忙插嘴說,“只是這個現象被發現了,它從何而起,有何作用,還是不知道的,過了許多年代,人們才想到應用它。但是降神術者一開頭就是桌子寫字,靈魂降臨,直到后來才開始說這是一种未知的力。”
  弗龍斯基像平素一樣注意地听列文說,顯然對他的話發生了興趣。
  “是的,但是降神術者說: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這种力是什么,但是有這么一种力,而且這些就是它發生作用的條件。讓科學家去探究這种力是怎樣發生的吧。不,我不明白為什么不會有新的力,如果……”
  “因為電气,”列文又插嘴說,“您每次在羊毛上磨擦松香,都會呈現出一定的現象,但是這個卻并不是每次都發生,所以這不是自然現象。”
  大概感到這种談話對在座的賓客太嚴肅了,弗龍斯基沒有答辯,只是為了竭力改變話題起見,他愉快地微笑著,轉向女士們。
  “讓我們立刻試一試吧,伯爵夫人,”他說;但是列文要說完他的想法。
  “我想,”他繼續說,“降神術者企圖把他們的奇跡解釋成某种新的自然力,那是徒勞無功的。他們大膽地談論靈魂力,而又竭力使它受物質的測驗。”
  大家都在等他說完,而他也感覺到了。
  “我想您可以做第一流的通靈家,”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說;
  “您總是很熱心的。”
  列文張開嘴,想要說什么,但是臉紅了,就什么也沒有說。
  “我們馬上來試一試扶乩,”弗龍斯基說。“公爵夫人,您允許嗎?”
  于是弗龍斯基站起來,用目光尋找著小桌。
  基蒂起身去搬桌子,當她走過去的時候,她的眼光和列文的相遇了。她從心底怜憫他,特別是因為他的痛苦都是她造成的。“要是您能原諒我,就請原諒我吧,”她的眼神說,“我是這樣地快樂。”
  “我憎惡所有的人,包括您和我自己,”他的眼神回答,然后他拿起帽子來。但是他還是走不脫。恰巧在他們圍攏到桌子旁邊,而列文正要退去的時候,老公爵進來了,和女士們招呼了一下之后,就轉向列文說。
  “噢!”他快樂地開口了。“來了好久嗎?你到城里來了我連知都不知道呢。看見你真高興。”
  老公爵對列文講話,有時用“您”,有時用“你”,他擁抱列文,在和他說話時沒有注意到弗龍斯基已經站起來了,正在靜靜地等候公爵轉向他。
  基蒂感到在那事情發生之后她父親的親熱會使得列文多么痛苦。她同時又看到她父親最后是怎樣冷淡地向弗龍斯基回了一禮,以及弗龍斯基是怎樣溫良而又困窘地望著她父親,好像竭力要了解但又不能了解怎樣和為什么有人會對他怀著敵意,于是她臉紅了。
  “公爵,讓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到我們這里來吧,”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說。“我們要做試驗。”
  “什么試驗?扶乩嗎?哦,你們得原諒我,女士們和先生們,但是我看投鐵環還要有趣得多,”老公爵說,望著弗龍斯基,而且猜出了這是他的主意。“投鐵環至少還有一點意思。”
  弗龍所基用堅定的眼光惊异地望著老公爵,于是,微微一笑,立刻和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談起將在下星期舉行的盛大舞會。
  “我希望您去,”他對基蒂說。
  老公爵剛一离開,列文就悄悄地走出去,他那天晚上帶走的最后印象是在回答弗龍斯基關于舞會的詢問時基蒂那微笑的、幸福的臉色。
十五

  晚會散后,基蒂告訴母親她和列文的談話,雖然她怜憫列文,但是她想到有人向她·求·過·婚,還是覺得很快樂。她深信她做得對。但是她上床以后好久都睡不著。一個印象一直縈繞在她心頭。這就是當列文一面站著听她父親說話,一面瞥著她和弗龍斯基的時候,他那滿面愁容,皺著眉,一雙善良的眼睛憂郁地朝前望著。她是這樣為他難過,不由得眼淚盈眶了。但是立刻她想起了犧牲他換來的那個男子。她歷歷在目地回想著他那堂堂的、剛毅的面孔,他的高貴而沉著的舉止,和他待人接物的溫厚。她想起了她所愛的人對于她的愛,于是她的心中又充滿了喜悅,她躺在枕頭上,幸福地微笑著。“我難過,我真難過,但是我有什么辦法呢?這并不是我的過錯,”她對自己說;但是內心的聲音卻告訴了她不同的事。她懊悔的是她引起了列文的愛情呢,還是她懊悔拒絕了他,她不知道。但是她的幸福卻被疑惑所損坏了。“主,怜憫我們;主,怜憫我們;主,怜憫我們吧!”她暗自重复著說,直到她睡著了的時候。
  同時,在下面公爵的小書房里,又發生了一場雙親時常為愛女而引起的口角。
  “什么?我告訴你什么吧!”公爵叫嚷著,揮著手臂,立刻又把身子緊緊裹在松鼠皮睡衣里。“就是你沒有自尊心,沒有尊嚴;你就用這种卑俗愚蠢的擇配手段來玷污和毀掉你的女儿!”
  “但是,真的,我的天啊,公爵,我做了什么呀?”公爵夫人說,差不多哭出來了。
  她和她女儿談話之后興高采烈地照常來向公爵道晚安,雖然她沒有打算告訴他列文的求婚和基蒂的拒絕,但是她向她丈夫暗示了一下,在她看來和弗龍斯基的事已經定妥了,只等他母親一到,他就會宣布的。一听到這話,公爵馬上發火了,開始說出難听的話來。
  “你做了什么?我告訴你吧:第一,你竭力在勾引求婚的人,全莫斯科都會議論紛紛,而且并非沒有理由的。假使你要舉行晚會,就把所有的人都請來,不要單請選定了的求婚者。把所有的花花公子(公爵這樣稱呼莫斯科的年輕人)都請來吧。雇一個鋼琴師,讓大家跳舞;可不要像你今天晚上所做的那樣,去找配偶。我看了就頭痛,頭痛,你這樣做下去非得把這個可怜的女孩帶坏了。列文比他們強一千倍。至于這位彼得堡的公子,他們都是机器造出來的,都是一個模型的,都是些坏蛋。不過即使他是皇族的血統,我的女儿也用不著他。”
  “但是我做了什么呀?”
  “你……”公爵怒吼著。
  “我知道如果听你的活,”公爵夫人打斷他,“我們的女儿永遠嫁不出去了。要是那樣,我們就該住到鄉下去。”
  “哦,我們最好那樣。”
  “但是且慢。難道我勾引了他們嗎?我完全沒有勾引他們。一個青年人,而且是一個非常优美的人,愛上了她,而她,我想……”
  “啊,是的,你想!假如她當真愛上了他,而他卻像我一樣并不想要結婚,可怎么辦呢?……啊,但愿我沒看到就好了!……噢!降神術!噢!尼斯!噢!舞會!”公爵想像自己是在摹擬她,每說一句話,就行一下屈膝禮。“這樣,我們就真在造成基蒂的不幸;要是她真的起了念頭……”
  “但是為什么要這樣猜想呢?”
  “我不是猜想;我知道!我們對于這种事是有眼光的,可是女人家卻沒有。我看出一個人有誠意,那就是列文;我也看到一頭孔雀,就像那個喜歡尋歡作樂的輕薄儿。”
  “啊,你一有了成見的時候,……”
  “哦,你會想起我的話來的,但到那時就遲了,正像多莉的情形一樣。”
  “好了,好了,我們不要再談了,”公爵夫人打斷他,想起了不幸的多莉。
  “那么好,晚安!”
  于是互相畫了十字,夫妻就吻別了,都感覺著各人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
  公爵夫人開頭确信那個晚上已經決定了基蒂的前途,弗龍斯基的意思也已毫無怀疑的余地;但是她丈夫的話卻把她攪亂了。回到她自己的房間里,對不可測知的未來感到恐怖,她也像基蒂一樣,心里好几次重复著說:“主,怜憫我;主,怜憫我;主,怜憫我吧!”
十六

  弗龍斯基從來沒有過過真正的家庭生活。他母親年輕時是出色的交際花,在她的結婚生活中,特別是在以后的孀居中有過不少轟動社交界的風流韻事。他的父親,他差不多記不得了,他是在貴胄軍官學校里受教育的。
  以一個年輕出色的士官离開學校,他立刻加入了有錢的彼得堡的軍人一伙。雖然他有時涉足彼得堡的社交界,但是他的所有戀愛事件卻總是發生在社交界以外。
  過了奢華而又放蕩的彼得堡的生活之后,他在莫斯科第一次体味到和社交界一個可愛的、純洁的、傾心于他的少女接近的美妙滋味。他連想都沒有想過他和基蒂的關系會有什么害處。在舞會上,他多半總是和她跳舞;他是他們家里的常客。他和她談話,好像人們普通在社交場中談話一樣——各种無意思的話,但對于她,他不由得在那些無意思的話上面加了特別的意義。雖然他沒有對她說過任何在別人面前不能說的話,但是他感覺得她越來越依戀他了,他越這樣感覺得,他就越歡喜,而對她也就越是情意纏綿了。他不曉得他對基蒂的這种行為有一個特定的名稱,那就是向少女調情而又無意和她結婚,這种調情是像他那樣風度翩翩的公子所共有的惡行之一。他以為他是第一個發現這种快樂的,他正在盡情享受著他的發現。
  要是他能听到那晚上她父母所說的話,要是他替她的家庭設身處地想一想,而且知道了如果他不和基蒂結婚,她就會不幸,他是一定會非常吃惊,不會相信的。他不能相信,那件給了他,特別是給了她這么大的樂趣的事情竟會是不正當的。他尤其不能相信他應當結婚。
  結婚這件事,對他說來好像從來當作沒有可能的。他不但不喜歡家庭生活,而且家庭,特別是丈夫,照他所處的獨身社會的一般見解看來,好像是一种什么無緣的、可厭的、尤其是可笑的東西。可是雖然弗龍斯基絲毫沒有猜疑到她父母所說的話,但在那天晚上离開謝爾巴茨基家的時候,他感覺到他和基蒂兩人之間的秘密的精神聯系在那晚上變得更加鞏固,非采取什么步驟不可了。但是能夠而且應當采取什么步驟呢,他卻想不出來。
  “絕妙的是,”他想,當他從謝爾巴茨基家回來的時候,這种時候他通常獲得了一种一半是由于他整晚沒有抽煙而產生的純洁而清新的快感,和她對他的愛情所引起的新的情意。
  “絕妙的是我和她都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從眼色和聲調的無形的言語里我們是這樣互相了解,今晚她比什么時候都更明白地告訴了我她愛我。多么可愛,單純,尤其是多么信賴呵!我感覺到自己變好了,變純洁了。我感到我有了熱情,我具有了許多美點。那雙可愛的、脈脈含情的眼睛呀!當她說:‘我真的……’
  “那么怎樣呢?哦,沒有什么。這對我好,對她也好。”于是他開始思量到什么地方去消磨這個晚上。
  他尋思著他可去的地方。“俱樂部?玩培齊克1;跟伊格納托夫去喝香檳?不,我不去。到ChaCateaudesfleurs2去?在那里我可以找到奧布隆斯基,有唱歌,有坎坎舞3。不,我厭煩了。這就是我所以喜歡謝爾巴茨基家的緣故,我在那里漸漸變好了。我要回家去。”他一直走回兌索旅館他自己的房間,用了晚餐,然后脫掉衣服,他的頭剛一触到枕頭,就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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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培齊克是一种牌戲。
  2法語:花之城。(這是按照巴黎夜總會建成的游藝場。莫斯科的“花之城”設在彼得羅夫公園。)
  3坎坎舞是一种法國的淫蕩跳舞。
十七

  第二天早上十一點鐘,弗龍斯基驅車到彼得堡火車站去接他的母親,他在大台階上碰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奧布隆斯基,他在等候坐同一班車來的他的妹妹。
  “噢!閣下!”奧布隆斯基叫。“你接什么人?”
  “我母親,”弗龍斯基回答,微笑著,像凡是遇見奧布隆斯基的人一樣。他和他握手,他們一同走上台階。“她今天從彼得堡來。”
  “我昨晚等你一直等到兩點鐘。你從謝爾巴茨基家出來以后到哪里去了?”
  “回家去了,”弗龍斯基回答。“老實說,昨晚我從謝爾巴茨基家出來感到這樣愉快,我不想再到旁的地方去了。”
  “‘我由烙印識得出駿馬,看眼色我知道誰個少年在鐘情。’”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高聲朗誦,正像他對列文說過的一樣。
  弗龍斯基帶著好像并不否認的神气微笑著,但是他立刻改變了話題。
  “你接什么人呢?”他問。
  “我?我來接一位美麗的女人,”奧布隆斯基說。
  “當真!”
  “Honnisoitquimalypense!1我的妹妹安娜。”
  “噢!卡列宁夫人嗎?”弗龍斯基說。
  “你一定認識她吧?”
  “我好像認識。也許不認識……我真記不得了,”弗龍斯基心不在焉地回答,卡列宁這個名字使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某個執拗而討厭的人。
  “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那位有名的妹夫,你一定知道的吧。全世界都知道他呢。”
  “我所知道的僅只是他的名聲和外貌。我听說他聰明,博學,并且還信宗教……但是你知道這都不是……notinmyline2,”弗龍斯基用英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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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以卑鄙的眼光看別人,是可恥的。
  2英語:不是我所擅長的。

  “是的,他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人;多少有點保守,但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評論著,“一個了不起的人。”
  “哦,那于他更好了,”弗龍斯基微笑著說。“哦,你來了!”他對站在門邊的他母親的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仆人說。“到這里來。”
  除了奧布隆斯基普通對于每個人所發生的魅力之外,弗龍斯基最近所以特別和他親近,還因為在他的想像里他是和基蒂聯系著的。
  “哦,你看怎樣?我們禮拜天請那位女歌星吃晚飯嗎?”他帶著微笑對他說,挽著他的手臂。
  “當然。我正在邀伴。啊,你昨天認識我的朋友列文了嗎?”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
  “是的;但是他走得早一點。”
  “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奧布隆斯基繼續說。“不是嗎?”
  “我不知道為什么,”弗龍斯基回答,“所有莫斯科的人——自然我眼前這位朋友除外,”他戲謔地插入一句,“都有些別扭。他們都擺出架勢,發脾气,仿佛他們都要叫旁人曉得厲害似的………”
  “是的,那是真的,的确是那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愉快地大笑起來。
  “火車快到了嗎?”弗龍斯基問一個鐵路上的職員。
  “火車到的信號發出了。”那人回答。
  火車的駛近由于車站上的忙碌的准備、搬運夫們的奔跑、巡警与站員的出動和接客的人們的到來而越發明顯了。透過寒冷的蒸气可以看見穿著羊皮短襖和柔軟的長氈靴的工人們跨過彎曲線路的鐵軌。從鐵軌遠處可以听到汽笛的絲絲聲和什么沉重物体的響聲。
  “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急于要把列文想向基蒂求婚的心思告訴弗龍斯基。“不,你對于我的列文的評論是不正确的。他是個非常神經質的人,有時固然悶悶不樂,但是他有時卻是很可愛的。他有誠實忠厚的性格和黃金一般的心。但昨晚有特別的原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浮著意味深長的微笑繼續說,把他昨天對他朋友所表示的真摯的同情完全忘記了,又對弗龍斯基產生了同樣的同情。“是的,他所以要弄得不是特別快樂,就是特別不快樂,是有原因的。”
  弗龍斯基站住了,開門見山地問道:
  “怎么回事?難道他昨天向你的be11esoeur1求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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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姨妹。
  “也許,”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我猜想昨天有那种事。是的,假使他走得早,而且不高興,那一定是……他戀愛了好久,我替他很難過。”
  “原來這樣!……但是我想她可能期望得到一個更好的配偶,”弗龍斯基說,挺起胸膛,又來回地走著,“固然我還不認識他,”他補充說。“是的,這种情況真是叫人痛苦!所以許多人宁愿去逛花街柳巷。在那种地方,假使你沒有弄到手,那只證明你的錢還不夠,但是在這儿,就要看你的人品了。哦,火車到了。”
  火車頭果真已在遠處鳴汽笛。一會儿以后,月台開始震動起來,噴出的蒸气在嚴寒的空气量低低地散布著,火車頭向前轉動,中輪的杠杆緩慢而有節奏地一上一下地動著,司机的穿得暖暖的彎著腰的身体布滿了白霜;在煤水車后面,一節里面有一條狗在吠著的行李車進了站,車走得慢了,但月台卻震動得更厲害起來;最后客車進站了,擺動了一下才停下來。
  一個靈活的乘務員在火車還開動時就吹著口哨跳下來,性急的乘客也一個一個地跟著他跳下來:一個挺直身子、嚴厲地四處張望的近衛士官;一個提著小包,笑容滿面的匆匆忙忙的小商人;一個肩上背著包袱的農民。
  弗龍斯基站在奧布隆斯基旁邊注視著客車和走下車的乘客們,完全忘掉了他母親。他剛才听到的關于基蒂的事使他興奮和歡喜。他的胸膛不覺挺起來,他的眼睛閃爍著。他感到自己是一個胜利者。
  “弗龍斯基伯爵夫人在那節車廂里,”那靈活的乘務員走到弗龍斯基面前說。
  乘務員的話惊醒了他,使他不能不想到他母親和他同她即將到來的會面。他心里并不尊敬他母親,而且也不愛她,只是他自己不承認罷了,但是照他所處的社會的見解,照他自己所受的教育,他除了极其尊敬和順從他母親,不可能有別的態度,而表面上越是順從和尊敬,他心里就越是不尊敬越不愛她。
十八

  弗龍斯基跟著乘務員向客車走去,在車廂門口他突然停住腳步,給一位正走下車來的夫人讓路。憑著社交界中人的眼力,瞥了一瞥這位夫人的風姿,弗龍斯基就辨別出她是屬于上流社會的。他道了聲歉,就走進車廂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這并不是因為她非常美麗,也不是因為她的整個姿態上所顯露出來的优美文雅的風度,而是因為在她走過他身邊時她那迷人的臉上的表情帶著几分特別的柔情蜜意。當他回過頭來看的時候,她也掉過頭來了。她那雙在濃密的睫毛下面顯得陰暗了的、閃耀著的灰色眼睛親切而注意地盯著他的臉,好像她在辨認他一樣,隨后又立刻轉向走過的人群,好像是在尋找什么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弗龍斯基已經注意到有一股壓抑著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臉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彎曲了的隱隱約約的微笑之間掠過。仿佛有一种過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個的身心,違反她的意志,時而在她的眼睛的閃光里,時而在她的微笑中顯現出來。她故意地竭力隱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輝,但它卻違反她的意志在隱約可辨的微笑里閃爍著。
  弗龍斯基走進車廂。他母親,一位長著黑眼睛和鬈發的干瘦的老太太,眯縫著眼睛,打量著她的儿子,她那薄薄的嘴唇泛著微笑。她從座位上站起,把手提皮包遞給她的使女,伸出她的干瘦的小手讓她儿子吻,隨后扶起他的頭來,在他面頰上吻了吻。
  “你接到我的電報了嗎?你好吧?謝謝上帝。”
  “您一路平安吧?”她儿子說,在她旁邊坐下,不由自主地傾听著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他知道這是他在門邊遇見的那位夫人的聲音。
  “我還是不同意您,”那位夫人說。
  “這是彼得堡式的見解,夫人。”
  “不是彼得堡式的,只是婦人之見罷了,”她回答。
  “哦,哦,讓我吻吻您的手。”
  “再見,伊万·彼得羅維奇。您能不能去看看我哥哥在不在,叫他到我這里來?”那婦人在門邊說,又走進車廂里。
  “哦,您找到您的哥哥了嗎?”弗龍斯基伯爵夫人向那位夫人說。
  弗龍斯基這時才明白這就是卡列宁夫人。
  “令兄來了。”他立起身來說。“失禮得很,我剛才不知道是您,而且,我們相交是這樣淺,”弗龍斯基鞠著躬。“您一定記不起我來了吧。”
  “啊,不,”她說,“我應當認識您的,因為令堂和我一路上只談論您。”當她說話的時候,她終于讓那股壓抑不住的生气流露在她的微笑里。“還沒有看到我哥哥。”
  “去叫他,阿列克謝,”老伯爵夫人說。
  弗龍斯基出去走到月合上,叫著:
  “奧布隆斯基!到這里來!”
  卡列宁夫人并不等她哥哥走過來,一看到他,她就邁著她那輕盈的、堅定的步伐走下車去。她哥哥一走近她,她就用左臂摟住他的脖頸,那動作的堅定和嫻雅使弗龍斯基為之惊异,她迅速地把她哥哥拉到面前,熱烈地和他接吻。弗龍斯基凝視著,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一直微笑著,他也說不出為什么來。但是記起他母親等待著他,他又走回車廂去。
  “可愛极了,不是嗎?”伯爵夫人說到卡列宁夫人。“她丈夫讓她和我坐在一個車廂里,我也高興和她一道。我們一路上淨談天。而你,我听說……vousfilezleparfaitamour.Tantmieux,moncher,tantmieux.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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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你們情投意合。好极了,我親愛的,好极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maman,”儿子冷淡地回答。“哦,ma-man,我們走吧。”
  卡列宁夫人又走進車廂來向伯爵夫人道別。
  “哦,伯爵夫人,您見著了令郎,我也見到了我哥哥,”她說。
  “我的閒談通通扯完了;我再也沒有什么好對您說的了。”
  “啊,不,”伯爵夫人拉著她的手說。“我可以和您走遍天涯,永無倦意。您是那樣一個逗人喜歡的女人,和您一道,談話愉快,沉默也愉快。可是不要為您的儿子焦心;您不能期望永遠不分別。”
  卡列宁夫人立定了,挺直身子,她的眼睛微笑著。
  “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她儿子說明,“有一個八歲的孩子,她以前從來沒有离開過他,她這回把他丟在家里老不放心。”
  “是的,伯爵夫人和我一直在談著,我談我儿子,她談她的,”卡列宁夫人說,她的臉上又閃耀著微笑,一絲向他發出的溫存的微笑。
  “我想您一定感到厭煩了吧,”他說,敏捷地接住了她投來的賣弄風情的球。但是她顯然不愿用那种調子繼續談話,她轉向老伯爵夫人。
  “多謝您。時間過得那么快。再見,伯爵夫人。”
  “再見,親愛的!”伯爵夫人回答。“讓我吻一吻您的美麗的臉蛋。我索性說句倚老賣老的話,我實在愛上您了呢。”
  這句話雖是老套,但卡列宁夫人卻顯然打心眼里相信這話,而且覺得非常高興。她羞紅了臉,微微彎著腰,把她的面頰湊近伯爵夫人的嘴唇,然后又挺直身子,她的嘴唇和眼睛之間飄浮著微笑,她把手伸給弗龍斯基。他緊緊握著她伸給他的纖手,她也用富于精力的緊握,大膽有力地握著他的手,那种緊握好像特別使他快樂似的。她走了出去,她那迅速的步子以那么奇特的輕盈姿態支撐著她的相當丰滿的身体。
  “迷人得很呢,”老夫人說。
  這也正是她儿子所想的。他的眼睛緊盯著她,直到她的优美的身姿看不見了,微笑還逗留在他的臉上。他從窗口看到她怎樣走上她哥哥面前,挽住他的胳膊,開始熱切地告訴他一些什么事情,一些顯然和他弗龍斯基不相干的事情,這可使他苦惱了。
  “哦,maman,您好嗎?”他轉向他母親重复說。
  “一切都如意。Alexandre1長得很好,Marie2也長得漂亮极了。她頂有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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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亞歷山大。
  2法語:瑪利亞。

  于是她開始告訴他她最感興味的事情——她孫儿的洗禮,她是專為這事到彼得堡去的,以及沙皇對她大儿子的特殊恩寵。
  “拉夫連季來了,”弗龍斯基望著窗外說。“要是您高興,我們現在就走吧。”
  跟伯爵夫人來的老管家走進車廂來稟告一切都准備好了,于是伯爵夫人站起身來預備走。
  “來;現在沒有什么人了,”弗龍斯基說。
  使女攜著手提包和小狗,管家和搬運夫攜著旁的行李。弗龍斯基讓母親挽住他的手臂;但是恰好在他們走出車廂的時候,突然有好几個人惊惶失措地跑過去。站長也戴著他那頂色彩特异的帽子跑過去。
  顯然有什么意外事故發生了。离開車站的人群又跑了回來。
  “什么?……什么?……什么地方?……臥軌死的!……
  軋碎了!……”這類的惊呼從走過去的人群中傳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挽著他妹妹,走了回來,他們也露出惊慌的樣子,在車門口站住,避開人群。
  太太們走進車廂里,而弗龍斯基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跟隨人群去探听這場災禍的詳情。
  一個護路工,不知道是喝醉了酒呢,還是因為嚴寒的緣故連耳朵都包住了呢,沒有听見火車倒退過來的聲音,被車軋碎了。
  在弗龍斯基和奧布隆斯基轉來之前,太太們已經從管家那里打听到了一切事實。
  奧布隆斯基和弗龍斯基都看到了那被軋碎了的尸体。奧布隆斯基顯然很激動。他皺著眉,好像要哭的樣子。
  “噢,多怕人呀!噢,安娜,要是你看到了啊!噢,多怕人呀!他不住地說。
  弗龍斯基沒有說話;他的漂亮的面孔是嚴肅的,但卻十分鎮靜。
  “啊,要是您看到了啊,伯爵夫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的妻子在那里……看了她真怕人呀!……她扑到尸体上。他們說他一個人養活一大家人。多怕人呵!”
  “不能替她想點辦法嗎?”卡列宁夫人用激動的低聲說。
  弗龍斯基望了她一眼,就立刻走出車廂。
  “我馬上就回來,maman,”他在門口回過頭來說。
  几分鐘以后他轉來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已在和伯爵夫人談那新來的女歌星,同時伯爵夫人在焦急地朝門口望著,等待著她儿子。
  “現在我們走吧,”弗龍斯基走進來,說。
  他們一道走出去。弗龍斯基和他母親走在前面。卡列宁夫人和她哥哥走在后面。他們走到車站門口的時候,站長追上了弗龍斯基。
  “您給了副站長兩百盧布。請問是賞給什么人的?”
  “給那寡婦,”弗龍斯基說,聳聳肩。“我以為用不著問哩。”
  “你賞的嗎?”奧布隆斯基在后面叫,緊握著他妹妹的手,他補充說:“做了好事,做了好事!他不是一個頂好的人嗎?
  再見,伯爵夫人。”
  于是他和他妹妹站定了,尋找她的使女。
  當他們出車站的時候,弗龍斯基家的馬車已經走了。走出來的人們還在談論著剛才發生的事。
  “死得多可怕呀!”一個走過的紳士說。“据說他被碾成兩段了。”
  “相反地,我以為這是最簡易的死法——一瞬間的事,”另一個評論著。
  “他們為什么不采取适當的預防措施呢?”第三個說。
  卡列宁夫人坐進馬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惊訝地看到她的嘴唇在顫抖,她竭力忍住眼淚。
  “怎么回事,安娜?”他問,當他們已經走了几百俄丈1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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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俄丈合2.134米。
  “這是不祥之兆,”她說。
  “胡說!”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來了,這是最要緊的事。你想像不到我是怎樣把我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你認識弗龍斯基很久了嗎?”她問。
  “是的,你知道,我們都希望他和基蒂結婚哩。”
  “啊?”安娜低聲說。“現在我們來談談你的事吧。”她補充說,搖搖頭,好像她要搖落肉体上什么多余的、壓迫著她的東西似的。“我們來談談你的事情吧。我接到你的信,就來了。”
  “是的,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那么,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于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開始講述起來。
  到家的時候,奧布隆斯基扶他妹妹下了馬車,歎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就驅車上衙門去了。
十九

  當安娜走進房間來的時候,多莉正和一個已經長得像他父親一樣的金發的胖小孩一道坐在小客廳里,教他的法語課。那小孩一邊讀著,一邊不住地扭弄著一粒快要從短衣上脫落的鈕扣,竭力想把它扯下來。他母親好几次把他的手拿開,但是那胖胖的小手又去摸那粒鈕扣。他母親扯下鈕扣,放進她的口袋里。
  “手不要動,格里沙,”她說,又拿起她的針線——她做了好久的被單來,她總是在心里抑郁的時候做這种活,現在她焦躁地編織著,移動著手指,計算著針數。雖然她昨天對她丈夫聲言過,他妹妹來不來不關她的事,但是她為她的來臨准備了一切,而且在興奮地期待著她的小姑。
  多莉被憂愁壓倒,完全被憂愁吞沒了。但是她還記得安娜,她的小姑,是彼得堡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的夫人,是彼得堡的grandedame”。因為這种情形,所以她沒有實行她威嚇她丈夫的話——那就是說,她并沒有忘記她的小姑快要來了。
  “畢竟,這事一點也不能怪安娜,”多莉想。“我只覺得她的為人再好也沒有了,而且我看她對待我也只有親切和友愛。”實在說,就她所記得的她在彼得堡卡列宁家的印象,他們的家庭生活本身她是并不喜歡的;在他們的家庭生活的整個气氛上有著虛偽的味道。“但是我為什么不應當招待她呢?只要她不來安慰我就好啦!”多莉想。“一切安慰、勸告、基督式的饒恕,這一切我想了一千遍,全沒有用處。”
  這些日子,多莉孤單單地和小孩們在一道。她不愿談起她的憂愁,但是那憂愁填滿了她的心,她又不能夠談旁的事。她知道她一定會設法把一切都告訴安娜,有時她想到能夠痛快地訴說一場,覺得高興,但是有時想到她不能不向她,他的妹妹訴說自己的屈辱,而且要听她那老一套忠告和安慰的言辭,就又覺得生气了。
  她時時刻刻在等候她,不住地看表,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樣,恰恰放過了她的客人到來的那一刻,因此她沒有听見鈴聲。
  听到門口有裙子的縩縩聲和輕輕的腳步聲,她回頭一望,在她那憔悴的臉上自然流露出來的不是歡喜,而是惊愕。她站起身來,擁抱她的小姑。
  “哦,已經來了?”她說,吻著她。
  “多莉,我看見你多高興呀!”
  “我也高興呢,”多莉說,無力地微笑著,竭力想由安娜臉上的表情探測出她知道了情況沒有。“她多半知道了,”她想,注意到安娜面上所表現的同情。“哦,來,我帶你到你的房間里去。”她繼續說,竭力想把密談的時間盡量地拖延下去。
  “這是格里沙嗎?啊喲,他長得多大了!”安娜說,于是吻吻他,眼光沒有离開多莉,她站定,臉漲紅了。“不,我們就在這里吧。”
  她取下頭巾和帽子,帽子纏住了她的鬈曲的烏黑頭發,她擺了擺頭,搖落了頭發。
  “你只健康,又幸福,紅光滿面!”多莉差不多嫉妒似地說。
  “我?……。是的,”安娜說。“啊喲,塔尼婭!你跟我的謝廖沙是同歲呢,”她對跑進來的小女孩說。她抱住她,吻著。
  “逗人愛的小姑娘,逗人愛啊!都讓我看看吧。”
  她提起所有的小孩,不但記得他們的名字,而且記得他們出生的年月,他們的性情,他們害過的疾病;這就使多莉不能不感激了。
  “很好,我們去看他們吧,”她說。“可惜瓦夏睡了。”
  看過小孩以后,她們在客廳里坐下來喝咖啡,現在只剩下她們兩個了。安娜拿起托盤,隨后又把它推開。
  “多莉,”她說,“他告訴我了。”
  多莉冷淡地望著安娜。她在等待著老一套的同情的話語;
  但是安娜卻沒有說那种話。
  “多莉,親愛的!”她說,“我不愿在你面前替他說情,也不想安慰你,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親愛的,我只是從心里替你難過,難過!”
  從她那濃密的睫毛下面的發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眼淚。她挪得离她的嫂嫂更近些,把她的手握在她的有力的小手里。多莉沒有縮回手去,但是她的面孔依然沒有失去那冷冰冰的表情。她說:
  “安慰我是不可能的。那事情發生以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她一說完這個,她的臉就突然變柔和了。安娜拿起多莉的干瘦的手,吻了吻,說:
  “但是,多莉,怎么辦,怎么辦呢?處在這种可怕的境地中怎樣辦才好呢——這就是你應當考慮的。”
  “一切都完了,再也沒有什么辦法了,”多莉說。“而最糟的,你知道,就是我不能甩脫他。有小孩子們,我給束縛住了。可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我見了他就痛苦极了。”
  “多莉,親愛的,他雖然對我說了,但是我要從你口里听听,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多莉探問一般地望著她。
  純真的同情和友愛表現在安娜的臉上。
  “好吧,”她突然說。“但是我要從頭告訴你。你知道我是怎樣結婚的。受了maman給我的教育,我不只是天真,我簡直是愚蠢。我什么都不懂。我听人家說男人把自己從前的生活通通告訴妻子,但是斯季瓦……”她改口說,“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卻沒有告訴過我什么。你也許不相信,我從前一直以為我是他接近過的唯一的女人。我就這樣生活了八年。你想想,我不僅不怀疑他有什么不忠實,而且認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且想一想,抱著這种念頭突然發覺了這种可怕的丑惡的事……你替我想想吧。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突然之間……”多莉忍住嗚咽,繼續說,“看到一封信……他給他的情婦,也就是我的小孩們的家庭女教師的信。不,太可怕了呀!”她迅速地掏出手帕捂住臉。“我可以了解一時的感情沖動,”她停了停繼續說,“但是用心地、狡猾地欺瞞我……而且是和什么人呀?一邊做我的丈夫,一邊和她在一道……多可怕呀!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我明白!多莉,親愛的,我完全明白,”安娜說,緊握著她的手。
  “你以為他曉得我的處境的可怕嗎?”多莉繼續說。“一點都不!他很快樂和滿足哩。”
  “啊,不!”安娜赶緊打斷她。“他也很可怜,他悔恨得什么似的……”
  “他還能夠悔恨嗎?”多莉插嘴說,留神地凝視著她小姑的面孔。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了他真替他難過。我們兩人都了解他。他心腸好,但是他也驕傲,而現在他是這樣地感到無地自容。使我最感動的就是……(在這里安娜猜著了最使多莉感動的事)有兩件事使他苦惱:一件是為了孩子們的緣故他感到羞愧,一件是他愛你——是的,是的,他愛你胜于世界上的一切,”她赶緊打斷要來反駁的多莉,“他傷害了你,刺傷了你的心。‘不,不,她是不會饒恕我的了,’他老在說。”
  多莉若有所思地向她小姑身旁望去,一面听著她的話。
  “是的,我知道他的處境是可怕的;有罪的比無罪的更難受,”她說,“假使他感到一切不幸都是他的罪過造成的。但是我怎么能夠饒恕他呢,我怎么能夠繼她之后再做他的妻子呢?現在和他在一起生活對于就簡直是痛苦,正因為我珍惜我過去對他的愛情……”
  嗚咽打斷了她的話。
  但是好像故意似地,每一次她軟下來的時候,她就又開始說些使自己憤怒的事情。
  “你知道她又年輕又漂亮,”她繼續說。“你想,安娜,我的青春和美麗都失去了,是誰奪去的?就是他和他的小孩們啊。我為他操勞,我所有的一切都為他犧牲了,而現在自然隨便什么新的、下賤的女人都更能迷住他。他們一定在一起議論我,或者,更坏,他們竟不議論,你明白嗎?”怒火又在她的眼睛里燃燒。“往后他會對我說……嗨,我還能相信他嗎?再也不了。不,一切都完了,那曾經成為我的安慰,成為我的勞苦的報酬的一切……你相信嗎,我剛才在教格里沙念書:這曾經是我的快樂,現在卻成了痛苦。我辛辛苦苦為的什么呢?為什么要有小孩呢?可怕的是我一下子橫了心,我沒有了愛和溫情,對他只有憎惡,是的,憎惡。我恨不得殺死他。”
  “親愛的多莉,我都明白,但是不要苦惱你自己。你是這樣悲傷,這樣憤慨,以致你許多事情都看不清楚了呢。”
  多莉沉靜下來,有兩分鐘兩人都沉默著。
  “怎么辦呢?替我想想吧,安娜,幫助我吧!我什么都想過了,我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
  安娜也想不出辦法,但是她的心立刻對她嫂嫂的每句話、每個表情的變化起了共鳴。
  “我只有一點要說,”安娜開口了。“我是他妹妹,我知道他的性格,那种健忘的性情(她在額前做了個手勢),那种易于入迷但是也易于后悔的性情。他現在簡直不能相信,也不能理解他怎么會干出那种事來的。”
  “不,他懂得的,他懂得的!”多莉插嘴說,“但是我……
  你忘了我……這能寬我的心嗎?”
  “且慢。當他告訴我的時候,我得承認我并沒有覺察到你處境的可怕。我只看到他那方面,只看到家庭破裂了;我為他難過,但是和你談話以后,我作為一個女人,看法就完全不同了。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真說不出我是多么為你難過!但是,多莉,親愛的,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是有一件事我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對他還有多少愛情。這只有你知道——是不是還夠你饒恕他的。要是那樣,就饒恕了他吧!”
  “不,”多莉開口說,但是安娜打斷了她,又吻了吻她的手。
  “我比你更懂人情世故,”她說。“我懂得像斯季瓦那樣的男子對于這類事情是怎樣看法的。你說他曾和她一道議論你。那是決不會的。這類男子也許是不忠實的,但是他們把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卻看得很神圣。他們對這些女人總還是輕視的,她們破坏不了他們家庭的感情。他們在她們和自己家庭之間畫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我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但事實是這樣的。”
  “是的,但是他和她親了嘴……”
  “多莉,別這么說,親愛的。斯季瓦和你戀愛的時候我也看到的。我記得那時候他跑到我面前來,哭著,談著你,在他的心目中你是那樣富有詩意和崇高,我知道他和你在一起生活得越久,你在他眼中就變得越崇高了。你記得我們常笑他每說一句話一定要夾進一句:‘多莉真是一個難得的女子呢。’你在他看來一直像神一樣,現在也還是這樣,他這回對你不忠實也并非出于本心……”
  “但是假如再那樣呢?”
  “那是不會的,我想……”
  “是的,可是假使是你的話,你能夠饒恕吧?”
  “我不知道,我不能判斷……是的,我能夠,”安娜想了一會說。她在心里想像了一下這情形,在內心的天平上衡量了一下,補充說:“是的,我能夠,我能夠,我能夠。是的,我會饒恕的。我不能再跟從前一樣了,不;但是我會饒恕的,而且好像從來不曾發生過這事一樣地饒恕的……”
  “啊,自然,”多莉赶緊插嘴,好像在說她想了不止一次的話一樣,“否則就說不上饒恕。如果饒恕就應當完完全全饒恕。哦,我們走吧,我帶你到你的房間里去,”她站起身來說,在路上她擁抱著安娜。“我的親愛的,你來了我多么高興呀。
  我覺得好過一些,好過多了。”
二十

  那一整天,安娜都在家里,就是說,在奧市隆斯基家里,沒有接見任何人,雖然已經有几個認識她的人听說她到了,當天就來拜訪她。安娜整個早晨都跟多莉和小孩們在一起。她僅僅送了個字條給她哥哥,叫他一定回來吃午飯。“來吧,上帝是慈悲的,”她寫著。
  奧布隆斯基在家里吃午飯,談的話是一般的,他的妻子和他說話的時候叫起他“斯季瓦”來了,她好些日子沒有這樣稱呼過了。夫妻之間還有隔閡,但是現在已不再講什么分离的話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出來有解釋同和解的可能。
  剛用過飯,基蒂就來了。她認得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但不很熟,她現在到她姐姐這里來,不免有几分恐懼,不知道這位人人稱道的彼得堡社交界的貴婦人會怎樣接待她。但是她卻博得了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歡喜——這一點她立刻看出來了。安娜顯然很歎賞她的美麗和年輕;基蒂還沒有定下神來,就感到自己不但受到安娜的影響,而且愛慕她,就像一般年輕姑娘往往愛慕年長的已婚婦人一樣。安娜不像社交界的貴婦人,也不像有了八歲的孩子的母親。如果不是她眼神里有一种使基蒂惊异而又傾倒的、非常嚴肅、有時甚至憂愁的神情,憑著她的舉動的靈活,精神的飽滿,以及她臉上那种時而在她的微笑里,時而在她的眼睜里流露出來的蓬勃的生气,她看上去很像一個二十來歲的女郎。基蒂感覺到安娜十分單純而毫無隱瞞,但她心中卻存在著另一個复雜的、富有詩意的更崇高的境界,那境界是基蒂所望塵莫及的。
  飯后,當多莉走到自己房里去了的時候,安娜迅速地站起身來,走到她哥哥面前,他正在點燃一支雪茄煙。
  “斯季瓦,”她對他說,快活地使著眼色,一邊替他畫十字,一邊目示著門邊。“去吧,上帝保佑你。”
  他扔下雪茄,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走到門外去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后,她又回到沙發那里,她原來坐在沙發上,被孩子們團團圍住。不知道是因為孩子們看出來他們的母親喜歡這位姑母呢,還是因為他們自己在她身上感到了特殊的魅力,兩個大點的孩子,而且像孩子們常有的情形一樣,小的孩子們跟在大的后面,從用餐前就一直纏住他們新來的姑母,不肯离開她身邊。坐得挨近姑母,撫摸她,握住她的纖細的手,吻她,玩弄她的指環,或者至少摸一摸她的裙襞,這在他們中間成了一种游戲了。
  “來,來,像我們剛才那樣坐,”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說,在她原來的地方坐下。
  于是格里沙又把他的小臉伸進她的腋下,偎在她的衣服上,顯出驕傲和幸福的神色。
  “你們的舞會什么時候舉行呢?”她問基蒂。
  “下星期,而且是一個盛大的舞會呢。那是一种什么時候都使人愉快的舞會。”
  “哦,有什么時候都使人愉快的舞會嗎?”安娜含著柔和的譏刺說。
  “這是奇怪的,但是的确有。在博布里謝夫家里,無論什么時候都是愉快的,在尼基京家里也是一樣,而在梅日科夫家里就總是沉悶得很。您沒有注意到嗎?”
  “不,我的親愛的,對我說已經沒有什么使人愉快的舞會了,”安娜說,基蒂在她的眼睛里探出了沒有向她開放的那神秘的世界。“我所覺得的,就是有些舞會比較不大沉悶,不大叫人厭倦而已。”
  “您怎么會在舞會上感到沉悶呢?”
  “我怎么不會在舞會上感到沉悶呢?”安娜問。
  基蒂覺察出來安娜知道會得到什么回答。
  “因為您什么時候都比旁的人美麗呀。”
  安娜是善于紅臉的。她微微泛上紅暈說:
  “第一,從來也沒有這种事;第二,即使這樣,那對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來參加這次舞會嗎?”基蒂問。
  “我想免不了要去的。拿去吧,”她對塔尼婭說,她正在想把那寬松的戒指從她姑母的雪白的、纖細的手指上拉下。
  “我真高興您去呀。我真想在舞會上看見您呢。”
  “那么,要是我一定得去的話,我想到這會使您快樂,也就可以聊以自慰了……格里沙,別揪我的頭發,它已經夠亂了呢,”她說,理了理格里沙正在玩弄著的一綹散亂了的頭發。
  “我想像您赴舞會是穿淡紫色的衣裳吧?”
  “為什么一定穿淡紫色?”安娜微笑著問。“哦,孩子們,快去,快去。你們听見了沒有?古里小姐在叫你們去喝茶哩,”
  她說,把小孩們從她身邊拉開,打發他們到餐室去了。
  “不過我知道您為什么想拉我去參加舞會。您對于這次舞會抱著很大的期望,您要所有人都在場,所有人都去參与呢。”
  “您怎么知道的?是呀。”
  “啊!您正在一個多么幸福的年齡,”安娜繼續說。“我記得而且知道那像瑞士群山上的霧一般的蔚藍色煙靄,那煙靄遮蔽了童年剛要終結的那幸福時代的一切,那幸福和歡樂的廣闊世界漸漸變成了一條越來越窄的道路,而走進這條窄路是又快樂又惊惶的,雖然它好像輝煌燦爛……誰沒有經過這個呢?”
  基蒂微笑著,默不做聲。“但是她是怎樣經過這個的呢?我真愿意知道她的全部戀愛史啊!”基蒂想著,記起了她丈夫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那副俗气的容貌。
  “我知道一件事。斯季瓦告訴我了,我祝賀您。我非常喜歡他呢,”安娜繼續說。“我在火車站遇見了弗龍斯基。”
  “啊,他到了那里嗎?”基蒂問,臉漲紅了。“斯季瓦對您說了些什么?”
  “斯季瓦全說給我听了。我真高興……我昨天是和弗龍斯基的母親同車來的,”她繼續說:“他母親不停地講著他。他是她的嬌子哩。我知道母親們有多么偏心,但是……”
  “她母親對您說了些什么?”
  “啊,多得很呢!我知道他是她的嬌子,但還是可以看出他是多么俠義呀……比方說,她告訴我他要把他的全部財產都讓給他哥哥,他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就做出了惊人的事,他從水里救起了一個女人。總而言之,他簡直是一位英雄呢,”
  安娜說,微笑著,想起他在火車站上給人的兩百盧布。
  但是她沒有提起那兩百盧布。不知怎的,她想起這個來就不愉快。她總覺得那好像和她有點什么關系,那是不應當發生的。
  “她再三要我去看她,”安娜繼續說。“我也很高興明天去看看這位老夫人呢。斯季瓦在多莉房里待了這么久,謝謝上帝,”安娜補充說,改變了話題,就立起身來,在基蒂看來,她心中好像有什么不快似的。
  “不,我第一!不,我!”孩子們叫嚷著,他們剛喝完了茶,又跑回他們的安娜姑母這里來了。
  “大家一起!”安娜說,于是她笑著跑上去迎接他們,抱起這一群歡天喜地叫著、鬧著的小孩,把他們一起摔倒在地上。
二十一

  多莉在大人們用茶的時候才走出房間。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出來。他一定是從另外一扇門走出了妻子的房間。
  “我怕你住在樓上冷,”多莉向安娜說,“我要把你搬到樓下來,這樣我們就更挨近了。”
  “啊,請不要為了我麻煩吧,”安娜回答,凝視著多莉的面孔,竭力想要弄清有沒有和解。
  “你住在這儿,光線太亮了一點哩,”她的嫂嫂回答。
  “我敢對你說,我無論在什么地方總是睡得像土撥鼠一樣呢。”
  “在談什么問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從他書房里走出來,這樣問他妻子。
  由他的聲調,基蒂和安娜兩人都听出來已經和解了。
  “我要把安娜搬到樓下來,但是必須挂上窗帘。誰也不會做,我還得親自動手,”多莉向他回答。
  “天曉得,他們完全和好了沒有呢,”安娜听了那种冷淡安靜的聲調,這樣想。
  “啊,得了,多莉,總是自找麻煩,”她丈夫回答。“哦,要是你愿意的話,一切都由我去做好了……”
  “是的,他們一定和好了,”安娜想。
  “我知道你是怎樣做法的,”多莉回答。“你吩咐馬特維去辦那辦不到的事,自己倒跑開去了,而他會弄得一團糟,”多莉這么說的時候,她的嘴唇翹上去,露出她素常那种譏諷的微笑。
  “完完全全和解了,完完全全,”安娜想,“謝謝上帝!”于是慶幸著和解是由她一手促成的,她走到多莉面前,吻了吻她。
  “沒有那么回事。你為什么老瞧不起我和馬特維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含著輕微的笑意向他妻子說。
  那一整晚,多莉,像平常一樣,對她丈夫說話時聲調里總帶點譏諷,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是滿足和快活的,但也不至于看上去好像他得到饒恕以后就忘掉了他的罪過。
  在九點半鐘,奧布隆斯基家里圍著茶桌進行的特別歡樂和愉快的家庭談話,被一樁表面看來很簡單、但不知怎的卻使大家都覺得奇怪的事情所扰亂了。談到彼得堡共同的熟人時,安娜急忙立起身來。
  “我的照片簿里有她的照片,”她說;“我也順便讓你們看看我的謝廖沙,”她補充說,露出母性的夸耀的微笑。
  近十點鐘,她在平時正和她儿子道晚安,并且常在赴舞會之前先去親自招呼他睡了,現在她竟离開他這么遠,她感覺得難過;不論他們在談什么,她的心總飛回到她的一頭鬈發的謝廖沙那里。她渴望著看看他的照片,談談他。抓住第一個口實,她站起身來,邁著輕快的、穩定的步伐去拿照片簿。通到她房間的樓梯正對著大門的溫暖的大樓梯口。
  恰巧在她离開客廳的時候,鈴聲從門廊傳來。
  “這會是什么人呢?”多莉說。
  “來接我還嫌早,來看旁的人又太遲了,”基蒂說。
  “一定是什么人送公文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插嘴說。當安娜走過樓梯頂的時候,一個仆人跑來通報有客人來,而客人本人就站在燈光下。安娜朝下面一望,立刻認出來弗龍斯基,一种惊喜交集的奇异感情使她的心微微一動。他站定了,沒有脫下外衣,從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東西來。恰好在她走到樓梯當中的一剎那,他抬起眼睛,看見了她,他面部的表情罩上了一層困惑和惊惶的神色。她微微點了點頭,就走過去,听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她背后大聲叫他進來,以及弗龍斯基用平靜的、柔和的、沉著的聲調謝絕。
  安娜拿著照片簿轉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告訴他們,他是來問他們明天請一位剛到的名人吃飯的事的。
  “他怎樣也不肯進來。他真是一個怪人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補充說。
  基蒂漲紅了臉。她以為只有她才知道他為什么來這里,又為什么不肯進來。“他到了我家里,”她想,“沒有遇到我,猜想我一定在這里,但是他又不肯進來,因為他覺得太晚了,而且安娜又在。”
  大家交換了眼色,沒有說什么話,開始觀看安娜的照片簿。
  一個男子在九點半鐘去拜訪朋友,詢問關于計划中的宴會的細目,沒有進來,這本來沒有什么特別和奇怪的;但是他們卻都覺得奇怪。尤其安娜覺得奇怪和蹊蹺。
二十二

  當基蒂和她母親走上那燈火輝煌的,兩旁布滿鮮花,站立著穿紅上衣、搽了發粉的仆人的大樓梯的時候,舞會剛開始。從舞廳里傳來了好像是從蜂房傳來的、不絕的、不疾不徐的究n聲;當她們站在兩旁擺著花木的梯頂上,在鏡子面前最后整理她們的頭發和服裝的時候,她們听到舞廳里樂隊開始奏第一場華爾茲舞時小提琴的准确的、清晰的音調。一個穿便服的矮小老人,在另一面鏡子前理了理他兩鬢的白發,身上散發著香水的气味,在樓梯上碰見她們,讓開了路,顯然是在歎賞他所不認識的基蒂。一個沒有胡髭的青年,一個謝爾巴茨基老公爵稱為“花花公子”的社交青年,穿著敞開的背心,邊走邊整理他的雪白領帶,向她們鞠躬,走過去了之后又回轉來請求和基蒂跳一場卡德里爾舞1。因為第一場卡德里爾舞她已經答應了弗龍斯基,所以她答應和這位青年跳第二場。一個軍官,扣上他的手套,在門邊讓開路,一面撫摸著胡髭,一面在歎賞玫瑰色的基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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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卡德里爾舞是一种四人組成二對,包含六個舞式的舞蹈。
  雖然基蒂的服裝、發式和一切赴舞會的准備花了她許多勞力和苦心,但是現在她穿了一身套在淡紅襯裙上面罩上网紗的講究衣裳,這么輕飄這么隨便地走進舞廳,仿佛一切玫瑰花結和花邊,她的裝飾的一切細節,都沒有費過她或者她家庭片刻的注意,仿佛她生來就帶著网紗和花邊,頭梳得高高的,頭上有一朵帶著兩片葉子的玫瑰花。
  在走進舞廳之前,老公爵夫人,想要替她理好絲帶的皺褶的時候,基蒂稍稍閃開去。她覺得她身上的一切都該是生來完美的、优雅的、無須乎整理。
  這是基蒂最幸福的日子。她的衣裳沒有一處不合身,她的花邊披肩沒有嚲下一點,她的玫瑰花結也沒有被揉皺或是扯掉,她的淡紅色高跟鞋并不夾腳,而只使她愉快。金色的假髻密密層層地覆在她的小小的頭上,宛如是她自己的頭發一樣。她的長手套上的三顆鈕扣通通扣上了,一個都沒有松開,那長手套裹住了她的手,卻沒有改變它的輪廓。她的圓形領飾的黑天鵝絨帶特別柔軟地纏繞著她的頸項。那天鵝絨帶是美麗的;在家里,對鏡照著她的脖頸的時候,基蒂感覺得那天鵝絨簡直是栩栩如生的。別的東西可能有些美中不足,但那天鵝絨卻的确是美麗的。在這舞廳里,當基蒂又在鏡子里看到它的時候,她微笑起來了。她的赤裸的肩膊和手臂給予了基蒂一种冷澈的大理石的感覺,一种她特別喜歡的感覺。她的眼睛閃耀著,她的玫瑰色的嘴唇因為意識到她自己的嫵媚而不禁微笑了。當她還沒有跨進舞廳,走近那群滿身是网紗、絲帶、花邊和花朵,等待別人來請求伴舞的婦人——基蒂從來不屬于那群婦人——的時候,就有人來請求和她跳華爾茲舞,而且是一個最好的舞伴,跳舞界的泰斗,有名的舞蹈指導,標致魁梧的已婚男子,葉戈魯什卡·科爾孫斯基。他剛离開巴宁伯爵夫人,他是和她跳了第一場華爾茲舞的,于是,觀察著他的王國——就是說,已開始跳舞的几對男女——他看見了剛走進來的基蒂,就邁著舞蹈指導所獨有的那种特殊的、輕飄的步子飛奔到她面前,連問都沒有問她愿不愿意跳,他就伸出手臂抱住她的纖細腰肢。她朝周圍望望,想把扇子交給什么人,于是他們的女主人向她微笑著,接了扇子。
  “您准時來到了,多么好啊,”他對她說,抱住了她的腰,“遲到真是一种坏習气。”
  彎起她的左手,她把它搭在他的肩頭上,她那雙穿著淡紅皮鞋的小腳開始敏捷地、輕飄地、有節奏地合著音樂的拍子在光滑的鑲花地板上移動。
  “和您跳華爾茲舞簡直是一种休息呢,”他對她說,當他們跳華爾茲舞開頭的慢步的時候。“妙极了——多么輕快,多么precision1。”他向她說了他差不多對所有他熟識的舞伴都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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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准确。
  听了他的稱贊她笑了笑,越過他的肩頭繼續環顧著舞廳。她不像一個仿佛覺得舞廳里一切面孔都溶成了仙境般幻影的那樣初次跳舞的少女;她也不是一個舞得太多以致把舞廳里一切面孔都看熟了而且膩煩了的少女。她是介于兩者之間,她很興奮,但她也能夠沉著冷靜地去觀察周圍的一切。在舞廳的左角她看見社交界的精華聚在一起。那里有胸頸赤裸到不能再赤裸的美人麗姬,科爾孫斯基的妻子;有女主人;有克里溫的禿頭閃耀著,凡是有上流人的地方總可以找到他;青年人向那個方向眺望著,卻不敢走近前去;在那里,她的眼睛也看見了斯季瓦,看見了穿著黑天鵝絨衣裳的安娜的优美身姿和頭部。他也在那里。基蒂自從拒絕列文以后,就再也沒有看見過他。用她的遠視眼光,她立刻認出了他,甚至還覺察到他在看她。
  “再跳一回嗎?您不疲倦吧?”科爾孫斯基說,微微有些气喘了。
  “不,謝謝您!”
  “我送您到哪里去呢?”
  “卡列宁夫人來了,我想……送我到她那里去吧。”
  “遵命。”
  于是科爾孫斯基放慢腳步跳著華爾茲舞一直向左角的人群舞去,一面不斷地在說:“Pardon,mesdames,pardon,parBdon,mesdames.”1于是穿過花邊、网紗和絲帶的海洋航行著,沒有触動一根羽毛,他急劇地旋轉著他的舞伴,以致她那穿著薄薄的、透明長襪的纖柔腳踝露了出來,而把她的裙裾展成扇形,遮蓋了克里溫的兩膝。科爾孫斯基鞠著躬,整了他的敞開的襯衣胸襟,就挽著她到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那里去。基蒂滿臉漲紅,把她的裙裾從克里溫的膝上拉開,于是,微微有點暈眩地向周圍望著,尋找安娜。安娜并不是穿的淡紫色衣服,如基蒂希望的,而是穿著黑色的、敞胸的天鵝絨衣裳,她那看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長著細嫩小手的圓圈的臂膀全露在外面。衣裳上鑲滿威尼斯的花邊。在她頭上,在她那烏黑的頭發——全是她自己的,沒有攙一點儿假——中間,有一個小小的三色紫羅蘭花環,在白色花邊之間的黑緞帶上也有著同樣的花。她的發式并不惹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只是常常披散在頸上和鬢邊的她那小小的執拗的發鬈,那增添了她的嫵媚。在她那美好的、結實的脖頸上圍著一串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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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對不起,太太們,對不起,對不起,太太們。
  基蒂每天看見安娜;她愛慕她,而且常想像她穿淡紫色衣服的模樣,但是現在看見她穿著黑色衣裳,她才感覺到她從前并沒有看出她的全部魅力。她現在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現在她才了解安娜可以不穿淡紫色衣服,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人總是蓋過服裝,她的衣服在她身上決不會惹人注目。她那鑲著華麗花邊的黑色衣服在她身上就并不醒目;這不過是一個框架罷了,令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單純、自然、优美、同時又快活又有生气。
  她站著,像平常一樣把身子挺得筆直,而當基蒂走進這一群的時候,她正在跟主人說話,她的頭微微轉向他。
  “不,我不苛責,”她答复某個問題說,“雖然我還不大清楚那件事,”她繼續說,聳了聳肩膀,就立刻浮上溫柔的庇護的微笑轉向基蒂。用急速的、女性的瞥視,她打量著基蒂的服裝,把頭點了一點——輕微到差不多看不見,但是基蒂卻理會到了——對她的裝飾和容貌表示贊許之意。“你跳到這房間里來了,”她補充說。
  “這是我最忠實的助手,”科爾孫斯基說,向他以前還未曾見過面的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鞠躬。“公爵小姐使舞會生色不少呢。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跳一場華爾茲舞吧。”他說,彎了彎腰。
  “哦,你們認識嗎?”他們的主人問。
  “有什么人我們不認識呢?我妻子和我像白狼一樣,人人都認識我們呢,”科爾孫斯基回答。“跳一場華爾茲舞吧,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
  “如果可能不跳的話,我還是不跳吧,”她說。
  “但是今晚是不可能的,”科爾孫斯基回答。
  正在那一瞬間,弗龍斯基走上前來。
  “哦,今晚既然不能不跳,那么我們就開始吧,”她說,不理睬弗龍斯基在向她鞠躬,她急速地把她的手搭在科爾孫斯基的肩上。
  “她為什么不滿意他呢?”基蒂想,看出了安娜是存心不向弗龍斯基回禮。弗龍斯基走到基蒂面前去,向她提起第一場卡德里爾舞的事,而且表示他這么久沒有去看她,覺得很抱歉。基蒂一邊贊賞地注視著安娜跳華爾茲,一邊在听他的話。她期望他要求和她跳華爾茲,但是他竟沒有這樣做,她惊异地望著他。他微微紅了臉,連忙請求和她跳華爾茲,但是他剛把手挽住她的腰,邁出第一步的時候,音樂就突然停止了。基蒂凝視著他那和她挨得那么近的臉,這沒有得到他反應的情意綿綿的凝視,在以后好久——好几年以后——還使她為了這場痛苦的羞辱而傷心。
  “Pardon,Pardon!1華爾茲,華爾茲!”科爾孫斯基從這房間的另一端叫著,抓住了他最先碰到的一位年輕小姐,就開始跳起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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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對不起,對不起!
二十三

  弗龍斯基和基蒂繞著房間跳了好几次華爾茲。跳完華爾茲以后,基蒂走到她母親面前去,她還沒有來得及和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說上几句話,弗龍斯基就又走來請她跳第一場卡德里爾舞。在跳卡德里爾舞時,沒有說什么意味深長的話,他們只斷斷續續地談著科爾孫斯基夫婦——他詼諧地把他們描繪成可愛的四十歲的小孩,談著未來的公共劇場,只有一次,當他和她談起列文,問他還在不在,而且補充說他很喜歡他的時候,談話才触動了她的心。但是基蒂對于卡德里爾舞并沒有抱著很大期望。她揪著心期待著瑪佐卡舞。她想一切都得在跳瑪佐卡舞時決定。他在跳卡德里爾舞時沒有要求和她跳瑪佐卡舞,這事實并沒有扰亂了她。她相信她准會和他跳瑪佐卡舞,像在以前的舞會上一樣,因此她謝絕了五個青年,說她已經和別人約好了跳瑪佐卡舞。整個舞會,直到最后一場卡德里爾舞,在基蒂看來都好像一种歡樂的色彩、音響和動作的幻境。她只在感覺得太疲倦了,要求休息的時候,這才停下來。但是當她正在和一個她無法拒絕的討厭的青年跳最后一場卡德里爾舞的時候,她偶然做了弗龍斯基和安娜的vis-a-vis1。她從晚會開始以后就沒有遇見過安娜,而現在她突然又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了。她在她身上著出了她自己那么熟悉的那种由于成功而產生的興奮神情;她看出安娜因為自己引起別人的傾倒而陶醉。她懂得那种感情,懂得它的征候,而且在安娜身上看出來了;看出了她眼睛里的顫栗的、閃耀的光輝,不由自主地浮露在她嘴唇上的那种幸福和興奮的微笑,和她的動作的雍容优雅、准确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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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對舞者。
  “誰使得她這樣的呢?”她問自己。“大家呢,還是一個人?”和她跳舞的那位困窘的青年講話亂了頭緒,她也不給他提詞,她表面上服從著科爾孫斯基的號令,他先叫大家繞個grandrond1,然后拖成一條chaine2,同時她卻盡量觀察著,她的心越來越痛了。“不,使她陶醉的不是眾人的贊賞,而是一個人的崇拜。而那一個人是……難道是他嗎?”每次他和安娜說話的時候,喜悅的光輝就在她眼睛里閃耀,幸福的微笑就彎曲了她的朱唇。她好像在抑制自己,不露出快樂的痕跡,但是這些痕跡卻自然而然地流露在她的臉上。“但是他怎樣呢?”基蒂望了望他,心中充滿了恐怖。在基蒂看來那么明顯地反映在安娜的臉上的東西,她在他的臉上也看到了。他那一向沉著堅定的態度和他臉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到哪里去了呢?現在每當他朝著她的時候,他就微微低下頭,好像要跪在她面前似的,而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順服和恐懼的神情。“我不愿得罪你,”他的眼光好像不時地說,“但是我又要拯救自己,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呢。”他臉上流露著,一种基蒂以前從來不曾見過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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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大圈。
  2法語:鏈條。

  他們在談著共同的熟人,談論著最無關緊要的話,但是在基蒂看來,好像他們說的每句話都在決定著他們和她的命運。而奇怪的就是實際上他們雖然在談論著伊万·伊万諾維奇的法語講得多么可笑,以及葉列茨基小姐怎樣可以選擇到更佳的配偶,但是這些話對于他們卻有著重要的意義,而且他們也正如基蒂一樣地感覺到了。整個舞會,整個世界,在基蒂心中一切都消失在煙霧里了。只是她所受的嚴格的教養支持著她,強迫她做別人所要求她的一切,就是跳舞、應酬、談話、甚至微笑。但是在跳瑪佐卡舞之前,當他們開始排好椅子,而几對舞伴正從小房間走進大廳來的時候,一种失望和恐怖的時刻臨到了基蒂身上。她拒絕了五個請她伴舞的人,而現在她卻沒有跳瑪佐卡舞的舞伴了。她連被人請求伴舞的希望都沒有了,因為她在社交界是這樣成功,誰都不會想到她直到現在還沒有人約好和她跳舞。她想對她母親說她身体不舒服,要回家去,但是她又沒有力量這樣做。她的心碎了。
  她走到小客廳盡頭,頹然坐在安樂椅里。她的薄薄的、透明的裙子像一團云一樣環繞著她的窈窕身軀;一只露出的、纖細柔嫩的少女的手臂無力地垂著,沉沒在她的淡紅色裙腰的皺襞里;在另一只手里她拿著扇子,用迅速的、急促的動作扇著她的燥熱的臉。雖然她好像一只蝴蝶剛停在葉片上,正待展開彩虹般的翅膀再向前飛,但她的心卻被可怕的絕望刺痛了。
  “也許我誤會了,也許不是那樣吧?”于是她又回想著她所目擊的一切。
  “基蒂,怎么回事?”諾得斯頓伯爵夫人悄悄地踏著地毯走到她面前,說。“我不明白呢。”
  基蒂的下唇顫栗起來了,她急速地立起身來。
  “基蒂,你不去跳瑪佐卡舞嗎?”
  “不,不,”基蒂用含淚的顫栗聲音說。
  “他當著我的面請她跳瑪佐卡舞,”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說,知道基蒂會懂得“他”和“她”指的是“誰”。“她說:‘哦,您不和謝爾巴茨基公爵小姐跳嗎?’”
  “啊,与我無關呢!”基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誰也不了解她的處境,誰也不知道她昨天剛拒絕了一個她也許熱愛的男子,而且她拒絕他完全是因為她輕信了另一個。
  諾得斯頓伯爵夫人找到和她一道跳瑪佐卡舞的科爾孫斯基,叫他去請基蒂伴舞。
  基蒂加入第一組跳舞,她慶幸她可以不要講話,因為科爾孫斯基不停地奔走著指揮著他的王國。弗龍斯基和安娜差不多就坐在她對面。她用遠視的目光望著他們,當大家跳到一處來的時候,她就逼近地觀察他們,而她越觀察他們,她就越是确信她的不幸是确定的了。她看到他們感覺得在這擠滿了人的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弗龍斯基一向那么堅定沉著的臉上,她看到了一种使她震惊的、惶惑和順服的神色,好像一條伶俐的狗做錯了事時的表情一樣。
  安娜微笑起來,而她的微笑也傳到了他的臉上。她漸漸變得沉思了,而他也變得嚴肅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基蒂的眼光引到安娜的臉上。她那穿著朴素的黑衣裳的姿態是迷人的,她那戴著手鐲的圓圓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挂著一串珍珠的結實的脖頸是迷人的,她的松亂的鬈發是迷人的,她的小腳小手的优雅輕快的動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麗的臉蛋是迷人的,但是在她的迷人之中有些可怕和殘酷的東西。
  基蒂比以前越來越歎賞她,而且她也越來越痛苦。基蒂感覺得自己垮了,而且她的臉上也顯露出這一點來。當弗龍斯基跳瑪佐卡舞時碰見她的時候,他沒有立刻認出她來,她的模樣大變了。
  “多愉快的舞會啊!”他對她說,只是為了應酬一下。
  “是的,”她回答。
  瑪佐卡舞跳到一半的時候,重复跳著科爾孫斯基新發明的复雜花樣,安娜走進圓圈中央,挑選了兩個男子,叫了一位太太和基蒂來。基蒂走上前去的時候恐懼地盯著她。安娜眯縫著眼睛望著她,微笑著,緊緊握住她的手,但是注意到基蒂只用絕望和惊异的神情回答她的微笑,她就扭過臉去不看她,開始和另一位太太快活地談起來。
  “是的,她身上是有些异樣的、惡魔般的、迷人的地方,”
  基蒂自言自語。
  安娜不打算留在這里晚餐,但是主人開始挽留她。
  “得了,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科爾孫斯基說,把她的露出的手臂挽到他的燕尾服的袖子底下,“我打算大大地來一次科奇里翁1舞呢!Unbijou!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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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科奇里翁舞是卡德里爾舞的一种變种。
  2法語:迷人呀。

  他慢慢地向前移動,竭力想拉她一道走。他們的主人贊許地微笑著。
  “不,我不能在這里久留了,”安娜微笑著回答,雖然她臉上帶著微笑,但是科爾孫斯基和主人從她的堅定的聲調里都听出來她是留不住的了。
  “不,實在說,我在莫斯科你們的舞會上跳的舞比我在彼得堡整整一冬天跳的還要多呢,”安娜說,回頭望著站在她旁邊的弗龍斯基。“我動身之前得稍稍休息一下。”
  “那么您明天一定要走嗎?”弗龍斯基問。
  “是的,我打算這樣,”安娜回答,好像在惊异他的詢問的大膽;但是當她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中的壓抑不住的、戰栗的光輝和她的微笑使他的心燃燒起來了。
  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沒有留下用晚餐,就回家去了。
二十四

  “是的,我是有些令人討厭的可憎的地方,”當列文從謝爾巴茨基家出來,向他哥哥的寓所走去的時候,他想。“我落落寡合。這是驕傲,人家說。不,我并不驕傲。假使我有點驕傲,我就不會使自己落到那种地步了,”他想像著弗龍斯基,他幸福、善良、聰明而又沉著,決不會陷于像他今晚所處的那种可怕的境地。“是的,她一定會挑選他。這是一定的,我不能埋怨誰,也沒有什么好埋怨的。都是我自己不好。我有什么權利以為她愿意和我結成終身伴侶呢?就是什么人,我算個什么?是一個誰都不需要、對于誰都沒有用處的一無可取的人呀。”于是他回想起他哥哥尼古拉,愉快地沉浸在這种回憶里。“他說世上的一切都是污穢丑惡的,這話不是很對嗎?我們對于尼古拉哥哥的判斷未必很公平吧?自然,照普羅科菲——他只看見他穿著破大衣,帶著醉意——的觀點看來,他是一個讓人看不起的人;但是我所知道的他的确兩樣一點。我了解他的心靈,而且知道我和他很相像。而我竟沒有去探望他,倒來赴宴,到這里來了。”列文走到路燈下,看了看寫在袖珍簿上的他哥哥的住址,于是雇了輛馬車。在赴他哥哥寓所的長途中,列文歷歷在目地回憶著他所熟知的他哥哥尼古拉一生中的一切事件。他想起他哥哥在大學時代和在畢業后的一年中間,怎樣不顧同學們的譏笑,過著修道士一般的生活,嚴格地遵守一切宗教儀式、祭務和齋戒,避免各种各樣的歡樂,尤其是女色;后來,他又怎樣突然變得放蕩起來,他交結上一班最坏的人,沉溺于荒淫無度中。隨著他想起了他虐待小孩那樁不名譽的事件:他從鄉下帶了一個小孩來撫養,在盛怒之下,這么凶狠地毆打了他,以致由于他非法毆傷人而受到控告。他又回憶起他和一個騙子的糾葛,他輸給那騙子一筆錢,付了一張支票,過后他又把他告了,告發他欺騙了他(謝爾蓋·伊万諾維奇替他付的就是這筆錢)。接著他又想他怎樣為了在街上扰亂公共秩序而在拘留所里關過一夜。他想起他為了沒有分給他應得的一份他母親的遺產而企圖控告他的長兄謝爾蓋·伊万諾維奇那件可恥的訴訟,和以后他到西部地方任職的時候,為了毆打當地長老而受了審判最后那樁不名譽的事件……這一切都是叫人十分厭惡的,但是列文并不覺得那么厭惡,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經歷,不了解他的心腸的人們所必然會感覺到的那樣。
  列文想起了當尼古拉在虔敬的時期,齋戒,修道和禮拜的時期,當他求助于宗教來抑制他的情欲的時候,大家不但不鼓勵他,反而都譏笑他,連列文自己也在內。他們打趣他,叫他“諾亞”1,“和尚”,等到他變得放蕩起來的時候,誰也不幫助他,大家都抱著恐怖和厭惡的心情避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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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見《圣經·舊約·創世記》。上帝因人類犯罪而發洪水毀滅了全人類,只有諾亞和他一家人在方舟中得救。
  列文覺得,不管他哥哥尼古拉的生活怎樣丑惡,在他的靈魂中,在他的靈魂深處卻并不比輕視他的人們坏多少。他生來具有放蕩不羈的气質,而且才智有限,這并不是他的過錯。而他始終是想做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他,毫不隱瞞,我要使得他也毫不隱諱地說話,我要向他表示我愛他,因此也了解他。”當列文在將近十一點鐘抵達他寫下地址的那個旅館的時候,他暗自下了決心。
  “在樓上十二號和十三號,”門房回答列文的詢問。
  “在家嗎?”
  “准在家。”
  十二號的門半開著,從里面一線燈光中飄浮出來廉价的劣等煙草的濃霧,傳來列文所不熟悉的聲音;但是他立刻听出來他哥哥在那里;他听見他的咳嗽聲。
  當他走進門口的時候,那不熟悉的聲音在說:
  “那全靠辦事有多么精明和熟練來決定。”
  康斯坦丁·列文朝門里面望了一眼,看見說話的是一個穿著短外衣、頭發濃密的青年,還有一個穿著沒有翻領也沒有套袖1的毛布連衣裙的麻臉女人坐在沙發上,卻看不見他哥哥。康斯坦丁想到他哥哥和那么一些奇怪的人一起生活,心里感到劇烈的創痛。沒有誰听到他的腳步聲,康斯坦丁脫下套鞋,听見那位穿著短外衣的先生在說些什么。他在談某种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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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當時上流社會的婦女在領子和衣袖上總是圍著一些白色的東西。
  “哦,該死的特權階級,”他哥哥的聲音回答,咳嗽了一聲。“瑪莎!給我們拿晚飯來,并且拿點酒來,如果還有剩的話;要不然就出去買去。”
  那女人起身,走到隔斷外面,看見了康斯坦丁。
  “有一位先生,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她說。
  “您找什么人?”尼古拉·列文的聲音生气地說。
  “是我,”康斯坦丁·列文回答,向亮處走來。
  “我是誰?”尼古拉的聲音更加生气地說。可以听到他急忙地起身,絆了什么東西的聲音;列文在門對面看到他哥哥那雙吃惊的大眼睛和那高大瘦削的佝僂身材,那樣子,他是那么熟悉,但那怪相和病態卻又使他惊訝。
  他比三年前康斯坦丁·列文最后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更消瘦了。他穿著一件短外衣,他的手和寬大的骨骼似乎越發大了。他的頭發變得稀疏了,那和以往一樣挺直的胡髭遮到嘴唇上,那和以往一樣的眼睛奇异和天真地凝視著來客。
  “噢,科斯佳1!”他突然叫道,認出了他弟弟,他的眼睛喜悅得閃著光輝。但是就在那一瞬間他回頭望著那青年,把他的脖頸和頭痙攣地動了一下,好像領帶勒痛了他似的,這种動作康斯坦丁是那么熟悉;于是一种异樣的表情,狂暴、痛苦、殘酷的表情浮露在他的憔悴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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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科斯佳是康斯坦丁的小名。
  “我給你和謝爾蓋·伊万內奇寫了信,說我不認識你們,也不想認識你們。你有什么事?你們有什么事?”
  他完全不像康斯坦丁想像的那樣。康斯坦丁·列文想到他的時候,把他性格中最坏而又最討厭的部分,就是使人難以和他相處的地方忘記了,而現在,當他見了他的面,特別是看見了他的頭的痙攣動作的時候,他就想起這一切來。
  “我來看你并沒有什么事,”他畏怯地回答。“我只是來看看你。”
  他弟弟的畏怯顯然使尼古拉軟化了。他的嘴唇顫抖著。
  “哦,這樣嗎?”他說。“那么,進來,請坐。要吃晚飯嗎?瑪莎,拿三份晚飯來。不,停一停。你知道這位是誰嗎?”他指著那位穿短外衣的先生,向他弟弟說,“這是克里茨基先生,從我在基輔的時候起就是我的朋友,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他,自然,受到警察的迫害,因為他不是坏人。”
  于是他依照慣常的習癖向房間里每個人環顧了一下。看見站在門邊的女人要走的樣子,他向她叫道,“等一等,我說。”帶著康斯坦丁熟悉的他那种不善辭令、語無倫次的樣子,他向大家又環顧了一下,就開始對他弟弟說起克里茨基的經歷來:他怎樣為創辦貧寒大學生互助會和星期日學校而被大學開除;1他后來怎樣在國民學校當教員,以及他怎樣又被那里赶走,后來還吃了一場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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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星期日學校是為工厂的工人舉辦的學校。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革命者把星期日學校看做“到民間去”的一种形式。一八七四年警務部長巴林伯爵向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遞呈了報告《革命宣傳在俄國的胜利》,星期日學校就受到嚴厲的監視。許多大學生因為參加星期日學校的工作而被大學開除。
  “你是基輔大學的嗎?”康斯坦丁·列文對克里茨基說,為的是要打破隨之而來的難堪的沉默。
  “是,我是基輔大學的,”克里茨基生气地回答,他的臉色變得陰沉了。
  “這個女人,”尼古拉·列文打斷他,指著她說。“是我生活的伴侶,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我把她從妓院領出來的,”他這么說時又扭動了一下脖子。“但是我愛她而且尊敬她,誰想要同我來往,”他補充說,提高聲調,皺起眉頭,“我就請求他愛她而且尊敬她。她就和我的妻子一樣,反正是一樣。這樣你現在就明白你在同什么人交往了。要是你以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那么好,你就給我出去。”
  他的眼光又搜索般地在所有的人身上掃過。
  “我為什么會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呢,我不明白。”
  “那么,瑪莎,叫他們開晚飯來:三份,伏特加和葡萄酒……不,等一等……不,沒有關系……去吧。”
二十五

  “你看,”尼古拉·列文繼續說,皺緊眉頭,抽搐著。要考慮怎樣說怎樣做,在他顯然是困難的。“這里,你看……”他指著用繩子捆起來放在房間角落里的一束鐵條。“你看到那個嗎?那就是我們正在著手進行的新事業的開端。這是一個生產協會……”
  康斯坦丁差不多沒有听他說話。他凝視著他的病態的、患肺病的臉孔,越來越替他難過了,他不能強迫自己听他哥哥說的關于協會那一套話。他看出來這個協會不過是個救生圈,使他不至于自暴自棄罷了。尼古拉·列文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資本家壓榨工人。我們的工人和農民擔負著全部勞動的重擔,而且他們的境地是,不管他們做多少工,他們還是不能擺脫牛馬一般的狀況。勞動的全部利潤——他們本來可以靠這個來改善他們的境遇,獲得空余的時間,并且從而獲得受教育的机會的——全部剩余价值都被資本家剝奪去了。而社會就是這樣构成的:他們的活儿干得越多,商人和地主的利潤就越大,而他們到頭來還是做牛馬。這种制度應當改變,”他說完了話,就詢問般地望著他弟弟。
  “是的,當然,”康斯坦丁說,望著浮泛在他哥哥突出的顴骨上的紅暈。
  “所以我們創設了一個鉗工勞動組合,在那里一切生產和利潤和主要的生產工具都是公有的。”
  “那個勞動組合將設在什么地方呢?”康斯坦丁·列文問。
  “在喀山省沃茲德列姆村。”
  “可是為什么設在村里呢?在村里,我想,要做的工作本來就夠多的了。為什么鉗工勞動組合設在村里?”
  “為的是農民還跟以前一樣是奴隸,這就是你和謝爾蓋·伊万諾維奇不愿意人家努力把他們從奴隸狀態中解放出來的緣故,”尼古拉·列文說,被他的反問激怒了。
  康斯坦丁·列文歎了口气,同時朝這陰暗齷齪的房間環顧著。這聲歎息似乎更把尼古拉激怒了。
  “我知道你和謝爾蓋·伊万內奇的貴族觀點,我知道他把全部智力都用在為現存的罪惡辯護上。”
  “不,你為什么要談起謝爾蓋·伊万內奇?”列文微笑著說。
  “謝爾蓋·伊万內奇?我告訴你為什么吧?”尼古拉·列文提起謝爾蓋·伊万諾維奇的名字就突然尖叫起來。“我來告訴你吧……但是講有什么用呢?只有一件事……你為什么到我這里來,你輕視這种事,那也听你的便,——走吧,看上帝份上走吧!”他尖叫著,從椅上站起來。“走吧,走吧!”
  “我一點也不輕視,”康斯坦丁·列文畏怯地說。“我甚至也不想爭辯。”
  正在這時,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回來了。尼古拉·列文忿怒地朝她望著。她連忙走上他面前去,耳語了一句什么。
  “我身体不好,我變得容易冒火,”尼古拉·列文說,稍稍鎮靜了一點,痛苦地呼吸著。“你和我談論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和他的論文。那是一派胡言,謊話連篇,自欺欺人。一個絲毫不懂正義的人怎樣可以寫關于正義的文章呢?您讀過他的論文嗎?”他問克里茨基,又在桌旁坐下,推開撒滿半桌的紙煙,以便騰出地位來。
  “我沒有讀過。”克里茨基陰郁地回答,顯然不愿參加這場談話。
  “為什么沒有?”尼古拉·列文現在又遷怒于克里茨基了。
  “因為我覺得用不著把時間浪費在那上面。”
  “啊,對不起,你怎么知道是浪費時間呢?那篇論文對許多人來說是太深奧了——就是說,他們領會不了。但是在我,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看透了他的思想,而且我知道它的毛病在哪里。”
  大家都默不作聲,克里茨基從容不迫地站起來,拿起帽子。
  “您不吃晚飯嗎?好的,再見!明天和鉗工一同來。”
  克里茨基剛走出去,尼古拉·列文就微笑著,使著眼色。
  “他也不怎么好呢,”他說。“我自然知道……”
  但是正在這時克里茨基在門口叫他……
  “您還有什么事?”他說,走到走廊他那里去。剩下列文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一道,他就向她說話。
  “您和我哥哥在一起很久了嗎?”他對她說。
  “是的,一年多了。他的身体坏得很,他喝酒喝得很多,”
  她說。
  “可是……他喝什么呢?”
  “喝伏特加,這對于他很不好呢。”
  “難道很多嗎?”列文低語著。
  “是的,”她說,畏怯地朝門邊望著,尼古拉·列文在那里出現了。
  “你們在談什么?”他說,皺著眉,他的惊惶的眼光從一個人身上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什么事呢?”
  “啊,沒有什么,”康斯坦丁惶惑地回答。
  “啊,要是你不愿意說,就不說吧。不過你跟她沒有什么可談的。她是一個娼妓,而你是一位紳士,”他說,扭動了一下脖子。
  “你全明白;我知道,你全估量過了,而且用怜憫的眼光來看我的缺點,”他又提高聲音說。
  “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又走到他面前去耳語。
  “哦,好的,好的!……可是晚飯怎樣了呢?噢,來了?”他說,看見端著盤子的茶房。“這里,擺在這里,”他气憤地說,立刻拿了伏特加酒,斟了一滿杯,貪饞地喝了下去。“要喝一杯嗎?”他向他弟弟說,馬上變得快活起來了。“哦,不要再講謝爾蓋·伊万內奇了吧。無論如何,我看見你很高興。不管怎樣說,我們不是外人。來,喝一杯吧。告訴我你在做些什么,”他繼續說,貪饞地咀嚼著一片面包,又斟滿了一杯。
  “你過得怎樣呢?”
  “我還跟從前一樣一個人住在鄉下。我忙著經營農業,”康斯坦丁回答,吃惊地注視著他哥哥又吃又喝的饞相,卻又竭力裝做沒有看見的樣子。
  “你為什么不結婚呢?”
  “沒有机會,”康斯坦丁回答,微微漲紅了臉。
  “為什么沒有?對于我……一切都完了!我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但是這我已經說過,而我還是要說,假使我的那份財產在我需要的時候給了我的話,我的整個生活就會變得完全不同了。”
  康斯坦丁赶緊改變話題。
  “你知道你的万紐什卡在波克羅夫斯科耶我的賬房做辦事員嗎?”
  尼古拉扭動了一下脖子,沉沒在深思里了。
  “是的,把波克羅夫斯科耶現在的情形告訴我吧。房子還是老樣子嗎,還有樺樹和教室呢?園丁菲利普,他還活著嗎?我簡直終生忘不了那亭子和沙發啊!留心房子里不要有一點變動,赶緊結婚,使一切都恢复原來的模樣。這樣我一定來看你,要是你的妻子人也很好的話。”
  “現在就來吧,”列文說。“我們將安排得多么愜意呵!”
  “要是我知道一定不會遇見謝爾蓋·伊万內奇,我就來看你。”
  “你不會在那里遇到他,我完全不依賴他生活。”
  “是的,但是不管你怎么說,你總得在我和他兩人中間選擇一個,”他說,膽怯地盯著他弟弟的面孔。這膽怯的樣子打動了康斯坦丁。
  “假使你愿意听听我在這方面的真心話,我告訴你,在你和謝爾蓋·伊万內奇的爭論中我對任何一方都不偏不向。你們兩方都不對。你的不對是在表面上,而他是在內心里。”“噢,噢!你明白了,你明白了嗎?”尼古拉快活地叫道。
  “但是我個人更重視和你的友誼。因為……”
  “為什么,為什么?”
  康斯坦丁不能夠說他重視這個是因為尼古拉是不幸的,需要友情。但是尼古拉知道這正是他要說的話,于是愁眉緊鎖,又拿起伏特加酒瓶來。
  “夠了,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伸出她那肥胖的、赤裸的胳臂去拿酒瓶。
  “別管!別糾纏不休!我要打你啦!”他叫著。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流露出柔和溫厚的微笑,感動得尼古拉也露出笑容,她拿到了酒瓶。
  “你以為她什么都不懂嗎?”尼古拉說。“她比我們任何人都懂得多。她不是真的有些善良可愛的地方嗎?”
  “您以前從來沒有到過莫斯科嗎?”康斯坦丁對她說,只是為了找點話說而已。
  “你可不要和她客气。這會嚇慌她。除了那位因為她要脫离妓院而審問過她的保安官以外,再也沒有人對她這樣客气地說過話。天啊,這世界上多么沒有意思啊!”他突然叫道。
  “這些新机關,這些保安官、縣議會,這一切是多么可惡啊!”
  于是他開始詳細敘述他和新机關的沖突。
  康斯坦丁·列文傾听著他的話,在否定一切公共机關這點上,他和他哥哥是抱著同感的,而且他自己也常常說的,但是現在從他哥哥嘴里說出來,他就感覺得不愉快了。
  “到陰間我們就會明白這一切的,”他開玩笑地說。
  “到陰間?噢,我不喜歡什么陰間!我不喜歡,”他說,他那吃惊的怪异的眼光緊盯著他弟弟的臉。“人總以為逃脫一切卑鄙齷齪——不論是自己的或別人的——是一件快事,但我卻怕死,非常怕死。”他顫抖著。“喝點什么吧。你喜歡香檳嗎?或者我們到什么地方去走走?我們到茨岡那里去吧!你知道我變得非常愛好茨岡和俄國歌曲呢。”
  他說話語無倫次了,東一句西一句的。康斯坦丁靠著瑪莎的幫助,總算勸阻住他沒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而把他安頓到床上,他已經爛醉如泥了。
  瑪莎答應有事的時候就寫信給康斯坦丁,并且勸尼古拉·列文到他弟弟那里去住。
二十六

  康斯坦丁·列文早晨离開莫斯科,傍晚就到了家。一路上他在火車里和鄰座的旅客談論著政治和新筑的鐵路,而且,像在莫斯科時的情形一樣,他因為自己思路混亂,對自己不滿,和某种羞恥心情而感到苦惱。但是當他在自己家鄉的車站下了車,看見了他那翻起外衣領子的獨眼車夫伊格納特的時候;當他在車站的朦朧燈光下看見他的墊著毛毯的雪橇,他的系住尾巴、套上帶著鈴鐺和纓絡的馬具的馬的時候;當車夫伊格納特一面把他的行李搬上車來,一面告訴他村里的消息,告訴他包工頭來了,帕瓦養了小牛的時候,——他才感覺到他的混亂心情漸次澄清,而羞恥和對自己不滿的心情也正在消失。他一看見伊格納特和馬就這樣感覺到了;但是當他穿上給他帶來的羊皮大衣,裹緊身子坐在雪橇里,驅車前進,一路上想著擺在面前的村里的工作,凝視著拉邊套的馬(那曾經做過乘騎的,現在雖然衰老了,但始終是一匹頓河產的剽悍的駿馬)的時候,他開始用完全不同的眼光來看他所遭遇到的事情了。他感到自在起來,不再作分外之想了。他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要變得比從前更好一些。第一,他下決心從此不再希望結婚能給予他罕有的幸福,因此也不再那么輕視他現有的東西。第二,他再也不讓自己沉溺于卑劣的情欲中,在他決心求婚的時候,回想起過去的情欲曾經使他那么苦惱。接著又想起他哥哥尼古拉,他暗自下了決心再不讓自己忘記他,他將跟蹤他,不要不知他的去向,這樣,在他遭到不幸的時候就可以隨時幫助他。他感覺得,那事不久就要發生了。接著,他哥哥講到關于共產主義那一番話,他听的時候根本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現在卻使他思考起來了。他認為經濟改革是無稽之談;但是他始終覺得他自己的富裕和農民的貧困兩相比較是不公平的,現在他下決心為了使自己心安起見,雖然他過去很勤勞而且生活過得并不奢侈,但是他以后要更勤勞,而且要自奉更儉朴。這一切在他看來是那么容易實行,以致他一路上都沉浸在最愉快的幻想中。怀著對更美好的新生活的愉快的希望,他在晚上八點多鐘到了家。
  房子前面小廣場上的積雪被他的老乳母,現在在他家做女管家的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寢室窗子里的燈光照耀著,她還沒有睡。庫茲馬被她叫醒了,赤著腳半睡不醒地跑出來,跑到台階上。一只塞特爾种母獵犬拉斯卡,也跳了出來,差一點把庫茲馬絆倒,它吠叫著,挨著列文的膝頭跳躍著,想把它的前爪放到他的胸脯上,卻又不敢那樣。
  “您這么快就回來了,老爺!”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
  “我想家呢,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作客固然不錯,但是在家里更好,”他回答,走進書房。
  書房被拿進去的蜡燭慢慢地照亮了。各种熟悉的物件顯露在眼前:鹿角、書架、鏡子、早就該修理的裝著通風口的火爐、他父親的沙發、大桌子、擺在桌上的一本攤開的書、破煙灰碟、一本有他的筆跡的抄本。當他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一剎那間怀疑襲上他的心頭,他對夢想了一路的建立新生活的可能性怀疑起來了。他的生活的這一切痕跡好像抓住了他,對他說:“不,你不會离開我們,你不會變成另外的樣子,你還會和從前一樣的:老是怀疑,永遠不滿意自己,徒勞無益地妄想改革,結果總是失敗,永遠憧憬著你不會得到、而且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這些東西就是對他這樣說的,但是他心里的另一种聲音卻對他說不應當墨守成規,要盡力而為。听從了這聲音,他走到放著一對兩普特重的啞鈴的角落里去,像運動員似地舉起它們,竭力使自己振作起來。門外有腳步聲,他急忙放下啞鈴。
  管家走進來,說謝謝上帝,一切都很好;但是報告說蕎麥在新烘干机里稍稍烘焦了一點。這個消息激怒了列文。新烘干机是列文設計的,而且一部分還是他發明的。管家一向反對烘干机,而現在宣告蕎麥被烘焦了,就帶著被壓抑著的幸災樂禍心情。列文堅信如果蕎麥被烘焦了,那也只是因為沒有采取他的辦法,這他曾經叮囑了几百次。他惱了,責備起管家來。但是有件重大喜事:帕瓦,他在展覽會用高价買來的一頭良种的、頂貴重的母牛,養了小牛了。
  “庫茲馬,把羊皮大衣給我。你吩咐人拿一盞燈籠來。我要去看看它,”他對管家說。
  飼養貴重母牛的牛棚就在房子后面。穿過院落,經過紫丁香樹下的雪堆,他走到牛棚。當凍住的門打開的時候,一股熱烘烘的牛糞气味扑鼻而來,那群母牛,看到未見慣的燈籠的光都惊駭起來,在新鮮稻草上騷動起來。他瞧見那頭荷蘭牛的寬闊、光滑、有黑白花的背脊。牡牛別爾庫特套著鼻環臥在那里,好像要站起來的模樣,但是又改變了主意,僅僅在他們經過它身邊時噴了兩下鼻息。紅美人儿帕瓦,大得像河馬一樣,背向他們,護著小牛不讓他們看到,一面在它身上到處嗅著。
  列文走進牛棚,審視著帕瓦,把紅白花小牛扶起來,使它用細長的、蹣跚的腿站穩。焦急不安的帕瓦正要吼叫起來,但是當列文把小牛推到它身邊的時候,它這才安下心來,沉重地舒了一口气,開始用粗糙的舌頭舐它。小牛摸索著,把鼻子伸到母親的乳房下,搖著尾巴。
  “拿燈來,費奧多爾,這邊,”列文說,打量著小牛。“像母親!雖然毛色像父親;但是那沒有什么。好极了。腰又長又寬。瓦西里·費奧多洛維奇,它不是很出色嗎?”他對管家說,由于他喜歡這頭小牛的緣故,關于蕎麥的事,他已經完全饒恕他了。
  “它怎么會不好呢?啊,包工頭謝苗在您走后第二天就來了。我們得雇下他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管家說。
  “机器的事我已經告訴您了。”
  單是這個問題就使列文陷入繁瑣的農務中,那農務是規模宏大,而又极其复雜的。他從牛棚一直走到賬房,跟管家和包工頭謝苗談了一會之后,他就回到房里,徑自走到樓上的客廳。
二十七

  這是一所寬敞的舊式房子,雖然只有列文一個人居住,但是整個房子他都使用著,而且都生上火。他知道這未免有些傻,而且也知道這太過分了,違反他現在的新計划,但是這所房子對于列文來說是整個的世界,這是他父母生死在這里的世界。他們過著在列文看來是完美無缺的理想生活,他曾夢想和他的妻子,他的家庭一同重新建立那樣的生活。
  列文差不多記不得他母親了。她給他的印象在他來說是一种神圣的記憶,而他想像中的未來妻子必然是像他母親那樣优美圣洁的理想的女人的副本。
  他不但不能撇開結婚來設想對于女性的愛情,他首先想像家庭,其次才想像能給予他家庭的女性。所以他的結婚觀和他的大多數熟人的完全兩樣,在那些人看來,結婚只是日常生活中無數事情之一;在列文,這是人生大事,終生的幸福全以它為轉移。而現在他卻不能不拋棄這個了。
  他走進他平素喝茶的小客廳,在扶手椅上坐下,拿著一本書,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給他端來了茶,照例說了聲,“哦,我要坐一會呢,老爺,”就坐在窗旁一把椅子上,這時候,說來也奇怪,他感覺到他還是沒有拋棄他的夢想,而且沒有這些夢想他就不能生活。不管是和她或是和旁的女性,總歸是要成為事實的。他讀著書,思索著他所讀到的東西,時而停下來听喋喋不休的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話;但同時未來的家庭生活和事業的各种景象毫不連貫地浮現在他的想像中。他感覺得在他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已經穩定下來,抑制住了,平靜下來了。
  他听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談起普羅霍爾怎樣忘記了上帝,拿列文給他買馬的錢一味去喝酒,把他的老婆打得半死;他一面听,一面讀書,回想著由于讀書而引起的一系列思想。這是丁鐸爾1的《熱學》。他想起他曾批評過丁鐸爾對于他的實驗本領過分自負和缺乏哲學眼光。突然一個愉快的思想涌上他的心頭:“兩年之后我可以有兩頭荷蘭牛,帕瓦自己也許還活著,別爾庫特的十二個小女儿,再加上這三頭牛——妙极了!”他又拿起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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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丁鐸爾(1820—1893),英國物理學家。
  “不錯,電和熱是同樣的東西;但是能夠在方程式中用某种量代替另一种量來解決任何問題嗎?不能。那么怎么辦呢?一切自然力之間的關系是可以用直覺感知的……要是帕瓦的女儿長成一頭紅白花母牛,這一群牛,其中再加上這三頭牛,那就特別好啦!妙极了!同我的妻子和客人一道出去參觀那群牛……我的妻子說,‘科斯佳和我照顧那小牛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哩。’‘你對這個怎么會那樣感興趣呢?’客人說。‘凡是他感興趣的事情我都感到興趣呢。’但是她是誰呢?”于是他想起在莫斯科發生的事情……“哦,怎么辦呢?……這不是我的過錯。但是現在一切都要按照新的路線進行。說生活不允許這樣,過去不允許這樣,全是無稽之談。應該努力生活得更好,好得多……”他抬起頭,沉溺在夢想里。老拉斯卡,還沒有完全領略到主人歸來的歡喜,跑到院子里吠了几聲,就帶著新鮮空气的芳香搖著尾巴跑回來,走到他面前,把頭伸在他手下,哀叫著,要求他撫摸。
  “它只是不會說話,”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它不過是一條狗,可是它也知道主人回來了,而且知道他悶悶不樂哩。”
  “為什么悶悶不樂呢?”
  “難道我還看不出嗎,老爺?我這個年紀應該懂得老爺們了。哦,我從小就和他們一起長大的。不要緊,老爺,只要身体健康,問心無愧就好。”
  列文凝神望著她,她這樣了解他的心思,倒使他不胜詫异了。
  “要我再給您倒一杯茶嗎?”她說,端著他的茶杯走出去。
  拉斯卡依然把頭伸在他手下。他撫摸它,它立刻蜷伏在他腳旁,把頭擱在伸出去的后腳上。好像表示現在一切都美滿了似的,它稍稍張開嘴巴,吮著嘴唇,把粘糊糊的嘴唇安放得更舒适地包住它的衰老牙齒,它在幸福的安宁里靜下來了。列文留神注視著它最后的一個動作。
  “我就是這樣,”他暗自說;“我就是這樣!沒有什么關系……一切都很圓滿。”
二十八

  舞會后第二天清早,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打了個電報給她丈夫,說她當天就离開莫斯科。
  “不,我一定要走,我一定要走,”她用那么一种聲調向她嫂嫂說明她為什么改變了計划,好似她忽然記起了她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做一樣。“不,實在還是今天走的好!”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在家吃飯,但是他約定了在七點鐘回來送他妹妹。
  基蒂也沒有來,只送來了一個字條說她頭痛。只有多莉和安娜跟孩子們和英國女教師一道吃飯。不知道是孩子們易變呢,還是他們很敏感,感覺出來那天安娜變得跟他們那么愛她的時候有點兩樣,而且感覺出來她不再關心他們呢,——總之他們忽然不再和姑母游戲,不再愛她了,而對于她走也就十分淡漠了。安娜一早上都在忙著作動身的准備。她寫信給莫斯科的熟人們,記下賬目,收拾行李。多莉總覺得她心緒不宁,而且帶著煩惱的心情,那种心情多莉自己也体驗過,那并不是沒有來由的,而且多半包含著對自己的不滿。飯后,安娜走到自己房里去換衣服,多莉跟在她后面。
  “今天你多么异樣啊!”
  “我?你這樣覺得嗎?我沒有什么异樣,我只是有點別扭。我常常這樣。我真想哭出來。這真傻极了,但是一會就會好的,”安娜迅速地說,她把變紅了的面孔俯向一個小提包,她正在把一頂睡帽和几條細紗手帕裝進提包里。她的眼睛格外發亮,頻頻盈溢著眼淚。“就像我當時不愿意离開彼得堡一樣,現在我又不愿意离開這里了。”
  “你到這里來,做了一件好事,”多莉說,凝神望著她。
  安娜眼淚汪汪地向她望著。
  “別這樣說,多莉。我沒有做什么,也做不出什么。我常常奇怪人們為什么要聯合一致地來寵坏我。我做了什么,我能夠做什么呢?你心里有足夠的愛來饒恕……”
  “假使沒有你,天知道會出什么事呢!你多幸福呵,安娜!”
  多莉說。“你的心地是光明磊落的。”
  “每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skeletons1,像英語所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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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語:隱私。
  “你沒有什么skeletons,你有嗎?你的一切都是那么明白。”
  “我有!”安娜突然說,于是意外地流過眼淚之后,一种狡獪的、譏諷的微笑使她的嘴唇縮攏了。
  “哦,你的skeletons至少很有趣,不憂郁。”多莉笑著說。
  “不,很憂郁哩。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在今天走,不在明天?這事坦白說出來是叫我很難受的;我要向你說,”安娜說,果斷地往扶手椅里一靠,正視著多莉的臉。
  多莉看到安娜的臉一直紅到耳根,直到她脖頸上波紋般的烏黑鬈發那里,這可使她惊駭了。
  “是的,”安娜繼續說。“你知道基蒂為什么不來吃飯?她嫉妒我。我破坏了……這次舞會對于她不是快樂反而是痛苦,完全是因為我的緣故。但是實在說起來,并不是我的過錯,或者是我的一點儿小過錯,”她說,細聲地拖長“一點儿”三個字。
  “啊,你說這話多像斯季瓦啊!”多莉笑著說。
  安娜感到受了委屈。
  “啊不,啊不!我可不是斯季瓦,”她說,愁眉緊鎖。“我所以對你說,就因為我不容許我自己對自己有片刻的怀疑,”
  安娜說。
  但是就在她說這話那一瞬間,她已經感到這并不是真話;她不但怀疑自己,而且她一想到弗龍斯基就情緒激動,她所以要比預定的提早一點走,完全是為了避免再和他會面。
  “是的,斯季瓦告訴我你和他跳了瑪佐卡舞,而他……”
  “你想像不出這一切弄得多么可笑。我原來只想撮合這門婚事的,結果完全出人意外。也許違反我的本意……”
  她漲紅了臉,停住了。
  “啊,他們立刻覺察出來了!”多莉說。
  “但是假如在他那方面有什么認真的地方,我就會失望了,”安娜打斷她。“我相信都會忘記這件事的,基蒂也就不會再恨我。”
  “總之,安娜,老實說,我并不怎么希望基蒂結成這門婚事。假使他,弗龍斯基能夠一天之內就對你鐘情,那么這門婚事還是斷了的好。”
  “啊,天啊,那樣就太傻了,”安娜說,當她听見了縈繞在她心中的思想用言語表達出來的時候,愉悅的紅暈又泛露在她的臉上了。“我現在离開這里,和我那么喜歡的基蒂成了敵人,噢!她是多么可愛啊!但是你有辦法補救的吧,多莉?
  呃?”
  多莉几乎禁不住笑了起來。她愛安娜,但是她看到她也有弱點,覺得很高興。
  “敵人?那是決不會的。”
  “我那樣盼望你們大家都愛我,就像我愛你們一樣,而現在我更加愛你們了,”安娜眼淚盈眶地說。“噢,我今天多傻啊!”
  她用手帕抹了一下臉,開始穿起衣服來。
  正在動身那一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姍姍來遲地回來了,他紅光滿面,散發出酒和雪茄的气味。
  安娜的情緒感染了多莉,當她最后一次擁抱她小姑的時候,她低低地說:
  “記住,安娜,你給我的幫助——我永遠不會忘記。記住我愛你,而且永遠愛你,把你當作我最親愛的朋友!”
  “我不懂得你為什么這樣說呢,”安娜說,吻她,遮掩著眼淚。
  “你過去了解我,你現在也了解我。再見,我的親愛的!”
二十九

  “哦,一切都完結了,謝謝上帝!”這就是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向她那堵住車廂過道,直站到第三次鈴響的哥哥最后道別的時候,浮上她的腦海里的第一個念頭。她坐在軟席上安努什卡旁邊,在臥車的昏暗光線中向周圍環顧著。“謝謝上帝!明天我就看見謝廖沙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了,我的生活又要恢复老樣子,一切照常了。”
  雖然還怀著她那一整天的煩惱心情,安娜卻高興而細心地安排好她的旅行。她用靈巧的小手打開又關上紅提包,拿出一只靠枕,放在膝上,于是小心地裹住她的腳,舒舒服服地坐下來。一個有病的婦人已經躺下睡了。另外兩個婦人和安娜攀談起來。一個胖胖的老婦人一邊裹住腳,一邊對火車里的暖气發表了一點意見。安娜回答了几句,但是看見談不出什么味道來,就叫安努什卡去拿一盞燈來,鉤在座位的扶手上,又從提包里拿出一把裁紙刀和一本英國小說。最初她讀不下去。騷亂和嘈雜攪扰著她;而在火車開動的時候,她又不能不听到那些響聲;接著,飄打在左邊的窗上、粘住玻璃的雪花,走過去的乘務員裹得緊緊的、半邊身体蓋滿雪的那姿態,以及議論外面刮著的可怕的大風雪的談話,分散了她的注意力。這一切接連不斷地重复下去:老是震動和響聲,老是飄打在窗上的雪花,老是暖气忽熱忽冷的急遽變化,老是在昏暗中閃現的人影,老是那些聲音,但是安娜終于開始讀著,而且理解她所讀的了。安努什卡已經在打瞌睡,紅色小提包放在她膝上,她那一只手上戴著破手套的寬闊的雙手握牢它。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讀著而且理解了,但是讀書可以說是追蹤別人的生活的反映,因此她覺得索然寡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強烈了。她讀到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看護病人的時候,她就渴望自己邁著輕輕的步子在病房里走動;她讀到國會議員演說時,她就渴望自己也發表那樣的演說;她讀到瑪麗小姐騎著馬帶著獵犬去打獵,逗惱她的嫂嫂,以她的勇敢使眾人惊异的時候,她愿竟自己也那樣做。但是她卻無事可做,于是她的小手玩弄著那把光滑的裁紙刀,她勉強自己讀下去。
  小說的主人公已經開始得到英國式的幸福、男爵的爵位和領地,而安娜希望和他一同到領地去,她突然覺得他應當羞愧,她自己也為此羞愧起來。但是他有什么可羞愧的呢?“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她怀著憤怒的惊异自問。她放下書來,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把裁紙刀緊握在兩手里。沒有什么可羞愧的。她一一重溫著她在莫斯科的經過。一切都是良好的、愉快的。她回想起舞會,回想起弗龍斯基和他那含情脈脈的順從的面孔,回想起她和他的一切關系:沒有什么可羞恥的。雖然這樣,但是就在她回憶的那一瞬間,羞恥的心情加劇了,仿佛有什么內心的聲音在她回想弗龍斯基的時候對她說:“暖和,暖和得很,簡直熱起來了呢。”“哦,那又有什么呢?”她堅決地自言自語說,在軟席上挪動了一下。“那有什么關系呢?難道我害怕正視現實嗎?哦,那有什么呢?難道在我和這個青年軍官之間存在著或者能夠存在什么超出普通朋友的關系嗎?”她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又拿起書本來;但是現在她完全不能領會她所讀的了。她拿裁紙刀在窗戶玻璃上刮了一下,而后把光滑的、冰冷的刀面貼在臉頰上,一种歡喜之感突然沒來由地攫住了她,使她几乎笑出來了。她感到她的神經好像是繞在旋轉著的弦軸上越拉越緊的弦。她感到她的眼睛越張越大了,她的手指和腳趾神經質地抽搐著,身体內什么東西壓迫著她的呼吸,而一切形象和聲音在搖曳不定的半明半暗的燈光里以其稀有的鮮明使她不胜惊异。瞬息即逝的疑惑不斷地涌上她的心頭,她弄不清火車是在向前開,還是往后倒退,或者完全停住了。坐在她旁邊的是安努什卡呢,還是一個陌生人?“在椅子扶手上的是什么東西呢?是皮大衣還是什么野獸?而我自己又是什么呢?是我自己呢,還是別的什么女人?”她害怕自己陷入這种迷离恍惚的狀態。但是什么東西卻把她拉過去,而她是要听從它呢,還是要拒絕它,原來是可以隨自己的意思的。她站起身來定一定神,掀開方格毛毯和暖和大衣上的披肩。一瞬間她恢复了鎮定,明白了進來的那個瘦瘦的、穿著掉了鈕扣的長外套的農民是一個生火爐的,他正在看寒暑表,風雪隨著他從門口吹進來;但是隨后一切又模糊起來了……那個穿長背心的農民仿佛在啃牆上什么東西,老婦人把腿伸得有車廂那么長,使車廂里布滿了黑影;接著是一陣可怕的尖叫和轟隆聲,好像有誰被碾碎了;接著耀眼的通紅火光在她眼前閃爍,又仿佛有一堵牆聳立起來把一切都遮住了。安娜感覺得好像自己在沉下去。但是這并不可怕,卻是愉快的。一個裹得緊緊的、滿身是雪的人的聲音在她耳邊叫了一聲。她立起身來定了定神;她這才明白原來是到了一個車站,而這就是乘務員。她叫安努什卡把她脫下的披肩和圍巾拿給她,她披上,向門口走去。
  “您要出去嗎?”安努什卡問。
  “是,我想透一透气。這里熱得很呢。”
  于是她開開門。猛烈的風雪向她迎面扑來,堵住門口和她爭奪車門。但是她覺得這很有趣。她開了門,走出去。風好像埋伏著等待著她,歡樂地呼嘯著,竭力想擒住她,把她帶走,但是她抓牢了冰冷的門柱,按住衣服,走下來,到月台上,离開了車廂。風在踏板上是很猛烈的,但是在月台上,被火車擋住,卻處于靜息的狀態。她快樂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含雪的空气,站立在火車旁邊,環顧著月台和燈火輝煌的車站。
三十

  暴風雪在火車車輪之間、在柱子周圍、在車站轉角呼嘯著,沖擊著。火車、柱子、人們和一切看得出來的東西半邊都蓋滿了雪,而且越蓋越厚。風暴平靜了片刻,接著又那么猛烈地刮起來,簡直好像是不可抵擋的。但是人們跑來跑去,快樂地交談著,咯吱咯吱地在月台的墊板上跑過去,他們不斷地開關著大門。一個彎腰駝背的人影在她腳旁悄然滑過,她听到了錘子敲打鐵的聲音。“把那電報遞過來!”從那邊暴風雪的黑暗里傳來一個生气的聲音。“請到這邊!二十人號!”各种不同的聲音又叫喊起來,人們裹住脖頸,身上落滿白雪跑過去。兩個紳士叼著燃著的紙煙從她身邊走過。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气,正待從暖手筒里抽出手來握住門柱走回車廂的時候,另一個穿軍服的男子走近她身邊,遮住了路燈的搖曳的燈光。她回頭一看,立刻認出了弗龍斯基的面孔。他把手舉在帽檐上,向她行禮,問她有什么事,他能否為她略效微勞。她凝視了他好一會,沒有回答,而且,雖然他站在陰影中,她看出了,或者自以為她看出了他的面孔和眼睛的表情。這又是昨天那么打動了她的那种崇敬的狂喜的表情。她在最近几天中不止一次地暗自念叨說,就是剛才她還在說,弗龍斯基對于她不過是無數的、到處可以遇見的、永遠是同一類型的青年之一,她決不會讓自己去想他的;但是現在和他重逢的最初一剎那,她心上就洋溢著一种喜悅的驕矜心情。她無須問他為什么來到這里。她知道得那么确切,就像他告訴了她他來這里是為了要到她待的地方一樣。
  “我不知道您也去。您為什么去呢?”她說,放下她那只本來要抓牢門柱的手。壓抑不住的歡喜和生气閃耀在她臉上。
  “我為什么去嗎?”他重复著說,直視著她的眼睛。“您知道,您在哪儿,我就到哪儿去,”他說。“我沒有別的辦法呢。”
  在這一瞬間,風好像征服了一切障礙,把積雪從車頂上吹下來,使吹掉了的什么鐵片發出鏗鏘聲,火車頭的深沉的汽笛在前面凄惋而又憂郁地鳴叫著。暴風雪的一切恐怖景象在她現在看來似乎更顯得壯麗了。他說了她心里希望的話,但是她在理智上卻很怕听這种話。她沒有回答,他在她的臉上看出了內心的沖突。
  “要是您不高興我所說的話,就請您原諒我吧,”他謙卑地說。
  他說得很文雅謙恭,但又是那么堅定,那么執拗,使得她好久答不出話來。
  “您說的話是錯了,我請求您,如果您真是一個好人,忘記您所說的,就像我忘記它一樣,”她終于說了。
  “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我永遠不會忘記,也永遠不能忘記……”
  “夠了,夠了!”她大聲說,徒然想在臉上裝出一副嚴厲的表情,她的臉正被他貪婪地凝視著。她抓住冰冷的門柱,跨上踏板,急速地走進火車的走廊。但是在狹小的過道里她停住腳步,在她的想像里重溫著剛才發生的事情。雖然她記不起她自己的或他的話,但是她本能地領悟到,那片刻的談話使他們可怕地接近了;她為此感到惊惶,也感到幸福。靜立了几秒鐘之后,她走進車廂,在她的座位上坐下。以前苦惱過她的那种緊張狀態不但恢复了,而且更強烈了,竟至達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致她時時懼怕由于過度緊張,什么東西會在她的胸中爆裂。她徹夜未眠。但是在這种神經質的緊張中,在充溢在她想像里的幻影中,并沒有什么不愉快或陰郁的地方;相反地,卻有些幸福的、熾熱的、令人激動的快感。將近天明,安娜坐在軟席上打了一會瞌睡,當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火車駛近彼得堡。家、丈夫和儿子,快要來臨的日子和今后的一切瑣事立刻襲上她的心頭。
  到彼得堡,火車一停,她就下來,第一個引起她注意的面孔就是她丈夫的面孔。“啊喲!他的耳朵怎么會是那种樣子呢?”她想,望著他的冷淡的威風凜凜的神采,特別是現在使她那么惊异的那雙撐住他的圓帽邊緣的耳朵。一看見她,他就走上來迎接她。他的嘴唇挂著他素常那种譏諷的微笑,他那雙疲倦的大眼睛瞪著她。當她遇到他那執拗而疲憊的眼光的時候,一种不愉快的感覺使她心情沉重起來,好像她期望看到的并不是這樣一個人。特別使她惊异的就是她見到他的時候所体驗到的那种對自己的不滿情緒。那种情緒,在她和她丈夫的關系中她是經常体驗到的,而且習慣了的,那就是一种好像覺得自己在作假的感覺;但是她從前一直沒有注意過這點,現在她才清楚而痛苦地意識到了。
  “哦,你看,你的溫存的丈夫,還和新婚后第一年那樣溫存,望你眼睛都望穿了,”他用緩慢的尖細聲音說,而且是用他經常用的那种聲調對她說的,那是一种譏笑任何認真地說他這种話的人的聲調。
  “謝廖沙很好嗎?”她問。
  “這就是我的熱情所得到的全部報酬嗎?”他說,“他很好,很好……”
三十一

  弗龍斯基整整那一夜連想都沒有想要睡覺。他坐在躺椅上,有時直視著前方,有時打量著進進出出的人們;假使說他先前以他的异常沉著的態度使不認識他的人們惊异不安,那么他現在似乎更加傲慢自滿了。他看人們仿佛是看物件一樣。坐在他對面的一個在法院當職員的神經質青年,憎恨他的這副神气。這位青年向他借火抽煙,和他攀談,甚至推了他一下,為的是使他感到他并不是物件,而是一個人;但是弗龍斯基凝視著他,正如他凝視路燈一樣,那青年做了個鬼臉,感覺得他在這种不把他當作人看待的壓迫下失去鎮定了。
  弗龍斯基沒有看見什么東西,也沒有看見什么人。他感到自己是一個皇帝,倒不是因為他相信他已經使安娜產生了印象——他還沒有信心,——而是因為她給他的印象使他充滿了幸福和自豪。
  這一切會有什么結果,他不知道,他甚至也沒有想。他感覺得他以前消耗浪費的全部力量,現在已集中在一件東西上面,而且以惊人的精力趨向一個幸福的目標。他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把真話告訴了她:她在哪儿,他就到哪儿去,現在他的生活的全部幸福,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在于看見她和听她說話。當他在博洛戈沃車站走下車去喝礦泉水,一看見安娜就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話就把他所想的告訴她了。他把這個告訴了她,她現在知道了,而且在想這個了,他覺得很高興。他整夜沒有入睡。當他回到車廂的時候,他盡在回憶著他看見她時的一切情景,她說的每一句話,而且在他的想像里浮現出可能出現的未來圖景,他的心激動得要停止跳動了。
  當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車的時候,他在徹夜不眠之后感覺好像洗了冷水澡一般地痛快和清爽。他在他的車廂近旁站住,等待她出來。“再看看她,”他自言自語說,情不自禁地微笑著,“我要再看看她的步態、她的面貌,她許會說句什么話,掉過頭來,瞟一眼,說不定還會對我微笑呢。”但是他還沒有看到她,就看見了她的丈夫,站長正畢恭畢敬地陪著他穿過人群。“噢,是的!丈夫!”這時弗龍斯基才第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她丈夫是和她結合在一起的人。他原來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卻差不多不相信他的存在,直到現在當他看見了他本人,看見了他的頭部和肩膀,以及穿著黑褲子的兩腿,尤其是看見了這個丈夫露出所有主的神情平靜地挽著她的手臂的時候,他這才完全相信了。
  看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見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過的臉和嚴峻的自信的姿容,頭戴圓帽,微微駝背,他才相信了他的存在,而且感到這樣一种不快之感,就好像一個渴得要死的人走到泉水邊,卻發見一條狗、一只羊或是一只豬在飲水,把水攪渾了的時候感到的心情一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种擺動屁股、步履蹣跚的步態格外使弗龍斯基難受。他認為只有他自己才有愛她的無可置疑的權利。但是她還是那樣,她的姿態還是打動他的心,使他在生理上感到舒爽和興奮,心中充滿了狂喜。他吩咐他那從二等車廂跑來的德國听差拿著行李先走,他自己走到她跟前。他看到夫妻剛一見面的情景,而且憑著戀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對他講話時那种略為拘束的模樣。“不,她不愛他,也不會愛他的,”
  他心里斷定了。
  在他從后面走近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那一瞬間,他高興地注意到她感到他接近了,回頭看了一下,但是認出他來,就又轉向她丈夫。
  “您昨晚睡得很好嗎?”他說,向她和她丈夫一并鞠躬,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以為這個躬是向他鞠的,他認不認得他,就隨他的便了。
  “謝謝您,很好呢,”她回答。
  她的臉色露出倦容,臉上那股時而在她的微笑里時而在她的眼神里流露的生气,現在已經不見了;但是一剎那間,當她瞥見他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爍,雖然那閃光轉眼就消逝了,但是他在那一瞬間卻感到了幸福。她瞟了丈夫一眼,想弄清楚他認不認識弗龍斯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滿意地望了弗龍斯基一眼,茫然地回憶著這個人是誰。在這里,弗龍斯基的平靜和自信,好像鐮刀砍在石頭上一樣,碰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冷冰冰的過分自信上。
  “弗龍斯基伯爵,”安娜說。
  “噢!我想我們認得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淡地說,伸出手來。“你和母親同車而去,和儿子同車而歸,”他說,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好像每個字都是他賞賜的恩典。“您想必是來休假的吧?”他說,不等他回答,他就用戲謔的語調對他的妻子說:“哦,在莫斯科离別的時候恐怕流了不少眼淚吧?”
  他這樣對他妻子說,為的是使弗龍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單獨在一起,于是,略略轉向他,他触了触帽邊;但是弗龍斯基卻對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說:
  “希望獲得登門拜訪的榮幸。”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疲倦的眼睛瞥了弗龍斯基一眼。
  “歡迎,”他冷淡地說。“我們每星期一招待客人。”隨后,完全撇開弗龍斯基,他對他妻子說:“巧极了,我恰好有半個鐘頭的空余時間來接你,這樣我就可以表一表我的柔情,”他用同樣戲謔的口吻繼續說。
  “你把你的柔情看得太了不起了,我簡直不能領受囉,”她用同樣的戲謔口吻說,不由自主地傾听著走在他們后面的弗龍斯基的腳步聲。“但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嗎?”她暗自說,于是開口問她丈夫她不在時謝廖沙可好。
  “啊,好得很呢!Mariette1說他很可愛,而且……很抱歉,我一定會使你傷心……他可并沒有因為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丈夫那樣。但是再說聲merci2,親愛的,因為你賜給我一天的時間。我們的親愛的‘茶炊’會高興得很哩。(他常把那位馳名于社交界的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叫作‘茶炊’,因為她老是興奮地聒噪不休。)她屢次問起你。你知道,如果我可以冒昧奉勸你的話,你今天該去看看她。你知道她多么關怀人啊。就是現在,她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以外,她老是關心著奧布隆斯基夫婦和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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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瑪利埃特。
  2法語:感謝。

  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社交界某個團体的中心人物,安娜通過她丈夫而和那團体保持著极其密切的關系。
  “但是你知道我給她寫了信。”
  “可是她要听一听詳情。如果不太疲倦的話,就去看看她吧,親愛的。哦,孔德拉季會給你駕馬車,就要到委員會去。我再不會一個人吃飯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已經不再是譏諷的口吻了。“你不會相信你不在我有多么寂寞啊……”
  于是他緊緊地握了她的手好久,含著一种意味深長的微笑,扶她上了馬車。
三十二

  家中第一個出來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儿子。他不顧家庭女教師的呼喊,下了樓梯就朝她跑去,歡喜欲狂地叫起來:“媽媽!媽媽!”跑到她跟前,他就摟住她的脖子。
  “我告訴你是媽媽吧!”他對家庭女教師叫道。“我知道的!”
  她儿子,也像她丈夫一樣,在安娜心中喚起了一种近似幻滅的感覺。她把他想像得比實際上的他好得多。她不能不使自己降到現實中來欣賞他本來的面目。但就是他本來的面目,他也是可愛的,他長著金色的鬈發、碧藍的眼睛和穿著緊裹著雙腿的長襪的优美的小腿。安娜在他的親近和他的愛撫中体驗到一种近乎肉体的快感,而當她遇到他的單純、信賴和親切的眼光,听見他天真的詢問的時候,就又感到了精神上的慰藉。安娜把多莉的小孩們送給他的禮物拿出來,告訴他莫斯科的塔尼婭是怎樣的一個小女孩,以及塔尼婭多么會讀書,而且還會教旁的小孩。
  “哦,我沒有她那么好嗎?”謝廖沙問。
  “在我眼里,你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好哩。”
  “我知道,”謝廖沙微笑著說。
  安娜還沒有來得及喝完咖啡,就通報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來拜訪了。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是一個高個子的胖女人,臉色是不健康的黃色,長著兩只美麗的沉思似的黑眼睛。安娜很喜歡她,但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出了她的一切缺點。
  “哦,親愛的,您采到了橄欖枝1吧?”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一進房門就問。
  “是的,一切都了結了,但是事情也并不像我們想的那么嚴重,”安娜回答。“大概我的bellesoeur2也太急躁了一點。”
  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雖然對于一切和她無關的事情都感到興味,但是卻有一种從來不耐心听取她所感到興味的事情的習慣;她打斷安娜說:
  “是的,世界上充滿了憂愁和邪惡呢。我今天苦惱死了。”
  “啊,怎么回事呢?”安娜說,竭力忍住不笑。
  “我開始感到毫無結果地為真理而戰斗有點厭煩了,有時候我簡直弄得無可奈何哩。小姊妹協會的事業(這是一個博愛的、愛國的宗教組織)進行得很好。但是和這些紳士一道,就什么事都做不成,”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帶著譏諷的、听天由命的語調補充說。“他們抓住一個思想,把它歪曲了,然后又那么卑俗無聊地談論它。僅僅兩三個人,你丈夫就是其中的一個,懂得這事業的全部意義,而其余的人只會把這事弄糟。昨天普拉夫金寫了封信給我……”
  普拉夫金是僑居國外的一位有名的泛斯拉夫主義者3,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述說了這封信的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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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橄欖枝為一种和平的標志,此句的意思是問安娜調解成功沒有。
  2法語:嫂嫂。
  3泛斯拉夫主義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形成的反動政治流派。其基本思想是企圖在俄國沙皇制度統治下將所有斯拉夫民族統一為一個國家。

  接著伯爵夫人又告訴了她一些反對教會合并運動的不愉快事件和陰謀,就匆匆地走了,因為她那天還要出席某團体的集會和斯拉夫委員會的會議。
  “這自然和以前毫無兩樣;但是我以前怎樣沒有注意到呢?”她自言自語。“莫非她今天特別气憤?不過真好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卻總是怒气沖天;她總有敵人,而且那些敵人也都是假基督和行善之名哩。”
  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走后,又來了另一個朋友,某長官的太太,告訴了她城里的一切新聞。到三點鐘,她也走了,答應來吃晚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還在部里。安娜,剩下一個人,照顧她儿子吃了飯(他是和父母分開吃的),整理好東西,看過了堆積在她桌上的書信和便條,寫了回信,就這樣把飯前的時間度過去了。
  她在旅途中所感到的無端的羞恥之情和她的興奮都完全消逝了。在她習慣的生活環境中,她又感覺得自己很堅定,無可指責了。
  她惊异地回想起她昨天的心情。“發生了什么呢?沒有什么!弗龍斯基說了些傻話,那本來是容易制止的,而我回答得也很得体。對我丈夫說出來是不必要的,而且不可能的。說出來反而是小題大做了。”她想起她怎樣告訴過她丈夫,彼得堡有一個青年,是她丈夫的部下,差一點向她求愛,以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怎樣回答她說凡是在社交界生活的女人總難免要遇到這种事,他完全信賴她的老練,決不會讓嫉妒來損害她和他自己的尊嚴。“這樣何必說出這件事來呢?
  真的,謝謝上帝,沒有什么好說的!”她自言自語。
三十三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四點鐘從部里回來,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樣,他沒有來得及進來看她。他先到書房里去接見等候著他的請愿的人們,在他的秘書拿來的一些公文上簽了字。在用餐時(總有几個客人在卡列宁家用餐)來了一位老太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表姐、一位局長和他的夫人、一位被引荐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部下工作的青年,安娜走進客廳來招待這些客人。五點整,彼得一世的青銅大鐘還沒有敲完第五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進來了,穿著佩戴著兩枚勳章的禮服,打著白領帶,因為他吃了飯馬上就要出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生活中的每分鐘都給分配和占滿了。為了要按時辦完擺在面前的事,他嚴格地遵守時間。“不匆忙,也不休息”是他的格言。他走進餐廳,和大家打了一個招呼,就急忙坐下來,對他的妻子微笑。
  “是的,我的孤獨生活結束了。你不會相信一個人吃飯有多么不舒服呀。”(他特別著重不舒服這個字眼。)
  吃飯時他和妻子稍稍談了一下莫斯科的事,露出譏諷的微笑,向她詢問了一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情況;但是談話大体上是一般性的,涉及彼得堡官場上和社會上的各种新聞。飯后,他陪了客人們半個鐘頭,又含著微笑和妻子緊緊地握了握手,就退了出去,坐車出席會議去了。安娜那晚上既沒有到那位听見她回來了就邀請她去赴晚會的貝特西·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那里去,也沒有去那晚上她原已經定好了包廂的劇場。她不出去主要是因為她打算穿的衣服還沒有做好。總之,安娜在客人走后忙著收拾服裝時,她感到非常懊惱。她本來是一位很懂得怎樣在穿著上不花許多錢的能手,在去莫斯科之前她拿了三件衣服交給女裁縫去改。這衣服要改得讓人認不出來,并且三天以前就應該做好的。結果兩件衣服還沒有動手,而其余一件又沒有照著安娜的意思改。女裁縫走來解釋,硬說還是照她那樣做的好,安娜發了那么大的脾气,她過后一想起來還感覺得慚愧哩。為了要完全平靜下來,她走進育儿室,和她儿子在一起消磨了整整一個晚上,親自安置他睡了,給他畫了十字,給他蓋上被子。她沒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把晚上的時間那么愉快地在家里度過,覺得高興极了。她感覺得這么輕松平靜,她這么清楚地看出來她在火車上覺得那么重要的一切事情,不過是社交界中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罷了,她沒有理由在任何人或是她自己面前感到羞愧。安娜拿了一本英國小說在火爐旁坐下,等待著她丈夫。正九點半,她听到了他的鈴聲,他走進房間來了。
  “你終于回來了,”她說,把手伸給他。
  他吻了吻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
  “大体上說來,我看你的訪問很成功吧,”他對她說。
  “是的,很成功哩,”她說,于是她開始把一切事情從頭到尾告訴他:她和弗龍斯基伯爵夫人同車旅行,她的到達,車站上發生的意外。接著她就述說她開頭怎樣可怜她哥哥,后來又怎樣可怜多莉。
  “我想這樣的人是不能饒恕的,雖然他是你哥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嚴峻地說。
  安娜微微一笑。她知道他說這話只是為了表示對親屬的体恤并不能阻止他發表他的真實意見。她知道她丈夫這個特性,而且很喜歡這一點。
  “一切都圓滿解決,你又回來了,我真高興哩,”他繼續說。哦,關于我那項議會通過的新法案,人們有什么議論呢?”
  安娜關于這個法案毫無所聞,她想起自己竟會這么輕易地忘記他那么重視的事,良心上覺得很不安。
  “相反地,這里卻引起了很大反響,”他露出得意的微笑說。
  她看出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要把這件事最使他愉快的地方告訴她,因此她用問題去引他講出來。帶著同樣的得意的微笑,他告訴她因為通過這個法案他博得的喝彩。
  “我非常,非常高興哩。這證明對于這個事情的合理而又堅定的觀點終于在我們中間開始形成了。”
  喝完了第二杯加奶油的茶,吃完面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站起來,向書房走去。
  “你今晚上什么地方都沒有去嗎?你一定很悶吧,我想?”
  他說。
  “啊,不!”她回答,跟著他站起來,陪伴著他通過這房間走到他書房去。“你現在讀什么呢?”她問。
  “現在我在讀DucdeLille,《Poesiedesenfers》1,”他回答。“一本了不起的書哩。”
  安娜微微一笑,好像人們看見他們所愛的人的弱點微笑一樣,于是,挽住他的胳臂,她把他送到書房門口。她知道他晚上讀書成了必不可少的習慣。她也知道雖然他的公務几乎吞沒了他的全部時間,但他卻認為注意知識界發生的一切值得注目的事情是他的義務。她也知道他實際上只對政治、哲學和神學方面的書籍發生興趣,藝術是完全和他的性情不合的;但是,雖然這樣,或者毋宁說正因為這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來沒有忽略過任何在藝術界引起反響的事情,而是以博覽群書為自己的職責。她知道在政治、哲學、神學上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常發生怀疑,加以研究;但是在藝術和詩歌問題上,特別是在他一竅不通的音樂問題上,他卻抱著最明确的堅定見解。他喜歡談論莎士比亞、拉斐爾2、貝多芬,談新派詩歌和音樂的意義,這一切都被他十分清晰精确加以分類。
  --------
  1法語:李爾公爵的《地獄之詩》。(李爾公爵似乎是托爾斯泰虛构的名字,有些像著名法國詩人盧孔德·得·李爾〔1818—1894〕的名字。)
  2拉斐爾(1483—1520),文藝复興時期偉大的意大利畫家。

  “哦,上帝保佑你!”她在書房門口說,書房里一支有罩的蜡燭和一只水瓶已經在他的扶手椅旁擺好。“我要寫信到莫斯科去。”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又吻了吻它。
  “他畢竟是一個好人:忠實,善良,而且在自己的事業方面非常卓越,”安娜在返回她的房間去的時候這樣對自己說,仿佛是在一個攻擊他、說決不可能有人愛上他的人面前為他辯護一樣。“可是他的耳朵怎么那么奇怪地支出來呢?也許是他把頭發剪得太短了吧?”
  正十二點鐘,當安娜還坐在桌邊給多莉寫信的時候,她听到了平穩的穿著拖鞋的腳步聲,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梳洗好了,腋下挾著一本書,走到她面前來。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他說,浮上一种會心的微笑,就走進寢室去了。
  “他有什么權利那樣子看他呢?”安娜想,回憶起弗龍斯基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那种眼光。
  她脫了衣服,走進寢室;但是她的臉上不僅已經絲毫沒有她在莫斯科時從她的眼睛和微笑里閃爍出來的那股生气,相反地,現在激情的火花好似已在她心中熄滅,遠遠地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三十四

  弗龍斯基离開彼得堡去莫斯科的時候,把他在莫爾斯基大街上的那幢大房子留給他的朋友和要好的同事彼得里茨基照管。
  彼得里茨基是一個青年中尉,門閥并不十分顯貴,不僅沒有錢,而且老是負債累累,到晚上總是喝得爛醉,他常常為了各种荒唐可笑的、不名譽的丑事而被監禁起來,但是僚友和長官都很寵愛他。十二點鐘從火車站到達他的住宅的時候,弗龍斯基看見大門外停著一輛他很熟悉的出租馬車。當他還站在門外按鈴的時候,就听到了男性的哄笑聲,一個女性的含糊不清的聲音和彼得里茨基的叫聲:“如果是個什么流氓,可不要讓他進來!”弗龍斯基叫仆人不要去通報,悄悄地溜進了前廳。彼得里茨基的一個女友,西爾頓男爵夫人,長著玫瑰色小臉和淡黃色頭發,穿著一件淡紫色的綢緞連衣裙,光彩奪目,她用巴黎話聊著閒天,像一只金絲雀一樣,她的聲音充滿了整個屋子,這時她正坐在圓桌旁煮咖啡。彼得里茨基穿著大衣,騎兵隊長卡梅羅夫斯基,大概是剛下了班跑來的,還是全身軍裝,他們坐在她的兩邊。
  “好!弗龍斯基!”彼得里茨基叫著,跳了起來,啪的一聲推開椅子。“我們的主人來了!男爵夫人,拿新咖啡壺給他煮點咖啡吧。啊呀,我們沒有想到你來!我希望你會滿意你的書房里這個裝飾品,”他指著男爵夫人說。“你們彼此一定認識的吧?”
  “我想是認識的,”弗龍斯基浮上一种愉快的微笑說,緊緊握著男爵夫人的小手。“可不是嗎!我們是老朋友哩。”
  “您是旅行回來吧?”男爵夫人說。“那么我就要走了。哦,要是我礙事的話,我立刻就走。”
  “您隨便在哪里都當在家里一樣,男爵夫人,”弗龍斯基說。“你好,卡梅羅夫斯基?”他補充說,冷淡地和卡梅羅夫斯基握了握手。
  “听听,您再也講不出這樣漂亮的話,”男爵夫人轉向彼得里茨基說。
  “不,那為什么?吃了飯以后我也能講得那樣好。”
  “吃了飯以后就不稀奇了!哦,那么我給你煮一點咖啡,你先去洗個臉,收拾一下吧,”男爵夫人說,又坐下來,當心地旋轉著新咖啡壺的小螺旋。“皮埃爾,拿咖啡給我,”她向彼得里茨基說,她叫他皮埃爾,那是他的姓的愛稱,她并不隱諱她和他的關系。“我再加點進去。”
  “您會弄坏的!”
  “不,我不會弄坏的!哦,您的夫人呢?”男爵夫人突然說,打斷了弗龍斯基和他的同僚的談話。“我們這里已經把您招贅出去了哩。您把您的夫人帶來了嗎?”
  “沒有,男爵夫人。我天生是一個茨岡,而且一直到死也還是一個茨岡。”
  “這樣倒更好了,例更好了!來握握手吧。”
  男爵夫人不放松弗龍斯基,開始邊笑邊講地告訴他她最近的生活計划,征求他的意見。
  “他怎么也不讓我离婚!哦,我怎么辦呢?(他,就是她的丈夫。)現在我想去告他。您有什么高見?卡梅羅夫斯基,留心咖啡啊,它已經在滾了;您看,我實在忙不過來呀!我要告狀,因為我得保全我的財產。您明白這有多么荒唐呀,他借口說我對他不貞,”她輕蔑地說,“公然想霸占我的財產。”
  弗龍斯基愉快地听著這位嬌艷少婦的有趣的閒談,隨聲附和著,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給她出些主意,總之他立刻采取了他和這一類婦人談話時慣用的調子。在他的彼得堡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分成了截然相反的兩類。一類是下層階級:他們是粗俗的、愚蠢的、特別可笑的人們,他們認為一個丈夫只應當和合法妻子同居;認為少女要貞洁,婦人要端庄,而男子要富于男子气概、有自制力、堅強不屈;認為人要養育孩子,掙錢謀生,償付債款,以及各种同樣荒唐的事。這是那一類舊式的可笑人物。但是另外有一類人:真正的人,他們都屬于這一類,在這一類人里,最要緊的是优雅,英俊,慷慨,勇敢,樂觀,毫不忸怩地沉溺于一切情欲中,而盡情嘲笑其他的一切。
  僅僅在最初一瞬間,弗龍斯基因為剛從莫斯科帶來了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印象而感到不知所措;但是不一會,好像把腳套進一雙舊拖鞋里一樣,他又回到了他以前的那個輕松愉快的世界里。
  咖啡實際上沒有煮好,只是潑濺在每個人身上,燒干了,恰好盡了它應盡的義務——就是,成了他們吵鬧大笑的理由,濺污了貴重的地毯和男爵夫人的連衣裙。
  “哦,現在,再見吧,要不然,您再也不會去洗臉,而在我的良心上就會留下一位体面的紳士所能犯的最大罪行——
  不愛清洁。哦,您勸我拿一把刀刺進他的喉嚨嗎?”
  “當然囉。可是要設法使您的手貼近他的嘴唇。那么他就會吻吻您的手,一切就會圓滿地收場,”弗龍斯基回答。
  “那么在法蘭西戲院再見吧!”她的衣裙發出一陣究n聲,她走了。
  卡梅羅夫斯基也站了起來,弗龍斯基沒有等到他走掉,就和他握了握手,走進盥洗室去了。在他洗臉的時候,彼得里茨基把從弗龍斯基离開彼得堡以后他境況的變遷簡單扼要地對他講了一講。他一個錢都沒有。他父親說再也不給他一個錢,而且不肯替他還債。裁縫想使他坐牢,另外一個人也威嚇著要把他關進監獄。聯隊隊長聲言如果他繼續干出這些丑事的話,他就得离開聯隊。男爵夫人像個辣蘿卜一樣,使他討厭得要死,特別是她總想給他錢用。但是有另外一個女子——他可以帶來給弗龍斯基看看——艷麗惊人,完全是東方型的,“奴隸利百加1型的,你要知道。”他和別爾科舍夫又吵了架,差一點要和他決斗,但是自然這是沒有結果的。總之,一切都非常有趣和暢快。為了不讓他的同僚更深地了解他的境遇的底細,彼得里茨基開始告訴他一切有趣的新聞。當他在這幢消磨了他三年歲月的熟悉住宅的環境之中,听著彼得里茨基講那些熟悉的故事的時候,弗龍斯基体會到又回到他過慣了的無憂無慮的彼得堡生活中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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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利百加是《圣經·舊約·創世記》中亞伯拉罕的儿子以撒的妻子,是一位容貌极其俊美的女子。彼得里茨基在這里是指司各特的小說《艾凡赫》里的猶太女子蕊貝卡型的。
  “決不會吧!”他叫起來,放下臉盆踏板,他正在臉盆里洗他的健康的、紅潤的脖子。“決不會吧!”听到洛拉拋棄了費爾京戈夫和米列耶夫同居的消息的時候,這樣叫了起來。
  “他還是那樣蠢笨和洋洋自得嗎?哦,布祖盧科夫怎樣了?”
  “哦,布祖盧科夫鬧了一個笑話——真好玩极了!”彼得里茨基叫嚷著。“你知道他是個舞迷,沒有一次宮廷舞會他不在場的。他戴了一頂新式頭盔去參加盛大舞會。你看見過新式頭盔嗎?非常好,很輕。哦,他就這樣站在那里……不,我說,你听呀。”
  “我是在听呀,”弗龍斯基回答,一面用粗毛巾擦身体。
  “大公夫人同著一位公使什么的來了,也是活該倒霉,他們談起新式頭盔來。大公夫人一定要拿新式頭盔給公使看。他們看見我們的朋友站在那里。(彼得里茨基摹擬他戴著頭盔站在那里的樣子。)大公夫人向他要頭盔,他不給她。這是怎么回事呢?哦,大家都對他使眼色,點頭,皺眉——把帽子給她,給她!他不給她。他呆呆地站著不動。你就想他那副神气吧!……哦,那……他姓什么,隨便他姓什么吧……向他要帽子……他不肯!……他就把它搶過來,遞給了大公夫人。‘這里,夫人,’他說,‘是新式頭盔,’她把帽子翻過來,而——你想想吧——扑通一聲從里面掉下一只梨,許多糖果,糖果恐怕有兩磅!……他把它們藏在里面,好乖乖!”
  弗龍斯基捧腹大笑了。好久以后,在他談別的事情的時候,他一想到頭盔,就又爆發出他那种健康的笑聲來,露出兩排健全的密密的牙齒。
  听了這一切消息,弗龍斯基靠著听差幫助,穿好制服,就去報到。他打算報到以后,駕車到他哥哥家里和貝特西家里去,然后再拜訪几個地方,以便開始去那可以會見卡列宁夫人的交際場所。他出了門總要到深夜才回來,正如他在彼得堡一向的習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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