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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冬末,謝爾巴茨基家舉行了一次醫生會診,為的是診斷基蒂的健康狀態和決定采取什么治療方案來挽回她的日益衰弱的体力。她病了,隨著春天的到來,她的身体越來越坏了。家庭醫生給她開了魚肝油,以后是鐵劑,再以后是硝酸銀劑,但是第一第二第三都沒有效驗,后來因為他勸告她春天的時候到國外易地療養,因此他們請了一位名醫。這位名醫,是一位年紀不大而又十分漂亮的男子,要求檢查病人的身体。他似乎帶著特殊的樂趣堅持說處女的羞怯只是蠻性的殘余,再沒有比還不年老的男子來檢查少女的裸体更自然的事了。他認為這很自然,因為他每天都這樣做,而且他這樣做似乎并沒有感到和想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因此他認為處女的羞怯不但是蠻性的殘余,簡直是對他的侮辱。
  除了服從沒有別的辦法了,因為雖然所有的醫生上的都是同樣的學校,讀同樣的書,學同樣的學科,雖然有人說這位名醫是一個庸醫,但是在公爵夫人那种人家不知是什么道理總相信只有這位名醫有特殊高明的學問,只有他才能挽救基蒂。仔細地檢查和听診了羞得惊惶失措的病人之后,這位名醫仔細地洗了手,站在客廳里和公爵講話。公爵一邊听醫生說話,一邊皺著眉頭咳嗽著。他本來是一個閱歷很深的人,既不是傻瓜,也不是病人,對于醫術本來沒有信仰,況且他也許是唯一完全了解基蒂的病因的人,所以他看到這幕滑稽劇實在生气极了。“吹牛大王!”他听著這位名醫喋喋不休地談論她女儿的病情時這樣想。同時醫生好容易才抑制住了他蔑視這位老紳士的心情,費力地遷就著他的理解水平。他覺察出和這老頭子談是沒有用的,家中的主要人物是母親。他決定在她面前炫耀一下他的本領。恰好這時,公爵夫人和家庭醫生一道走進了客廳。公爵退了出去,為的是不要表露出他覺得這一場戲有多么可笑。公爵夫人的心亂了,不知道怎么辦好。她感覺到是她害了基蒂。
  “哦,醫生,決定我們的命運吧,”公爵夫人說。“把一切都告訴我吧。”她本來想說,“有希望嗎?”但是她的嘴唇發抖,她不能發出這問題。“哦,醫生?”
  “稍微等一等,公爵夫人。我要先和我的同事商量一下,然后我再來奉告。”
  “那么我們要走開吧?”
  “請便。”
  公爵夫人歎了口气走了出去。
  只剩下醫生兩個人的時候,家庭醫生開始畏怯地陳述他的意見,說恐怕是肺結核初期,但是……等等,等等。名醫听著他講,在他說到一半時看了看他的大金表。
  “是的,”他說。“但是……”
  家庭醫生恭敬地說了一半就停住了。
  “肺結核初期,您知道,我們是還不能斷定的;不到發現空洞的時候,無法斷定。但是我們可以作這樣的猜測。征狀已經有了,營養不良,神經容易激動等等。問題在這里:在具有肺結核征狀的情況下,用什么辦法去保持營養呢?”
  “但是您知道,在這种病狀之下總是潛伏著道德的、精神的因素,”家庭醫生含著机警的微笑大膽地插嘴。
  “是的,那是不用說的,”名醫回答,又看了看表,“對不起,亞烏查橋修好了嗎,還是仍舊要坐車繞路?”他問。“噢!修好了。啊,那么我不消二十分鐘就到那里了。我們剛才在說,問題可以這樣提出:保持營養,調養神經。兩者是互相關聯的,必須雙管齊下。”
  “到國外易地療養怎樣?”家庭醫生問。
  “我不贊成到外國易地療養。要注意:假使真是肺結核初期,這我們現在還不能夠斷定,那樣到外國易地療養就一點益處都沒有。要緊的是用什么方法增加營養,而且不損害身体。”
  于是名醫發表了他用蘇登溫泉1治療的方法。顯然他開這個藥方主要是因為它不會有害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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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蘇登是德國威斯巴登附近的小村和療養地,有溫泉。
  家庭醫生注意地而且恭敬地听他說完了。
  “但是到國外易地療養的好處,就是可以變換一下習慣,換換環境,免得触景傷情。而且母親也希望這樣,”他補充說。
  “噢!要是那樣,讓她們去也好。只是那些德國庸醫是害人的……您得說服她們……哦,那么讓她們去也好。”
  他又看了看表。
  “啊!時候到了,”他走到門口。
  名醫向公爵夫人聲言(他說這話完全是出于禮節),他要再看看病人。
  “什么!再檢查一次!”母親恐怖地叫道。
  “啊,不,只是再問問詳細,公爵夫人。”
  “請這邊來。”
  于是母親陪著醫生走進基蒂待著的客廳。基蒂站在房間中央,面容消瘦,臉色泛紅,眼睛里閃爍著一种特別的光輝,那光輝是她所受的羞恥的痛苦留下的。醫生進來的時候,她臉上泛出紅暈,眼睛里盈溢著淚水。她的全部疾病和治療在她看來是多么無聊,甚至多么可笑的事情!醫治她在她看來好像想把打破了的花瓶碎片拼攏起來一樣可笑。她的心碎了,他們為什么要用丸劑和藥粉來醫治她呢?但是她不能使她母親傷心,特別是因為她母親把過錯都歸在自己身上。
  “我可以請您坐下嗎,公爵小姐,”名醫對她說。
  他微笑著面對著她坐下,摸著她的脈搏,又開始問她一些討厭的問題。她回答了他,突然冒火了,站了起來。
  “對不起,醫生,可是這實在毫無好處。同樣的話您問過我三次了。”
  各醫沒有生气。
  “神經易受刺激,”他在基蒂走出房間的時候對公爵夫人說。“可是,我已經看完了……”
  于是醫生對公爵夫人像對一個格外聰明的婦人一樣,很科學地說明了公爵小姐的病狀,結論是堅決主張水療法,那本來是不需要的。對于她們要不要到外國去這個問題,醫生沉思著,好像在解決一個重大的問題似的。最后他的決定宣布了:她們可以到國外去,但是千万不要誤信外國的庸醫,有事盡管來找他。
  醫生走了之后,像是什么好事降臨了似的。母親回到女儿這里來的時候快活得多了,而基蒂也裝出快活的樣子。她現在常常、差不多老是得裝假。
  “真的,我很健康哩,maman。但是假使您要到外國去,那么我們就去吧!”她說,极力裝得對這次旅行感到興味,她開始談著對旅行的准備。

  醫生走后,多莉就來了。她知道那天舉行會診,盡管她產后剛剛起床(她在冬末又生了一個小女孩),盡管她自己的苦惱和憂慮已經夠多的了,她卻把嬰儿和一個病了的女孩子丟在家里,特地來探听在那天決定的基蒂的命運。
  “哦,怎么樣?”她走進客廳,沒有摘下帽子,就說。“你們都很快活的樣子。那么一定有好消息吧?”
  她們打算告訴她醫生說的話,但是雖然醫生說得非常有條有理而且非常詳細,但要傳達他所說的話卻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唯一有趣的事是他們已經決定出國旅行。
  多莉不禁歎了口气。她最親愛的朋友,她妹妹,要走了。而她的生活并不是愉快的。她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好以后的關系是很委屈的。安娜促成的結合原來并不穩固,家庭的和睦又在老地方破裂了。并沒有什么明确的事實,只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几乎總是不在家,家里也几乎總是沒有錢,多莉又因為猜疑他不忠實而不斷地苦惱著,她懼怕她曾經嘗過的那种嫉妒的痛苦,竭力想祛除這些猜疑。一度遭受過的那嫉妒的最初襲擊是不會再來的了,現在就是發覺他不忠實也決不會像第一次那樣影響她。發覺這樣的問題現在也只不過是破坏習慣的家庭生活,她听任自己受騙,為了這個弱點而輕視他,特別是輕視她自己。此外,她要照管一個大家庭使得她不斷地操心受苦:時而,嬰儿哺乳不當,時而,乳母又走了,時而,現在另一個小孩又害了病。
  “哦,你們都好吧?”她母親問。
  “噢,maman,你們的苦難也夠多的了。莉莉病了,恐怕是猩紅熱。我趁現在來探問一下消息,過后我恐怕要完全關在家里,如果——但愿不會——真是猩紅熱的話。”
  老公爵在醫生离開后也從書房里走進來,于是,讓多莉吻了吻他的面頰,和她說了一兩句話之后,他就轉向他的妻子:
  “你們是怎么決定的?要走嗎?哦,你們打算把我怎么辦?”
  “我想你還是留在這里好,亞歷山大,”他的妻子說。
  “隨你們的便。”
  “Maman,為什么爸爸不和我們一道去?”基蒂說。“那樣對他,對我們都要愉快得多哩。”
  老公爵站起身來,撫摸了基蒂的頭發。她抬起頭,強顏歡笑地望著他。她總覺得他比家中任何人都了解她,雖然他很少提到她。她是最小的一個,是父親的愛女,她覺得他對她的愛使他洞察一切。現在當她的視線遇到他那雙凝視著她的碧藍的仁慈的眼睛時,她感到好像他看透了她,覺察出她心中產生的一切不良念頭。她紅著臉,向他探過身子去,期待他吻吻她,但是他只輕輕拍了拍她的頭,說:
  “這些愚蠢的假發!人触摸不到真正的女儿,而只是撫摸著死婦人的硬毛。哦,多林卡1,”他轉向他大女儿,“你家那位浪蕩公子在干什么?”
  “沒干什么,爸爸,”多莉回答,明白那是指她丈夫。“他總不在家,我難得見著他的面,”她不禁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補充說。
  “什么,他還沒有到鄉下去辦理賣樹林的事嗎?”
  “沒有,他老准備著要去。”
  “啊,原來這樣!”公爵說。“難道我也要准備旅行嗎?听你吩咐好了,”他坐下來對他妻子說。“我告訴你怎樣辦吧,卡佳2,”他繼續對小女儿說:“有朝一日,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里,你早上起來會對自己說:我很健康而且很快樂,又要和父親一道在清早冒著風霜出去散步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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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多林卡是多莉的小名。
  2卡佳是卡捷琳娜的小名。

  父親的話似乎很簡單,但是听了這些話,基蒂就好似一個罪犯被人揭發了一樣狼狽惊惶。“是的,他都知道,他都明白,他說這些話是在告訴我,雖然我感到羞愧,但是我必須克服羞愧心情。”她鼓不起勇气來回答。她正想要開口,卻驀地哭起來,從房間里沖出去。
  “你看你開的好玩笑!”公爵夫人攻擊她的丈夫。“你總是……”她就開始責備起他來。
  公爵听著夫人責備有好一會沒有說話,但是他的面色越發愁眉不展了。
  “她多可怜呵,這可怜的孩子。多可怜,你沒有感覺到她一听見別人略略提起這事的起因就多么傷心呵。唉!看錯人到這种地步!”公爵夫人說,由她聲調的變化,多莉和公爵兩人都明白她說的是弗龍斯基。“我不明白為什么竟沒有法律來制裁這類卑劣可恥的人。”
  “噢,我真不要听了!”公爵陰郁地說,從安樂椅上站起來,好像要走開的樣子,但是在門口停住了。“法律是有的,親愛的,你既然引我說,我就告訴你這一切是誰的過錯吧:你,你,都是你呀!制裁這類褲褲子弟的法律一向就有的,現在也有。是的,如果不是做了什么不妥當的事,我盡管老了,也會和他,那位花花公子決斗的。是的,你現在給她治病吧,把那些庸醫都請來吧。”
  公爵顯然還有許多話再說,但是公爵夫人一听到他那种語調,她立刻平靜下來,感到后悔了,像她在嚴重場合常有的情形一樣。
  “Alexandre,Alexandre,”她低聲說,走近他,開始哭泣起來了。
  她一哭,公爵也就平靜下來了。他走到她面前。
  “哦,得了,得了吧!你也怪可怜的,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上帝是慈悲的……謝謝,”他說,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同時他手上感触到公爵夫人淌著淚水的接吻,于是回了一吻,公爵就走出了房間。
  在這以前,當基蒂哭著走出房間的時候,多莉憑著母性的、家庭中的本能,立刻看出在她面前擺著女人應盡的職責,她准備來完成。她脫下帽子,而且在精神上好像卷起了袖子,預備行動。當她母親攻擊她父親的時候,她竭力在孝敬所允許的范圍內制止她母親。在公爵大發雷霆的時候,她卻默不作聲;她為她母親羞愧,而且,她父親這么快又變溫和了,這使她對他產生了好感;但是當她父親离開她們的時候,她就准備來做一件重要的急待做的事情——到基蒂那里去,安慰她一番。
  “我早想告訴你一件事,maman。你知道列文上次來這里的時候想要向基蒂求婚嗎?他親口對斯季瓦說的。”
  “哦,怎樣?我不知道……”
  “說不定基蒂拒絕了他?她沒有對你說過嗎?”
  “沒有,不論是這個人或那個人,她都沒有對我說起過;
  她太自負了。但是我知道一切都是為了那個人的緣故。”
  “是的,你想想,假定她拒絕了列文,我知道,如果不是為了那個人,她是不會拒絕他的……后來,那個人又那么卑鄙無恥地欺騙了她。”
  公爵夫人想起來她在女儿面前問心有愧,覺得太可怕了,她惱怒起來。
  “啊,我真不明白!如今女孩子們都自作主張,什么話也不告訴母親,結果……”
  “Maman,我去看看她。”
  “哦,去吧。難道我不許你去嗎?”她母親說。

  當她走進基蒂的小房間——一間精致的、粉紅色的小房間,擺滿了vieuxsaxe1的玩具,正像兩個月前基蒂自己一樣鮮嫩、緋紅和快樂,——多莉想起去年她們是怎樣滿怀深情和歡樂一道裝飾這房間。當她看見基蒂坐在靠近門口的矮凳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在地毯角上的時候,她的心都發冷了。基蒂望了她姐姐一眼,她臉上那种冷冷的、有几分嚴厲的表情并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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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古老的薩克森瓷器。
  “我就要走了,我得關在家里,而你又不能來看我,”多莉說,在她身旁坐下。“我要和你談談。”
  “談什么?”基蒂連忙問,惊訝地抬起頭。
  “有什么呢,還不是你的痛苦?”
  “我沒有痛苦。”
  “得了,基蒂。莫非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嗎?我通通知道。相信我,這真是無關緊要的……我們大家都經歷過的哩。”
  基蒂沒有開口,她的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
  “他不值得你為他痛苦,”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繼續說,直入本題。
  “不,他輕視了我,”基蒂帶著顫栗的聲調說。“不要談這個吧!請不要談這個吧!”
  “可是誰對你這樣說過呢?誰也沒有這樣說過。我相信他愛你,而且依然愛你,如果不是……”
  “啊,我覺得最可怕的就是這种同情!”基蒂叫道,突然冒火了。她在椅子上掉轉身去,臉上泛著紅暈,手指急速地亂動著,時而用這只手時而用那只手捏住衣帶上的鈕扣。多莉知道她妹妹在激動時有捏緊兩手的習慣;她也知道在激動時基蒂會不顧一切,說出許多不愉快的、不應當說的話來,多莉原想安慰她的,但是已經太遲了。
  “你要我感覺到什么,什么呢?呃,”基蒂迅速地說。“是我愛上了一個絲毫不關心我的男子,而且我會為愛他而死嗎?這就是我姐姐對我說的話,她以為……以為,以為……她在同情我哩!我不需要這樣的怜憫和虛情假意!”
  “基蒂,你不公平。”
  “你為什么折磨我?”
  “可是我……完全相反……我知道你難受……”
  但是基蒂在激怒中根本沒有听她的話。
  “我沒有什么好難受的,也不需要安慰。我還有自尊心,永遠不會讓自己去愛一個不愛我的男子。”
  “是的,我也并沒有這樣說……只有一件事,你把真話告訴我,”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拉著她的手,“告訴我,列文對你說了嗎?……”
  提起列文似乎使基蒂失去了最后的自制力;她從椅子上跳起來,把鈕扣扔在地板上,迅速地用兩手做著手勢,說:
  “為什么又把列文扯進來?我真不懂你為什么要折磨我。我對你說過,我再說一遍,我還有自尊心,我決,決不能像你那樣干……回到變了心、愛上另一個女人的男子那里去。我真不明白!你可以,我可不能!”
  說了這些話,她望了她姐姐一眼,看見多莉默不作聲地坐在那里,她的頭憂愁地垂著,基蒂沒有像原來打算的那樣跑出房間,卻在門邊坐下,用手帕掩住臉,低下頭來。
  沉默持續了兩分鐘。多莉在想自己的心事。她時時意識到的那种屈辱,經她妹妹一提,格外痛切地刺傷了她的心。她沒有料到她妹妹會這樣殘酷,因此她生她的气了。但是突然她听到衣服的究n聲,和隨之而來的凄惻的、遏制著的嗚咽聲,而且感到一雙手臂摟住她的脖頸。基蒂跪在她面前了。
  “多林卡,我多么,多么不幸呀!”她愧悔地低聲說。
  她那滿面淚痕的可愛的臉埋在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裙子里了。
  仿佛眼淚是不可缺少的潤滑油,沒有它,姐妹間互相信賴的机器就不能暢快地轉動,兩姐妹流了一陣眼淚之后并沒有談她們的心事;但是,雖然她們談的是不相干的事,她們卻已互相了解了。基蒂知道她在气頭上說出來的關于她丈夫不忠實和關于她的屈辱處境的話,刺傷了她可怜的姐姐的心,但她卻饒恕了她。多莉在她那一方面也明白了她要了解的一切;她确信不疑她的推測是正确的,就是,基蒂的悲痛,無可慰藉的悲痛正是由于列文向她求過婚,她拒絕了他,而弗龍斯基欺騙了她,她現在情愿愛列文,憎惡弗龍斯基了。基蒂并沒有說出一句這樣的話;她只訴說著她的精神狀態。
  “我沒有什么痛苦,”她說,漸漸鎮靜下來了;”但是一切在我看來都是可怕的、討厭的、粗野的,尤其是我自己,這你能了解嗎?你想像不出我對于一切抱著多么卑劣的想法呀?”
  “哦,你會有什么卑劣的想法?”多莉微笑著說。
  “最肮髒、最粗野的,我不能告訴你。這不是憂愁,也不是煩悶,而是更坏的。仿佛我心中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丑惡的東西。哦,我怎樣對你說呢?”她繼續說,看出她姐姐眼睛里那种迷惑的眼神。“爸爸剛才對我說的話……在我看來好像他以為我所需要的就是結婚。媽媽帶我去赴舞會:在我看來好像她只是想把我盡快地嫁掉了事。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是我卻驅散不了這些念頭。所謂的求婚者——我簡直看不順眼。我總覺得他們在打量我。從前穿著舞衣到處走動對于我簡直是一种樂趣,我欣賞我自己;現在我覺得非常羞愧和尷尬。你想怎么辦呢!還有,那醫生……
  還有……”
  基蒂躊躇了一下;她本來想往下說,自從她心中發生這种變化以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她眼里變得討厭不堪了,她一看見他,她的想像里就不能不浮現出最粗鄙丑惡的概念。
  “啊,哦,一切都在我眼前呈現出最粗鄙、最可憎的形象,”
  她繼續說。“這是我的病。也許就會好的……”
  “可是你不要想這些……”
  “我毫無辦法。我除了在你家里和小孩們在一起是不會快活的。”
  “你不能到我家來有多可惜呀!”
  “啊,我要來的。我得過猩紅熱,我一定要說服maman讓我去。”
  基蒂固執己見,到她姐姐家里去了,小孩們果然都是患的猩紅熱,她一直看護著他們。兩姊妹把六個小孩安然地護理好了,但是基蒂卻沒有恢复健康,在大齋期內謝爾巴茨基一家就出國旅行去了。

  彼得堡的上流社會實際上是渾然一体:在那里大家彼此都認識,甚至互相來往。但是這個龐大的集團又分成一個個小團体。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卡列宁娜在這上流社會三個不同的集團里都有朋友和密切的關系。一個是她丈夫的政府官員的集團,包括他的同僚和部下,是以多种多樣的微妙的方式結合在一起,而又屬于各种不同的社會階層的。安娜現在已經很難記起她起初對這些人所抱著的那种近似畏懼的虔敬之感了。現在她熟識他們所有的人,就像村鎮上的人們互相熟識一樣;她知道他們的習慣和弱點,和他們每個人的苦衷;她知道他們相互間的關系和從屬的關系;知道誰袒護誰,每個人怎樣維持自己的地位,他們在什么事情上面意見相合,什么事情上面發生分歧;但是這個男性的官僚集團,雖然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屢次勸誘,卻從來不曾引起她的興味,她避開它。
  安娜接近的另一個集團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借以發跡的集團。這個集團的中心是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這是一個由年老色衰、慈善虔敬的婦人和聰明博學、抱負不凡的男子所組成的集團。屬于這個集團的聰明人之一稱它作“彼得堡社會的良心”。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十分重視這個集團,安娜憑著她那善于和人相處的稟性,在彼得堡生活初期就和這個集團有了交誼。現在,自從她從莫斯科回來以后,這個集團變得使她不能忍受了。在她看來好像她和他們所有的人都是虛偽的,她在這個集團里感覺得這樣厭倦和不舒服,她盡量地少去拜訪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了。
  与安娜有關系的第三個集團是道地的社交界——跳舞、宴會和華麗服裝的集團,這個集團一只手抓牢宮廷,以免墮落到娼妓的地位,這個集團中的人自以為是鄙視娼妓的,雖然她們的趣味不僅相似,而且實際上是一樣的。她和這個集團的聯系是通過她的表嫂貝特西·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而保持著的,這位公爵夫人每年有十二万盧布收入,在安娜最初出現于社交界的時候她就格外喜歡她,給了她許多的照顧,把她拉進她的集團里來,嘲笑著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那一群。
  “當我又老又丑了的時候,我也會那樣的,”貝特西常說,“但是像你這樣一位美貌的年輕女子,進那种養老院還未免太早。”
  安娜起初盡可能地避開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集團,因為這里需要的花費超過她的進項,而且她心里也的确比較愛第一個集團;但是自從她去莫斯科回來以后,情形就變得完全不同了。她避開她的道義的朋友而涉足于大交際場所。她在那些地方遇見了弗龍斯基,每次相逢都体驗到一种激動的喜悅。她在貝特西家里遇見他的次數特別多,原來貝特西是弗龍斯基一族的,是他的堂姐。凡是可以遇見安娜的地方,弗龍斯基都去,而且在可能的時候就向她傾訴愛情。她并沒有給他鼓勵,但是每次遇見他的時候,她心里就涌起她在火車中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所產生的那同樣生气勃勃的感覺。她自己意識到了,只要一看到他,她的歡喜就在她的眼睛里閃爍,她的嘴唇挂上了微笑,她抑制不住這种歡喜的表情。
  開頭安娜老老實實地以為她是不滿意他那么大膽追求她的;可是從莫斯科回來以后不久,她赴一個她原來以為可以遇見他的晚會,而他卻沒有來的時候,她由于失望的襲擊這才清楚地理解到她一直在欺騙自己,這种追求她不但不討厭,而且成為她生活中的全部樂趣了。
  名歌星1在舉行第二場演出,所有社交界的人都到劇場來了。弗龍斯基從正廳前排的座位上看見了他堂姐,沒有等到幕間休息時間,就走到她的包廂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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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名歌星指克里斯丁·尼爾松(1842—1921),是有名的瑞典首席歌星。一八七二——一八七五年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演唱,獲得极大成功。
  “您為什么沒有來吃飯?”她對他說。“我真詫异情人們的千里眼,”她微笑著補充說,只讓他听到;“·她·沒·有·在。等歌劇演完了的時候來吧。”
  弗龍斯基詢問般地望了她一眼。她點了點頭。他以微笑向她表示感謝,就在她身旁坐下。
  “可是我還清清楚楚記得您的嘲笑啊!”貝特西公爵夫人繼續說,她特別感興趣地注視著這种熱情的發展。“這一切都哪里去了呢?您被抓住了吧,我的親愛的。”
  “我但愿被抓住,”弗龍斯基浮著沉靜的善良微笑回答。
  “老實說,如果我有什么怨言的話,那就是我給人抓得還不夠牢哩。我開始失去希望了。”
  “哦,您能抱著什么樣的希望呢。”貝特西說,為她的朋友生气了。“entendonsnous1……”但是她的眼睛里卻閃爍著光輝,表示她跟他一樣清楚地明白他抱著什么樣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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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大家開誠布公吧。
  “沒有什么樣的希望哩,”弗龍斯基說,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對不起,”他補充說,從她手里拿過望遠鏡,開始越過她的赤裸的肩膊望著他們對面的一排包廂。“恐怕我變得很可笑了吧。”
  他十分明白他在貝特西或任何其他社交界人們的眼里并沒有成為笑柄的危險。他十分明白在他們心目中做一個少女或任何未婚女性的單戀者的角色也許是可笑的;但是一個男子追求一個已婚的婦人,而且,不顧一切,冒著生命危險要把她勾引到手,這個男子的角色就頗有几分优美和偉大的气概,而決不會是可笑的;因此他的胡髭下面隱隱藏著一种夸耀的快樂的微笑,他放下望遠鏡,望著他的堂姐。
  “可是您為什么沒有來吃飯呢?”她說,一面贊賞著他。
  “我得告訴您呢。我忙不過來,您猜我在做什么呢?我讓你猜一百次,一千次……您也猜不中。我在替一個丈夫和一個侮辱了他妻子的男人調解哩。是的,當真!”
  “哦,您調解成功了嗎?”
  “差不多。”
  “您一定要講給我听听,”她站起身來說,“下一次休息時間來我這里吧。”
  “我不能夠;我要到法蘭西劇場去了。”
  “不听尼爾松唱嗎?”貝特西惊愕地問,雖然她自己也辨別不出尼爾松的嗓子和任何別的歌星有什么兩樣。
  “沒有辦法。我和人約好在那里會面,都是為我那調解的使命。”
  “‘和事佬是有福的,他們可以進天國,’”貝特西說,隱約地記起了她听見什么人說過類似的話。“那么好,請坐下,把一切都講給我听吧。”
  于是她又坐下來。

  “這事有點荒唐,但是有趣极了,我忍不住要把這故事講給您听呢,”弗龍斯基說,用他的含笑的眼睛望著她。“我不講名字。”
  “但是我來猜,更好。”
  “哦,听吧:兩個快樂的青年坐著車——”
  “自然是你們聯隊的士官囉。”
  “我并沒有說他們是士官,——只不過是兩個在一道吃過早飯的青年。”
  “換句話說,就是一道喝過酒吧。”
  “也許。他們興致勃勃地坐車到一個朋友家里去吃飯。他們遇見一個坐在出租馬車里的美麗的女人超過了他們,回過頭來瞟了他們一眼,向他們點了點頭,而且笑了,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覺得的。他們自然跟蹤著她。他們縱馬全速奔跑。使他們吃惊的,就是這美人儿也在他們去的那家人家的門口下了車。美人儿飛跑到頂上一層樓去了。他們瞥見了短面紗下的紅唇和一雙秀麗小巧的腳。”
  “您描寫得那么有聲有色,我想您一定是這兩個人中的一個吧。”
  “您剛才對我說了什么呀!哦,兩個青年走進他們同僚的房間,他是在請餞行酒。在那里他們自然多喝了一杯,這在餞行宴席上也是常有的事情。在席上他們問起住在這房子樓上的是個什么人。誰也不知道;只有主人的仆人听見有沒有姑娘們1住在樓上這個問題,就回答說那里的确住著不少。吃過飯,兩個青年就走進主人的書房,寫了封信給那位不相識的美人。他們寫了一封熱情的信,簡直是一封表示愛情的信,而且他們親自把這信送上樓去,以便當面說明信中容或還有不甚明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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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浪蕩女人。
  “您為什么告訴我這些丑事呢?哦?”
  “他們按了鈴。一個使女開開門,他們就把信遞給了她,并且對那使女一再保證,說他們兩人是這樣狂戀著,他們馬上就會死在門口。那使女怔住了,把他們的話傳進去。突然一位生著腊腸般的絡腮胡子、紅得像龍蝦一般的紳士走出來,聲明在那一層樓上除了他的妻子沒有別人,于是把他們兩個赶了出去。”
  “您怎么知道他長著腊腸般的絡腮胡子,像您所說的?”
  “噢,您听吧。我剛給他們調解過。”
  “哦,以后呢?”
  “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原來是一對幸福的夫妻,一個九品官和他的太太。那位九品官提出控訴,我做了調解人,而且是多么高明的一位調解人啊!……我敢對你說,就是塔力藍1也不能和我媲美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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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塔力藍(1754—1838),法國一個不重國際間道德而善于玩弄手段的外交家。
  “有什么困難呢?”
  “噢,您听吧……我們依照正當的方式賠了罪:‘我們非常抱歉,發生了這次不幸的誤會我們請求您原諒。’那位腊腸絡腮胡子的九品官開始軟化下來,但是他也想要表白他的情感,他一開始表白,就冒火了,說了好些粗野的話,弄得我不能不施展我所有的外交手腕。‘我承認他們的行為不對,但是我勸您姑念他們年少輕浮;而且他們剛在一道吃過早餐。您知道他們深為后悔,請求您寬恕他們的過失。’那九品官又軟化下來了。‘我答應,伯爵,而且愿意寬恕這個;但是您要明白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一個可尊敬的女人——居然遭受了惡少痞徒們的迫害,侮辱和無理……’您要知道那惡少一直在場,我于是不得不從中調解。我又施展出我的外交手腕,事情剛有點結果,我那位九品官又冒了火,臉漲得通紅,他的腊腸絡腮胡子因為憤怒而豎了起來,我就又使用了外交的机謀。”
  “哦,您一定要他告訴您這故事!”貝特西笑著對一個走進她的包廂的婦人說。“他叫我笑死了呢。”
  “哦,bonnechance,1”她補充說,把沒有握住扇子的一個手指給了弗龍斯基,聳了聳肩膊,使她那漸漸縮上來的連衣裙的緊身圍腰滑下去,為的是在她臨近腳燈,給煤气燈光照著,在眾目所視的時候,會适當地裸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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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祝您成功!
  弗龍斯基坐車到法蘭西劇場去,他當真是去見他的聯隊長,那位聯隊長從來不錯過這里的一次表演的。他要見他,報告調停的結果,三天來他一直饒有興趣地忙著進行調停工作。他所喜歡的彼得里茨基和這件事有關系,另一個嫌疑犯是新近加入聯隊的一位出色人物兼出色的同僚,年輕的克待羅夫公爵。而最重要的,是這事涉及聯隊的榮譽。
  這兩位青年都是弗龍斯基那一騎兵聯隊的。那位九品官文堅來找聯隊長,控告他部下的士官侮辱了他的妻子。据文堅說,他年輕的妻子(他結婚還不過半年)和她母親在教堂里,突然感到身体不适,那是怀孕的反應,她再也站不住了,她就雇了最先碰到的一輛漂亮的馬車回家來。士官們立刻出發追赶她;她嚇慌了,而且感到身体更不舒服了,跑上樓梯回到了家。文堅自己從辦公處回來時听到門鈴聲和人聲,走出來,看見喝醉的士官們手里拿著一封信,他將他們赶出去了。他請求處罰示儆。
  “是的,無論怎么說,”聯隊長對他邀請來的弗龍斯基說。
  “彼得里茨基可真太不像話了。沒有一個禮拜不鬧出一點丑事來。這位九品官決不會善罷甘休的,他要追究到底。”
  弗龍斯基看到這件事情吃力不討好,決斗不可能,只有設法緩和那位九品官,把事件暗中了結。聯隊長請弗龍斯基來商量,就因為他知道他是一個高尚聰明的人,尤其是一個關心聯隊名譽的人。他們商談的結果,決定彼得里茨基和克德羅夫跟著弗龍斯基一道到文堅那里去賠罪。聯隊長和弗龍斯基兩人都十分明白弗龍斯基的姓氏和侍從武官的身份在打動那九品官的感情這一點上是一定大有助益的。這兩樣東西實際上也并非沒有發生效力;雖然結果如弗龍斯基敘述的,還在未定之天。
  一到法蘭西劇場,弗龍斯基就和聯隊長一道退入休息室,向他報告他的成敗。聯隊長思索了一番,決心不再繼續進行調解了;可是為了自己的興趣,他詢問了弗龍斯基會見的情形;當弗龍斯基述說那位九品官怎樣平靜了一會之后回想起一些小事又冒起火來,以及弗龍斯基怎樣說了調解的話最后半個字時,自己就見机而退,而把彼得里茨基推到面前去的時候,聯隊長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是很不名譽的事,但是笑煞人了。克德羅夫可真打不過那位紳士哩!他气得那么厲害嗎?”他笑著評論道。“可是您看今天克萊列怎樣?她真叫人惊异哩,”他接著說到新來的法國女演員。“不論你怎樣常常看見她,她每天都不同。只有法國人才能夠這樣呵。”

  貝特西公爵夫人沒有等到最后一幕完結就离開劇場坐車回家了。她剛走進梳妝室,在她長長的、蒼白的臉上扑了一些粉,擦勻了,整理好衣裳,吩咐在大客廳里安排下茶,一輛一輛的馬車就陸續地來到莫爾斯基大街上她的宏大的府邸了。客人們在寬闊的大門口下了車,那肥胖的看門人,他早上時常在大玻璃門外面讀報以啟迪過路的行人,輕輕地開開了大門,讓賓客們經過他身邊走進屋子去。
  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刻,女主人,新梳了頭,擦了臉,從一扇門走進客廳來,而客人們卻又從另一扇門走進來,這是一間大客廳,有暗色的牆壁、柔軟的地毯、和一張照耀得通亮的桌子,桌上舖的白桌布、銀茶炊和透明的瓷茶具在燭光下閃爍著。
  女主人在茶炊旁坐下,脫下手套。由不聲不響地在房間里走動的仆人們擺好椅子;大家就了座,分成了兩組:一組挨近女主人圍著茶炊,另一組在客廳盡頭,圍著那位穿黑天鵝絨衣裳、生著兩道烏黑眉毛的美麗的公使夫人。在兩組里談話開頭都照常游移了一會,被迎接、寒暄、獻茶所打斷,而且好像還在摸索著話題。
  “她作為一個女演員真是舉世無雙,可以看出她研究過考爾巴哈1,”大使夫人那一組中一個外交官說。“您注意到她怎樣倒下去的嗎?……”
  “啊,請不要談論尼爾松了吧!她實在沒有什么新的地方好談,”一個穿著舊綢服、沒有眉毛和假發、紅面孔、淡黃頭發的肥胖女人說。這是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她以她的單純和態度粗暴著名,綽號叫enfantterrible2。米亞赫基夫人坐在兩組當中,听著兩方面的談話,一會參与這一組,一會又參与那一組。“今天我已經听見三個人說到考爾巴哈,都是一樣的話,好像他們預先約好了似的。我真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那樣喜歡那句話。”
  談話被這個評語打斷了,又不得不另想新的話題。
  “請對我們說一點有趣味而不刻毒的話吧,”公使夫人說,她是深諳英語所謂smalltalk3那种文雅的談話藝術的。她這話是向那個外交官出的,他也不知道現在從何說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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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考爾巴哈(1804—1874),德國畫家。考爾巴哈除了大壁畫以外,還畫了莎士比亞和歌德等的著作中的插畫;在尼爾松創造奧菲麗雅、苔絲德蒙娜和甘淚卿的歌劇角色時,這些幅畫像似乎供給了她很有用的提示。
  2法語:淘气的孩子。
  3英語:閒話。

  “据說這是一樁難事,話不刻毒是不會有趣的,”他帶著微笑開口了。“但是我來試試看。給我一個題目吧。關鍵全在題目。要是給了我題目,就容易做文章了。我常常想前代有名的健談家生在今世也難于說出聰明的話來的。一切聰明的話都變成陳詞濫調了……”
  “這也是早有人說過的,”公使夫人笑著打斷他。
  談話很溫和地開始了,但是正因為太溫和了,所以又停了下來。只好求助于万全的、永恒的話題——說長道短了。
  “你不覺得圖什克維奇很有几分LouisXV1的風度嗎?”他說,向站在桌旁的一位漂亮的、金發的青年男子瞟了一眼。
  “啊,對啦!他和這客廳很相配,所以他常到這里來哩。”
  這談話得到了支持,原來它是影射著在這客廳里不能說的事情——那就是,圖什克維奇和女主人的關系。
  這時,在茶炊和女主人周圍的談話也同樣地在三個不可避免的話題:最近的社會新聞、劇場和誹謗三者之間游移;結果還是落到最后的話題,就是惡意的誹謗上。
  “你們听到馬利季謝娃那女人——是母親,不是女儿——
  定制了一件diablerose2衣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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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路易十五(法國國王)。
  2法語:血紅色的。

  “瞎說!不,那可太妙了!”
  “我奇怪以她的聰明——因為她并不是傻瓜,您知道——
  她竟看不出她自己多可笑。”
  大家在責難或嘲笑不幸的馬利季謝娃夫人這點上都有話說,于是談話愉快地唧唧喳喳講起來,像燃燒著的篝火一般。
  貝特西公爵夫人的丈夫,一個溫厚的肥胖的男子,一個酷愛搜集版畫的人,听見他妻子有客,在去俱樂部之前走進了客廳。他輕輕地踏過厚地毯,走到米亞赫基公爵夫人面前。
  “您覺得尼爾松怎樣?”他問。
  “啊,您怎么可以這樣偷偷地走到人家面前來哩!您把我嚇坏了!”她回答。“請不要和我談歌劇;您是不懂音樂的。我宁可遷就您,談您的陶器和版畫。哦,您最近在您老去光顧的那些古玩店,買了什么珍寶嗎?”
  “您要我給您看嗎?可是您不懂這一套。”
  “啊,給我看看吧!我向那些……他們叫做什么呢?……那些銀行家領教過哩……他們有精美的版畫。他們拿給我們看了。”
  “啊呀!您到許茨堡那里去過嗎?”女主人從茶炊邊問。
  “是的,machere1。他們請了我丈夫和我去吃飯,并且對我們說席上的醬油花了一千盧布哩,”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大聲說,感到大家都在听她。“其實是頂劣等的醬油,帶點綠色。我們不能不回請他們,我給他們吃的醬油卻只用了八十五戈比,大家都很滿意。我可買不起一千盧布的醬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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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親愛的。
  “她真了不起呢!”女主人說。
  “真了不得哩!”又有誰說。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的話引起的效果總是如此,這种效果的秘訣就在于她雖然說話常不得体,就像現在一樣,但她說的話卻很簡單,多少有點意思。在她所處的社會里面,她的這种話就產生了最机智的警句的效果。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從來不明白它為什么有那种效果,她只知道它有,而且利用它。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說話的時候,大家都在听,而公使夫人周圍的談話就停止了,因此女主人竭力想把兩方拉攏來,她轉向公使夫人說:
  “您當真不喝茶嗎?您到我們這邊來吧。”
  “不,我們這邊愜意得很呢,”公使夫人微笑著回答,然后她繼續談那已談開了的話題。
  這是非常愉快的談話。他們在評論卡列宁夫婦。
  “安娜去莫斯科回來以后大變特變了。她有些奇怪的地方,”她的朋友說。
  “主要的變化是她隨身帶回來阿列克謝·弗龍斯基的影子,”公使夫人說。
  “哦,那有什么?格林1有篇童話就是講的一個沒有影子的男子,一個失去了影子的男子。這是他犯了什么罪所受的處罰。我可從來不明白這怎么會是處罰。但是女人倒真是不高興沒有影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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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格林兄弟為德國有名的童話家,兄名雅各(1785—1863),弟名威廉(1786—1859)。
  “是的,但是有影子的女人多半沒有好下場的,”安娜的朋友說。
  “您這爛舌根的!”听見這些話,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突然說。“卡列宁夫人是一個難得的女人。我不喜歡她丈夫,可是我非常喜歡她。”
  “您為什么不喜歡她丈夫?他是一位那樣出色的人物,”公使夫人說。“我丈夫說就是在歐洲也少有像他那樣的政治家呢。”
  “我丈夫也對我這樣說,但是我不相信,”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說。“假使我們的丈夫沒有和我們說過什么,我們就會看到事情的真相;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我看起來,簡直是一個傻瓜。我說這句話只能低聲的……但是這實際上不是使一切都明白了嗎?以前,當我听了人家的話把他看得很聰明的時候,我盡在尋找探索著他的才能,而且以為自己是傻瓜,所以看不出來;但是我一說,1哩,雖然只是低聲地,而這么一說,一切就都清清楚楚了,可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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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他是一個傻瓜
  “您今天多么惡毒呀!”
  “一點都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兩人之中總有一個是傻瓜。哦,您知道誰也不會說自己是傻瓜的。”
  “誰也不滿足于自己的財產,誰都滿足于自己的聰明。”外交官重述著法國的名言。
  “正是,正是啦,”米亞赫基公爵夫人連忙對他說。“但是問題在于我不能讓您任意誹謗安娜。她是那么可愛,那么魅人。假使大家都愛上了她,像影子一樣地跟著她的時候,那她有什么辦法呢?”
  “我并沒有想責備她!”安娜的朋友替自己辯護似地說。
  “假使沒有人像影子一般跟著我們,那也不能證明我們就有責備她的權利。”
  這樣很得体地奚落了安娜的朋友,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就站起身來,和公使夫人一道加入了桌旁的一群,那里正在談論普魯士國王。
  “你們在那邊說什么人的坏話呢?”貝特西問。
  “卡列宁夫婦。公爵夫人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描繪了一番,”公使夫人帶著微笑在桌旁坐下說。
  “可惜我們沒有听到。”貝特西公爵夫人說,望著門口。
  “噢,您終于來了!”她在弗龍斯基走進來的時候微笑著轉向他說。
  弗龍斯基不只和房間里所有的人都認識,而且每天都看見他們;因此他帶著悠閒自得的態度走進來,就像一個人回到他剛剛离開不久的人群中來一樣。
  “我從什么地方來嗎?”他回答著公使夫人的詢問,說。
  “哦,沒有法子,我只好自白了。看滑稽歌劇來哩。我相信我看了總有一百次了,始終得到新的樂趣。妙极了呀!我知道這是有失体統的,但是我看歌劇就打瞌睡,我看滑稽歌劇卻可以看到最后一分鐘,而且津津有味。今晚……”
  他說起一個法國女演員,正待開口講點有關她的什么;但是公使夫人,帶著戲謔的恐怖神情,打斷了他。
  “請不要對我們講那些可怕的事吧。”
  “好的,我不講,況且這些可怕的事大家都知道呢。”
  “假使把它當作歌劇一樣看待的話,我們就都會去看哩。”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隨聲附和著。

  可以听到門外的腳步聲,貝特西公爵夫人知道這一定是卡列宁夫人,就向弗龍斯基瞟了一眼。他朝門口望著,他的面孔帶著奇异的新的表情。他快樂地、凝神地、同時又畏怯地注視著走進來的人,慢慢地站起身來。安娜走進了客廳。照常把身子挺得筆直,眼睛直視著前方,邁著迅速、堅定而輕快的步伐,那步伐是使她和所有社交界的婦人卓然不同的,她几步跨到女主人面前,和她握了握手,微微一笑,而且含著同樣的微笑望了弗龍斯基一眼。弗龍斯基深深地鞠躬,推把椅子給她坐。
  她只微微點頭作為回答,臉泛紅了,皺起眉頭。但是立刻,她一面連忙招呼熟人,握了握伸給她的手,一面轉向貝特西公爵夫人說:
  “我到了利季婭伯爵夫人那里,原來想早一點來的,但是給留住了。約翰爵士在那里。他真怪有趣的。”
  “啊,是那位傳教士嗎?”
  “是,他告訴了我們印度的生活,有趣极了呢。”
  由于她進來而打斷了的談話像風吹的燈光一樣又搖曳起來。
  “約翰爵士!是的,約翰爵士。我見過他。他非常健談。
  弗拉西耶娃姑娘完全愛上他了。”
  “小弗拉西耶娃姑娘就要嫁給托波夫,是真的嗎?”
  “是的,据說這是完全決定了的事情。”
  “我真佩服他們的父母!据說這是戀愛的婚姻。”
  “戀愛的?您抱著多么陳腐的觀念!如今還有誰談戀愛嗎?”公使夫人說。
  “有什么辦法呢?這种愚笨的陳規陋習至今還沒有銷聲匿跡哩,”弗龍斯基說。
  “保持這种風气的人可更要糟了。我知道只有建立在理性上的才是幸福的婚姻。”
  “是的,可是這种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的幸福,一到他們以前不承認的熱情爆發了的時候,會怎樣常常像塵埃似地消散呢,”弗龍斯基說。
  “可是所謂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是指那种雙方已不再放蕩的婚姻。那像猩紅熱一樣——每個人都得害一次才獲得免疫力。”
  “那么他們就應當學會像种痘一樣地去用人工种戀愛。”
  “我年輕的時候愛上一個教會的執事,”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說。“我可不覺得對我有什么益處哩。”
  “不,我想,不是開玩笑,要懂得愛情,人就不能不犯錯誤,然后再改正,”貝特西公爵夫人說。
  “甚至在結了婚以后嗎,”公使夫人開玩笑似地說。
  “改過遷善從不嫌遲。”外交官引用著英國的諺語。
  “正是,”貝特西同意。“人不能不犯錯誤,然后再改正。您以為怎樣?”她對安娜說,安娜嘴唇上挂著一絲几乎辨察不出的堅定的微笑,正默默地听著這場談話。
  “我想,”安娜說,一面摩弄著她脫下的手套,“我想……假使有千万個人,就有千万條心,自然有千万副心腸,就有千万种戀愛。”
  弗龍斯基盯著安娜,揪著心等待著听她要說什么。當她說出了這些話的時候,他就像脫了險似的歎了口气。
  安娜突然對他說:
  “啊,我接到莫斯科來的一封信。他們說基蒂·謝爾巴茨卡婭病得很重呢。”
  “當真?”弗龍斯基說,皺起眉頭。
  安娜嚴厲地望著他。
  “您不關心嗎?”
  “正相反,我關心得很。信上究竟說了些什么呢,假使我可以打听一下的話?”他問。
  安娜站起來,走到貝特西面前去。
  “請給我一杯茶,”她說,停在她的椅子后面。
  當貝特西倒茶的時候,弗龍斯基走到安娜面前。
  “他們給您的信上說了些什么呢?”他重复說。
  “我常想男子們并不懂得什么是不名譽的事,雖然他們嘴里老是講這個,”安娜說,并沒有回答他。“我早就想跟您說說。”她補充說,于是走開了几步,在堆滿了照片簿的桌旁坐下。
  “我完全不明白您這話的意思,”他說,把茶杯遞給她。
  她瞥了一眼她身旁的沙發,他立刻坐下來。
  “是的,我早就想跟您說,”她說,不望著他。“您做得不對,太不對了。”
  “難道我不知道我做得不對嗎?可是誰使我這樣做的呢?”
  “您為什么對我說這种話?”她說,嚴厲地望著他。
  “您知道為什么,”他大膽而高興地回答,迎著她的視線,緊盯著她望著。
  發窘的不是他,倒是她。
  “這只證明您冷酷無情,”她說。但是她的眼神卻表明了她知道他是有情的,而且這正是她之所以害怕他的緣故。
  “您剛才說的那件事情只是一個錯誤,而并不是愛情。”“記著我禁止您說那個字眼,那可惡的字眼,”安娜說,發抖了。但是立刻她感覺到就是“禁止”這個字眼也已表示出她承認了自己對他有某种權利,而且這樣就更鼓勵他傾訴愛情。“我早就想對您說這話,”她繼續說,堅決地望著他的眼睛,她滿臉燒得通紅。“我今晚是特意來的,知道我在這里可以遇到您。我來告訴您這事一定得了結。我從來不曾在任何人面前羞愧過,可是您使得我感覺到自己有什么過錯一樣。”
  他望著她,被她臉上的一种新的精神的美打動了。
  “您要我怎樣?”他簡單而嚴肅地說。
  “我要您到莫斯科去,求基蒂寬恕,”她說。
  “您不會要我這樣吧!”他說。
  他看出來她這話是勉強說出來的,并非由衷之言。
  “假使您真愛我,像您所說的,”她低語著,“那么就這樣做,讓我安宁吧。”
  他喜笑顏開了。
  “難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的整個生命嗎?可是我不知道安宁,我也不能給您。我整個的人,我的愛情……是的。我不能把您和我自己分開來想。您和我在我看來是一体。我看出將來無論是我或您都不可能安宁。我倒看到很可能會絕望和不幸……要不然就可能很幸福,怎樣的幸福呀!……難道就沒有可能嗎?”他小聲說,但是她听見了。
  她竭盡心力想說應當說的話;但是她卻只讓她的充滿了愛的眼睛盯住他,并沒有回答。
  “終于到來了!”他狂喜地想著。“當我開始感到失望,而且好像不會有結果的時候——終于到來了!她愛我!她自己承認了!”
  “那么為了我的緣故這樣做吧:別再對我說那种話,讓我們做好朋友吧,”她口頭上這樣說,但是她的眼睛卻說出了全然不同的話。
  “我們永遠不會做朋友,這您自己也知道的。我們或者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或者是最不幸的——這完全在您。”
  她本來想說句什么話的,但是他打斷了她。
  “我只要求一件事:我要求有權利希望,痛苦,就像我現在這樣。可是假如連那也不能夠,那么命令我走開,我就走開。要是您討厭我在您面前,您就不會再看到我。”
  “我并不要赶走您。”
  “只要不改變什么。讓一切都照舊吧,”他帶著顫栗的聲調說。“您丈夫來了。”
  在那一瞬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果真邁著穩重而笨拙的步伐走進房間里。
  瞥了他的妻子和弗龍斯基一眼,他就走到女主人面前,坐下喝了一杯茶,用他那從容的、一向嘹亮的聲調開始說話,用他素常那种嘲弄口吻譏刺著什么人。
  “你們蘭布利埃1的人們到齊了,”他說,向在座的人環視了一下;“格雷斯和繆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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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蘭布利埃原為巴黎蘭布利埃公爵夫人(1588—1665)所組織的文藝沙龍,為政治家、作家、詩人集會之處,他們自命為“審美的示范人”,在此泛指充滿机智与禮法的社交界。
  2格雷斯,希腊神話中司美、优雅、喜之女神;繆斯,希腊神話中司文藝美術之女神。

  但是貝特西公爵夫人忍受不了他的這种腔調——如她用英語所謂sneering1的腔調,于是,像一個精明的女主人一樣,她立即把他的話頭引到普遍征兵問題2這個嚴肅的話題上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立刻對這問題發生了興味,開始熱誠為新敕令辯護以防御貝特西公爵夫人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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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語:譏誚的。
  2一八七四年一月一日頒布了一道諭旨,采用短期(六年)普遍兵役法代替二十五年的兵役法。兵役普及所有階層。貴族喪失了最后的特權——免服兵役。

  弗龍斯基和安娜還坐在小桌旁。
  “這可有點不成体統了!”一位婦人低聲說,向卡列宁夫人、弗龍斯基和她丈夫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
  “我剛才不是對您說過嗎?”安娜的朋友說。
  但是不單這兩位婦人,几乎全房間的人,甚至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和貝特西本人,都朝那兩個离群的人望了好几眼,仿佛這是一樁惱人的事情一樣。只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次都沒有朝那方向望過,他正談得很起勁哩。
  注意到在每個人心上所引起的不愉快的印象,貝特西公爵夫人把另外一個什么人悄悄地塞在她的位置上來听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講話,自己走到安娜面前。
  “我始終很佩服您丈夫講話非常明了精确。”她說,“他一說,好像連最玄妙的思想我都能領會呢。”
  “啊,是的!”安娜閃耀著幸福的微笑說,貝特西對她說的話,她一個字也沒有听明白。她走到大桌面前,參与了大家的談話。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坐了半個鐘頭之后,走到他妻子跟前,提議一同回家;但是她不望著他回答說,她要留在這里晚餐。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鞠了躬就退出去了。
  卡列宁家的車夫,穿著光亮皮外衣的胖胖的老韃靼人,好容易才制服了在門口凍得后腿直立起來的一匹灰色副馬。一個仆人開開車門站在那里。看門人站在那里把房子的大門開開。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用敏捷的小手,正在解開被皮大衣的鉤子纏住了的袖口花邊,垂著頭,歡喜地听著弗龍斯基在送她下來時向她說的話。
  “您自然什么都沒有說,我也并不要求什么,”他說,“但是您知道友情不是我所要求的;我生活中只有一樁幸福,就是您那么厭惡的那個字眼……是的,就是愛……”
  “愛,”她用內心的聲音慢慢重复說,突然,就在她把花邊從鉤子上解下來的那一瞬間,她補充說:“我所以不喜歡那個字眼就因為它對于我有太多的意義,遠非你所能了解的,”
  說著,她凝視著他的面孔。“再見!”
  她把手伸給他握了一握,就邁著迅速的、富于彈性的步子,從看門人身邊走過去,消失在馬車里了。
  她的目光,和她的手的接触,使他燃燒起來了。他吻著他手掌上她接触過的部位,意識到他今晚比過去兩個月中距离達到目的更加近了,覺得非常幸福,就這樣回家去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見他妻子和弗龍斯基坐在另外一張桌旁,熱烈地在談著什么,并不覺得有什么希罕和有失体統的地方;但是他注意到客廳里旁人都覺得這有點希罕和有失体統,因此他也感覺得有失体統了。他決心要和妻子談一談這件事。
  回到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照常走進書房,坐在安樂椅上,拿起一本關于羅馬教的書,在他夾了一把裁紙刀的地方打開,一直讀到一點鐘的時候,正如他平常一樣;但是他不時地揉擦著他的高高的前額,搖著頭,好像在驅除什么似的。在慣常的時間,他站起身來,梳洗了一下預備就寢。安娜還沒有回來。他腋下挾著一本書,走上樓去;但是今晚,他的思想不像平素那樣對公務加以深思熟慮,卻被他妻子和与她有關的某种不愉快的事情占据了。違反他平常的習慣,他沒有去睡,卻倒背著兩手開始在房里踱來踱去。他不能夠睡覺,感覺到他無論如何得先把這新發生的情況仔細考慮一番。
  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決心要和他妻子談談這件事的時候,那似乎是一件极其容易和簡單的事情;但是現在,他一開始考慮這新發生的情況,他就覺得這是非常复雜和困難的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并不嫉妒。嫉妒,照他的看法,是對于自己妻子的侮辱,人應當信賴自己的妻子。至于為什么應當信賴——就是說,完全相信他的年輕妻子會永遠愛他——他可沒有問過自己;但是他從來沒有体驗過不信賴的心情,因為他一向信賴她,而且對自己說過他應當那樣。雖然他一向以為嫉妒是一种可恥的感情,應當信賴人,他的這种信念到現在還沒有打破,但是他感覺到他正面對著什么不合理的荒謬的現實,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正面對現實,面對著他的妻子有愛上另一個男子的可能,這在他看來是非常荒謬和不可思議的,因為這就是生活本身。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生都在和生活的反映發生關系的官場中過日子,做工作。而每一次他与現實發生沖突的時候,他就逃避現實。現在他体驗到這樣一种心情,仿佛一個人泰然自若地走過深淵上的橋梁的時候,突然發覺橋斷了,下面是無底深淵。那深淵就是現實本身,而橋梁就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過的那种脫离現實的生活。他的妻子有愛上別人的可能,這問題第一次浮上了他的心頭,他不禁毛骨悚然了。
  他沒有脫衣服,只是邁著平穩的步伐在點著一盞燈的餐廳的咯吱作響的鑲花地板上,在幽暗的客廳——那里燈光僅僅反射在挂在沙發上面他自己的那幅大的新畫像上面——的地毯上來回走著,于是又走過她的房間,那里點著兩支蜡燭,照耀著她的親戚和女友們的畫像,和她的寫字台上他早就熟悉的精美的小玩意。他穿過她的房間到了寢室門口,又往回走。
  他每次走來走去,特別是走在燈光輝煌的餐廳的鑲花地板上的時候,他就站住對自己說:“是的,這事一定要解決和加以制止;我一定要表示我對這事的意見和我的決心。”于起他又往回走。“可是表示什么——什么決心呢?”他在客廳里自言自語說,得不出答案。“但是到底,”他在轉回她的房間之前問自己,“發生了什么呢?沒有什么。她和他談了好久,但是那有什么呢?社交界的婦人高興和誰談就可以和誰談話。而且,嫉妒會貶低我自己和她,”他在走進她的房間的時候對自己說;但是這個格言,以前他曾那么看重的,現在已經沒有一點分量,沒有一點意義了。他到了寢室門口又轉回來,但是他一走進幽暗的客廳,某种內心的聲音就對他說事情并不這樣簡單,如果旁人都已注意到了,那就可見有些蹊蹺。于是他又在餐室里暗自說:“是的,這事一定要解決和加以制止,表示我對這事的意見……”而在客廳轉角處他又問自己:“怎樣解決呢?”于是他又問自己:“發生了什么事呢?”于是回答:“沒有什么。”并且想起了嫉妒是一种侮辱他妻子的感情;但是在客廳里他又相信有什么事情發生了。他的思想,像他的身体一樣,兜著大圈子,碰不見一點新的東西。他意識到這一點,揉了揉前額,在她的房間里坐下來。
  在那里,望著她的桌子,上面擺著帶著吸墨紙的孔雀石文件夾和一封沒有寫完的信,他的思想突然變了。他開始想她的事,想她有些什么思想和感覺。他第一次在自己心中生動地描繪著她的個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他也想到她可能并且一定會有她自己特殊的生活,這念頭在他看來是這樣可怕,他連忙驅除掉這個念頭。這是他懼怕窺視的深淵。在思想和感情上替別人設身處地著想是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格格不入的一种精神活動。他認為這种精神活動是有害的和危險的想入非非。
  “最糟糕的是,”他想,“恰好在現在,正當我的事業快要完成的時候(他在想他當時提出的計划),當我正需要平靜的心境和精力的時候,正當這個時候這种無聊的煩惱落到我的身上。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我不是那种遇到麻煩和煩惱,卻沒有勇气正視它們的人。”
  “我得考慮一下,作出決定,然后就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他大聲說。
  “她的感情問題,她心里產生了,或許正在產生什么念頭的問題,不關我的事;這是她的良心問題,屬于宗教范疇,”他自言自語說,意識到他找到了新發生的情況可以划入的正式范疇,而聊以自慰了。
  “所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自言自語,“她的感情問題是她的良心問題,那和我不相干。我的義務是明确規定好的。作為一家之主,就是有義務指導她的人,因而我要對她負一部分責任;我應當指出我所覺察到的危險,警告她,甚至行使我的權力。我得明白地跟她說說。”
  于是今晚將要對他妻子說的話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腦海里很明确地形成了。他一面考慮他將要說的話,一面又有几分惋惜他不能不為家務事而無形中耗費自己的智力和時間;但是,雖然這樣,擺在他眼前的措辭的形式和順序已像政府報告一樣明了清晰地在他的腦子里形成了。“我要充分說明下面几點:第一,說明輿論和体面的重要;第二,說明結婚的宗教意義;第三,如果必要,暗示我們的儿子可能遭到的不幸;第四,暗示她自己可能遭到的不幸。”于是,十指交叉著,手心朝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扳直手指,指關節嗶剝地響了。
  這种把手指交叉弄得嗶剝作響的動作,這种坏習慣常常使他鎮定下來,使他恢复了他現在那么需要的清醒的理智。听到馬車駛到前門的聲音,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房間的中央站住。
  可以听到一個女人走上樓梯的腳步聲。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准備發表意見,站在那里緊壓著交叉的手指,等待著會不會再發出嗶剝聲。一個關節嗶剝地響了。
  由樓梯上輕微的腳步聲,他就感覺到她已走近,雖然他對他的言辭很滿意,但是他對于迫在眉睫的說明感到恐懼……

  安娜垂著頭,一面摩弄著頭巾的纓絡走進來。她容光煥發;但這不是歡樂的光輝,它使人想起黑夜中大火的可怕的紅光。看見她丈夫,安娜抬起頭,微笑著,好像從夢中醒來一樣。
  “你還沒有睡?奇怪!”她說,脫下頭巾,沒有停住腳步,一直向梳妝室走去。“該睡覺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走過門口的時候說。
  “安娜,我有話要和你談談。”
  “和我?”她吃惊地說,從梳妝室門里走出來,朝他望著。“哦,什么事?談什么?”她問,坐了下來。“哦,要是那么必要,我們就談談吧。不過還是去睡的好。”
  安娜說這話是隨口而出的,她自己听了,都非常惊异自己說謊的本領。她的話多么簡單而又自然,她多么像只是要睡啊!她感到自己披上了虛偽的難以打穿的鎧甲。她感到像有某种無形的力量正在幫助她和支持她。
  “安娜,我必須警告你,”他開口了。
  “警告我?”她說。“什么事?”
  她這么單純,這么快活地望著他,要是換了一個不像她丈夫那樣了解她的人,無論在聲調和她這句話的意思上,誰都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了解她,知道每當他比平常遲上床五分鐘她就會立刻注意到,而且問他理由;知道她每逢有歡喜、快樂和愁苦就立刻向他訴說;而現在看到她不顧他的心情,也不愿說一句關于她自己的話,這在他看來可非同小可了。他看到,她的靈魂深處,一直是向他開放的,現在卻對他關閉起來了。不僅這樣,他從她的聲調听出來她并沒有為這事情感到羞愧不安,而只是好像直截了當地在對他說:“是的,它關閉起來了,這不能不這樣,而將來也還要這樣。”現在他体驗到這樣一种心情,就像一個人回家,發覺自家的門上了鎖的時候所体驗的一樣。“但是也許還可以找到鑰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
  “我要警告你,”他低聲說,“由于不小心謹慎,你會使自己遭受到社會上的非議。今晚你和弗龍斯基伯爵(他堅決地、從容不迫地說出這個名字)的過分熱烈的談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一邊說著,一邊望著她那雙正以神秘莫測的神色使他惊駭的含笑的眼睛,而且他一面說話,一面感到他的話是白費口舌。
  “你老像那樣,”她回答,好像完全不了解他,故意裝出只听懂了他最后一句話的模樣。“有的時候你不喜歡我沉悶,有的時候你又不喜歡我活潑。我不沉悶。這使你生气了嗎?”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顫抖著,彎曲他的兩手使關節嗶剝地響著。
  “哦,請別弄出響聲來,我不喜歡這樣。”
  “安娜,你這樣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鎮靜地抑制住自己,止住手指的動作。
  “但是到底怎么一回事?”她帶著那樣純真和戲謔的惊异神情問。“你要我怎樣呢?”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吟了一會儿,揉了揉前額和眼睛。他看到他并沒有照他所想的那樣做,就是說,警告他的妻子不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犯了過失,卻因為牽涉到她的良心的事情而不覺激動起來,正在和他虛构出來的某种障礙斗爭。
  “這就是我打算對你說的,”他冷淡而又鎮靜地說,“我求你听一听。你也知道我認為嫉妒是一种屈辱的卑劣的感情,我決不會讓自己受它支配;但是有些禮法,誰要是違犯了就一定要受到懲罰。今晚注意到這事的倒不是我,但是從在眾人心目中引起的印象來判斷,每個人都注意到你的舉止行動很不得体。”
  “我簡直不明白,”安娜說,聳聳肩膀。“他并不在乎,”她想。“但是別人注意到這個,這才使他不安了。”“你身体不舒服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補充說,她站起身來,要向門口走去,但是他向前走了兩步,好像要攔住她似的。
  他的面孔是丑陋陰沉的,安娜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种模樣。她停住腳步,把頭仰起來,歪在一邊,用敏捷的手開始取下發針。
  “哦,我在听,還有些什么,”她平靜而譏諷地說。“我甚至在熱心地听,我倒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她說著,她說話的那种确信、平靜而又自然的語气和她的措辭用語的得体口吻,使她自己都很惊异。
  “我沒有權利來追究你的感情,而且我認為那是無益而且甚至有害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開口了。“挖掘自己的心,我們常常挖掘出頂好加以忽視地擺在那里的東西。你的感情是你的良心問題,但是向你指出你的職責所在,卻是我對你,對我自己,對上帝的責任。我們的生活,不是憑人,而是憑上帝結合起來的。這种結合只有犯罪才能破坏,而那种性質的犯罪是會受到懲罰的。”
  “我一句都不明白。啊呀!我的天,我多么想睡呀!”她說,迅速地用手摸摸頭發,摸索著剩下的發針。
  “安娜,看在上帝面上,不要像那樣說話吧!”他溫和地說。“也許我錯了,但是相信我,我說這話,不光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你。我是你的丈夫,我愛你。”
  她的臉馬上就沉下來,眼睛里的嘲弄的光芒也消失了;但是“愛”這個字眼卻又激起了她的反感。她想:“愛?他能夠愛嗎?假使他沒有听到過有愛這么一回事,他是永遠不會用這個字眼吧。愛是什么,他連知都不知道呢。”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真不明白,”她說。“請把你感到的明白說出來吧……”
  “對不起,讓我通通說完吧。我愛你。但是我不是在說我自己;關于這件事,最重要的人是我們的儿子和你自己。我再說一遍,我的話在你看來也許是完全不必要的而且不适宜的;也許這只是出于我的誤會。如果是那樣,那就請你饒恕我。不過假使你自己意識到還有絲毫的根据,那么我就請你想一想,而且假如你的良心驅使你的話,就把一切都告訴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自覺地說了和他原來准備好的完全兩樣的話。
  “我沒有什么可說的。而且,”她匆忙地說,好容易忍住沒有笑出來,“實在該睡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歎了口气,沒有再說什么,就走進寢室去了。
  當她走進寢室的時候,他已經上床了。他的嘴唇嚴厲地緊閉著,他的眼睛避開她。安娜躺在自己的床上,時刻等待著他再開口和她說話。她害怕他說話,同時卻又希望他說話。但是他卻沉默著。她一動也不動地等待了好久,而終于忘掉他了。她想到了另一個;她看見他,而且感覺到她一想到他,她的心就洋溢著感情和有罪的喜悅。突然她听到了安謐的、平穩的鼾聲。最初一瞬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好像被自己的鼾聲嚇醒了,停止了;但是在兩次呼吸之后,鼾聲又響起來了,帶著一种新的平靜的節奏。
  “遲了,已經遲了,”她微笑著低聲說。她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久,她几乎感覺到她可以在黑暗中看見她自己眼睛的光芒。

  從此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的妻子開始了新的生活。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情。安娜照常出入社交界,到貝特西公爵夫人那里去的次數格外頻繁了,而且到處都遇得見弗龍斯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這种情況,但是沒有辦法。他想要和她開誠相見的一切努力,都被她用一道他不能穿透的、愉悅的迷惑的壁壘抵擋住了。表面上一切都如舊,但是他們內在的關系完全變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位在政界那么有力的人物,在這方面卻感到自己束手無策了。像一條公牛一樣垂著頭,他服服帖帖地等待著他已感到舉在他頭上的利斧。每次他一想到這事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他應當再試一次,還有希望用親切、溫情和勸說來挽救她,使她醒悟,因此他天天准備和她談話。但是每次他開始和她談話的時候,他就感覺到支配著她的那种惡意和虛偽也支配了他,他和她所說的話完全不是他所想要說的,語調也不是他所想要用的。他和她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用了他素常的那种語調,那是嘲笑任何說他現在這种話的人的。用那种語調,要說出他必須對她說的話是不可能的了。····················································
十一

  有一個欲望几乎整整一年是弗龍斯基生活中唯一無二的欲望,代替了他以前的一切欲望;那個欲望在安娜是一個不可能的、可怕的、因而也更加迷人的幸福的夢想;那欲望終于如愿以償了。他臉色蒼白,下顎發抖地站在她面前,懇求她鎮靜,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或是怎樣才能使她鎮靜。
  “安娜!安娜!”他用戰栗的聲音說,“安娜,發發慈悲吧……”
  但是他越大聲說,她就越低下她那曾經是非常自負的、快樂的、現在卻羞愧得無地自容的頭,她彎下腰,從她坐著的沙發上縮下去,縮到了地板上他的腳邊;要不是他拉住的話,她一定扑跌在地毯上了。
  “天呀!饒恕我吧!”她抽抽噎噎地說,拉住他的手緊按在她的胸口。
  她感覺到這樣罪孽深重,這樣難辭其咎,除了俯首求饒以外,再沒有別的辦法了;而現在她在生活中除了他以外再沒有別的人,所以她懇求饒恕也只好向他懇求。望著他,她肉体上感到她的屈辱,她再沒有什么話好說了。他呢,卻覺得如同一個謀殺犯看見被他奪去生命的尸体時的感覺一樣。那被他奪去生命的尸体就是他們的戀愛,他們的戀愛的初期。一想起為此而付出的羞恥這种可怕的代价,就有些可怖和可憎的地方。由于自己精神上的赤裸裸狀態而痛切感到的羞恥之情,也感染了他。但是不管謀殺者對于遭他毒手的尸体感到如何恐怖,他還是不能不把那尸体砍成碎塊,藏匿起來,還是不能不享受通過謀殺得來之物。
  于是好像謀殺犯狂暴地、又似熱情地扑到尸体上去:拖著它,把它砍斷一樣,他在她的臉上和肩膊上印滿了親吻。她握住他的手,沒有動一動。是的,這些接吻——這就是用那羞恥換來的東西。是的,還有一只手,那將永遠屬于我了……我的同謀者的手。她舉起那只手,吻著它。他跪下去,竭力想看她的臉;但是她把臉遮掩起來,沒有說一句話。終于,好像拚命在控制住自己,她站起來,推開他。她的臉還是那樣美麗,只是顯得更加逗人怜愛了。
  “一切都完了,”她說。“除了你我什么都沒有了。請記住這個吧。”
  “我不會不記住那像我的生命一樣寶貴的東西。為了一剎那這樣的幸福……”
  “什么樣的幸福啊!”她帶著恐怖和厭惡說,她的恐怖不知不覺地感染了他。“發發慈悲,不要再說,不要再說了吧。”
  她迅速地立起身來,避開了他。
  “不要再說了吧,”她重复說,帶著他所不能理解的冷冰冰的絕望表情,她离開了他。她感覺得此時此刻她不能把她踏進新生活時所感到的羞恥、歡喜和恐怖用言語表達出來,而且她也不愿意說這個,不愿意用不适當的言語把這种感情庸俗化。但是往后,到第二天和第三天,她不僅找不出言語來表達她那千頭万緒的心情,而且她甚至也找不出可以明确地反映出她心中所想的一切的思路。
  她對自己說:“不,現在我不能夠考慮,等到以后,我平靜一點的時候再說吧。”可是這种平靜的心情永遠沒有到來;每當她想到她做了什么,她會遭遇到什么,以及她應當做什么的時候,一种恐怖感就襲上心頭,于是她就把這些思想驅除掉。
  “以后,以后,”她說,“當我平靜一點的時候再說吧。”
  但是在夢里,當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的時候,她的處境就十分丑惡地、赤裸裸地呈現在她眼前。一個同樣的夢几乎每夜都纏著她。她夢見兩人同時都是她的丈夫,兩人都對她濫施愛撫。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哭泣著,吻著她的手說:“現在多么好呀!”而阿列克謝·弗龍斯基也在那里,他也是她的丈夫。她非常詫异她以前怎么會覺得這是不可能的,而且笑著向他們說明這樣真是簡單得多了,現在他們兩人都快樂和滿足。但是這個夢像噩夢似地使她難受,她嚇醒了。
十二

  從莫斯科回來的頭几天,每當列文想起他遭到拒絕的恥辱而渾身戰栗,滿臉通紅的時候,他就對自己說:“我從前因為物理考試不及格而留級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的一生完了,也是這樣發抖和紅臉的;我辦錯了姐姐托我辦的事情以后,我照樣也以為自己完全不中用了。可是怎樣了呢?現在過了几年之后,我回想起這些來,就奇怪當時怎么會使我那樣痛苦。這場苦惱結果也會如此的。過些時候,我對于這個也就會釋然于心了。”
  但是三個月已經過去,他對于這事還是不能釋然于心,他想起這事來還是和前些日子一樣痛苦。他不能平靜,因為他夢想了那么久家庭生活,而且感覺到自己早就到了可以成家的年齡,他卻依舊沒有娶親,而且离結婚更加遙遠了。他自己痛苦地感覺得,就像他周圍所有的人感覺的一樣,他這樣年齡的男子是不宜于獨身的。他記起了他去莫斯科之前有一次怎樣對他的牧人尼古拉,一個他樂意和他攀談的心地單純的農民說:“哦,尼古拉!我打算討親哩,”而尼古拉又怎樣像談一件毫無疑問的事情一樣迅速地回答:“也是時候了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但是現在結婚越發遙遙無期了。位子本來已經有人占据了,現在當他在想像中試著把他所認識的任何一個女子擺在那個位子上的時候,他總感覺到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一回想起他遭到的拒絕和他在這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就羞愧得痛苦不堪。盡管他常常對自己說這并不能歸咎于他,但是那种回憶,就像旁的類似的屈辱的往事一樣,使他心痛和臉紅。他的過去,就像每個人的過去一樣,有他自認很不好的行為,他應當受良心的譴責;但是回想起那些惡劣行為并沒有像回憶起這些雖然瑣細但是屈辱的往事這么使他痛苦。這些創傷從沒有平复。除了這些往事,現在還有他遭到拒絕和他那晚在眾人眼中呈現的可怜相。但是時間和工作起了作用。悲痛的記憶漸漸地被田園生活中的小事——那在他看來是微不足道的、但實際上是重要的——掩蓋住了。他想念基蒂的時候一星期少似一星期了。他在急不可耐地期待著她已經結婚或行將結婚的消息,希望這樣的消息會像拔掉一顆病牙一樣完全治好他的隱痛。
  這其間,春天到來了,明媚而又溫和,不像春天素常那樣拖延時日和變幻莫測,是一個草木、動物和人類皆大歡喜的少有的春天。這明媚的春天更鼓舞了列文,加強了他拋棄過去的一切,堅定而獨立地安頓他獨身生活的決心。雖然他回到鄉下時所抱的許多計划都沒有實行,但是他的最重要的決心——力求純洁的決心——他已遵守了。他沒有感到每次失敗之后照例使他苦惱的那种羞恥之念,他能夠正視所有的人。二月間,他接到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一封信,說他哥哥尼古拉的健康越來越坏了,但是他不愿醫治,由于這封信的緣故,列文到莫斯科去看望他哥哥,總算說服了他去看醫生,并且到國外海水浴場去轉地療養。他這樣成功地說服了他的哥哥,還借了路費給他,而沒有惹得他生气,他自己對這件事情感覺到非常得意。除了春天需要特別注意的農事以外,除了讀書以外,列文在那個冬天還著手寫了一部論述農業的著作,企圖闡明在農業中勞動者的性質与气候和土壤一樣,同為絕對的因素,因而農業學的一切原理不單應當根据土壤和气候這兩個因素,而且要根据土壤、气候和勞動者的某种一成不變的性質這三個因素推定出來。所以,雖然孤獨,或者正因為孤獨,他的生活是格外充實的;只是間或,他感到一种不滿足的欲望,就是想把縈繞在他腦際的思想告知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以外的什么人,雖說他和她也時常談論物理學、農業原理、特別是哲學;哲學是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愛好的話題。
  春天姍姍來遲。大齋期最后兩三個星期天气一直是晴朗而嚴寒的。白天,在陽光下溫暖得可以融解冰雪,但是在晚間,卻冷到零下七度。雪面上凍結了這么厚一層冰,以致他們可以坐著車在沒有路的地方走過。复活節的時候還是遍地白雪。但是突然之間,在复活節第二天刮了一陣暖和的風,烏云籠罩大地,溫暖的、猛烈的雨傾瀉了三天三夜。到禮拜四,風平息下來了,灰色的濃霧彌漫了大地,好像在掩蔽著自然界變化的奧秘一樣。在濃霧里面,水流淌著,冰塊坼裂和漂浮著,溷濁的、泡沫翻飛的急流奔馳著;在复活節一周后的第一天,在傍晚時候,云開霧散,烏云分裂成朵朵輕云,天空晴朗了,真正的春天已經來臨。早晨,太陽燦爛地升起來,迅速地融解了覆蓋在水面上的薄薄冰層,溫暖的空气隨著從蘇生的地面上升起來的蒸汽而顫動著。隔年的草又返青了。鮮嫩的青草伸出細微的葉片;雪球花和紅醋栗的枝芽,和樺樹的粘性的嫩枝都生机勃勃地萌芽了;一只飛來飛去的蜜蜂正圍繞著布滿柳樹枝頭的金色花朵嗡嗡叫著。看不見的云雀在天鵝絨般綠油油的田野和蓋滿了冰雪的、刈割后的田地上顫巍巍地歌唱著;田鳧在積滿了黃褐色污水的洼地和沼澤上面哀鳴;仙鶴和鴻雁高高地飛過天空,發出春的叫喊。脫落了的毛還沒有全長出來的家畜在牧場上吼叫起來了;彎腿的小羊在它們那掉了毛的、咩咩地叫著的母親身邊歡蹦亂跳;敏捷的小孩在印滿了赤腳印跡的干巴巴的路上奔跑,可以听見在池旁浣衣的農婦們的快活的閒談聲,和農民們在院子里修理犁耙的斧聲。真正的春天已經來臨了。
十三

  列文穿上大長靴,第一次換下皮大衣,穿起呢外套,去視察農場,涉過在太陽光里令人目眩的溪流,一會儿踩在冰上,一會儿又陷進膠泥里。
  春天是計划和設計的時節。當列文走到農場的時候,他好比一棵春天的樹不知道向何處和怎樣伸展它那含苞的嫩枝和幼芽,他也不十分知道現在要在他所喜愛的農事上做些什么,但是他感覺得他有滿腹絕妙的計划和設計。首先他就去看家畜。母牛已經放進圍場里,它們身上閃耀著春天新換的、光滑的毛,晒著太陽,哞叫著要到草地上去。列文歎賞地凝視著這群母牛,它們的情況他一點一滴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于是吩咐把它們放到草地上去,小牛放進圍場里。牧人們高高興興地跑去准備到草地上去。牧牛的婦女們提著裙子,邁動那還沒有被太陽晒黑的白嫩的赤腳濺起泥漿跑過去,手里拿著樹枝,追逐那群因為春天來臨而歡喜若狂的小牛。
  歎賞了一番今年生下的格外优良的小牛之后——早先生的小牛有農民的母牛那么大,而帕瓦的女儿才三個月就已經有一歲牛犢那么大了,——列文吩咐把槽搬到外面去,在圍場里喂它們干草吃。但是結果發現因為圍場在冬天沒有使用過,秋天修筑的木欄已經坏了。他差人去叫木匠,本來照他的吩咐,木匠該制造打谷机了。但是結果木匠還在修理耙,而耙原來應該在大齋期之前就修理好的。這可使列文非常惱怒了。農事上這种永遠懶懶散散的現象,他曾竭盡全力和它斗爭了那么多年,現在還要遇到,這真是惱人。他查明了木欄因為冬季不用,搬進了耕馬的馬廄里,丟在那里弄坏了,因為它們只是圍小牛用的,做得并不牢固。此外,看來同樣分明是:耙和一切農具。他原來吩咐了在冬季檢查和修理,而且為了這個目的才特地雇了三個木匠來的,卻也沒有修理好,現在到了該耙田的時候,卻還在修理耙。列文差人叫管家來,但是立刻又親自去找他。管家,像那天所有的人一樣容光煥發,穿著羊皮鑲邊的皮襖,從打谷場走出來,把手里拿著的一小根干草折斷。
  “為什么木匠沒有做打谷机?”
  “啊,我昨天就要告訴您的,耙需要修理。您要知道,是耙田的時候了哩。”
  “那么冬天干什么去了呢?”
  “可是您要木匠來做什么?”
  “小牛圍場的木欄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吩咐他們搬到原來的地方。這些農民你拿他們真沒有辦法呢!”管家說,揮了揮手。
  “沒有辦法的倒不是那些農民,而是這位管家!”列文說,冒起火來了。“請問我雇了您來做什么的?”他叫嚷著;但是一想這話說也無益,他說了一半就住口了,只是歎气。“哦,怎么樣?可以開始播种了嗎?”他停了停之后又問。
  “在土耳欽那邊,明后天就可以開始了。”
  “苜蓿呢?”
  “我派瓦西里和米什卡去了;他們此刻正在播种。只是我不知道他們干不干得完;地面是那么泥泞。”
  “有多少畝?”
  “六俄畝光景。”
  “為什么不全部播了种?”列文嚷著。
  僅僅播种了六俄畝苜蓿,沒有把二十俄畝全部播上,這件事更使他惱怒了。苜蓿,按照理論和他自身的經驗,除非是盡早地几乎趁著冰雪未化的時候就播了种,否則決不會有好收成。可是這事列文卻從沒有辦到過。
  “再也沒有人好差遣了。這班人您拿他們有什么辦法呢?
  三個沒有來。還有謝苗……”
  “那么,你該把稻草的事先擱一擱呀。”
  “我事實上已經這樣做了。”
  “那么人到哪里去了呢?”
  “五個人在調制康波特1(他是說康波斯特),四個人在翻燕麥,怕它發霉,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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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康波特是蜜餞水果,康波斯特是混合肥料,他把康波斯特誤說成康波特,混合肥料就變成蜜餞水果了。
  列文十分明白“怕它發霉”這話的意思就等于說他的英國燕麥种已經糟蹋了。他們又沒有照他所吩咐的那樣去做。
  “啊唷,我在大齋期前就對你說了要安通風筒,”他叫嚷起來了。
  “您不要擔心吧,我們終會把一切辦理妥當的。”
  列文憤怒地揮了揮手,走進谷倉,先去察看燕麥,然后又回到馬廄那里。燕麥還沒有損坏。但是雇工們用鏟子翻動燕麥,他們原本可以直接把燕麥倒進底下的谷倉去的;吩咐了這樣做,并且從這里撥了兩個工人去幫助播种苜蓿,列文對管家也就息怒了。真的,這樣天清气朗的日子,人是不能夠生气的。
  “伊格納特!”他向那卷起袖子在井邊刷洗馬車的車夫叫著,“給我備馬……”
  “哪一匹,老爺?”
  “哦,就科爾皮克吧。”
  “好的,老爺。”
  當他們備馬的時候,列文又把在他面前轉來轉去的管家叫過來,為了跟他言歸于好,和他談起迫在眉睫的春天的工作和農事上的計划。
  “運送肥料得趁早動手,好在第一趟刈草之前把一切做完。遠處的田地要不斷地犁耕,好把它留作休耕地。刈草全部不按對分制1,而是雇人給現錢。”
  --------
  1雇主和農民按對分制种地和分配收獲物。
  管家注意地听著,而且顯然竭力想要贊成主人的計划;但是他仍然露出列文非常熟悉的那种常使他激怒的神情,一种絕望和沮喪的神情。那神情好像是在說:“這一切都不錯,只是要看天意如何。”
  再沒有比這种態度更使列文痛心的了。但這正是他雇用過的所有管家的共同的態度。他們對于他的計划都采取這樣的態度,所以現在他已不再因此生气,而只是痛心,感覺得更加振奮起來,要和這种老是和他作對的自然力斗爭,這种自然力就是所謂“要看天意如何”。
  “要是我們來得及的話,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管家說。
  “你們怎么會來不及呢?”
  “我們至少還得有十五個工人。而他們都不來,今天來了几個,都要七十盧布一個夏天。”
  列文沉默了。他又遇到了阻力。他知道不管他們怎樣努力,他們用公道的工錢無論如何雇不到四十個——或者三十七,三十八個——工人。已經雇了四十來個人,再多就沒有了。但他還是不能不斗爭。
  “打發人到蘇里,到契菲羅夫卡去呀,要是他們不來。我們得去找人呀。”
  “啊,我就打發人去。”瓦西里·費奧多羅維奇垂頭喪气地說。“但是還有馬,也變得沒有勁了。”
  “我們再去買几匹來呀。自然我知道,”列文笑著補充說,“你總喜歡做得寒酸一些;但是今年我可不讓你按著你自己的意思做了。我要親自照料一切。”
  “啊唷,事實上我覺得您也并沒有怎樣休息。在主人的監視下工作,那我們是很高興的……”
  “那么,他們這時正在白樺谷那邊播种苜蓿嗎?我要去看一看,”他說,跨上了車夫牽來的那匹栗色的小馬科爾皮克。
  “小溪過不去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車夫叫著。
  “好的,我從樹林里走。”
  于是列文走過圍場的泥地,出了大門,到了廣漠的田野,他那匹好久不活動的小駿馬在水池邊打著響鼻,昂擺著韁繩,輕快地邁著溜蹄步子朝前走。
  假使說列文剛才在畜欄和糧倉里感覺得很愉快,那么現在他到了田野就更加感覺得愉快了。隨著他那匹馴順肥壯的小馬的溜蹄步子有節奏地搖擺著身体,吸著冰雪和空气的溫暖而又新鮮的气息,他踏著那殘留在各處的、印滿了正在溶解的足跡的、破碎零落的殘雪馳過樹林的時候,他看見每棵樹皮上新生出青苔的、枝芽怒放的樹而感到喜悅。當他出了樹林的時候,無邊無際的原野就展現在他面前,他的草地綿延不絕,宛如綠毯一般,沒有不毛地,也沒有沼澤,只是在洼地里有些地方還點綴著融化的殘雪。不論他看見農民們的馬和小馬駒踐踏了他的草地(他叫他遇見的一個農民把它們赶開),或者听了農民伊帕特的譏刺而愚笨的答話——他在路上遇見他,問:“哦,伊帕特,我們馬上要播种了吧?”“我們先得耕地哩,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伊帕特回答。——他都沒有生气。他越策馬向前,他就越感覺得愉悅,而農事上的計划也就越來越美妙地浮上他的心頭:在他所有的田畝南面都栽种一排柳樹,這樣雪就不會積得太久;划分田畝,六成作耕地,三成作牧場,在田地盡頭開辟一個畜牧場,掘鑿一個池子,建造可移動的畜欄來積肥。于是三百畝小麥,一百畝馬鈴薯,一百五十畝苜蓿,沒有一畝地荒廢了。
  沉浸在這樣的夢想里,小心地使馬靠地邊走,免得踐踏了麥田,他策馬走向被派遣來播种苜蓿的工人面前。一輛裝著种子的大車沒有停在田邊,卻停在田當中,冬季的小麥已被車輪軋斷,被馬踐踏了。兩個工人坐在田邊上,大概是在一塊儿抽煙斗。車里用來拌种子的泥土并沒有磨碎,倒壓成了或是凍成了硬塊。看見主人來了,工人瓦西里就向大車走去,而米什卡就動手播种起來。這是不應當的,但是列文不輕易對工人動气。當瓦西里走上來的時候,列文叫他把馬牽到田邊上去。
  “不礙事,老爺,麥子會長起來的。”瓦西里回答。
  “請不要爭論,”列文說,“照吩咐的去做吧。”
  “是,老爺,”瓦西里回答,然后他拉住了馬頭。“播种得多好呀,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討好地說,“頭等的哩。
  只是好難走呵!靴子上好像拖了一普特泥土一樣。”
  “你們為什么不把泥土篩過呢?”列文問。
  “哦,我們把它捏碎就行了,”瓦西里回答,拿起一把种子來,把泥土在手心里揉了几揉。
  他們把未篩過的泥土裝上車,是不能責怪瓦西里的,但這事還是叫人煩惱。
  列文曾經不止一次地試過平息自己的惱怒、使一切似乎不如意的事變得稱心如意起來的老辦法,那辦法他現在又在試用了。他瞧著米什卡怎樣几步跨上前來,晃動著粘在兩只腳上的大泥塊;于是下了馬,他從瓦西里手里接過篩子來,親自動手播种。
  “你在什么地方停止的呢?”
  瓦西里用腳指指一個地點,于是列文盡量走向前去,把种子散播在地里。地里像在沼地里一樣地難走,列文播完一行的時候,已經滿頭大汗,于是他停住腳步,把篩子還給瓦西里。
  “哦,老爺,到了夏天,可不要為了這一行的緣故罵我呀,”
  瓦西里說。
  “呃,”列文快活地說,已經感到了他運用的方法的效力。
  “哦!到夏天您再看看吧。它會顯得兩樣的。您看我去年春天播种的地方。播种得多么好!我盡了力,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知道,我替我親生父親做事也不過如此呢。我自己不喜歡做事馬虎,我也不能讓別人這樣。對東家有好處也就是對我們有好處。請看那邊,”瓦西里指著那邊的田地說,“真叫人開心啦。”
  “這真是一個明媚的春天呵,瓦西里。”
  “是呀,像這樣的春天,老年人都記不起來了呢。我在家的時候,我家的老頭子也播种了小麥,有一畝的光景。他說你簡直辨別不出這小麥和稞麥有什么不同呢。”
  “你們播种小麥有好久了嗎?”
  “啊,老爺,是您前年教給我們的啦。您給了我一蒲式耳1种子。我們賣了四分之一,剩下的就都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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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蒲式耳合36公斤。
  “哦,留心捏碎泥塊,”列文說,向馬跟前走去,“看看米什卡。要是收成好的話,每畝給你半個盧布。”
  “謝謝,老爺。我們本來就很感謝您呢。”
  列文跨上馬,向去年种的苜蓿地,向已經耕過准備播种春麥的田地馳去。
  在殘梗中發出芽來的苜蓿長勢良好。它又复蘇了,不斷地從去年小麥的殘莖中綠油油地長起來。馬在泥里一直陷到了踝骨,從冰雪半溶解了的泥泞里一拔起蹄子來,就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音。在耕地上面,騎馬是完全不可能的;馬僅僅在結上一層薄冰的地方可以立足,在冰雪溶解了的畦溝里,它就深陷進去。耕地情況良好;兩天之內它就可以把地和播种了。一切都很美滿,一切都很愉快。列文順著涉過溪流的路回去,希望水已經退去。他果然涉過了溪流,惊起了兩只野鴨。“一定還有水鷸呢,”他想,正當他走到回家的轉彎路上的時候,他遇見了管林人,證實了他猜想有水鷸是猜對了。
  列文縱馬向家馳去,為的是赶上吃飯,准備好獵槍在傍晚去打獵。
十四

  當列文興致勃勃地馳近家門的時候,他听到大門外有鈴響。
  “哦,一定是從車站來的人吧,”他想,“莫斯科的火車正是這時候到達的……會是誰呢?万一是尼古拉哥哥呢?他不是說了:‘我也許到溫泉去,或者也許到你那里來。’”最初一瞬間他感到惊慌和困惑,恐怕尼古拉哥哥的到來會扰亂他春天的快樂心境。但是他由于怀著這樣的心情而羞愧,于是立刻他無异敞開了心靈的怀抱,怀著柔和的喜悅和期待,現在他從心底希望這是他哥哥。他策馬向前,從洋槐樹后面飛馳出來,他看見了一輛從車站駛來的租用的三匹馬拉的雪橇,和坐在里面的一位穿皮大衣的紳士。這不是他的哥哥。“哦,但愿是個談得來的有趣的人就好啦!”他想。
  “噢,”列文快活地叫起來,把兩只手高高地舉了起來。
  “來了一位貴客!噢,我看見你多么高興呀!”他叫,認出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我可以探听确實她結了婚沒有,或者她將在什么時候結婚,”他想。
  在這美好的春日里,他感覺得想到她也一點不傷心。
  “哦,你想不到我來吧,呃?”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下了雪橇,他的鼻梁上、面頰上、眉毛上都濺上泥,但是卻健康和快活得紅光滿面。“第一我是來看你,”他說,擁抱他,和他親吻,“第二是來打獵,第三是來買葉爾古紹沃的樹林。”
  “好极了!一個多么美好的春天呀!你怎么坐雪橇來呢?”
  “坐馬車恐怕還要糟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和他相識的馬車夫回答。
  “哦,我看見你真是非常,非常高興呀,”列文說,浮上純真的孩子般的歡喜的微笑。
  列文領他的朋友到一間客房里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行李也搬進了那房間——一只手提皮包,一支套上槍套的獵槍,一只盛著雪茄煙的小口袋。趁他一個人在那里洗臉換衣的時候,列文走到賬房去吩咐關于耕地和苜蓿的事。一向非常顧到家庭体面的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在前廳遇到他,向他請示如何設宴招待。
  “隨你的意思去做吧,只是要快一點。”他說了,就走到管家那里去了。
  當他返回來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洗了臉,梳好頭發,喜笑顏開的,正從他房里走出來,他們就一道上樓去。
  “哦,我終于到你這里來了,真是高興得很!現在我才明白你在這里埋頭干的那种神秘事業是什么。說起來我真羡慕你呢。多好的房子,一切都多么好啊!這么明朗,這么愉快,”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忘記了并非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都像今天這樣天清气朗。“你的乳母簡直可愛极了!系著圍裙的美麗的使女也許會更合意些;但是以你的嚴肅的修道院式的生活,這樣子最好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講了許多有趣的消息,列文特別感到興味的是他哥哥謝爾蓋·伊万諾維奇打算在夏天到鄉間來看他。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句也沒有提到基蒂和謝爾巴茨基家;他只轉達了他妻子的問候。列文感謝他的体貼周到,十分高興他的來訪。在他獨居的時間內,他總是有許多不能對他周圍的人表達的思想感情累積在心里,現在他把春天那种富有詩意的歡喜、他農事上的失敗和計划、他對他讀過的書的意見和批評、以及他自己的著作的大意——那著作,雖然他自己沒有覺察到,實際上是以批評一切有關農業的舊著作為基礎的——一一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傾吐。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原是很有風趣,什么事情只要稍一暗示就能領悟,在這次訪問中格外妙趣橫生了,列文在他身上覺察出好似有一种特別和藹可親和新的又尊敬又体貼他的態度,那使得他非常高興。
  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和廚師盡力想把晚餐弄得分外丰盛,結果兩位餓慌了的朋友不等正菜上桌就大吃起來,吃了不少黃油面包、咸鵝和腌菌,列文末了還吩咐盛湯來,不要等餡餅,廚師原來特別想以餡餅來使客人惊歎的。雖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吃慣了完全不同的飯菜,他依然覺得一切都很鮮美;草浸酒、面包、黃油,特別是咸鵝、菌、蕁麻湯、白醬油子雞、克里米亞葡萄酒——一切都精美可口。
  “妙极了,妙极了!”他說,在吃過燒肉之后點燃了一支粗雪茄煙。“我到你這里來感覺得好像是由一艘喧鬧顛簸的汽船上登上了平靜的海岸一樣。那么你認為工人本身就是一個應當研究的因素,農事方法的選擇都是由這個因素來決定的嗎?自然我完全是個門外漢;但是我想理論和它的應用對于工人也會有影響的。”
  “是的,可是等一等;我并不是在談政治經濟學,就是在談農業科學。它應當像自然科學一樣來觀察現存的現象,對于工人應當從經濟學的、人种學的觀點來觀察……”
  正在這個時候,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端著果醬走進來。
  “啊,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吻了吻自己的肥胖的指尖,“多么鮮美的咸鵝,多么鮮美的草浸酒啊!……是出發的時候了吧,你看怎樣,科斯佳?”
  他補充說。
  列文望著窗外正從樹林光禿禿的梢頭后面落下去的太陽。
  “是的,是時候了哩,”他說。“庫茲馬,套馬車吧,”于是他跑下樓去。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下去,小心地親手取下他那獵槍漆匣的帆布套,開開匣子,動手把那貴重的新式獵槍裝配起來。庫茲馬已經猜測到會得到一大筆酒錢,寸步也不离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替他穿上了長統襪和靴子,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也樂于把這些事交給他辦。
  “科斯佳,請吩咐一聲,要是商人里亞比宁來了……我約了他今天來的,就領他進來,叫他等我……”
  “哦,你原來打算把樹林賣給里亞比宁嗎?”
  “是的。你認得他嗎?”
  “我當然認得。我和他有過交易,是‘一言為定’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笑起來。“一言為定”是商人最愛說的話。
  “是的,他說話的那副神气好笑极了。它知道它的主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啊!”他補充說,輕輕拍了拍拉斯卡,它正在列文身邊跳來跳去,低吠著,一會儿舐舐他的手,一會儿又舐舐他的靴子和他的槍。
  當他們出來的時候,馬車已停在門口了。
  “雖然不遠,但我叫他們套了馬車;不過你要愿意我們就走著去!”
  “不,我們還是乘車去的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跨進了馬車。他坐下來,把虎皮毯蓋在膝上,點燃了一支雪茄煙。“你怎么不抽煙?雪茄是這么一种東西,并不完全是享樂,而是享樂的頂峰和標志。哦,這才算得是生活啊!多么好呀!
  我真想過這樣的生活呢!”
  “可是誰阻撓你呢?”列文微笑著說。
  “不,你才是個幸運儿哩!你隨心所欲。你喜歡馬——就有馬;狗——就有狗;打獵——就打獵;耕作——就耕作。”
  “也許是因為我喜愛我所有的東西,卻不為我所沒有的東西苦惱的緣故,”列文說,想起了基蒂。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理會了他的意思,望著他卻沒有說一句話。
  奧布隆斯基憑著素常的机敏注意到列文怕提起謝爾巴茨基家,因此一句話也沒有說到他們,為此列文非常感激他;但是現在列文很想探听一下那樁使他那么痛苦的事情而又沒有勇气開口。
  “哦,你的事情怎樣?”列文說,覺得只想自己的事情是不應當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睛快活地閃耀著。
  “我知道你不承認一個人有了一份口糧的時候還會愛好新的面包卷——照你看來,這是一种罪惡;但是我認為沒有愛情就無法生活,”他說,照自己的意思理解了列文的問話。
  “我有什么辦法呢?我生性如此。實在說,那對別人并沒有什么害處,卻能給予自己那么大的樂趣……”
  “呀!那么又有什么新鮮事情嗎?”列文問。
  “是的,老弟,有呀!你知道奧西安型1的女人……就像在夢里見過的那樣的女人……哦,在現實中也有這种女人……這种女人是可怕的。你知道女人這個東西不論你怎樣研究她,她始終還是一個嶄新的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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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奧西安是三世紀傳說中克爾特人的英雄和彈唱詩人馬克芬森(1736—1796)于一七六五年發表的浪漫主義的《奧西安之歌》中的女主人公。奧西安歌頌堅貞不屈和自我犧牲的女性。
  “那就不如不研究的好。”
  “不。有位數學家說過快樂是在尋求真理,而不在發現真理。”
  列文默不作聲地听著,不管他怎樣費盡心力,他還是一點也体會不了他朋友的感情,理解不了他的情緒和他研究那种女人的樂趣何在。
十五

  打獵的地點并不遠,就在小白楊樹林中小溪旁邊。到了小樹林的時候,列文就下了馬車,把奧布隆斯基領到一塊冰雪完全融化了的、長滿青苔的、潮濕的、空曠草地的角落上去。他自己回到對角一棵雙杈的白樺樹那里,把槍斜靠在枯萎了的低垂杈枝上,他脫下大衣,再把腰帶束緊,活動了一下手臂,試試胳臂是否靈活。
  緊跟在他們后面的灰色老狗拉斯卡在他的對面小心翼翼地蹲下,豎起耳朵。太陽正在繁密的森林后面落下去,在落日的余暉里,點綴在白楊樹林里的白樺樹披挂著一枝枝綴滿飽實丰滿、即將怒放的嫩芽的低垂細枝,輪廓分明地映現出來。
  從還積著殘雪的密林里,傳出來蜿蜒細流的低微的潺潺聲。小鳥囀鳴著,而且不時地在樹間飛來飛去。
  在万籟俱寂中可以听到由于泥土融解和青草生長而触動了去年落葉的沙沙聲。
  “想想看吧!人簡直可以听見而且看見草在生長哩!”列文自言自語,看到了一片潮濕的、石板色的白楊樹葉在嫩草的葉片旁邊閃動。他站著傾听,時而俯視著潮濕的、布滿青苔的地面,時而凝視著豎耳靜听的拉斯卡,時而眺望著伸展在他下面的斜坡上的茫茫無際的光禿的樹梢,時而仰望著布滿了片片白云的正在暗下來的天空。一只鷹悠然地搏動著雙翼在遠處的樹林上面高高飛過;還有一只也用同樣的動作向同一個方向飛去,接著就消失了。小鳥越來越大聲而忙碌地在叢林里啁啾囀鳴著。一只貓頭鷹在不遠的地方號叫,拉斯卡惊起,小心地往前跨了几步,就把頭歪在一邊,開始凝神靜听著。溪流那邊可以听見杜鵑在叫。它發出了兩聲它素常的啼聲,接著就粗厲地、急速地亂叫了一陣。
  “想想看!已經有杜鵑了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從灌木后面走出來。
  “是的,我听到了,”列文回答,不愿意用他自己听來都不愉快的聲音打破樹林中的寂靜。“快來了呢!”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又隱身在灌木后面了,列文只看見火柴的閃光,接著是紙煙的紅焰和青煙。
  卡!卡!——傳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扳上槍机的聲音。
  “那是什么叫?”奧布隆斯基問,使列文注意听那好像一匹小馬在嬉戲中尖聲嘶叫那樣拖長的叫聲。
  “啊,你不知道嗎?是公兔叫哩。但是不要再講話了!听,飛來了!”列文几乎尖叫起來,扳上了槍机。
  他們听到遠處尖銳的鳥鳴,正好在獵人非常熟悉的時間,兩秒鐘以后——第二聲,第三聲,緊接著第三聲可以听到粗嗄的叫聲。
  列文環顧左右,他看見在那里,正在他對面,襯托著暗藍色的天空,在縱橫交錯的白楊樹的柔嫩枝芽上面有一只飛鳥。它一直向他飛來;越來越近的像撕裂繃緊的布片一樣的嗄聲在他耳邊響著;可以看見鳥的長喙和脖頸,正在列文瞄准的那一瞬間,從奧布隆斯基站著的灌木后面,有紅光一閃;鳥好像箭一般落下,隨后又飛上去。又發出紅色閃光和一發槍聲,于是拍擊著翅膀好像竭力想要留在空中一樣,鳥停留了一剎那,就潑剌一聲落在泥地上。
  “難道我沒有射中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叫著,他給煙遮住了,看不見前面。
  “在這里呢!”列文說,指著拉斯卡,它正豎起一只耳朵,搖著它那翹得老高的毛茸茸的尾巴尖,慢吞吞地走回來,好像故意要延長這种快樂一樣,而且儼若在笑的樣子,把死鳥銜給她的主人。“哦,你射中了,我真高興哩,”列文說,同時因為自己沒有把鷸射中,不免怀著妒羡的心情。
  “右槍筒發出的那一槍打坏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回答,裝上槍彈。“噓……又飛來了!”
  真的,尖銳的鳥叫聲接二連三地又听到了。兩只鷸嬉戲著互相追逐,只是鳴嘯著,并沒有啼叫,一直向獵人們頭上飛來。四發槍聲鳴響著,鷸像燕子一樣迅速地在空中翻了個筋斗,就無影無蹤了。
  ··························打獵的成績甚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又打下了兩只鳥,列文也打下了兩只,其中一只沒有找到。天色漸漸暗下來。燦爛的銀色金星發出柔和的光輝透過白樺樹枝縫隙在西邊天空低處閃耀著,而高懸在東方天空中的昏暗的獵戶星已經閃爍著紅色光芒。列文看見了頭上大熊座的星星,旋又不見了。鷸已不再飛了;但是列文決定再等一會,直等到他看見的白樺樹枝下面那顆金星升到樹枝頭上面,大熊座的星星完全顯露出來。金星已經升到了樹枝上面,大熊座的星座和斗柄在暗藍色的天空中已經看得十分清楚了,但是他卻還在等待。
  “該回家了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現在樹林里寂靜無聲,沒有一只鳥在動。
  “我們再待一會吧,”列文回答。
  “隨你的便。”
  他們現在站著,相隔有十五步的光景。
  “斯季瓦!”列文突如其來地說;“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的姨妹結了婚沒有,或者要在什么時候結婚?”
  列文感覺得自己是這樣沉著堅定,他以為什么回答都不可能使他情緒波動。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回答。
  “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結婚,現在也不想;只是她病得很重,醫生叫她到國外易地療養去了。大家簡直怕她活不長了哩。”
  “什么!”列文大叫了一聲。“病得很重?她怎么啦?她怎么?……”
  當他們這么說話的時候,拉斯卡豎起耳朵,仰望著天空,又責備般地回頭望了望他們。
  “他們倒揀了個好時間談話哩,”它在想。“飛來了呀……
  的确飛來了呀。他們會錯過時机呢,”拉斯卡想。
  但是就在那一瞬間,兩人突然听到了尖銳的鳥叫聲,那聲音簡直震耳欲聾,于是兩人連忙抓起槍,兩道火光一閃,兩發槍聲在同一瞬間發出。高高飛翔著的水鷸猝然合攏翅膀,落在叢林里,壓彎了柔弱的嫩枝。
  “妙极了!兩人一齊!”列文喊叫了一聲,他跟拉斯卡一道跑到叢林里去搜索水鷸。“啊,有什么不愉快的呢?”他回憶著。“是的,基蒂病了……哦,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我難過得很!”他想。
  “它找著了!它多伶俐!”他說,把溫暖的鳥從拉斯卡的口里取下,裝進差不多裝滿了的獵袋里。“我找到了哩,斯季瓦!”他大叫了一聲。
十六

  在歸途中,列文詳細詢問了基蒂的病情和謝爾巴茨基家的計划,雖然他不好意思承認,是他听到的消息實在使他很快意。他快意的是他還有希望,尤其快意的是她曾使他那么痛苦,現在自己也很痛苦了。但是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開始說到基蒂的病因,而且提起弗龍斯基的名字的時候,列文就打斷了他。
  “我沒有任何權利來預聞人家的私事,而且老實說,我也并不感興趣。”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隱隱地微微一笑,在列文的臉色上覺察出他非常熟悉的那种迅速的變化,臉色剛才那樣開朗,現在一下子變得這樣陰沉了。
  “你和里亞比宁的樹林買賣完全講妥了嗎?”列文問。
  “是的,已經講妥了。价錢真了不起哩,三万八千。八千現款,其余的六年內付清。我為這事奔走夠了。誰也不肯出更大的价錢。”
  “這樣你簡直等于把你的樹林白白送掉了,”列文憂郁地說。
  “你怎么說是白白送掉了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含著溫厚的微笑說,知道這時在列文眼中看來什么都是不稱心的。
  “因為那座樹林每俄畝至少要值五百盧布,”列文回答。
  “啊,你們這些土財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戲謔地說。
  “你們那种蔑視我們這些可怜的城里人的輕蔑口吻!……但是做起生意來的時候,我們比任何人都高明。我敢對你說我通盤計算過的,”他說,“這樹林實在賣到了很高的价錢——老實說,我還怕那家伙變卦哩。你知道這不是‘材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希望用這种區別來使列文完全信服他的怀疑是沒有道理的。“而且薪木每俄畝地也到不了十三俄丈以上,他平均每畝地給了我二百盧布。”
  列文輕蔑地微笑著。“我知道這种態度,”他想,“不但他如此,所有城里人都一樣,他們十年中間到鄉間來過兩三次之后,學來兩三句方言土語,就信口亂說起來,而且自以為完全懂了。‘·材·木·每·俄·畝·地·達·多·少·多·少·俄·丈’。他說這些話其實自己一竅不通。”
  “我并不想教你在辦公室里書寫公文,”他說,“如果必要的話,我還要向你請教哩。不過你未免過分自信了,竟然認為你懂得樹林的一切門徑。這是很困難的呀。你數過樹了嗎?”
  “樹怎么數法?”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笑著說,還在想為他的朋友解悶。“‘數海濱的沙,星星的光芒,那得有天大的本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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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奧布隆斯基引用的是杰爾查文的頌歌《上帝》開頭的兩句。
  “啊,里亞比宁就有這种天大的本領。沒有一個商人買樹林不數樹的,除非是人家白送給他們,像你現在這樣。我知道你的樹林。我每年都到那里去打獵,你的樹林每俄畝值五百盧布現金,而他卻只給你二百盧布,并且還是分期付款。所以實際上你奉送給他三万盧布。”
  “哦,不要想入非非了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訴苦似地說。“那么為什么沒有人肯出更高的价錢呢?”
  “因為他和旁的商人串通好了呀;他收買了他們。我和他們全打過交道,我了解他們。你要知道,他們不是商人,他們是投机家。賺百分之十到十五贏利的生意,他們是看不上眼的。他們要等待机會用二十個戈比買值一個盧布的東西。”
  “哦,算了吧!你今天心情不好哩。”
  “一點都不,”列文憂郁地說,正在這時他們到家了。
  在台階跟前停著一輛緊緊地包著鐵祭和柔皮的馬車,車上套著一匹用寬皮帶緊緊系著的肥壯的馬。馬車里坐著替里亞比宁當車夫的那位面色通紅、束紫腰帶的管賬。里亞比宁本人已走進了屋子,在前廳里迎接這兩位朋友。里亞比宁是一個高個子的、瘦削的中年男子,長著胡髭、突出的剃光的下巴和鼓出來的無神的眼睛。他穿著一件背部腰里釘著一排鈕扣的藍色長禮服,和一雙踝上起皺、腿肚上很平板的長靴,外面罩上一雙大套鞋。他用手帕揩了揩臉,然后整了整本來就十分妥帖的外套,他帶著微笑迎接他們,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伸出手來,好像他要抓住什么東西似的。
  “您已經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把手伸給他。
  “好极了。”
  “我不敢違背閣下的命令,雖然路實在太坏了。我簡直是一路徒步走來的,但我還是准時到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我向您請安!”他對列文說,想去握他的手。但是列文皺起眉頭,裝做沒有看見他的手,把鷸拿了出來。“諸位打獵消遣來嗎?這是一种什么鳥呵,請問?”里亞比宁補充說,輕蔑地朝鷸瞧了一眼。“想必是一宗美味吧。”他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好像他對于這玩意是否合算抱著很大怀疑似的。
  “你要到書房里去嗎?”列文用法語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陰郁地皺著眉頭。“到書房里去吧;你們可以在那里談。”
  “好的,隨便哪里都行,”里亞比宁神气十足地說,好像要使大家感覺到,在這种場合別人可能感到難以應付,但是他是什么事都能應付自如的。
  走進書房,里亞比宁依照習慣四處打量了一番,好像在尋找圣像一般,但是當他找著了的時候,他并沒有畫十字。他打量著書柜和書架,然后怀著像他對待鷸那樣的怀疑姿態,輕蔑地微微一笑,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好像決不認為這是很合算的一樣。
  “哦,您把錢帶來了嗎?”奧布隆斯基問。“請坐。”
  “啊,不用擔心錢。我特地來和您商量哩。”
  “有什么事要商量呢?請坐吧。”
  “好的,”里亞比宁說,坐了下來,以一种最不舒服的姿勢把臂肘支在椅背上。“您一定得稍為讓點价,公爵。這樣子未免太叫人為難了。錢通通預備好了,一文錢也不少。至于錢決不會拖欠的。”
  列文這時剛把槍放進柜子里,正要走到門外去,但是听到商人的話,他就停下腳步。
  “實際上您沒有花什么代价白得了這片樹林,”他說。“他來我這里太遲了,要不然,我一定替他標出价錢來。”
  里亞比宁立起身來,默默無言地浮上一絲微笑,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列文一番。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很吝嗇的,”他帶著微笑轉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簡直買不成他的任何東西。我買過他的小麥,出了很大价錢哩。”
  “我為什么要把我的東西白送給您?我不是在地上拾來的,也不是偷來的。”
  “啊唷!現在哪能偷呢?一切都得依法辦理,一切都得光明正大,現在要偷是辦不到的啊。我們老老實實地在商量。這樹林价錢太高,實在不上算。我要求稍稍讓點价,哪怕是一點點。”
  “但是這筆生意你們已經講定了沒有?如果講定了,那就用不著再討价還价;可是如果沒有的話,”列文說,“我買這座樹林。”
  微笑立刻從里亞比宁的臉上消失了,剩下的是兀鷹一般的、貪婪殘酷的表情。他用敏捷的、骨瘦如柴的手指解開常禮服,露出衣襟沒有塞進褲腰里的襯衫、背心上的青銅鈕扣和表鏈,連忙掏出一個裝得鼓鼓的破舊皮夾來。
  “請收下這個,樹林是我的了,”他說,迅速地畫著十字,伸出手來。“收下這筆錢,樹林是我的了。里亞比宁做生意就是這樣,他不喜歡錙銖計較,”他補充說,皺著眉,揮著皮夾。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這樣急的,”列文說。
  “唉呀!”奧布隆斯基惊愕地說。“你知道我答應了呀。”
  列文走出房門,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里亞比宁望著門口,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完全是年輕气盛——簡直是孩子脾气哩。哦,我買這個,憑良心說,請您相信吧,完全是為了名譽的緣故,就是要人家說買了奧布隆斯基家的樹林的不是別人而是里亞比宁。至于贏利,那可就听天由命了。我對上帝發誓。現在請在地契上簽字吧……”
  一點鐘之后,這商人仔細地掩上衣襟,扣上常禮服,契約放在口袋里,坐上他那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馬車,馳回家去。
  “喔,這些紳士!”他對管賬說,“他們都是一模一樣哩!”
  “對啦,”管賬回答,把韁繩交給他,扣上皮車篷。“可是我要為這宗買賣向您道賀呢,米哈伊爾。伊格納季奇。”
  “哦,哦……”
十七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上樓去,口袋被那商人預付給他的三個月的期票塞得鼓鼓的。樹林的買賣已經成交了,錢已到了他的口袋里,打獵成績又很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高興之至,因此他特別要想排遣列文心上的不快情緒。他希望在吃晚飯的時候讓這一天像開始一樣愉快地完結。
  列文确實是悶悶不樂的,雖然他极力想要對他這位可愛的客人表示親切和殷勤,但是他仍然控制不了他的情緒。基蒂沒有結婚這個喜訊開始漸漸地使他情緒波動起來。
  基蒂沒有結婚,卻生病了,并且是因為愛上了一個冷落了她的男子而病重的。這种侮辱仿佛落在他身上了。弗龍斯基冷落了她,而她又冷落了他列文。因此弗龍斯基有權利輕視列文,所以他是他的敵人。但是列文并沒有想到這一切。他只模糊地感覺得這件事有什么東西侮辱了他,而現在他倒不是因為傷害了他的事情而惱怒,而是對于眼前的一切都吹毛求疵。出賣樹林這樁愚蠢的買賣,那樁使奧布隆斯基受騙上當并且是在他家里成交的騙局,激怒了他。
  “哦,完了嗎?”他在樓上遇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時說。
  “你要吃晚飯嗎?”
  “好的,我不會拒絕的。我到了鄉下胃口不知有多好呢,真奇怪呀!你為什么不請里亞比宁吃東西?”
  “啊,那個該死的家伙!”
  “可是你是怎樣對待他的呀!”奧布隆斯基說。“你連手都不跟他握。為什么不跟他握手呢?”
  “因為我不和仆人握手,而仆人比他還好一百倍呢。”
  “你真是一位頑固分子呀!打破階級界限是怎樣講的呢?”
  奧布隆斯基說。
  “誰喜歡打破就請便吧,但這卻使我作嘔。”
  “我看你是個十足的頑固派呢。”
  “真的,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就是什么人。我就是康斯坦丁·列文,再不是別的什么了。”
  “而且康斯坦丁·列文情緒很不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
  “是的,我情緒不好,你可知道為什么?就為了,對不起——你那樁愚蠢的買賣……”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溫和地皺起眉頭,就像一個人無辜地受到嘲弄責罵一樣。
  “啊,算了吧!”他說。“什么時候不是一個人賣了一件什么東西馬上就有人說‘這值更多的錢’呢?但是當他要賣的時候,卻沒有誰肯出錢……不,我知道你恨那個不幸的里亞比宁。”
  “也許是那樣。可是你知道為什么嗎?你又會叫我是頑固派,或旁的什么可怕的名字!但是看著我所屬的貴族階級在各方面敗落下去,實在使我懊惱,使我痛心,不管怎樣打破階級界限,我還是情愿屬于貴族階級哩。而且他們家道敗落下去并不是由于奢侈——那樣倒算不了什么;過闊綽生活——這原是貴族階級份內的事;只有貴族才懂得這些門徑。現在我們周圍的農民買了田地,這我倒也不難過。老爺們無所事事,而農民卻勞動,把懶人排擠開了。這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我為農民歡喜。但是我看到貴族們之所以敗落下去,完全是由于——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由于他們自己太幼稚無知的緣故,我實在有點難受。這里一個波蘭投机家用半价買到了住在尼斯的一位貴夫人的一宗上好的田產。那里值十個盧布一畝的地,卻以一個盧布租賃給一個商人。這里你又毫無道理地奉送三万盧布給那流氓。”
  “哦,那么怎么辦呢?一棵樹一棵樹地去數嗎?”
  “自然要數呀!你沒有數,但是里亞比宁卻數過了。里亞比宁的儿女會有生活費和教育費,而你的也許會沒有!”
  “哦,原諒我吧,可是那樣去數未免太小气了呢。我們有我們的事業,他們有他們的,而且他們不能不賺錢。總之,事情做了,也就算了。端來了煎蛋,我最喜愛的食品哩。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還會給我們那美味的草浸酒……”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桌旁坐下,開始和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說笑起來,對她說他好久沒有吃過這樣鮮美可口的午飯和晚飯了。
  “哦,您至少還夸獎一句哩,”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說,“但是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無論你給他什么東西吃——即使是一塊面包皮——他吃過就走開了。”
  雖然列文极力想控制自己,但他仍然是陰郁而沉默的。他想要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個問題,但是又下不了決心,而且找不出适當的話語或机會來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已經下去到他自己房間里去了,脫了衣服,又洗了洗臉,而且穿上皺邊的睡衣,上了床,但是列文還在他的房間里徘徊著,談著各种瑣碎的事情,就是不敢問他要知道的事。
  “這肥皂制造得多么精美呀!”他說,看著一塊香皂并將它打開,那是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放在那里預備客人用的,但是奧布隆斯基并沒有用。“你看,這簡直是一件藝術品呢。”
  “是的,現在一切東西都達到了這樣完美的境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眼淚汪汪地,悠然自得地打了一個哈欠。
  “比方劇場和各种游藝……哎—哎—哎!”他打著哈欠。“到處是電燈……哎—哎—哎!”
  “是的,電燈,”列文說。“是的,哦,弗龍斯基現在在什么地方呢?”他突如其來地問,放下了肥皂。
  “弗龍斯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停止打哈欠。“他在彼得堡。你走后不久他就走了,從此以后他一次都沒有到過莫斯科。你知道,科斯佳,我老實告訴你吧,”他繼續說,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手托著他那漂亮紅潤的臉,他那善良的、濕潤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像星星一般在他臉上閃爍著。
  “這都是你自己的過錯。你見了情敵就慌了。但是,像當時我對你說過的,我斷不定誰占优勢。你為什么不猛打猛沖一下呢?我當時就對你說過……”他僅僅動了動下巴額,打了個哈欠,并沒有張開口。
  “他知不知道我求過婚呢?”列文想,望著他。“是的,他臉上有些狡猾的、耍外交手腕的神气,”他感到自己臉紅了,默默地直視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睛。
  “假使當時她那一方面有過什么的話,那也不過是一种外表的吸引力而已,”奧布隆斯基說。“他是一個十足的貴族,你知道,再加上他將來在社會上的地位,這些倒不是對她,而是對她的母親起了作用。”
  列文皺著眉頭。他遭到拒絕的屈辱刺痛了他的心,好像是他剛受的新創傷一樣。但他是在家里,而家中的四壁給了他支持。
  “等一等,等一等,”他開始說,打斷了奧布隆斯基。“你說他是一個貴族。但是請問弗龍斯基或者旁的什么人的貴族身份到底是怎樣一种東西,竟然會瞧不起我?你把弗龍斯基看作貴族,但是我卻不這樣認為。一個人,他的父親憑著陰謀詭計赤手起家,而他的母親呢——天曉得她和誰沒有發生過關系……不,對不起,我把我自己以及和我同樣的人倒看做是貴族呢,這些人的門第可以回溯到過去三四代祖先,都是有榮譽的,都有很高的教養(才能和智力,那當然是另外一個問題),他們像我父親和祖父一樣從來沒有諂媚過誰,從來也沒有依賴過誰。而且我知道許多這樣的人呢。你以為我數樹林里的樹是小气,而你卻白白奉送了里亞比宁三万盧布;但是你征收地租以及我所不知道的什么等等,而就卻不,所以我珍貴我祖先傳下來的或是勞動得來的東西……我們才是貴族哩,而那些專靠世界上權貴的恩典而生活的,以及二十個戈比就可以收買的人是不能算的。”
  “哦,你在影射誰呢?我倒很同意你的意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誠懇而又溫和地說,雖然他感覺到列文也把他歸入了二十個戈比就可以收買的那一類人中。列文的激動使他真地覺得很有趣。“你在影射誰呢?雖然你說的關于弗龍斯基的話有許多是不正确的,但是我不說那個。我老實告訴你,假使我處在你的地位,我就一定要同我一道回莫斯科去,然后……”
  “不,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這在我說來都無所謂,我告訴你吧——我求了婚,被拒絕了,而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現在對于我來說不過是一個痛苦而屈辱的回憶罷了。”
  “為什么?瞎說!”
  “但是我們不談這個了吧。請你原諒我,如果我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列文說。現在他說出了心事,他又變得像早晨那樣了。“你不生我的气吧,斯季瓦?請你不要生气,”他說,微笑著,拉住他的手。
  “當然沒有,一點也沒有!而且沒有理由要生气呢。我很高興我們把話都說明白了。你知道,早上打獵照倒是很有趣的。去不去呢?我今晚情愿不睡,我可以從獵場直接到車站去。”
  “好极了!”
十八

  雖然弗龍斯基的內在生活完全沉浸在熱情里,但是他表面的生活仍然毫無變化地而且不可避免地沿著那由社交界与聯隊生活和种种利害關系构成的慣常軌道進行。聯隊的利益在弗龍斯基的生活中占了重要的地位,這一方面是因為他愛聯隊,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聯隊愛他。聯隊里的人不但愛弗龍斯基,而且也敬重他,以他而自豪;引以自豪的是,這個人,既有錢,又有才學,還有導致功成名就、飛黃騰達的前程,而他竟把這一切完全置之度外,而在全部生活的利益中把聯隊和同僚們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弗龍斯基理解同僚們對他所抱的這种看法,因此除了愛好這种生活之外,他還感覺得不能不保持這個名譽。
  這是不消說的,他并沒有對任何一個同僚談過他的戀愛事件,就是在最放蕩不羈的酒宴中(實際上他從來沒有醉到完全失掉自制力的程度)也從不曾泄漏他的秘密。他還堵住了任何想要暗示他這种關系的輕率的同僚的口。但是,雖然這樣,他的戀愛還是傳遍了全城;大家都多多少少准确地猜到他和卡列宁夫人的關系。大多數青年人都很羡慕他,也無非是為了他的戀愛中那种最討厭的因素——卡列宁的崇高地位,以及因此他們的關系在社交界特別聳人听聞等等。嫉妒安娜,而且早已听厭了人家·稱·她·貞·洁·的大多數年輕婦人看見她們猜對了,都幸災樂禍起來,只等待著輿論明确轉變了,就把所有輕蔑的壓力都投到她身上。她們已准備好一把把泥土,只等時机一到,就向她擲來。大多數中年人和某些大人物對于這种快要發生的社交界的丑聞感到不快。
  弗龍斯基的母親,听到他的戀愛關系,起初很高興,因為在她看來沒有什么比上流社會的風流韻事更能為一個翩翩少年生色的了;還有,那就是卡列宁夫人,那么使她中意而且講過不少她自己儿子的情況的,竟然也和所有旁的美麗端庄婦人的行徑一樣——至少照弗龍斯基伯爵夫人看來是那樣。但是她最近听到她儿子拒絕了人家給他的一個對于他的前途關系重大的位置,只是為了要留在聯隊里,可以常會見卡列宁夫人,而且她听到許多大人物因此都對他不滿,她這才改變了看法。還有叫她心焦的是,從她听來的關于這個關系的一切看來,這并不是她所贊許的那种美艷的社交界的風流韻事,而是像她听說的那樣一种可能使他干出愚蠢的維特式的、不顧一切的熱情1。自從他突然离開莫斯科以后,她就沒有看見過他,因此她差她的大儿子去叫他來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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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維特是歌德的名著《少年維特的煩惱》中的主人公,為了他所愛的女友綠蒂同別人結婚而自殺。
  這位長兄也不滿意他的弟弟。他沒有分析他的戀愛是一种什么樣的戀愛,偉大的還是渺小的,熱情的還是非熱情的,輕佻的還是嚴肅的(他自己也姘上了一個舞女,雖然他已經有了子女,所以他在這些事情上倒是很寬大的);但是他知道這戀愛事件是那些大家都要去奉承的人所不喜歡的,因此他不贊成他弟弟的行為。
  除了軍職和社交以外,弗龍斯基還有一個嗜好——騎馬。
  他是愛馬如命的。
  今年規定了要舉行士官的障礙賽馬。弗龍斯基報了名,買了一匹英國的純种牝馬,雖然他沉醉在戀愛中,但是他依然熱烈地、雖說是有節制地向往著即將舉行的賽馬……
  這兩种熱情并不互相抵触。相反地,他需要超出他的戀愛以外的事務和消遣,這樣他可以擺脫那使他過分激蕩的情緒而得到鎮靜和休息。
十九

  在克拉斯諾村賽馬那一天,弗龍斯基比平常更早地來到聯隊的公共食堂吃牛排。他用不著嚴格節制飲食,因為他的体重是四個半普特,正合規定的重量;但是他還得不發胖才好,因此他避免吃淀粉質和甜食。他坐下來,解開上衣鈕扣,露出白背心來,把兩肘支在桌子上,他一面等著他叫的牛排,一面望著一本攤開在他碟子上的法國小說。他望著書,只是為了避免和進進出出的士官們談話;他在沉思。
  他想著安娜答應在今天賽馬后來看他。但是他有三天沒有看見她了,因為她丈夫剛從國外回來,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和她會面,他也不知道怎樣去探听。他和她最近一次會見是在他的堂姐貝特西的別墅1。他不輕易到卡列宁家的別墅去。現在他想到那里去,他開始考慮怎樣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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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當時在俄國城市里供職的人夏天通常總在郊外租一所別墅,家眷住在別墅里,而在城內有職務的人就可以來回往返。
  “我當然說是貝特西派我來問她去不去看賽馬的。我當然要去,”他暗自決定了,抬起頭來不看書。當他在心里栩栩如生地描繪著看到她時的那种快樂情景,他眉開眼笑起來。
  “派人到我家里去,叫他們赶快把三馬篷車套好,”他對那個把一銀碟熱气騰騰的牛排端給他的仆人說,然后把碟子拉到面前,開始吃起來。
  從隔壁台球房里傳來了撞球和談笑的聲音。兩位士官在門口出現:一個是年輕人,長著一副消瘦而柔弱的面孔,新近才從貴胄軍官學校加入聯隊的;另一個是位胖胖的老士官,腕上戴著手鐲,長著一雙眼皮浮腫的小眼睛。
  弗龍斯基瞟了他們一眼,皺起眉頭,就斜著眼看書,好像沒有注意到他們似的,他邊讀邊吃起來。
  “怎樣?加了油好去工作嗎?”胖士官說,在他旁邊坐下。
  “對啦,”弗龍斯基回答,皺著眉頭,揩揩嘴,不望著那士官。
  “那么你不怕發胖嗎?”對方說,替那年輕士官拖過一把椅子來。
  “什么?”弗龍斯基生气地說,顯出厭惡的臉色,露出整齊的牙齒來。
  “你不怕發胖嗎?”
  “來人,雪利酒!”弗龍斯基說,沒有回答,把書移到另一邊,他繼續讀著。
  那胖士官拿起一張酒單,轉向年輕士官。
  “我們喝什么酒,你挑吧,”他說,把酒單遞給他,向他望著。
  “我看就萊茵葡萄酒吧,”年輕士官說,膽怯地斜眼看了弗龍斯基一眼,极力去扯他那几乎看不見的胡髭。看見弗龍斯基沒有回轉身來,青年士官就站了起來。
  “我們到台球房去吧,”他說。
  胖士官順從地立起身來,他們向門口走去。
  這時,魁梧奇偉的亞什溫大尉走進了房里,他帶著一种傲慢的輕蔑態度頭一昂對兩位士官點了點頭,就走到弗龍斯基身旁去。
  “噢!他在這里!”他叫起來,用大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章。弗龍斯基生气地回頭一望,但是他的臉上立刻閃爍出他特有的平靜而堅定的親切神情。
  “你真聰明,阿廖沙,”大尉用洪亮的男中音說。“你現在得吃一點,喝一小杯。”
  “啊,我并不想吃。”
  “真是形影不离的兩搭檔,”亞什溫加上說,譏諷地瞥視著這時正在离開這房間的兩位士官。他彎著緊緊地裹在馬褲里的長腿,在椅子上坐下來,那椅子對他說是太矮了,以至他的兩膝彎成了銳角形。“你昨天為什么沒有去克拉斯宁劇場?努梅羅娃可真不錯呢。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特維爾斯基家耽擱得太久了。”弗龍斯基說。
  “噢!”亞什溫回答。
  亞什溫,一個賭徒和浪子,一個不單不講道德,而且品行不端的人,這個亞什溫是弗龍斯基在聯隊里最好的朋友。弗龍斯基喜歡他,一方面是因為他体力過人,他那体力主要是以能夠縱情狂飲,能夠徹夜不睡而毫無倦意來顯示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堅強的意志力,那种意志力表現在他對同僚和長官的關系上,他博得了他們的畏懼和尊敬,同時也表現在賭博上,他賭上万的輸贏,不管他喝得多醉,他總是那樣熟練和果斷,以至他被認為是英國俱樂部第一流的賭客。弗龍斯基尊敬而又喜歡亞什溫,特別是因為他感覺得亞什溫喜歡他,并不是為了他的姓氏和財富,而是為了他本人。在所有的人當中,弗龍斯基只愿意同他一個人談他的戀愛問題。他感覺到亞什溫雖然看起來輕視一切感情,卻是唯一能夠理解那充溢了他的整個生命的強烈熱情的人。此外,他相信亞什溫的确不喜歡流言蜚語,而且真正理解他的感情,那就是說,知道而且相信這場戀愛不是玩笑,不是消遣,而是更為嚴肅更為重要的事情。
  弗龍斯基從來沒有對他說起過自己的戀愛,但是知道他全知道,而且對這戀愛有正确的理解,他很高興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這一點。
  “哦,是的!”他听到弗龍斯基在特維爾斯基家的時候這樣說;他的黑眼睛閃耀著,他捋著左邊的胡髭,依照他的坏習慣,開始把它塞進嘴里。
  “哦,你昨天干了什么?贏了嗎?”弗龍斯基問。
  “八千。但是三千不能算數;他不見得會給呢。”
  “啊,那么你在我身上輸掉也不要緊了,”弗龍斯基笑著說。(亞什溫在這次賽馬中在弗龍斯基身上下了一大筆賭注。)
  “我絕對不會輸。只有馬霍京有點危險性。”
  于是談話轉移到今天賽馬的預測上,弗龍斯基此刻只能想到這件事情。
  “走吧,我已經吃完了,”弗龍斯基說著,站起身來,他向門口走去。亞什溫也站了起來,伸直了他的長腿和長背。
  “我吃飯還嫌太早,但是我得喝點酒。我馬上就來。喂,酒!”他大聲叫,那聲音在喊口令時叫得頂響,現在使玻璃窗都震動了。“不要了,”他立刻又叫了一聲。“你要回家,我和你一道去。”
  于是他和弗龍斯基一同走了出去。
二十

  弗龍斯基寄宿在一所寬敞清洁,用板壁隔成兩間的芬蘭式小屋里。彼得里茨基在野營里也和他一道住。當弗龍斯基和亞什溫走進小屋的時候,彼得里茨基已經睡著了。
  “起來,你睡夠了,”亞什溫說,走到板壁那邊去,在那頭發蓬亂、鼻子埋在枕頭里睡著的彼得里茨基的肩膊上推了一下。
  彼得里茨基突然爬起來跪著,四下張望。
  “你哥哥來過這里,”他對弗龍斯基說。“他叫醒了我,那該死的家伙,并且說他還要來。”于是拉上毛毯,又扑到枕頭上。“啊,別鬧了,亞什濕!”他說,對正在拉開他的毛毯的亞什溫生气了。“別鬧了!”他翻轉身來張開眼睛。“你倒告訴我喝點什么好呢,我嘴里的味道真難受!……”
  “伏特加最好了,”亞什溫用低聲說。“捷列先科,給你主人拿伏特加和黃瓜來,”他叫了一聲,顯然很欣賞自己的嗓子。
  “你覺得伏特加頂好嗎?呃?”彼得里茨基問,做著怪臉,揉了揉眼睛。“你要喝點嗎?那么好,我們一道喝吧!弗龍斯基,喝一杯吧?”彼得里茨基說,起了床,用虎皮毯子裹著身体。
  他走到板壁門口去,舉起雙手,用法語哼著;“‘昔有屠勒國之王1。’弗龍斯基,你要喝一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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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是歌德的《浮士德》中甘淚卿的歌詞的首句。
  “走開吧!”弗龍斯基說,把仆人拿給他的常禮服穿上。
  “你到哪里去呢?”亞什溫說。“啊,你的三馬篷車來了?”
  他看見馬車駛近了的時候補充說。
  “到馬廄去,而且為了馬的事情我還得去看看布良斯基,”
  弗龍斯基說。
  弗龍斯基的确約好了去看望住在离彼得戈夫約莫十里光景的布良斯基,把買馬的錢還給他;因此他也希望赶得及去那里一趟。但是他的同僚們立刻明白他并不只是到那里去。
  彼得里茨基口里還在哼著,使了個眼色,努著嘴,好像在說:“啊,是的,我們知道這個布良斯基是什么樣的人。”
  “當心不要遲到!”亞什溫僅僅說了這么一句,就改變了話題:“我的栗毛馬怎樣?還行嗎?”他問,望著窗外三匹馬當中的一匹,那是他賣給弗龍斯基的。
  “等一等!”彼得里茨基向已經走出去的弗龍斯基叫著。
  “你哥哥留了一封信和一個字條給你。等一等,它們放在哪里去了呢?”
  弗龍斯基停下腳步。
  “哦,它們放在哪里呢?”
  “它們放在哪里去了呢?這倒是個問題!”彼得里茨基鄭重其事地說,把食指從鼻端往上移。
  “快告訴我,這簡直是胡鬧呢!”弗龍斯基微笑著說。
  “我沒有生上壁爐。一定是在這里什么地方。”
  “花樣玩得夠了!信到底在哪里呢?”
  “不,我真的忘了。難道是做夢嗎?等一等,等一等!但是何必生气呢?假使你昨天像我那樣每人喝了那么四大瓶酒,你也會忘了你睡在什么地方呢。等一等,我來想一想!”
  彼得里茨基走到板壁那邊去,在床上躺下來。
  “等一等!我是這樣躺著的,而他是這樣站著的。對啦—對啦—對啦……在這里呢!”彼得里茨基從臥褥下面掏出一封信來,他把信藏在那下面。
  弗龍斯基拿了那信和他哥哥的字條。這正是他意料到的信——他母親寫來的信,責備他沒有去看過她,而他哥哥留下的字條說一定要和他談一談。弗龍斯基知道這都是關于那件事情。“關他們什么事呢!”弗龍斯基想,于是折起信箋,把信從常禮服鈕扣之間塞進去,這樣他可以在路上仔細看一遍。在小屋門口,他碰見了兩個士官,一個是他的聯隊里的,一個是屬于另外的聯隊的。
  弗龍斯基的住所經常是所有士官聚會的場所。
  “你到哪里去?”
  “我得到彼得戈夫去。”
  “你的馬已經從皇村來了嗎?”
  “來了,但我還沒有看到。”
  “据說馬霍京的‘斗士’1瘸了。”
  --------
  1馬名。
  “瞎說!可是在這樣的泥地里你怎么賽馬呢?”另一個問。
  “我的救星來了!”彼得里茨基看見進來了人這樣地叫著。
  勤務兵端了一個盛著伏特加和鹽漬黃瓜的盤子站在他面前。
  “亞什溫叫我喝點酒,好提提精神呢。”
  “哦,你昨天真把我們弄苦了,”進來的兩個人中間的一個說,“你害得我們整整一夜沒有睡。”
  “啊,我們不是收場很妙嗎!”彼得里茨基說。“沃爾科夫爬上屋頂,告訴我們他是多么傷心!我說:‘我們听听音樂,听听葬禮進行曲吧!’他听著葬禮進行曲就在屋頂上面睡著了。”
  “喝吧,你一定得喝伏特加,然后來點礦泉水,多來些檸檬,”亞什溫說,在彼得里茨基旁邊監視著,就像一位哄小孩吃藥的母親一樣。“然后再來少許香檳酒——那么一小瓶。”
  “哦,這倒有道理。等一等,弗龍斯基,我們大家一道喝吧。”
  “不;各位,再會。我今天不喝。”
  “哦,你怕增加体重嗎?好的,那么我們就自己來喝。給我們礦泉水和檸檬。”
  “弗龍斯基!”當他已經走出門的時候什么人喊道。
  “什么?”
  “你最好把頭發剪了,要不然太重了,特別是禿頂上。”
  弗龍斯基的确過早地開始有了禿頂的痕跡。他快活地笑著,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來,然后把帽子拉得遮住禿頂,走出去,上了馬車。
  “到馬房去!”他說,正要掏出信來讀一遍,但是他又改變了主意,決定不讀了,為的是在看牝馬之前不要分散了注意力。“以后再說吧!”
二十一

  臨時的馬廄,一個木板搭的棚子,建在跑馬場附近,他的牝馬昨天就應該牽到那里去了。他還沒有去看過它。在最近几天內,他自己沒有騎著它練習,卻把它委托給調馬師了,因此現在他簡直不知道他的牝馬過去以及現在情況如何。他還沒有下馬車,他的馬夫,所謂“馬僮”的,老遠就認出了他的馬車,把調馬師叫出來。一個干瘦的英國人,穿著長統靴和短衣,刮淨了臉,僅在下巴下面留了一撮胡須,邁著騎手那种不靈活的步伐,張著臂肘,搖搖擺擺地走出來迎接他。
  “哦,佛洛佛洛1怎樣了?”弗龍斯基用英語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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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馬名。
  2英語:很好,先生。

  “Allright,sir,”2英國人的聲音從咽喉深處發出來回答說。“還是不進去的好,”他補充說,舉起帽子。“我給它套上了籠頭,那馬不安靜得很哩。還是不進去的好,那會使它激動起來。”
  “不,我要進去。我要看一看它。”
  “那么,來吧,”英國人皺著眉,還是沒有張開嘴說,于是擺動著胳臂肘,他邁著拖沓的步伐走在前頭。
  他們走進馬廄前面的一個小院子。一個穿著干淨的短上衣,又年輕又漂亮的值班的馬僮,手里拿著一把掃帚迎接他們,跟著他們走去。馬廄里有五匹馬站立在各自的廄室里,弗龍斯基知道他的勁敵馬霍京的馬“斗士”,一匹高大的栗色馬,也牽到了那里,一定在那群馬中間。弗龍斯基想看看他沒有見過的“斗士”的心情比要看他自己的牝馬還要急切;但是他知道依照賽馬的規矩,對手的馬非但不允許看,就是探問一下都有失体統。正在他走過走廊的時候,馬僮把通左邊第二廄室的門開開,于是弗龍斯基瞥見了一匹長著雪白蹄子的高大的栗色馬。他知道這就是“斗士”,但是抱著避而不看別人拆開的信那樣的心情,他扭過頭去,走近了佛洛佛洛的廄室。
  “這儿這匹馬是屬于馬克……馬克……我總說不出那名字來,”英國人回過頭來說,用他那指甲很髒的大拇指頭指著“斗士”的廄室。
  “馬霍京的?是的,那是我的最厲害的對手呢,”弗龍斯基說。
  “要是你騎那匹馬的話,”英國人說,“我一定在你身上下賭注了。”
  “佛洛佛洛神經質一點,那匹馬要強壯一些,”弗龍斯基說,因為自己的騎術受了贊美而微笑著。
  “在障礙賽馬中,一切全靠騎術和pluck,”英國人說。說到pluck——那就是,精力和膽量的意思——弗龍斯基不但覺得他已經夠多的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堅信世界上沒有人會比他更有pluck。
  “您的确覺得我不需要·再·訓·練·了嗎?”
  “啊,不需要,”英國人回答。“請別大聲說話。那匹馬很激動哩,”他補充說,向對面那間關上門的廄室點了點頭,從那廄室里面傳出來馬蹄踐踏稻草的聲音。
  他開開門,弗龍斯基走進由一扇小小的窗里透進微弱的光線的廄室。在廄室里站著一匹黑褐色的牝馬,它套上了籠頭,用蹄子翻騰著新鮮稻草。在廄室的昏暗光線中環顧著周圍,弗龍斯基不由自主地又仔細端詳了一遍他的愛馬的全部体格。佛洛佛洛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馬,從養馬者的觀點看來,并非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它全身骨骼細小;雖然它的胸膛向前突出,但卻是窄狹的。它的臀部稍稍下垂,前腿明顯地往里彎,后腿彎曲得更厲害。前后腿的筋肉都不怎樣丰滿;但是這匹牝馬的肋骨卻特別寬,這個特點因為它被調練得消瘦了的緣故顯得格外触目。它的膝部以下的腳骨,從正面看上去,不過手指那么粗細,但從側面看卻是非常粗大的。它整個身体,除了肋骨,看上去好像是被兩邊挾緊,挾成了一長條似的。但是它卻具有使人忘卻它的一切缺點的最大的优點。那优點就是·血·統,如英語所說的那种奏效的·血·統。在覆蓋著一層細嫩、敏感、像緞子一般光滑的皮膚下,筋肉從血管的网脈下面突出地隆起來,像骨頭一般堅硬。它那長著一雙突出的、閃耀明亮、喜气洋洋的眼睛的瘦削的頭,在那露出內部軟骨的張開的通紅鼻孔那里擴大起來。在它的整個身軀,特別是它的頭部,有一种富有精力同時很柔和的神情。它是那樣一种動物,仿佛它所以不能說話,只是因為它的口腔的构造不允許它說話。
  至少,在弗龍斯基看來,好像他望著它那一瞬間所体會到的心情,它全都懂得。
  弗龍斯基剛走到它面前,它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且,斜著它那凸起的眼睛,以致眼白都露出血絲來,它從對面惊視著走近的人,搖擺著籠頭,富于彈性地輪流用四只蹄子蹴踢著地面。
  “您看,它多么激動呀,”英國人說。
  “啊,親愛的!啊!”弗龍斯基說,走到牝馬面前撫慰它。
  但是他越走近,它就變得越興奮了。僅僅在他站到它頭旁的時候,它這才突然靜下來,而筋肉在它那柔軟的、优美的毛皮下面顫動。弗龍斯基輕輕地拍了拍它的結實的脖頸,理好它那隆起的頸背上垂到一邊的鬣毛,把他的臉湊近它那好像蝙蝠的羽翼一樣的張大的鼻孔。它從緊張的鼻孔里大聲吸進一口气,又噴出來,戰栗了一下,豎起尖尖的耳朵,向弗龍斯基伸出它那又厚又黑的嘴唇,好像要咬他的袖子似的,但是記起套著籠頭,它又抖動起來,又開始不安定地輪流用它那纖細的腿踐踏著。
  “安靜些,親愛的,安靜些!”他說,又輕輕撫摸了一下馬的臀部,愉快地覺察到他的牝馬是處在最良好的狀態中,他走出了廄室。
  牝馬的興奮感染了弗龍斯基。他感覺得熱血往心頭直涌,感覺到他也像那牝馬一樣,渴望活動、咬人;這是又可怕又愉快的。
  “哦,那么我托付您了,”他對英國人說。“六點半到賽馬場。”
  “好的,”英國人說。“您到什么地方去,閣下?”他問,突然用了他差不多從來不曾用過的mylord1這樣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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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語:閣下。
  弗龍斯基惊訝地抬起頭來,很知趣地不望英國人的眼睛,只望著他的前額,惊异他問得這么大膽。但是覺察到英國人這樣問時并沒有把他看成主人而只當他騎手,于是他回答道:
  “我得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一下,一個鐘頭以后就回家。”
  “今天人家這樣問了我多少回呀!”他暗自說,漲紅了臉,他是不輕易紅臉的。英國人注意地望著他,好像他也知道弗龍斯基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他補充說:
  “最要緊的是在賽馬之前保持鎮靜,”他說,“不要動怒,不要為什么煩惱。”
  “Allright”弗龍斯基笑著回答,于是跨進馬車,他吩咐馬車夫驅車到彼得戈夫去。
  他還沒有走多遠,從早上起大有風雨欲來之勢的烏云密布了,一陣傾盆大雨降下來。
  “多糟糕呀!”弗龍斯基想,張起車篷。“路本來就很泥滑,現在簡直變成沼澤了。”獨自坐在遮上車篷的篷車里,他取出他母親的信和他哥哥的字條來,看了一遍。
  是的,說來說去還是那件事情。每個人,他母親也好,他哥哥也好,每個人都覺得應當來干涉他的私事。這种干涉在他心中喚起了一种憤恨的心情——一种他以前很少体驗到的心情。“關他們什么事呢?為什么大家都感覺得有關心我的義務呢?為什么他們要跟我找麻煩?就是因為他們看出這是一件他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假使這是普通的、庸俗的、社交場里的風流韻事,他們就不會干涉我了。他們感覺到這有點儿不同,這不是儿戲,這個女人對于我比生命還要寶貴。而且這是不可理解的,所以使得他們惱怒了。不管我們的命運怎樣或是將要成為怎樣,我們自作自受,毫無怨尤,”他說,以·我·們這個字眼把他自己和安娜聯系起來。“不,他們一定要教導我們怎樣生活。他們絲毫不懂得幸福是什么,他們不知道沒有這個戀愛,我們就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簡直就活不下去了,”他沉思。
  就因為他們橫加干涉,他生了他們每一個人的气,正因為他內心里感覺到他們所有這些人都是對的。他感覺到把他和安娜聯系在一起的這場戀愛并不是一种一時的沖動,就像社交場里的風流韻事那樣,在雙方的生活上除了愉快或不愉快的記憶以外,不留另外一點痕跡。他感到他自己和她的處境是痛苦的,感覺到以他們在社交界人士心目中的顯著地位,要隱瞞他們的戀愛,要說謊和欺騙是困難的;在把他們結合起來的那熱情強烈到使得他們兩人除了戀愛忘怀了一切的時候,還要說謊、欺騙、裝假和不斷地顧及別人,那實在是困難的。
  他十分真切地回想起他不得不違反本性而几次三番地說謊和欺騙的种种情形。他特別清晰地回想起他不止一次在她臉上看出她由于不能不說謊和欺騙而感到羞恥的神情。而且他体驗到自從他和安娜秘密結合以來就有時浮上他心頭的那种奇怪的心情。這是對什么東西抱著的厭惡感——是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呢,還是對自己呢,或者是對整個社交界呢,他不知道,但他總是把這种奇怪的心情排遣開去。現在,他抖擻起精神,繼續沿著他的思路想下去。
  “是的,她以前是不幸的,但卻很自負和平靜;而現在她卻不能夠平靜和保持尊嚴了,雖然她不露聲色。是的,這事一定得了結,”他下了決心。
  于是他的腦際第一次明确地起了這樣的念頭:這种虛偽的處境必須了結,而且越快越好。
  “拋棄一切,她和我,帶著我們的愛情隱藏到什么地方去吧;”他自言自語說。
二十二

  大雨沒有下多久,當弗龍斯基駛近目的地,驅赶著轅馬全速飛跑,松開韁繩讓兩側拉邊套的馬在泥泞的地面上奔馳過去的時候,太陽又露出來,別墅的屋頂和大街兩旁庭院里的古老菩提樹水淋淋的閃耀著光輝,水珠輕快地從樹枝上滴下,水從屋頂上滔滔地流下來。他不再想這場驟雨會怎樣毀坏了賽馬場,現在只覺得高興——多虧這場雨——他准會赶上她一個人在家,因為他知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最近才從溫泉回來,還沒有從彼得堡來到這里。
  弗龍斯基希望看到她一個人在家,為了避免引人注意,像往常一樣還沒有過橋就下了車,徒步向那幢房子走去。他沒有走上大門的台階,卻走進院子里去。
  “你們的主人回來了嗎?”他問園丁。
  “沒有。太太在家呢。請您走前門;那里有仆人,他們會開門的,”園丁回答。
  “不,我由花園里穿過去。”
  證實了只有她一個人,想出其不意地使她吃一惊,因為他并沒有約定今天來,而她也決不會料想到他在賽馬之前還會來,他握住佩刀,小心地踏著兩旁栽著花草的沙石小徑朝面向花園的涼台走去。弗龍斯基完全忘了他在路上所想起的自己處境的艱難。他一心想著他馬上就要看見她,不是在想像里,而是整個活生生的,如她實際上那樣。當他已經走進去,為了不要發出聲響,躡手躡腳地踏上涼台的不陡的台階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他常常忘記了的東西,形成了他和她的關系中最苦惱的一面的東西,那就是,她那露出一雙詢問般的——在他看來好像是含有敵意的——眼神的儿子。
  這小孩比什么人都頻繁地成為他們關系上的障礙。當他在旁邊的時候,弗龍斯基和安娜兩人不但都避免談他們不能在別人面前說的話,甚至也不講一句小孩听不懂的暗示的話。他們并沒有商量好這樣,這是自然而然的。要是他們欺騙了小孩的話,自己一定會覺得可恥的。他在面前的時候,他們像朋友一樣交談著。但是雖然這樣小心,弗龍斯基還是常常看到這小孩凝視著他的注意而迷惑的目光,在這小孩對他的態度上有一种奇怪的羞怯和游移不定的神態,時而很親密,時而卻冷淡而隔閡。似乎這小孩感覺到了在這個人和他母親之間存在著某种重要的關系,那關系的意義卻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實際上這小孩自己也感覺到他不能理解這种關系,他极力想要弄明白他對于這個人應當抱著怎樣的感情,但他卻弄不明白。由于小孩對于感情的流露非常敏感,他清楚地看出來他的父親、他的家庭教師和他的保姆,——不但都不歡喜弗龍斯基,而且用恐怖和厭惡的眼光看他,雖然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他什么;而他的母親卻把他看作最好的朋友。
  “這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什么人呀?我該怎樣去愛他呢?要是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錯;我不是笨,就是一個坏孩子,”這小孩這樣想著。因此他露出試探的、詢問的、有時多少含著一些敵意的表情和使得弗龍斯基那么著惱的羞怯而游移不定的神態。但凡小孩在場的時候,總在弗龍斯基心里引起一种异樣的無緣無故的厭惡心情,那是他最近常常体驗到的。這小孩在場的時候,在弗龍斯基和安娜兩人心里都喚起這樣一种心情,好比一個航海家根据羅盤看出他急速航行的方向偏离了正确的航向,但要停止航行卻又非他力所能及,而且隨時隨刻都在載著他偏离得越來越遠了,而要自己承認誤入歧途就等于承認自己要滅亡了。
  這小孩,抱著他對人生的天真見解,就好比是一個羅盤,向他們指示出,他們偏离他們所明明知道但卻不愿意知道的正确方向有多么遠了。
  這回謝廖沙不在家,只有她一個人在,她正坐在涼台上,等待她的出去散步遇了雨的儿子回來。她差了一個男仆和一個使女去尋找他。穿著鑲著寬幅繡花的白色連衣裙,她坐在涼台角落上的花叢后面,沒有听見弗龍斯基的腳步聲。低下黑色鬈發的頭,她把前額緊貼著擺在欄杆上的冰冷的噴水壺,用她那雙戴著他那么熟悉的戒指的纖手捧住那把壺。她的整個身姿、她的頭、她的脖頸、她的手的美麗每次都像什么新奇的東西一樣使弗龍斯基傾倒。他站住了,狂喜地望著她。但是,他剛要向她再走近一步的時候,她就感到他到來了,于是推開水壺,把她那泛著紅暈的臉轉向他。
  “怎么回事?你病了嗎?”他走向她,用法語對她說。他本想跑到她面前去,但是想到也許附近有人,他就回頭向涼台的門望了一望,微微漲紅了臉,就像他在感覺到他不能不有所顧忌和小心提防的時候,常常紅臉那樣。
  “不,我很好哩,”她說,立起身來,緊緊地握著他伸出的手。“我沒有想到……你來。”
  “啊唷!多么冰涼的手呀!”他說。
  “你嚇了我一跳,”她說。“我一個人在等謝廖沙。他出去散步了,他們會從這邊進來。”
  但是,雖然她努力鎮靜,她的嘴唇卻在顫抖著。
  “請你原諒我來你這里,但是我一天不看見你都過不下去,”他繼續說,照例是用法語,為的是要避免俄語的“您”和“你”這兩個字眼,前者听起來未免太冷淡難堪,后者卻又親密到危險的地步。
  “為什么原諒?我多么高興呀!”
  “可是你身体不好,要么就是心中煩惱,”他繼續說,沒有放下她的手,彎腰向著她。“你在想什么呢?”
  “老是想那件事情呢,”她微笑著說。
  她說的是真話。無論什么時刻有人問她在想什么的時候,她准都會這樣回答的,老是想那件事情,想她的幸福和不幸。正當他到來的時候她就在這樣想著:她奇怪為什么在別人,比方在貝特西(她知道她和圖什克維奇的秘密關系),這完全不算一回事,而在她卻是這樣痛苦。今天這個念頭不知什么原因使她特別痛苦。她問他賽馬的事。他回答了她的問題,看見她很激動,就极力給她解悶,開始用最平常的語調把賽馬的准備詳細地告訴她。
  “告訴他呢,還是不告訴他?”她想,望著他那鎮靜的、親切的眼睛。“他是這樣快樂,這樣全神貫注在賽馬的事情上面,他不會很好地了解這件事,他不會了解這件事對于我們的全部意義。”
  “但是你還沒有告訴我當我進來的時候你在想什么,”他打斷了自己的話說,“請告訴我吧!”
  她沒有回答,微微低著頭,她皺著眉頭詢問般地望著他,她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閃耀著。她的手一面摩弄著她摘下的一片樹葉,一面在發抖。他看到了這個,他的臉表露出曾經博得過她那樣的歡心的那种完全的順從,那种奴隸般的忠心的神色。
  “我看一定發生了什么事。你想我知道你有什么憂愁,而我卻沒有為你分擔的時候,我還能夠安心嗎?告訴我吧,看在上帝面上!”他懇求地重复說。
  “是的,假使他不了解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我是不能夠原諒他的。還是不告訴他的好;為什么要考驗他呢?”她想,還是那樣盯視著他,而且感覺得那只拿著樹葉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
  “看在上帝面上吧!”他拉著她的手重复說。
  “我要不要告訴你呢?”
  “要,要,要呀……”
  “我怀孕了,”她低聲慢慢地說。
  她手里的樹葉抖動得更加厲害了,但是她的眼睛緊緊盯著他,注視著他將怎樣接受這個消息。他臉色變白了,想說句什么話,卻又停住了,他放下她的手,他的頭垂下去。“是的,他了解了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她想,于是感激地緊緊握了握他的手。
  但是她以為他了解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像她,一個女人,所了解的那樣,這就錯了。听了這個,他感覺得他對于不知什么人所怀的那种异樣的厭惡心情以十倍的強度襲上他的心頭!但是同時他感覺得他所渴望的轉變關頭現在來到了,感覺得再要瞞住她的丈夫已經不可能,無論如何非得把這不自然的狀態了結不可了。但是,除此以外,她肉体上的激動也感染了他。他用順從的溫柔的眼光望著她,吻了吻她的手,立起身來,于是,默默無言地在涼台上來回走著。
  “是的,”他說,毅然決然地走到她面前。“你和我都沒有把我們的關系看做儿戲,現在我們的命運已經決定了。我們一定要了結,”他向四周張望了一下說,“了結我們所過的這种弄虛作假的生活。”
  “了結?怎樣了結法,阿列克謝?”她低低地說。
  她現在鎮靜些了,她的臉上閃爍著溫柔的微笑。
  “离開你的丈夫,把我們的生活結合在一起。”
  “事實上已經結合在一起了,”她回答,聲音低得几乎听不見。
  “是的,但是完完全全地,完完全全地。”
  “但是怎樣做法,阿列克謝,告訴我怎樣做法?”她用嘲笑自己的走投無路的處境的憂愁的口吻說。“有什么辦法擺脫這种處境呢?難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嗎?”
  “什么處境都有辦法擺脫的。我們得打定主意,”他說。
  “隨便什么情況都比你現在這种處境好。自然,我看出你為了一切多么苦惱——為了社會和你的儿子和你的丈夫。”
  “啊,就是沒有為我的丈夫,”她露出平靜的微笑說。“我不了解他,我不想他。他在我看并不存在。”
  “你說的不是真話。我了解你。你為了他也苦惱著。”
  “啊,他連知都不知道呢,”她說,突然她的臉漲得通紅;她的兩頰、她的前額、她的脖頸都紅了,羞愧的眼淚盈溢在她的眼里。
  “可是我們不要談他了吧。”
二十三

  弗龍斯基曾經好几次,雖然沒有像這次這樣堅決,极力想使她考慮她自己的處境,而每次他都遭到了她現在用來答复他的請求的那种同樣膚淺而輕率的判斷。好像這里面有什么她不能夠或者不愿意正視的東西,好像她一開始說到這個,她,真正的安娜,就隱退到內心深處,而另一個奇怪的不可思議的女人,一個他所不愛、他所懼怕的、處處和他作對的女人就露出面來了。但是他今天下了決心要把一切都說出來。
  “他知不知道,”弗龍斯基用平素那种鎮靜而堅決的語調說,“那不關我們的事。我們不能夠……你不能夠這樣過下去,特別是現在。”
  “照你說,怎么辦好呢?”她還是帶著輕松的譏諷口吻問。她原來那么懼怕他把她的怀孕看得太隨便,現在卻唯恐他由此斷定非采取某种步驟不可了。
  “把一切都告訴他,离開他就是。”
  “很好,假定我這樣做,”她說。“你知道那結果會怎樣?我可以預先告訴你,”于是一道邪惡的光芒在她那一分鐘前還是那么柔和的眼睛里閃爍。“‘呃,你愛上了另一個男子,和他發生了有罪的關系嗎?(摹擬著她的丈夫,她像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樣特別強調有罪的這個字眼,)我曾警告過你,這在宗教、公民和家庭的關系上將會有怎樣的后果。你不听我的話。現在我不能讓你玷污我的名聲和……和我的儿子,’”她原來想這樣說的,但是她卻不能拿她儿子開玩笑,“‘玷污我的名聲,’和諸如此類一套話,”她補充說。“總而言之,他會打官腔,用清楚明确的話說他不能讓我走,他要采取一切力所能及的手段來防止丑聞四播。他會冷靜認真地照他的話去做。事情准會弄到這种地步。他不是人,而是一架机器,當他生气的時候簡直是一架凶狠的机器。”她補充說,一面說一面細想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姿態和說話的樣子,她歷數著可能在他身上找得出來的一切缺點,并不因為她自己對他犯了可怕的罪而稍微原諒他一點。
  “可是,安娜,”弗龍斯基极力想要安慰她,用柔和的勸導聲調說,“我們無論如何非得把一切都告訴他不可,然后再針對他采取的措施采取對策。”
  “那么,逃走嗎?”
  “為什么不能逃走呢?我真不明白我們怎么可以這樣繼續下去。并不是為了我的緣故——我知道你很痛苦啊。”
  “是的,逃走,做你的情婦嗎?”她憤怒地說。
  “安娜,”他說,溫柔中含著譴責。
  “是的,”她繼續說,“做你的情婦,把一切都毀了……”
  她原來又想說“把我的儿子”的,但是這句話她說不出口來。
  弗龍斯基不能了解以她那堅強而又誠實的性格,她怎么能忍受這种弄虛作假的狀態而不想擺脫。但是他沒有猜想到主要的原因就是“儿子”這個字眼,這個她不便說出口的字眼。她一想到她的儿子,以及他將來會對這位拋棄了他父親的母親會抱著怎樣的態度的時候,為了自己做出的事她感到万分恐怖,她簡直不知所措了,只好像一個婦道人家一樣,极力以虛偽的判斷和言辭來安慰自己,好使一切維持原狀,使她也能忘記她儿子會落到怎樣的結局這個可怕的問題。
  “我求你,我懇求你,”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用一种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懇切而又柔和的聲調說,“永遠也不要再對我說這話了吧!”
  “可是,安娜……”
  “永遠不要說了吧。由我去吧。我的處境的全部卑劣,全部恐怖情況,我都知道;可是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解決。由我去吧,照我所說的做吧。再也不要對我說這個了。你答應我吧?……答應,答應呀……”
  “我什么都答應,可是我安不下心,特別是听了你剛才說的話以后。你不安心的時候,我是怎樣也安不下心呀……”
  “我?”她重复說。“是的,我有時候苦惱;但是只要你不再提起這個,那就會過去的。當你提這個的時候,只有這時才使我苦惱……”
  “我真不明白,”他說。
  “我知道,”她打斷他,“以你的誠實性格說謊有多么困難,我替你難過。我常常想你是為了我毀了一生。”
  “我也在這樣想哩,”他說:“你怎么可以為了我把一切都犧牲了呢?你若是不幸,我就不能饒恕我自己。”
  “我不幸?”她說,更挨近他了,露出熱情洋溢、含情脈脈的微笑望著他。“我好像一個得到了食物的餓漢一樣。他也許很冷,穿得很破爛,而且害臊,但他卻不是不幸的。我不幸嗎?不,這才是我的幸福哩……”
  她听見她儿子走近的聲音,于是迅速地向涼台周圍瞥了一瞥,她突然立起身來。她的眼睛里燃燒著他所熟悉的火焰,她用迅速的動作舉起她那雙戴著戒指的纖手,捧著他的頭,看了他的面孔許久,然后把臉湊上去,嘴微微張開,含著微笑,迅速地吻了吻他的嘴和兩眼,就把他推開。她正待走開,但是他把她拉住了。
  “什么時候?”他低低地說,神魂顛倒地望著她。
  “今晚一點鐘,”她低聲說,沉重地歎了口气,就邁著她那輕快的、敏捷的步伐走出去迎接她的儿子。
  謝廖沙在大花園里遇了雨,他和保姆一道在涼亭里避雨。
  “那么,再見,”她對弗龍斯基說。“我馬上就該去看賽馬了。貝特西約好了來邀我一道去的。”
  弗龍斯基看了看表,就匆匆地走了。
二十四

  當弗龍斯基在卡列宁家的涼台上看表的時候,他是這樣激動,這樣心神不定,以至他看了表面上的指針,卻沒有能夠看清時間。他走上大道,小心地踏著泥泞,一直向他的馬車走去。他是這樣完全沉浸在對安娜的熱情里,他連想都沒想到這時候几點鐘以及他還有沒有時間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他像慣常那樣只保持住了表面上的記憶力,指示他第一步做了以后第二步該怎樣做而已。他走到他的馬車夫面前,馬車夫正在一株蔥郁的菩提樹的傾斜陰影下面坐在車台上打瞌睡;他歎賞那在冒汗的馬身上盤旋著的成群的蚋,喚醒馬車夫,他跨進馬車,命他驅車到布良斯基家去。直到走了將近七里路,他才定下神來,看了看表,知道已經五點半鐘,他要遲到了。
  那天規定有几場比賽:騎兵比賽,其次是士官兩里比賽,其次是四里比賽,再其次就是他參加的比賽。他還來得及赶上他的那場比賽,但是假如他到布良斯基那里去的話,他就剛赶得上,而他到的時候全宮廷的人一定都已經就座了。那是不大好的。但是他答應了布良斯基去的,因此他還是決定去,叫馬車夫不要顧惜馬。
  他到了布良斯基家里,在那里停留了五分鐘,就急急地乘車返回來。這急速行駛倒使他安靜了。他和安娜的關系中一切使人痛苦的東西,他們談話所遺留下的渺茫的感覺,都從他的腦海里消失了。他現在帶著歡喜和興奮的心情想著賽馬,想著他總算來得及赶上,而今宵歡會的期望不時地像一道火光一樣在他的想像里閃過。
  當他超過從別墅或彼得堡駛來的馬車,越來越接近賽馬場的環境的時候,近在眼前的賽馬的興奮就越加支配著他了。
  他的宿舍里沒有一個人:他們都到賽馬場去了,他的仆人在門口等候著他。當他換衣服的時候,他的仆人告訴他第二場比賽已經開始,好几位先生來找過他,馬僮從馬廄跑來過兩次。
  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他從來沒有慌張過,從來不曾失去過自制力),弗龍斯基吩咐驅車上馬廄去。從馬廄那里,他就可以看見賽馬場周圍像海洋似的馬車,行人和兵士們,和擠滿人群的亭子。看來正在進行第二場比賽,因為當他走進馬廄的時候他听到了鐘聲。走向馬廄,他碰見了馬霍京那匹白腳的栗色馬“斗士”,正披著藍邊橙黃色馬被,豎起鑲著藍色邊飾的大耳朵,被牽到賽馬場去。
  “科爾德在哪里?”他問馬僮。
  “在馬廄里備馬胺。”
  在打開了門的單間馬棚里站著已備好馬鞍的佛洛沸洛。
  他們正預備牽出它來。
  “我不太遲嗎?”
  ‘Allright!Allright!”英國人說,“不要心慌!”
  弗龍斯基又瞥了一眼那渾身顫動的牝馬的优美可愛的形態,戀戀不舍地离開了它,走出了馬廄。他為了避免引人注意,趁最有利的時机向亭子走去。兩里比賽剛要結束,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跑在前面的一個近衛騎兵士官和在后面追赶的一個輕騎兵士官,兩人都在使出最后的气力向終點沖去。所有的人都一齊從賽馬場的中央和外面涌向終點,近衛騎兵隊的一群兵士和士官對于他們的長官和同僚即將取得的胜利,大聲高呼表示喜悅。弗龍斯基悄悄地鑽進人群的中心,差不多正是在鳴鐘宣告賽跑終結的時候,這時捷足先登的濺得滿身是泥的高個子近衛騎兵士官正俯伏在馬鞍上,放松了他那匹因為出汗顯得黧黑的气喘喘的灰色馬的韁繩。
  牡馬用力站定腳,減緩它那龐大軀体的迅速前進的運動,騎兵士官恍如從酣睡中醒來的人一樣向周圍打量了一番,勉強笑了一笑。一群朋友和旁觀者簇擁著他。
  弗龍斯基有意避開那沉著冷靜、自由自在地在亭子前面走動和談話的上流社會那一群人。他知道卡列宁夫人、貝特西和他的嫂子都在那里,他故意不走近她們,怕的是亂了心。但是他不斷地遇到熟人,他們攔住他,告訴他剛才几場比賽的詳情,而且問他為什么這樣遲才到。
  當騎手們被召到亭子里去領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一方向的時候,弗龍斯基的哥哥亞歷山大,一個佩著金邊肩章的上校走到他面前,他身材不高,雖然生得和阿列克謝一樣強壯,但卻比他更漂亮,更紅潤,他有著一個紅鼻子,和一副坦率的醉醺醺的面孔。
  “你接到我的字條沒有?”他說。“怎樣也找不著你哩。”
  亞歷山大·弗龍斯基,雖然過著放蕩的生活,尤其以酗酒著名,卻完全是宮廷圈子里的人。
  現在,當他和他弟弟談論一件一定會使他弟弟不愉快的事情的時候,他知道許多人的視線都會集中在他們身上,所以裝出笑臉,好像他是為一件無關輕重的事在和他弟弟說笑話一樣。
  “我接到了,我真不明白你擔憂什么,”阿列克謝說。
  “我擔憂的是因為我剛才听到別人說你不在這里,并且說星期一有人看見你在彼得戈夫。”
  “有的事情是和外人不相干的,而你那么擔心的那件事……”
  “是的,假如那樣的說,你就可以脫离軍職……”
  “我請求你不要管別人的事,這就是我所要說的。”
  阿列克謝·弗龍斯基的皺眉蹙額的臉變得蒼白了,他的突出的下顎發抖,他是從來不輕易這樣的。他是一個富于溫情的人,不輕易生气,但是他一旦生了气,而且他的下顎發抖的時候,那么,亞歷山大·弗龍斯基知道,他就變成危險的人了。亞歷山大·弗龍斯基愉快地微笑著。
  “我只想把母親的信帶給你。回她封信吧,賽馬之前不要心煩吧。Bonnechance!”他微笑著補充說,就從他身旁走開。
  但是接著又一聲親切的招呼使弗龍斯基停步了。
  “你連朋友都不認得了嗎?你好呀,moncher?”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在彼得堡所有的顯要人物中顯得像在莫斯科一樣地出眾,他的臉泛著玫瑰色,他的頰髭潤澤而又光滑。“我是昨天到的,我很高興看到你胜利。我們什么時候再見呢?”
  “明天請到食堂來,”弗龍斯基說,抓住他外衣的袖子,道了聲歉,就拔腿向賽馬場中央跑去,參加障礙比賽的馬正給牽到那里來。
  參加過比賽的馬,汗淋淋的,精疲力盡,被馬僮牽回馬廄去,而預備參加下一場賽跑的新馬就一個一個地出現,大部分都是英國种的,精神抖擻,戴著頭罩,肚帶勒得緊緊的,像奇异的巨鳥一樣。牽到右邊的是佛洛佛洛,纖弱而俊俏,舉起它那富于彈性的、長長的腳脛,好像上了彈簧一樣地蹬踏著。离它不遠,他們正在把馬被從兩耳下垂的“斗士”身上取下來。這雄馬的健壯美麗而又十分勻稱的身材,它那出色的臀部和蹄子上面的异常短的腳脛,不由地引起了弗龍斯基的注意。他正待向他的牝馬那里走去,但是又被一個熟人攔住。
  “啊,卡列宁在那里!”和他交談的熟人說。“他在尋找他的妻子,她在亭子當中哩。你沒有看見她嗎?”
  “沒有,”弗龍斯基回答,連望都沒有望一眼他的朋友指出的卡列宁夫人所在的那亭子,他就走到他的牝馬那里去。
  弗龍斯基還未來得及檢查馬鞍,關于這個他原應有所指示的,騎手們就被召到亭子里抽簽決定他們的番號和出發點。十七個士官,顯得庄重而嚴肅,大多數臉色都變了,齊集在亭子里,抽鑒來決定番號。弗龍斯基抽了第七號。只听得一聲叫喊:“上馬!”
  感覺到和旁的騎手們一道成了眾目所視的焦點,弗龍斯基帶著緊張的心情走到他的馬跟前去,在那种心情中他總是舉動從容而又沉著的。科爾德為了賽馬穿上最講究的衣服,扣上鈕扣的黑禮服,撐住兩頰的漿硬領子,黑圓帽和長統靴。他像平常一樣鎮靜而又庄嚴,站在馬前面,親手牽住佛洛佛洛的兩根韁繩。佛洛佛洛還是像害著熱病一樣顫抖著。它的眼睛,充滿了怒火,斜睨著走近前來的弗龍斯基。弗龍斯基把手指伸進它的腹帶下面去。牝馬更加斜視著他,露出牙齒,豎起耳朵來。英國人撅起嘴唇,無論什么人檢查他備的馬鞍他都要露出一絲微笑。
  “您騎上去,它就不會這么興奮了。”
  弗龍斯基向他的對手們最后瞥了一眼。他知道到了賽跑的時候他就看不見他們了。其中兩個已經騎上馬向出發點馳去。加利欽,弗龍斯基的友人而又是他的可畏的對手之一,在一匹不讓他騎上去的栗毛牝馬周圍繞圈子。一位穿著緊身馬褲的小個子輕騎兵士官縱馬馳去,摹擬英國的騎手,像貓一樣彎腰伏在馬鞍上。庫佐夫列夫公爵臉色蒼白地騎在他那匹由格拉波夫斯基養馬場運來的純种牝馬上,一個英國馬夫拉著馬韁繩。弗龍斯基和他所有的僚友都了解庫佐夫列夫以及他的“脆弱的”神經和可怕的虛榮心的特性。他們知道他懼怕一切,懼怕騎上戰馬;但是現在,正因為這是可怕的,因為人們會折斷脖頸,而每個障礙物旁邊都站著一個醫生,一部綴著紅十字的救護車和護士,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來參加賽馬。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弗龍斯基親切而帶鼓勵地向他點了點頭。只有一個人他卻沒有看見,那就是他的勁敵,騎在“斗士”上的馬霍京。
  “不要性急,”科爾德對弗龍斯基說,“記住一件事:在臨近障礙物的時候不要控制它,也不要鞭打它;讓它高興怎么樣就怎么樣。”
  “好的,好的,”弗龍斯基說,接過韁繩。
  “要是你能夠的話,就跑在前頭;但是即使你落在后面也不要失望,一直到最后一分鐘。”
  牡馬還沒有來得及動一動,弗龍斯基就已靈活矯健地踏上裝著鐵齒的馬鐙,輕快而又牢穩地坐在那咯吱作響的皮馬鞍上。把他的右腳也伸進馬鐙,他很熟練地在手指間把兩根韁繩弄齊,而科爾德就松開手了。好像不知道哪一只腳先邁步的好,佛洛佛洛突然用長脖頸拉直韁繩,好像裝著彈簧一樣動起來,使騎在它的柔韌的背上的騎手搖晃著。科爾德加快腳步,跟在后面。興奮的牝馬使勁地把韁繩一會拉向這邊,一會又拉向那邊,想把騎手摔下來,弗龍斯基竭力想以聲音和手來使它鎮靜,但是沒有用。
  他們向出發點走去,已走近了筑著堤壩的小河。有的騎手在前面,有的在后面,而這時弗龍斯基突然听到背后有馬馳過泥地的聲音,他被騎在那匹蹄的,兩耳下垂的“斗士”背上的馬霍京追過去,馬霍京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大牙齒,但是弗龍斯基卻生气地望著他。他本來就不喜歡他,現在更把他看作最可怕的對手,他生气的是他在他身邊疾馳過去,惊了他的馬。佛洛佛洛突然抬起左腳奔馳起來,跳了兩下,由于拉緊韁繩很惱怒,換成顛簸的快步,使騎手顛簸得更厲害。
  科爾德也皺起眉頭,差不多跑步似地跟在弗龍斯基后面。
二十五

  參加這次賽馬的一共有十七個士官。賽馬將在亭子前面周圍四俄里1的大橢圓形廣場舉行。在賽馬場上設置了九道障礙物:小河;亭子正前面的一堵兩俄尺2高的又大又堅固的柵欄;一道干溝;一道水溝;一個斜坡;一座愛爾蘭防寨(最難跨越的障礙物之一),這是由一座圍著枯枝的土堤构成的,在土堤那邊有一道馬看不見的溝渠,這樣,馬就得跨越兩重障礙物,否則就有性命之虞;其次還有兩道水溝和一道干溝,賽馬場的終點正對著亭子。但是比賽并不在場子里開始,而在离場子一百俄丈的地方,而橫在這一段距离當中的是第一個障礙物,一道七俄尺寬的筑著土堤的小河,騎手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跳越或是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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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俄里合1.06公里。
  21俄尺合0.71公尺。

  騎手們三次排成行列出發,但每一次都是有人的馬沖出了行列,他們只得又從頭再來。起點評判員,謝斯特林上校都已經弄得有點發火了,到最后他第四次叫“出發!”騎手們才一齊出動。
  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遠鏡從騎手們整列待發的時候起就都已轉向這五光十色的一群。
  “他們出發了!他們出動了!”在期待的沉默之后從四面八方都可以听到這樣的呼聲。
  觀眾中成群的人和單獨的個人為了想要觀看得更清楚一點而四處奔跑著。在最初的一瞬間,密集的一群騎手們拉開來,而且可以看到他們三三兩兩,一個跟一個地馳近小河。在觀眾看來,好像他們都是同時出發的,但是騎手們卻感到了對于他們非常重要的一兩秒鐘的差异。
  興奮而又過于神經質的佛洛佛洛錯過了最初的瞬間,好几匹馬都在它之前出發,但是還沒有達到小河的時候,弗龍斯基就用全力駕御住他那使勁地拉著韁轡的牝馬,一下子就追過了三匹馬,在他前頭的就只剩下了馬霍京的栗色的“斗士”,它的屁股正在弗龍斯基前面輕快而又平穩地晃來晃去,而在最前面的是載著半死不活的庫佐夫列夫的那美麗的牝馬狄亞娜。
  在最初一瞬間,弗龍斯基既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住他的馬。在到第一道障礙物——小河之前,他一直沒有能夠指揮他的牝馬的動作。
  “斗士”和狄亞娜一道而且几乎在同一瞬間臨近了小河;它們縱身一躍,飛越到了對岸;佛洛佛洛也飛一般地跟著猛躍過去;但是就在弗龍斯基感到自己騰身空中的那一瞬間,他突然看到差不多就在他的馬蹄之下,庫佐夫列夫和狄亞娜一道在小河對岸地面上輾轉掙扎著(庫佐夫列夫在跳躍之后松了韁繩,牝馬就栽倒在地上,把他從它的頭上摔了下去)。這些詳情,弗龍斯基到后來才知道;在那一瞬間他只注意到,正在他腳下,在佛洛佛洛要落腳的地方,可能踩住狄亞娜的腳或頭。但是佛洛佛洛卻像一只跳下的貓一樣,在跳躍中伸長了它的腳和背,就越過了那馬,向前跑去。
  “啊,親愛的!”弗龍斯基想。
  跨過小河以后,弗龍斯基完全駕御住了他的馬,開始控制著它,想要跟在馬霍京之后越過大柵欄,然后在約莫二百俄丈光景的平地上超過他去。
  大柵欄正矗立在御亭前面。當他和在他前面相隔有一馬之遙的馬霍京逼近“惡魔”(這是那堅固的柵欄的名稱)的時候,沙皇、全体朝臣和群眾都凝視著他們。弗龍斯基感到了那些從四面八方注視著他的眼睛,但是他除了他自己的馬的耳朵和脖頸,迎面馳來的地面,和那在他前面迅速地合著節拍而且始終保持著同樣距离的“斗士”的背和白蹄以外,什么也沒有看見。“斗士”飛騰起來,沒有發出一點撞擊什么的聲音,搖了搖它的短尾,就從弗龍斯基的視野中消失了。
  “好!”什么人的聲音叫。
  正在這一瞬間,在弗龍斯基的眼下,在他前面閃現出柵欄的木板。他的牝馬飛越過去,動作沒有發生絲毫變化;木板消逝了,他只听到背后什么東西發出砰的一聲。被走在前面的“斗士”弄得興奮了的牝馬在柵欄前飛騰得太早,用它的后蹄碰上了它。但是它的步子并沒有變化,而弗龍斯基感到臉上濺了污泥,覺察出來他又和“斗士”保持了原來的距离。他又在他前面看見了那馬的背和短尾,和那隔得不遠的迅速閃動的雪白的蹄子。
  弗龍斯基想現在是超過馬霍京的時候了,正在他這么想的那一瞬間,佛洛佛洛也懂得了他的心思,沒有受到他的任何鞭策,就大大地加速了步子,開始在最有利的地方,靠圍繩那邊,追近馬霍京身旁了。馬霍京不會讓它在那邊通過的。弗龍斯基剛想到他可以從外邊追過去,佛洛佛洛就已轉換了步子,開始在外邊追上去。佛洛佛洛的肩,因為流汗變得黧黑,和“斗士”的背平行著。他們并肩跑了几步。但是在他們逼近的障礙物前面,弗龍斯基開始握牢韁繩,切望避免繞外圈,迅速地恰在斜坡上追過了馬霍京。當他飛馳而過的時候,他瞥見了他的濺滿污泥的面孔,他甚至感到好像看到他微微一笑。弗龍斯基追過了馬霍京,但是他立刻覺出了他緊跟在后面,而且他不斷地听到了“斗士”的一絲不亂的蹄聲和它鼻孔里發出的急促但還是精神飽滿的呼吸。
  下兩道障礙物,溝渠和柵欄,是容易越過的,但是弗龍斯基听到“斗士”的鼻息和蹄聲越來越近了。他鞭策他的牝馬前進,愉快地感覺到它很輕松地加速了步子,听到“斗士”的蹄聲又离得像以前那么遠了。
  弗龍斯基跑在前面了,正如他所希望,如科爾德勸告他的,現在他确信他會獲胜了。他的興奮、他的歡喜和他對佛洛佛洛的怜愛,越來越強烈了。他渴望回頭望一望,但又不敢那樣做,极力想平靜下來,不再鞭策馬,這樣使它保留著如他感覺“斗士”還保留著的那樣的余力。現在只剩下一個最困難的障礙物了;假使他能搶先越過它的話,他就一定第一個到了。他正向愛爾蘭防寨馳去。他和佛洛佛洛從遙遠的地方就望見了防寨,人和馬都起了一剎那的疑惑。他在牝馬的耳朵上看出了躊躇之色,舉起鞭子來,但是同時又感覺到他的疑惑是毫無根据的:牝馬知道應當怎樣做。正如他期望的那樣,它加快了步子,平穩地騰躍著,它一股勁地縱身一躍遠遠地飛越到溝渠那邊;于是一點不費力地,用同樣的節奏,用同樣的步態,佛洛佛洛繼續奔跑。
  “好,弗龍斯基!”他听到站在障礙物旁邊的一群人——他知道他們是他聯隊里的朋友——的叫聲。他辨別出了亞什溫的聲音,雖然他沒有看見他。
  “啊,我的寶貝!”他一邊听著背后的動靜,一邊想到佛洛佛洛。“他越過了哩!”他听到背后“斗士”的蹄聲,這樣想。現在只剩下最后一道貯滿了水的二俄尺寬的溝渠了。弗龍斯基連望都沒有望它,只是急切地想要遠遠地跑在前面,開始前后拉動著韁繩,使馬頭合著它的疾速的步子一起一落。他感覺到牝馬在使用它最后的力量了;不單是它的頭和肩濕透,而且汗珠一滴滴地浮在它的鬣毛上、頭上、尖尖的耳朵上,而它的呼吸是變成急促的劇烈的喘气了。但是他知道它還有足夠的余力跑完剩下的二百丈。弗龍斯基由于感覺到自己的身体愈益貼近地面,由于運動的特殊的柔軟,這才知道了他的牝馬是怎樣大大地加快了步伐。
  它飛越過溝渠,好像全不看在眼下似的。它像鳥一樣飛越過去;但是就在這一瞬間,弗龍斯基吃惊地覺察到他沒有能夠跟上馬的動作,他不知道怎么一來,跌坐在馬鞍上的時候犯了一個可怕的、不能饒恕的錯誤。突然他的位置改變了,他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發生了。他還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一匹栗色馬的白蹄就在他旁邊閃過,馬霍京飛馳過去了。弗龍斯基一只腳触著了地面,他的牝馬向那只腳上倒下去。他剛來得及抽出了那只腳,它就橫倒下來了,痛苦地喘著气,它那細長的、浸滿了汗的脖頸极力扭動著想要站起來,但是站不起來,它好像一只被擊落了的鳥一樣在他腳旁的地面上掙扎。弗龍斯基做的笨拙動作把它的脊骨折斷了。但是這一點他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時他只知道馬霍京跑過去很遠了,而他卻一個人蹣跚地站立在泥泞的、不動的地面上,佛洛佛洛躺在他面前喘著气,彎過頭來,用它的美麗的眼睛瞪著他。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弗龍斯基用力拉著馬韁繩。它又像魚似地全身扭動著,它的肩擦得鞍翼發響;它前腳站起,但舉不起后腳,它渾身顫抖,又橫倒下去。弗龍斯基的臉因為激怒而變了模樣,兩頰蒼白,下顎發抖,他用腳跟踢踢馬肚子,又使勁地拉著韁繩。它沒有動,只是把它的鼻子鑽進地里去,它只用它那好像要說話一般的眼睛凝視著它的主人。
  “唉—唉—唉!”弗龍斯基呻吟著,抓著他的頭。“唉!我做了什么呀!”他叫。“賽馬失敗了!是我自己的過錯!可恥的、不可饒恕的!這可怜的,多可愛的馬給毀了啊!唉!我做了什么呀!”
  一群人,醫生和助手,他聯隊里的士官們,一齊跑上他面前來。他覺得難受的是自己倒好好的,沒有受一點傷。馬折斷了脊骨,大家決定打死它。弗龍斯基回答不出問話,對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掉轉身去,沒有拾起落下去的帽子,就离了賽馬場,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感到十分不幸。他生平第一次領會到了最悲慘的不幸,由于他自己的過錯而造成的、不可挽救的不幸。
  亞什溫拿了帽子追上他去,送他到了家,半個鐘頭以后,弗龍斯基恢复了鎮靜。但是這次賽馬的記憶卻作為他一生中最悲慘、最痛苦的記憶而長久地留在他心里。
二十六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妻子表面上的關系仍舊和以前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比以前更忙了。像往年一樣,一到春天,他就為了恢复他那被一年繁重一年的冬天的工作所損坏了的健康而到外國的溫泉去休養。也正像往年一樣,他到七月就回來了,立刻用增加了的精力從事素常的工作。他的妻子也像往年一樣,搬到郊外的別墅去避暑,而他卻仍舊留在彼得堡。
  自從他們在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晚會之后那次談話以來,他就再沒有對安娜說起過他的猜疑和嫉妒,而他慣常的那种挖苦取笑的口吻正适合他現在對他妻子的關系。他對他的妻子稍微冷淡了一點。他好像只為了她第一次夜深拒絕不和他談話而對她稍有不滿。在他對她的態度上有几分煩惱,除此以外就再沒有什么了。“你是不愿意和我開誠布公的了,”他好像在心里對她說,“這樣你就更倒霉。現在無論你怎樣請求,我也不會和你開誠布公了。這樣你就更倒霉!”他在心里說,好像企圖扑滅火災沒有成功的人,會為了自己的徒勞而惱怒地說,“啊,那么好!讓你去燒吧!”
  這個人,在公務上是那么聰明而又机敏,竟沒有覺出這樣對待妻子是毫無意思的。他沒有覺出這一點,因為覺察出他的實際處境在他是太可怕了,所以他把自己心里藏著他對他的家庭,即是對他的妻子和儿子的感情的那隱處關閉起來,上了鎖,加了封印。他本來是一位那么細心的父親,從今年冬末以來竟變得對他儿子格外冷淡,而且也用對待他妻子同樣的嘲弄口吻對待他。“啊哈,年輕人!”他看見他的時候總是這樣地稱呼。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認為,而且逢人便說,他以前任何一年都不曾有過像今年這樣繁重的公務;但是他沒有注意到今年他是自找工作,這是他的一种手段,為了要讓那藏著他對他妻子和儿子的感情和想念的隱處關閉著,那些感情和想念藏在那里面越久就變得越可怕了。假如誰有權利問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他妻子的行為怎樣想的時候,溫和敦厚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不會回答的,而對于這樣問的人他是會大為生气的。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每逢有人問起他妻子的健康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現出一种傲慢而嚴厲的臉色。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极不愿意想到他妻子的行為和感情,而他真的做到了不想的地步。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固定的別墅是在彼得戈夫,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每年照例到那里避暑,和安娜比鄰而居,不斷地和她來往。今年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拒絕到彼得戈夫來住,一次也沒有到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家里來,而且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談話中暗示了安娜同貝特西和弗龍斯基的接近有些不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嚴厲地制止住她的話,极力表示他的妻子沒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從此以后就回避起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來。他不愿意看見,也沒有看見,社交界許多人都已經斜著眼看他的妻子了;他不愿了解,也沒有了解他的妻子為什么那樣堅決主張住到貝特西住的而又离弗龍斯基聯隊的野營地不遠的皇村去。他不讓自己想這個,他也沒有想想到這個;但是在他的心坎里,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承認過這個,而且關于這個也并沒有任何證据或甚至猜疑,他卻很清楚地知道他是受了欺騙的丈夫,因此他變得非常不幸了。
  在和他妻子一道過的八年幸福生活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多少次望著別人的不貞的妻子和別的受了欺騙的丈夫暗自說:“人怎么會墮落到這种地步?他們為什么不結束這种可怕的處境呢?”但是現在,當不幸落到他自己頭上的時候,他不但沒有想到要結束這种處境,并且根本不愿意承認,而他的不承認又只是因為這是太可怕、太不自然了。
  自從他從國外回來以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別墅來過兩次。有一次他在這里吃飯,另外一次他和几位朋友在這里消磨了一晚上,但是他一次也沒有在這里留宿,如他往年所習慣的那樣。
  賽馬那天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非常忙碌的一天;但是當早上他在心里計划那天的日程的時候,他決定一吃完中飯就到別墅去看他的妻子,然后從那里到賽馬場去,滿朝大臣都會去參觀賽馬,而他也非到場不行。他要去看他的妻子,無非是因為他決定了每星期去看她一次,以裝裝門面。此外,那天,正逢十五日,照他們一向的規定,他得給他的妻子一筆錢作為生活費用。
  憑他素常控制自己思想的能力,他雖然想到了關于他妻子這一切,但卻沒有讓他的思想再想下去。
  那天早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十分忙碌。昨晚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送來一本小冊子,是彼得堡一位游歷過中國的有名的旅行家寫的,她還附了一封短信,要求他親自接見這位旅行家,因為從种种方面看來他都是一個极端有趣的、而且有用的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來得及在昨晚讀完它,到今天早上才把它讀完了。接著來了請愿者,又是報告、接見、任命、免職、賞賜、年金和俸給的分配、通信,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稱作日常事務的這一切,占去了他那么多的時間。然后是他的私事。醫生和賬房來訪。賬房沒有占去許多時間,他只給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需要的錢,簡單地報告了一下并不十分好的狀況,今年因為旅行多次,用度增加,所以開支比平常年間大,以致入不敷出了。但是醫生,彼得堡的名醫,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有友情,卻占去了不少的時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料到他今天來,看到他來訪非常惊訝,而當醫生仔細詢問他的健康狀況,听診他的胸部,輕叩触摸他的肝髒的時候,他就越加惊訝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知道,他的朋友利季婭·伊万諾夫娜看到他今年不及往常健康,就請求醫生來給他檢查。“請為了我這樣做吧,”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對他說。
  “我為了俄國這樣做,伯爵夫人,”醫生回答。
  “一個非常寶貴的人!”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說。
  醫生對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健康感到极不滿意。他發覺他的肝髒腫大,營養不良,而溫泉并沒有發生絲毫效果。他勸他盡量多運動,盡量減少精神上的緊張,而最要緊的是不要有任何憂慮——實在說起來,這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像叫他不呼吸一樣辦不到。醫生走了,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留下這樣不愉快的感覺,似乎他有了什么病,而且沒有治好的希望了。
  走的時候,醫生恰巧在台階上碰見了他的朋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秘書斯柳金。他們上大學時同學,雖然他們很少會面,但他們卻互相尊敬,交情很深,因此醫生在誰面前都不會像在斯柳金面前那樣坦白地說出他對于病人的意見。
  “您來看了他,我多么高興呀!”斯柳金說。“他身体不舒服,我覺得……哦,您看他怎樣呢?”
  “我告訴您,”醫生說,一面越過斯柳金的頭招手示意他的馬車夫把車赶過來。“是這樣的,”醫生說,用他的一雙白皙的手拿起羔皮手套的一個指頭,把它拉直。“假使您不把弦拉緊,要拉斷它,是不容易的;但是把弦拉緊到极點,在拉緊的弦上只要加上一個指頭的重量就會將它弄斷。以他對職務的勤勉和忠實而言,他被拉緊到了极點;又有外來的負擔壓在他身上,而且不是很輕的負擔,”醫生結論說,意味深長地揚起眉毛。“您去看賽馬嗎?”他走下台階,向馬車走去的時候補充說。“是,是,當然這要費很多時間哩,”醫生含混其詞地回答他沒有听清的斯柳金的一句什么話。
  占去了那么多時間的醫生走后不久,有名的旅行家就來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憑著他剛讀完的這本小冊子和他以前在這個問題上的知識,以他在這個問題上學識的淵博和見識的廣博而使旅行家惊歎不置。
  和旅行家同時,通報有一位到彼得堡來的地方長官來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有事要和他商談。他走了以后,他就得和他的秘書一道辦完日常事務,而且為了一件重要的事,他還得坐車去訪問一位要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五點鐘,他吃中飯的時候,才赶回家來,他和秘書一道吃了飯,就邀他一道坐車到別墅去,然后去看賽馬。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每逢和他妻子會面的時候,總是极力尋找有第三者在場的机會,雖然他自己沒有承認這點。
二十七

  安娜在樓上,站在鏡子面前,由安努什卡幫著,在釘連衣裙上的最后一個蝴蝶結,正在這時,她听到門外有車輪軋碎砂石的聲音。
  “貝特西來還太早哩,”她想,從窗口一望,她看見一輛馬車和車里露出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黑帽,以及她十分熟悉的耳朵。“多倒霉!他會在這里過夜嗎?”她惊异著,想到這件偶然的事可能引起的后果是那樣恐怖和可怕,以致她一刻也不敢再想,她和顏悅色地跑下去迎接他;雖然她意識到她近來已經習慣的那种虛偽和欺騙的精神又在她身上出現,但她還是立刻沉溺在那种精神里,開始談著話,几乎連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噢,多好呀!”她說,把手伸給她丈夫,同時微笑著對好像是自家人一樣的斯柳金招呼。“你今晚住在這里,好嗎?”這就是那虛偽的精神鼓勵她說出來的第一句話:“現在我們一道去吧。可惜我約了貝特西。她會來接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听見貝特西的名字就皺起眉頭。
  “啊,我不來拆散你們兩搭檔,”他用向來那种嘲弄的口吻說。“我和米哈伊爾·瓦西里維奇一道去。醫生也勸我多多運動。我要走路去,想像自己又在溫泉了。”
  “別忙,”安娜說。“你們要喝茶嗎?”她按鈴。
  “拿茶來,對謝廖沙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來了。
  哦,你好嗎?米哈伊爾·瓦西里維奇,您一直沒有來看過我。你們看外面陽台上多么好啊,”她說,時而望望丈夫,時而望望斯柳金。
  她說話簡單而又自然,只是說得太多太快了。她自己感覺到這一點,而當她在米哈伊爾·瓦西里維奇望著她的那种好奇的眼光中覺察到好像他在觀察她,她就更這樣感覺了。
  米哈伊爾·瓦西里維奇立刻走到陽台上去。
  她在她丈夫身旁坐下。
  “你臉色不大好呢,”她說。
  “是的,”他說,“今天醫生來看過,花去了我一個鐘頭的時間。我想一定是我們哪位朋友叫他來的,好像我的健康是這樣寶貴。”
  “啊,他怎樣說呢?”
  她詢問他的健康和他的事務,竭力勸他休養,住到她這里來。
  她快活地、迅速地、眼睛里閃著奇异的光輝說著這一切;
  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已毫不看重她的語調了。他只听了听她的話,只听取了她的話字面上的意義。他簡單地,但有點開玩笑似地回答她。在整個談話中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但后來每逢安娜回想起這些短短的場面的時候,就羞愧得痛苦難言。
  謝廖沙由家庭教師領著走了進來。假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讓自己觀察的話,他一定會注意到謝廖沙用畏怯的迷惑眼光望望父親又望望母親的那副神情。但是他什么也不愿看,所以他也沒有看到。
  “噢,年輕人!他長大了哩。真的,他完全變成大人了。
  你好嗎,年輕人?”
  說著他把手伸給嚇慌了的謝廖沙。
  謝廖沙本來就畏懼他父親,而現在,自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叫他做年輕人以后,自從他心中產生了弗龍斯基是朋友呢還是敵人這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以后,他就躲避起他父親來了。他回過頭來望著他母親,好像在尋求保護一樣,只有和母親一道他才安心。這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正一面扶住他儿子的肩膀,一面在和家庭教師說話,而謝廖沙是這樣難受地局促不安,安娜看出他已經眼淚盈盈了。
  在儿子進來時微微泛紅了臉的安娜,看到謝廖沙不安的樣子,連忙站起來,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手從她儿子的肩上拉開,吻了吻這孩子,把他領到陽台上去,自己很迅速地轉來了。
  “是動身的時候了,”她看了看表說,“貝特西為什么還沒有來?……”
  “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他站起身來,雙手交叉,把指頭扳得嗶剝作響。“我一方面也是給你送錢來的,因為,你知道,夜鶯們不能靠童話充饑呢,”他說。“你需要吧,我想?”
  “不,我不……好,我需要,”她說,沒有望著他,臉紅到發根了。“但是你看過賽馬以后會來這里吧。”
  “啊,好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答。“彼得戈夫的紅人,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到了,”他補充說,眺望窗外一輛駛近的、座位高起的配著全套皮轡頭的雅致的英國馬車。
  “多豪華呀!多魅人啊!哦,那么我們也出發吧。”
  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沒有下馬車,只是她的穿著長統靴、披著肩衣、戴著黑帽的仆人,跑到門口。
  “我走了,再見!”安娜說,吻了吻她的儿子,她走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面前,把手伸給他。“你來了真是太好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吻了吻她的手。
  “哦,那么,再見!你回來喝茶,那多么愉快呵!”她說著,就走了出去,快活而開朗。但是當她再也看不見他的時候,她就意識到她手上他的嘴唇接触過的地方,帶著厭惡的心情顫抖著。
二十八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賽馬場的時候,安娜已經坐在亭子里貝特西旁邊,所有上流社會的人們齊集在這個亭子里。她老遠地就看見了她丈夫。兩個男子,丈夫和情人,是她生活的兩個中心,而且不借助外部感官,她就感覺到他們近在眼前。她遠遠地就感覺到她丈夫走近了,不由得注視著他在人群中走動的姿影。她看見他向亭子走來,看見他時而屈尊地回答著諂媚的鞠躬,時而和他的同輩們交換著親切的漫不經心的問候,時而殷勤地等待著權貴的青睞,并脫下他那壓到耳邊的大圓帽。她知道他的這一套。而且在她看來是很討厭的。“只貪圖功名,只想升官,這就是他靈魂里所有的東西,”她想;“至于高尚理想,文化愛好,宗教熱忱,這些不過是飛黃騰達的敲門磚罷了。”
  從他朝婦女坐的亭子眺望的眼光(他一直望著她的方向,但是在海洋一樣的絹紗、絲帶、羽毛、陽傘和鮮花中認不出他的妻子來),她知道他在尋找她,但是她故意不去注意他。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貝特西公爵夫人叫他,“我相信您一定沒有看見您的夫人;她在這里呢。”
  他露出冷冷的微笑。
  “這里真是五光十色,不免叫人目迷五色了,”他說著,向亭子走去。他對他的妻子微微一笑,就像丈夫和妻子剛分离一會又見面的時候應有的微笑那樣,然后上前招呼公爵夫人和旁的熟人們,給每人以應得之份——那就是說,和婦人們說笑,同男子們親切寒暄。下面,靠近亭子,站著一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尊敬的、以其才智和教養而聞名的侍從武官。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攀談起來。
  在兩場賽馬之間有一段休息時間,因此沒有什么東西妨礙談話。侍從武官反對賽馬。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反駁他,替賽馬辯護。安娜听著他那尖細而抑揚頓挫的聲調,沒有遺漏掉一個字,而每個字在她听來都是虛偽的,很刺耳。
  當四俄里障礙比賽開始的時候,她向前探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弗龍斯基,看他正走到馬旁,跨上馬去,同時她听著她丈夫的討厭的、喋喋不休的聲音。她為弗龍斯基提心吊膽,已經很痛苦,但是更使她痛苦的卻是她丈夫的那帶著熟悉語气的尖細聲音,那聲音在她听來好像是永不休止似的。
  “我是一個坏女人,一個墮落的女人,”她想,“但是我不喜歡說謊,我忍受不了虛偽,而他(她的丈夫)的食糧——就是虛偽。他明明知道這一切,看到這一切,假使他能夠這么平靜地談話,他還會感覺到什么呢?假使他殺死我,假使他殺死弗龍斯基,我倒還會尊敬他哩。不,他需要的只是虛偽和体面罷了,”安娜暗自說,并沒有考慮她到底要求她丈夫怎樣,她到底要他做怎樣一個人。她也不了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今天使她那么生气,話特別多,只是他內心煩惱和不安的表現。就像一個受了傷的小孩跳蹦著,活動全身筋肉來減輕痛苦一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同樣需要精神上的活動來不想他妻子的事情,一看到她,看到弗龍斯基和經常听到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能不想起這些事情。正如跳蹦對一個小孩是自然的一樣,聰明暢快地談話在他也是自然的。他說:
  “士官騎兵賽馬的危險是賽馬必不可少的因素。假如說英國能夠炫耀軍事歷史上騎兵最光輝的業績的話,那就完全是因為它在歷史上發展了人和馬的這种能力。運動在我看來,是有很大价值的,而我們往往只看到表面上最膚淺的東西。”
  “這不是表面的,”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說。“他們說有一個士官折斷了兩根肋骨哩。”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浮上素常的微笑,露出了牙齒,但是再也沒有表示什么。
  “我們承認,公爵夫人,那不是表面的,”他說,“而是內在的。但是問題不在這里,”于是他又轉向那位一直在和他認真談話的將軍說:“不要忘了那些參加賽馬的人都是以此為業的軍人,而且我們得承認每門職業都有它不愉快的一面。這原屬軍人的職責。像斗拳,西班牙斗牛之類的畸形運動是野蠻的表征。但是專門的運動卻是文明的表征。”
  “不,我下次再也不來了;這太令人激動了哩!”貝特西公爵夫人說。“不是嗎,安娜?”
  “這是激動人的,但是人又舍不得走,”另一個婦人說。
  “假使我是一個羅馬婦人的話,我是不會放過一次格斗表演的。”
  安娜一句話沒有說,盡拿著她的望遠鏡,老盯住一個地方。
  這時,一位高大的將軍穿過亭子。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中止談話,急忙地、但是庄嚴地立起身來,向將軍謙卑地鞠躬。
  “您不參加賽馬嗎?”將軍跟他開玩笑說。
  “我參加的競賽可更難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恭敬地回答。
  雖然這回答毫無意思,將軍卻顯出好像從富于机智的人口里听到机智的回答那樣一副神情,細細地品嘗著lapointedelasauc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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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話中的風趣。
  “有兩方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演員和觀眾兩方面;我承認,愛看這种東西正是觀眾文化程度很低下的鐵證,但是……”
  “公爵夫人,打賭吧!”從下面傳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朝貝特西說話的聲音。“您賭誰贏呢?”
  “安娜和我都賭庫佐夫列夫,”貝特西回答。
  “我賭弗龍斯基。一副手套吧?”
  “好的!”
  “多么好看呀,可不是嗎?”
  當周圍有人談話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默了一會,但是隨即又開口了。
  “我同意,但是需要勇气的運動不是……”他繼續著。
  但是正在這時騎手們出發了,于是一切的談話都停止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靜默下來,每個人都站起來,把視線轉向小河。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于賽馬并不感興趣,所以他沒有看騎手們,只是用他那疲倦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著觀眾。他的眼光停在安娜身上了。
  她的臉色蒼白而嚴峻。顯然除了一個人以外,她什么人,什么東西也沒有看見。她的手痙攣地緊握著扇子,她屏住呼吸。他望了望她,連忙回過頭去,打量著別人的面孔。
  “但是這里這位婦人和旁的婦人都很興奮呢;這是非常自然的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自言自語。他极力想要不看她,但是不知不覺地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她身上去了。他又觀察了她的臉,竭力想不看出那明顯地流露在那上面的神情,可是終于違反了他自己的意志,怀著恐怖,他在上面看出了他不愿意知道的神色。
  庫佐夫列夫在小河旁第一個墮下馬來使所有的人都激動起來,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安娜的蒼白的、得意的臉上卻清楚地看出了,她所注視的人并不是跌下馬的那一個。當馬霍京和弗龍斯基越過了大柵欄之后,在他們后面的一個士官跌下馬來,受了重傷,而一陣恐怖的歎息聲在全体觀眾中間掠過去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出安娜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她好容易才明白她周圍的人們在談什么。但是他更頻頻地、執拗地注視著她。安娜雖然全神貫注在飛馳的弗龍斯基身上,卻感覺到她丈夫的冷冷的眼光在旁邊盯著她。
  她回過頭來,詢問般地望了他一眼,微微皺著眉,又回過頭去。
  “噢,我才不管哩!”她像在對他這樣說,就再也沒有望過他一眼了。
  這場賽馬是不幸的,在參加比賽的十七個士官中有半數以上墮馬,受了傷。到比賽將要終結的時候,每個人都很激動,因為沙皇不高興,大家就更激動了。
二十九

  大家都大聲地表示不滿,大家都在重复不知誰說出來的一句話:“只差和獅子角斗哩,”而且大家都感到恐怖,因此當弗龍斯基翻下馬來,安娜大聲惊叫了一聲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但是后來安娜的臉上起了一种實在有失体面的變化。她完全失去主宰了。她像一只籠中的鳥儿一樣亂動起來,一會起身走開,一會又轉向貝特西。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她說。
  但是貝特西沒有听見。她彎著身子,正跟走到她面前的一位將軍說話。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到安娜面前,殷勤地把胳臂伸給她。
  “我們走吧,假使你高興的話,”他用法語說;但是安娜正在听將軍說話,沒有注意到她丈夫。
  “听說他也摔斷了腿,”將軍說,“真是太糟糕了。”
  安娜沒有回答她丈夫,她舉起望遠鏡,朝弗龍斯基墮馬的地方眺望;但是离那地方那么遠,而且那么多人擁擠在那里,她什么都看不見。她放下望遠鏡,正待起身走開,但是正在這時一個士官騎馬跑來,向沙皇報告了什么消息。安娜向前探著身子傾听。
  “斯季瓦!斯季瓦!”她叫她的哥哥。
  但是她的哥哥沒有听見。她又起身預備走。
  “我再一次把胳臂伸給你,假使你要走的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触了触她的手。
  她厭惡地避開他,沒有望著他的臉,回答說:
  “不,不,不要管我,我要留在這里。”
  她這時看到從弗龍斯基出事的地點一個士官正穿過賽馬場朝著亭子跑來。貝特西向他揮著手帕。
  士官帶來了騎者沒有受傷,只是馬折斷了脊背的消息。
  一听到這消息,安娜就連忙坐下,用扇子掩住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她在哭泣,她不僅控制不住眼淚,連使她的胸膛起伏的嗚咽也抑制不住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身子遮住她,給她時間來恢复鎮靜。
  “我第三次把胳臂伸給你,”他過了一會之后向她說。安娜望著他,不知道說什么好。貝特西公爵夫人來解圍了。
  “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邀安娜來的,我答應了送她回去,”貝特西插嘴說。
  “對不起,公爵夫人,”他說,客气地微笑著,但是堅定地望著她的眼睛。“我看安娜身体不大舒服,我要她跟我一道回去。”
  安娜吃惊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順從地站起身來,挽住她丈夫的胳臂。
  “我派人到他那里去探問明白,就來通知你,”貝特西低聲對她說。
  當他們离開亭子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照常和他遇見的人們應酬,而安娜也要照常寒暄應酬;但是她完全身不由已了,像在夢中一樣挽住她丈夫的胳臂走著。
  “他跌死了沒有呢?是真的嗎?他會不會來呢?我今天要不要去著他?”她想著。
  她默默地坐上她丈夫的馬車,他們默默地從馬車群里駛出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雖然看見了這一切,卻還是不讓自己考慮他妻子的實際處境。他只看見了外表的征候。他看見了她的舉動有失檢點,認為提醒她是自己的職責。不過單提這件事,不說別的,在他是非常困難的。他張開嘴,想要對她說她舉動不檢,但是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完全另外的話。
  “說起來,我們大家多么愛好這些殘酷的景象啊!”他說。
  “我看……”
  “什么?我不明白,”安娜輕蔑地說。
  他被激怒了,立刻說出他想要說的話。
  “我不能不對你說,”他開口了。
  “現在我們一切都要說穿了!”她想,感到恐懼。
  “我不能不對你說今天你的舉動是有失檢點的,”他用法語對她說。
  “我的舉動什么地方有失檢點?”她大聲說,迅速地掉轉頭來,正視著他的眼睛,但已經不帶著以前那种有所隱瞞的快活神色,而是帶著一种堅定的神色,她很費力地想借此把她感到的恐怖隱藏起來。
  “注意,”他指著馬車夫背后開著的窗子說。
  他起身把窗子關上。
  “你覺得我什么地方有失檢點?”她重复說。
  “一個騎手出了事的時候,你沒有能夠掩蓋住你的失望的神色。”
  他等待她回答;但是她卻沉默著,直視著前方。
  “我曾要求你在社交場中一舉一動都要做到連惡嘴毒舌的人也不能夠誹謗你。有個時候我曾說過你內心的態度,但是現在我卻不是說那個。現在我說的只是你外表的態度。你的舉動有失檢點,我希望這种事以后不再發生。”
  他說的話她連一半都沒有听進去,她在他面前感到恐懼,而心里卻在想著弗龍斯基沒有跌死是不是真的。他們說騎手沒有受傷,只是馬折斷了脊骨,他們說的是他嗎?當他說完的時候,她只帶著假裝的嘲弄神情微微一笑,并沒有回答,因為她沒有听見他說了什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始大膽地說了,但是當他明白地意識到他所說的話的時候,她感到的恐怖也感染了他。他看見她的微笑,他心里產生了一种奇怪的錯覺。
  “她在嘲笑我疑心太重哩。是的,她馬上就會對我說她以前對我說過的話:說我的猜疑是無根据的,是可笑的。”
  在全部真相即將揭露的時刻,他最希望的是她還會像以前一樣嘲笑地回答說他的猜疑是可笑的、毫無根据的。他所知道的事是這樣可怕,以至他現在什么都愿意相信了。但是她臉上的惊惶而又憂郁的表情,現在看樣子連欺騙也不會了。
  “也許我錯了,”他說。“假如是那樣的話,就請你原諒我吧。”
  “不,你沒有錯,”她從容地說,絕望地望著他的冷冷的面孔。“你沒有錯。我絕望了,我不能不絕望呢。我听著你說話,但是我心里卻在想著他。我愛他,我是他的情婦,我忍受不了你,我害怕你,我憎惡你……隨便你怎樣處置我吧。”
  她仰靠在馬車角落里,突然嗚咽起來,用兩手掩著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動,直視著前方。但是他的整個面孔突然顯出死人一般庄嚴呆板的神色,而這神色直到他們到了別墅都沒有變化。快到家的時候,他回過頭轉向她,還是帶著同樣的神色。
  “很好!但是我要求你嚴格地遵守外表的体面直到這种時候,”他的聲音發抖了,“直到我采取适當的措施來保全我的名譽,而且把那辦法通知你為止。”
  他先下車,然后扶她下了車。在仆人面前,他緊緊握了握她的手,又坐上馬車,駛回彼得堡去。
  他走后不一會,貝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來了,給安娜送來一封短信。
  “我差人到阿列克謝那里去探問他的健康情況,他回信說他很好,沒有受傷,只是感到失望。”
  “這樣,他會來了,”她想。“我把一切都對他講明了,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她看了看表。她還得等三個鐘頭,回憶起他們最后一次會面的詳細情節使她的血沸騰起來。
  “唉呀,多么光明啊!這是可怕的,但是我愛看他的臉,我愛這奇幻的光明……我的丈夫!啊!是的……哦,謝謝上帝!和他一切都完了。”
三十

  在謝爾巴茨基一家前往的德國的小溫泉,像在所有人們聚集的地方一樣,照例發生了一种可以說是社會結晶那樣的過程,把社會中每個人都指派在固定不變的地位上。正如水滴在嚴寒中一成不變地會變成冰晶的特定形狀一樣,到溫泉來的每個新人同樣也立刻被安置在特定的地位上。
  Furst謝爾巴茂基:sammtGemahlinundTochter,1由于他們所住的房間,由于他們的名望和結交的朋友,立刻被結晶化在為他們指定的一定地位上了。
  今年有一位真正的德國Furstin2到溫泉來,因此,結晶化的過程就進展得比以前更加劇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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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語:謝爾巴茨基公爵及夫人与女公子。
  2德語:公爵夫人。

  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一心一意地想要她的女儿謁見這位德國公爵夫人,在他們到達的第二天,就舉行了這個儀式。基蒂穿著一件從巴黎定制的极其朴素的,就是說,极其雅致的夏季連衣裙,深深地而又嫻雅地行了屈膝禮。德國公爵夫人說:“我盼望玫瑰色很快回到這美麗的小臉上來,”這樣就立刻給謝爾巴茨基一家确定了一定的生活軌道,要脫离這軌道是不可能的。謝爾巴茨基家還結識了英國某貴夫人的一家,一位德國伯爵夫人和她那在最近一次戰爭中受了傷的儿子,一位瑞典的學者,和康納特兄妹。但是謝爾巴茨基一家來往最密切的是一位莫斯科的貴夫人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爾季謝娃和她女儿(基蒂不喜歡她,因為她和她一樣,也是為戀愛而病的)以及一位莫斯科的上校,這位上校,基蒂從小就認識,而且老看見他穿著制服,佩著肩章,現在,由于他的小眼睛、他的袒露脖頸和花花哨哨的領帶而顯得格外可笑,同時又因為無法擺脫他而使人厭煩。當這一切狀態這樣固定下來的時候,基蒂開始感到非常厭倦了,特別是因為公爵到卡爾斯巴德1去了,只剩下她們母女二人。她對于她認識的人們不感興趣,覺得從他們身上不會得到什么新的東西。她在溫泉最大的興趣就是觀察和猜測她不認識的人。這是基蒂的特性,她頂希望在人們身上,特別是在她不認識的人們身上找出最优秀的品質。而現在當她猜測那些人是誰,他們彼此間是什么關系,以及他們是些什么樣的人的時候,基蒂把最令人惊歎的高貴性格賦予他們,通過觀察來證實自己的想法。在這些人中,最吸引她注意的是一位俄國姑娘,她是和一個俄國夫人,大家叫她做施塔爾夫人的一同來到溫泉的。施塔爾夫人是上流社會中的人,但是她病得不能走路,只在罕見的晴朗日子里坐著輪椅在浴場出現。但是施塔爾夫人和俄國人一個也沒有來往,這与基說是由于疾病,毋宁說是由于驕傲——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是這樣解釋的。這個俄國姑娘照顧著施塔爾夫人,而且,如基蒂所觀察出的,她還和所有害重病的病人都很要好,那樣的病人在溫泉是很多的,而且大大方方地照顧他們。這個俄國姑娘,如基蒂推斷的,和施塔爾夫人并沒有親屬關系,她也不是一個雇用的陪伴。施塔爾夫人叫她做瓦蓮卡,而旁的人都叫她做“m-lle瓦蓮卡”。除了這個姑娘和施塔爾夫人以及和旁的素不相識的人的關系使基蒂發生興趣之外,基蒂像常有的情形那樣對于m-lle瓦蓮卡感到說不出來的好感,而且在她們的視線相遇時覺出來她也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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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卡爾斯巴德,即卡羅維發利,捷克共和國的城市,為著名的礦泉療養地。
  這位m-lle瓦蓮卡,倒未必是度過了青春,但是她好像沒有青春的人一樣:她可以看成十九歲,也可以看成三十歲,假使對她的容貌細加品評的話,她与其說是不美,毋宁說是美麗的,雖然她臉上帶著病容。如果她不是太瘦,她的頭配著她的中等身材顯得太大的話,她一定是很好看的;但是她對于男子大概是沒有吸引力的。她好比一朵美麗的花,雖然花瓣還沒有凋謝,卻已過了盛開期,不再發出芳香了。而且,她不能吸引男人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她缺乏洋溢在基蒂身上的東西——壓抑住的生命火焰,和意識到自己富有魅力的感覺。
  她好像總是忙于工作,這是毫無疑問的,因此好像她對別的事情都不感興趣。她以自己和基蒂形成的對照,特別吸引住基蒂。基蒂感覺到在她身上,在她的生活方式上,她可以找到她苦苦追求的榜樣:那就是超脫世俗男女關系的生活情趣、生活价值,那种男女關系現在那么使基蒂厭惡,而且在她看來就像是等待買主的可恥的陳列品一樣。基蒂越仔細觀察她那素不相識的朋友,她就越确信這位姑娘是如她所想像的十全十美的人物,因此也就越加急切地想要和她結識了。
  兩個姑娘每天要遇見好几次,而每當她們相遇的時候,基蒂的眼神就說:“你是誰?你是怎樣一個人?你真是如我想像的那樣优美的人嗎?可是千万不要以為,”她的眼色補充說,“我一定要和你結識,我不過是羡慕你,喜歡你罷了。”“我也喜歡你呢,你是非常、非常可愛啊。要是我有時間的話,我會更喜歡你的,”不認識的姑娘的眼色回答。基蒂确實看見她老是忙碌著:她一會把一家俄國人的小孩從浴場帶回去,一會去給一個病婦拿毛毯圍在身上,一會去竭力安慰易怒的病人,一會又給什么人挑選和購買喝咖啡吃的點心。
  謝爾巴茨基一家到來以后沒有多久,一天早晨在溫泉出現了兩個人,引起了大家不友好的注意。一個是高大、駝背的男子,他兩手粗大,有一雙純真而又可怕的黑眼睛,身穿一件短得不合身的破大衣,一個是麻臉的、面目可愛的、穿得很坏而俗气的女人。認出他們兩個都是俄國人,基蒂就已經開始在想像里构想著關于他們的美好動人的戀愛關系。但是公爵夫人從Kurliste1上查出來他們就是尼古拉·列文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就向基蒂說明這個列文是怎樣個坏蛋,這樣,關于這兩個人的一切幻想就全破滅了。与其說是由于她母親告訴她的那些話,還不如說是由于這是康斯坦丁的哥哥,基蒂突然覺得這兩個人討厭极了。現在,這個列文,以他扭動腦袋的習慣,在她心里喚起了抑制不住的厭惡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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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語:旅客簿。
  她感到他那雙緊盯著她的可怕的大眼睛好像表露出憎惡和嘲笑的神色,于是她极力避免遇見他。
三十一

  是一個陰雨的日子,雨下了整整一早上,病人們拿著傘,蜂擁到回廊里。
  基蒂和她母親,還有那位穿著在法蘭克福買現成的西服昂首闊步的莫斯科的上校一道走著。他們在回廊的一邊走著,竭力避開在那一邊走動的列文。瓦蓮卡穿著黑色衣服,戴著垂邊的黑帽,陪著一個瞎眼的法國婦人從回廊那頭走到這頭,每當她碰見基蒂的時候,她們就交換著親切的眼光。
  “媽媽,我可以和她講話嗎?”基蒂說,注視著她那不相識的朋友,而且注意到她正向礦泉走去,她們可以在那里相見。
  “啊,要是你很想這樣的話,我先去探听她的情況,親自去認識她,”她母親回答。“你看出她身上有什么地方特別呢?她一定是一個陪伴人的。要是你想的話,我就去和施塔爾夫人結識一下。我本來認識她的bellesoeur1的,”公爵夫人補充說,傲慢地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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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弟婦。
  基蒂知道,公爵夫人因為施塔爾夫人好像避免和她結識而生气。基蒂沒有堅持。
  “她多可愛啊!”她說,望著瓦蓮卡正在把杯子遞給那法國婦人。“您看,一切都是多么自然和可愛啊。”
  “看了你的engouements1真好笑呢,”公爵夫人說。“不,我們還是轉回去吧,”她補充說,注意到列文偕同他的女人和一個德國醫生正迎面走來,他高聲地、憤怒地和那醫生談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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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迷戀。
  她們轉身走回去的時候,忽然听見已經不是高聲談話而是叫嚷的聲音。列文突然停住腳步,對醫生叫嚷著,而醫生也發火了。一群人圍住他們看。公爵夫人和基蒂連忙退避,可是上校加入人群中去探听是怎么回事。
  一會儿以后上校追上了她們。
  “怎么回事呢?”公爵夫人問。
  “可恥呀,丟人呀!”上校回答。“最怕的是在國外遇到俄國人呢。那位高大的紳士在和醫生爭吵,用各种話辱罵他,為了不滿意他治療的辦法,他還當著他的面揮動起手杖來。簡直丟人呢!”
  “啊,多不愉快呀!”公爵夫人說。“哦,結果怎樣呢?”
  “幸虧……一位戴菌形帽子的姑娘……出來調解。我想她是一位俄國姑娘,”上校說。
  “Mademoiselle瓦蓮卡吧?”基蒂高興地問。
  “是,是。她第一個挺身出來解圍,她挽住那個男子的胳臂,把他領走了。”
  “您看,媽媽,”基蒂對她母親說。“您還奇怪我為什么那么贊美她哩。”
  第二天,當基蒂注視著她那不相識的朋友的時候,她注意到瓦蓮卡小姐對待列文和他的女人已像對待旁的proteges1一樣了。她走到他們面前,和他們交談,給那位任何外語都不會說的女人當翻譯。
  基蒂開始更急切地懇求她母親允許她和瓦蓮卡認識。雖然好像首先要和妄自尊大的施塔爾夫人去攀交,在公爵夫人是不愉快的,但她還是探听了瓦蓮卡的情況,而且知道了她的底細,使她斷定這种結識益處雖少卻也無害,她就親自走近瓦蓮卡,去和她結識。
  挑選了這樣一個時刻,她女儿到礦泉去了,瓦蓮卡正站在面包店外面,公爵夫人走到她面前。
  “請允許我和您認識,”她帶著庄嚴的微笑說。“我女儿迷戀上您了,”她說。“您也許還不認得我。我是……”
  “那是超出相互的感情了,公爵夫人,”瓦蓮卡連忙回答。
  “昨天您對我們可怜的本國人真是做了好事!”公爵夫人說。
  瓦蓮卡微微紅了臉。
  “我記不得了;我覺得我并沒有做什么,”她說。
  “可不是,您使那個列文避免了不愉快的后果。”
  “是這樣,sacompagne2叫我,我就竭力使他安靜下來;
  --------
  1法語:被保護者們。
  2法語:他的女伴。

  他病得很重,對醫生不滿。我常照顧這种病人哩。”
  “是的,我听說您和您姑母——我想是您姑母吧——施塔爾夫人一道住在孟通1。認得她的bellesoeur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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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孟通是法國有名的療養地。
  “不,她不是我的姑母。我叫她maman,但是我和她沒有親屬關系;我是她撫養的,”瓦蓮卡回答,又微微漲紅了臉。
  這話說得那么朴實,她臉上的正直坦白的表情又是那么可愛,公爵夫人這才明白了基蒂為什么那樣喜歡這個瓦蓮卡。
  “哦,這個列文打算怎樣呢?”公爵夫人問。
  “他快要走了,”瓦蓮卡回答。
  正在這時,基蒂從礦泉走回來,看見母親和她的不相識的朋友認識了而顯出喜悅的神色。
  “哦,基蒂,你那么想認識m-lle……”
  “瓦蓮卡,”瓦蓮卡微笑著插嘴說,“大家都這樣叫我。”
  基蒂快樂得漲紅了臉,久久地、默默地緊握著她的新朋友的手,那手沒有報以緊握,只是動也不動地放在她的手里。雖然那手沒有報以緊握,但是瓦蓮卡小姐的臉上卻閃爍著柔和的、喜悅的、雖然有几分憂愁的微笑,露出了大而美麗的牙齒。
  “我也早就這樣希望呢,”她說。
  “但您是這樣忙……”
  “啊,恰好相反,我一點也不忙,”瓦蓮卡回答,但是就在這時,她不能不离開她的新朋友,因為兩個俄國小女孩,一位病人的女儿,向她跑來。
  “瓦蓮卡,媽媽在叫呢!”她們嚷著。
  于是瓦蓮卡跟著她們走了。
三十二

  公爵夫人所探知的關于瓦蓮卡的身世和她同施塔爾夫人的關系以及施塔爾夫人本人的詳情是這樣的:
  施塔爾夫人是一個多病而熱忱的婦人,有人說是她把她丈夫折磨死的,也有人說是她丈夫行為放蕩,而使她陷于不幸。當她和她丈夫离婚以后生下她僅有的一個小孩的時候,那小孩差不多一生下來就死掉了,施塔爾夫人的親戚知道她多愁善感,恐怕這消息會使她送命,就用同天晚上在彼得堡同一所房子里生下的一個御廚的女儿替換了她死去的孩子。這就是瓦蓮卡。施塔爾夫人后來才知道瓦蓮卡不是她親生的女儿,但是她繼續撫養她,特別是因為不久以后瓦蓮卡就舉目無親了。
  施塔爾夫人在國外南方一直住了十多年,從來不曾离開過臥榻。有人說施塔爾夫人是以一個慈善而富于宗教心的婦人而獲得她的社會地位的;又有人說她心地上一如她表現的一樣,是一個极有道德的、完全為他人謀福利的人。誰也不知道她的信仰是什么——天主教呢,新教呢,還是正教;但是有一個事實是無可置疑的——她和一切教會和教派的最高權威都保持著親密關系。
  瓦蓮卡和她經常住在國外,凡是認識施塔爾夫人的人就都認識而且喜歡m-lle瓦蓮卡,大家都這樣稱呼她。
  探听到這一切底細,公爵夫人覺得沒有理由反對她女儿和瓦蓮卡接近,況且瓦蓮卡的品行和教養都是极其优良的:她的英語和法語都說得挺好,而最重要的是——她傳達了施塔爾夫人的話,說她因病不能和公爵夫人會晤很為抱歉。
  認識了瓦蓮卡以后,基蒂就越來越被她的朋友迷住了,她每天都在她身上發現新的美德。
  公爵夫人听說瓦蓮卡唱得好,就邀請她晚上來給她們唱歇。
  “基蒂彈琴,我們有一架鋼琴——雖說琴不好,但是您一定會使我們得到很大的快樂,””公爵夫人說,露出她那做作的微笑,基蒂這時特別不喜歡這微笑,因為她注意到瓦蓮卡并沒有意思要唱歌。但是晚上瓦蓮卡來了,而且帶來了樂譜。
  公爵夫人把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母女和上校也邀請了來。
  瓦蓮卡看見有她不認識的人在座,完全沒有顯出局促不安的神態,她立刻向鋼琴走去。她自己不能伴奏,但她卻能照歌譜唱得很好。擅長彈琴的基蒂給她伴奏。
  “您有非凡的才能,”公爵夫人在瓦蓮卡美妙地唱完了第一支歌曲之后對她說。
  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母女表示了她們的感激和贊賞。
  “看,”上校說,向窗外眺望,“多少听眾聚攏來听您唱呀。”
  在窗下确實聚集了一大群人。
  “我很高興能使你們快樂,”瓦蓮卡簡單地回答。
  基蒂得意地望著她的朋友。她為她的才能、她的歌喉和她的容貌而傾倒,而尤其令她傾倒的是她的這种態度——瓦蓮卡顯然不覺得她的歌唱有什么了不起,對于大家對她的贊美毫不在意;她好像只是在問:“我還要唱呢,還是夠了?”
  “假使我是她的話,”基蒂想,“我會多么引以自豪啊!我看到窗下的人群會多么高興呀!但是她卻毫不動情。她唯一的愿望是不拒絕我的maman,要使她快樂。她心中有什么呢?是什么給了她這种超然物外的力量呢?我多么想要知道這個,而且跟她學習呀!”基蒂望著她的安靜的面孔,這樣想。公爵夫人要求瓦蓮卡再唱一支歌,瓦蓮卡就又唱了一支,又是那樣柔婉、清晰而美妙,她直立在鋼琴旁,用瘦削的、淺黑皮膚的手打著拍子。
  樂譜中下一支歌曲是一首意大利歌曲,基蒂彈了序曲,回頭望了瓦蓮卡一眼。
  “我們跳過這個吧,”瓦蓮卡說,稍稍漲紅了臉。
  基蒂吃惊地、詢問似地盯著瓦蓮卡的臉。
  “哦,那就下一個吧,”她連忙說,翻著歌譜,立刻明白了那個歌一定有什么隱情。
  “不,”瓦蓮卡微笑著回答,把手放在樂譜上。“不,我們就唱這支吧。”于是她唱得和前几支歌一樣平靜,一樣美好。
  當她唱完了的時候,大家又感謝了她,就走去喝茶了。基蒂和瓦蓮卡出去走到和房子相連的小花園里。
  “您聯想起和那個歌有關系的往事,我說的對嗎?”基蒂說。“不要告訴我,”她連忙補充說,“只說對不對。”
  “不,為什么不?我會告訴您呢,”瓦蓮卡直率地說,不等她回答,就繼續說:“是的,它引起了我的回憶,那曾經是痛苦的回憶。我曾經愛過一個人,我常常唱那支歌給他听。”
  基蒂睜大眼睛,默默地、感動地凝視著瓦蓮卡。
  “我愛他,他也愛我;但是他母親不贊成,因此他就娶了另外一個女子。他現在住得离我們不遠,我有時看到他。您沒有想到我也有戀愛史吧?”她說,在她的美麗的面孔上閃現了一剎那的熱情火花,那火花,基蒂覺得也曾經燃燒過她自己的整個身心。
  “我沒有這樣想嗎?啊,假使我是一個男子的話,我認識您以后就再也不會愛旁人了。只是我不明白,他怎么可以為了要順著他母親的心意就忘記您,使您不幸呢;他是無情的。”
  “啊,不,他是一個很好的人,而我也沒有什么不幸;相反,我幸福得很哩。哦,今晚我們不再唱了吧?”她補充說,向屋子走去。
  “您多好呀!您多好呀!”基蒂叫道,于是攔住她,和她親吻。
  “我要是能夠有一點點像您就好了啊!”
  “您為什么要像誰呢?您本來就很好啊,”瓦蓮卡說,流露出溫和的疲倦的微笑。
  “不,我一點都不好呢。來,告訴我……等一等,我們坐下來,”基蒂說,讓她又在她旁邊的長凳上坐下。“告訴我,想到一個男子輕視你的愛情,而且他一點也不想要……難道不覺得侮辱嗎?……”
  “但是他并沒有輕視我的愛情;我相信他愛我,但是他是一個孝順的儿子……”
  “是的,可是假如不是為了他母親,而是他自己這樣做的呢?……”基蒂說,感到她泄漏了自己的秘密,而她那羞得通紅的臉已經暴露了她的心事。
  “假如是那樣,那是他做得不對,我也就不惋惜他了,”瓦蓮卡回答,顯然覺察出她們談著的已不是她,而是基蒂。
  “但是那种侮辱呢?”基蒂說。“那侮辱永遠不能忘記,永遠不能忘記的,”她說,想起在最后一次舞會上音樂停止的時候她望著弗允斯基的那种眼光。
  “有什么侮辱的地方呢?哦,您并沒有做出什么不對的事呀?”
  “比不對還要坏呢——是羞恥呀。”
  瓦蓮卡搖搖頭,把手放在基蒂的手上。
  “哦,有什么可羞恥的地方呢?”她說。“您總不會對那冷落了您的男子說您愛他,您說了嗎?”
  “自然沒有;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他明白的。不,不,神情舉止,看得出來呀。我活到一百歲也不會忘記的。”
  “那有什么關系呢?我不明白。問題在于您現在還愛不愛他,”瓦蓮卡說,她是什么話都照直說的。
  “我恨他;我不能饒恕自己。”
  “哦,那有什么關系呢?”
  “羞恥,侮辱!”
  “啊!假使大家都像您這樣敏感可不得了!”瓦蓮卡說。
  “沒有一個女子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這到底不是那么重要的。”
  “那么,什么是重要的呢?”基蒂問,帶著好奇的惊异神情凝視著她的臉。
  “啊,重要的事多著呢,”瓦蓮卡微笑著說。
  “那么,是什么樣的事呢?”
  “啊,更重要的事還多著呢,”瓦蓮卡回答,不知道怎樣說才好。但是正在這時候,她們听到從窗口傳來公爵夫人的聲音說:
  “基蒂,冷起來了!披條披肩吧,要么就進屋里來。”
  “真的,我該走了!”瓦蓮卡說,站起來。“我還得順便到伯爾特夫人那里去一下;她要我去看她呢。”
  基蒂拉著她的手,帶著熱烈的好奇心和懇求的神情,她的眼神問她:“是什么,是什么最重要呢,是什么給了您這樣的鎮靜呢?您知道,告訴我吧!”但是瓦蓮卡甚至都不明白基蒂的眼神在問她什么。她只知道她今晚還得去看伯爾特夫人,而且要在十二點鐘赶回家去給媽媽預備茶。她走進屋子,收拾起樂譜,向大家道了別,就准備走。
  “讓我送您回家吧,”上校說。
  “對啦,這樣夜深您怎么可以一個人走呢?”公爵夫人附和著。“無論如何,我叫帕拉沙送您。”
  基蒂看出瓦蓮卡听說她需要人護送几乎忍不住笑起來。
  “不,我常常一個人走,決不會發生什么的,”她說,拿起帽子。于是又吻了基蒂一次,沒有說出什么是重要的,她把樂譜挾在腋下,邁著精神飽滿的步子走出去,消失在夏夜的薄暮里,把什么是重要的,以及是什么給了她那樣使人羡慕的平靜和庄嚴的那些秘密一同帶走了。
三十三

  基蒂跟施塔爾夫人也認識了,這种結識,連同她對瓦蓮卡的友情,不但對她發生了強大影響,而且安慰了她精神上的苦痛。她在由于這种結識而展現在她面前的一個完全新的世界中,和她的過去毫無共同之處的、崇高的、美好的世界中,——從那世界的高處她可以冷靜地回顧往事——找到了這种安慰。它向她顯示出除了基蒂一直沉湎的本能生活之外還有一种精神生活。這种生活是由宗教顯示出來的,但卻是這樣一种宗教,它和基蒂從小所知道的宗教,在祈禱儀式上,在可以會見朋友的寡婦院1里的通宵的禮拜上,以及在同牧師背誦斯拉夫語的教文上所表現出來的宗教是毫無共同之處的。這是一种崇高的、神秘的和高尚的思想感情相聯系的宗教,人不僅能夠按照吩咐相信它,而且也能夠熱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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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寡婦院是一八○三年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成立的慈善机關,收容在國家机關供職至少十年的官員或陣亡軍官的貧病及年邁的寡婦。
  基蒂并不是從言語中探索出這一切的。施塔爾夫人同基蒂談話,就像同一個可愛的小孩談話一樣,那使她愉快地回憶起自己的青年時代來;僅僅有一次她說起在人類的一切悲哀中,只有愛和信仰能夠給与安慰,并且說照基督對于我們的怜憫看來,沒有一种悲哀是微不足道的;于是她立刻轉移話題,談別的事情了。但是在施塔爾夫人的每一個舉止行動、每一言談話語、每一天國般的——像基蒂所稱呼的——眼光中,特別是在她從瓦蓮卡口中听來的她的全部生活經歷中,基蒂發現了她以前不知道的“重要的”東西。
  但是,雖然施塔爾夫人品德崇高,身世動人,她的話語高尚而优美,基蒂卻不禁在她身上發覺了某些使她困惑的特征。她注意到每逢人家問起她的親屬的時候,施塔爾夫人總是輕蔑地微微一笑,那是和基督的慈善精神不符合的。她還注意到當她看見她和天主教神父們在一起的時候,施塔爾夫人就特意使她的臉處在燈罩的陰影下,神色异常地微笑起來。這雖是兩件小事,卻使她迷惑了,她對施塔爾夫人產生了怀疑。但是,瓦蓮卡,孤零零的,沒有朋友,也沒有親戚,怀著悲哀的失望,無所需求,也不懊悔,正是基蒂只敢夢寐以求的完美無缺的人物。在瓦蓮卡身上,她看出來人只應當忘卻自己而愛別人,這樣人才能夠安靜、幸福和高尚。而這就是基蒂所渴望的。現在清楚地看出來什么是·最·重·要的,基蒂不以心馳神往為滿足,她立刻全心全意地投身到展現在她面前的新生活中。根据瓦蓮卡講述的關于施塔爾夫人以及旁的人們的所做所為,基蒂已經构思出她自己未來的生活計划。她要像瓦蓮卡屢屢談及的施塔爾夫人的侄女阿琳一樣,無論住在什么地方都要去尋找在苦難中的人們,盡力幫助他們,給他們《福音書》,讀《福音書》給病人、罪犯和臨死的人听。像阿琳那樣讀《福音書》給罪犯們听,這個念頭格外使基蒂著迷了。但是這一切都是基蒂既沒有對她母親,也沒有對瓦蓮卡說起過的秘密的夢想。
  但是,雖然等待著可以大規模地執行她的計划的時机,基蒂,就在現在,在有這么多害病和不幸的人們的溫泉,很容易就找到仿效瓦蓮卡來實行她的新主義的机會。
  起初公爵夫人只注意到基蒂受到施塔爾夫人,尤其是瓦蓮卡的那种她所謂engouement的強烈影響。她看到基蒂不但在活動上仿效瓦蓮卡,就連走路、說話、眨眼睛的樣子也都不自覺地仿效她。但是后來公爵夫人注意到在她女儿心中除了這种狂熱之外,還發生了某种嚴重的精神變化。
  公爵夫人看到了晚間基蒂在讀施塔爾夫人給她的一本法文《圣經》,這种事她以前是從來不曾做過的;而且看到她躲避社交界的朋友,卻和在瓦蓮卡保護之下的病人,特別是有病的畫家彼得羅夫的貧寒家庭來往。基蒂很明顯以在那個家庭擔負看護的職責而自豪。這一切都很好,公爵夫人沒有理由反對,況且彼得羅夫的妻子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女人,而且德國公爵夫人,注意到基蒂的行為,又极口稱贊她,叫她做安慰的天使。假如不是太過分了的話,這一切本來會是很好的。但是公爵夫人看到她的女儿在走极端,因此她就把這意思跟她談了。
  “Ilnefautjamaisrienoutrer,”1她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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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凡事總不要過分。
  但是她的女儿沒有回答她;只是她心里想,牽涉到基督教是不能說過分這种話的。有人打你的右臉,你把左臉也扭過來讓他打,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你就連上衣都給他,在信奉這樣一种教義中還能有什么過分呢?但是公爵夫人不高興這种過分行為,尤其不高興的是她感覺得基蒂不愿把她的心事向她盡情吐露。基蒂也的确對她母親隱瞞了她的新的見解和熱情。她隱瞞并不是因為她不尊敬,或是不愛她母親,只是因為她是她的母親。她与其說愿意對她母親,倒不如說宁愿對任何旁人表露。
  “安娜·帕夫洛夫娜好像好久沒有來看我們了,”公爵夫人有一天談起彼得羅夫夫人。“我請她來,可是她好像有點不痛快呢。”
  “不,我沒有這樣覺得,maman,”基蒂說,臉紅了。
  “你好久沒有去看他們了嗎?”
  “我們打算明天登山去,”基蒂回答。
  “哦,你去吧,”公爵夫人回答,端相著她女儿的困惑的臉,竭力想要猜出她困惑的原因。
  那天瓦蓮卡來吃飯,通知說,安娜·帕夫洛夫娜改變了主意,明天不去登山了。公爵夫人又看出基蒂的臉紅了。
  “基蒂,你沒有和彼得羅夫家發生什么不愉快吧?”公爵夫人在只剩下她們兩個人的時候說。“她為什么不再打發小孩來,自己也不來看望我們了呢?”
  基蒂回答說她們中間沒有發生什么,并且說她也不明白為什么安娜·帕夫洛夫娜對她好像很不滿意。基蒂回答的完全是真話。她不知道安娜·帕夫洛夫娜對她改變態度的原因,但是她卻猜到了几分。她猜到了一件她不能夠對她母親說,也不能夠向自己說的事情。這是那樣一种事情,即使自己知道了,但是連對自己也決不能夠說,万一弄錯了會是那樣可怕和可恥的。
  她反复回憶著她和那個家庭的全部關系。她記起了她們初次會見時表露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圓圓的、善良的臉上的純真喜悅;她記起她們怎樣秘密商量,怎樣計划誘導病人丟開禁止他從事的工作,拉他一同到戶外去散步;她記起了叫她做“我的基蒂”,她不在就不肯躺下睡覺的那個頂小的男孩對她多么依戀。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接著她記起了彼得羅夫那穿著褐色上衣的消瘦憔悴的姿容,長長的脖頸,稀疏的鬈發,一雙詢問般的碧藍眼睛,那眼睛基蒂初看見時感到那么可怕,還有他竭力在她面前裝得健壯和活潑的病態掙扎。她記起了開頭她是怎樣努力克制著她對他,像對一切肺病患者一樣感到的厭惡,以及怎樣煞費苦心找話跟他談。她記起了他凝視她時那种膽怯的、感動的眼色,她感到的怜憫、不安和隨之而來的意識到自己的善行的奇异心情。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但是那一切都是起初的事情。現在,几天以前,一切都突然破坏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用虛情假意的親熱迎接基蒂,不斷地觀察她和她丈夫。
  她走近時他表露出的那种感動的喜悅,難道竟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冷淡的原因嗎?
  “是,”她回想著,“安娜·帕夫洛夫娜有些不自然,而且完全不像她的善良的性情,她前天生气地說:‘看吧,他總算把您等來了,您不在他不肯喝咖啡,雖說他已衰弱到這种地步了。’”
  “是的,也許,當我把毛毯遞給他的時候她也很不高興。那本來不算一回事,但是他那么過意不去地接過去,而且感謝了我那么久,弄得我也不好意思了。還有他給我畫得那么出色的肖像。尤其是那惶惑而溫柔的眼光!是,是,一定是的!”基蒂恐怖地暗自重复說。“不,這是不會的,這是不應該有的!他是多么可怜啊!”她隨即對自己說。
  這种疑惑把她的新生活的魅力毀坏了。
三十四

  在溫泉療養季節快結束的時候,謝爾巴茨基公爵從卡爾斯巴德到巴敦和啟星根1去看望了俄國朋友——像他所謂的去呼吸俄國的空气——以后,就回到家里人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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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巴敦和啟星根均德國地名,為有名的溫泉。
  公爵和公爵夫人對于國外生活的見解是完全相反的。公爵夫人覺得一切都很美滿,盡管她在俄國社會里有她的确定不移的地位,但她在國外卻竭力想裝得像一位西歐的太太,其實她并不是——因為她是一位典型的俄國太太,——因此她矯揉造作,很不自在。相反地,公爵覺得國外的一切都是可憎的,討厭歐洲的生活,保持著自己的俄國習慣,并且在國外故意要顯得比他實際上的樣子更不像西歐人。
  公爵回來時顯得瘦了,兩頰的皮膚松軟了,但是他的心情卻頂愉快。當他看見基蒂完全复原了的時候,他的心情就更愉快了。基蒂同施塔爾夫人和瓦蓮卡友好的消息,和公爵夫人述說的她觀察到基蒂心中起了某种變化的消息扰亂了公爵,引起了他對于一切引誘他女儿离開他的東西一向怀著的嫉妒心情,引起了他的恐懼,唯恐他女儿擺脫他的影響,而進入他所不能達到的境地。但是這些不愉快的消息通通淹沒在像海洋一樣的善良和愉快的心情里了,公爵向來是善良和愉快的,他游歷了卡爾斯巴德溫泉回來就更是如此了。
  在回來后的第二天,公爵穿著長大衣,臉上帶著俄國人的皺紋,漿硬的領子撐住微微鼓脹的兩頰,怀著最愉快的心情和女儿一同到浴場去。
  是一個明媚的清晨:整洁的、愉快的、有小花園的房子,紅臉、赤胳臂、喝足了啤酒、快活地工作著的德國女仆的姿影,燦爛的陽光,一切都令人心曠神怡;但是他們越走近浴場,就越加頻繁地遇見病人,這些病人的樣子在有秩序的德國生活的日常狀態中顯得更加可怜。基蒂對這种鮮明對照已不感到惊异了。明朗的陽光,蔥蘢的綠樹,音樂的聲音對于她來說是這些熟識的人的天然背景,在這些人身上,像她所看到的,總是起著不是變好就是變坏的變化。但是在公爵著來,六月早晨的明朗和愉悅,奏著流行的歡快的華爾茲舞曲的樂隊的聲音,尤其是健壯的女仆的姿影,和這些從歐洲各處聚攏來的半死不活的人聯系在一起,好像有些不協調而又很可怕。
  公爵和他的愛女挽臂而行,雖然覺得自豪,而且好像恢复了青春一樣,但是他卻為他的有力步伐和粗壯四肢而感到不安,他几乎有點害羞了。他差不多感到好像是一個在眾人前面赤身露体的人一樣。
  “把我介紹給你的新朋友們吧,”他對女儿說,用胳臂肘挾緊她的胳臂,“因為治好了你的病,我連那討厭的蘇登溫泉也喜歡起來了呢。只是這里陰郁,陰郁得很啊。那是誰?”
  基蒂一一說出他們所遇見的、她熟識的和不熟識的人們的名字。在花園入口,他們遇見盲婦伯爾特夫人和她的帶路人,公爵看見這位年老的法國婦人一听到基蒂的聲音就喜笑顏開,很是高興。她立刻用法國人所特有的那种過分的殷勤和他攀談起來,稱贊他有這么一個好女儿,當面把基蒂捧上了天,管她叫寶貝、珍珠、安慰的天使。
  “哦,那么她是第二號天使了,”公爵微笑著說。“她管瓦蓮卡小姐叫做第一號天使哩。”
  “啊,Mademoiselle瓦蓮卡,她可真是一位天使呢,allez1,”伯爾特夫人接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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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真是的。
  在回廊里他們遇見了瓦蓮卡本人。她拿了一只雅致的紅色小提包匆忙地向他們走來。
  “您看,爸爸回來了,”基蒂對她說。
  瓦蓮卡做了一個介乎鞠躬和屈膝禮之間的動作,——就像她做別的任何事情一樣單純而自然——就立刻和公爵攀談起來,又大方,又自然,就像她和旁的任何人談話一樣。
  “當然我知道您,我對您知道得很清楚呢,”公爵對她說,流露出一絲微笑,基蒂根据那微笑看出來她父親喜歡她的朋友,覺得非常高興。“您這么匆匆忙忙地到什么地方去呢?”
  “Maman在這儿,”她轉向基蒂說。“她整整一晚上沒有睡覺,醫生勸她出來走走。我把她的針線活給她拿去。”
  “這就是第一號天使嗎?”公爵在瓦蓮卡走開去的時候說。
  基蒂看出她父親本來想嘲笑一下瓦蓮卡的,但是因為他喜歡她而不能那樣做。
  “哦,這樣我們可以看見你所有的朋友了,”他繼續說,“甚至施塔爾夫人,假使她還會屈尊認我的話。”
  “怎么,難道你原來認識她嗎,爸爸?”基蒂看見提起施塔爾夫人的名字時,公爵的眼睛就燃燒著嘲弄的火焰,于是惴惴不安地問。
  “我原來認識她丈夫,和她也有點儿認識,在她加入虔誠派1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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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虔誠主義是一种宗教學說,認為起最重要作用的是內心篤信宗教,而不是外表的宗教儀式。早在亞歷山大一世時代虔誠主義就在俄國宮廷范圍內傳播,与极端狂熱、殘酷及“坏脾气”的表現并存。因此“虔誠主義”一字成為偽善的同義語。
  “什么叫虔誠派呢,爸爸?”基蒂問,發覺在施塔爾夫人心中她那么重視的東西居然有個名稱,不禁吃惊了。
  “我自己也不很知道哩。我只知道她遇到什么事情,遇到什么不幸都要感謝上帝,連她丈夫死了也要感謝上帝。說來也有點好笑,他們倆總是合不來。”
  “那是誰?一副多可怜的面孔!”他問,看到一個中等身材的病人,穿著褐色外套和一條在他那瘦長的腿上揉成了奇异折痕的白褲子,坐在長凳上。
  這人把草帽舉到他的稀疏的鬈發上面,露出了被帽子壓得而病態地發紅的高高的前額。
  “那是畫家彼得羅夫,”基蒂回答,臉紅了。“那是他的妻子,”她補充說,指著安娜·帕夫洛夫娜,她就在他們走近的時候,顯然是故意地跟著一個沿小路跑去的小孩走開了。
  “可怜的人!他的面孔多么可愛啊!”公爵說。“你為什么不走到他面前去?他要和你說話的樣子呢。”
  “哦,那么我們就去吧,”基蒂說,斷然地掉轉身來。“您今天覺得怎樣?”她問彼得羅夫。
  彼得羅夫站起身來,拄著手杖,羞怯地望著公爵。
  “這是我的女儿,”公爵說,“讓我自己來介紹吧。”
  畫家鞠了一躬,微微一笑,露出炫目的雪白的牙齒。
  “我們昨天等您來哩,公爵小姐,”他對基蒂說。
  他說話的時候身子搖晃了一下,隨后又重复了一遍這個動作,竭力想要裝得好像是故意這樣做的。
  “我本想來的,但是瓦蓮卡說安娜·帕夫洛夫娜捎話說你們不去了。”
  “不去了?”彼得羅夫說,漲紅了臉,于是立刻咳嗽起來,用眼光四處尋找他的妻子。“安尼達!安尼達1!”他叫,他的細瘦的雪白脖頸上的青筋漲得像繩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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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安尼達是安娜的小名。
  安娜·帕夫洛夫娜走過來。
  “你怎么通知公爵小姐說我們不去了呢!”他生气地低聲說,發不出聲音來。
  “您好,公爵小姐。”安娜·帕夫洛夫娜說,浮上完全不像她以前的態度,露出假笑。“很高興認識您,”她向公爵說。
  “大家老早就等著您呢,公爵。”
  “你怎么通知公爵小姐說我們不去了?”畫家又一次沙啞地、更生气地低聲說,顯然因為他的聲音少气無力,使他未能充分表達出他的意思而冒火了。
  “啊喲!我以為我們不去了哩,”他妻子不高興地回答。
  “什么,什么時候……”他咳嗽著,揮著手。
  公爵舉了舉帽子,和他女儿一道走開了。
  “唉!唉!”他深深歎息著。“啊,可怜的人!”
  “是呀,爸爸,”基蒂回答。“你知道他們有三個小孩,沒有仆人,差不多一點財產也沒有。他從學院領一點錢。”她興奮地繼續說,竭力想消除由于安娜·帕夫洛夫娜對她的態度的奇异變化在她心中所引起的苦惱。
  “啊,施塔爾夫人來了,”基蒂說,指著一輛輪椅。在輪椅里,靠在枕頭上,一個包在灰色和青色東西里的物体躺在陽傘下。
  這就是施塔爾夫人。在她背后站著一個給她推車的陰郁而強壯的德國工人。在她旁邊站著一位淡黃色頭發的瑞典的伯爵,基蒂知道他的名字。几個病人在輪椅周圍徘徊著,凝視著這位太太,好像她是什么稀罕東西一樣。
  公爵走近她。基蒂立刻又在他的眼睛里覺察出了那使她慌亂的嘲弄的火焰。他走到施塔爾夫人面前,极其斯文、极其殷勤地,用現在很少人能夠講的那樣优美的法語向她招呼。
  “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我,但是我為了感謝您對我女儿的厚意,不能不使您回想起來呢,”他說,脫下帽子,再沒有戴上。
  “亞歷山大·謝爾巴茨基公爵,”施塔爾夫人說,向他抬起她那天使般的眼睛,基蒂在那眼神里覺察出煩惱的神色。
  “看到您,高興得很!您的女儿,我真是喜歡极了呢。”
  “您身体還是不大好嗎?”
  “是的,我也慣了,”施塔爾夫人說,她把公爵介紹給瑞典的伯爵。
  “您差不多完全沒有變啊,”公爵對她說。”我沒有榮幸看見您已經有十年、十一年了呢。”
  “是的,上帝賜給人苦難,也賜給人忍受苦難的力量,人常常奇怪苟延殘喘地活著有什么目的呢?……那邊!”她惱怨地對瓦蓮卡說,因為瓦蓮卡沒有如她的意把毛毯蓋住她的腳。
  “大概是行善吧,”公爵眼睛里含著笑意說。
  “那不是我們所能判斷的,”施塔爾夫人說,覺出了公爵臉上的微妙表情。“那么,您把那本書送給我嗎,親愛的伯爵?
  我謝謝您呢。”她轉向年輕的瑞典人說。
  “啊!”公爵看見站在旁邊的那位莫斯科的上校,叫了一聲,于是向施塔爾夫人鞠了躬,就同他的女儿和加入他們之中的莫斯科上校一道走開了。
  “這就是我們的貴族,公爵!”那位莫斯科的上校帶著譏諷的意味說。他因為施塔爾夫人不和他結交而對她不滿。
  “她還跟從前一樣哩,”公爵回答。
  “在她生病之前您認識她嗎——就是說在她躺倒以前?”
  “是的。我看到她躺倒的,”公爵說。
  “据說她有十年沒有起床了。”
  “她不起床,因為她的腿太短了。她的樣子長得丑极了。”
  “爸爸,決不會的!”基蒂叫著。
  “惡嘴毒舌的人都這么說,我的親愛的。而你的瓦蓮卡可夠受罪的,”他補充說。“啊,這些生病的太太們!”
  “啊,不,爸爸!”基蒂熱忱地反對著。“瓦蓮卡很崇拜她。而且她做了那么多好事!隨便問哪個人吧!沒有人不知道她和阿琳的。”
  “也許是這樣,”他說,用胳膊肘挾緊她的胳膊。“但是做了好事,問什么人,什么人都不知道,那就更好呢。”
  基蒂沒有回答,倒不是因為她沒有話可說了,而是因為她連在她父親面前也不愿泄露她的秘密思想。但是,說也奇怪,雖然她下決心不受她父親的見解的影響,不讓他踏入她內心的圣地,但是她卻感到她整整一個月來怀藏在心里的施塔爾夫人的神圣形像消逝了,一去不复返了,就像由被人任意拋擲的衣服所构成的奇幻人形,當人看出來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件衣服的時候,就會消逝一樣。剩下的只是一個短腿的婦人,她因為生得難看而終年躺在床上,而且為了沒有如她的意給她蓋上毛毯就折磨那個可怜的任勞任怨的瓦蓮卡。無論怎么拼命想像,基蒂也不能把以前的施塔爾夫人喚回來了。
三十五

  公爵把他的愉快心情感染了自己家里的人和朋友們,甚至謝爾巴茨基一家下榻的德國旅館的店主。
  和基蒂一道從浴場回來以后,公爵邀請上校、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和瓦蓮卡一同來喝咖啡,吩咐把桌椅搬到花園里栗樹下面,在那里擺早飯。旅館主人和仆人也都受到他的愉快心情的影響而變得活躍起來。他們知道他慷慨大方;半個鐘頭以后,住在樓上那位從漢堡來的生病的醫生羡慕地從窗口眺望著聚在栗樹下面的那一群興高采烈的健康的俄國人。在樹葉投下的搖曳的陰影的圓圈里,在舖著雪白的桌布,擺著咖啡壺、面包、奶油、干酪和冷野味的桌旁,坐著公爵夫人,她戴著綴著淡紫色絲帶的帽子,在分一杯杯咖啡和奶油面包。那一頭坐著公爵,他大吃特吃,高聲而又愉快地談著話。公爵把他買的東西陳列在身旁,有雕花木匣、玩具、各式各樣的裁紙刀,他每到一處溫泉就要買許多這樣的東西;他把它們分贈給大家,連女仆麗珊和旅館主人都有一份,他用可笑的蹩腳德語和旅館主人說笑話,向他肯定說醫治好基蒂的不是溫泉而是他的出色烹調,特別是他的梅湯。公爵夫人嘲笑她丈夫的俄國習气,但是自從她來到溫泉以后她從來沒有這么活潑和愉快過。上校听到公爵說笑話照例微笑,但是關于歐洲,他自信是素有研究的,他總是站在公爵夫人一邊。好心腸的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每听到公爵說一句有趣的話,就捧腹大笑,就連瓦蓮卡也被公爵的笑話引起的輕微而富于感染性的笑聲弄得無可奈何,這是基蒂以前所從來沒有見過的。
  這一切都使得基蒂快樂,但是她總不能寬下心來。她父親對她的朋友,和對她那么向往的生活所表示的詼諧看法無意中向她提出了問題,使她無法解決。這個疑團之上又加上她和彼得羅夫家的關系的變化,那變化今天是那么明顯地和不愉快地顯示了出來。大家都很愉快,但是基蒂卻愉快不起來,而這就更使她苦惱。她怀著好像幼年時她挨罰關在自己房間里听著外面她姐姐們的快樂笑聲時体驗到的那樣的感覺。
  “哦,你買這么多東西干嗎?”公爵夫人說,微笑著,把一杯咖啡遞給她丈夫。
  “出去散散步,走到商店面前,他們就向你兜攬起生意來。‘Erlaucht,Excellenz,Durchlaucht’1地叫。他們一叫‘Durchlacuht’,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十個塔勒2就花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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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語:大人,閣下,殿下。
  2塔勒是德國的一种銀幣。

  “原來只是因為無聊的緣故,”公爵夫人說。
  “自然是因為無聊了。這么無聊,親愛的,可真不知道怎樣消遣呢。”
  “您怎么也會感到無聊呢,公爵?現在德國有趣的東西多得很啦,”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說。
  “但是有趣的東西我通通知道:梅湯我知道,豌豆腊腸我也知道。我通通知道呢。”
  “不,無論您怎樣說,公爵,他們的各种設施是有趣的,”
  上校說。
  “可是有什么趣呢?他們都好像臭銅錢那樣得意;他們征服了一切人。我有什么好得意的呢?我什么人也沒有征服;我不能不親自脫靴子,是的,而且親自把它們放到門外,不能不一早就起來,馬上穿上衣服,走到餐室去喝很難喝的茶!在家里可就不同啦!你從從容容起來,為什么不如意的事生一會儿气,埋怨一兩句,就又平靜下來。你有時間思索一切,不慌不忙的。”
  “但是一寸光陰一寸金,您忘記了這句話吧,”上校說。
  “那也要看情形!有的時候為了五十個戈比就可以犧牲一個月,有的時候無論出多少錢也不能犧牲半個鐘頭。不是嗎,卡堅卡?怎么的?你為什么郁郁不樂呢?”
  “我沒有什么。”
  “您要到哪里去?再坐一會吧,”他對瓦蓮卡說。
  “我要回家了,”瓦蓮卡站起來說,她又咯咯地笑起來了。
  當她收斂了笑容的時候,她告辭了,就走進屋里去取帽子。
  基蒂跟隨著她。在她看來好像連瓦蓮卡都有些异樣了。她并沒有變坏,只是和她以前所想像的兩樣了。
  “啊喲!我好久沒有這樣大笑過了呢!”瓦蓮卡說,收拾起她的傘和提包。“他多慈愛,您父親!”
  基蒂沉默著。
  “我什么時候再見您呢?”瓦蓮卡問。
  “Maman打算到彼得羅夫家去看看。您不到那里去嗎?”
  基蒂說,試探著瓦蓮卡。
  “去的,”瓦蓮卡回答。“他們准備走了,所以我答應去幫他們收拾行李。”
  “那么我也來吧。”
  “不,您為什么要來?”
  “為什么不?為什么不?為什么不?”基蒂說,睜大了眼睛,抓住瓦蓮卡的傘,不讓她走。“不,等一等,為什么不呢?”
  “啊,沒有什么;您父親回來了,而且您去幫忙,他們反而會感到不安哩。”
  “不,告訴我您為什么不愿意我常去彼得羅夫家?難道您不愿意我去嗎?為什么不呢?”
  “我并沒有那樣說,”瓦蓮卡鎮靜地說。
  “不,請您告訴我吧!”
  “通通告訴您?”瓦蓮卡問。
  “通通!通通!”基蒂應聲說。
  “哦,實在說也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米哈伊爾·阿列克謝耶維奇(畫家的名字)本來早就打算走的,可是現在他又不愿意走了,”瓦蓮卡微笑著說。
  “哦,哦!”基蒂性急地催促著,憂郁地望著瓦蓮卡。
  “哦,不知為什么,安娜·帕夫洛夫娜說他不愿意走是因為您在這里的緣故。自然,這是無稽之談,但是為了這個,為了您,夫妻兩個吵了一架。您知道這些病人是多么愛發脾气呀。”
  基蒂把眉頭皺得更緊,依然沉默著,瓦蓮卡一個人說下去,竭力想使她消气或安慰她,而且預料到一陣風暴要來了——是眼淚呢還是言語,她不知道。
  “所以您還是不要去的好……您明白吧,您不會生气吧?
  ……”
  “我自己活該!我自己活該!”基蒂連忙叫道,從瓦蓮卡手里奪過傘來,避而不望著她朋友的眼睛。
  瓦蓮卡看到她那小孩子般的怒气真要笑了,但是她怕傷害她的感情。
  “怎么是您活該呢?我真不明白,”她說。
  “是我自己活該,因為這一切都是虛偽的,因為這一切都是故意做出來的,并非出于本心。別人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呢?結果我成了吵架的原因,我做了沒有人要我做的事。因為這一切都是虛偽!虛偽!虛偽呀!”
  “虛偽?為的什么目的呢?”瓦蓮卡靜靜地說。
  “啊,多么愚蠢!多么可惡呀!我毫無必要……只是虛偽!”
  她一面說,一面把傘撐開又收攏。
  “但是為了什么目的呢?”
  “為了要在別人,在自己,在上帝面前顯得好一點;為的是要欺騙大家。不!現在我再不干這种事了。我宁可坏,但至少不是撒謊的人,不是騙子。”
  “誰是騙子呢?”瓦蓮卡用責備的口吻說。“您說話好像……”
  但是基蒂是在勃然大怒中。她不讓她說完。
  “我不是說您,決不是說您。您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但是假如我天生坏,叫我怎么辦呢?假使我不是天生坏的話,就不會這樣啦。還是讓我像我原來那种樣子吧,但是可不要虛偽。我跟安娜·帕夫洛夫娜有什么關系呢?讓他們愛怎么過就怎么過,我愛怎么過就怎么過吧。我不能變成另外的人……這完全錯了,錯了。”
  “什么事情錯了呢?”瓦蓮卡迷惑地問。
  “全都錯了。我只能按照我的感情生活,而您卻能按照原則。我只是喜歡您,而您大概是完全為了要挽救我,教導我。”
  “您這話是不公平的,”瓦蓮卡說。
  “但是我并不是說別人,我是說我自己。”
  “基蒂!”她們听見她母親的聲音,“來呀,把你的項鏈拿給你爸爸看。”
  基蒂沒有和她朋友和解,就帶著傲慢的樣子從桌上拿了放在小盒里的項鏈,徑自到她母親那里去了。
  “你怎么啦?怎么臉漲得這樣紅。”她母親和父親异口同聲地對她說。
  “沒有什么,”她回答。“我馬上就轉來,”說著她就又跑回來了。
  “她還在這里,”她想。“我對她說什么好呢?啊呀!我做了什么事,我說了什么話呢!我為什么讓她受委屈呢?我怎么辦呀?我對她說什么好呢?”基蒂想著,在門口站住了。
  瓦蓮卡戴著帽子,傘拿在手里,正在桌旁檢查被基蒂弄斷的彈簧。她抬起頭來。
  “瓦蓮卡,饒恕我,饒恕我吧!”基蒂走上她跟前去,低低地說。“我記不得我說了些什么。我……”
  “我實在不是有心傷害您,”瓦蓮卡說,微笑了。
  和好了。但是自從父親回來以后,在基蒂看來,她生活的這個世界完全變了。她沒有放棄她學得的一切,但是她明白了她以為能夠做到如她愿望的那樣,那不過是欺騙自己罷了。好像她的眼睛睜開了;她感到要置身在她希望登上的高峰而不流于虛偽和自負是多么困難。此外,她還感覺到她所處的這個充滿了痛苦、疾病和垂死的人的世界是使人多么難受。她為了要使自己愛這個世界而付出的努力,她現在感覺到難以忍受了,她渴望赶快回到清新的空气中,回到俄國,回到葉爾古紹沃,她接到信知道她的多莉姐姐已經帶著孩子們到葉爾古紹沃去了。
  但是她對瓦蓮卡的情意并沒有衰減。當她道別的時候,基蒂要求她到俄國時去看望他們。
  “您結婚的時候我來,”瓦蓮卡說。
  “我永遠不結婚。”
  “那么好,我永遠不來。”
  “那么好,我就為了這個緣故結婚吧。留心,記住您的諾言呀,”基蒂說。
  醫生的預言實現了。基蒂恢复了健康回到俄國。她不像從前那么快活和無憂無慮,但是平靜了。她的莫斯科的憂愁已經成為過去的回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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