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四部



  卡列宁夫婦仍舊住在一座房子里,每天見面,但是彼此完全成為陌生人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為了使仆人們沒有妄加揣測的余地,定下規矩每天和他妻子見面,但卻避免在家里吃飯。弗龍斯基從來不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家里來,但是安娜在別的地方和他會面,她丈夫也知道這事。
  這种處境對于三個人都是痛苦的,要不是期望這种境況遲早會改變,期望這只是終于會消逝的一時的痛苦磨難,要不是這樣的話,沒有一個人能忍受得了一天這樣的處境。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希望這种熱情會像一切事情都要消失一樣地消失,大家都會忘記這事,而他的名聲仍舊會不遭到損害。安娜忍受了這种處境——這种處境是她造成的,所以她比任何人都痛苦,——也是因為她不僅希望,而且确信這一切馬上就會解決和明朗化。她一點也不知道如何解決這种處境,但是她确信現在馬上就有什么事要發生了。弗龍斯基呢,不由自主地完全听從她的意旨,也希望有什么不由他做主的事會解決一切困難。
  仲冬弗龍斯基過了极其無聊的一個星期。一個來彼得堡游歷的外國親王由他負責招待,他得引他參觀全市的名胜。弗龍斯基風度翩翩,兼以舉止恭敬而又庄嚴,而且慣于与這樣的大人物交際,——這就是所以要他負責招待親王的原因。但是他對于這職務感到厭煩透了。親王希望不放過任何一件他回到家時有人會問他在俄國可曾看到的東西;而且,為他自己,他也要盡情享受一切俄國的樂趣。弗龍斯基不得不在這兩方面都做他的向導。早晨他們驅車游覽名胜古跡,晚間他們參加俄國的民族娛樂活動。這位親王享有甚至在親王們里面也算罕有的健康;由于体育和十分注意保養,他把自己調養得這樣強壯,不管他如何尋歡作樂,他還是顯得像一只巨大而光澤的綠色的荷蘭胡瓜一樣新鮮。親王周游了許多地方,認為現代交通方便的最主要利益就是可以享受所有國家的快樂。他去過西班牙,在那里沉醉在良宵小夜曲中,結交了一個彈奏曼陀林的西班牙女子。在瑞士他殺過羚羊。在英國他曾穿著紅色上衣騎馬越過柵欄,打賭射死了兩百只野雞。在土耳其,他進入過后宮。在印度,他曾騎在象上巡獵,現在,到了俄國,他又要嘗盡俄國所特有的一切歡樂。
  可以說是他的總招待的弗龍斯基,為安排各方面的人向親王建議的各种俄國式娛樂花費了不少气力。跑馬、俄國薄餅、獵熊、三駕馬車、茨岡、打坏食器的俄國式狂飲酒宴。親王容易得惊人地感受到俄羅斯精神,打碎放滿食器的托盤,讓茨岡女子坐在他的膝上,而且似乎還在問:還有嗎,俄羅斯精神就盡于此了嗎?
  實際上,在一切的俄國娛樂中,親王最中意的是法國女演員,芭蕾舞女演員和白標香檳酒。弗龍斯基和親王處得很熟了,但是不知道是因為他自己最近變了呢,還是因為他和親王太接近的緣故,總之他覺得這一星期令人厭倦得可怕。整整這一星期,他体驗到這樣一种感覺,好像一個人照管著一個危險的瘋子,害怕那瘋子,同時又因為和他在一起的緣故而擔憂自己會喪失理智。弗龍斯基不斷地意識到,為了使自己不受侮辱,必須一刻也不松懈地保持著那种嚴格遵照禮節的敬而遠之的態度。使弗龍斯基吃惊的是,有些人竟甘愿奮不顧身地來向他提供俄國的娛樂,親王對于這些人的態度是很輕蔑的。他對于他想要研究的俄國女人的評論不止一次使弗龍斯基憤怒得漲紅了臉。弗龍斯基對于這位親王所以特別感到不快的主要原因是他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看出了他自己。而他在這面鏡子里所看到的東西并沒有滿足他的自尊心。他只不過是一個极愚蠢、极自滿、极健康、极清洁的人罷了。他是一個紳士——這是真的,弗龍斯基也不能否認這點。他對上級平等相待,并不諂媚逢迎,對同級隨便而直率,而對于下級就抱著輕視的寬容。弗龍斯基也是一樣,而且還把這看成很大的美德;但是對于這位親王,他是下級,而親王對他的那种輕視而寬容的態度卻使他憤慨了。
  “笨牛!難道我也是那种樣子嗎?”他想。
  雖是這樣,但是當第七天他和啟程到莫斯科去的親王告了別,并且接受了他的感謝的時候,他因為擺脫了他的難堪處境和自己那面不愉快的鏡子而感到非常快活了。他們獵了一整夜的熊,顯示了他們的俄國式的勇猛,獵熊回來,他在火車站就和他告別了。

  回到家里,弗龍斯基看到安娜寫來的一封信。她信上寫著:“我身体不好,心情煩悶。我不能夠出門,但是再看不見你一刻都不成了。請今天晚上來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七點鐘出席會議,要過了十點鐘才回來。”一剎那間他覺得有點奇怪:她為什么不顧丈夫的禁令,而請他直接到她家里去呢,但是結果他還是決定去。
  弗龍斯基今年冬天升了上校,离開了聯隊,一個人住著。吃過早飯,他立刻躺在沙發上,五分鐘后,他最近几天目擊的丑惡場景的回憶和安娜的形像同那個在獵熊時扮演了重要角色的農民的形像混成了一團,弗龍斯基就這樣睡著了。他在薄暮時分醒來,恐怖得全身發抖,連忙點燃了一枝蜡燭。
  “什么事?什么?我夢見了什么可怕的事呢?是的,是的;好像是一個胡須蓬亂、身材矮小、肮髒的農民彎下腰去做什么,突然間他用法語說出一句什么奇怪的話來。是的,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夢見別的什么了,”他自言自語。“可是為什么那樣怕人呢?”他歷歷在目地回想起那個農民和他說出的不可解的法語,一陣恐怖的寒戰掠過他的脊背。
  “多么荒謬啊!”弗龍斯基想著,瞧了瞧表。
  已經八點半了。他按鈴叫仆人來,急忙穿上衣服,走到台階上,全然忘記了那場夢,只擔心去遲了。當他到卡列宁家門口的時候,他又看了看表,知道只差十分鐘就九點了。一輛套上一對灰色馬的高大狹窄的馬車正停在門口。他認出來這是安娜的馬車。“她預備到我那里去呢,”弗龍斯基想,“她這樣做倒好。我真不高興走進這幢房子哩。但是沒有關系,我總不能躲藏起來,”他想著,于是,帶著他從小所特有的、好像一個問心無愧的人那樣的態度跳下雪橇,向門口走去。門開著,看門人胳臂上搭著毛毯呼喚著馬車。弗龍斯基雖然從來不注意瑣細的事情,這時候卻注意到看門人望了他一眼時那种惊訝的表情。就在門口,弗龍斯基差一點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撞了個滿怀。煤气燈光照著卡列宁那頂黑帽下面的沒有血色的、塌陷下去的面孔和那在外套的海狸皮領下顯得触目的白領帶。卡列宁的凝滯的、遲鈍的眼睛緊盯著弗龍斯基的臉。弗龍斯基鞠了鞠躬,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咬著嘴唇,把手在帽邊舉了舉,就走過去了。弗龍斯基看見他頭也不回地坐上馬車,從車窗口接了毛毯和望遠鏡,就消逝了。弗龍斯基走進前廳。他的眉頭皺起,他的眼睛閃爍著驕傲的憤怒的光芒。
  “這算什么處境啊!”他想。“假如他要決斗,要維護他的名譽,我倒可以有所作為,可以表現出我的熱情;但是這种懦弱或是卑怯……他使我處在欺騙者的地位上,我從來不想,而且也決不想這樣的。”
  自從在弗列達花園和安娜談過話之后,弗龍斯基的思想發生了很大變化。不自覺地屈服于安娜的懦弱——她完全委身于他,一心一意期待他來決定她的命運,隨便什么事都甘愿承當——他早就不再想像他們的關系會像他所想的那樣結束了。他追求功名的計划已經退到后面,而且,感覺到他已越過了一切都規定得很明确的活動范圍,他完全沉溺在熱情里,那熱情越來越把他和她緊緊地系在一起了。
  他還在前廳里,就听到她的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他知道她曾經等候過他,傾听過他來的動靜,現在又回客廳去了。
  “不!”她一見他就叫喊了一聲,她剛叫出聲來,淚水就涌進她的眼睛里。“不,假使事情像這樣繼續下去的話,結局會來得還要快,還要快的。”
  “什么事,親愛的?”
  “什么事?我好苦地等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不,我不!……我不能和你爭吵。你當然是不能來。不,我不要!”
  她把兩手搭在他肩膊上,用深澈的、熱情的同時又像探詢般的眼光望了他好久。她細細地審視著他的臉來彌補她沒有看見他的那段時間。她每次看見他的時候,總是使實際上的他吻合她想像中的他的姿影。(那是無比的优美,在現實中不會有的。)

  “你碰見他了嗎?”她問,當他們在桌旁燈光下坐下的時候。“這是你遲到的處罰哩。”
  “是的,但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是要去出席會議嗎?”
  “他去過回來了,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沒有關系。不談這個吧。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還和那位親王一道嗎?”
  她知道他的生活的一點一滴。他本來想要說他因為昨晚一夜沒有睡,所以不知不覺睡著了,但是望著她那激動的幸福的面孔,他感到羞愧。因此他只好說親王走了,他不得不去報告。
  “但是現在事情結束了嗎?他已經走了嗎?”
  “謝謝上帝,已經結束了!你真不會相信我覺得這事多么難以忍受啊。”
  “為什么?那不是你們青年男子常過的生活嗎?”她說,皺起眉頭;于是拿起擺在桌上的編織物,她開始把鉤針抽出來,沒有望弗龍斯基一眼。
  “我早就拋棄那种生活了,”他說,奇怪她臉上的變化,竭力想揣度其中的意義。“而且我要坦白說一句,”他說,含著微笑,露出他那密密的、洁白的牙齒,“這一星期,看著那种生活,我好比在鏡子面前照了照自己,我實在討厭它。”
  她把編織物拿在手里,卻不編織,只是用异樣的、閃爍的、含著敵意的眼光望著他。
  “今早麗莎來看我——她們是不怕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而敢于來看我的,”她插上一句說,“她把你們的狂歡放蕩的夜宴告訴了我。多叫人厭惡啊!”
  “我正要說哩……”
  她打斷他。
  “就是你以前熟識的那個Therese1嗎?”
  --------
  1法語:泰雷茲。
  “我正要說哩……”
  “你們,你們男人多討厭呀!你怎么一點也不了解一個女人永遠不會忘記那种事呢?”她說,越來越憤慨了,而且這樣一來就泄露了她憤怒的原因。“尤其是一個不能夠知道你的生活的女人。我知道什么呢?我過去知道什么呢?”她說,“無非是你對我所說的那些話罷了。我怎么知道你對我說的是不是真話呢?……”
  “安娜!你侮辱了我。莫非你不相信我嗎?我不是對你說過,我沒有任何念頭瞞著你嗎?”
  “是的,是的,”她說,顯然在极力驅散她的嫉妒的念頭。
  “可是要是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幸就好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你剛才要說什么呢?”
  但是他一時記不起他剛才要說的話了。她最近越來越頻繁的嫉妒心理的發作引起他的恐懼,而且不論他怎樣掩飾,都使得他對她冷淡了,雖然他知道那种嫉妒是由于她愛他的緣故。他多少次曾經暗自說得到她的愛情是真幸福;而現在呢,她愛他,像一個把戀愛看得重于人生的一切幸福的女人所能愛的那樣——而他比起從莫斯科一路跟蹤她的那時候來,卻距离幸福更遠了。那時他雖然覺得自己不幸,但是幸福還在將來;現在他卻感到最美好的幸福已成為過去了。她完全不像他初次看見她的時候那种樣子了。在精神上,在肉体上,她都不如以前了。她身子長寬了,而當她說那女演員的時候,她的臉上有一种損坏容顏的怨恨的表情。他望著她,好像一個人望著一朵他采下來的、凋謝了的花,很難看出其中的美,他原來是為它的美而摘下它,因而把它摧毀了的。可是,雖然這樣,他感覺得當初在他的愛強烈得多的時候,假如他強烈希望的話,他還是可以把他的愛從胸膛里拔出來的;但是現在,在他仿佛覺得他已不怎樣愛她了的時候,他知道他和她的關系反而不能斷絕了。
  “哦,哦,你剛才要對我講親王什么事呢?我已經驅走了那惡魔,”她補充說。惡魔是他們之間給嫉妒取的名字。“你剛才要對我講親王什么事呢?你為什么感到那樣厭煩呢?”
  “啊,真忍受不了!”他說,极力想拾起他那被打斷了的思路。“他可不是那种你越和他交往就越顯得很好的人。假使你要給他下定義的話,他就是這樣:一只在家畜展覽會上會得頭獎的那种喂養得很好的牲口,如此而已,”他帶著使她感到興趣的惱怒聲調說。
  “不,怎么這樣?”她回答說。“無論如何,他是見聞廣博,而且很有教養的吧?”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教養——他們的教養。他之受到教養,看來也不過是為了要能夠蔑視教養,就像他們除了肉体的享樂以外對什么都蔑視一樣。”
  “但是你們不是都喜歡那种肉体的享樂嗎?”她說,于是他又在她那躲閃著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憂郁的神色。
  “你怎么替他辯護呢?”他微笑著說。
  “我并不是替他辯護,那与我無關;但是我想,要是你自己不喜歡那种樂趣的話,你本來可以推辭掉的。不過要是看見那打扮得像夏娃一樣的1泰雷茲使你感到樂趣……”
  --------
  1指裸体。
  “又,又是那惡魔!”弗龍斯基說,拿起她放在桌上的手吻著。
  “是的,但是我不由得要這樣想呢,你真不知道我等得你有多苦啊。我相信我不是嫉妒。我不嫉妒;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相信你;可是當你一個人在什么地方過著那种我無法理解的生活的時候……”
  她离開他身旁,終于她把鉤針從編織物里抽出來,然后迅速地,借著食指的助力,開始一針又一針地編織那在燈光下閃爍著的雪白毛線,纖細的手腕在繡花的袖口里靈活地、神經質地動著。
  “怎樣?你在什么地方碰見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呢?”她的聲音帶著不自然的調子,突然問。
  “我們在門口碰上了。”
  “而他像這种樣子向你鞠躬嗎?”
  她板起面孔,半閉著眼睛,迅速地變換了她臉上的表情,抄著手,于是弗龍斯基突然在她的美麗的臉上看見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向他鞠躬時的同樣的表情。他微笑了,而她也快活地笑了,那是一种使人愉快的、從胸膛發出的笑聲,那笑是她主要的魅力之一。
  “我完全不明白他,”弗龍斯基說。“假如你在別墅向他說明白了以后,他就和你斷絕關系的話,假如他要求和我決斗的話……但是這個我可真不明白了:他怎么忍受得了這种處境呢?他分明也很痛苦。”
  “他?”她冷笑了一聲說。“他滿意极了。”
  “既然一切都這么稱心如意,我們大家為什么又要苦惱呢?”
  “只有他不。我難道還不了解他,他是徹頭徹尾地浸透了虛偽!……只要有一點感情的人,難道能夠過他和我在一起所過的生活?他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感覺。有一點感情的人難道能夠和自己的不貞的妻子住在一起嗎?他能夠和她說話,叫她你嗎?”
  她又忍不住摹擬著他的口气:“你,machere;你,安娜!”
  “他不是男子,不是人,他是木偶。誰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了解。啊,假使我處在他的地位的話,像我這樣的妻子,我早就把她殺死了,撕成碎塊了,我決不會說:‘安娜,machere!’他不是人,他是一架官僚机器。他不明白我是你的妻子,他是外人,他是多余的……不要談他了吧!……”
  “你說得不對,說得不對呢,親愛的,”弗龍斯基說,竭力想安慰她。“但是沒有關系,我們不要談他了吧。告訴我你這一陣做些什么?有什么事?你的病怎樣,醫生說了什么?”
  她帶著嘲弄的喜悅神情望著他。顯然她又想起她丈夫性格中另外可笑的丑惡方面,正在等待机會說出來。
  但是他繼續說:
  “我想這不是病,而是你的身体狀況。要什么時候呢?”
  譏笑的光輝在她的眼中消逝了,但是另外一种不同的微笑——一种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表情和沉靜的憂郁——
  代替了她臉上剛才的表情。
  “快了,快了。你說我們的處境是痛苦的,應當把它了結。要是你知道這使我多么難受就好了,為了要能夠自由地、大膽地愛你,我什么東西不可以犧牲啊!我不要拿我的嫉妒來折磨我自己,折磨你……那快要發生了,但卻不會像我們想的那樣。”
  一想到會發生什么事,她就覺得自己是這般可怜,淚水立刻涌上她的眼里,她說不下去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袖口上,指環和雪白的皮膚在燈光下閃爍著。
  “那不會像我們想的那樣。我本來不想對你說這話的,但是你迫使我說。快了,快了,一切都快解脫了,我們大家,大家都會安靜下來,再也不會痛苦了。”
  “我不明白,”他說,雖然他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你問什么時候?快了。我過不了那一關了。不要打斷我!”她連忙說。“我知道,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就要死了;我很高興我要死了,使我自己和你們都得到解脫。”
  淚水從她眼睛里流下來;他彎腰俯在她的手上,吻著它,极力掩飾住他的激動,他知道那种激動是沒來由的,不過他抑制不住它。
  “是的,那樣倒好,”她說,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們剩下的唯一的辦法了。”
  他冷靜下來,抬起頭來。
  “多荒謬啊!你說的話多么荒謬!”
  “不,這是真的。”
  “什么,什么是真的?”
  “我就要死了。我做了一個夢哩。”
  “一個夢?”弗龍斯基說,立刻想起他夢見的農民。
  “是的,一個夢,”她說。“很早以前我就做過這個夢。我夢見我跑進寢室,我是到那里去拿什么東西,去尋找什么東西;你知道夢里往往發生的情況,”她說,她的眼睛恐怖地睜大了,“在寢室的角落上站著一個什么東西。”
  “啊,多么荒謬呵!你怎么會相信……”
  但是她不讓他打斷她。她說的話對于她是太重要了。
  “那個什么東西轉過身來,我一看,原來是一個胡須蓬亂、身材矮小、樣子可怕的農民。我要逃跑了,但是他彎著腰俯在袋子上,用手在那里面搜索著……”
  她做出他在袋里搜索的樣子。她的臉上顯出恐怖的神色。而弗龍斯基回憶起自己的夢境,感到心里充滿了同樣的恐怖。
  “他一邊搜索著,一邊用法語很快很快地說:‘Ilfautlebattrelefer,lebroyer,lepetrit……’1我在恐怖中极力想要醒來,果然醒來了……但是醒來還是在夢中。于是我開始問自己這是什么意思。科爾涅伊就對我說:‘你會因為生產死去,夫人,你會因為生產死去呢……’于是我就醒來了。”
  --------
  1法語:應當打鐵,搗碎它,搓捏它……
  “多么荒謬,多么荒謬啊!”弗龍斯基說,但是他自己也感覺到了在他的聲音里沒有說服力。
  “可是我們不要談這個了吧。請按按鈴,我吩咐他們端茶來。再待一會吧,我不久就會……”
  但是她驟然停止了。她臉上的表情立刻變了。恐怖和激動的神色突然被宁靜、嚴肅、喜悅的關怀神情代替了。他不能理解這個變化的意義。她感到在她身体內新的生命在蠕動。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自家門口的台階上遇到弗龍斯基以后,仍舊照原來預定的坐車去看意大利歌劇。他在那里直待到演完了兩幕,他要見的人通通見到了。一到家,他就向衣架仔細打量了一下,看見那里沒有挂著軍人外套,他才像平常一樣走到自己的房間去。但是,和他平常的習慣相反,他沒有去睡,卻在書房里走來走去,一直到早晨三點鐘。看到他的妻子不顧体面,不遵守他要求她的唯一的條件——那就是要她不在自己家里接待情人,他對她怀著的忿怒心情就使得他不能安靜了。她既然不履行他的要求,他就不能不處罰她,實行威脅——提出离婚,把她的儿子奪走。他知道采取這個步驟所將引起的一切困難,但是他說了要這樣做,現在就不能不實行他的威脅了。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也曾暗示過這是他擺脫這种處境的最好出路,而且最近辦理离婚的事情達到了這么完美的地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有可能克服形式上的困難。加上,禍不單行,少數民族問題和扎萊斯克省的土地灌溉問題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添了這么多公務上的麻煩,使得他近來老是煩躁不堪。
  他整夜沒有睡著,他的憤怒以巨大的等差級數遞增,到早晨達到了頂點。他連忙穿起衣服,好像端著一只注滿憤怒的茶杯,生怕溢出一點來一樣:他唯恐隨著憤怒的消失而失去同妻子談判所必需的精力,所以一听到她起來了,就立刻走進她的房間。
  安娜總以為自己是頂了解她丈夫的,但當他走進她的房間的時候,看到他的臉色她也惊駭了。他皺著眉頭,眼睛陰郁地盯著前方,避開她的視線;他的嘴唇緊緊地、輕蔑地閉著。在他的步伐上、在他的舉動中、在他的聲音里,都有一种他的妻子從來不曾在他身上見過的堅定果決的神情。他走進她的房間,沒有向她招呼,就一直向她的寫字台走去,拿了她的鑰匙,打開了抽屜。
  “您要什么?”她叫了一聲。
  “您情人的信,”他說。
  “不在這里,”她說,關上抽屜;但是從這個舉動,他看出他猜中了。于是他粗暴地推開她的手,迅速地抓住了文件夾,他知道她把最重要的文件都放在那里面。她极力想奪回文件夾,但是他推開了她。
  “坐下!我有話要跟您談,”他說,把文件夾挾在腋下,用他的胳膊這么緊緊地挾住它,使他的肩膀都聳起來。
  她帶著惊异和畏葸的神情,默默地望著他。
  “我對您說了我不准您在自己家里接待您的情人。”
  “我要見他,是為了……”
  她停住了,說不出原因來。
  “我并不要詳細打听一個女人要見情人的原因。”
  “我想要,我只是……”她說,漲紅了臉。他的這种粗暴激怒了她,給了她勇气。“您難道不覺得要侮辱我在您是多么容易嗎?”她說。
  “對正直的男子和正直的女人才談得上侮辱,但是對一個賊說他是賊,那就不過是laconstatationd’unfait1罷了。”
  --------
  1法語:陳述事實。
  “您的這种新的殘酷特性,我以前還不知道哩。”
  “一個丈夫給予他妻子自由,給她庇護,僅僅有一個條件,就是要她顧全体面。您說這算殘酷嗎?”
  “這比殘酷還要坏,這是卑鄙,假如您要知道的話!”安娜怒气沖天地叫喊了一聲,站起身來,想要走開。
  “不!”他用他那比平常提得更高的尖厲的聲音叫著,用巨大的手指這么凶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以致被他緊壓的手鐲留下了紫痕,他強迫她在原來的地方坐下。“卑鄙!要是您喜歡用這個字眼的話,為了情人拋棄丈夫和儿子,同時卻還在吃丈夫的面包,這才真叫做卑鄙!”
  她低下頭。她不但沒有說她昨晚對情人所說的話,沒有說他才是她的丈夫,她眼前的丈夫是多余的;而且她連想都沒有這樣想。她感到他的話十分正确,于是只低聲說:
  “我的處境,您再怎么形容也不會比我自己所感到的更坏;可是您為什么說這些話呢?”
  “我為什么說這些話?為什么?”他繼續說,還是憤怒地。
  “就是要叫您知道,您既然不遵守我的愿望,不顧体面,我就要采取适當手段來了結這种局面。”
  “快了,很快就會了結了,”她說;一想到她現在渴求的而且已經迫近的死,淚水就又盈溢在她的眼睛里了。
  “那會比您和您的情人所想像的了結得還要快!假使您一定要滿足肉欲的話……”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落井下石不但有失寬大,而且不是大丈夫的行為。”
  “是的,您只顧想您自己!但是對于做您丈夫的人的痛苦,您是不關心的。您不管他的一生都毀了,也不管他痛……痛……痛苦……”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得這么快,以致結結巴巴,簡直發不清“痛苦”這個字眼的音,結果他說成了“疼苦”。她想笑,但是想到在這樣的時候,還有什么事能夠使她發笑,她立刻感到羞愧了。第一次,一剎那間,她同情起他來,替他設身處地想了一想,為他難過了。但是她能夠說什么或是做什么呢?她垂下了頭,沉默了。他也沉默了一會,然后就開始用冷冰冰的、不再那么嚴厲的聲調說起來,強調著一些設有什么特別意義的隨便的字眼。
  “我是來告訴您……”他說。
  她望了他一眼。“不,這是我的幻想,”她想起他發不清“痛苦”這個字音時他臉上的表情,這樣想著。“不,難道一個有著那种呆滯無神的眼神,有著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的人,能感覺到什么嗎?”
  “我什么都不能改變,”她低聲說。
  “我是來告訴您我明天要到莫斯科去,再不回到這幢房子里來了,您會從我委托辦理离婚手續的律師那里听到我的決定。我要把我的儿子搬到我姐姐家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好容易才記起了關于儿子他要說的話。
  “您帶走謝廖沙不過是要使我痛苦罷了,”她說,皺著眉頭望著他。“您并不愛他……把謝廖沙留給我吧!”
  “是的,我甚至失去了對我儿子的愛,因為我對您感到的厭惡連累了他。但是我還是要把他帶走。再見!”
  他要走了,但是這一回她攔住了他。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把謝廖沙留給我吧!”她又一次低聲說。“我再也不說別的話了。把謝廖沙留給我,等到我……我快要生產了,把他留給我吧!”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臉紅筋脹了,甩開她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出了房間。

  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進來的時候,彼得堡有名的律師的接待室已經坐滿了人。三位太太:一個老婦人,一個少婦和一個商人的妻子;還有三個紳士:一個是手指上戴著戒指的德國銀行家,第二個是長著胡須的商人,第三個是身穿制服、頸上挂著一枚十字架的滿面怒容的官吏,顯然已經等候好久了。兩個助手在桌上寫什么,可以听見筆的響聲。桌上的文具(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最講究這個的)非常精美。他不禁注意到了這個。一個助手,沒有起身,眯縫著眼睛,忿忿地對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您有什么事?”
  “我有事要見律師。”
  “律師這時有事,”助手嚴厲地回答說,他用筆指了指等候著的人們,就繼續書寫去了。
  “他能不能抽出一點時間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他沒有空;他老是很忙。請等一等吧。”
  “那么勞駕把我的名片交給他,”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再要隱姓埋名是不可能的了,就庄嚴地這樣說。
  助手接了名片,顯然并不滿意他在名片上看到的字,就走進門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原則上贊成公開審判,不過為了他所知道的某些高級的職務關系,他不完全同意把這個原則的某些細則也應用于俄國,他還以對任何欽定的東西所能夠反對的程度來批評它。他一生都在官場活動中度過,因此當他對什么感到不滿的時候,他的不滿往往因為他認清了錯誤在所難免和一切都可以糾正而緩和下來。在新的審判制度中他不贊成律師所處的地位。但是以前他和律師一直沒有發生過關系,所以他不滿意他們也不過是在理論上罷了;現在他的不滿卻由于他在律師的接待室所得到的不愉快印象而加深了。
  “馬上就來了,”助手說,果然兩分鐘以后在門口出現了那位剛和律師商談過的老法學家的長長的身影,律師本人跟在后面。
  律師是一個矮小、肥胖、禿頭的人,留著暗褐色胡髭、長著淺色的長眉和突出的前額。他穿戴得像新郎一樣漂亮,從他的領帶到他的雙表鏈和漆皮長靴。他的面孔精明而又粗魯,但是他的服裝卻講究而又俗气。
  “請進,”律師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沉著地讓卡列宁從他身邊走過去,隨手把門關上。
  “不坐嗎?”他指著擺滿各种文件的寫字台旁的一把圈手椅,自己在主位上坐下來,搓著那短粗的指頭上長滿白毛的小手,把頭歪到一邊。但是他剛這樣坐定下來,就有一只飛蛾在桌子上面飛過。律師,以誰也料想不到的敏捷動作,張開雙手,捉住那只飛蛾,隨又恢复了原來的姿勢。
  “在開始談我的事情之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用惊异的眼光注視著律師的一舉一動,“我應當預先聲明我要同你說的那件事情必須嚴守秘密。”
  一种隱約可辨的微笑使律師的下垂的棕色胡髭往兩邊分開了。
  “要是我不能保守人家托付給我的秘密的話,我就不配做律師了。不過假如您要證明……”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瞥了一下他的臉,看到那靈活的、灰色的眼睛在笑,仿佛一切都知道了似的。
  “您知道我的姓名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
  “我知道您,”他又捉到一只飛蛾,“而且像每個俄國人一樣,知道您所做的有益的事業,”律師躬著身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歎了口气,鼓起勇气來。但是一經下了決心,他就毫無畏怯,也毫不躊躇地用他那嚴厲的聲調繼續說下去,特別加重某些字眼。
  “我不幸,”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口說,“做了受了欺騙的丈夫,我想依据法律和妻子脫离關系,就是說离婚,但是要使我的儿子不歸他母親。”
  律師的灰色眼睛极力想不笑,但是它們卻由于抑制不住的喜悅跳躍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出來這不只是一個剛攬到一筆賺錢生意的人的喜悅;這里含著胜利和歡喜,含著像他在他妻子眼中所看到的那种惡意的光芒。
  “您要我幫助辦理离婚的事嗎?”
  “是的,正是這樣;不過我得預先對您講明,我也許要浪費您的時間和注意。我今天只是來和您進行初步磋商。我要离婚,但是离婚的形式對于我非常重要。假使形式不合乎我的要求,我很可能拋棄依照法律离婚的念頭。”
  “啊,那是常事,”律師說,“那總歸由您決定。”
  律師讓他的視線落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腳上,感覺到他的壓抑不住的喜形于色的神情也許會触怒他的委托人。他望著在他鼻子面前飛過的飛蛾,動了動手,但是由于尊敬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地位,沒有去捉那只飛蛾。
  “雖然關于這個問題的法律,我也略知一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但是我卻很想知道實際上辦理這种事的形式。”
  “您是要我,”律師回答說,沒有抬起眼睛來,帶著某种的滿足仿效著他的委托人說話的語气。“把各种可以實現您的愿望的方法都陳述給您听嗎?”
  看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點頭同意,他就說下去,僅僅不時地偷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漲紅的面孔一眼。
  “离婚,照我國的法律,”他說,對于本國的法律微微露出不滿的意思,“像您知道的,只有在下面的情形之下方才可能……等一等!”他向在門口伸進頭來的助手叫著,但他還是站起來,和他說了兩三句話,然后又坐下。“在下面的情形之下:夫婦雙方生理上有缺陷,离別五年不通音訊,”他說,彎曲起他的一個長滿汗毛的短手指,“通奸(他帶著顯然很滿足的神情說出這個字眼)。細分起來就是這樣:(他繼續彎曲著他的肥大的手指,雖然這三种情形及其細別很明顯不能歸在一類,)丈夫或是妻子生理上有缺陷,丈夫或是妻子与人通奸。”因為這時他的五個手指都彎曲起來,所以他把手指伸直,繼續說下去:“這是理論上的看法;但是我想,承您下問的,是實際上的應用。所以根据先例,我不能不奉告您在實際上离婚的事件都可以歸入下面的情形:据我猜想,總不會是生理上的缺陷,也不會是別后不通音訊吧?……”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肯定地點了點頭。
  “歸入下面的情形:夫妻的一方与人通奸,罪證的發覺經雙方承認,或是未經承認而系偶然發覺。我們得承認后面的情形實際上是很少見的,”律師說,然后偷看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眼,他沉默了下來,就像一個手槍商人在細述了每件武器的功效之后,靜候顧客選擇一樣。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說一句話,于是律師繼續說:“我想,最普通簡單而又合理的方法,是雙方承認通奸的事實。如果是對一個沒有教養的人談話,我是不會讓自己這樣說的,”律師說,“但是我想這一點您是了解的。”
  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給搞得這樣心煩意亂,他沒有立刻明白雙方承認通奸的道理,他的眼睛露出疑惑不定的神色來;但是律師立即幫助了他。
  “兩個人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下去——這是事實。假如雙方都同意這點,那么,細節和形式就無關宏旨了。同時這是最簡單最可靠的方法。”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完全了解了。但是他有宗教上的顧慮,使他無法采納這個方案。
  “在我目前的情形中這是不可能的,”他說。“只有一個辦法行得通:就是,由我獲得的几封信證實的偶然的罪證。”
  一提起信,律師就抿緊嘴唇,發聲一聲尖細的、怜憫而又輕蔑的聲音。
  “請考慮考慮吧,”他開始說,“這种事情,像您知道的,是由教會來解決的;神父們對于這种事情頂喜歡盤根究底,”他含著對神父的趣味深表同情的微笑說。“信自然可以作為部分證明;但是法律上的罪證卻必須是直接的,就是必須有人證才行。實在說,如果蒙您信托,就請您听任我去選擇應當采用的手段吧。要得到結果,就要不擇手段。”
  “假如是這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口說,突然臉色變白了;但是正在這時,律師站了起來,又走到門口去和闖進來打斷他話頭的助手說話。
  “告訴她我們這里是不還价的!”他說著,就又回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這里來。
  在他轉來的時候,又悄悄地捉到一只飛蛾。“到夏天我就可以有好窗帷了!”他想著,皺著眉頭。
  “那么您剛才說……”他說。
  “我寫信把我的決定通知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立起身來,他扶住桌子。默默地站了一會之后,他說:“從您的話里,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是:离婚是辦得到的。我要求您也讓我知道您的條件。”
  “那是可以辦到的,假如您讓我完全行動自由的話,”律師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什么時候可以得到您的通知呢?”他問,向門口走去,他的眼睛和漆皮長靴閃閃發光。
  “一個星期之內。您是否愿意承辦這件事,以及您的條件怎樣,也請您把您的意思通知我。”
  “好极了。”
  律師恭敬地鞠了一躬,把他的委托人送出了房間,于是,一個人留下,完全沉溺在快樂的心情中了。他感到這樣快活,使得他違反了常規,給那斤斤計較的老婦人打了個折扣,而且不再去捉飛蛾了,最后他下了決心,到冬天他一定要把全部家具都蒙上天鵝絨,像西戈宁家里一樣。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八月十七日的委員會上獲得了輝煌的胜利,但是胜利的結果反而損害了他的權力。從各方面去調查少數民族狀況的新的委員會,受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鼓動,异常迅速和干勁十足地給組織起來,而且被派到目的地去了。三個月以后,報告呈上來了。少數民族的狀況已從政治、行政、經濟、人种、物質和宗教各方面研究過了。對于一切問題都冠冕堂皇地作了回答,而且這些回答不容有絲毫怀疑,因為它們并不是常常容易犯錯誤的人類思想的產物,而是官方活動的產物。這些回答都是根据省長和僧正提供的官方材料,那些材料是根据縣長和監督司祭的報告,這些報告又是根据村正和牧師的報告;所以這些回答都是不容置疑的。所有這類的問題,例如,歉收的原因,少數民族墨守陳舊信仰等等,——如果沒有官方机關給予便利是千百年都解決不了也不能解決的那些問題——都獲得了明白而無可置疑的解答。而這個解決對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意見非常有利。但是在前次會議上感到受了屈辱的斯特列莫夫,在接到委員會的報告之后,就運用起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預料不到的策略來。斯特列莫夫帶了另外几個同僚,轉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邊來,不但熱烈擁護卡列宁提出的法案,而且還提出同一性質然而更趨于极端的法案。這些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原意相反的法案被接受了,到這時斯特列莫夫的詭計就昭然若揭了。這些法案太趨于极端,立刻顯出它的荒謬,以致政府當局、輿論、聰明的婦女和報紙,异口同聲都攻擊起這些法案來,對于這些法案公認的創始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表示憤慨。斯特列莫夫退在一旁,裝得好像自己只是盲從了卡列宁,現在對于已經干出的事不胜惊訝和痛心的樣子。這給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很大的打擊。但是不顧衰損的健康和家庭的痛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屈服。委員會里面發生了分裂。以斯特列莫夫為首的一部分委員說他們自己不該相信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主持的調查委員會的報告,以此來替他們的過失辯解,并且說委員會的報告是胡說,形同廢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那些看出對于公文采取這种徹底否定態度的危險性的人一道,繼續支持調查委員會所提供的材料。這樣一來,在上流社會,甚至在一般社會里,一切都混亂了,雖然大家都感到興趣,但卻沒有人了解少數民族是否真的陷于貧窮和滅亡,還是處于繁榮的狀態。因為這件事的緣故,一部分也因為由于妻子的不貞而使他遭到輕蔑的緣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地位變得岌岌可危了。處于這樣的境地中,他采取了一項重要的決定。他宣稱他要請求允許他親自到當地去調查這事件,這使委員會大為震惊。得到許可之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動身到遼遠的省份去。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出發引起了滿城風雨,特別是因為在啟程之前,他正式退還了支付給他的到達目的地的十二匹驛馬費。
  “我覺得這倒很高尚,”貝特西和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談起這事的時候說。“在大家都知道現在到處有鐵路的時候,為什么要付驛馬費呢?”
  但是米亞赫基公爵夫人不同意,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意見甚至使她惱怒了。
  “您說得倒很好听,”她說,“您有數不清的家財;但是我真高興我丈夫夏天去視察。旅行對于他的健康很有益處,他心神也愉快,而且我准備用這筆車馬費買一部馬車,雇一個馬車夫哩。”
  在到遙遠的省份去的路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莫斯科停留了三天。
  到莫斯科的第二天,他坐車去拜訪總督。在總是密集著馬車和橇車的迦杰特內街十字路口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突然听到這樣一個響亮愉快的聲音叫喚他的名字,使他不由得回頭一望。在人行道的角落上,站著快活、年輕和紅光滿面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他穿著時髦的短外套,歪戴著流行的低頂帽子,雪白的牙齒在微笑的紅唇之間閃爍著;他堅決執拗地呼喚著他,要他停下。他一手扶住一部正停在街角的馬車的窗子(從窗口里面伸出一個戴著天鵝絨帽子的太太和兩個小孩的頭來),一邊微笑著向他妹夫招手。那太太浮著溫和的微笑,也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揮手。那就是帶著小孩們的多莉。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莫斯科不愿看見任何人,尤其不愿看見他的內兄。他脫了脫帽,就想坐車駛過去的,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叫他的馬車夫停住,橫過雪地向他跑來。
  “哦,你不捎個信來,多難為情呀!來了好久了嗎?我昨天到久索旅館去,在旅客登記牌上看到‘卡列宁’這個名字,但我決沒有想到是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邊說,一邊把頭伸進車窗里,“否則我一定來看你了。我看到你真高興!”他說,兩只腳互相敲打著,把雪抖落下來。“你不捎個信來,多難為情呀!”他重复著說。
  “我沒有時間哩,我真忙得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淡地回答。
  “到我妻子那里去吧,她是那樣想要見你呢。”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掀開包住他的易受風寒的兩腿的毛毯,走出馬車,跨過雪地,走到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那里。
  “怎么回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您為什么這樣躲避著我們呢?”多莉微笑著說。
  “我實在忙得很。見到您很高興!”他帶著分明表示他很懊惱的聲調說。“您好嗎?”
  “哦,我親愛的安娜可好?”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喃喃地說了句什么,就要走開。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攔住了他。
  “我告訴你我們明天要做什么吧。多莉,請他來吃飯。我們還要邀請科茲內舍夫和佩斯措夫來,好讓他領略一下莫斯科知識分子的風趣哩。”
  “是的,請一定來吧!”多莉說,“我們五點鐘的時候等您,如果您高興,六點鐘也行。我親愛的安娜好嗎?好久……”
  “她很好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喃喃地說,皺著眉頭。“我高興得很!”說著他就向他的馬車走去了。
  “您來嗎?”多莉叫喊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了一句什么話,在來往的馬車的喧鬧聲中,多莉沒有听出來。
  “我明天來看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他喊叫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上了馬車,坐在盡里頭,使自己既看不見人,也不被人看見。
  “怪物!”斯潘捷·阿爾卡季奇對他妻子說,然后看了看表,他在他的面前做了個對他的妻儿表示愛撫的手勢,就揚揚得意地沿著人行路走開了。
  “斯季瓦!斯季瓦!”多莉叫道,紅了臉。
  他轉回來。
  “你知道我得給格里沙和塔尼婭做外套了。給我點錢吧。”
  “不要緊的,你對他們說記我的賬就是了!”他殷勤地向乘車駛過的一個熟人點了點頭,就不見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到大劇院去看芭蕾舞排演,把他昨晚應允的珊瑚項圈給了他新近捧的一個漂亮舞女瑪莎·奇比索娃,而且在昏暗的后台,設法吻了吻她那因為接受了他的贈禮而喜笑顏開的美麗的小臉蛋。除了贈送項圈之外,他還要和她約定在排演芭蕾舞完畢后會面。他說明在歌舞開始的時候他不能夠來,答應在最后一幕一定赶到,帶她去吃晚飯。出了劇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坐車到市場去,親自挑選了魚和蘆筍,以備筵席之用;十二點鐘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久索旅館,他要去看望碰巧住在這同一個旅館里的三個人:剛從國外回來、住在那里的列文;他的新近升遷、來莫斯科視察的新部長;還有他的妹夫卡列宁,他得去看看他,約他一定來吃飯。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喜歡宴會,但更喜歡隨意小宴,在菜肴和飲料上,在賓客的選擇上都是經過精心安排的。他特別滿意今天筵席的菜單:有活鱸魚、蘆筍和lapiecederesistance1——精美而又簡朴的烤牛肉,和相稱的美酒:這就是吃的和飲的。客人有基蒂和列文,而且為了不使他們太惹人注目,還有一個堂妹和年輕的謝爾巴茨基,而賓客中的lapiecederesistance是——謝爾蓋·科茲內舍夫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謝爾蓋·科茲內舍夫是莫斯科人,是哲學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彼得堡人,是實際的政治家。他還邀請了有名的怪誕的熱情家佩斯措夫,一個自由主義者,健談家,音樂家,又是歷史家,一個可愛极了的五十歲的老青年,他可以充當科茲內舍夫和卡列宁的調味汁或配菜。他會挑動他們,使他們爭論起來。
  賣樹林的第二期付款已從商人手里領到,還沒有花光。多莉近來很溫柔体貼,宴客的主意無論在哪方面都使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高興。他處在最快活的心境中。有兩件事令人稍稍不快,但是這兩件事淹沒在那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心中洶涌著的善良而愉快的海洋里了。這兩件事就是:第一,昨天在街上遇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時候他注意到他對他冷淡而隔膜,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臉上是那樣一副表情,而且他沒有去看望他們,也沒有讓他們知道他的到來,把這些事實和他所听到的關于安娜和弗龍斯基的風言風語聯系在一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推測出他們夫婦之間一定發生了什么問題。
  --------
  1法語:主菜。
  這是一件不快的事。另一件令人稍微不快的事是他的新部長,像所有新任的長官一樣,是一個出名的可怕的人,早上六點鐘起來,像馬一樣地工作,并且要求部下也像他那樣。這位新部長還是出名的舉止像熊一樣粗暴的人,而且,根据一切傳聞,他是屬于在各方面都和他的前任正相反的那一派的人物,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本人就是一直屬于前任部長那一派的。昨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穿著制服去辦公,新部長非常和藹,和他談話好像和熟人談話一樣;因此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認為穿著禮服去拜訪他是他的義務。想到新長官也許會對他并不怎樣熱烈歡迎,這也是另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本能地感覺到一切都自會好起來的。“他們都是人,都是和我們一樣可怜的罪人;為什么要生气和爭吵呢?”他走進旅館的時候這樣想。
  “你好,瓦西里,”他說,歪戴著帽子走進走廊,向他熟識的一個茶房說:“哦,你留起了絡腮胡子啦!列文,是七號房間嗎,呃?請領我上去吧。并且請你去問問阿尼奇金伯爵(這就是他的新長官)見不見客。”
  “好的,老爺,”瓦西里帶著微笑回答。“您好久沒有來這里了。”
  “我昨天來過,但是從另外的門進來的。這就是七號嗎?”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進去的時候,列文正和一個從特維爾省來的農民站在房間當中,用尺子測量著新剝下的熊皮。
  “啊喲!你們打的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叫著。“不錯!
  母熊嗎?你好,阿爾希普!”
  他和那農民握了握手,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沒有脫下外套和帽子。
  “脫下外套坐一會吧,”列文說,一面接了他的帽子。
  “不,我沒有時間哩;我只待片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回答。他敞開外套,但是后來終于脫下了,坐了整整一個鐘頭,和列文談著獵事和最知心的話。
  “告訴我,你到國外做什么來?你去了些什么地方?”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農民走了之后說。
  “哦,我在德國,在普魯士,在法國,在英國都待過,不過不是在首都,而是在工業區,我看到了不少新奇的東西。我真高興我走了這一趟呢。”
  “是的,我知道你對解決勞工問題的意見。”
  “一點也不是:在俄國不會有勞工問題。在俄國,問題在于農民与土地的關系;雖然這問題在那邊也存在——但是在那里只是一個修補損坏了的東西的問題,而在我們這里……”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用心地听著列文的話。
  “是的,是的!”他說,“也許你是對的。但是看見你精神愉快,又打熊,又工作,而且津津有味的,我真高興呢。謝爾巴茨基告訴我——他遇見了你——說你是這樣憂郁,老是說到死……”
  “哦,那有什么?我還沒有拋棄死的念頭呢,”列文說。
  “真的,真是我死的時候了。而那一切全是胡謅。我對你說老實話:我非常看重我的思想和我的工作,但是實際上,只想一想吧:我們的這個世界不過是生存在一個小小的行星上的一個小小的霉菌罷了。而我們還以為我們能夠有什么偉大的東西——思想呀,事業呀!這些全是塵埃!”
  “但是這是陳詞濫調哩,朋友!”
  “是陳詞濫調,但是你知道,當你完全領悟了它的時候,那么什么事都會變得無足輕重了。當你明白了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會死去,什么也不會留下的時候,那么,什么事情都會變得無足輕重哩!我把我的理想看得非常重要,但是即使這些理想實現了,也還不是像打了那只熊一樣無足輕重嗎!所以人以打獵和工作為消遣。度過一生——無非是為了不要想到死罷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听著列文說,露出微妙的親切的微笑。
  “哦,當然囉!現在你也接近我的意見了。你記得你曾因為我主張在人生中尋歡作樂而攻擊過我嗎?”
  “不要這么嚴厲吧,啊,道學先生!……1”
  --------
  1套用費特的詩《自迦非茲》。
  “不!不論怎樣說,人生中的美是……”列文躊躇了一下。
  “啊,我不知道哩。我就知道我們都快要死了。”
  “為什么那么快?”
  “你知道,人想到死的時候,人生的魅力就少了些,但是心就更平靜了。”
  “相反,終結甚至是更快樂的。但是我要走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第十次站起身來。
  “啊,不,再坐一會吧!”列文挽留他說。“我們什么時候再見呢?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這個人真妙!哦,我是特地為這事來的哩……請你今天一定到我家里來吃飯。你哥哥也會來的,還有我妹夫卡列宁呢。”
  “他在這里嗎?”列文說,他很想探問基蒂的消息。他听說她初冬到彼得堡她的那位嫁給外交官的姐姐那里去了,他不知道她回來了沒有;但是他改變了主意,想道:“她來不來,和我沒有關系。”
  “那么你來嗎?”
  “當然。”
  “那么五點鐘,要穿禮服。”
  說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立起身來,走到樓下他的新部長那里去了。他的直覺沒有欺騙他,可怕的新部長原來是一個非常和藹的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他一道吃了午餐,坐著談了好一會,當他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里去的時候,已經三點多鐘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教堂做過禮拜回來以后,整個早晨都在室內度過。他早上有兩件事情要辦:第一,接見要去彼得堡的、現在正在莫斯科的少數民族代表團,給他們指示;第二,照著約定,寫信給律師。這代表團,雖然是按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建議召來的,卻不免有許多麻煩甚至危險的地方,他很高興他在莫斯科看到了他們。代表團的人絲毫也不理解他們自己的職責和任務。他們老老實實相信他們的職務是向委員會陳述他們的要求和實際狀況,請求政府援助,完全沒有認識到他們的某些陳述和要求反而支持了反對党,因而損害了整個事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們商談了好久,替他們擬了一個他們不得違背的提綱,在打發他們走的時候還往彼得堡寫了信,托人指導他們。在這件事情上他的最有力的贊助者是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她在代表團的事情上是一個專家,再也沒有誰比她更能指導他們,更能給他們指示正當的途徑了。辦完這件事以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寫信給律師。他毫不躊躇地允許他酌情處理。他把他搶到的、放在文件夾內的弗龍斯基給安娜的三封信附在他的信里。
  自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抱定不再回家的主意离開家以后,自從他去找過律師,說出了——雖然只對一個人——他的心意以后,尤其是自從他把這個實際生活中的事情轉化成一紙公文以后,他就越來越習慣于他自己的意圖了,而且現在已經清楚地看出實現這個意圖的可能性了。
  當他听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響亮的聲音時,他正在封著給律師的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仆人爭吵著,堅持要他去通報。
  “沒有關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這樣倒更好。我立刻就告訴他我對他妹妹所采取的立場,并且說明為什么我不能到他家里去吃飯。”
  “請進!”他大聲說,收拾起文件,把它們放在帶吸墨紙的文件夾里。
  “呀,你看,你瞎說,他不是在家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聲音回答著不肯讓他進來的仆人,于是一邊走一邊脫下外套,奧布隆斯基走進了房間。“哦,我找到你,真高興极了。我希望……”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快活地開口說。
  “我不能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淡地說,立起身來,也沒有請客人坐下。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原想對他正在開始進行离婚訴訟的妻子的哥哥,立刻采取一种他應該采取的冷酷態度;但是他沒有料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心中竟洋溢著深情厚意。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睜大了他的明亮閃耀的眼睛。
  “為什么不能?你是什么意思?”他困惑地用法語問。“不,你答應了呀。我們都盼望你來呢。”
  “我要告訴您我不能到您家里來吃飯,因為我們之間所存在的親戚關系現在要斷絕了。”
  “怎么?你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
  “因為我正開始對您的妹妹,我的妻子提起离婚訴訟。我不得不……”
  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還沒有來得及說完這句話,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做出了他意料不到的舉動。他歎息了一聲,頹然地坐在圈手椅里。
  “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你在說什么呀?”奧布隆斯基叫著,他的臉上顯露出痛苦的神色。
  “事實就是這樣。”
  “原諒我,我不能夠,我不能夠相信這話……”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坐下來,他感覺到他的話沒有發生他所預期的效果,他還得加以說明,說無論他怎樣說明,他和他內兄的關系仍舊不會改變。
  “是的,我要求离婚是出于万不得已,”他說。
  “我要說一句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知道你是一個挺好的、正直的人;我知道安娜——原諒我,我不能改變我對她的看法——也是一個賢良的、挺好的女人;所以,請你原諒我,我實在不能相信這個。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
  他說。
  “啊,假如單只是誤會就好了!……”
  “對不起,我明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插嘴說。“但是自然……我只說一句話:你千万不要操之過急。你千万不要。
  你千万不要操之過急!”
  “我并沒有操之過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淡地說,”但是這种事情是不能夠征求任何人的意見的。我是下了堅定的決心了。”
  “這真可怕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深深地歎了口气。“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請求你,一定做吧!”他說。“照我想,訴訟總還沒有開始進行。在你那樣做之前,去看看我的妻子,和她談一談吧。她愛安娜,就像愛自己的親妹妹一樣,她也愛你,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哩。看在上帝面上,去和她談談吧!賞我這個情面吧,我求你!”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思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滿怀同情望著他,沒有打斷他的沉默。
  “你去看她嗎?”
  “我不知道。我所以沒有來看你也就是為了這緣故。我覺得我們的關系應當改變了。”
  “為什么這樣?我不明白這個。恕我冒昧,我相信除了我們的親戚關系之外,你對我,至少部分地,也抱著我一向對你抱著的那种同樣的友情……和衷心的敬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緊握著他的手。“就算你的最坏的推測是正确的,我也不會——而且永遠不會——擅自來評判你們任何一方,而且也不明白為什么我們的關系一定要受影響。但是現在,無論如何請你來看看我的妻子吧。”
  “哦,我們對于這問題的看法不一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冷地說。“但是,我們不要談這個了吧。”
  “不,你今天為什么不來呢?我的妻子在等候著你。請一定來吧。而且,要緊的,你和她談一談。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明。看在上帝的面上,我跪著求你!”
  “如果您一定要我這樣,我就來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歎了口气。
  于是,想要改變話題,他問起一件他們兩人都感興味的事——就是問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新部長,一個突然擢升到這么高的地位、年紀也還不十分老的人。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原先就不喜歡安尼奇金伯爵,總是和他意見不一致。但是現在,由于一种官場中的人容易理解的感情——一個官場失意的人對于一個加官晉級的人所感到的那种憎惡心情,他對他簡直不能夠忍受了。
  “哦,您看到他了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帶著一絲惡毒的微笑說。
  “自然;他昨天來辦公了。他好像很熟悉他的工作,而且精力旺盛。”
  “是的,但是他的精力是用在哪方面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用在完成什么事情上面呢,還是只用在改變已經做成的事情上面呢?這是我們國家的大不幸——這种官僚主義的行政,而他就是一個當之無愧的代表。”
  “實在說,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可以非難的地方呢。我不知道他的傾向,但是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回答說。“我剛去看過他,他真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們一道吃了午餐,我教了他做橘汁酒的釀造法,你知道那种飲料的。那是一种非常清涼的飲料。真奇怪他竟會不知道哩。他喜歡极了,不,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了看表。
  “啊喲,已經四點多了,我還得到多爾戈武申那里去一下!那么請一定來吃飯吧。你想像不出你若是不來的話,會使我的妻子和我多么難過呢。”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送他的內兄出去時的態度和他迎接他的時候就完全兩樣了。
  “我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來,”他懶洋洋地回答。
  “相信我,我非常感謝,并且我希望你也不會懊悔,”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回答。
  他一面走一面穿上外套,輕輕拍了拍仆人的頭,笑了一笑,就走出去了。
  “五點鐘,請穿禮服,”他返回到門邊,又大聲說了一次。

  主人自己回到家來的時候,已經五點過了,已經有好几個客人到來了。他和同時抵達門口的謝爾蓋·伊万諾維奇·科茲內舍夫和佩斯措夫一道走進來。這兩位像奧布隆斯基所稱呼的,是莫斯科的知識分子的主要代表。兩人都是以他們的性格和博識而受人尊敬的人物。他們也互相尊敬,但是在几乎所有的問題上他們都是完全意見不一致的,簡直毫無調和的余地,這并不是因為他們屬于相反的思想流派,顯然倒是因為他們屬于同一個陣營(他們的敵人就把他們混同了);但是在那個陣營里面,他們的意見都有一些細微差异。因為再也沒有比在半抽象的問題上意見不同更難調和的了,所以他們不但從來沒有意見一致過,而且他們實在早已習慣于互相嘲笑對方的難以改正的謬誤而毫不生气了。
  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追上他們的時候,他們正走進門來,一面談論著天气。客廳里已經坐著亞歷山大·德米特里奇·謝爾巴茨基公爵——奧布隆斯基的岳父、年輕的謝爾巴茨基、圖羅夫岑、基蒂和卡列宁。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立刻就看出,因為他不在,客廳里的情形不好。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穿著華麗的灰綢衣,顯然為了必須另外在儿童室吃飯的孩子們和她丈夫沒有回來而焦慮著,他不在的時候沒有能夠很好地使座上的賓客變得融洽起來。大家坐在那里就像拜客的牧師太太一樣(像老公爵所形容的),顯然都很詫异他們為什么到這里來,為了避免沉默,勉強找出一些話來說。溫厚的圖羅夫岑顯然感到很不自在,他迎接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時候,他那厚厚的嘴唇上露出的微笑好像言語一樣明白地說:“哦,朋友,你把我放在一群學者里面了!到ChaCteaudesfleurs去喝一杯酒倒更合我的口味!”老公爵默默地坐著,他的明亮的小眼睛斜視著卡列宁,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知道他已經想好了一句妙語來形容這位政治家,這位政治家就像是席上的鱘魚一樣,在座的客人就是被邀請來共饗他的。基蒂朝門口望著,鼓起勇气使自己在康斯坦丁·列文進來的時候不紅臉。年輕的謝爾巴茨基,還沒有被介紹給卡列宁,极力裝出毫不在意的神情。卡列宁本人,遵照和貴婦們共宴時的彼得堡的習慣,穿起夜禮服,系著白領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由他的臉色看出他只是為了踐約而來,并且蒞臨集會好像是在履行一樁不愉快的義務似的。他實際上就是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進來之前制造了使所有的客人都凍僵了的那股冷气的禍首。
  一進客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道歉,解釋說,他被一位什么公爵留住了,那位公爵總是作他不到和遲到的替罪羊的,于是不到一會工夫,他就使全体客人都互相認識了,并且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謝爾蓋·科茲內舍夫拉在一起,發動他們討論波蘭的俄國化的問題,他們立刻和佩斯措夫一道卷入討論中了。他在圖羅夫岑的肩上拍了一下,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么好笑的話,就讓他在自己的妻子和老公爵旁邊坐下來。隨即他對基蒂說她今晚上非常漂亮,并且把謝爾巴茨基介紹給卡列宁。不一會工夫,他就這么巧妙地把這社交界的面團揉攏了,客廳里變得非常有生气了,洋溢著歡聲笑語。只有康斯坦丁·列文一個人還沒有來。但是這樣卻正好,因為走進餐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吃了一惊,發覺波特酒和雪利酒不是在雪維而是在德勃列1買來的,他吩咐赶快叫馬車夫到雷維去,就回到客廳來。
  --------
  1雷維和德勃列都是莫斯科著名的酒商,經營法國葡萄酒的交易。
  在餐廳門口,他遇見了列文。
  “我沒有遲到吧?”
  “難道你還會不遲到嘛!”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挽著他的胳臂。
  “客人不少嗎?有些什么人?”列文問,不禁紅了臉,一面用手套拂落帽子上的雪。
  “都是自己人。基蒂也來了。跟我來吧,我把你介紹給卡列宁。”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雖然抱著自由主義的見解,卻十分明白和卡列宁會晤是一件榮幸的事,因此他就把這种榮幸款待他的好友們。但是這時候康斯坦丁·列文卻沒有心情高攀。自從他會見弗龍斯基的那個終生難忘的晚上以后,不算他在大路上瞧見她那一瞬間,他就一次都沒有看見過基蒂。他心坎里知道他今天會在這儿看到她,但是為了要保持思想自由,他竭力使自己相信他并不知道。現在,當他听到她來了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這樣歡喜,同時又這樣恐懼,使他透不過气來,他說不出他要說的話了。
  “她是什么樣子呢?她是什么樣子呢?像她從前一樣呢,還是像她在馬車里的那副神情?假使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的是真話,可怎么辦呢?為什么不是真話呢?”他想。
  “啊,請給我和卡列宁介紹一下吧,”他好容易說了出來,然后他邁著堅決的步子走進客廳,看見了她。
  她和以前不一樣了,与她在馬車里的神情也不同了;她完全兩樣了。
  她惊惶,羞怯,靦腆,因而顯得更魅人。她在他走進房間的那一瞬間就看見了他。她在等待著他。她很歡喜,而且歡喜得這樣惶惑,有一剎那,當他走到她姐姐面前去又瞟了她一眼的時候,她,和他,和看到這一切的多莉,都感覺到好像她會失聲哭出來。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又是一陣紅,她失了神,嘴唇發抖,等待他走到她面前來。他向她走上去,鞠著躬,伸出手,一句話也沒有說。要不是她的嘴唇的輕微顫動和那使她的眼睛越發放光的潮潤,當她說下面的話的時候,她的微笑几乎就是平靜的了:
  “我們好久沒有見面了啊!”說著,帶著毅然決然的態度用她冰冷的手緊握住他的手。
  “您沒有看見我,我倒看見了您呢,”列文說,閃耀著幸福的微笑。“您從火車站坐車到葉爾古紹沃去的時候我看見了您。”
  “什么時候?”她惊异地問。
  “您坐車到葉爾古紹沃去的時候,”列文說,感覺到他快要因為他心中洋溢著的歡喜而哭起來。“我怎么敢把不純洁的念頭和這個惹人怜愛的人儿聯系在一起呢!是的,看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列對我說的是真話,”他想。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挽住他的胳臂,拉他到卡列宁面前去。
  “我來替你們介紹。”他說出了兩人的名字。
  “又看見您,真是高興得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冷地說,和列文握了握手。
  “你們原來認識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吃惊地問。
  “我們在一個車廂里一道過了三個鐘頭,”列文微笑著說,“但是下了車,就像由假面舞會上出來一樣,完全神秘化了,至少我是這樣的。”
  “啊呀!大家請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指著餐廳。
  男客們走進餐廳,走近桌子,桌上擺著六种伏特加和六种干酪,有的有小銀匙,有的沒有,還有魚子醬、青魚、各种罐頭食品和盛著法國面包片的碟子。
  男客們圍著濃烈的伏特加和冷盤站立著,在謝爾蓋·伊万內奇·科茲內舍夫、卡列宁和佩所措夫之間關于波蘭俄國化的談話,有等待酒宴的時候漸漸沉靜下來了。
  謝爾蓋·科茲內舍夫善于用意想不到的精辟話語來改變對談者的心情,這樣來把最激烈、最認真的辯論結束,他的這种本領是沒有誰及得上的,現在他就在這樣做。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主張波蘭的俄國化只有通過俄國政府所應采取的重大措施才能夠完成。
  佩斯措夫堅持說一個國家只有人口較多的時候才能同化別的國家。
  科茲內舍夫承認雙方的論點,但卻加以限制。當他們正走出客廳的時候,為了結束談話,科茲內舍夫微笑著說:
  “那么,要使我們的异族俄國化,就只有一個方法了——盡量多生孩子。這樣,我的兄弟和我是最不行的了。你們結了婚的人,特別是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才是真正的愛國者哩;你已經有了几個了?”他說,殷勤地對他們的主人微笑著,把一只小酒杯舉向他。
  大家都笑了,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笑得最快活。
  “啊,對啦,這是最好的方法!”他說,咀嚼著干酪,把一种特制的伏特加斟在酒杯里。談話就以這戲言結束了。
  “這干酪還不坏。您要吃一點嗎?”主人說,“啊呀,難道你又做起体操來了嗎?”他對列文說,用左手捏了捏他的筋肉。列文微微一笑,彎起他的胳臂,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手指之下,筋肉從薄呢禮服下面隆起來,像堅實的干酪一樣,硬得如同鋼鐵一般。
  “好硬的二頭肌呀!簡直是一個參孫1。”
  --------
  1參孫,以色列之大力士,曾徒手撕裂獅子,見《圣經·舊約·七師記》第十四章。
  “我想獵熊是需要很大气力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他對于打獵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他撕開一片薄得像蛛网一樣的薄面包片,把干酪涂在上面。
  列文微笑了。
  “一點都不。恰恰相反;小孩都能打死熊呢!”他說,向和主婦一道走近桌旁的婦人們微微點頭,讓在一旁。
  “我听說,您打死了一只熊?”基蒂說,竭力想用叉子叉住一只叉不住的、要滑落下去的蘑菇而終于徒勞,倒使那露出她的雪白手臂的衣袖花邊顫動起來。“你們那里有熊嗎?”她補充說,側轉她那迷人的小小的頭向著他,微笑了。
  在她所說的話里分明沒有什么將异的地方,但是對于他,她說這話的時候,她的每個聲音,她的嘴唇、眼色和手的每個動作都有著何等不可言喻的意義呀!這里有求饒,有對他的信任,也有怜愛——溫柔的、羞怯的怜愛,許諾、希望和對于他的愛情,那种他不能不相信,而且使他幸福得窒息的愛情。
  “不,我們到特維爾省去打的。從那里回來的路上,我在火車上遇見您的bean-frere1,或者不如說您姐夫的beau-frere,”他微笑著說。“這真是一次有趣的會見。”
  于是他開始津津有味地述說著他怎樣整整一晚沒有睡覺之后穿著舊羊皮外套闖進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車廂。
  “那乘務員,忘記了那句俗語,2看到我的外套就想要赶我出去;但是我馬上文縐縐地講起來,而……您也,”他轉臉向著卡列宁說,忘記了他的名字,“開始的時候您看到我那件農民穿的外套也想要赶我走的,但是后來您卻幫我說話了,這件事我真是感激不盡。”
  --------
  1法語:姐夫,妹夫。
  2那個俗語是:相見看衣裳。

  “一般地說,乘客選擇座位的權利太沒有規定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用手帕擦著指尖。
  “我看到您對我還有點疑惑,”列文說,溫和地微笑著,“但是我連忙開始用聰明的言談來彌補我的皮襖的缺點。”
  謝爾蓋·伊万諾維奇繼續和女主人談話,同時听到一點他弟弟的話,斜著眼睛瞟了他一眼。“他今天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有那种胜利者的樣子?”他想。他不知道列文感覺到好像長了翅膀一樣。列文知道她在听他說話,而且她高興听。這就是他唯一感到興趣的事。在他看來,不單是在這房間里,就是在全世界,也只有他(在自己眼中獲得了重大意義和价值的他)和她存在。他感到好像自己是站在使他暈眩的高峰上,而在遙遠的下方是,所有那些善良优秀的卡列宁們,奧布隆斯基們和整個的世界。
  一點也沒有惹人注意,也沒有望他們一眼,好像再也沒有剩下什么空位子似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使列文和基蒂并肩坐在一起。
  “啊,你可以坐在這里。”他對列文說。
  筵席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愛好的瓷器餐具一樣精致。瑪麗-路易式羹湯鮮美無比;和湯一道吃的小餡餅一到口里就酥了,真是無懈可擊。兩個听差和馬特維,系著白領帶,毫不礙眼地、悄悄地、敏捷地伺候著筵席。這宴會在物質方面是一個大成功;在非物質方面也毫無遜色。談話,有時是全体的,有時是個別的,從來沒有停頓過,到末后,變得這樣生气勃勃,以致男客們從桌旁站起身來的時候還在談論著,就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都變得活躍了。

  佩斯措夫喜歡辯論到底,因此并不滿意謝爾蓋·伊万諾維奇的話,特別是他覺得他的意見不正确。
  “我說的,”他一邊吃湯,一邊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并不單單是人口的密度,而是聯系到根本思想,并不是靠几條原則。”
  “那在我看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懶洋洋地、從容不迫地說,“是一樣的。照我的意見,只有那种高度發展的民族才能影響別的民族,只有那种民族……”
  “但是問題就在這里,”佩斯措夫用低沉的聲調插嘴說——他說話總是快得很,而且總是好像要把他整個的心都放進他在說的話里去似的,“所謂‘高度發展的’包含什么內容呢?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誰算發展最高呢?誰可以同化別的民族呢?我們看到萊茵區法國化了,但是德國人的發展程度也并不見得就低些!”他叫道。“這里一定有別的規律。”
  “我想感化力總是在真正受過教育的民族一方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微微揚起眉毛。
  “但是我們認為什么是真正教育的表征呢?”佩斯措夫說。
  “我想這些表征大家都知道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但是人們完全知道嗎?”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帶著含蓄的微笑插嘴說。“現在大家承認真正的教育必須是純古典的;1但是我們看到了雙方的激烈爭論,而且不可否認,反對派方面也自有他的有力的論据。”
  --------
  1一八七一年根据据教育部長制定的方案成立了實科中學(主要教授自然科學,現代語言及繪畫)与古典中學。以這樣的划分來限制教授自然科學,因為他把自然科學看做不信神和唯物主義等“危險”思想的來源。在古典中學的課程中得到古典語文(希腊文和拉丁文)的訓練,希望它們能成為在青年中盛行的革命情緒的解毒劑。作者對這种教育改革抱著諷刺的態度,并且看穿了它的政治意義:“用拉丁語誘使學生脫离無政府主義”。
  “您是古典派,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喝一點紅葡萄酒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我并不是在對任何一种教育表示意見,”謝爾蓋·伊万諾維奇說,帶著一种好像對待小孩一樣的遷就的微笑把他的酒杯端過來。“我只是說雙方都有強有力的論据,”他轉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以我所受的教育而言,我是屬于古典派的,但是在這場辯論中我個人還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看不出古典教育优于科學教育的明顯的根据。”
  “自然科學就有同樣巨大的教化啟迪的功效,”佩斯措夫插嘴說。“比方天文學吧,比方植物學吧,或者是比方具有一般原理体系的動物學吧。”
  “我不能完全同意這一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答。“我覺得我們不能不承認研究語言形式這一個過程本身對于智力的發展就有特別良好的功效。而且,無可否認,古典派學者的影響是道德最高的,反之,不幸得很,成為現代禍患的那些虛偽有害的學說倒都是和自然科學的研究有關系的。”
  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原來想說句什么的,但是佩斯措夫用他的深沉的低音打斷了他。他開始熱烈地爭辯說這個意見不正确。謝爾蓋·伊万諾維奇沉靜地等待著發言的机會,顯然是准備好了一個穩操胜券的反駁。
  “但是,”謝爾蓋·伊万諾維奇轉向卡列宁,帶著一种含蓄的微笑說,“我們不能不承認,确切地估量古典教育和科學教育的一切利弊是一件難事,哪一种教育較為可取,這個問題是不會這么迅速徹底地解決的,假如不是古典教育有一种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的优越性:一种道德的——disonslemot1——反虛無主義的影響的話。”
  --------
  1法語:我們坦率地說。
  “當然。”
  “假如不是古典教育方面有反虛無主義的影響這种优越性的話,我們就會把這問題考慮得更久,而且會要衡量雙方的論据的,”謝爾蓋·伊万諾維奇浮著含蓄的微笑說。“我們就會給兩者的傾向以自由發展的余地。但是現在我們知道古典教育這种丸藥有反虛無主義的特效,所以我們大膽地把這個藥方開給病人……但是万一沒有這种特效,可怎么辦呢?”
  他又用警句結束道。
  听到謝爾蓋·伊万諾維奇說到丸藥,大家都笑了;圖羅夫岑笑得特別響亮和愉快,高興他終于听到了一句好笑的話,那是他在傾听這場談話的時候一心一意期待著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錯請佩斯措夫。有佩斯措夫在場,聰明的談話一刻也沒有停止。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剛用戲言結束了這場談話,佩斯措夫立刻又提出了新的話題。
  “我甚至不同意,”他說,“說政府抱著那种目的。政府顯然是受一般的意見所左右的,對它的措施可能產生的影響,卻漠不關心。比方說吧,婦女教育應當認為是有害的,但是政府卻為婦女設立學校和大學。”
  于是談話立刻轉到婦女教育這個新的題目上去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發表意見說:婦女教育往往和婦女解放的問題混淆起來,把婦女教育認為是有害的,其原由就在此。
  “相反,我認為這兩個問題是緊密相連的,”佩斯措夫說。
  “這是一种惡性循環。婦女由于教育不足而被奪去了權利,而教育不足又是由于缺少權利造成的。我們不要忘記婦女所受的奴役是這樣普遍,這樣年代悠久,以致我們常常不肯承認把她們和我們分開的那道鴻溝,”他說。
  “您說權利,”謝爾蓋·伊万諾維奇等佩斯措夫停住之后說,“是指做陪審官,做市議員,做議長,做官吏,做國會議員等等的權利嗎?”
  “當然。”
  “但是即使當作罕有的例外,婦女能夠占有這种地位,我覺得您用‘權利’這個字眼也是不妥當的。倒不如說義務來得好,誰都要承認,執行陪審官、市議員和電報局員的職務,我們總感到好像是在盡一种義務似的。所以不如說婦女是在尋求義務,而且是完全合法地在尋求,這樣說來得妥當。對于這种想要協助男子來從事共同勞動的愿望,我們是不能不同情的。”
  “正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表示同意說。“我想,問題只是她們适不适宜于擔負這种義務。”
  “她們一定是非常适宜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如果教育在她們中間普及了的時候。我們看……”
  “那俗語是怎么說的?”早就在留心听這場談話的公爵說,他的一雙小小的、滑稽的眼睛閃閃發光。“我可以當著我的女儿們的而說:女人的頭發長,可是……”1
  --------
  1俄諺:婦人頭發長,見識短。
  “正像人們對解放前的黑奴所抱的想法一樣!”佩斯措夫憤怒地說。
  “我覺得奇怪的是婦女竟然要尋求新的義務,”謝爾蓋·伊万諾維奇說,“而像我們所看到的,不幸得很,男子卻總是竭力逃避義務。”
  “義務是和權利相連的——權力、金錢、名譽,這些就是婦女所追求的東西,”佩斯措夫說。
  “正像我要尋求做奶媽的權利,看見人家出錢雇用婦女,卻沒有人要找,就憤憤不平一樣,”老公爵說。
  圖羅夫岑捧腹大笑,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很惋惜這句話不是他說的。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微笑了。
  “是的,但是男子不能夠喂奶呀,”佩斯措夫說,“而婦女……”
  “不,曾經有一個英國人在船上喂自己小孩奶哩,”老公爵說,感到在自己女儿面前是可以這樣隨便說的。
  “既然有這么多這种英國人,那么也就有那么多婦女官吏,”謝爾蓋·伊万諾維奇說。
  “是的,但是一個沒有家庭的女子應當怎么辦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到他朝思暮想的瑪莎·奇比索娃,這樣插嘴說,他同情佩斯措夫,而且支持他的意見。
  “如果把這個女子的身世細加考察的話,您就會知道她拋棄了家庭——她自己的,或者她的姐妹的家庭,她原是可以在家庭里盡女人的職責的,”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出其不意地用激怒的聲調插嘴說,她大概揣測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著的是什么樣一种女子。
  “但是我們是在維護一种原則,一种理想!”佩斯措夫用爽朗的低音說。“婦女渴望擁有獨立和受教育的權利。她們由于意識到這是辦不到的而感到壓抑。”
  “我也由于認識到育嬰堂不會雇我去做奶媽而感到壓抑哩,”老公爵又說了,使得圖羅夫岑開心得不得了,笑得把一塊很粗的蘆筍掉在醬油里了。
十一

  大家都參与這談話,只有基蒂和列文除外。開頭,當他們談論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感化力的時候,列文不禁想到他對于這個問題所抱的見解;但是,以前在他眼中看來是那么重要的這些思想,現在卻好像在夢里一般在他的腦子閃過,引不起他絲毫的興趣了。他甚至奇怪他們怎么會這樣起勁地談論這种對于誰都沒有益處的事情。基蒂也是一樣,對于他們談論的婦女的權利和教育問題,她本來應該感到興趣的。她想起她在國外的朋友瓦蓮卡,想起她那痛苦的寄人篱下的生活時,她是怎樣頻繁地想這個問題啊,她是怎樣常常納悶假使她不結婚會落到一個什么樣的結局,而且為了這事,她是怎么常常和她的姐姐爭辯啊!但是現在這一點也引不起她的興趣了。她和列文在私下談話,簡直不是談話,而是一种神秘的心心相印,那使他們越來越接近,使他們兩人心中產生了一种對他們正在踏入的未知世界又歡喜又恐懼的心情。
  開頭,基蒂問列文去年怎樣看到她在馬車里的,列文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就把他怎樣從割草場沿著大路走回家去,偶然遇見了她的始末告訴她。
  “那是很早,很早的早晨。您一定剛剛醒來。您的maman還睡在角落里。那是一個美好的早晨。我一面向前走,一面思索四駕馬車里坐的是什么人。那是系著鈴鐺的四匹駿馬,一剎那間,您閃過去,我看見您在窗口——您這樣坐著,兩手拉住帽子上的帶子,而且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他微笑著說。
  “我多么想要知道那時候您在想什么,是想什么重要的事嗎?”
  “我不是披頭散發嗎?”她想著,但是看到他回憶起這些詳細情景時流露出的歡喜的微笑,她感到她給与他的印象是非常好的。她紅了臉,高興地笑了。
  “我當真不記得了哩。”
  “圖羅夫岑笑得真有趣!”列文說,歎賞著他的濡潤的眼睛和搖晃的身体。
  “您很早就認識他嗎?”基蒂問。
  “啊,有誰不認得他呢!”
  “我想您一定覺得他是個坏人吧?”
  “不是坏,只是一無足取罷了。”
  “啊,您錯了!您可不要這樣想!”基蒂說。“我以前也非常瞧不起他,但是他,他真是一個非常可愛、心腸好极了的人呢。他有一顆黃金一般的心。”
  “您怎么覺察出他的心來的?”
  “我們是好朋友哩。我很了解他。去年冬天,在……您來看過我們以后不久,”她說,流露出一种負疚的同時又是信賴的微笑,“多莉的孩子全害了猩紅熱,那時候碰巧他來看她。您想想吧,”她低聲說,“他那么替她難過,他留下來,幫助她照顧小孩。是的,他在他們家住了三個禮拜,像保姆一樣照看孩子們。”
  “我把那次害猩紅熱的時候圖羅夫岑的事告訴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呢,”她探過身去對她姐姐說。
  “是呀,那真是了不起,真是難得哩!”多莉說,向覺察出她們在談他的圖羅夫岑的方向瞥了一眼,對他溫和地微笑著。列文又一次朝圖羅夫岑望了一望,詫异他以前怎么沒有覺察出這個人的优點。
  “我真是抱歉,抱歉得很,我以后再也不住坏里想人了!”
  他快活地說,真實地表白出了他現在的心情。
十二

  在已經談開的關于婦女權利的談話里,涉及到某些在婦女面前不便討論的關于結婚權利不平等的問題。佩斯措夫在吃飯的時候好几次接触到這些問題,但是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留心地引他轉移話題。
  當他們從桌旁站起身來,婦人們已經走出去的時候,佩斯措夫沒有跟了她們去,卻轉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始述說這种不平等的主要原因。据他的意見看來,夫妻間的不平等在于:妻子不貞和丈夫不貞在法律上和在輿論上,所受的處罰不平等。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急急地走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面前,敬了他一支雪茄。
  “不,我不抽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著地回答,于是好像故意要顯出他并不怕這個話題似的,他帶著冷冷的微笑轉向佩斯措夫。
  “我想這种意見是根据事件的性質本身來的,”他說著,想要走到客廳里去;但是正在這時候,圖羅夫岑突然出其不意地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話了。
  “您該听到普利亞奇尼科夫的事了吧?”圖羅夫岑,香檳酒喝得興奮起來了,正在等机會來打破那苦惱了他很久的沉默。“瓦夏·普利亞奇尼科夫,”他說,他那濡潤的、紅紅的嘴唇上挂著溫和的微笑,他特別是對那最主要的客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話,“他們告訴我,他今天在特維爾和克維茨基決斗,把他打死了。”
  正好像人總要故意刺傷痛處一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現在感覺到這場談話不幸盡在碰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痛處。他又想把他妹夫引開去,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自己怀著好奇心問了:
  “普利亞奇尼科夫為了什么決斗呢?”
  “為了他的妻子。他的行為真不愧為一個堂堂的男子!要求他決斗,把他打死了!”
  “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漠不關心地說,于是揚起眉毛,走進客廳。
  “您來了,我多么高興呵,”多莉在客廳的穿堂迎著他,含著惊惶的微笑說。“我有話要和您談。我們在這里坐一會吧。”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還是帶著他揚起眉毛使他顯出的那种冷漠的表情,在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身旁坐下,假裝出笑容。
  “是的,”他說,“特別是我正要請您原諒,向您告辭。我明天就要動身了。”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堅信安娜是清白的,眼前這個冷酷無情的男子竟那么滿不在乎地想要毀掉她的無辜的朋友,這可使她感到自己臉都气白了,嘴唇顫抖起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說,以毅然決然的態度望著他的眼睛。“我問您安娜的近況,您沒有回答我。她好嗎?”
  “我看她很好,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答,沒有望著她。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原諒我,我本來沒有權利……但是我愛安娜,就像愛自己的妹妹,而且也尊敬她;我求您,我懇求您告訴我你們中間發生了什么?您看到她什么地方不對?”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皺著眉,差不多閉上了眼睛,垂下頭來。
  “我所以感到不能不改變我對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態度,那理由,我想您的丈夫已經告訴了您吧?”他說,沒有望著她的眼睛,卻不高興地望了一眼正走過客廳的謝爾巴茨基。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能夠相信!”多莉說,用一种有力的姿勢把她那瘦骨嶙峋的雙手緊握在自己胸前。她迅速地立起身來,把手放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袖口上。“這里有人打扰。請到這邊來吧。”
  多莉的激動影響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他站起身來,順從地跟著她走進儿童的課室。他們在一張舖著被削筆刀划滿刀痕的漆布的桌子旁坐下。
  “我不,我不相信!”多莉說,极力想捉住他那回避著她的目光。
  “人可不能不相信事實,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說,特別強調事實這個字眼。
  “但是她做了什么呢?”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她究竟做了什么呢?”
  “她無視自己的責任,欺騙了自己的丈夫。那就是她做的事。”他說。
  “不,不,不會有這种事的!看在上帝面上,您一定是弄錯了,”多莉說,用手按住兩鬢,閉上眼睛。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只用他的嘴唇冷冷地笑了一笑,想要問她和自己表示他的确信不疑的信心;但是這种熱誠的辯解,雖然不能動搖他,卻刺痛了他的創傷。他帶著更激昂的態度說話了。
  “當妻子親口告訴她丈夫這個事實,告訴他,她八年來的生活和儿子,——這一切都是錯誤,而她要重新開始生活的時候,那就很難得弄錯了,”他忿忿地說,哼了一聲。
  “安娜和罪惡——我不能把這兩者聯系起來,我不能相信!”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說,現在正視著多莉的善良而激動的臉,覺得他的話不由得流暢起來了,“我倒宁愿還有怀疑的余地。我怀疑的時候,固然很苦,但卻比現在好。我怀疑的時候,我還有希望;但是現在什么希望都沒有了,可還是怀疑一切。我是這樣怀疑一切,我甚至憎恨我的儿子,有時候簡直不相信他是我的儿子了。我真不幸。”
  他沒有必要說這些話。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他望著她的面孔的時候立刻看出了這個;她替他難過起來,而認為她朋友是清白的信念也開始動搖了。
  “啊,這真可怕,可怕呀!但是您難道當真決定要离婚嗎?”
  “我決定了采取最后的手段。我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她含著眼淚說。“啊,不,不要說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吧,”她說。
  “這就是這种苦難所以可怕的地方,它不像遭到旁的苦難——比方失敗或是死亡——那樣,人可以平靜地來忍受,而這樣他卻不能不有所行動,”他說,好像在揣度她的思想似的。
  “人不能不擺脫這种屈辱的境地:人不能過三角關系的生活。”
  “我明白,這個我完全明白,”多莉說,垂下了頭。她靜默了一會,想著她自己的事,想著她自己家庭的愁苦,于是突然,她興奮地抬起頭,帶著懇求的姿勢緊握著兩手。“但是等一等!您是一個基督徒。替她想一想吧!要是您拋棄了她,她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我已經想過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我已經再三想過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他臉上的斑點漲紅了,他的渾濁的眼睛直望著她。這時候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才從心底里怜憫他了。“當她親口對我說了我的屈辱的時候,我就這樣做了,我讓一切維持現狀,我給她悔過自新的机會,我竭力想要挽救她。而結果怎樣呢?她連最微不足道的要求——就是要她顧全体面,都不肯遵守,”他說,又激昂起來了。“人可以挽救那些自己不愿毀滅的人,但是要是她整個的天性是這樣墮落,這樣淫蕩,毀滅本身在她看來就是拯救,那有什么辦法呢?”
  “隨便什么都好,但是不要离婚!”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回答。
  “可是隨便什么指的是什么呢?”
  “不,這真可怕呀!她會誰的妻子都做不成了;她會毀了!”
  “我能有什么辦法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聳了聳肩膀和眉毛。回憶起他妻子最近的過失使他這樣激怒,他又變得像剛開始談話時那樣冷酷了。“我很感謝您的同情,但是我要走了,”他說,站了起來。
  “不,再等一會!您千万別毀了她。等一等;我把我自己的事告訴你。我結了婚,我丈夫欺騙了我;我一時气憤和嫉妒,本來想拋棄了一切,本來想自己……但是我清醒了;而這是誰使得我這樣的呢?安娜救了我。而現在我在生活下去。孩子們在長大,我丈夫也回到家里,而且悔悟了,漸漸變純洁變好了,而我呢,也在生活下去……我饒恕了,您也得饒恕啊!”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听她說著,但是她的話現在在他身上已經不起作用了。他在他決定离婚那一天所感到的一切的憎惡,又在他的心中抬頭了。他搖了搖身子,用刺耳的響亮的聲音說:
  “我不能夠饒恕,也不愿意,而且我認為這是不對的。我為這個女人已經盡了一切力量,而她卻把一切踐踏在她天性接近的污泥里。我不是一個狠毒的人,我從來沒有憎恨過誰,但是我卻從心底里憎恨她,我甚至不能饒恕她,為了她給予我的傷害,我太恨她了!”他說,給憤恨的眼淚哽住了。
  “愛那些憎恨您的人……”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畏怯地低聲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這他早就知道,但卻不适用于他這种場合。
  “愛那些憎恨您的人,但卻不能愛那些您所憎恨的人。打扰您了,請您原諒吧。各人自己的愁苦就夠受的了!”于是恢复了鎮靜,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默默地告別了,就走了。
十三

  當大家离開餐桌的時候,列文原來想跟著基蒂走進客廳去的;但是他怕他對她的追求太露骨,也許會使得她不快。他留在男客的圈子里,參与大家的談話,他雖然沒有望著基蒂,卻覺察出她的動作、她的神情和她在客廳里坐的座位。
  他立刻毫不費力地實踐了他對她所立下的諾言——永遠往好處看人,永遠喜歡一切的人。談話轉移到農村公社的問題,佩斯措夫認為農村公社制度是一种特殊的開端,他稱之為“合唱的開端”。列文既不同意佩斯措夫,也不同意他哥哥,他哥哥照例是又承認又不承認俄國農村公社制的意義。但是他和他們談論著,只是极力想給他們調解,緩和他們的爭論。他對自己所說的話一點不感到興趣,而對于他們所說的話更是興味索然,他只希望一件事——就是他和大家都快樂和滿足。他現在只知道一件東西是重要的。而那一件東西,開頭在那里,在客廳里,然后移動過來,在門口停住。沒有回過頭來,他就感到了雙眸和微笑傾注在他身上,他忍不住回過頭來。她正和謝爾巴茨基站在門口。望著他。
  “找以為您到鋼琴那里去哩,”他走到她面前說。“音樂——這正是我在鄉下所缺少的東西。”
  “不;我們只是來找您,感謝您來看望我們,”她說,報之以微笑,那好像一件贈物一樣。“他們為什么要辯論呢?您知道從來沒有人能夠說服誰。”
  “是的,這是真的,”列文說,“人們爭論得那么熱烈,往往只是因為不能領會對方所要證明的事情。”
  在最聰明的人們之間的辯論中,列文常常注意到這樣的事實:辯論者在費了很大气力,費盡唇舌,運用了大量奧妙的邏輯之后,終于覺察到他們那么不憚煩勞地力圖互相證明的東西原來在很久以前,從他們開始爭論起,雙方就都已明白,但是他們喜歡各執一詞,卻又不愿明說出來,唯恐遭到對方的攻擊。他常常体驗到在辯論中人們突然抓住了對方所喜歡的東西,自己也立刻喜歡起來了,立刻同意他的意足,于是一切論据結果就都成為多余的和不必要的了。有時候,他也体驗到相反的情形,人們最后表達出了他自己喜歡的東西——他正為它爭辯,而恰巧又表達得又恰當又懇切,于是他的對手就立刻同意,不再爭論了。這就是他所要說的話。
  她皺起眉頭,极力去了解。但是他剛開口解釋,她已經了解了。
  “我知道:人應當弄明白對方爭論的是什么,他喜歡的是什么,這樣方才能夠……”
  她完全理會了而且表達出了他表達得很拙劣的思想。列文快活地微笑了;從同佩所措夫和他哥哥的混亂冗長的爭論轉換到這种簡洁、明了、几乎是無言的最复雜的思想交流,這种轉換使他大為惊异。
  謝爾巴茨基從他們身邊走開了,基蒂走到牌桌旁邊,坐下來,然后拿起一枝粉筆,開始在嶄新的綠氈上畫著同心圓。
  他們又談到了吃飯時所談起的話題——婦女的自由和職業的問題。列文贊成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意見:未婚女子應當在家庭里找到婦人的本份工作。他用下面的事實來支持這個意見:任何家庭沒有婦女的幫助是不成的,每個家庭,不論貧富,總有而且不能沒有保姆,不管是自己的親屬,還是雇佣的人。
  “不,”基蒂漲紅了臉說,但卻用她的誠實的眼睛比以前更加大膽地望著他,“一個女子也許會處于這樣的境地,她生活在家庭里不能不感到屈辱,而她自己……”
  出這暗示,他了解她了。
  “啊,是的!”他說,“是的,是的,是的——您說得對,您說得對!”
  正是由于窺見了基蒂心中怕做老處女的恐怖和屈辱,他這才完全明白了在吃飯的時候佩斯措夫主張婦女自由的全部論据;而因為愛她,他也感到了那种恐怖和屈辱,立刻不再爭論了。
  接著是沉默。她還用粉筆在桌上畫著。她的眼睛閃爍著柔和的光輝。在她的心情影響之下,他感到全身心都充溢著不斷增強的幸福。
  “噢!我亂涂了一桌子哩!”她說,放下粉筆,她動了動,想要站起來的樣子。
  “什么!她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嗎?”他恐懼地想著,拿起粉筆來。“等等,”他說,在桌旁坐下。“我早就想問您一件事。”
  他直視著她的親切的、但又是恐惶的眼睛。
  “請您問吧。”
  “這里,”他說,寫下每個字的頭一個字母:D,E,F,G,H,I,F,J,K,L,H,I,M,N,?這些字母所代表的意思是:“當您對我說:那不能夠的時候,那意思是永遠不呢,還只是當時?”看來是很難希望她領悟這個复雜的句子的;但是他用那樣一种眼光望著她,好像他一生的命運全系在她能否理解這些字上面。
  她嚴肅地瞥了瞥他,就把她那皺蹙的前額支在手上,開始念著。她時而看他一兩眼,好像在問:“是我想的那樣嗎?”
  “我明白了,”她說,微微漲紅了臉。
  “這是什么字?”他指著代表·永·遠·不這個字眼的H說。
  “這是·永·遠·不的意思,”她說,“但是這不是真的呢!”
  他急急地揩去他所寫的字母,把粉筆給她,站了起來。她寫了,N,O,I,F,M,G。
  多莉瞧見這一對人儿的時候,她和阿列克謝·亞歷亞德羅維奇談話所引起的悲愁就完全消失了:基蒂手里拿著粉筆,帶著羞怯的幸福的微笑仰臉望著列文,而他的优美的身軀俯向桌子,熱情的眼睛一會緊盯在桌上,一會又緊盯著她。他突然喜笑顏開了,他明白了。那意思是:“那時候我不能夠不那樣回答。”
  他詢問般地、畏怯地望著她。
  “僅僅那時候嗎?”
  “是的,”她的微笑回答了。
  “那么現……現在呢?”他問。
  “哦,你讀吧。我把我所愿望——從心底愿望的事告訴您!”說著,她寫下了下面的打頭的字母,P,E,F,K,M,L,P,J,那意思是:“只要您能忘記,能饒恕過去的事。”
  他用神經質的、顫栗的手指攫取了粉筆,把它折斷了,寫下下面字句打頭的字母:“我沒有什么要忘記和饒恕的;我一直愛著您。”
  她含著纏綿的微笑望著他。
  “我明白,”她低低地說。
  他坐下來,寫了長長的一句。她全明白了,并且沒有問他是不是這樣,就拿起粉筆,立刻回答了。
  好久,他沒有探索出她所寫的字母的意義,頻頻地望著她的眼睛。他幸福得頭昏眼花,怎樣也填不出她所寫的字;但是在她那洋溢著幸福的魅人的眼睛里,他看出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于是他寫了三個字母,但是他還沒有寫完,她就從他的手的動作上讀了這些字母,親手寫完了那句子,并且寫下了回答:“是。”
  “你們在玩secretaire1嗎?”老公爵走到他們面前說。
  “但是我們真的非走不行了,如果你要赶上看戲的話。”
  列文立起身來,把基蒂送到門口。
  在他們的談話中,一切都說了;她說了她愛他,說了她要告訴她父母,他說了他明天早晨會來。
  --------
  1法語:猜字謎。
十四

  當基蒂走了,只剩下列文一個人的時候,他感到她不在他是那樣心神不安,那樣焦急地盼愿明早盡快盡快地到來,——到明早他會再看見她,而且和她永訂終身——他竟至害怕沒有她他所不能不度過的這十四小時,就像害怕死一樣。為了不讓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為了要消磨時間,他需要找一個人談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原是和他最意气相投的同伴,但是他要出去,据他自己說是去參加晚會,實際上是去看歌舞。列文剛好赶上告訴了他,說他非常幸福,他喜歡他,而且永遠,永遠不會忘記他為他做的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目光和微笑向列文表示了他是很能理解這种心情的。
  “哦,那么還不是死的時候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感動地緊握著列文的手。
  “不—不—不!”列文說。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和他道別的時候也好像祝賀似地說:“您又會見了基蒂,我多高興啊!人應當尊重舊日的友情呢。”
  列文不喜歡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這些話。她無法理解這一切是多么崇高,是她多么望塵莫及,她是連提都不該提的。列文向他們告了別,但是,為了不要一個人孤零零的,他纏住了他哥哥。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出席會議。”
  “哦,我跟你一道去。可以嗎?”
  “為什么不可以?一同去吧,”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微笑著說。“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嗎?我感到很幸福,”列文說,拉開他們乘的馬車車窗。“你不要緊吧?悶极了哩。我感到非常幸福。你為什么至今不結婚呢?”
  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微笑了。
  “我很高興,她好像是一個很好的姑……”謝爾蓋·伊万諾維奇開口說。
  “不要說,不要說,不要說!”列文叫喊起來,兩手抓住他的皮外套的領子,把他的臉蒙上。“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是一句這么尋常,這么微不足道的話,和他的感情這么不協調。
  謝爾蓋·伊万諾維奇發出了他難得發出的愉快笑聲。
  “哦,無論怎樣,我可以說我非常高興。”
  “你可以明天,明天再說,現在可不要再講什么了!沒有什么,沒有什么,靜下吧,”列文說,于是又用皮外套把他蒙上,他補充說:“我是這樣愛你啊!我真的可以去參加會議嗎?”
  “當然可以。”
  “你們今天討論什么呢?”列文說,不停地微笑著。
  他們到了會場。列文就听到秘書在含糊地宣讀著顯然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記錄;但是列文從這個秘書的臉上看出來他是一個多么可愛,善良而出色的人。這從他宣讀記錄時那副困惑的狼狽神情就可看出來。接著,討論開始了。他們在為扣除某宗款項和敷設某些水管而爭論不休,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帶著得意洋洋的口吻說了一大篇話,把兩位議員刻薄了一番;另一個議員在一張紙上匆促地寫了一些什么,開頭有點膽怯,隨后卻非常毒辣而又愉快地答复了他。接著斯維亞日斯基(他也在那里)也說了几句什么,說得冠冕堂皇。列文听著他們的話,明白地看出扣除的這些款項和水管都不是什么實在的事情,他們也并沒有生气,大家都是十分可愛可敬的人,在他們中間一切都非常圓滿和愉快。他們沒有傷害誰,大家都自得其樂。最妙不可言的是列文感到他今天能夠看透他們所有的人,從細微的、以前覺察不出的表征知道每個人的心,明白地看出來他們都是好人。那天他們大家都特別對列文表示好感。這從他們對他說話的態度,從他們大家,連那些他素不相識的人也在內,望著他的時候那种友好的、親切的神情就可以看出來。
  “哦,你滿意嗎?”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問他。
  “非常滿意。我從來沒有想到會這樣有趣呢!好极了!真了不得哩!”
  斯維亞日斯基走到列文面前,邀他到他家里去喝茶。列文完全不能理解而且也回想不起他不滿意斯維亞日斯基什么,他感到他身上不足的是什么了。他是一個聰明的,非常善良的人。
  “非常高興,”他說,問候他的妻子和姨妹。在想像里,他想到斯維亞日斯基的姨妹總是和結婚的念頭聯系在一起,就由于這樣一种奇妙的聯想,他感覺到再也沒有比向斯維亞日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訴說他的幸福更适宜的了,因此他很高興去看她們。
  斯維亞日斯基問他農場上的改革,照例預先斷定要發現歐洲不曾發現的事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這話一點也沒有使列文不快。相反,他覺得斯維亞日斯基說得對,他的整個事業毫無价值,而且他看出了斯維亞日斯基避免明白表示他的正确意見那种可惊的溫柔体貼。斯維亞日斯基家的女人們也是格外可愛,在列文看來仿佛她們知道了一切,而且同情他,只是由于客气沒有說出口來。他和他們一道待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談著各种各樣的話題,卻只想著充溢在他的心頭的那件事情,他沒有注意到他使他們困倦得要命,而且早已過了他們就寢的時間。斯維亞日斯基送他到前廳,打著哈欠,惊奇他的朋友的异樣的心情。一點鐘已經過了。列文回到旅館,想到現在他要一個人來熬過剩下的十個鐘頭,他惊惶了。值班的侍者給他點上蜡燭,正待走開去,但是列文叫住了他。這侍者,名叫葉戈爾,列文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他,現在竟覺得他是一個非常聰明、非常好,主要的是,一個好心腸的人。
  “哦,葉戈爾,不睡覺是一件苦事吧,可不是嗎?”
  “有什么辦法呢!這是我們的職務。在紳士人家做活要松快得多;可是在這里可以多賺几個。”
  原來葉戈爾有一個家,三個男孩和一個做裁縫的女儿,他希望把這女儿嫁給馬具店的伙計。
  列文趁這机會就對葉戈爾說,照他的意見看來,結婚中的重要因素就是愛情,有了愛情,人總是幸福的,因為幸福全在自己身上。
  葉戈爾留心地听著,顯然完全理解了列文的意見,但是為了表示贊同,他大出列文意料之外地說,他在好人家做事的時候,對于他的主人總是很滿意的,對于現在這個主人就十分滿意,雖然他是一個法國人。
  “一個好心腸的人哩!”列文想。
  “哦,但是你自己,葉戈爾,當你結了婚的時候,你愛你的妻子嗎?”
  “哦!怎么不愛呢?”葉戈爾回答道。
  列文看到葉戈爾也處在愉快的心境中,而且想要把他所有的最真摯的情感告訴他。
  “我的生活也是很奇怪的呢。從小時候起……”他開口說,眼睛發亮了,顯然是感染上列文的歡喜心情,好像打哈欠會感染人一樣。
  但是這時鈴響了,葉戈爾走開了,剩下了列文一個人。他在宴會上几乎什么也沒有吃,在斯維亞日斯基家又拒絕喝茶吃晚餐,但是他想不到晚餐這些了。他昨夜一夜沒有睡,但也想不到睡眠這些了。房間里很冷,但是他卻感到悶熱不堪。他開開气窗,在正對窗口的桌旁坐下。在蓋滿了雪的屋頂上可以看見那裝飾著鏈子的十字架,而在上空是高高升起的三角形的御夫星座,伴著燦爛的黃色的卡培拉星。他一會眺望著十字架,一會又眺望著星星,吸進那均勻地流入房間的新鮮的嚴寒的空气,好像在夢里一般地追憶著涌現在他的想像里的形象和記憶。在三點多鐘的時候,他听到走廊上有腳步聲,就從門口向外一望。原來是他認識的那個賭徒米亞斯金從俱樂部回來。他帶著陰郁的樣子皺著眉頭,咳嗽著走過。
  “可怜的,不幸的人啊!”列文想,由于對這個人的愛惜和怜憫,淚水浮上了他的眼里。他本來想要和他談談,安慰安慰他的,但是記起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襯衣,他改變了主意,又在气窗前面坐下,沐浴在寒冷的空气里,眼望著那靜靜的、但在他看來卻充滿了意義的十字架的美麗輪廓,和冉冉上升的燦爛的黃色星座。到六點多鐘,可以听到人們擦洗地板的聲音,早禱的鐘聲也響起來了。列文感到他快要凍坏了。他關上气窗,洗了臉,穿起衣服,就走到街上去了。
十五

  街上還是空空的。列文向謝爾巴茨基家走去。大門還關著,一切都沉睡著。他走回來,又走進自己的房間,吩咐拿咖啡來。白天的侍者,不是葉戈爾了,給他端來了咖啡。列文原來想和他攀談的,但是鈴響了,他走了出去。列文試著去喝咖啡,把一片白面包放進嘴里,但是他的嘴簡直不知道怎樣對付面包了。列文吐出了面包,穿上外套,又走出去了。他第二次來到謝爾巴茨基家門口的台階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了。房里的人還剛剛起來,廚師正出去買菜。他至少還得消磨兩個鐘頭。
  整整一夜和一個早晨,列文完全無意識地度過去,感到好像完全超脫在物質生活的條件之外了。他一整天沒有吃東西,兩夜沒有睡覺,沒有穿外套在嚴寒的空气里過了好几個鐘頭,不但感覺得比什么時候都更清醒更健康,而且簡直感到超脫于形骸之外了;他一舉一動都不用費力,而且感覺到仿佛他是無所不能的了。他深信不疑,必要的時候他可以飛上天去,或是舉起房子的一角來。他在街上走來走去,不斷地看表,向周圍眺望,把剩下的時間就這樣地度過。
  他當時所看到的東西,他以后再也不會看見了。上學去的小孩們,從房頂上飛到人行道上的藍灰色的鴿子,被一只見不到的手陳列出來的蓋滿了面粉的面包,特別打動了他。這些面包、這些鴿子、這兩個小孩都不是塵世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同時發生的:一個小孩向鴿子跑去,笑著望了列文一眼;鴿子拍擊著羽翼在太陽光下,在空中戰栗的雪粉中間閃爍著飛過去了;而從一個窗子里發出烤面包的香味,面包被陳列了出來。這一切合在一起是這樣的分外美好,列文笑了,竟至歡喜得要哭出來。沿著迦杰特內大街到基斯洛夫克大街兜了一個圈子,他又回到了旅館,把表放在前面,他坐下,靜待著十二點鐘到來。在隔壁房間里,人們在談論著什么机器和欺詐的事情,發出早晨的咳嗽聲。他們不知道時針正逼近十二點了。時針到了十二點。列文走出來到台階上。車夫們顯然明白了這一切。他們喜笑顏開地圍住列文,互相爭執著,兜攬著生意。列文极力不得罪旁的車夫,應允下次雇他們的車,就叫了其中的一部,吩咐駛到謝爾巴茨基家去。這車夫,看上去非常漂亮,他的雪白的襯衫領子貼住他那強壯的、血色很好的紅潤的脖頸,露在他的外套外面。這個車夫的雪橇又高大又舒适,列文以后再也沒有坐過這樣好的車子,馬也很出色,竭力奔跑著,但卻好像不在動一樣。車夫知道謝爾巴茨基家,于是帶著一种對他的乘客表示特別恭敬的態度,把他的手臂彎成圓形,叫了聲“喔!”就在門口停下來。謝爾巴茨基家的看門人一定也知道這一切了。這由他的眼睛里的笑意和他說下面這句話的時候的神情就可清楚地看出來。
  “哦,好久沒有來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
  他不單知道這一切,而且顯然很高興,并且极力掩飾住他的歡喜。望著他的溫厚的老眼,列文甚至在自己的幸福里面覺出了一种新的東西。
  “他們起來了嗎?”
  “請進!放在這里吧,”他在列文轉回來拿帽子的時候,微笑著這樣說。這也是有意思的。
  “向哪個通報呢?”仆人問。
  這仆人,雖然很年輕,而且是一個新仆人,像花花公子,卻是一個非常親切善良的人,而且他也知道這一切了。
  “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說。他遇見的第一個人是m-llelinon。她走過大廳,鬈發閃光,容光煥發。他剛和她說話,就突然听到門外有裙子的*縩聲,m-llelinon立刻從列文眼中消逝,一种感到幸福臨近的歡樂的恐怖感染了他,m-llelinon急匆匆离開他,向另一扇門走去。她剛走,一陣很快,很快的,輕盈的腳步聲就在鑲花地板上響起來,于是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身——比他自身更美好的、他追求渴望了那么久的東西,很快,很快地臨近他了。她不是走來的,而是好像由什么無形的力量把她送到他面前來的。
  他除了她那雙明亮、誠實的眼睛,那雙由于洋溢著像他心中怀著的同樣愛情的惊喜交集的眼睛以外,再也沒有看見別的什么了。那雙眼睛越來越近地閃爍著,以愛情的光輝使他目眩。她站得离他那么近,以致接触到他了。她的手舉了起來,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她跑到他面前,帶著羞怯和歡喜神情把整個身心交給了他。他抱住她,把他的嘴唇緊貼在她那要和他接吻的嘴上。
  她也整整一夜沒有睡,一早起就在等候他。她的父母毫無异議地同意了,為她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她等待著他。她要第一個告訴他她和他的幸福。她准備單獨一個人去迎接他,對于這個主意很高興,可又有點儿畏怯和羞澀,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她听到他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就在門外等待m-llelinon走開。m-llelinon走了。她不假思索,也不問自己怎樣做以及做什么,就走到他面前,做了她剛才所做的事。
  “我們到媽媽那里去!”她說,拉著他的手。很久他說不出一句話,這与其說是因為他害怕用言語褻瀆了他的崇高感情,倒不如說是因為他每次想說句什么話的時候,他就感到話沒有,幸福的眼淚倒要涌出來了。他拉住她的手吻著。
  “這是真的嗎?”他終于帶著哽咽的聲音說。“我不相信你會愛我呢!”
  她因為你這稱呼和他望著她的時候那种畏怯的樣子而微笑了。
  “是的!”她意味深長地、從容地說。“我多么幸福啊!”
  她沒有放下他的手,拉著他一道走進客廳。公爵夫人一見他們就呼吸急促,立刻哭起來,隨后又笑了,邁著列文預料不到的矯健的步子跑到他面前,緊抱住他的頭,吻了吻他,她的眼淚沾濕了他的兩頰。
  “那么一切都定妥了!我真高興。愛她吧。我真高興……
  基蒂!”
  “你們解決得好快啊!”老公爵說,竭力裝得毫不動情的樣子;但是列文轉向他的時候,看到他的眼睛濕潤了。
  “我早就,而且一直希望這樣呢!”公爵說,拉住列文的手,把他拉到面前來。“當這輕浮的孩子還在痴想……”
  “爸爸!”基蒂叫著,用雙手捂住他的嘴。
  “哦,我不說了!”他說。“我真,真高……哦,我真是一個傻瓜呀……”
  他抱著基蒂,吻了她的臉,她的手,又吻了她的臉,在她身上畫了十字。
  當列文看到基蒂多么長久而溫柔地吻著她父親的肌肉丰滿的手的時候,列文突然對于這位以前他不很深知的老人產生了一种新的情意。
十六

  公爵夫人坐在安樂椅里,默默地微笑著;公爵坐在她旁邊。基蒂站在父親的椅子旁,仍舊拉著他的手。大家都沉默著。
  最先開口說出一切事情,把一切思想感情轉化為實際問題的是公爵夫人。最初一瞬間大家不約而同地都感到有點异樣和苦痛。
  “什么時候呢?我們還得舉行訂婚禮,發請帖啦。婚禮什么時候舉行呢?你想怎樣,亞歷山大?”
  “你問他呀,”老公爵說,指前列文。“他才是這事情的主要人物哩。”
  “什么時候?”列文漲紅了臉說。“明天。要是您問我的話,我就要說,今天訂婚,明天舉行婚禮。”
  “哦,得啦,moncher,瞎說!”
  “那么,就再過一個禮拜吧。”
  “他簡直瘋了呢。”
  “不,為什么呢?”
  “唉呀,真是!”母親看到他這么急,快活地微笑著說。
  “嫁妝怎么辦呢?”
  “難道還要嫁妝這些嗎?”列文恐怖地想。“但是,難道嫁妝、訂婚禮和所有這些能損坏我的幸福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損坏它!”他瞥了基蒂一眼,注意到她一點也沒有因為考慮到嫁妝弄得心煩意亂。“那么這是必要的,”他想。
  “啊,您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只是說出了我的愿望罷了,”他道歉說。
  “那么我們慢慢地商量吧。至于舉行訂婚禮,發請帖,現在就可以著手辦了。就這樣吧。”
  公爵夫人起身走到她丈夫面前,吻了吻他,就要走開,但是他留住了她,擁抱她,而且,像一個年輕的情人一樣,溫柔地,含著微笑,吻了她好几次。兩位老人顯然一時間糊涂了,簡直弄不明白是他們又戀愛了呢,還是他們的女儿在戀愛。等公爵和公爵夫人到了,列文走到他的未婚妻面前,拉住她的手。他現在已經控制住自己了,可以說話了,他有許多話要告訴她。但是他說的完全不是他想說的話。
  “我多么清楚會這樣啊!我從來不敢這樣希望;可是在我心里我卻總是深信不疑的,”他說。“我相信這是命定了的。”
  “我也是呢!”她說。“就是在……”她停了停,又繼續說下去;用她那誠實的眼睛毅然決然地望著他。“就是在我赶走我的幸福的時候。我始終只愛你,但是我被迷惑住了。我應當說一聲……你能夠忘怀這事嗎?”
  “說不定這樣倒更好呢。我有好多地方也應該要你饒恕。
  我應當告訴你……”
  這是他決心要告訴她的事情之一。他一開頭就決定了要告訴她兩件事情——他沒有她那樣純洁,他不是信教的人。這是很苦惱的,但是他覺得他應當告訴她這兩件事情。
  “不,現在不要說,以后吧!”他說。
  “好的,以后吧,但是你一定得告訴我。我什么事都不怕。
  我要知道所有的事。現在一切都定了。”
  他補充說:
  “定了,無論我是怎樣一個人,你都要我嗎——你都不會拋棄我嗎?是不是?”
  “是,是。”
  他們的談話被madcmoisellelinon打斷了,她帶著一种虛假的、但是溫柔的微笑走來祝賀她心愛的學生。她還沒有走,仆人們就來道賀。接著,親戚們到來了,于是那种幸福的騷亂狀態開始了,列文直到結婚后第二天才擺脫這种狀態。列文一直感覺得困窘和無聊,但是他的幸福的強度卻不住地增長。他不斷地感覺到人家期望他的事情很多——是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做了人家叫他做的一切,而這一切都給了他快樂。他曾經想過他的訂婚會与眾不同,普通的訂婚條件會損害他的特殊幸福;但是結果他所做的与別人完全一樣,而他的幸福卻只因此增長著,越來越特殊,越來越与眾不同了。
  “今天我們要吃糖果呢,”m-llelinon說,于是列文就坐車去買糖果了。
  “哦,我真高興得很,”斯維亞日斯基說。“我勸你到福明花店去買些花束來。”
  “啊,需要這個嗎?”于是他就坐車到福明花店去了。
  他哥哥對他說,他該借點錢,因為他會有許多花銷,還得買禮品送人……
  “啊,需要禮品嗎?”說著他飛馳到佛爾德珠寶店去了。
  在糖果店,在福明花店,在佛爾德珠寶店,他都看出來,大家都在期待他,都高興見到他,而且都慶賀他的幸福,正如這几天來同他有過接触的所有的人一樣。奇怪的是不但大家都喜歡他,就連以前惹人反感的、冷淡的、漠不關心的人也都稱贊起他來了,什么事情都讓著他,細致而慎重地對待他的感情,而且同意他的這個信念:由于他的未婚妻是十全十美的緣故,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基蒂也有同樣的感覺。當諾得斯頓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她期望更好的配偶的時候,基蒂是這樣生气,這樣斷然地說,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列文更好的人了,以致諾得斯頓伯爵夫人也只好承認,而且在基蒂面前遇見列文的時候,就總是帶著歡喜歎賞的微笑了。
  他所應允的自白在當時是一個痛苦的插曲。他和老公爵商量過,得到了他的允許,就把記載了苦惱著他的事情的日記交給了基蒂。他當初記這個日記原來是打算給他未來的未婚妻看的。兩件事情使他苦惱:他失去了純貞,他沒有信仰。你的無信仰的自白不置可否地通過去了。她是有宗教信仰的,從來不曾怀疑過宗教的真理,但是他的外表上的無信仰一點也沒有触犯她。通過愛情,她了解了他整個的心,在他的心底她看出了她所渴望的東西,這樣一种精神狀態要叫做無信仰,這在她是并不介意的。另一個自白卻使她傷心地哭了。
  列文,并非沒有經過內心的斗爭,才把他的日記交給了她。他知道在他和她之間不能夠有、而且也不應該有秘密,所以他決定了應該這樣做;但是他沒有考慮過這會在她身上發生什么影響,他沒有替她設身處地想一想。直到那天晚上他在去戲院之前來到他們家里,走進她的房里,看到她那給淚水浸濕的、惹人怜愛的面孔因為他所造成的,再也無法挽救的痛苦而苦惱著的時候,他這才感到了把他的可羞的過去和她的鴿子般的純洁隔開的那個深淵,他為自己所做的事而感到惶恐了。
  “拿開,拿開這些可怕的本子吧!”她說,推開擺在她面前桌上的日記本。“您為什么把它們給我呢?……不,這樣到底好些,”她可怜他的絕望的臉色,這樣補充說。“但是這真可怕,可怕啊!”他垂下頭,沉默著。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您不能饒恕我嗎?”他低低地說。
  “是的,我饒恕了您;但是這真可怕啊!”
  但是,他的幸福是這樣巨大,這种自白并沒有破坏它,只是給它添加了一种新的色調。她饒恕了他;但是從此以后,他就越發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了,在道德上越加屈服于她,而且越加珍視他那不配享有的幸福了。
十七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到他的寂寞的房間,不禁回憶著宴間和宴后的談話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談到饒恕的那番話,只是喚起了他惱怒的心情。基督教的訓誡是否适用于他的情況是一個太難的問題,不是可以輕易談論的,而且這個問題早就被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否定了。在所有的話里,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的是愚笨的、溫厚的圖羅夫岑的這句話:他的行為真不愧為一個堂堂的男子!要求他決斗,把他打死了。大家顯然都有同感,雖然出于禮貌,沒有說出口來。
  “但是事情已成定局,想也無益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自言自語。于是除了眼前的旅行和他的調查工作以外,再也不想別的什么,他走進他的房間,問那送他進來的守門人他的仆人到哪里去了;守門人回答說仆人剛剛出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吩咐拿茶來,在桌旁坐下,拿起旅行指南,開始考慮他的旅行路程。
  “兩封電報,”返回來的仆人說。“請原諒,大人,我剛才出去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接過電報,拆開來。第一個電報是通知已任命斯特列莫夫擔任卡列宁所渴望的位置。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扔下電報,微微漲紅了臉,立起身來,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踱著。“QuosvultperderedementatB,”1他說,Quos就是指那些對于這個任命應負責任的人。他倒不是因為自己沒有得到這個位置、自己顯然被人忽略了而懊惱,而是因為那個油嘴滑舌的吹牛大家斯特列莫夫是比誰都不胜任這個職務,這點他們竟沒有看出,在他看來是不可理解的、奇怪的。他們怎么會看不到由于這個任命他們毀了他們自己,損害了他們的Prestige2啊!
  --------
  1拉丁語:凡上帝要毀滅者,先使其瘋狂。
  2法語,威望。

  “又是這一類事情吧,”他痛心地自言自語,一面拆第二封電報。這電報是他妻子打來的。用藍鉛筆寫的她的名字“安娜”首先映入他的眼帘。“我快死了;我求你,我懇求你回來。得到你的饒恕,我死也瞑目,”他閱讀著。他輕蔑地笑了笑,扔下了電報。他開頭想,這無疑是詭計和欺騙。
  “她什么欺騙的事都做得出來呢。她快要生產了。也許是難產吧。可是他們到底是什么目的呢?要使生下的孩子成為合法的,損害我的名譽,阻礙离婚嗎?”他想。“但是電報里面有這樣的字句:我快要死了……”他又讀了電報,突然電報里的字句的明明白白的意義打動他了。“假如是真的呢?”他自言自語。“假如真的,她在痛苦和臨死的時候誠心地忏悔了,而我,卻把這當作詭計,拒絕回去?這不但是殘酷,每個人都會責備我,而且在我這方面講也是愚蠢的。”
  “彼得,叫一輛馬車。我要回彼得堡去,”他對仆人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決定回彼得堡去看妻子。要是她的病是假的,他就不說一句話,又走開。要是她真是病危,希望臨死之前見他一面,那么如果他能夠在她還活著的時候赶到的話,他就饒恕了她;如果他到得太遲了,他就參加她的葬儀。
  一路上他沒有再去想他應該做的事。
  帶著在火車上的一夜所引起的疲勞和不清洁的感覺,在彼得堡的朝霧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坐車馳過空寂的涅瓦大街,他直瞪著前方,不去想那等待著他的事情。他不能夠想這個,因為一想像到將要發生的事,他就不能夠從腦中驅除掉這個念頭:她的死會立刻解決他的困難處境。面包店、還關著門的商店、夜里的馬車、打掃人行道的人,一一在他眼前閃過,他注視著這一切,竭力使自己不去想等待著他的事情,不去想那他不敢希望,卻又在希望的事情。他乘車馳近台階。一部雪橇和一輛馬車停在門口。馬車夫在座位上睡著了。走進門口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好像從腦子的深遠角落里掏出了決心,核對了一下。那決心就是:“假如是假的,那么就一言不發地予以蔑視,一走了之。
  假如是真的,就做到恰如其分。”
  看門人不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按鈴就把門開開了。看門人彼得羅夫,另一個名字叫卡皮托內奇,穿著舊外套,沒有系領帶,穿著拖鞋,看上去很奇怪的樣子。
  “太太怎樣了?”
  “昨天平安地生產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突然站住了,變了顏色。他這才清楚地領會到他曾多么強烈地渴望她死掉。
  “她好嗎?”
  柯爾尼系著早晨用的圍裙跑下樓來。
  “很坏呢,”他回答。“昨天舉行過一次醫生會診,這時醫生也在。”
  “把行李拿進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听說還有死的希望,就感到稍稍安心了,他走進了門廳。
  在衣架上,挂著一件軍人的外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了,問:
  “什么人在這儿?”
  “醫生、接生婦和弗龍斯基伯爵。”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進里面的房間。
  客廳里沒有一個人;听到他的腳步聲,接生婦戴著有淡紫色絲帶的帽子從她的書房里走出來。
  她走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面前,由于死的迫近而不拘禮節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拉著他向寢室走去。
  “謝謝上帝,您回來了!她不住地說著您,除了您再也不說別的話了,”她說。
  “快拿冰來,”醫生的命令的聲音從寢室里傳出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進她的臥房。
  弗龍斯基側身坐在桌旁一把矮椅上,兩手掩著臉,在哭泣。
  他听到醫生的聲音就跳起來,把手從臉上放下,看見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見到她的丈夫他很窘,又坐下去,把頭縮進肩膊中間去,好像要隱沒的樣子;但是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立起身來,說:
  “她快要死了。醫生說沒有希望了。我听憑您的處置,只是請讓我在這里……不過,我听憑您處置。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弗龍斯基的眼淚,感到了每當他看見別人痛苦的時候心頭就涌現的慌亂情緒襲上心來,于是把臉避開,他急急地向門口走去,沒有听完他的話。從寢室里傳來安娜在說什么話的聲音。她的聲音听上去好似很快活,很有精神,帶著异常清晰的聲調。阿列克榭·亞歷山德羅維奇走進寢室,走到床邊。她躺在那里,臉朝著他。她的兩頰泛著紅暈,眼睛閃耀著,她那從睡衣袖口里伸出來的小小的白皙的手在撫弄著絨被的邊角,扭絞著它。看上去好像她不但健康,容光煥發,而且處在最快樂的心境中。她迅速地、響亮地以异常准确的發音和充滿感情的語气說著。
  “因為阿列克謝——我是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兩人都叫阿列克謝,多么奇怪而又可怕的命運,不是嗎?)——阿列克謝不會拒絕我的。我會忘記,他也會饒恕我……可是他為什么不來呢?他真是個好人啊,他自己還不知道他是個多么好的人呢。噢,我的上帝,多苦惱呀!給我點水喝吧,快點!啊,這對于她,對于我的小女孩可有害呢!啊,那么也好,就把她交給奶媽吧。是的,我同意,這樣倒也好。
  他要來了,看見她會不舒服哩。把她抱走吧。”
  “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他來了。他在這里!”接生婦說,竭力引她注意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
  “啊,真是瞎說!”安娜繼續說,沒有看到她丈夫。“不,把她給我吧,把我的小女孩給我吧!他還沒有來呢。您說他不會饒恕我,那是因為您不了解他。誰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一個人,就是我也很困難呢。他的眼睛,我應該知道——謝廖沙的眼睛就和他的一模一樣——我就是為了這緣故不敢看它們呢。謝廖沙吃飯了嗎?我知道大家都會忘掉他。他不會忘掉。謝廖沙得搬到拐角的房間里去,要Marictte和他一道睡。”
  突然她畏縮了,靜默了,她恐怖地把手舉到臉上,就像在等待什么打擊而在自衛似的。她看到了她的丈夫。
  “不,不!”她開口了。“我不怕他,我怕死。阿列克謝,到這里來吧。我要赶快,因為我沒有時間了,我活不了多久了;馬上就要發燒,我又會糊涂了。現在我明白,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見!”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皺著眉頭的臉現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拉住她的手,竭力想說什么,但是他說不出來;他的下唇顫動著,但是他還是拼命克制他的激動情緒,只是不時地瞥她一眼。而每當他瞥視她的時候,他就看到了她的眼神帶著他從來不曾見過的那樣溫柔而熱烈的情感望著他。
  “等一等,你不知道哩……等一等,等一等!……”她停住了,好像要集中思想似的。“是的,”她開口說,“是的,是的,是的。這就是我所要說的話。不要認為我很奇怪吧。我還是跟原先一樣……但是在我心中有另一個女人,我害怕她。她愛上了那個男子,我想要憎惡你,卻又忘不掉原來的她。那個女人不是我。現在的我是真正的我,是整個的我。我現在快要死了,我知道我會死掉,你問他吧。就是現在我也感覺著——看這里,我的腳上、手上、指頭上的重壓。我的指頭——看它們多么大啊!但是一切都快過去了……我只希望一件事:饒恕我,完全饒恕我!我坏透了,但是我的乳母曾經告訴過我:那個殉難的圣者——她叫什么名字?她還要坏呢。我要到羅馬去,在那里有荒野,這樣我就不會打扰任何人了,只是我要帶了謝廖沙和小女孩去……不,你不會饒恕了!我知道這是不可饒恕了!不,不,走開吧,你太好了!”她把他的手握在一只滾燙的手里,同時又用另一只手推開他。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情緒的混亂越來越增長,現在竟達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已不再和它斗爭了。他突然感覺到他所認為的情緒混亂反而是一种幸福的精神狀態,那忽然給予了一种他從來未曾体驗過的新的幸福。他沒有想他一生想要恪守的、教他愛和饒恕敵人的基督教教義;但是一种愛和饒恕敵人的歡喜心情充溢了他的心。他跪下把頭伏在她的臂彎里(隔著上衣,她的胳膊像火一樣燙人),像小孩一樣嗚咽起來。她摟住他的光禿的頭,更挨近他,帶著夸耀的神情抬起她的眼睛。
  “那是他,我知道!那么饒恕了我吧,饒恕我的一切吧!……他們又來了,他們為什么不走開?……啊,把我身上的這些皮外套拿開吧!”
  醫生移開了她的手,小心地讓她躺在枕頭上,用被單蓋住她的肩膀。她順從地仰臥著,用閃光的眼睛望著前面。
  “記住一件事,我要的只是饒恕,除此以外,我不再要求什么了……他為什么不來?”她轉臉向著門口,朝著弗龍斯基說。“來呀,來呀!把你的手給他吧。”
  弗龍斯基走到床邊,看到安娜,又用手掩住臉。
  “露出臉來,望望他!他是一個圣人,”她說。“啊,露出臉來,露出臉來呀!”她生气地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讓他的臉露出來!我要看看他。”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拉住弗龍斯基的手,把他的雙手從他的臉上拉開,那臉因為痛苦和羞恥的表情顯得十分可怕。
  “把你的手給他吧。饒恕他吧。”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把手伸給他,忍不住流出眼淚。
  “謝謝上帝,謝謝上帝!”她說,“現在一切都准備好了。只要把我的腿拉拉直吧。哦,好极了。這些花畫得多難看呀,一點也不像紫羅蘭,”她指著壁紙說。“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什么時候完結呢?給我點嗎啡吧。醫生,給我點嗎啡吧!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起來。
  主任醫生和他的同事都說這是產褥熱,這种病百分之九十九是沒有救的。整天發燒、說胡活,昏迷。半夜里病人躺在床上失了知覺,几乎連脈搏也停止了。
  隨時都會死亡。
  弗龍斯基回家去了,但是早晨又來探問,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前廳迎接他,說:
  “請留在這里吧,她也許會問到您的,”于是親自領他走進妻子的臥室。
  到早上,她又興奮和激動起來,思想積言語滔滔如流,末后又神志昏迷了。到第三天又是一樣,醫生說還有希望。那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進弗龍斯基坐著的臥室,關上門,面對著他坐下。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弗龍斯基感到快要表明態度了,這樣說,“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我什么都不明白。饒恕我吧!不論您多么痛苦,但是相信我,在我是更痛苦。”
  他本來想站起來,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拉住他的手,說:
  “我求您听我說;這是必要的。我應當表明我的感情,那种指導過我、而且還要指導我的感情,這樣您就不至于誤解我了。您知道我決定离婚,甚至已開始辦手續。我不瞞您說,在開始的時候,我躊躇,我痛苦;我自己承認我起過報复您和她的愿望。當我接到電報的時候,我抱著同樣的心情回到這里來,我還要說一句,我渴望她死去。但是……”他停了停,考慮要不要向他表白他的感情。“但是我看見她,就饒恕她了。饒恕的幸福向我啟示了我的義務。我完全饒恕了。我要把另一邊臉也給人打,要是人家把我的上衣拿去,我就連襯衣也給他。我只祈求上帝不要奪去我的這种饒恕的幸福!”眼淚含在他的眼睛里,那明朗的、平靜的神色感動了弗龍斯基。“這就是我的態度。您可以把我踐踏在污泥里,使我遭到世人的恥笑,但是我不拋棄她,而且我不說一句責備您的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我的義務是清楚規定了的:我應當和她在一起,我一定要這樣。假如她要見您,我就通知您,但是現在我想您還是走開的好。”
  他站起身來,嗚咽打斷了他的話。弗龍斯基也立起身來,彎著身子、沒有把腰挺直,皺著眉頭仰望著他。他不了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感情,但是他感覺到這是一种更崇高的、像具有他這种人生觀的人所望塵莫及的情感。
十八

  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談話以后,弗龍斯基就走上卡列宁家門口的台階,站住了,好容易才想起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他應當步行還是坐車到什么地方去。他感到羞恥、屈辱、有罪,而且被剝奪了滌淨他的屈辱的可能。他感到好像從他一直那么自負和輕快地走過來的軌道上被拋出來了。他一切的生活習慣和規則,以前看來是那么确定的,突然顯得虛妄和不适用了。受了騙的丈夫,以前一直顯得很可怜的人,是他的幸福的一個偶然的而且有几分可笑的障礙物,突然被她親自召來,抬到令人膜拜的高峰,在那高峰上,那丈夫顯得并不陰險,并不虛偽,并不可笑,倒是善良、正直和偉大的。弗龍斯基不由得不這樣感覺。他們扮演的角色突然間互相調換了。弗龍斯基感到了他的崇高和自己的卑劣,他的正直和自己的不正直。他感覺到那丈夫在悲哀中也是寬大的,而他在自己搞的欺騙中卻顯得卑劣和渺小。但是他在這個受到他無理地蔑視的人面前所感到的自己的卑屈只不過形成了他的悲愁的一小部分而已。他現在感到悲痛難言的是,近來他覺得漸漸冷下去了的他對安娜的熱情,在他知道他永遠失去了她的現在,竟變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強烈了,他在她病中完全認清了她,了解了她的心,而且感覺得好像他以前從來不曾愛過她似的。現在,當他開始了解她,而且恰如其分地愛她的時候,他卻在她面前受了屈辱,永遠失去了她,只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可恥的記憶。最可怕的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把他的手從他的慚愧的臉上拉開的時候他那可笑的可恥的態度。他站在卡列宁家的門口台階上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要叫一輛馬車嗎,老爺?”看門人問。
  “好的,馬車。”
  過了三個不眠之夜以后回到家里,弗龍斯基沒有脫衣服就伏到沙發上,合攏兩手,把頭枕在手上。他的頭昏昏沉沉。想像、記憶和奇奇怪怪的念頭异常迅速和明晰地一個接著一個浮上心頭:時而是他給病人倒的、溢出湯匙的藥水,時而是接生婦的白皙的手,時而是跪在床邊地上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古怪的姿勢。
  “睡吧!忘卻吧!”他那么平靜而自信地對自己說,就像一個健康的人疲倦了要睡馬上就可以睡著似的。的确,在一瞬間,他的頭感到昏昏沉沉,而他就開始沉入忘卻的深淵了。無意識境界的波浪開始淹沒他的腦海,而突然間,好像一陣強烈的電擊通過了他的全身。他顫抖得這樣厲害,以致他整個身子從沙發的彈簧上彈跳起來,撐住兩手,惊惶地跪起來。他的眼睛大睜著,好像他完全沒有睡似的。他剛才感到的頭腦沉重和四肢無力的感覺突然消失了。
  “您可以把我踐踏在污泥里,”他仿佛听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話,看見他站在面前,而且看見安娜的漲紅了的臉和那含著愛怜和柔情不望著他卻望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閃爍的眼睛;他又仿佛看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把他的手從他的臉上拉開的時候他自己那愚蠢而可笑的姿態。他又伸直兩腿,照原來的姿勢猛然扑到沙發上,閉上眼睛。
  “睡吧!睡吧!”他對自己重复說。但是他的眼睛雖然閉上了,他卻更鮮明地看見了如他在賽馬之前那個難忘的晚上看到的安娜的面孔。
  “這一切都完了,再也不會有了,她要把這從她的記憶里抹去了。但是我沒有它就活不下去。我們怎樣才能夠和好呢?我們怎樣才能夠和好呢?”他大聲地說,無意識地繼續重复著這些話。這种重复阻止了擁塞在他腦子中的新的形象和記憶出現。但是這些重复的話卻并沒有長久地制止住他的想像力的活動。他的最幸福的時刻,接著是他現在的屈辱,又一幕接著一幕地,飛快地在他心頭閃過去。“拿開他的手,”安娜的聲音說。他移開了手,感到自己臉上的羞愧和愚蠢的表情。
  他依舊躺著,极力想要入睡,雖然他感到毫無睡著的希望,而且盡在低低地重复說著由于思緒紛亂偶然說出的言語,竭力想以此來制止新的形象的涌現。他靜听著,听到异樣的瘋狂的低聲重复著說:“我沒有珍視它,沒有享受它,我沒有珍視它,沒有享受它。”
  “怎么回事呢?我發瘋了嗎?”他自言自語。“也許是。人們到底是為什么發瘋?人們是為什么自殺的呢?”他自問自答了,于是張開眼睛,他惊异地看到擺在他頭旁邊的他的嫂嫂瓦里婭手制的繡花靠墊。他触了触靠墊的纓絡,极力去想瓦里婭,去想最后一次看見她的情景。但是去想任何不相干的事都是痛苦的。“不,我非睡不行!”他把靠墊移上來,把頭緊偎著它,但是要使眼睛閉上是得費點气力的。他跳起來,又坐下去。“我一切都完了,”他自言自語。“我該想想怎樣辦好。我還有什么呢?”他的思想迅速地回顧了一遍与他對安娜的愛情無關的生活。
  “功名心?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社交界?宮廷?”他得不到著落。這一切在以前是有意義的,可是現在沒有什么了,他從沙發上站立起來,脫下上衣,解開皮帶,為的是呼吸得舒暢些,露出了他的長滿汗毛的胸脯,在房間里來回踱著。“人們就是這樣發瘋的,”他重复說,“人們就是這樣自殺的……
  為了不受屈辱,”他慢慢地補充說。
  他走到門口,關上門,然后眼光凝然不動,咬緊牙關,他走到桌旁拿起手槍,檢查了一下,上了子彈,就沉入深思了。有兩分鐘光景,他垂著頭,臉上帶著苦苦思索的表情,手里拿了手槍,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他在沉思。“當然,”他對自己說,好像一种合乎邏輯的、連續的、明确的推理使他得出了确切無疑的結論,實際上這個他所确信的“當然”,只不過是反复兜他在最后一個鐘頭內已兜了几十個來回的想像和回憶的圈子的結果。無非是在回憶永遠失去了的幸福,無非是想到生活前途毫無意義,無非是感到自己遭受的屈辱。就連這些想像和感情的順序也都是同樣的。
  “當然,”他第三次又回到那使人迷惑的回憶和思想的軌道上的時候,這樣重复說,于是把手槍對著他的胸膛的左側,用整個的手使勁握住它,好像把手攥緊似的,他扳了槍机。他沒有听到槍聲,但是他胸部受的猛烈打擊把他打倒了。他想要抓住桌子邊,丟掉手槍,他搖晃了一下,坐在地板上,吃惊地向周圍打量。他從地板上仰望著桌子的彎腿、字紙簍和虎皮毯子,認不出自己的房間來了。他的仆人走過客廳的迅速的咯咯響的腳步聲使他清醒過來。他努力思索,這才覺察出他是在地板上;看到虎皮毯子和他的手臂上的血,他才知道他開槍自殺了。
  “真笨!沒有打中!”他一面說,一面摸索手槍。手槍就在他身旁,但是他卻往遠處搜索。還在摸索著,他的身体向相反的方向探過去,沒有足夠的气力保持平衡,他倒下了,血流了出來。
  那個常向相識的人們抱怨自己神經很脆弱的、优雅的、留著頰髭的仆人,看到主人躺在地板上是這樣地惊惶失措,他拋下還在流血的主人,就跑去求救去了。一點鐘以后,他的嫂嫂瓦里婭來了,靠著她從各方面請來的、而且同時到達的三個醫生的幫助,她把受傷的人抬上了床,自己留在那里看護他。
十九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這事上所犯的錯誤——當他准備會見妻子的時候,他忽視了她的悔悟也許是真誠的,他也許會饒恕她而她也許不會死的那种可能性——這個錯誤在他從莫斯科回來過了兩個月,就完完全全地向他顯示出來了。但是他所造成的這個錯誤,不只是由于他忽視了可能發生的情況,同時也是由于直到他和瀕死的妻子會見那一天,他都不了解自己的心。在他的生病的妻子的床邊,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屈從于一种怜憫之情,這种怜憫之情經常是由于別人的痛苦在他心中引起的,以前他一直羞于有這种感情,把它看成有害的缺點。對于她的怜憫,后悔他曾渴望她死去的心情,而最要緊的是饒恕的快樂,不但立刻使他感到他自己的痛苦減輕了,而且感到他以前從來不曾体驗過的一种精神上的平靜。他突然感到成為他的苦惱的泉源的東西,同時也變成他的精神上的快樂的泉源了;而在他非難、責備和憎恨的時候看來是難于解決的事情,在他饒恕和愛的時候,就變成簡單明了了。
  他饒恕了他的妻子,為了她的痛苦和悔悟而怜憫她。他饒恕了弗龍斯基,而且很可怜他,特別是在他听到他的絕望行動的傳聞以后。他也比以前更加愛惜他的儿子了,他現在責備自己太不關心他。但是對于新生的小女孩,他感到的不只是怜愛,而且還怀著一种十分特別的慈愛感情。開始只是由于同情心,他對于這個柔弱的嬰儿,這個不是他的孩子的嬰儿發生了興趣,這嬰儿在她母親生病的時候被丟棄不顧,要不是他關心她的話一定會死掉;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出他是多么疼愛她。他每天到育儿室去好几次,而且在那里坐很久,使得那些最初害怕他的奶媽和保姆在他面前都十分習慣了。有時他會在那里連續坐半個鐘頭,默默地凝視著這睡著的嬰孩的橙紅色的、長著絨毛的、帶有皺紋的小臉,望著她那皺起的額頭的動作,那捏著拳頭,揉擦著小眼和鼻梁的胖胖的小手。在這种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特別怀著一种內心十分平靜和諧的感覺,看不出自己的處境有什么异常,有什么需要改變的地方。
  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他逐漸清楚地看出來不管這种處境在他看來是多么自然,都不允許他長此下去。他感到除了控制住他的心靈的善良的精神力量以外,還有左右著他生活的另外一种同樣強有力的甚或更強有力的野蠻力量,而這种力量不給予他他所渴望的那种謙卑的平靜。他感到大家都帶著疑問的惊异神情望著他,不理解他,而且人們對他還期待著什么。特別是他感到他和他妻子的關系是不穩固和不自然的。
  當由于死亡臨近在她心中引起的柔和心情消失以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始注意到安娜害怕他,和他在一道感到不安,而且不能夠正視他。她好像很想對他說什么話,但又打不定主意;而且好像預感到他們現在的關系不能繼續下去,她對他期待著什么。
  二月末尾,安娜新生的女儿,也名叫安娜的小女孩忽然病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早晨到了育儿室,吩咐去請醫生以后,就到部里去了。辦完了公事,他三點多鐘回到家。走到門廳,他看到一個穿著鑲金邊的制服,戴著熊皮小帽的漂亮的男仆,手里拿著一件雪白的毛皮大衣。
  “什么人來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問。
  “伊麗莎白·費奧多羅夫娜·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來了,”男仆回答,而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覺得他好像笑了。
  在這整個困難的期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注意到在社交界他所相識的人,特別是女人們,對他和他妻子都表現得特別關心。他看到所有這些相識的人都煞費苦心地掩飾著他們所感到的幸災樂禍的喜悅,這就是他在律師的眼里和剛才在這個男仆的眼里所覺察出的那种喜悅。大家都好像喜气洋洋,就像他們剛剛舉行過婚禮一樣。當他們碰到他的時候,他們帶著隱藏不住的快樂詢問他妻子的健康。
  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到來,由于和她有聯系的一些回憶,同時也因為不歡喜她,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來是不愉快的,于是他就一直走到育儿室去了。在第一間育儿室,謝廖沙趴在桌上,兩腿擱在椅子上,正在愉快地閒扯著,繪聲繪色地講著什么。在安娜病中代替了法國女教師的英國女教師坐在這孩子旁邊,正在織一條披肩。她慌忙站了起來,行了禮,拉了拉謝廖沙。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撫了撫他儿子的頭發,回答了女教師問候他妻子的話,并且問醫生關于baby1說了些什么。
  --------
  1英語:嬰儿。
  “醫生說不要緊,他吩咐給她洗洗澡,大人。”
  “可是她還難受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听到隔壁房里嬰儿的哭聲,這樣說。
  “我想這是奶媽不行,大人,”英國女人斷然地說。
  “您為什么這樣想?”他問,突然站住了。
  “這正像保羅公爵夫人家一樣,大人。他們給嬰儿吃藥,后來才知道嬰儿不過是餓了:奶媽沒有奶,大人。”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思了一下,站了一會之后,他走進隔壁房間。嬰儿仰著頭躺著,在奶媽的怀里扭動,不肯吮吸伸給她的丰滿的乳房;而且雖然奶媽和俯向她的另外一個保姆同時在哄她,她還是不停地哭。
  “還沒有好一點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她很不安靜哩,”保姆低聲地回答。
  “愛德華小姐說,恐怕奶媽沒有奶,”他說。
  “我也這樣想,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
  “那么您為什么不說呢?”
  “對誰說呢?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還病著……”保姆不滿地說。
  保姆是家里的老佣人。在她的簡單的話語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覺得好像含著對他的處境的暗示。
  嬰儿哭得比以前更大聲了,她掙扎著,嗚咽著。保姆做了一個失望的手勢,走到她那里,從奶媽的怀里把她接過來,開始來回走著,搖著她。
  “該請醫生來給奶媽檢查一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穿得很漂亮、樣子很健康的奶媽,想別要解雇她很吃惊,暗自嘟噥了句什么,掩上她的丰滿的胸脯,因為人家對她的乳量表示怀疑,她輕蔑地微微一笑。在這微笑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看到了對他的處境的嘲笑。
  “可怜的孩子!”保姆哄著嬰儿說,仍舊抱著她來回地踱著。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帶著沮喪和苦惱的臉色,望著踱來踱去的保姆。
  孩子終于停止哭泣,給放在一張深陷進去的小床里,保姆摩平了小枕頭,就离開了她,這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立起身來,吃力地踮著腳尖走近嬰儿身旁。他在那里靜靜地站了一會,依然帶著沮喪的臉色凝視著嬰儿;但是突然一絲牽動了他的頭發和額上皮膚的微笑浮現在他臉上,于是他又輕輕地走出了房間。
  他在餐室里按了按鈴,吩咐進來的仆人再去請醫生。他惱怒妻子不關心這個可愛的嬰儿,怀著這种惱怒的心情,他不愿意到她那里去,他也不愿意去見貝特西公爵夫人,但是他的妻子也許會奇怪他為什么沒有像平常一樣到她那里去;因此,他勉強著自己向臥室走去。當他踏看柔軟的地毯走到門邊的時候,他無意中听到了他不愿意听見的談話。
  “如果不是他要走的話,我可以理解您的拒絕和他的拒絕,但是您的丈夫應當不過問這些事,”貝特西說。
  “這倒不是為了我的丈夫;是我自己不愿意這樣。不要說了吧!”安娜的興奮的聲音回答。
  “是的,但是您不能不愿意向一個為了您曾經自殺的男子告別……”
  “這就正是我不愿意的理由。”
  帶著一种惊惶和負疚的表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站住了,本想悄悄地退回去;但是一想到這會有損尊嚴,他又轉回來,咳嗽了一聲,向臥室走去。聲音靜下來了,他走了進去。
  安娜穿著一件灰色睡衣,坐在一張躺椅上,她的圓圓的頭上留著剪短了又長起來的、像濃密的毛刷一般的烏黑的頭發。照例,一看見她丈夫,她臉上的生气就立刻消失了;她低著頭,不安地望了貝特西一眼。貝特西穿戴得非常時髦,帽子好像燈罩一樣高聳在她的頭頂上,身穿一件斜條的一端伸向領口,一端伸向裙子的顯眼的淡灰色的衣服,坐在安娜旁邊,她的高高的扁平的軀体挺得筆直,頭垂著。她帶著譏諷的微笑迎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
  “噢!”她好像吃惊似地說。“您在家里我真高興。您什么地方也不露面,自從安娜病了以后,我就沒有看見過您。我通通听說了——您是怎樣焦急的。是的,您真是一個了不得的丈夫哩!”
  她說,帶著含意深長而又親切的態度,好像她是為了他對待妻子的行為在授与他一枚寬宏大量的勳章一樣。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淡地鞠了鞠躬,就吻了吻他妻子的手,問她身体如何。
  “好一點,我想。”她避開他的目光說。
  “但是您的臉色好像還有點發燒的樣子,”他說,著重在“發燒”這個字眼上。
  “我們話說得太多了,”貝特西說。“我覺得這是我這一方面的自私,我要走了。”
  她站起來,但是安娜突然漲紅了臉,急忙抓住她的手。
  “不,請等一等。我要告訴您……不,您。”她轉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的脖頸和前額漲得通紅。“我不愿意而且也不能夠有任何事情隱瞞您,”她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縮奇扳得指頭嗶剝作響,垂下了頭。
  “貝特西剛才告訴我,弗龍斯基伯爵在動身去塔什干以前要到這里來告別。”她沒有看她的丈夫,顯然不管這在她是多么難堪,她都要急急地把一切說出來。“我說我不能夠接待他。”
  “您說,我親愛的,這要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意思,”貝特西糾正她的話。
  “啊,不,我不能夠接待他;那有什么……”她突然停住了,詢問似地瞥了瞥她的丈夫(他沒有望著她)。“總之,我不愿意……”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上去,想要握住她的手。
  她的第一個沖動就是急忙縮回自己的手,不讓那只青筋凸起的潮濕的手來握它,但是顯然拼命抑制住自己。她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十分感謝您的信賴,但是……”他說,怀著惶惑和煩惱的心情感到,他自己原來可以很容易而明快地解決的事情,他卻不能夠在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面前討論,在他看來,她是左右他在世人眼中的生活的,而且妨礙他獻身于他的愛和饒恕的情感的那种野蠻力量的化身。他突然住了口,望著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
  “哦,再見,我的親愛的!”貝特西站起身來說。她吻了吻安娜,就走出去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送她出去。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知道您是一個真正寬宏大量的人,”貝特西說,在小客廳里站住了,特別熱烈地又一次握了握他的手。“我是局外人,但我是這樣愛她,這樣尊敬您,我冒昧地向您進一忠告。接待他吧。阿列克謝·弗龍斯基是個很体面的人,而且他快要到塔什干去了。”
  “謝謝您的同情和忠告,公爵夫人。但是我的妻子能不能夠接見任何人的問題要由她自己決定。”
  他照例帶著威嚴的神情揚起眉毛這樣說,立刻他又想到不論他說什么話,在他現在這种處境是不能夠有什么威嚴的。他說了這句話以后,他從貝特西望著他時所含的那种壓制著的、惡意的、諷刺的微笑里看到了這點。
二十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客廳里送走了貝特西,又回到妻子那里。她躺下了,但是听到他的腳步聲,她急忙照她原來的姿勢坐起來,惊惶地望著他。他看到她剛哭過。
  “我十分感謝你對我的信賴。”他溫和地用俄語重复說了他在貝特西面前用法語說過的話,就在她的身邊坐下。當他用俄語對她說話的時候,他用了俄語中“你”這個字眼,而這個“你”就使安娜怒不可遏。“對于你的決心,我非常感謝。我也認為弗龍斯基伯爵既然要走了,也就沒有什么必要到這里來。不過,如果……”
  “但是我已經這樣說了,為什么還要重复呢?”安娜怀著抑制不住的激怒突然打斷他的話。“沒有什么必要,”她想,“一個人要來向他愛的女人,為了她他情愿毀掉自己,而且事實上已經毀掉了他自己,而她沒有他也活不下去!一個人要來向這個女人告別,沒有什么必要!”她緊閉著嘴唇,垂下她的閃光的眼睛,看著他那青筋凸起的雙手,那雙手正在慢慢地互相揉搓著。
  “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吧,”她稍微冷靜了一點補充說。
  “這個問題我讓你來決定,我很高興看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口說。
  “看到我的愿望和您的一致,”她急急地替他把話說完,看到他說得這樣慢,而她又預先知道他要說的一切,她激怒了。
  “是的,”他承認道,“而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干預最難辦的家務事真是豈有此理。特別是她……”
  “說到人們議論她的話,我一句都不相信,”安娜連忙說。
  “我知道她實在很關心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歎了口气,沒有說什么。她焦灼地摩弄著她的睡衣的纓絡,帶著那种難堪的生理上的憎惡感望著他,為了這种感覺,她責備自己,可是她又抑制不住它。她現在唯一的希望是不看見他,免得看了討厭。
  “我剛才吩咐了去請醫生,”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我非常好,何必給我請醫生?”
  “不,小的總哭,他們說奶媽的奶不夠。”
  “為什么當我請求讓我喂她奶的時候,你不准我喂?不管怎么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知道“不管怎么說”是什么意思),她是一個嬰儿呀,他們會折磨死她呢。”她按鈴吩咐把孩子抱給她。“我要求喂她奶,可是不允許我,現在又來責備我了。”
  “我沒有責備……”
  “是的,您在責備我!我的上帝!我為什么不死掉!”她嗚咽起來了。“原諒我,我又激動了,我不對,”她說,抑制著自己。“但是請走開……”
  “不,像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离開妻子的房間時,這樣斷然地自言自語。
  在世人眼中他的這种難以忍受的處境,他妻子對他的憎恨,以及一种神秘的粗暴力量的威力——那力量違反他的精神傾向去左右他的生活,要求他遵照它的命令行事,改變他對妻子的態度,這种處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顯地擺在他眼前。他清楚地看到,整個上流社會和他妻子都對他期望著什么,但期望的究竟是什么他卻不明白。他感覺到這正在他的心中引起一种破坏了他的內心平靜和他的全部德行的憤怒心情。他認為,為了安娜本人,最好是和弗龍斯基斷絕關系;但要是大家都覺得這不可能,他甚至愿意容許這种關系重新恢复,只要他的孩子們不受到羞辱,他不失掉他們,也不改變他的處境。這縱然很坏,但是總比完全破裂好一些,完全破裂就會置她于絕望和羞辱的境地,使他失去他喜愛的一切。但是他感到無能為力,他預先就知道大家都會反對他,他們不許他做他現在看來是那么自然而又正确的事情,卻要強迫他去做那錯誤的,但在他們看來卻是正當的事情。
二十一

  貝特西還沒有走出大廳,就在門口碰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他是剛從到了一批新鮮牡蠣的葉利謝耶夫飯店來的。
  “噢!公爵夫人!多么愉快的會見啊,”他開口說。“我去拜訪過您呢。”
  “片刻的會見,因為我就要走了,”貝特西說,微笑著,戴上手套。
  “等一下再戴手套,公爵夫人,讓我吻吻您的手。在恢复舊習慣中,我再沒有比對吻手禮更感激的了。”他吻了吻貝特西的手。“我們什么時候再見?”
  “您不配再見我呢,”貝特西微笑著回答。
  “啊,是的,我才配哩,因為我變成一個十分嚴肅的人了。我不僅管我自己的事,還管人家的事呢,”他帶著意味深長的臉色說。
  “啊,我真高興!”貝特西回答,立刻明白他說的是安娜。于是回到大廳,他們在一個角落里站住。“他會折磨死她,”貝特西用含意深長的低聲說。“這樣可不成,不成啊……”
  “您這樣想,我很高興,”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嚴肅、痛苦而又同情的臉色,搖了搖頭說,“這就是我來彼得堡的原因。”
  “全城的人都在議論紛紛,”她說。“這是一种難以忍受的處境。她一天天消瘦了。他不理解,她這种女人是不能玩弄自己的感情的。兩者之中必擇其一:或是索性讓他把她帶走,或者就積她离婚。這樣會活活悶死她。”
  “是的,是的……正是這樣……”奧布隆斯基歎了口气說。
  “我就是為了這事來的。就是說不是專為了那事……任命我做了侍從,自然我應該來道謝。但是主要的事是要解決這個問題。”
  “哦,上帝保佑您!”貝特西說。
  把貝特西送到門廊,又一次在她的手套上面,在那脈跳的地方吻了吻她的手,向她喃喃地說了一些使她笑也不是,惱也不好的不成体統的話以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走到了他妹妹那里。他看見她在流淚。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雖然剛才還很興高采烈,但是立刻而且十分自然地陷入了一种和她的心境相一致的、同情的、傷感的心境。他問她身体怎樣,今天早晨她過得怎樣。
  “非常,非常難受。今天和今早和所有過去和未來的日子,”她說。
  “我想你是陷入悲觀了。你應該振作起來,你應該正視人生。我知道這是很難的,但是……”
  “我曾听到人說,女人愛男人連他們的缺點也愛,”安娜突然開口說,“但是我卻為了他的德行憎恨他。我不能和他一道生活。你要明白,看見他我就產生一种生理的反感,這使得我精神錯亂。我不能夠,我不能夠和他一起生活。我怎么辦呢?我一向是不幸的,我常常想一個人不能夠更不幸了;但是我現在所處的這种可怕的境地,我簡直不能想像。你相信嗎?明知道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一個了不得的人,我抵不上他的一個小指頭,但我還是恨他。為了他的寬大,我恨他。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
  她本來想要說死的,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讓她說完。
  “你有病而且很激動,”他說,“相信我,你未免太夸大了。
  并不見得有這樣可怕。”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微一笑。無論誰處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地位,對于這种絕望的事情,是決不敢微笑的(那微笑是會顯得無情的),但是在他的微笑里含著這么多親切和几乎女性一般的溫柔,使得他的微笑不但不傷害人的感情,而且令人感到安慰鎮定。他的柔和的、安慰的言語和微笑像杏仁油一樣有緩和鎮定的作用。而安娜立刻感到了這個。
  “不,斯季瓦,”她說。“我完了,完了!比完了還坏哩!我還不能夠說一切都已經過去;相反的,我感到還沒有過去。我像一根拉得太緊的弦,一定會斷的。但是卻還沒有了結……
  而這結局會是很可怕的呢。”
  “不要緊,可以把弦慢慢地放松。天無絕人之路。”
  “我想了又想。唯一的……”
  他又從她的恐懼的眼色明白了她所想的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他不讓她說完。
  “一點也不是,”他說。“听我的話。你不能夠像我一樣看清你自己的處境。讓我很坦白地把我的意見告訴你吧。”他又加意小心地露出他那杏仁油一樣的微笑。“我從頭說起:你和一個比你大二十歲的男子結了婚。你沒有愛情,也不懂愛情就和他結了婚。讓我們承認,這是一個錯誤。”
  “一個可怕的錯誤!”安娜說。
  “但是我重复說一遍,這是木已成舟的事。后來,我們不妨說,你不幸又愛上了一個不是你丈夫的男子。這是不幸;但這也是一樁木已成舟的事。你丈夫知道了這事,而且饒恕了你。”他每說一句就停一停,等待她反駁;但是她沒有回答。
  “就是這樣。現在的問題是:你能不能夠和你的丈夫一道生活下去?你愿不愿意?他愿不愿意?”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你自己說過你忍受不了他。”
  “不,我沒有這樣說。我否認這話。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
  “是的,但是讓……”
  “你不能理解。我覺得我是倒栽在一個深淵里,但是我不應該救我自己。而且我也不能夠……”
  “不要緊。我們會舖上一塊什么東西,把你托住。我了解你,我知道你自己不能說明你的希望、你的感情。”
  “我什么,什么也不希望……除了希望一切都完結。”
  “但是他看到了這個,知道這個。難道你以為他為此苦惱得沒有你那么厲害嗎?你痛苦,他也痛苦,這樣有什么好處?而离婚可以解決一切困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好容易說出了他的主要意思,意味深長地望著她。
  她沒有說什么,不同意地搖了搖她那留著短發的頭。但是從她那突然閃耀著昔日的美麗的臉上的表情看來,他看出她所以不抱這种希望,只是因為這在她看來是不能得到的幸福罷了。
  “我非常替你們難過!要是我能辦妥這件事,我將會多么快樂!”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更加大膽地微笑著說。“不要說,什么都不要說!但愿上帝准許我說出我心中的感受。我要到他那里去了。”
  安娜用夢幻般的、閃耀的眼睛看著他,沒有說一句話。
二十二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像他在會議室里坐到主席座位上時那种頗為嚴肅的表情走進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書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背著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正在想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跟他妻子所談的同樣的事情。
  “我不打扰你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一見他妹夫,突然感覺到一种在他是很罕有的困惑的感覺。為了掩飾這种困惑,他掏出他剛剛買來的新式開法的紙煙盒,嗅了嗅那柔皮,就從里面取出一根紙煙來。
  “不。你有什么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樂意地問。
  “是的,我要……我要……是的,我要和你談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因為感到他所不習慣的畏怯而詫异了。
  那种畏怯感覺來得這樣意外,這樣不可思議,以致他簡直不相信這是良心的聲音在告訴他,說他打算做的事是不對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鼓起勇气,戰胜了他的畏怯心情。
  “我希望你相信我對我妹妹的愛和我對你的深情厚意,”
  他說,漲紅了臉。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站住了,沒有說一句話,但是他臉上那种逆來順受的表情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打動了。
  “我想要……我要和你稍微談一談,我的妹妹和你相互之間的處境,”他說,還在和不習慣的畏怯斗爭。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憂愁地苦笑了一下,望著他的內兄,沒有答話,他徑自走到桌旁,從桌上拿了一封未寫完的信遞給他的內兄。
  “我不斷地考慮這件事。這就是我開始寫的,因為我想寫信可以說得更清楚,而且我在她面前使她惱怒,”他一面說,一面把信交給他。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接了信,帶著疑惑的惊訝望著那雙死死盯住他的暗淡無光的眼睛,于是開始讀著。
    我知道您看到我在面前就感到厭惡。相信這一點,在我固然很痛苦,但是我知道事實是這樣,無可奈何。我不責備您,當您在病中我看到您的時候我真心誠意下了決心忘記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而開始一种新的生活,這一點,上帝可以做我的證人。對于我做了的事我并不懊悔,而且永遠不會懊悔;我只有一個希望——您的幸福,您的靈魂的幸福——而現在我知道我沒有完成這個愿望。請您自己告訴我什么可以給您真正的幸福和內心的平靜。我完全听從您的意志,信賴您的正義的感情。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交還了信,帶著同樣惊訝的表情繼續望著他妹夫,不知道說什么好。這种沉默對于他們兩人都是這樣地難堪,以致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嘴唇開始神經質地抽搐起來,同時他還是默默地盯著卡列宁的面孔。
  “這就是我要對她說的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掉轉身去。
  “是的,是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給眼淚哽塞住,答不出話來。“是的,是的,我了解你,”他終于說出來。
  “我要知道她希望的是什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我恐怕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自己的處境。她判斷不了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鎮靜下來了,說。“她被壓倒了,完全被你的寬宏大量壓倒了,要是她讀了這封信的話,她會說不出一句話來的。她只會把她的頭垂得更低。”
  “是的,但是在這种情況下怎么辦才好呢?怎樣說明,怎樣了解她的愿望呢?”
  “要是你允許我表示我的意見的話,我覺得為了要直截了當地指出你認為可以結束這种處境所需要的辦法,關鍵全在你。”
  “那么,您認為非結束不可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打斷他。“但是怎樣做法呢?”他補充說,用兩手在他的眼睛面前做了一個他所罕有的手勢。“我看不出任何出路。”
  “任何處境都可以找到出路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站起身來,漸漸活躍起來。“有一個時候你曾經想到和她斷絕……要是你現在确信你們不能使彼此幸福的話……”
  “對于幸福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理解。但是假使我同意一切,毫無需求。我們這种處境又有什么出路呢?”
  “要是你愿意知道我的意見的話,”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帶著他和安娜談話時那种同樣的慰藉的、杏仁油一樣的柔和的微笑。他的這种善良的微笑是這樣叫人心服,使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的弱點,被這种微笑所左右,愿意相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所說的話了。
  “她決不會說出這話來,但是有一件事是可能的,有一件事也許是她所愿望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繼續說,“那就是,斷絕關系,和一切与此有聯系的回憶。依我想,在你們的處境中要緊的是确立相互間的新關系。而那种關系只有雙方都自由的時候才能建立。”
  “离婚,”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厭惡的聲調插嘴說。
  “是的,我想是离婚。是的,离婚,”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重复說,漲紅了臉,“對于處在你們這种境地的夫婦,無論從哪方面說這都是最合理的辦法。假使夫婦雙方都感到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了,那又有什么辦法呢?這种事情是常有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思地歎了口气,閉上眼睛。“只有一點需要考慮:夫婦的一方是否希望和別人結婚?如果不,那就很簡單,”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漸漸感到沒有拘束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激動得眉頭緊皺起來,暗自喃喃地說了句什么,沒有答話。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來是那么簡單的一切,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知考慮了几千遍,而這一切,在他看來不但不簡單,而且完全辦不到。离婚——那詳細的辦法他現在已經知道了——他覺得根本不可能,因為他的自尊心和尊重宗教的信念不允許他以虛构的通奸罪控告人,尤其不允許他使他饒恕了的、他所愛的妻子被告發,受羞辱,遭受痛苦。离婚在他看來之所以不可能,還有其他更重大的理由。
  假使离婚的話,他的儿子會變得怎樣呢?把他交給他母親吧,這是不行的。离了婚的母親會有自己的不合法的家庭,而在那种家庭里面,作為繼子的地位和教育無論怎樣是不會好的。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呢?他知道那會是他這方面的一种報复,而他并不愿意這樣。但是除此以外,最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覺得不可能离婚的是,如果同意离婚,他就會把安娜毀了。在莫斯科,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所說的話:在決定离婚的時候他只想到自己,而沒有考慮到這樣做他會無法挽救地毀了她,這句話牢記在他的心里。他現在把這句話和他對她的饒恕,和他對孩子們的熱愛連在一起,他按照自己的意思了解了這句話。同意离婚,給她自由,在他想來,就等于奪去把他和他疼愛的孩子們的生活聯結起來的最后的聯系——奪去她走正道的最后的支柱,使她陷入毀滅的深淵。如果她离了婚,他知道她會和弗龍斯基結合,而他們的結合會是一种非法的犯罪行為,因為按照教會的規則,這樣的妻子在丈夫還活著的時候是不能結婚的。“她會和他結合,不到一兩年他就會拋棄她或是她又會和別的男子結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而我,由于同意了非法的离婚,會成為使她毀滅的罪魁禍首,”這些事他想了千百遍,他确信离婚不僅不像他的內兄所說的那么簡單,而是完全不可能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話他一句也不相信,對于每句話,他都有無數反駁的理由;但是他听他說著,感覺著他的話正是左右著他的生活的,他不能不服從的那种強大的野蠻力量的表現。
  “問題就在于你在什么條件下同意和她离婚。她什么也不需要,也不敢向你要求什么,她一切都听憑你的寬大。”
  “上帝,上帝呀!何苦來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記起由丈夫一方承擔全部責任的离婚訴訟的一切細節,于是用和弗龍斯基做過的同樣的姿勢,羞愧得用兩手掩著臉。
  “你很苦惱,這我完全明白。不過要是你考慮一下……”
  “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由他打;有人奪你的上衣,連襯衣也給他,”1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著。
  --------
  1見《圣經·新約·路加福音》第六章。
  “好,好!”他尖聲叫道。“我愿意蒙受恥辱,我連我的儿子也愿意放棄,但是……但是不弄到這個地步不是更好嗎?可是由你辦去吧……”
  說著,轉過身去,使他的內兄看不見他的臉,他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感到悲痛,羞恥;但同悲痛和羞恥混在一道,他又為自己的謙卑的祟高精神而感到喜悅和感動。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被感動了。他沉默了一會。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相信我,她尊重你的寬大,”他說。“但是,顯然這是上帝的意旨,”他補充說,當他這樣說了的時候感到這是一句蠢話,好容易才抑制住嘲笑自己的愚蠢的微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原來想回答句什么的,但是眼淚哽得他說不出話來。
  “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只好逆來順受。我把這不幸看做木已成舟的事實,愿盡我所有的力量來幫助她和你兩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出他妹夫的房間的時候,他被感動了,但是這并沒有破坏他由于成功地辦妥了這件事情所感到的滿意,因為他深信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的話是不會反悔的。除了這种滿足的心情又加上他剛想到的一個想法。當事情辦妥之后,他可以問他妻子和最親密的朋友們一個問題:“我和皇上有什么不同呢?皇上調遣軍隊,那對于誰都沒有好處,但是我拆散婚姻,卻對于三個人都有好處。1或者我和皇上之間有什么相同呢……反正,到那時我會想出更妙的來呢,”他帶著微笑自言自語。
  --------
  1這是文字游戲,“調遣”和“拆散”在俄語里是同一個字瓦里婭沒有回答他的話,彎身俯向他,帶著快活的微笑望著他的臉。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沒有發燒的模樣,但是眼神是嚴肅的。
二十三

  弗龍斯基的傷勢雖然沒有触到心髒,卻很危險,有好多天他徘徊在生死之間。他第一次能夠說話的時候只有他的嫂嫂瓦里婭一個人在他的房間里。
  “瓦里婭!”他說,嚴肅地望著她,“我是偶然失手打傷了自己的。請不要再提起這件事吧,對大家就這么說好了。要不然這太可笑了。”
  “哦,謝謝上帝!”她說。“你不痛了嗎?”
  “這里還有一點點。”也指指胸口。
  “那么讓我給你換繃帶吧。”
  她替他換繃帶的時候,他默默地,咬緊他的寬闊的顴骨,望著她。當她做完的時候,他說:
  “我沒有說胡話;請設法不要讓人說我是故意打傷自己的。”
  “沒有人這樣說。只是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偶然失手打傷自己了。”她帶著詢問的微笑說。
  “當然,我不會了,可是那樣倒也好……”
  于是他憂郁地微笑了。
  雖然這些話和這种微笑使瓦里婭那么惊駭,但是當熱度退了,他開始痊愈的時候,他感到完全擺脫了他的一部分悲愁。由于他這次的行為,他好像沖洗掉他以前所感到的羞恥和屈辱。他現在能夠冷靜地想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了。他完全承認他很寬大,但是他現在并不因此而感到自己卑微。而且他又走上生活的常規了。他感到他又能夠毫不羞愧地正眼看人,并且能夠照他自己的習慣生活了。只是他由于永遠失去了她而感到的那种瀕于絕望的悔恨心情,他還是無法從心中排遣,雖然他從未停止和這种心情斗爭。現在,他下定了決心,既然已經在她丈夫面前贖了罪,他就必須拋棄她,將來永遠不再置身于悔悟了的她和她丈夫中間,但是他不能夠從他的心里連根拔除因為失去她的愛情而感到的悔恨,他不能從記憶里抹去那些他与她享受過的幸福時刻,那些他當時并不怎樣珍惜,現在卻以其全部魅力縈繞在他心頭的幸福時刻。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計划派他到塔什干去,弗龍斯基毫不躊躇地同意了這個提議。但是出發的時間越迫近,他對于他認為義不容辭而做出的犧牲,就越感到痛苦了。
  他的傷口痊愈了,他四處奔走為塔什干之行做准備。
  “再見她一次,然后隱藏起來,去死,”他想,當他去辭行的時候,他把這意思對貝特西說了。肩負著這個使命,貝特西到了安娜那里,給他帶回來否定的回答。
  “這樣倒更好,”弗龍斯基听到這消息的時候這樣想。“那本來是個弱點,它會毀掉我最后的力量。”
  第二天,貝特西一早就親自到他那里來,說她從奧布隆斯基那里听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已經同意离婚的确切消息,因此弗龍斯基可以去會安娜。
  連貝特西离開他都沒有去送一送,忘記了他的一切決心,也沒有問問什么時候可以去見她,她的丈夫在哪里,弗龍斯基立刻就坐車到卡列宁家去了。他什么人什么東西都沒有看見就跑上樓,他邁著快步,几乎是跑步一樣走進她的房間。沒有考慮,也沒有注意房間里是否還有別人,他就抱住她,在她的臉、她的手和她的脖頸上印滿了無數的吻。
  安娜對這次會見原也做好思想准備,想好了要對他說什么話的,但是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他的熱情完全支配了她,她想要使他鎮靜,使自己鎮靜,但是太遲了。他的感情感染了她。她的嘴唇顫抖了,以致她好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的,你占有了我,我是你的了,”她把他的手緊按在她的胸上,終于說出來了。
  “當然會這樣!”他說。“只要我們活著,一定會這樣。我現在明白了。”
  “這是真的,”她說,臉色越來越蒼白了,抱住了他的頭。
  “可是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后,這真有些可怕呢。”
  “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我們將會那樣幸福。我們的愛情,如果它能夠更強烈的話,正因為其中有這些可怕的成分,才會更強烈呢,”他說,抬起頭來,在微笑中露出他的結實的牙齒。
  于是她不由得報以微笑——不是回答他的話,而是回答他眼神里的愛戀的情意。她拉住他的手,用它去撫摸她的冰冷的面頰和剪短了的頭發。
  “你的頭發剪得這樣短,我簡直認不出你來了呢。變得多漂亮啊。像一個男孩。可是你的臉色多蒼白!”
  “是的,我衰弱极了,”她微笑著說。于是她的嘴唇又顫抖起來。
  “我們到意大利去吧,你會恢复健康的,”他說。
  “難道我們真能夠像夫妻一樣,你我兩人組成自己的家庭嗎?”她說,緊盯著他的眼睛。
  “將來要不是這樣,我才覺得奇怪哩!”
  “斯季瓦說,·他一切都同意了,但是我不能夠接受·他·的寬大,”她說,沉思地越過弗龍斯基的臉凝視著。“我不想离婚;現在在我都一樣。只是我不知道關于謝廖沙他怎樣決定。”
  他怎么也理解不了在他們會見的這個時刻,她怎么還能記起并且想著她的儿子和离婚的事。這一切有什么關系呢?
  “不說這個了吧,不想這個了吧,”他說,用自己的手擺弄著她的手,极力引起她注意自己;但是她還是沒有望他。
  “啊,我為什么不死呢!那樣倒好了!”她說,默默的眼淚流下了她的兩頰;但是為了不使他傷心,她勉強地微笑了。
  拒絕去塔什干那項富有魅力而帶危險性的任命,照弗龍斯基以前的見解看來,會是可恥的、不可能的。但是現在,片刻也不考慮,他拒絕了這項任命,而且覺察出上級對于他這种行為很不滿,他立刻辭了職。
  一個月以后,只剩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個人和他的儿子留在彼得堡自己家里,而安娜沒有离婚,并且堅決拒絕了這么辦,就和弗龍斯基出國去了。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