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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以為,在距今不過五個星期的齋戒節之前舉行婚禮,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因為到那時,恐怕連一半嫁奩都來不及備辦妥當;但是她又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見,就是說:推延到齋戒節以后恐怕太遲了,因為謝爾巴茨基公爵的一位年老的親伯母病危,說不定就要死了,那樣居喪就會把婚事更耽擱下去。因此,決定把嫁奩分成大小兩部分,公爵夫人同意了在齋戒節之前舉行婚禮。她決定現在把小的一部分嫁奩預備齊全,大的一部分等以后送來;列文怎樣也不能認真地回答,他是否同意這种安排,為此,她很生他的气。新郎新婦只等婚事一完就要到鄉下去,到了鄉下,大的一部分嫁奩就不需要了,這樣,這個辦法就更方便了。
  列文依舊處在和以前一樣的恍惚迷离的狀態中,他覺得他和他的幸福构成了世間万物的主要的和唯一的目的,他現在對任何事都用不著思考,也無須乎操心,一切都有人替他料理。他連將來的生活計划和目的都沒有,他听憑別人去安排,相信一切都會圓滿的。他哥哥謝爾蓋·伊万諾維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公爵夫人指點他去做他應該做的事。他所做的無非是完全同意他們向他建議的一切。他哥哥替他籌錢,公爵夫人勸他結婚后就离開莫斯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勸他到國外去。他一切都同意。“如果你們高興,你們喜歡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很幸福,隨便你們做什么,我的幸福決不會因此有所增減!”他想。當他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勸他們到國外去的話轉告基蒂的時候,她不贊成,而且關于他們未來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一定的打算,這可使他大為吃惊。她知道列文在鄉下有他愛好的工作。他看得出來,她不但不理解這种工作,而且也不想去理解。可是這并不妨礙她把這工作看得非常重要。而且她知道他們的家要在鄉下,所以她不想到他們將來不會去居住的外國去,而要去他們的家所在的地方。這种明确表示出來的意愿使列文吃惊了。但是在他反正都是一樣,因此他立刻要求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到鄉下去,好像這是他的義務似的,請他憑著他的丰富的鑒賞力把那里的一切布置好。
  “可是我問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鄉下為新夫婦的來臨把一切都布置停當了,從鄉下回來以后有一天這樣問他,“你領到做過忏悔的證書嗎?”
  “沒有。怎么啦?”
  “沒有你就不能夠結婚呀。”
  “哎呀!”列文叫道。“哦,我恐怕有九年沒有受圣禮了哩!
  這點我連想也沒有想到。”
  “你真是個妙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笑起來了,“你還說我是虛無主義者呢!可是這樣不成,你知道。你一定得受圣禮。”
  “什么時候?只剩四天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這件事也替他辦妥了。于是列文就開始忏悔了。對于列文,也像對于任何不信教、卻尊重別人的信仰的人一樣,出席和參加教會的儀式是很不愉快的。在這种時候,處在他現在這种溫柔的心境中,這种不可避免的虛偽的行為對于列文不但是痛苦,而且好像是完全不堪設想的。現在,正當他心花怒放,歡天喜地的日子,他竟不得不說謊或是褻瀆神明。他感覺到兩者他都不能做。但是雖然他三番四次地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受圣禮能不能夠得到證書,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卻一口咬定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這在你算得了什么呢——兩天工夫?并且他是一個非常可愛的聰明的老頭呢,他會替你把那顆病牙拔掉,你會一點也不覺得的。”
  站著參加第一次禮拜儀式的時候,列文极力回想他的青年時代和他在十六、七歲的時候所体驗的那种強烈的宗教感情。但是他立刻确信這在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极力想把這一切看成一种毫無意義的無聊的習俗,好像拜客的習俗一樣;但是他感覺得這樣也不行。列文對于宗教,像他的大多數同時代的人一樣,抱著非常不明确的看法。他既不能夠相信,同時他也不能夠确信這全是錯誤的。因此,既不相信他所做的事的意義,也不能將它看作無聊的形式而淡然置之,在他預備領受圣禮的整個期間,他因為做著自己所不了解的事,做著如他的內心的聲音告訴他的虛偽和錯誤的事,而感到羞愧不安。
  在舉行儀式的時間內,他時而傾听著祈禱,极力想把一些和自己的見解不相違背的意義加在上面;時而感覺到他不能理解,并且不得不加以非難,于是他极力不去听它,而全神貫注在自己的思想、觀察上,在他百無聊賴地站在教堂里時栩栩如生地縈回于他腦海中的种种回憶上。
  他做完了日禱、晚禱和夜禱,第二天他起得比平常早,沒有喝茶,在早上八點鐘的時候,就到教堂去做早禱和忏悔去了。
  在教堂里,除了一個求乞的兵士、兩個老太婆和教會執事以外再也沒有人了。
  一個年輕的執事,他的長脊背的兩個肩胛骨在薄薄的法衣下面清楚地突出來,走來迎接他,立刻走到牆邊的小桌旁,讀起訓誡來。當他讀的時候,特別是听見他再三迅速地重复說:“上帝怜憫我們!”——听上去好像是說“赦免我們”——的時候,列文感覺得思想已經關閉起來,加上了封條,現在不許碰,也不許動,否則結果就會陷于混亂;所以,當他站在執事背后的時候,他只顧繼續想自己的心事,不去听,也不去推究對方念誦的話。“她的手有多么丰富的表情啊。”他想,回憶起昨天他們坐在角落里的桌旁的情景。他們沒有什么話好談,就像那种時候常有的情形一樣,她把一只手放在桌上,盡在張開又合攏,注意到她的這种動作,連她自己也笑起來了。他回憶起他怎樣吻了吻那只手,然后細看了那玫瑰色手心里的脈紋。“又是赦免我們!”列文想,畫著十字,行著禮,望著正在行禮的執事的背部的柔韌動作。“后來她拉住我的手,細看了那脈紋。‘你的手多美啊,’她說。”于是他望了望自己的手和執事的短短的手。“是的,現在快完了,”他想,“不,好像又開始了,”他听著祈禱,這樣想。“不,正在收場了。瞧,他已經在躬身行禮了。收場總是這樣子的。”
  執事的絲絨袖口里的手悄悄地接過去一張三盧布的鈔票,說他要登記上列文的名字,他的新長靴就輕快地在空寂的教堂石板地上咯登咯登走過去,他走上祭壇。一會儿以后,他在那里往外張望,向列文招手。一直封鎖著的思想開始在列文的心中活動起來,但是他連忙驅走它。“總會完結的,”他一面想,一面向講經台定去。他走上台階,往右轉,看見了神父。這神父是一個長著稀疏的花白胡須和疲倦的和善的眼睛的小老頭,正站在講經台旁,翻著祈禱書。他向列文微微鞠了鞠躬,立刻開始用慣常的腔調讀起祈禱文來。當他讀完了的時候,他深深地彎腰行禮,轉臉向著列文。
  “基督不露形影地降臨了,來听取您的忏悔,”他指著十字架上的耶穌像說。“您相信圣使徒教會的全部教義嗎?”神父繼續說,眼睛避而不望著列文的臉,在他的圣帶下面合攏雙手。
  “我怀疑過一切,如今還在怀疑,”列文用一种自己听起來也覺得不愉快的聲調說,說過就不再開口了。
  神父等待了几秒鐘,看他還有沒有說的,然后就閉上眼睛,迅速地帶著很重的弗拉基米爾地方的口音說:
  “怀疑原是人類天生的弱點,但是我們應當祈求慈悲的上帝堅定我們的信心。您有什么特別的罪過嗎?”他加上說,毫不間斷地補充說,好像极力要不浪費時間。
  “我的主要罪過就是怀疑。我怀疑一切,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怀疑的。”
  “怀疑原是人類天生的弱點,”神父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話。
  “您主要怀疑些什么呢?”
  “我怀疑一切,我有時連上帝的存在也怀疑,”列文不由自主地脫口說出來,他為了他一時失言而感到惶恐。但是列文的話似乎對于神父并沒有影響。
  “對于上帝的存在還會有什么怀疑呢?”他浮上一絲隱約可辨的微笑,連忙說。
  列文默不作聲。
  “您既然看見了他的創造物,您對于造物主還能有什么怀疑呢?”神父用那迅速的慣常的腔調繼續說。“是誰用各种發光体裝飾天空的?是誰把大地打扮得如此美麗?沒有造物主,這一切怎么解釋呢?”他說,詢問般地望了列文一眼。
  列文感覺到和神父談論哲學是不适宜的,因此他只回答了和問題直接有關的話。
  “我不知道,”他說。
  “您不知道?那么您怎么可以怀疑上帝創造了天地万物呢?”神父帶著愉快的困惑神情說。
  “我一點也不明白,”列文說,漲紅了臉,并且覺得他的話是愚蠢的,在這种情況下不可能不顯得愚蠢的。
  “祈禱上帝,懇求上帝吧。就是神父也有怀疑,要祈求上帝堅定他們的信念。魔鬼的力量很大,我們得抵抗他。祈禱上帝,懇求上帝吧。祈禱上帝,”他急忙地重复說。
  神父稍稍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沉思似的。
  “我听說您要和我的教區居民,上帝的儿子謝爾巴茨基公爵的女儿結婚了?”他帶著微笑補充說。“一位很好的小姐啊。”
  “是的,”列文回答,為神父羞紅了臉。“在忏悔的時候他問我這個做什么?”他想。
  于是,好像回答他的思想似的,神父對他說:
  “您快要結婚了,上帝會賜給您子孫。不是這樣嗎?哦,如果您不能克服那种把您引誘到不信教的歧途上去的惡魔的誘惑的話,您會使您的孩子們受到什么樣的教育呢?”他用溫和的責備口吻說。“如果您愛您的儿女的話,那么,您,作為一個善良的父親,就不但要希望您的孩子享有富貴榮華,您還要希望他獲得拯救,由于真理之光而獲得精神的啟發。不是這樣嗎?當天真未鑿的小孩問您:‘爸爸!世界上魅惑我的一切東西——大地、江河、太陽、花、草,是誰創造出來的呢?’的時候,您如何回答他呢?難道您能夠對他說:‘我不知道’嗎?您不能不知道,因為慈悲的上帝顯示給您看了。或者您的孩子會問您:‘死后什么在等著我呢?’假如您一點都不知道,您對他說什么呢?您怎樣回答他呢?您讓他去受世間和惡魔的誘惑嗎?那是不對的!”他說,于是他停住了,把頭歪到一邊,用仁慈溫厚的眼睛望著列文。
  這一回列文沒有回答,倒不是因為他不愿意和神父爭論,而是因為還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到他的孩子們能夠問他這些問題的時候,還有足夠的時間來考慮怎樣回答他們呢。
  “您進入了人生這樣一個時期,”神父繼續說,“您該選定您的道路,堅持下去。祈求上帝,求他發慈悲幫助您,怜憫您!”他結束道。“愿我主上帝,耶穌基督,以其廣大無邊的仁慈,饒恕這個儿子……”于是念完了赦罪的祈禱文,神父祝福了他,就讓他走了。
  那天回到家的時候,列文因為他不必說謊就結束了這种尷尬的處境而感到一种愉快的心情。除此以外,在他心上還留下了一种模糊的記憶,仿佛那善良可愛的老頭儿所說的話也并不像他起先想像的那么愚蠢,在那些話里面有一些東西應當弄清楚。
  “自然,不是現在,”列文想,“而是以后哪一天。”列文現在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痛切地感覺得在他的靈魂里有些不清楚、不干淨的地方,而對于宗教,他抱著如他在別人身上那么明顯地看出而且厭惡的同樣的態度,他的朋友斯維亞日斯基就因此受過他的責備。
  那天晚上列文和他的未婚妻一道在多莉家里度過,而且高興到极點。把自己的興奮心情描摹給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听的時候,他說他快活得好像一條受訓練去鑽圈的狗,它終于領悟了,做了人家命令它做的事,吠著,搖著尾巴,興高采烈地跳上桌子和窗檻。

  在舉行婚禮的那天,依照習俗(公爵夫人和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堅持要嚴格遵守一切習俗),列文沒有見他的新娘,在他的旅館里和偶然聚在他房間里的三個獨身朋友一道吃飯。一個是謝爾蓋·伊万諾維奇,一個是卡塔瓦索夫,大學時代的朋友,現在是自然科學教授,偶然在街上遇到被列文拉來的,還有一個是奇里科夫,他的伴郎,莫斯科的保安官,列文獵熊的伙伴。這次聚餐是很愉快的。謝爾蓋·伊万諾維奇高興极了,很贊賞卡塔瓦索夫的創見。卡塔瓦索夫感到他的創見得到重視和理解,就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了。奇里科夫對于各种各樣的談話總是活潑愉快地加以支持的。
  “您看,”卡塔瓦索夫由于在講壇上養成的習慣拉長聲音說,“我們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一向是一個多么有為的人物。我是說過去,因為現在已經看不見他昔日的面影了。在他离開大學的時候,他愛好科學,對于人性的研究感到興味;現在他的一半能力卻用來自己欺騙自己,而另外一半就用來為這种欺騙辯護。”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您更堅決的反對結婚的人,”謝爾蓋·伊万諾維奇說。
  “不,我并不反對結婚。我贊成分工。沒有別的事好做的人應當生儿育女,而另外的人就為他們的教育和幸福盡力。這就是我的看法。愿意把兩件事混合起來的人不計其數;可是我不是其中的一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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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引自格利鮑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中恰茨基的話。
  “當我听到您戀愛的時候,我會多么快活呀!”列文說。
  “一定請我喝喜酒啊。”
  “我已經在戀愛了。”
  “是的,和墨魚!你知道,”列文轉向他哥哥說,“米哈伊爾·謝苗諾維奇正在寫一本關于營養的著作……”
  “啊,不要胡扯!無論寫什么都沒有關系。事實是,我的确愛墨魚。”
  “可是那并不妨礙您愛妻子!”
  “墨魚不妨礙,可是妻子卻妨礙哩。”
  “為什么?”
  “啊,您會發現的!您現在愛好農事,游獵,——可是您等著瞧吧!”
  “阿爾希普今天來過;他說普魯特諾村有許多駝鹿,還有兩頭熊呢,”奇里科夫說。
  “哦,我不去,你們去打來吧。”
  “噢,那倒是真話,”謝爾蓋·伊万諾維奇說。“你從此可以向獵熊事業告別了——你的妻子不會允許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他妻子不讓他去的那种想法是這樣令人愉快,他情愿永遠放棄獵熊的快樂。
  “可是,他們會去捉住那兩只熊,而您卻沒有去,畢竟很可惜,您記得上次在哈皮洛沃嗎?那是一場多妙的打獵啊!”
  奇里科夫說。
  列文不愿打破這种幻想,仿佛离開她還能夠有什么樂趣,因此他沒有說一句話。
  “向獨身生活告別的習俗是有道理的,”謝爾蓋·伊万諾維奇說。“不管你多么快樂,你總不能不惋惜失去的自由。”
  “您承認您有這樣一种感覺,像果戈理的新郎1一樣,想從窗口跳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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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果戈理的劇本《婚事》中的人物。
  “自然有,不過不承認罷了,”卡塔瓦索夫說,放聲大笑起來。
  “啊,窗子開著……我們馬上就動身到特維爾省去吧!有一頭大母熊,我們可以直搗巢穴。當真地,就坐五點鐘的車走吧!這里的事隨他們的意思去辦好了,”奇里科夫微笑著說。
  “哦,說實在的,”列文也微笑著說,“我心里絲毫找不出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
  “是的,現在您心里這樣亂,您什么也不覺得的,”卡塔瓦索夫說。“等一等,到您稍微平靜一點的時候,您就覺得了。”
  “不!假如是那樣,那么,雖然有了感情(他不便在他們面前說愛情這個詞)和幸福,但失去自由,我多少總會感到有點惋惜吧……可是恰恰相反,我高興的正是失去自由。”
  “糟糕得很!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人!”卡塔瓦索夫說。
  “哦,讓我們干一杯祝他恢复健康,或是祝他的夢想有百分之一得以實現吧——就是那樣,也是世界上空前未有的幸福!”
  一吃過飯,客人們就走了,為的是赶緊換好衣服去參加婚禮。
  當剩下他一個人,回憶著這班獨身朋友的談話的時候,列文又問自己:他心里真有他們所說的那种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嗎?想到這問題他微笑了。“自由?自由有什么用?幸福就在于愛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那就是說,毫無自由可言——這就是幸福!”
  “但是我了解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嗎?”一個聲音突然向他低語。微笑從他臉上消逝,他沉思起來。他突然產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覺。他感到恐怖和怀疑——對一切事情都怀疑。
  “要是她不愛我怎么辦呢?要是她只是為了結婚而和我結婚怎么辦呢?要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所做的事,怎么辦呢?”他問自己。“她也許會清醒過來,等到已經結了婚才發現她并不愛我,而且不能愛我。”于是涉及她的、奇怪的、最邪惡的念頭開始浮上他的腦海。他嫉妒起弗龍斯基來,好像一年前一樣,仿佛他看見她和弗龍斯基在一起的那個晚上就是昨天。
  他怀疑她沒有把全部真情都告訴他。
  他迅速地跳起來。“不,這樣下去不成!”他絕望地自言自語。“我要到她那里去,我要問問她;最后再對她說一次:我們還是自由的,我們不如維持現狀的好!隨便什么都比永久的不幸、恥辱、不忠實好!”他心里怀著絕望,怀著對一切人,對他自己,對她的憤恨,他走出了旅館,坐車上她家里去了。
  他在后房里找到了她。她正坐在一口箱子上,和一個使女在安排什么,挑揀著散放在椅背上和地板上的各种顏色的衣服。
  “噢!”她一見他就喊了一聲,高興得容光煥發。“你怎么,您又怎么!(最近几天來她差不多交替地用這兩個字稱呼他。)我沒有想到你會來呢!我正在理我從前的衣服,看哪一件給什么人合式……”
  “啊!好极了!”他陰郁地說,望著使女。
  “你去吧,杜尼亞莎,我回頭叫你,”基蒂說。“科斯佳,怎么回事?”使女一走,她就明确地用了這個親密的稱呼。她覺察出他的興奮而又陰郁的异樣臉色,她感到恐怖。
  “基蒂!我痛苦得很。我一個人忍受不住,”他聲音里帶著絕望的調子說,站在她面前,懇求地凝視著她的眼睛。他從她的深情的、忠實的臉上已經看出他所要說的話不會產生任何結果,但是他要她親口來消除他的疑惑。“我是來說,現在還來得及。這一切還可以廢除和挽回。”
  “什么?我一點也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
  “我說了不止一千遍,而且不由得要想的……就是我配不上你。你不可能同意和我結婚。想一想吧。你錯了。再三想一想吧。你不會愛我的……要是……就不如說出來的好,”他說,沒有望著她。“我會很痛苦。讓人家高興怎么說就怎么說吧,隨便什么都比不幸好……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總好一些……”
  “我不明白,”她惶恐地說,“你想要翻悔……你不愿意了嗎?”
  “是的,要是你不愛我的話。”
  “你發瘋了!”她叫了一聲,惱怒得滿臉緋紅。
  但是他的臉是這樣可怜,她抑制住惱怒,把衣服扔在圈手椅上,在他旁邊坐下。
  “你在想些什么呢?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我想你不會愛我的。你怎么會愛我這樣的人呢。”
  “我的上帝!我怎么辦才好呢……?”她說著,哭出來了。
  “啊!我做了什么呀?”他叫了一聲,于是跪在她面前,他開始吻她的手。
  當五分鐘后公爵夫人走進房里來的時候,她看見他們完全和好了。基蒂不但使他确信了她愛他,而且甚至為了回答她為什么愛他這個問題,向他說明了她所以愛他的理由。她告訴他,她愛他是因為她完全理解他,因為她知道他喜歡什么,因為他所喜歡的東西都是好的。這在他似乎是十分明白了。當公爵夫人走到他們這里來的時候,他們正并肩坐在箱子上,清理衣服,而且正在爭辯著,因為基蒂要把列文向她求婚時她穿的那件褐色衣服給杜尼亞莎,而他堅決主張那件衣服永遠不要給別人,可以把另外一件藍色衣服給杜尼亞莎。
  “你怎么不明白呢?她的皮膚是褐色的,藍色衣服和她不相稱……我全都考慮過了呢。”
  听到他來訪的原因,公爵夫人半真半假地生起气來,叫他赶快回去換衣服,不要妨礙基蒂梳頭,因為梳發匠沙爾里就要來了。
  “實在說,這几天來她什么也沒有吃,變得憔悴起來,而你又來說些傻話來叫她心煩,”她對他說,“走吧,走吧,親愛的!”
  列文感到歉疚而又羞慚,但卻得到了安慰,回到了旅館。他哥哥、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都穿上了禮服,正在等著用圣像給他祝福。時間一刻都不能耽擱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還得坐車回家去接她的儿子,他卷了頭發,又涂上發油,要拿著圣像陪伴新娘。并且,還得派一部馬車去接伴郎。另一部馬車把謝爾蓋·伊万諾維奇送走后,還得轉回來……總之,有許多复雜的事情需要考慮和料理。有一件事是确定無疑的:就是不能再耽擱,因為已經六點半了。
  用圣像祝福的儀式并沒有產生什么良好效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滑稽的庄重姿勢和他妻子并排站著,手里拿著圣像,叫列文鞠躬到地,他含著善意的、諷刺的微笑祝福他,吻了他三次;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也這樣做了,然后急忙忙地走開,又忙著去調遣馬車去了。
  “哦,我看只有這樣辦吧:你坐自己家里的馬車去接他,謝爾蓋·伊万諾維奇如果愿意的話,就請他到了那里之后就把馬車打發回來。”
  “自然,我很愿意!”
  “我們和他隨后就來。你的行李送去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送去了,”列文回答,于是他吩咐庫茲馬把他要穿的衣服拿出來。

  一大群人,大部分是女人,圍著因為舉行婚禮而燈火輝煌的教堂。那些來不及走進人群中間的人就蜂擁在窗子周圍,推擠著,爭吵著,從窗框里窺望。
  二十多輛馬車已在警察指揮之下沿街排列起來。一個警官,穿著嶄新的制服,不顧嚴寒站在門口。馬車川流不息地馳來,時而,頭上戴著花,兩手提著裙子的婦人們,時而,脫下軍帽或是黑帽的男人們,走進教堂來。在教堂里面,一對枝形吊燈架和圣像前的所有蜡燭都點燃了。圣像壁的紅底上的鍍金、圣像的金黃色浮雕、枝形燈架和燭台的銀光、地上的石板、絨毯、唱詩班上面的旗幟、圣壇的台階、舊得發黑的書籍、神父的袈裟、助祭的法衣——全都浸浴在燈光里。在溫暖的教堂右邊,在燕尾服和白領帶,制服和錦緞,天鵝絨,絲綢,頭發,花,裸露的肩膀和胳臂,以及戴長手套的人群里面,在進行著克制而又熱烈的談話,談話聲在高高的圓屋頂里异樣地回響著。一听到開門的響聲,人群里的談話聲就沉寂下來,大家都四下張望,期望看到新娘新郎進來。但是門開了有十次以上,而每一次進來的不是走入右邊來賓席的遲到的客人,就是騙過或是打通了警官、混進左邊旁觀席的觀眾。不論是親友或是旁觀者都已經等待得忍無可忍了。
  開頭,他們想新郎新娘馬上就要到了,對于他們的姍姍來遲并不覺得有什么關系。接著,他們就開始愈加頻繁地朝門口張望,而且談論著莫非出了什么事情。接著,這种拖延簡直叫人不舒服了,親戚和賓客們竭力裝出不再去想新郎新娘,卻在一心一意談話的模樣。
  總執事,好像是要使人們注意到他的時間有多寶貴似的,不耐煩地咳嗽著,使得窗子的玻璃也顫動起來了。由唱詩班的席位上傳來了等得厭倦了的歌手們在練嗓子和擤鼻涕的聲音。神父不斷地有時差讀經員有時又差執事去看新郎來了沒有,他自己穿著紫色長袍,系著繡花腰帶,也一次又一次地到小門去等候新郎。終于有一個婦人看了看表,說:“可真奇怪呢!”于是所有的賓客都不安起來,開始大聲地表示出他們的詫异和不滿。一個伴郎去探听究竟去了。這時基蒂早已准備停當,穿起雪白的衣裳,披上長紗,戴著香橙花的花冠,正和女主婚人、她姐姐利沃夫夫人一道站在謝爾巴茨基家的客廳里。她向窗外望著,等伴郎來報告新郎已經到了教堂,白等了半個多鐘頭。
  這時列文穿好了褲子,卻沒有穿燕尾服和背心,正在旅館的房間里踱來踱去,不時地把頭伸到門外,朝走廊望著。但是在走廊里看不見他所等候的人的蹤影,他絕望地轉回來,揮著兩手,向正在悠然地抽著煙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話了。
  “可曾有人處在像這樣可怕的尷尬境地嗎?”他說。
  “是的,這是有點尷尬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含著慰藉的微笑同意說。“可是別焦心,馬上就會拿來的。”
  “不,怎么辦啊!”列文壓抑住憤怒說。“而且這种尷尬的敞胸背心!不成呀!”他說,望著他的揉皺了的襯衣前襟。
  “要是行李都送到火車站去了,可怎么辦呢!”他絕望地叫著。
  “那你就只好穿我的了。”
  “那我早就該這樣辦的。”
  “看上去好笑可不好……等一等!事情·自·會·好·起·來·的。”
  事情是這樣:當列文要換禮服的時候,他的老仆庫茲馬就把上衣、背心和一切必要的東西都拿來了。
  “襯衫呢!”列文叫。
  “你身上不是穿著襯衫嗎,”庫茲馬帶著平靜的微笑回答。
  庫茲馬沒有想到留下一件干淨襯衫,當他接到把一切東西都捆起來、送到謝爾巴茨基家去——新夫婦今晚就從謝爾巴茨基家動身到鄉下去——的吩咐的時候,他照辦了,除了一套禮服以外,把其他的一切東西都捆起來了。從早上穿起的襯衫已經揉皺了,和時髦的敞胸背心穿在一起是無論如何不成的。打發人到謝爾巴茨基家去,路太遠了。他們派了人去買一件襯衫。仆人回來了,到處都關了門——今天是星期日。他們就派人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家去,拿了一件襯衫來——又肥又短,簡直不能穿。最后還是派人到謝爾巴茨基家去解開行李。教堂里大家都在等候新郎,而他卻好像關在籠里的野獸一樣,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窺看著走廊,怀著恐怖和絕望的心情,回憶起他對基蒂說過的話,以及她現在會怎樣想。
  終于,負疚的庫茲馬拿著襯衫气喘喘地跑進房里來了。
  “剛剛赶上。他們正把行李往貨車上搬呢,”庫茲馬說。三分鐘以后,列文飛步跑過走廊,沒有看一眼他的表,怕的是更增加他的痛苦。
  “這樣無濟于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從容地跟在他后面。“事情自會好起來的,事情自會好起來的……
  我對你說。”

  “他們來了!”“那就是他!”“哪一個?”“是比較年輕的那一個嗎?”“啊,看看她,可怜的,愁得不死不活的!”這就是當列文在門口迎接他的新娘,和她一道走進教堂的時候人群中發出來的議論。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遲延的原因告訴了他妻子,賓客們含著微笑互相私語著。列文什么人什么東西都沒有看見;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的新娘。
  大家都說最近几天來她的容顏消損了,她戴上花冠還不及平時美麗;但是列文卻不這樣想。他望著她那披著白色長紗、戴著白色花朵、梳得高高的頭發,和那用一种特殊的處女方式把她的長頸兩邊掩住,只露出前面來的、高聳的、扇形的領子,和她的纖細得惊人的腰身,在他看來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好看——并不是因為這些花,這紗,這巴黎買來的衣裳給她增添了無限美;而是因為,盡管她穿著這身精心制作的華麗服裝,但她的可愛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上的表情仍然是她所特有的那种純真的表情。
  “我還以為你想逃哩,”她說,對他微微一笑。
  “我碰到的事是這樣尷尬,我真不好意思說出來呢!”他臉一紅說,而且他不得不扭過臉去對著正走上他面前來的謝爾蓋·伊万內奇。
  “你的襯衫的事真是佳話!”謝爾蓋·伊万內奇搖搖頭,微笑著說。
  “是,是!”列文回答,并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
  “喂,科斯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故作惊惶的樣子說。
  “現在你得決定一個重大問題。你處在現在這种心境中正可以理解這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問我要點已經點過的蜡燭呢,還是點沒有點過的蜡燭?這是相差十個盧布的事,”他補充說,抿嘴一笑。“我已經決定了,但是我怕你不同意。”
  列文知道這是戲言,但是他卻笑不出來。
  “哦,那么怎么樣呢?沒有點過的蜡燭呢,還是點過的蜡燭?問題就在這里。”
  “好,好,沒有點過的蜡燭。”
  “啊,我高興得很。問題解決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可是人處在這种境地有多么呆頭呆腦啊!”他對奇里科夫說,當列文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走到他的新娘那里去的時候。
  “基蒂,記住你要先踏上氈子,”1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走過來說。“您真是一個好人!”她對列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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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俄俗,在舉行結婚儀式時,新郎新娘同站在一塊小小的氈子上,照迷信的說法,誰先踏上氈子,誰將來就會占上風。
  “你不害怕嗎,呃?”老伯母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說。
  “你冷嗎?你臉色很蒼白。停一停,低下頭來,”基蒂的姐姐利沃夫夫人說,抬起她那丰滿美麗的手臂,帶著微笑理了理她頭上的花。
  多莉走上來,想說句什么,但卻說不出來,哭了,隨后又不自然地笑了。
  基蒂和列文一樣,用茫然的眼光望著大家。對于向她說的一切言語她只能報以幸福的微笑,現在這种微笑在她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同時助祭們穿上了法衣,神父和執事走到設在教堂入口的講經壇去。神父轉臉向列文說了句什么。列文沒有听清神父所說的話。
  “拉著新娘的手,領她走上前去,”伴郎對列文說。
  列文好久領會不了人們要他做的事。他們花了很大工夫糾正他,而且几乎要不管他了——因為他不是拉錯了基蒂的手,就是自己的手伸錯了,——最后他才理解了:他應當不變換位置用右手去拉她的右手。最后他正确地拉住新娘的手的時候,神父走在他們前面几步,在講經壇旁停了下來。一群親友跟在他們后面,發出嗡嗡的談話聲和衣裳的究n聲。什么人彎下腰去,拉直新娘的裙裾。教堂里變得這樣寂靜,蜡燭油的滴落聲都可以听到。
  老神父,戴著法冠,他的閃閃發光的銀白卷發在耳后兩邊分開,正從他那后面系著金十字架的笨重的銀色法衣下面伸出干瘦的小手,在講經壇旁翻閱著什么東西。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小心地走近他,耳語了句什么,于是向列文做了個手勢,又走回來。
  神父點著了兩枝雕著花的蜡燭,用左手斜拿著,使得蜡燭油慢慢地滴落下來,他轉過臉去對著新郎新娘。神父就是听列文忏悔的那個老頭。他用疲憊和憂郁的眼光望著新郎新娘,歎了口气,從法衣下面伸出右手來,給新郎祝福,又同樣地、但是帶著几分溫柔,把交叉的手指放在基蒂的低垂著的頭上。然后他把蜡燭交給他們,就拿著香爐,慢慢地從他們身邊走開。
  “這難道是真的嗎?”列文轉過臉去望他的新娘。稍稍俯視著,他瞥見了她的側面,從她的嘴唇和睫毛的几乎覺察不出的顫動,他知道她感覺到他的目光。她沒有轉過臉來,但是那齊到她的淡紅色小耳朵的、高高的鑲著褶邊的領子,微微地顫動著。他看出來她的胸膛里壓抑著歎息,那只拿著蜡燭的戴了長手套的小手顫抖著。
  因為襯衣、遲到而發生的一切紛扰,親友們的議論,他們的不快,他的可笑處境——全都突然消失了,他的心里覺得又歡喜又害怕。
  漂亮高大的大輔祭,穿著銀色法衣,鬈曲的頭發向兩邊分開,敏捷地走上前來,以熟練的姿勢,用兩指提起肩衣,在神父對面站住。
  “主啊,賜-福-我-們,”庄嚴的音節緩慢地接連響起來,聲波使空气都震動起來。
  “感謝上帝,万世無窮,”老神父用謙卑的、唱歌般的聲調回答,還在講經壇旁翻閱著什么東西。看不見的合唱隊的合唱聲發出來,以洪亮和諧的聲音,從窗子到圓屋頂,響徹了整個教堂。聲音漸漸大起來,縈繞了一會,就慢慢地消逝了。
  照例為天賜的平安和拯救,為東正教最高會議,為皇帝而祈禱;同時也為今天締結良緣的,上帝的仆人康斯坦丁和葉卡捷琳娜祈禱。
  “我們祈求主賜他們以完美的愛、平安和幫助,”整個教堂似乎都散播著大輔祭的聲音。
  列文听到這句話,它打動了他的心。“他們怎么覺察出來我需要的是幫助,正是幫助呢?”他想起他最近的一切恐懼和怀疑,這樣想。“我知道什么呢?如果沒有幫助的話,在這种可怕的境況中我能夠做什么呢?”他想,“是的,現在我需要的正是幫助。”
  當執事念完了祈禱的時候,神父手里拿著一本書轉向新郎新娘:“永恒的上帝,汝將分离之二人結合為一,”他用柔和的唱歌般的聲調念著,“并命定彼等百年偕老;汝曾賜福于以撒与利百加,并依照圣約賜福于彼等之后裔;今望賜福于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葉卡捷琳娜,引彼等走上幸福之路。汝為吾輩之主,仁愛慈善,光榮歸于圣父、圣子与圣靈,万世無窮。”“阿門!”看不見的合唱隊的聲音又在空中回蕩起來。
  “‘將分离之二人結合為一’,在這句話里含著多么深刻的意義,和我此時此刻所感到的心情多么調和啊,”列文想。
  “她也和我的心情一樣嗎?”
  轉過臉去望著,他遇到了她的目光。
  從那神色,他斷定她所理解的也和他一樣。但是這是一個誤會;她差不多完全沒有理解祈禱文中的語句;她實際上連听都沒有听。她既听不進去,也不能夠理解,有一种感情是這樣深厚,充滿了她的胸膛,而且越來越強烈。這是因為那件一個半月來一直縈繞在她心中的事情,那件在這六個星期曾經使她又歡喜又苦惱的事情終于實現而感到的歡喜。當她在阿爾巴特街那幢房子的客廳里穿著褐色衣服走到他面前,默默無言地許身于他的那一天——在那一天,那個時刻,她心里似乎已經和過去的整個生活告別,而開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新的、不可思議的生活,雖然實際上舊的生活還是和以前一樣繼續著。這六個星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又最痛苦的時期。她的整個生活,她的一切欲望和希望都集中在這個她還不理解的男子身上,把她和這個男子結合起來的是一种比這個男子本身更加不可理解的感情,那种感情時而吸引她,時而又使她厭惡。而同時她卻依然繼續在原來的生活條件下生活著。過著舊的生活,她對她自己感到恐懼,她對自己的全部過去,對于各种東西,對于習慣,對于曾經愛過她的、仍舊愛著她的人們——對于因為她的冷淡而感到難過的母親,對于她以前看得比全世界都寶貴的、親切而慈愛的父親,她對于這一切抱著那种不可克服的完全冷淡,她自己也感到恐懼。有時她因為這种冷淡而感到恐懼,有時她又高興使得她產生冷淡心情的原因。除了和這個人在一起生活以外,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但是這种新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她連明确地想一想也不可能。只有期待——對于新的未知事物怀著的恐懼和歡喜。而現在,期待、躊躇和拋棄舊生活的那种惋惜心情——都要終結,新的將要開始。由于她自己毫無經驗,這种新生活不能不是可怕的;但是,不論可怕也好,不可怕也好,這已經是六個星期以前在她心中實現了的事情,現在不過是對于早已在她心中實現了的事實最后加以認可罷了。
  又轉向講經壇,神父費力地拿起基蒂的小小的戒指,要列文伸出手來,把戒指套在他的手指的第一個關節上。“上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上帝之仆人葉卡捷琳娜締結良緣。”又把一枚大戒指套在基蒂的柔弱得可怜的、淡紅的纖細手指上,神父又說了同樣的話。
  新郎新娘好几次竭力想領會他們該做的事,而每一次都出了錯,神父就小聲糾正他們。最后,完成了一切應有的儀式,用戒指畫了十字之后,神父又把大的戒指給了基蒂,小的給了列文;他們又困惑了,把戒指傳來傳去地傳遞了兩次,還是沒有做他們該做的事。
  多莉、奇里科夫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上來糾正他們。結果引起一陣混亂、低語和微笑;但是新郎新娘臉上的庄嚴的感動的表情并沒有變;相反,在他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們看上去卻顯得比以前更嚴肅庄重,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向他們低聲說,他們應當各自戴上自己的戒指的時候,他嘴唇上的微笑卻不由地消逝了。他覺得任何微笑都會傷害他們的感情。
  “汝從太初以來創造男女,”他們交換了戒指之后神父誦讀著,“汝將女人配与男子作為彼之內助,生儿育女。主乎,吾輩之上帝,汝曾依照圣約,以真實之天福,賜与汝所選拔之仆人,即吾輩之祖先,世世代代,未嘗中絕,今望汝賜福于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葉卡捷琳娜,以信仰,以同心同德,以真理,以愛而使彼等永締百年好合……”
  列文越來越覺得他抱著的一切關于結婚的觀念,關于如何安排他的生活的夢想都只是孩子气的,而且感覺得這是一件他以前從來不了解的事,現在他更不了解了,雖則他正在親身經歷;在他的胸膛中,戰栗越來越高漲了,抑制不住的淚水涌上了他的眼睛。

  整個莫斯科,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聚集在教堂里了。在舉行婚禮期間,在燈火輝煌的教堂里,在服飾華麗的婦人和少女,和打著白領帶、穿著燕尾服或是制服的男子的圈子中間,一种合乎禮儀地低聲的談話一直不斷。談話多半都是男子發起的,那時婦人們都在全神貫注地觀察結婚儀式的全部細節,那些儀式總是那么令她們心醉的。
  在最靠近新娘的小圈子里,是她的兩個姐姐:多莉和從國外回來的二姐,嫻靜的美人利沃夫夫人。
  “瑪麗為什么穿紫色衣裳?那就和在婚禮席上穿黑色一樣不合适哩!”科爾孫斯基夫人說。
  “以她的臉色那是她唯一的補救辦法了,”德魯別茨基夫人回答。“我奇怪他們為什么要在傍晚舉行婚禮,像商人一樣……”
  “這樣更好哩。我也是在傍晚結婚的,”科爾孫斯基夫人回答說,于是她歎了口气,想起了那一天她有多么嫵媚,她丈夫又是怎樣可笑地愛著她,而現在一切都變得兩樣了。
  “据說做過十次以上伴郎的人,永遠不會結婚。我倒希望做一個當了十次伴郎的人,來确保自己的安全,可是這位置已經有人占据了,”西尼亞溫伯爵向對他有意的美貌的恰爾斯基公爵小姐說。
  恰爾斯基公爵小姐只報以微笑。她正望著基蒂,想著什么時候她將和西尼亞溫伯爵站在基蒂現在的位置上,到那時她將如何使他回憶起他今天的戲言。
  謝爾巴茨基對老女官尼古拉耶夫夫人說,他想要把花冠戴在基蒂的假髻上使她幸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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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俄俗,舉行結婚儀式時,伴郎把沉重的金屬花冠捧在新郎新娘的頭上,照迷信的說法,把花冠真的戴上去,會使他們幸福。
  “不應該戴假髻呢,”尼古拉耶夫夫人回答,她早已下了決心,如果她追求的那個老鰥夫娶她的話,婚禮將是最簡單不過的。“我不喜歡這种舖張的排場。”
  謝爾蓋·伊万諾維奇正和達里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談著話,詼諧地向她斷言婚后旅行的風俗之所以流行是因為新婚夫婦總感到有些害羞的緣故。
  “您弟弟可以夸耀了。她真是可愛极了哩。我想您有點羡慕吧。”
  “啊,這樣的時代對我來說早已過去了,達里婭·德米特里耶夫娜,”他回答說,他的臉上突然顯出一种憂郁而嚴肅的表情。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正和他姨妹談論著他想出的一句關于离婚的俏皮話。
  “花冠得理一理,”她回答說,沒有听他的話。
  “她的容顏憔悴成這樣,多可惜啊!”諾得斯頓伯爵夫人對利沃夫夫人說。“可是他還是配不上她的一個小指頭呢,是不是?”
  “不,我倒非常喜歡他——并不是因為他是我未來的beaufrere1,”利沃夫夫人回答說。“他的舉止多么大方!在這种場合,要舉止大方,要不顯得可笑,真不容易呢。他沒有一點可笑的地方,也沒有緊張不自然的地方;看得出來他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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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妹夫。
  “我想您希望這樣吧?”
  “可以這樣說。她始終是很愛他的。”
  “哦,我們看看他們哪一個先踏上氈子。我給基蒂出了主意呢。”
  “這沒有關系,”利沃夫夫人說,“我們都是順從的妻子;
  這是我們的本性。”
  “啊,我故意搶在瓦西里前頭踏上氈子。你呢,多莉?”
  多莉站在她們旁邊,她听著她們說,卻沒有回答。她深
  深感動了。淚水盈溢在她的眼眶里,她一開口就不能不哭出來。她為基蒂和列文歡喜;她一面回憶自己結婚那一天,一面瞥著容光煥發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她忘記了現在的一切,只回想起自己的純洁無瑕的初戀。她不但回憶起她自己,而且回憶起她所有的女友和知交;她想起她們一生中也曾有過這樣最嚴肅的一天,她們也曾像基蒂一樣戴著花冠站著,心里怀著愛情、希望和恐懼,舍棄過去,踏入神秘的未來。在她想起的這些新娘中間,她也想起了她親愛的安娜,最近她听到她要离婚了。她也曾是這樣純洁,也曾戴著香橙花冠,披著白紗,站立著。而今呢?
  “這真是奇怪啊,”她自言自語。
  注視著結婚儀式的一切細節的不只是新娘的姊妹、朋友和親屬;那些完全陌生的單單是走來看熱鬧的女人也都在興奮地觀看著,屏著气息,唯恐看漏了新娘新郎的一個舉動或是一絲表情對那些冷淡的男子的嘮叨,忿忿地不回答,常常是不听,他們盡在說些戲謔的或是不相干的話。
  “她為什么滿面淚痕?她是迫不得已才出嫁的嗎?”
  “她嫁給這么好的男子還有什么迫不得已的?是一位公爵吧,是不是?”
  “那穿白緞子服裝的是她姐姐嗎?你听那執事在哇啦哇啦地說:‘妻子應當畏懼丈夫’哩。”
  “是丘多夫斯基寺院的合唱隊嗎?”
  “不,是西諾達爾內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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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西諾達爾內合唱隊是俄國最古老的職業合唱隊之一。
  “我問過听差。他說他馬上就要帶她到鄉下去。据說很有錢啊。所以才把她嫁給他了。”
  “不,他們這一對配得才好哩。”
  “哦,瑪麗亞·弗拉西耶夫娜,你還爭論說披肩隨便披哩。你看那個穿著深褐色衣服的——听說她是一位公使夫人——她的裙子箍得多么緊……褶子往這邊一搭往那邊一搭的!”
  “這新娘真是一個可愛的人儿啊——就像一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綿羊!不管你們怎樣說,我們女人家終歸是同情我們的姊妹的。”
  這些就是擠進了教堂門里的一群看熱鬧的女人說的話。

  當結婚儀式第一部分舉行完畢的時候,一個執事把一塊淡紅色綢子舖在教堂當中的講經壇前,合唱隊開始熟練地唱著复雜的贊美歌,男低音和男高音交相應和;神父回過頭來,做手勢要新郎新娘踏上那塊淡紅色氈子。雖然他們兩人常常听到誰先踏上氈子誰就會成為一家之主的這种話,但是無論列文也好,基蒂也好,當他們向前跨上兩三步的時候,都不可能想到這些。他們也沒有听到那些大聲的批評和爭論,有人說是他先踏上的,又有人說是兩人一同踏上去的。
  問過他們是否愿意成婚,他們是否和別人定有婚約那套例行問話,而且他們作了自己也覺得奇怪的回答之后,第二部分儀式就開始了。基蒂听著祈禱文,竭力想領會其中的意義,但是領會不了。夸耀和歡樂的心情隨著儀式的進行越來越洋溢在她的心頭,使她失去了注意力。
  他們祈禱著:“賜与彼等以節操与多子,使彼等儿女滿膝。”他們說到上帝用亞當的肋骨造出妻子來,“因此之故,男子离開父母,依戀妻子,二人合為一体,”并且說道,“此乃一大神秘;”他們祈求上帝使他們多子,賜福他們,就像賜福給以撒和利百加、約瑟、摩西和西玻拉一樣,并且使他們看到他們儿子的儿子。“這都是非常美好的,”基蒂听到這些話,這樣想。“一切正該如此,”于是幸福的微笑閃爍在她的開朗的臉上,不知不覺地感染了所有望著她的人。
  “完全戴上去!”當神父給他們戴上花冠,謝爾巴茨基的戴著有三顆鈕扣的手套的手顫抖著,把花冠高舉在她頭上的時候,可以听到這樣忠告的聲音。
  “戴上吧!”她微笑著低聲說。
  列文回過頭望著她,被她臉上那种喜悅的光輝打動了,不覺也感染上了她的那种心情。他也像她一樣感到愉快和歡喜。
  他們听見讀了《使徒行傳》,听見大輔祭高聲朗讀那篇局外人迫不及待地等待著的最后的詩篇,覺得非常愉快。他們從淺淺的杯子里喝摻上水的溫和的紅酒,也覺得非常愉快,當神父把法衣撩開,拉住他們的手,領著他們繞過講經壇,而男低音正歌唱著《光榮歸于上帝》的時候,他們就覺得更愉快了。謝爾巴茨基和里奇科夫捧著花冠,時時被新娘的裙裾絆住,不知為什么也含著微笑,而且很高興,神父一停下腳步,他們不是落在后面,就是撞到新郎新娘身上。基蒂在心內熾燃著的歡喜的火花好像傳染給了教堂里所有的人。在列文看來好像神父和執事也像他一樣地想笑。
  從他們頭上取下花冠,神父誦讀了最后的祈禱文,祝賀了新郎新娘。列文凝視著基蒂,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現在這种樣子,她臉上閃耀著新的幸福的光輝,顯得更加嫵媚了。列文很想對她說句什么話,但是不知道儀式已經完了沒有。神父把他從這种困惑中解救了出來。他嘴角上挂著仁慈的微笑低低地說:
  “吻您的妻子,您吻您的丈夫,”便由他們手里接過蜡燭。
  列文小心翼翼地吻吻她的微笑的嘴唇,讓她挽著他的胳臂,帶著新奇的親近的感覺,走出了教堂。他不相信,他不能夠相信這是真的。直到他們的惊异而羞怯的眼光相遇的時候他才相信了,因為他感到他們已經成為一体了。
  晚餐過后,當天晚上,新婚夫婦就到鄉下去了。

  弗龍斯基和安娜一道在歐洲旅行已經有三個月了。他們游歷了威尼斯、羅馬和那不勒斯,剛到達意大利一個小市鎮,他們打算在這里停留一些時候。
  一個漂亮的侍者領班,他那涂著發油的濃發從脖頸向兩邊分開,穿著燕尾服,露出肥大的白麻紗襯衣的胸口、和一串懸挂在他那圓鼓鼓的肚皮上的表鏈等小飾物,兩手插在口袋里,輕蔑地眯縫著眼睛望著,正在用嚴厲的腔調回答一個攔住他的紳士的問題。听到門口那邊上樓的腳步聲,領班就回過頭去,一看見住在旅館中上等房間的俄國伯爵,他就恭恭敬敬地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鞠了一躬,告訴他有一個信差來過,租借“帕拉佐”1的事已經辦妥了。管理人准備簽訂合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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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意大利語:宮殿式住宅。
  “噢!高興极了,”弗龍斯基說。“太太在不在家?”
  “太太出去散過步,現在已經回來了,”領班回答。
  弗龍斯基脫下寬邊軟帽,拿手帕揩拭了一下他的出汗的前額和頭發,那頭發長得蓋住他的半個耳朵,朝后梳著,為的好遮住他的禿頂。向還站在那里凝視著他的那個紳士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他就要走過去。
  “這位老爺是俄國人,來訪問您的,”領班說。
  怀著一种混織著懊惱和期望的心情——懊惱的是無論走到哪里都擺不脫熟人,期望的是想找到一點什么消遣來調劑一下他的單調生活——弗龍斯基又回頭望了望那個走開去又站住了的紳士,于是兩人的眼睛同時閃閃發光了。
  “戈列尼謝夫!”
  “弗龍斯基!”
  這真是戈列尼謝夫,弗龍斯基在貴胄軍官學校的同學。在學校時代,戈列尼謝夫是屬于自由派的;他以文官的資格离開學校,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服務過。兩個朋友离開學校就各走各的路了,以后只見過一次面。
  在那次會面的時候,弗龍斯基發現戈列尼謝夫選擇了一种自命不凡的自由主義的活動,因此他要藐視弗龍斯基的事業和地位。所以弗龍斯基采取了他善于使用的冷淡的高傲態度對待他,那意思就是說:“您喜不喜歡我的生活方式,都隨您的便,那与我絲毫無關;但是假如您要想認識我,您就得尊重我。”而戈列尼謝夫對弗龍斯基還是抱著那种蔑視的冷淡態度。因此,這第二次會見似乎一定會使他們的隔閡加深吧。但是現在當他們彼此認出來的時候,他們兩人都喜笑顏開,歡喜地叫著。弗龍斯基決沒有想到他看見戈列尼謝夫會如此高興,但是大概他自己也不了解他覺得多么無聊。他忘記了他們上次會面所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帶著坦率的喜悅臉色,把手伸給他的老友。同樣歡喜的表情代替了戈列尼謝夫臉上的不安神色。
  “看見你,我多么高興呀!”弗龍斯基說,在親切的微笑中露出他的結實的雪白牙齒。
  “我听到了弗龍斯基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個。我真是非常高興!”
  “我們進去吧。哦,把你的近況告訴我。”
  “我在這里住了兩年了。我在工作。”
  “噢!”弗龍斯基很感興趣地說。“我們進去吧。”
  于是照著俄國人通常的習慣,不愿意仆人听見的話,不用俄語說,他開始說法語。
  “你認識卡列宁夫人嗎?我們在一道旅行。我現在就是去看她,”他用法語說,注意地打量著戈列尼謝夫臉上的表情。
  “噢!我不知道(雖然實際上他是知道的),”戈列尼謝夫毫不介意地回答。“你來這里很久了嗎?”他補充說。
  “我?今天是第四天了,”弗龍斯基回答,又一次注意地打量著他朋友的面孔。
  “是的,他是一個正派人,他會用合情合理的眼光來看這事情的,”弗龍斯基理解了戈列尼謝夫臉上的表情和轉變話題的意義,這樣暗自說。“我可以把他介紹給安娜,他會合情合理地看待這件事的。”
  在弗龍斯基和安娜一道在國外度過的這三個月中間,他一遇見生人,總是暗暗問自己這個生人會怎樣看待他和安娜的關系,他發現他遇到的男子們大都有合情合理的看法。可是假如問他,問那些“合情合理地”看待這事的人,他們究竟是怎樣個看法,無論是他,無論是他們,都一定會茫然不知所答的。
  實際上,那些在弗龍斯基看來有“合情合理的”看法的人也說不上有什么看法,而只是像有教養的人們應付那些從四面八方包圍人生的各种复雜而不能解決的問題一樣來應付這個;他們應付得彬彬有禮,避免暗示和不愉快的問題。他們裝出這樣一副神气,好像他們完全理解這种處境的意義和重要性,承認它,甚至還贊成它,但卻認為把這一切表白出來是多余的和不适當的。
  弗龍斯基立刻猜到戈列尼謝夫是這一類人,因此遇見他,他是加倍地高興。而且實際上在戈列尼謝夫引見給卡列宁夫人的時候他對她所采取的態度正合弗龍斯基的心愿。顯然,他毫不費力地避開了一切可以引起不快的話題。
  他以前不認識安娜,被她的美麗,特別是被她那种安于現狀的坦率態度所感動了。當弗龍斯基引戈列尼謝夫進來的時候,她臉紅了,而彌漫在她那坦白而美麗的臉上的這种孩子气的紅暈使他非常喜歡。但是他特別高興的是她立刻坦率地把弗龍斯基叫做阿列克謝,好像是有心這樣,以免別人誤會似的,并且說他們就要搬進他們剛剛租下、這里稱為“帕拉佐”的房子里去。對自己處境怀著的這种安之若素的直率單純的態度使戈列尼謝夫很喜歡。望著安娜的溫和快活、而又精力旺盛的舉止,而且又認識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弗龍斯基,戈列尼謝夫感到他十分了解她。他覺得他了解了她自己怎樣也不能了解的東西:就是她使她丈夫陷于不幸,拋棄了他和她的儿子,喪失了自己的好名聲,她怎么還能那樣精力飽滿、愉快和幸福。
  “旅行指南里也記載著的,”戈列尼謝夫提及弗龍斯基租下的“帕拉佐”,這樣說。“那里有丁托列托1晚期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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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丁托列托(1518—1594),文藝复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
  “我說,今天天气很好,我們再到那里去看一看吧,”弗龍斯基對安娜說。
  “我很高興;我就去戴帽子。您說熱嗎?”她在門邊站住,詢問地望著弗龍斯基說,鮮艷的紅暈又彌漫在她的臉上。
  弗龍斯基由她的眼光看出她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態度對待戈列尼謝夫,因此害怕她的舉止不符合他的愿望。
  他長久地、溫柔地望了她一眼。
  “不,不很熱,”他說。
  她感覺得好像她全都了解了,尤其感覺得好像他對她很滿意;于是向他微微一笑,她邁著迅速的步子走出了房門。
  兩個朋友互相望著,兩人的臉上都現出了躊躇神色,好像戈列尼謝夫——他顯然很歎賞她——想要說句什么同她有關的話,可是又找不出适當的話來;而弗龍斯基又希望又害怕他這樣做。
  “那么,”弗龍斯基說,為的是要開口談點什么。“你在這里定居下來了嗎?你還在做那种工作嗎?”他繼續說,想起來他听說戈列尼謝夫在寫一本什么書。
  “是的,我在寫《兩個原理》的第二部。”戈列尼謝夫說,听到這個問題,快活得紅了臉。“那就是,說得确切一些,我還沒有寫;我在作准備,在搜集材料。這本書涉及的范圍要廣泛得多,而且几乎触及所有的問題。在俄國我們不愿意承認我們是拜占庭的后代,”于是他就開始長篇大論地、熱烈地述說起他的觀點。
  弗龍斯基因為連《兩個原理》的第一部都不知道——作者是把那當作名著來述說的,——所以開頭弄得很窘。但是后來,當戈列尼謝夫開始閘述他的見解,而弗龍斯基雖然對于《兩個原理》一無所知,卻能夠听懂他的意思時,他就頗感興趣地傾听著,因為戈列尼謝夫很有口才。但是弗龍斯基看見戈列尼謝夫談他深感興趣的題目時那种易怒的興奮神情而感到惊駭和激怒了。他越往下說,他的眼睛越發光,他就越急于反駁假想的論敵,他的臉也就越顯得激動和憤慨。回憶起在學校里總是名列前茅、消瘦、活潑、善良而又高貴的少年戈列尼謝夫,弗龍斯基簡直不理解他發怒的理由,而且他也不贊成這個。他最不高興的是戈列尼謝夫,一個屬于上流社會的人,竟會把自己放在和一些使他憤慨的拙劣作家同等的地位。這值得嗎?弗龍斯基不高興這個。但是,雖然如此,他感到戈列尼謝夫是不幸的,他替他難過。在他的容易激動的、相當漂亮的臉上,可以看出不幸的、几乎是精神錯亂的神色,他連安娜走進來也沒有注意到,還在急忙地、熱烈地繼續述說他的意見。
  當安娜戴著帽子,披上斗篷走進來;用她的秀麗的手迅速玩弄著她的洋傘,在他身旁站住的時候,弗龍斯基松了口气,逃脫了緊盯住他的戈列尼謝夫的悲哀的眼光,怀著新的愛意,望著他的魅人的、充滿了生命和滿心歡喜的伴侶。戈列尼謝夫好容易才定下神來,開頭是很沮喪憂郁的,但是安娜,她這時對什么人都是親切的,立刻以她的單純快活的態度使他振作起精神來。試談了几個話題之后,她把他引到繪畫的題目上去,他滔滔不絕地談著,而她就留心地傾听著。他們走到他們租下的房子那里,仔細察看了一遍。
  “有一件事我很高興,”安娜在回去的路上對戈列尼謝夫說。“阿列克謝可以有一間絕妙的atelier1。你一定得使用那房間,”她用俄語對弗龍斯基說,因為她看出來戈列尼謝夫在他們的隱遁生活中會成為他們的密友,在他面前是用不著顧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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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畫室。
  “你畫畫嗎?”戈列尼謝夫急忙轉向弗龍斯基說。
  “是的,我早先學過,現在又開始弄弄了,”弗龍斯基說,漲紅了臉。
  “他很有才能哩,”安娜帶著歡喜的微笑說。“自然,我不是鑒賞家。可是有眼光的鑒賞家這樣說過。”

  安娜在她獲得自由和迅速恢复健康的初期,感覺得自己是不可饒恕地幸福,并且充滿了生的喜悅。關于她丈夫的不幸的回憶并沒有損坏她的幸福。一方面,那回憶太可怕,她不愿去想;另一方面,她丈夫的不幸給了她這么大的幸福,使她不能懊悔。關于她病后發生的一切事情的回憶:和丈夫的和解、決裂、弗龍斯基受傷的消息、他的再出現、离婚的准備、离開丈夫的家、和儿子离別,——這一切在她仿佛是一場夢,她和弗龍斯基兩人一道來到國外之后,這才從夢中醒來。想起她使她丈夫遭受的不幸,就在她心里喚起了一种近似嫌惡的心情,好像一個要淹死的人甩脫了另一個抓住他的人的時候所感覺到的那樣。另外那個人淹死了。自然,這是一种罪惡,但這是唯一的生路,還是不想這些可怕的事情好。
  在她和丈夫決裂以后的最初時刻,在她心里對于自己的行為有過一种聊以自慰的想法,現在當她回想過去的一切的時候,她也記起了那一种想法。“我使那人不幸是出于不得已的,”她想,“但是我并不想利用他的不幸。我也很痛苦,而且今后還會很痛苦;我失去了我最珍愛的東西——我失去了我的名譽和儿子。我做錯了事,所以我并不希求幸福,也不想离婚,我將為我的恥辱和离開我的儿子而受苦。”但是不管安娜多么真誠地打算受苦,她卻沒有受一點苦。恥辱也沒有。以他們兩人所富有的机智,由于在國外躲避著俄國婦人,他們從來不曾把自己置于會遭受道德上指責的境地,而且無論到哪里,他們遇見的人們總是裝得好像完全理解他們互相之間的關系,簡直比他們自己理解得還要清楚的樣子。就是和她的愛子离開,在最初的日子里,也并沒有使她痛苦。小女孩——他的孩子——是這么可愛,而且因為這是留給她的唯一的孩子,所以安娜是那樣疼愛她,以致她很少想她的儿子。
  由于健康恢复而逐漸增進的生的欲望是這樣強烈,而且她的生活環境是這樣新鮮和愉快,安娜感到不可饒恕地幸福。她越了解弗龍斯基,就越愛他。她愛他,是因為他本身和他對她的愛。完全占有他,對于她是一种不斷的快樂。和他接近,在她總是很愉快的。他性格上的一切特點,她越來越熟悉了,對于她是無可言喻地珍貴。他那因為換上便服而改變的外貌,在她看來是這樣富有魅力,就好像她是一個初戀的少女一樣。在他說的、想的、做的每件事情上,她都看出一些特別高貴优雅的地方。她對他的崇拜實在使她自己都吃惊了;她怎樣尋找也尋找不出他有什么不优美的地方。她不敢把她的自卑感在他面前表露出來。她覺得,如果他知道了,他也許會更快地不愛她,而她現在再也沒有比失去他的愛情更害怕的了,雖然她沒有理由害怕。但是她不能不感謝他對她的態度,而且不能不表示她多么珍視這個。他,照她的意見看來,在政治活動方面是具有顯著的才能的,在政治方面應該扮演一個重要角色——而他竟為了她而犧牲了功名心,并且從來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懊悔。他對她比以前更加敬愛,他處處留意使她不感到她的處境的尷尬。他,那么一個堂堂的男子,不但從來沒有反對過她,實際上,凡涉及到她的地方,他就沒有了自己的意志,只注意揣測她的愿望。這使她不能不感激,縱然他對她這樣用心周到,他對她的那种關怀備至的气氛,有時卻反而叫她痛苦。
  同時,弗龍斯基,雖然他渴望了那么久的事情已經如愿以償了,卻并不十分幸福。他不久就感覺到他的愿望的實現所給予他的,不過是他所期望的幸福之山上的一顆小砂粒罷了。這种實現使他看到了人們把幸福想像成欲望實現的那种永恒的錯誤。在他和她結合在一起,換上便服的初期,他感到了他以前從來沒有体驗過的自由的滋味,以及戀愛自由的滋味,——他很滿足,但是并不長久。他很快就覺察出有一种追求愿望的愿望——一种苦悶的心情正在他心里滋長。不由自主地,他開始抓住每個瞬息即逝的幻想,把它誤認做愿望和目的。一天十六個鐘頭總得設法度過,因為他們正在國外過著完全自由的生活,离開了在彼得堡時占据了他的時間的那种社交生活的環境。至于以前游歷外國時弗龍斯基曾享受過的獨身生活的樂趣,現在是想都不能想了,因為僅僅一次那樣的嘗試就曾在安娜心里惹起了意想不到的憂郁,那也只是為了同几個獨身朋友一道晚餐回來遲了。与當地的人或是俄國人交際吧,也由于他們兩人的關系不明确而同樣不可能。游覽名胜吧,姑且不說一切名胜都已游覽遍了,這對于弗龍斯基這樣一個聰明的俄國人也沒有像英國人所認為的那樣不可言喻的意義。
  正如餓慌了的動物遇到什么就抓什么,希望從中覓得食物一樣,弗龍斯基也完全無意識地時而抓住政治,時而抓住新書,時而抓住繪畫。
  他從小就賦有繪畫的才能,而且不知道錢如何花才好,他就開始搜集版畫,所以他現在潛心去繪畫,專心從事這件事,把要求滿足的過剩的愿望通通集中在它上面。
  他賦有鑒賞藝術品、并且惟妙惟肖地、很有風格地摹仿藝術品的才能,他覺得自己具有藝術家所必須具備的素質,為了不知道選擇哪一類繪畫好:宗教畫呢,歷史畫呢,寫實畫呢,還是風俗畫,躊躇了一些時日之后,他就開始畫起來。他理解各個不同的种類,而且能夠從任何一類里獲得靈感,但是他想像不到,也有可能對于繪畫的种類一無所知,而直接從自己的內心得到靈感,不管畫出來的東西是屬于哪一流派。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因為他不是直接從生活本身,而是間接地從体現在藝術品中的生活中得到靈感,所以他的靈感來得非常快,非常容易,而他畫出來的東西也同樣快,同樣容易地達到了和他所要摹仿的流派极其相似的境地。
  在一切流派中,他最愛优美動人的法國派,摹仿這一派,他開始畫穿著意大利服裝的安娜的肖像,這幅肖像,他和所有看到它的人都認為非常成功。

  這古老荒蕪的“帕拉佐”,它那有塑造裝飾的、高高的天花板和壁畫,它那鑲花地板,它那挂在大窗戶上的厚重的黃色窗帷,擺在托架和壁爐架上的花瓶,雕花的門和挂著圖畫的陰暗的客廳——這個“帕拉佐”,當他們搬進來以后,就以它那外觀在弗龍斯基心中保持著一种愉快的幻想,仿佛他与其說是一個俄國的地主,一個退伍的武官,毋宁說是一個開明的藝術愛好者和保護者,而且本人就是一個謙虛的藝術家,為了自己所愛的女人,而把世界、親戚、功名心一齊拋棄。
  弗龍斯基搬進這幢“帕拉佐”所選的角色是完全成功的,而且,通過戈列尼謝夫的介紹,交結了几個有趣的人,他一時間靜下心來。他在一個意大利繪畫教授指導之下習作寫生畫,并且研究中世紀意大利的生活。當時中世紀意大利的生活是這樣迷住了弗龍斯基,他甚至照中世紀的鳳格戴起帽子,把斗篷搭在肩膊上,那風格倒也和他十分相稱。
  “我們住在這里,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早晨弗龍斯基對來看他的戈列尼謝夫說。“你看過米哈伊洛夫的畫嗎?”他說,把他早晨收到的一份俄國報紙遞給他,指著上面一篇有關一個俄國畫家的文章,那位畫家恰巧也住在這個市鎮里,剛繪完一幅早就交口稱譽、而且有人預先定購了去的繪畫。那篇文章指責政府和美術學院,不該把這樣一個卓越的畫家丟在那里而不予獎勵和補助。
  “我看到了,”戈列尼謝夫回答。“當然,他不能說沒有才能,但是方向完全不對頭。他對于基督,對于宗教畫完全抱著伊万諾夫—斯特勞斯—芮農1那樣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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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斯特勞斯(1808—1874),德國神學家,唯心主義的哲學家,德國資產階級急進主義的思想家,著有《耶穌傳》。一八七二年拋棄了基督教的信仰。
  芮農(1823—1892),法國宗教史家,著有《基督教起源史》。戈列尼謝夫把俄國著名畫家阿·伊万諾夫(1806—1858)也列入這一流派。

  “那幅畫是什么主題呢?”安娜問。
  “在彼拉多1面前的基督。用徹頭徹尾新派的寫實主義把基督描畫成一個猶太人。”
  由于詢問畫的主題把他引到一個他所愛好的論題上,戈列尼謝夫就大發起議論來。
  “我真不明白他們怎么會犯這樣大的錯誤,基督在大師們的作品中已經有了一定的表現方法。所以,假若他們所描畫的不是上帝,而是革命家或圣人,那么他們盡可以從歷史中去選取蘇格拉底、佛蘭克林、夏洛特·科爾黛2,可不能選取基督。他們所選取的正是不能用來作為美術題材的人物,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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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彼拉多,《圣經·新約全書》中審判耶穌的羅馬總督。
  2夏洛特·科爾黛(1768—1793),暗殺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著名活動家馬拉的法國女子。

  “這個米哈伊洛夫真是這樣窮嗎?”弗龍斯基問,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俄國的藝術保護者,應該幫助這個畫家,不管他的畫是好是坏。
  “我看也不見得。他是一個卓越的肖像畫家。你看見過他畫的瓦西里奇科夫夫人的肖像嗎?但是他好像不高興再畫肖像畫了,因此大概生活很困難。我敢說……”
  “難道我們不能請他給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畫像嗎?”
  弗龍斯基說。
  “為什么畫我?”安娜說。“有了你畫的那幅以后,我不再要別的畫像了。倒不如給安妮(她這樣叫她的小女孩)畫一幅吧。她來了,”她加上說,眺望窗外正抱著小孩走進花園來的漂亮的意大利奶媽,隨即又回頭望了弗龍斯基一眼。這漂亮的奶媽,她的頭部被弗龍斯基描進了他的畫里,是安娜生活中唯一的隱憂。他一邊畫她,一邊歎賞她的美麗和中世紀式的風姿,安娜簡直不敢向自己承認她害怕自己會嫉妒起這個奶媽來,因為這緣故,她對這女人和她的小男孩就格外地親切和寵愛。
  弗龍斯基也望望窗外,又望望安娜的眼睛,立刻又轉向戈列尼謝夫說:
  “你認識這個米哈伊洛夫嗎?”
  “我見過他。可是他是一個怪物,一點教養都沒有。你知道,他就是如今常常遇見的那些野蠻的現代人中的一個;你知道,就是那些dAemblee1就在無信仰、否定一切、唯物主義的見解中培養出來的自由思想家中的一個。從前,”戈列尼謝夫說,他沒有注意到,或是不愿意注意,安娜和弗龍斯基都想再說話。“從前,自由思想家是用宗教、法律和道德觀念培養起來,經過斗爭和努力,才達到自由思想的領域的人;可是現在出現了一种新型的天生的自由思想家,對于世界上存在著道德和宗教法則,還存在著權威,甚至連听都沒有听到過,而是完全在否定一切的那种觀念中長成的,就是說,僚野蠻人一樣長成的。他就是那种人。他仿佛是莫斯科一個宮廷仆役長的儿子,沒有受過什么教育。當他入了美術學院,有了名聲的時候,他,原來也不是蠢人,就竭力想多受一點教育。于是他趨向于在他看來是教育的源泉的東西——雜志。從前,你知道,一個想受教育的人,比方說,法國人吧,就得著手研究一切古典的東西:神學家的、悲劇作家的、歷史家的、哲學家的東西,擺在他面前的一切智慧的產品。但是現在,他徑直地就鑽到否定主義的書籍里,很快就精通了否定主義那門學問的精華,這樣他就行了。而且不僅如此——在二十年前他在這种書籍中還會找出和權威相沖突,和多少世紀來的觀念相沖突的痕跡;他還會由這种沖突推論出來另外還有什么東西存在;但是現在他立刻鑽到這樣一种書籍里,在那里,對于舊觀念甚至不屑于討論,卻爽爽快快地說:除了evolution2、自然淘汰、生存競爭以外再也沒有什么了,如此而已。我在我的論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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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一下了。
  2法語:進化。

  “我告訴你,”早就在偷偷地和弗龍斯基交換著眼色的安娜說,她知道他對于畫家的教養絲毫不感興趣,只不過是有心幫助他,請他畫一幅畫像罷了。“我告訴您,”她說,堅決地打斷了正談得滔滔不絕的戈列尼謝夫。“我們去看看他吧!”
  戈列尼謝夫定了定神,欣然同意了。但是因為這個畫家住在郊外,他們就決定雇馬車。
  一個鐘頭后,安娜,她的旁邊坐著戈列尼謝夫,弗龍斯基坐在他們對面的座位上,駛到郊外一所漂亮的新房子面前。由走出來迎接他們的門房的妻子口中知道米哈伊洛夫是讓人參觀他的畫室的,但是此刻他正在距离几步遠的寓所里,他們就叫她把名片遞給他,請求允許他們參觀他的繪畫。

  當弗龍斯基伯爵和戈列尼謝夫的名片遞上來的時候,畫家米哈伊洛夫正在照常工作。早上他在畫室里畫一幅巨幅畫。回到家里,他對妻子發脾气,因為她沒有設法把來討賬的房東太太應付過去。
  “我對你說了二十次了,叫你不要同人家多嚕蘇。你本來就蠢,你用意大利話嚕蘇的時候,你就顯得三倍地蠢了!”爭論了一大場之后他說。
  “那你就不要拖欠這么久,這不怪我。假使我有錢……”
  “讓我安靜點吧,看在上帝面上!”米哈伊洛夫尖叫著,聲音里含著眼淚,于是,捂住耳朵,他走進板壁那邊他的工作室去了,隨手把門鎖上。“蠢女人!”他自言自語,在桌旁坐下,于是,打開紙夾,立刻特別熱心地畫起他已經動筆的一幅畫。
  他從來沒有像在景況不佳的時候,尤其是和妻子吵了架的時候那么熱心地而且順利地工作過。“唉,要是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就好了!”他一邊想,一邊工作。他在畫一個盛怒的人的面容。以前畫過一幅,但是他不滿意。“不,那幅還好些……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回到妻子那里去,皺著眉頭,不望著她,卻問他的大女儿,他給她們的那張紙放到哪里去了。他拋棄了的那張繪著畫的紙找著了,但是弄得很髒,沾上了蜡燭油漬。可是,他還是拿了那張畫,放在自己的桌上,于是,退后兩三步,眯著眼睛,他開始打量著它。突然他微笑了,快活地揮了揮胳臂。
  “對啦!對啦!”他說,立刻拿起鉛筆,開始迅速地描繪起來。
  油脂的污點給予了畫中人新的風姿。
  他摹繪了這种新的風姿,突然回憶起一個他曾向他買過雪茄煙的店主的面孔,一副下顎突出、精力旺盛的面孔,他就把這面孔,這下顎繪在畫中人身上。他歡喜得大笑起來。那人像突然從沒有生命的虛构的東西變成了活生生的,這樣就不能再改動了。那人像具有了生命,輪廓分明了,顯然已定型了。那畫像可以按照需要略加修改,兩腿可以而且必須叉開一些,左臂的位置也該改變一下;頭發也不妨掠到后面去。但是在做這些修改的時候,他并沒有改變整個姿勢,而只是除去了遮掩住它的性格的東西。他好像是剝去了使它不能清楚地顯現出來的遮布。每一新的筆触只是使得整個人像顯得更矯健有力,就像油脂的污點突然向他顯示出來的那樣。當名片遞來的時候他正在細心地繪完那幅畫。
  “就來!就來!”
  他走到他妻子那里。
  “啊,薩莎,別生气了吧!”他說,畏怯而溫柔地對她微笑著。“你有錯,我也有錯。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這樣和他妻子和解以后,他就穿上綴著天鵝絨領子的橄欖綠色外套,戴上帽子,向畫室走去。那幅成功的畫像他已經忘記了。現在他正為這些高貴的俄國人坐著馬車來訪問而感到歡喜和興奮。
  關于他那幅現在正放在畫架上的畫,他內心里抱著一個信念——就是,像這樣的畫從來沒有人畫過。他并不認為他的畫比拉斐爾所有的畫都好,但是他知道他在那幅畫里所要表現的意境從來還沒有人表現過。這點,他确切地知道,而且很早以前,從他開始畫的時候就知道了;但是別人的批評,不論是怎樣的批評,在他眼里都有著巨大的意義,使他從心底里激動。任何評語,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哪怕表示出來那些批評家只看到他在這幅畫中所看到的一小部分也好,都使他深深地感動了。他總把比他自己更高深的理解力歸之于他的批評家,而且總期待從他們口里听到一些他自己沒有在畫中看出的東西,而且常常想像在他們的批評中真的發現這些了。
  他邁著迅速的腳步向畫室的門口走去,不管他如何興奮,安娜身上的柔和光輝卻使他惊异了,她正站在門口的陰處,听著戈列尼謝夫起勁地對她說什么話,同時,她顯然想轉過臉來望望走攏來的畫家。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他走近他們的時候,他是怎樣捕捉住這個印象,吞咽下去,就像他保留那個雪茄商人的下顎一樣,把它藏到什么地方,必要的時候再拿出來。客人們事先听了戈列尼謝夫議論這畫家的那番話已有些失望,現在看見他的外貌就愈加感到失望了。中等身材,体格結實,步態輕捷,戴著褐色帽子,穿著橄欖綠色外套和窄小的褲子——雖然那時早已流行肥大的褲子——特別是,他那相貌平常的大臉,以及那种既畏怯又想保持尊嚴的混合表情,由于這种种,米哈伊洛夫給人一种不快的印象。
  “請進!”他說,竭力裝得不在乎的樣子,于是走進門廊,他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開了門。
十一

  走進畫室,米哈伊洛夫又打量了客人們一眼,在他的想像里記下了弗龍斯基面部的表情,特別是他的顴骨。雖然他的藝術家的感覺不停地在從事于素材的搜集工作,雖然他的作品要受到評論的時間越迫近,他就越感到興奮,他還是很迅速,很机敏地憑著覺察不出的標志构成了對這三個人他的印象。那一個(戈列尼謝夫)是一個住在這里的俄國人。米哈伊洛夫不記得他的姓名,也不記得他在什么地方見過他,和他談過什么話;他只記得他的面孔,就像他記得所有他見過的面孔一樣;但是他也記得那在他的記憶里是放在妄自尊大、表情貧乏那一類面孔里的。濃密的頭發和開闊的前額給了那面孔一种儼然很神气的模樣,那面孔只有一种表情——一种集中在狹窄的鼻梁上的、孩子般的、不安靜的表情。弗龍斯基和安娜,照米哈伊洛夫的想法,一定是高貴富有的俄國人,像所有那些富有的俄國人一樣,對于藝術完全不懂,但是裝出藝術愛好者和鑒賞家的樣子。“大概他們已經看過了一切古物,現在又要來巡視巡視新人、德國的江湖客,英國拉斐爾前派的傻子們的畫室了,到我這里來也不過是為了看個齊全罷了,”他想。他非常清楚藝術涉獵者們,(他們越聰明越坏)的習气,他們參觀現代美術家的畫室,目的無非是為了以后有資格說美術已經衰微了,并且說越看新人的作品,越覺得古代巨匠的作品依然是多么無与倫比。他期待著這一切;他在他們的臉上看出來這一點,他在他們互相交談著、凝視人体模型和半身像、悠閒地踱著、等著他揭去畫的罩布的時候,他們那种滿不在乎的神情中也看出這一點。但是,雖然如此,當他一幅一幅地翻開他的習作,拉起窗帷,揭去罩布的時候,他依然感到非常興奮,特別是因為雖然他确信高貴有錢的俄國人多半都是畜生和傻子,但是他卻很喜歡弗龍斯基,尤其是安娜。
  “請看這里,”他說,邁著敏捷的步子退到一旁,指著他的繪畫。“這是彼拉多的告誡。《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他說,感覺著他的嘴唇都興奮得顫栗起來了。他退開去,站到他們背后。
  在訪問者默默地凝視那幅畫的几秒鐘中間,米哈伊洛夫也以旁觀者漠不關心的眼光凝視著它。在那几秒鐘里,他預料一定會有一种最高明最公正的批評從他們的口里,就是一會儿以前他那么輕視過的那些訪問者的口里,說出來。他忘卻了在他繪那幅畫的這三年內他對它所抱著的一切想法;他忘卻了他曾經确信不疑它全部价值——他用他們那种漠不關心的、新的、冷眼旁觀者的眼光去看它,在它里面看不出一點好處。他看見了前景中彼拉多的忿怒的臉孔和基督的宁靜的面容,背景中彼拉多的扈從的姿影和觀看動靜的約翰的臉。每副面孔都是經過那么多的探求,那么多的失敗和修改,根据各自的特殊性格在他心中成長起來的,每副面孔都給了他那么多的苦惱和喜悅,這些面孔為了求得協調的緣故不知修改了多少回,所有濃淡明暗的色彩都是花了那么大的苦心琢磨出來的——這一切,他現在用他們的眼光總起來看,只不過是重复了千万遍的庸俗的東西。他最重視的面孔,成為畫的中心的基督的面孔,在他發現它的時候曾經給了他那么大的喜悅,現在用他們的眼光看的時候就覺得毫無价值了。他看出自己的畫不過是無數基督畫像中的一幅繪得很出色的副本(不,連出色也談不上——他清楚地看出來無數缺點);提香1,拉斐爾、魯本斯2都畫過基督,也畫過同樣的兵士和彼拉多。一切都是平凡、貧弱、陳腐、簡直描繪得很拙劣——筆触無力,色彩又不調和。他們如果當著畫家的面說些虛偽的客气話,而背后卻怜憫他,嘲笑他,他們也是有理由的。
  這沉默(雖然持續了不到一分鐘)對于他可太難堪了。為了打破沉默,而且表示他并不激動,他克制著自己,對戈列尼謝夫說話了。
  “我仿佛有榮幸見過您,”他說,不安地先望望安娜,又望望弗龍斯基,為的是不看漏他們的一絲表情。
  “自然啦!我們在羅西家見過面,您記得嗎?是在听意大利小姐——新拉薛儿3——朗誦的晚會上,”戈列尼謝夫流利地回答,毫不惋惜地從那幅畫上轉移視線,轉向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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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提香(1477一1576),文藝复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繪有宗教畫和肖像畫。
  2魯本斯(1577—1640),佛蘭德斯畫家,畫有以宗教為題材的畫。
  3拉薛儿(1820—1858),法國有名的悲劇女演員。

  但是注意到米哈伊洛夫在等待他評論這幅畫,他就說:“您的畫從我上次看見以后是突飛猛進了;現在特別使我惊歎的,也像上次一樣,是彼拉多的姿態。人可以那么了解這個人物:一個善良的、很不錯的人,但卻是一個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徹頭徹尾的官僚。不過我覺得……”
  米哈伊洛夫的富于表情的臉突然開朗了,他的眼睛閃著光。他想說句什么話,但是興奮得說不出來,只好假裝咳嗽。盡管他瞧不起戈列尼謝夫對于美術的理解力,盡管他對那位官僚彼拉多的惟妙惟肖的表情所下的那句正确的評語無足輕重,那評語光說了無關輕重的地方而沒有說出要點,使他很不痛快,但是米哈伊洛夫听了這种評語還是高興极了。他自己對于彼拉多這個人物的想法,正和戈列尼謝夫所說的一樣。
  這意見不過是米哈伊洛去所确信的無數的正确意見之一罷了,這點并沒有在他心目中貶低戈列尼謝夫的評語的意義。他因為這評語而喜歡起戈列尼謝夫來,憂郁的心情突然變成狂喜了。立刻他的整個繪畫就帶著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那种難以形容的复雜性在他面前變得栩栩如生。米哈伊洛夫又想說他就是那樣了解彼拉多的,但是他的嘴唇顫抖得不听使喚了,他說不出話來。弗龍斯基和安娜也低聲說了些什么,他們壓低聲音,一方面是為了不傷害畫家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不大聲說出愚蠢的話,那是人們在繪畫展覽會上談論藝術的時候通常容易脫口而出的。米哈伊洛夫感覺到他的畫也給了他們深刻的印象。他就走上他們面前去。
  “基督的表情真叫人惊歎啊!”安娜說。在她看見的一切東西中間,她最喜歡那個表情,并且她感覺得那是畫的中心,因此稱贊它一定會使畫家高興。“看得出他很怜憫彼拉多。”
  這又是在他的畫中,在基督的畫像中可以找出的無數的正确見解之一。她說基督很怜憫彼拉多。在基督的表情中,應當有一种怜憫的表情,因為其中有愛,有天國般的平靜,有從容赴死的決心,有感到空言于事無補的那种表情。既然一個是肉体生活的化身,另一個是精神生活的化身,那么在彼拉多臉上有一种官僚神气,在基督臉上有怜憫的表情,是當然的了。這一切和許多別的想頭在米哈伊洛夫心中閃過去;他的臉又歡喜得容光煥發了。
  “是的,那個人物畫得多出色啊——多么飄逸啊!簡直可以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來看,”戈列尼謝夫說,由這句評語,就明白地表露出他不贊成那幅肖像畫的內容和构思。
  “是的,真是惊人的手筆!”弗龍斯基說。“背景上那些人物有多么突出呀!這里就有技巧,”他向戈列尼謝夫說,提到他們曾經談過的一次談話,在那次談話中弗龍斯基表示他沒有希望獲得這种技巧。
  “是的,是的,真是惊人!”戈列尼謝夫和安娜附和著。米哈伊洛夫雖然很興奮,但是談到技巧的話卻刺痛了他的心,于是,忿怒地望著弗龍斯基,他突然皺起眉頭。他常常听到“技巧”這個詞,卻完全不理解它是什么意思。他知道這個名詞,照普通的解釋,是指一种和內容完全無關的、單單是描繪的机械的能力。他常常注意到——就像在現在的稱贊中一樣——技巧和內在的价值是完全相反的,仿佛一件坏東西也可以描繪得很出色。他知道在除去表象的時候,為了不傷害作品本身,為了把所有的表象都除去,得多加小心,盡量注意;至于說描繪的技術——就是技巧——是并不存在的。假如他所看到的東西向一個小孩或是廚娘展示了的話,他或是她,也一定能夠把自己看到的東西的表層剝去的。同時就是最富有經驗和熟練的畫家也不能單靠机械的才能去描繪什么,如果主題的輪廓沒有預先向他顯示的話。而且,他知道,說到技巧,那他是沒有資格受到稱贊的。在他畫了又畫的一切東西里面,他都看出了刺目的缺點,那就是由于在他除去思想的外殼的時候不小心而來的,現在要修改一定會損坏整個作品。几乎在所有的形体和面容上,他都看出損坏了繪畫的沒有完全除去表象的痕跡。
  “有一點可以說,假如您容許我饒舌的話……”戈列尼謝夫說。
  “啊,极愿領教,”米哈伊洛夫勉強微笑著說。
  “那就是,您把基督畫成一個人神,而不是神人。但是我知道您是有心這樣做的。”
  “我畫不出一個不是我心目中的基督,”米哈伊洛夫憂郁地說。
  “是的;假如是這种情形的話,您要是容許我直說……您的畫是那么完美,我的評語決不會損傷它絲毫,況且,這也不過是我個人的見解。在您看來就不同了。您的出發點根本不同。可是讓我們拿伊万諾夫來說吧。我想如果要把基督降到一個歷史人物的地位的話,那倒不如另選新穎的、沒有人畫過的歷史題材。”
  “可是假如這是擺在藝術前面的最偉大的題材呢?”
  “如果去尋找,一定會找到別的主題。但是問題在于藝術不容許爭辯和議論。在伊万諾夫的畫1面前,不論是信徒,還是异教徒,心里都會發生這樣的疑問:‘這是神呢,還是不是神呢?’這樣,印象的統一就被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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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伊万諾夫的畫《基督顯容》。
  “為什么那樣?我想對于有教養的人們,”米哈伊洛夫說,“這樣的問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這一點戈列尼謝夫不同意,并且始終堅持己見,認為印象的統一在藝術上是必要的,以此來駁倒米哈伊洛夫。
  米哈伊洛夫大為激動,但是他說不出一句話來為自己的思想辯護。
十二

  安娜和弗龍斯基早就交換著眼色,為他們的朋友這种能言善辯而感到遺憾,終于弗龍斯基沒有等待主人,就徑自向另一幅小畫走去。
  “啊,多美妙啊!多美妙啊!真是奇跡!多么美妙呀!”他們异口同聲叫起來。
  “什么東西使他們那么中意呢?”米哈伊洛夫想。他完全忘記了他三年前繪的那幅畫。他忘記了他有好几個月日日夜夜全神貫注在這幅畫上時,他為它所經受的一切苦悶和歡喜。他忘記了它,就像他一向總把畫好的畫忘記了一樣。他連看都不高興看它一眼,只不過因為等一個想買它的英國人,這才把它擺到外面來的。
  “啊,那只是一幅舊的習作罷了,”他說。
  “多么美好啊!”戈列尼謝夫說,他顯然也從心底里被那幅畫的魅力迷住了。
  兩個小孩在柳蔭下釣魚。大的一個剛垂下釣絲,正小心地從灌木后面往回收浮子,全神貫注在他的工作上;另一個,小的一個,正支著臂肘躺在草地上,用手托著長著亂蓬蓬金發的頭,沉思的碧藍眼睛凝視著水面。他在想什么呢?
  對這幅畫的歎賞在米哈伊洛夫心中喚起了往日的興奮,但是他懼怕而且厭惡對于過去事物怀著無謂的留戀,因此,雖然這种贊賞使他感到快慰,他卻竭力把訪問者們引到第三幅畫那里去。
  但是弗龍斯基問這幅畫是否出賣。這時米哈伊洛夫已經被訪問者們弄得很興奮,談到金錢他听了极不愉快。
  “它是擺出來賣的,”他回答,憂郁地皺著眉。
  訪問者們走了之后,米哈伊洛夫在彼拉多和基督的畫像前坐下來,在心里重溫著訪問者們說過的話以及他們雖然沒有明說卻暗示出來的話。說也奇怪,當他們在這里,他用他們的觀點來看事物的時候,在他看來是那么重要的東西,現在突然失去了一切意義。他開始用純粹藝術家的眼光來看他的畫,立刻產生這樣一种心情,他确信他的畫很完美,因此他的畫具有重大意義;要集中全部精力,排除一切其他的興趣,是需要這种确信的;只有這樣,他才能夠工作。
  基督的一只按照遠近法縮小了的腳,可有點不妥。他拿起調色板,著手工作起來。他一面修改那只腳,一面不斷地望著背景上約翰的形象,訪問者們連注意都沒有注意到那個,可是他卻相信那已達到完美的境界。修改完了腳,他很想把那形象也潤色一下,但是他感到太興奮了。在他太冷靜的時候和在他太激動,把什么都看得太清楚的時候,他同樣不能工作。只有在由冷靜過渡到靈感的那個階段,才能工作。今天他太興奮了。他原想把畫蓋好的,但是他停住了,把罩布拿在手里;流露出幸福的微笑,對著約翰的形象凝視了好一會。最后,帶著依依難舍的神情,他放下了罩布,疲倦而又愉快地走回寓所去。
  弗龍斯基、安娜和戈列尼謝夫,在歸途中是格外地活躍和愉快。他們談論著米哈伊洛夫和他的畫。才能這個詞——他們把它理解成一种脫离理智和感情而獨立存在的、天生的、几乎是生理的能力,他們想把畫家所体驗到的一切通通用它來表示——這個字眼在他們談話中特別頻繁地反复,因為他們需要用它來形容某些他們毫不理解、卻又要談論的東西。他們說他的才能是無可否認的,不過他的才能因為教養不夠——我們俄國美術家的通病——而不可能發揮。但是那幅小孩的畫卻深深印在他們的記憶里,他們盡在回想它。
  “多么美妙啊!這幅畫他畫得多么出色,而且它又是多么單純啊!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它是多么好。是的,我一定不放過它;一定要把它買下來,”弗龍斯基說。
十三

  米哈伊洛夫把他的畫賣給了弗龍斯基,并且答應給安娜畫像。在指定的日子,他來了,開始工作起來。
  從坐下來讓他畫了五次以后,這畫像就使得大家,特別是弗龍斯基惊异了,不只是以它的逼真,而且也是以它那特殊的美。米哈伊洛夫怎么會發現了她特殊的美,這可真有點奇怪。“人要發現她的最可愛的心靈的表情,就得了解她而且愛她,像我愛她一樣,”弗龍斯基想,雖然他自己也是由于這幅畫像才發覺她的最可愛的心靈的表情的。但是那表情是這樣真切,使得他和旁人都感覺到好像他們早就知道了似的。
  “我努力畫了那么多時候,卻一事無成,”他說的是他自己給她繪的那幅畫像。“而他只看了一眼,就描繪出來了。這里就有技巧。”
  “慢慢來嘛,”戈列尼謝夫安慰他說。照他看來,弗龍斯基才能和教養兩者兼備,特別是教養,那使得他對于藝術有高超的見解。戈列尼謝夫确信弗龍斯基具有才能,還由于他自己需要弗龍斯基對于他的言論思想給予同情和贊賞,這就支持了他的這种确信,他感覺得贊賞和支持應當是相互的。
  在別人家里,特別是在弗龍斯基的“帕拉佐”里,米哈伊洛夫和在自己的畫室里完全不同了。他保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好像害怕接近這些他并不尊敬的人似的。他稱呼弗龍斯基做“閣下”,而且,盡管安娜和弗龍斯基邀請他,他從來沒有留下吃過飯,除了來畫像從來沒有來過。安娜對于他甚至比對誰都親切,為了她的畫像非常感謝他。弗龍斯基對他十分殷勤,而且顯然很想听听這位美術家對于他的畫的意見。戈列尼謝夫從不放過一次給米哈伊洛夫灌輸真正的藝術見解的机會。但是米哈伊洛夫對于大家還是一樣冷淡。安娜從他的眼色里感覺出他喜歡看她,但是他卻避免和她談話。當弗龍斯基談到他的繪畫的時候,他頑固地保持著沉默,而當他們把弗龍斯基的畫拿給他看的時候,他還是那樣頑固地沉默著;他顯然很討厭戈列尼謝夫的談話,但是他也沒有反駁過他。
  總之,當他們更進一步認識米哈伊洛夫的時候,他那种拘謹的、令人不快的、而且分明怀著敵意的態度,就使他們更不喜歡了。當繪畫完畢,美麗的畫像已歸他們所有,而他也不再來了的時候,他們都高興了。
  戈列尼謝夫第一個說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思想,認為米哈伊洛夫只不過是嫉妒弗龍斯基罷了。
  “他既然有·才·能,我們就不要說他嫉妒;但是一個宮廷里的人,一個富家子弟,而且又是一個伯爵(你知道他們大家對于爵位是深惡痛絕的),居然沒有怎樣費力,就比把整個生命都獻給美術的他,即使沒有超過,卻也不相上下,這可使他惱怒了。尤其是教養,那是他所缺乏的。”
  弗龍斯基替米哈伊洛夫辯護,但是在他內心深處他也相信這一點,因為照他看來,一個屬于不同的、下層社會的人一定是嫉妒的。
  安娜的畫像——他和米哈伊洛夫兩人畫的同一個人的肖像——本來應該向弗龍斯基顯示出來他和米哈伊洛夫之間的差异的,但是他卻沒有看出這點。直到米哈伊洛夫畫的肖像畫成以后,他這才停筆不畫安娜的肖像了,他斷定現在再畫也是多余的了。他繼續繪著以中世紀生活為題材的畫。而他自己和戈列尼謝夫,尤其是安娜,都覺得他那幅畫很不錯,因為它比米哈伊洛夫的畫更像名畫。
  在米哈伊洛夫一方面呢,雖然安娜的畫像使他入迷,但是當繪畫完畢,他不必再听戈列尼謝夫那套關于藝術的議論,而且可以忘卻弗龍斯基的繪畫的時候,他甚至比他們更高興。他知道不可能禁止弗龍斯基拿繪畫作消遣,他知道他和所有的藝術愛好者都有充分的權利,高興畫什么就畫什么,但是這在他是不愉快的。不能禁止一個人去造一個大型的蜡制玩偶,而且去親吻它。可是假如那個人帶著這個玩偶走來坐在他所愛的人面前,而且開始愛撫他的玩偶,一如那位情人愛撫著他所愛的女人一樣的時候,那位情人一定會很不愉快的。米哈伊洛夫看見弗龍斯基的繪畫的時候所感到的就是這樣一种不愉快的感覺:他感覺得又好笑,又好气,又可怜,又可惱。
  弗龍斯基對于繪畫和中世紀生活的興致并沒有持續很久。正因為他對于繪畫有充分的鑒賞力,所以不能夠繪完他那幅畫。停筆不畫了。他模糊地感覺到它的那些缺點,起初雖然還不大明顯,如果繼續畫下去,就會顯露出來。他体驗到戈列尼謝夫同樣体驗到的心情:戈列尼謝夫感到自己沒有什么可說的,于是就用這种話來不斷地自欺欺人,說他的思想還沒有成熟,他還在构思,搜集素材。但是這使戈列尼謝夫感到激怒和苦惱,弗龍斯基卻不能夠欺騙和折磨自己,尤其不能夠使自己感到怨恨。憑他所特有的果斷性格,他沒有說明,也沒有辯解,就擱筆不畫了。但是沒有這項工作,在意大利的城市里,弗龍斯基的生活,和因為他突然失去興趣而感到詫异的安那的生活,就顯得枯燥無味了。“帕拉佐”突然顯得這樣刺目地破舊肮髒,窗帷上的污點、地板上的裂縫、檐板上剝落了的灰泥,看來是那么不愉快,老是那個樣子的戈列尼謝夫、意大利教授和德國旅行家都變得這樣叫人討厭,使他們不得不改變生活。因此他們決定回俄國,住到鄉下去。在彼得堡,弗龍斯基打算和他哥哥把家產分開,而安娜打算去看她的儿子。他們預備在弗龍斯基的大田庄上度夏。
十四

  列文結婚有三個月了。他很幸福,但是完全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樣。他處處發現他以前的幻想的破滅和新的意外的魅力。他是幸福的,但是進入家庭生活以后,他處處看到這和他所想像的完全不同。他處處感到這樣一种心情,如同一個人歎賞湖上一葉小舟平穩而幸福地漂浮,等到自己坐上小舟的時候心情就有些兩樣。他發現:這并不只是平穩地坐著,毫不搖晃,人還得要思想,片刻不能忘記他要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下面還有水,人還得划槳;他的不習慣划槳的手還會疼痛;只是看著容易,可是做起來的時候,雖說是非常愉快,卻也是很不容易啊。
  獨身的時候,他看見別人的婚后生活,看到他們的瑣屑的憂慮、爭吵、嫉妒的時候,他往往只是在心里輕蔑地譏笑。在他未來的夫妻生活中,他相信決不會有這种事情;就連他的結婚生活的外表形式,在他想來,也准會和別人的生活完全不同。可是出乎意外,他和他妻子的生活不但沒有獨樹一格,而且,恰好相反,完全是由他以前那么輕視的极其瑣碎的小事构成的,而現在,那些小事,違反他的意愿,卻具有了异乎尋常的、無可爭辯的重要性。列文看到要把所有這些瑣事安頓好,完全不像他以前想像的那么容易。雖然列文自信對于家庭生活抱著最正确的見解,但是他,也同所有的男子一樣,不知不覺地把家庭生活想像成完全是愛情的享受,既沒有什么東西來妨礙它,也沒有什么瑣碎的憂慮來分心。在他設想起來,他應當從事他的工作,而在愛的幸福中求得休息。她應當被熱愛著,再也沒有別的了。可是又同所有的男子一樣,他忘記了她也需要工作;因此他很詫异:她,他那富有詩意的、美麗的基蒂,怎么在結婚生活的頭几個星期,甚至在頭几天,就能夠想起這件事,記起那件事,為桌布、家具、來客用的臥具、餐具、廚師和餐膳之類的事情忙個不停。還在他們訂婚的期間,她就堅決拒絕到國外去,決心回到鄉下,好像她知道什么是必要的事,而且除了戀愛還能夠想到別的事情,她那种堅決的態度,就已經使他惊异了。這事當時很使他不快,而現在她的瑣碎的操心和憂慮更使他加倍地不痛快了。但是他看出這在她是必要的。因為他愛她,所以雖然他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而且還嘲笑這种家務事上的操勞,但是對于這些,他又不禁從心里贊美。他嘲笑她怎樣布置從莫斯科搬運來的家具,怎樣重新整頓他的和她自己的房間,怎樣懸挂窗帷,預備客人和多莉用的房間,怎樣給她的新使女安排一個房間,怎樣吩咐老廚師做飯,怎樣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爭吵,把貯藏室從她手里接管過來。他看見老廚師是怎樣歎賞地微笑著,听她的沒有經驗的行不通的命令,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看到這位年輕主婦的新的布置是怎樣沉思而慈祥地搖著頭。他看到,當基蒂邊哭邊笑地跑來向他訴說她的使女瑪莎還把她當小姐看待,因此誰也不會服從她的時候,她是特別地可愛。這在他看來是可愛的,但也是奇怪的,他想假如沒有這些就更好了。
  他不知道她婚后心情上所起的變化。在娘家她有時想要吃什么好菜或是糖果,可是不能夠如愿,而現在她要吃什么就可以隨意吩咐,可以隨意買多少磅糖果,花掉多少錢,而且高興定制任何一种點心就可以定制。
  她現在正愉快地盼望著多莉帶著小孩們來,特別是因為她要給孩子們定制他們各人愛吃的點心,而多莉一定會贊賞她的一切新的措施。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但是管理家務對于她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她本能地感覺到春天臨近了,同時也知道會有陰天下雨的日子,因此她盡力筑巢,一面忙著筑巢,一面學習怎樣筑法。
  基蒂這种對于家務瑣事的操心,和列文最初的崇高幸福的理想完全相反,是他的失望之一;同時這种可愛的操心,他雖不明白它的意義,卻也不能不喜歡它,這又是它的新的魅惑力之一。
  另一种失望和魅惑是由他們的口角引起的。列文決沒有想像到他和他妻子之間除了溫存、尊敬和愛的關系以外還能夠有別的關系,可是結婚后沒有几天他們就突然吵了嘴,她竟至說他并不愛她,只愛他自己,說著就哭起來,擺著兩手。
  第一次口角是因為列文騎了馬到新的農庄去,因為想抄近路回家,迷了路,以致遲回來半個鐘頭。他馳回家,一路上只顧想她,想她的愛,想他自己的幸福,他离家越近,他對她的愛情也就越熱烈。他抱著如同他到謝爾巴茨基家去求婚時那樣的感情,甚至比那更強烈的感情跑進房里來。出乎意外,迎著他的是一种他從來不曾在她臉上見過的憂愁的表情。他想要吻她,但是她推開了他。
  “怎么回事?”
  “你倒很快活哩……”她開口說,竭力要顯得鎮靜和凶狠。
  但是她剛一開口,責備、無意義的嫉妒、在她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度過的那半個鐘頭內她所忍受的一切痛苦,所有這些話就一齊沖口而出。到這個時候,他才第一次清楚地理解到他在舉行婚禮后領著她走出教堂時所沒有理解的事情。他理解到她不但和他非常親近,而且他現在簡直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終結,而他在什么地方開始。他根据他在這一瞬間所体驗到的那种分裂的痛苦感覺理解了這一點。他起初很生气,但是就在同一瞬間,他感覺到他不能夠生她的气,她和他是一体。他一剎那間感覺得如同一個人突然在背后挨了重重的一擊,怒气沖沖,想要報复,回過頭來尋找他的敵手,卻發現原來是自己偶然失手打了自己,不好生任何人的气,只得忍受著,竭力減輕痛苦。
  以后他再沒有這么強烈地感到過這种心情,但是在這第一次,他卻久久未能恢复平靜。他的自然而然的感情是要他為自己辯護,向她證明是她錯了;但是證明她錯就等于更激怒她,使裂痕更加擴大,而那裂痕是他的一切痛苦的根源,一种習慣的沖動驅使他把過錯推卸掉,推到她身上;另一种,甚至更強烈的沖動卻促使他盡快消泯裂痕,不讓它再擴大下去。忍受這种不公平的責難是痛苦的,但是洗清自己,使她痛苦,那就更糟。好像一個在半睡不醒中感到一陣劇痛的人想把那痛處從身体中挖出,扔掉,可是一醒過來就明白了那痛處就是他自身。他除了忍痛以外,再沒有別的辦法,于是他就努力這樣做。
  他們和解了。她認識到自己的過錯,雖然她沒有說出來,但對他更溫柔了,他們在愛情中体驗到一种新的加倍的幸福。
  但是這并不妨礙這种口角不再因為最意外的細微理由而發生,并且十分頻繁地發生。這些口角往往是起因于:彼此都不了解對于對方什么是重要的,以及在結婚初期兩人都常常心情不佳。當一個心情佳,另一個心情不佳的時候,和睦的感情還不致破裂;可是碰巧兩人都心情不佳的時候,就會由于細小到不可思議的原因而發生口角,以致他們過后怎樣也記不起來他們為了什么爭吵的。不錯,在他們兩人都心情愉快的時候,他們生活上的樂趣就倍增了,但是雖然這樣,他們結婚生活的初期,對于他們來說仍是一段難過的日子。
  在最初的時間,他們感到特別緊張,好像把他們系在一起的那條鏈子在從兩端拉緊。總之,他們的蜜月——那就是說,他們結婚后頭一個月,由于習慣,列文對于這一個月是抱著很大的期望的——不但不是甜蜜的,而且是作為他們生活中最痛苦最屈辱的時期留在兩人的記憶里。在以后的生活中他們兩人都极力把這段不健全的時期的一切丑惡可恥的事情從他們的記憶中抹去,在那段時期內,他們兩人都很少有正常的心情,兩人都不大能控制自己。
  直到他們婚后的第三個月,他們在莫斯科住了一個月回家以后,他們的生活才開始進行得比較順利了。
十五

  他們剛從莫斯科回來,很高興又只剩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了。他坐在書房里的寫字台旁在寫什么。她,穿著他們結婚的頭几天她穿過的那件深紫色的衣服,一件他覺得特別值得紀念和珍惜的衣服,坐在那張從列文的父親和祖父的時代以來就一直擺在書房里的舊式皮沙發上,正在做broderieanglaise1。他思考著、寫著、時時刻刻高興地意識到她在面前。他沒有放棄農事上的工作,也沒有放棄著述工作,他將在那本著作里闡明新農業制度的基礎;但是正像以前這些事業和思想与籠罩著整個生活的陰影比較起來,在他看來是微不足道的一樣,現在它們与浸浴在光輝燦爛的幸福中的未來生活比較,同樣也顯得是微不足道的。他繼續搞他的工作,但是現在他覺得:他的注意的重心轉移到另外的東西上面,因而他就用完全不同的而且更加明确的眼光來看他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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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英國刺繡。
  以前,這工作在他是一种逃避生活的手段。以前,他覺得假如沒有這种工作,生活就太陰郁了。而現在這些事業對于他之所以是必要的,卻是為了使生活不致于明朗得太單調了。拿起原稿,又讀了一遍自己所寫的東西,他高興地發現這個工作是值得去做的。這种工作是新穎而有用的。他以前的許多思想,現在在他看來都是多余的而且過于偏激的,但是當他重新回想整個事情的時候,許多的疏漏在他看來都變得明顯了。他現在正在寫新的一章論述俄國農業不振的原因。他論證著:俄國的貧窮不但是由于土地所有權分配不公平和錯誤的政策引起的,而且近來促成這种結果的是反常地往俄國引進外國文明,特別是交通工具,像鐵道,它促使人口集中于城市,助長奢侈風習,因而招致工業、信用貸款和伴隨而來的投机業發展起來——這一切都損害農業。在他看來,當一個國家的財富發展很正常的時候,以上這一切現象只有在相當多的勞動力已經用在農業上面,農業已經處于正常的,至少是很穩定的狀態的時候,才會發生。在他看來,一個國家的財富應當按一定的比例增長,特別應當做到不致于使農業以外的富源超過農業;在他看來,交通工具應當和農業上的一定狀況相适應,在現在土地使用不當的狀況下,不是由于經濟的需要,而是由于政治上的需要而建筑起來的鐵道,來得過早,不但沒有像人們期待的那樣促進農業,反而和農業競爭,促進工業和信貸的發展,結果倒阻礙了農業的發展;所以,正如動物身体內一個器官片面的早熟發育會妨礙動物的全面發育一樣,在俄國財富的全盤發展上講,信貸、交通工具、工業活動——這些在時机成熟的歐洲無疑是必要的——在俄國卻只會造成危害,因為它們把當前最重要的農業整頓問題拋到一旁去了。
  當他寫他的著作的時候,她卻在想著她丈夫多么不自然地注意著那位在他們离開莫斯科的前夜,十分拙劣地向她獻殷勤的年輕公爵恰爾斯基。“他嫉妒哩,”她想。“啊呀!他是多么又可愛又傻气呀!他嫉妒我!要是他知道他們在我眼中并不比廚子彼得高明就好了!”她一面想,一面抱著一种她自己也覺得奇怪的占有心情,望著他的后腦和紅脖頸。“雖然妨礙他工作是可惜的(但是他時間還多著呢),我也得看他的臉一眼;他感到我在看他嗎?我真希望他回過頭來……我真希望他這樣!”于是她睜大眼睛,好像要用這种辦法來加強目力似的。
  “是的,他們吸去一切精髓,造成一种虛假的繁榮,”他喃喃著說,停下筆來,感到她在望他,于是微笑著回過頭來。
  “什么?”他微笑著站起身來問。
  “他回過頭來了呢!”她想。
  “沒有什么;我希望你回過頭來哩,”她說,凝視著他,竭力想猜測出他是不是因為她打扰了他而不高興。
  “只有我們兩人在一道的時候是多么快樂啊!在我是這樣的,”他說,閃爍著幸福的微笑,走上她面前。
  “我也一樣快樂呢。我什么地方也不去了,特別是莫斯科。”
  “你在想什么呢?”
  “我?我在想……不,不,去寫去吧;不要分了你的心,”
  她說,噘著嘴。“我現在要挖這些小洞了,你看!”
  她拿起剪刀,開始挖著。
  “不,告訴我是什么事吧,”他說,在她身旁坐下,注視著小剪刀的循環的動作。
  “啊,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莫斯科,想著你的后腦。”
  “為什么恰恰我得到這樣的幸福呢!這太不自然,太美滿了,”他說,吻她的手。
  “我覺得正相反;我覺得越是美滿,就越是自然。”
  “你的小發卷松了呢,”他說,小心地把她的頭扭過來。
  “小發卷,啊,是的。不,不,我們正忙著工作呢!”
  但是工作并沒有再進展下去,當庫茲馬進來通報茶已經擺好的時候,他們才愧疚地跳開了。
  “他們從城里回來了嗎?”列文問庫茲馬。
  “他們剛回來,正在解開東西。”
  “快來,”她走出書房的時候對他說,“要不然,我不等你來就把所有的信都看了。讓我們去兩人合奏吧。”
  只剩下一個人,把原稿放進她買來的新紙夾以后,他在那隨著她一同出現的安著精美配件的新洗臉架旁洗了手。列文對自己的想法微笑著,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一种近似懊悔的感情苦惱著他。在他現在的生活中有一些可恥的、脆弱的、他所謂加菩亞1式的地方。“這樣子生活下去可不對,”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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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加菩亞,意大利古都名。加菩亞式即懶惰的、享樂的意思。
  “快三個月了,我差不多什么也沒有做。今天,差不多是第一次,我開始認真地工作,而結果怎樣呢?我剛開了個頭,就拋開了。就連我的日常事務,我也差不多都丟開了。我差不多沒有步行或是乘車到田庄上視察過。我有時舍不得离開她,有時看她一個人太悶。我曾經想,結婚前的生活沒有多大意思;結婚后真正的生活就會開始了。可現在呢,差不多三個月過去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懶散地虛度過時光。不,這是不成的,我一定得開始。自然,這不是她的過錯。一點也不能怪她。我自己應當堅強一點,保持我的男子的獨立性。要不然,我就會養成這樣的習慣,并且使得她也習慣于這樣……
  當然不能怪她,”他自言自語。
  但是任何一個感到不滿的人,要他不歸咎于別人,特別是和他最親近的人,是很難的。而列文模糊地感覺到,雖然不怪她本人(什么事都不能怪她),但是要怪她所受的那种太淺薄無聊的教育。(“那傻瓜恰爾斯基!我知道她想阻止他,卻不知道怎樣阻止。”)“是的,除了對家務事有興趣(那种興趣她是有的),除了對裝飾和broderieanglaise有興趣以外,她沒有別的真正的興趣了。無論對我的工作,對田庄,對農民也好,無論對她相當擅長的音樂也好,對讀書也好,她都不感興趣。她什么也不做,就十分滿足了。”列文在心里責備她,卻不了解她正在准備進入那快要到來的活動時期,到那時,她又要做丈夫的妻子,做一家的主婦,還要生產、撫養和教育小孩。他不知道,她本能地感到了這點,正在准備迎接這种沉重的勞動,并不為她現在盡情享受無憂無慮和愛情幸福的時刻而責備自己,同時她正在快樂地筑著她的未來的巢。
十六

  當列文走上樓去的時候,他的妻子正坐在新的茶具后面的新的銀茶炊旁,她讓老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坐在一張小桌旁邊,給她倒了一滿杯茶,正在讀多莉的來信。她經常不斷地和他們通信。
  “您看,您的好太太讓我陪她坐一會儿哩,”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向基蒂親切地微笑著。
  在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這句話中,列文覺察出來最近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之間的不快已經結束了。他看到雖然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因為新主婦奪去了她的權柄而覺得傷心,但是基蒂還是征服了她,使她愛上她了。
  “你瞧,我看了你的信,”基蒂說,把一封文理不通的信交給他。“這大概是那個女人寫來的。你哥哥的……”她說。
  “我沒有看完。這兩封是我家里和多莉寫來的。真想不到啊!多莉帶著塔尼婭和格里沙去參加了薩爾馬茨基家的儿童舞會哩!塔尼婭扮了侯爵夫人。”
  但是列文沒有听她的話。他紅著臉接過他哥哥從前的情婦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信,開始讀起來。這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寫來的第二封信了。在第一封信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他哥哥無緣無故地把她赶走了,并且,以動人的、單純的口吻補充說,雖然她又陷于貧窮,但她卻什么也不要求,也不希望,只是想到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維奇身体這樣坏,沒有她在身邊,也許會死去,就覺得十分難受,因此請他弟弟照顧他。這一回她寫的完全不同了。她找著了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維奇,又在莫斯科和他同居了,并且同他一道搬到一個省城里,他在那里謀得了一個職位。但是他和長官吵了架,又回到莫斯科來,不料在路上病了,病得這么重,恐怕要一病不起了,她這樣寫著。“他老惦念著您,而且,他一個錢都沒有了。”
  “看這封信吧;多莉在信上提到你哩,”基蒂帶著微笑開口說;但是注意到她丈夫變了臉色,她就突然住了口。
  “什么事?怎么回事呀?”
  “她來信說我哥哥尼古拉快要死了。我要去看他。”
  基蒂的臉色立刻變了。關于扮侯爵夫人的塔尼婭,關于多莉的念頭,全都消失了。
  “你什么時候去?”
  “明天。”
  “我和你一道去,好嗎?”她說。
  “基蒂!你這是什么意思?”他責備地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她反問,因為他听了她的提議很惱火,不愿意接受而生气了。“為什么我不能去?我不會妨礙你的。我……”
  “我去是因為我哥哥快要死了,”列文說。“可是你為什么要……”
  “為什么?為了和你一樣的原因。”
  “在對于我來說是這樣重要的時刻,她卻只想著她一個人在家無聊,”列文想。在這么重要的事情上還用這种借口,這就使他生气了。
  “這是不行的,”他嚴厲地說。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眼看著一場爭吵快要發生,輕輕地放下茶杯,出去了。基蒂連注意都沒有注意到她。她丈夫說最后一句話的口吻刺傷了她,特別是因為他顯然不相信她所說的話。
  “我對你說,假如你要去,我也要跟你去;我一定要去!”
  她急促而憤怒地說。“為什么不行?你為什么說不行?”
  “因為天知道這是到什么地方去,要走什么樣的路,要住什么樣的旅店。你會妨礙我的,”列文說,极力想冷靜下來。
  “決不會的。我什么也不需要。你能夠去的地方,我也能夠……”
  “哦,那么,不說別的,單說那個女人在那里,你怎好跟她接近。”
  “我不知道,也不要知道,什么人什么東西在那里。我只知道我丈夫的哥哥快要死了,我丈夫要去看他,我也要跟我丈夫一同去,為的是……”
  “基蒂!別生气吧。可是你稍微想一想:這是一件這么重要的事,想到你會夾雜一种軟弱的感情,一种不愿意一個人留在家里的感情,我很難受。哦,你如果一個人悶气的話,那么就到莫斯科去吧。”
  “你看,你總是把卑鄙齷齪的動机加在我身上,”她含著屈辱和憤怒的眼淚說。“我沒有什么,既不是軟弱,也不是……我只覺得我丈夫受苦的時候,跟他在一起是我的義務,但是你安心要傷害我,你安心不了解我……”
  “不,這是可怕的!做這樣的奴隸!”列文叫著,立起身來,再也抑制不住他的憤怒了。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得好像是在自己打自己一樣。
  “那么你為什么要結婚?你本來可以很自由的。你為什么要結婚,假如你后悔的話?”她說,跳起來,跑到客廳去了。
  當他追上她去的時候,她正在嗚咽。
  他開始說話,竭力找話來与其說是說服她,不如說是安慰她。但是她不听他,隨便他說什么也不理睬。他彎下腰,拉住她那只在抗拒他的手。他吻她的手,吻她的頭發,又吻她的手——她卻始終沉默著。但是當他用兩手捧著她的臉,叫了聲“基蒂!”的時候,她突然恢复了鎮靜,哭了一會,于是他們就和好了。
  決定了明天一同去。列文對妻子說,他相信她要去只是為了幫忙,同意有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在他哥哥身邊也沒有什么不方便;但是他在動身的時候心里對她和對自己都很不滿意。他不滿意她,是因為在必要的時候她不能夠下決心讓他一個人去;(不久前他還不敢相信他有被她愛上的幸福,現在卻因為她太愛他了反而感到不幸,這在他想來是多么不可思議啊!)他不滿意自己,是因為自己沒有堅持下去。在他內心深處,他更不同意的,是她認為和他哥哥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不算一回事,他怀著恐怖想到她們之間可能發生的一切沖突。想到他的妻子,他的基蒂,會和一個娼婦待在一個房間里,單只這個念頭,就使他恐怖和嫌惡得戰栗起來。
十七

  尼古拉·列文臥病的那個省城的旅館是那些依照新式改良的模型建造起來的省城旅館之一,那些旅館在建筑的當時原是力求清洁、舒适、甚至雅致的,但是由于住客們的緣故,迅速得惊人地變成了妄想具有現代化改良門面的肮髒旅店,這种妄想使它們比舊式的、干脆很肮髒的旅館更坏了。這個旅館已到了那种地步:穿著髒制服、在門口抽著煙、擔任看門職務的兵士,生鐵制的、光滑的、陰暗而又討厭的梯子,穿著肮髒的燕尾服的放肆的侍者,桌上擺著布滿灰塵的蜡制花束的公共餐室,到處都是污濁、塵埃、零亂,同時還帶著那种現代化的、自滿的、由鐵路帶來的忙亂气氛,這一切在剛度過新婚生活的列文夫婦心中喚起了一种十分難受的感覺,特別是因為這旅館所給予人的那种徒有其表的浮華印象和等待著他們的事是那么不調和。
  照例,在問了他們要住什么价錢的房間以后,才知道上等房間一間空的也沒有了:一間上等房間由鐵路視察員住著,另一間是莫斯科來的律師,第三間是從鄉下來的阿斯塔菲耶夫公爵夫人。只剩下一間肮髒的房間,但是答應他們傍晚隔壁有一間房間會空出來。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到達的時候,在他因為想到他哥哥的病情心里十分激動的時候,他卻不能立刻跑到他哥哥那里去,而不得不照顧她,他為此而生起妻子的气來,列文領著她走進派給他們的房間。
  “去吧,去吧!”她說,用畏怯的愧疚的眼光望著他。
  他一句話也不說就走出房間,就在門口碰見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她听見他到了,卻不敢進來看他。她還是和他在莫斯科看見她的時候一樣;還是那件毛料衣服,露著手臂和脖頸,還是那善良的呆板的麻臉,只是略微胖了一些。
  “哦,他怎樣了?他怎樣了?”
  “病很重哩。他不能起床了。他老在盼望著您。他……您……同您太太一道來的嗎?”
  列文在最初一瞬間不明白什么事情使她惶惑,但是她立刻就對他說明了。
  “我要走了。我要到廚房去,”她說出來了。“他會很高興哩。他听到了,他認識她,記得在國外看見過她哩。”
  列文明白她指的是他妻子,卻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去吧,去吧,”他說。
  但是他剛一移動,他的房門就開了,基蒂探頭向外一望。列文因為他妻子把她自己和他置于這种尷尬的境地,又是羞愧,又是气惱,而滿腔通紅了;但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卻臉紅得更厲害。她縮成一團,臉紅得快要哭出來了,兩手抓住披肩的尾梢,用紅紅的手指搓弄著,不知道怎樣說、怎樣做才好。
  在最初一瞬間,列文看出基蒂望著這個不可理解的可怕女人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急切的好奇的神色;但是這只持續了一剎那。
  “哦!他怎樣了?他怎樣了?”她先向她丈夫,隨后又向她說。
  “可是不能在走廊里盡談下去呀!”列文說,憤怒地望著一個正在這時好像有事輕快地走過走廊的紳士。
  “哦,那么,就進來吧,”基蒂說,對恢复了常態的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但是看到她大夫的惊惶的臉色她就補充說:“要么你們就去吧,回頭來叫我好了,”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列文就到他哥哥的房間去了。
  他在他哥哥的房間里所看到和感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預料會發現他還處在那种自己欺騙自己的狀態里,他听說肺病患者是常那樣的,在秋天他哥哥來看他的時候那种狀態曾經那樣使他吃惊。他預料會在肉体上看到更明顯的死亡臨近的征候——更衰弱,更憔悴,但大体上卻還是和以前一樣的狀態。他預料自己會感到同樣的失去親愛的兄長的悲痛和同樣的怕死心情,那种心情他以前曾經体驗過,現在不過是程度加深罷了。對于這一切他心里都有了准備;但是他發現事情完全不是那樣。
  在一間污穢的小房間里,四壁的嵌板上滿是痰漬,透過薄薄的板壁,可以听到隔壁房間的談話聲,空气因為充滿污濁气味而使人窒悶,在稍稍和牆壁隔開的一張臥榻上,躺著一個蓋著被窩的軀体。這個軀体的一只手臂放在被窩外面,那像耙子一樣粗大的手,令人不可思議地連在手臂從骨端到中部一樣粗細的細長骨骼上。頭側臥在枕頭上。列文可以看見鬢角上汗淋淋的稀疏的頭發和皮膚緊繃的透明似的前額。
  “這個可怕的軀体決不可能是我的尼古拉哥哥!”列文想。但是走近一些,看見那張臉,就不可能怀疑了。不管臉上發生了多么可怕的變化,但列文只消瞧一瞧那雙看見他走進來就抬起來的靈活的眼睛,只消望一望那粘在一起的髭須下面的嘴巴的微微抽動,就明白了這個死尸般的軀体就是他那還活著的哥哥這個可怕的現實。
  閃光的眼睛嚴厲地、責備般地望了一眼他的走進來的弟弟。這种眼光立刻在活人之間建立了活的關系。列文立刻感到這雙注視著他的眼睛里面含的譴責神色,同時因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悔恨的心情。
  當康斯坦丁拉住他的手的時候,尼古拉微笑了。這微笑是輕微的,差不多覺察不出,雖然帶著微笑,但是眼睛里的嚴厲神情并沒有改變。
  “你沒有料到我會是這個樣子吧!”他好容易才說了出來。
  “是,是……不,”列文語無倫次地說,“你為什么不早一點讓我知道呢,我是說,在我結婚的時候?我四處打听你。”
  為了避免沉默,他不能不說話,但是他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特別是因為他哥哥沒有答話,只顧死死地盯著他,顯然是在推究每句話的含意。列文告訴他哥哥,他妻子也跟著他來了。尼古拉表示很高興,但是說恐怕他現在這個樣子會嚇坏她。接著是一陣沉默。突然,尼古拉動了動,開始說起話來。列文從他面部的表情期待他說些什么特別重要的話,但是尼古拉卻只談他的健康。他埋怨醫生,后悔沒有請莫斯科的名醫;因此列文看出來他還抱著希望。
  為了擺脫他的痛苦的感覺,哪怕一分鐘也好,列文抓住剛一沉默的片刻就立起身來,借口說要去叫他妻子。
  “好极了,我叫她把這里弄弄干淨。我想,這里髒得很,气味怪難聞的。瑪莎!把屋子收拾收拾好,”病人吃力地說。“等收拾好了,你自己就走開,”他補充說,詢問般地望著他弟弟。
  列文沒有回答。走到走廊里,他停下來。他說了要去叫他妻子,但是現在体會到自己這時的心情,他決定相反地要竭力說服她不到病人那里去。“她為什么要像我這樣,也受這份罪呢?”他想。
  “哦,他怎樣了?”基蒂帶著吃惊的神色問。
  “啊,真可怕,真可怕呀!你為什么要來呢?”列文說。
  基蒂沉默了一會,畏怯而怜惜地望著她丈夫;隨后她走上前去,用兩手抓住他的胳臂肘。
  “科斯佳!帶我到他那里去吧,兩人在一道要好受一些。你只要帶我去,把我帶到他那里,然后你就走開好了,”她說。
  “你要明白,看著你,不去看他,在我更痛苦。在那里我也許可以幫幫你和他的忙。請讓我去吧!”她哀求她丈夫,就好像她一生的幸福全系在這上面似的。
  列文只得答應了,于是恢复了鎮靜,全然忘記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他帶著基蒂又到他哥哥的房間里去了。
  輕輕地走著,不斷地望著她丈夫,向他表露出勇敢的同情的臉色,基蒂走進了病人的房間,于是不慌不忙地回過身來,悄悄地把門關上。邁著毫無聲息的步子,她迅速地走到病人床邊,而且繞過去使他不必回過頭來,她立刻把他的粗大的瘦骨嶙嶙的手握在她那嬌嫩稚弱的手里,緊緊握住它,開始用女人所特有的、富于同情而又不使人不快的那种溫柔的熱情說話。
  “我們在蘇登見過,不過那時候我們不認識,”她說。“您沒有想到我會成了您的弟媳吧?”
  “您恐怕認不得我了吧?”他說,一見她到來,臉上就閃露出微笑。
  “不,我認得。您讓我們知道了您的消息,多好啊!科斯佳沒有一天不想您,不挂念您呢。”
  但是病人的興致并沒有持續很久。
  她還沒有說完,他的臉上就又呈現出瀕死的人對于活人所怀著的那种嫉妒的、嚴峻的、責難的神情。
  “恐怕您住在這里不大舒服吧,”她說,避開他的凝視的目光,向房間里四周打量著。“我們得向老板再要一個房間,”
  她對她丈夫說,“使我們可以更挨近一點。”
十八

  列文不能夠鎮靜地望著他哥哥;他在他面前不能夠顯得自然和鎮靜。當他走進病房的時候,他的眼睛和注意力不知不覺地就模糊了,他看不見,也辨別不出他哥哥的狀態的詳細情形。他嗅到可怕的臭气,看到污穢、雜亂和痛苦的狀態,听到呻吟,但是感覺到毫無辦法。他根本沒有想到要探究病人詳細的病情,考慮一下那身体在被子下面是怎樣躺著的,那消瘦的小腿,腰和背脊是怎樣縮成一團,是否可以稍微躺得舒服一點,有沒有辦法使他即使不能好一些,至少不要太難受了。他一想到這一切細節的時候,他的背上就掠過一陣寒戰。他深信不疑再也無法延長他哥哥的生命,或是減輕他的痛苦了。但是病人覺察出他弟弟認為他完全無救了,這就使他很生气。因此就使列文更加痛苦了。在病人房間里對于他來說是痛苦的,可是不在那里更難受。他不斷地假借各种口實走出病房,但是因為不能夠一個人待著,隨后又走進來。
  但是基蒂所想的、所感覺的和所做的卻完全不同。一見病人,她就怜憫起他來。怜憫在她那女人的心腸中所喚起的并不是像在她丈夫心中所喚起的那樣一种恐怖和嫌惡的心情,而是這樣的一种愿望,想要行動,想要摸清楚他的狀態的一切詳情,想要幫助他。因為她毫不怀疑幫助他是她的職責,所以她也不怀疑這是可能的,于是就立刻動手干起來。正是那些一想到就使她丈夫恐懼的瑣事,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派人去請醫生,差人到藥房去,叫她帶來的使女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去掃除、拂拭和擦洗;她親手洗灌了一件什么,又洗淨了一件什么,把一件什么東西舖到被褥下面。按她的吩咐,什么東西搬進了病人的房間,什么東西搬了出去。她好几次親自走到自己房間去把被單、枕套、手巾和襯衫拿來,毫不注意她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些男人。
  正在餐室里給一群工程師開飯的侍者好几次帶著滿面怒容回答她的呼喚,但是又不能不執行她的命令,因為她以這樣溫和而執拗的態度發出命令使他不能避不執行。列文不贊成這一切;他不相信這對于病人會有什么好處。特別是,他恐怕病人會因此生气。但是病人,雖然好像對此并不關心,卻也沒有生气,只是有點害羞,一般地說,對于她為他做的事,似乎還感到興趣。列文被基蒂派去請醫生,從醫生那里回來的時候,一開門就撞見他們正在替病人換襯衣,這也是基蒂吩咐的。那又長又白的脊骨、巨大隆起的肩胛管、突出的脅骨和椎骨裸露出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和侍者把襯衣袖子搞亂了,怎樣也不能使那長長的軟弱的手臂伸進衣袖。基蒂在列文進來以后連忙把門關上,沒有向那個方向觀望;但是病人呻吟起來,她急急地向他走去。
  “快點呀,”她說。
  “啊,你不要來,”病人生气地說。“我自己會……”
  “你說什么?”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問。
  但是基蒂听到了,而且明白他是因為在她面前裸露身体而感到害羞和不愉快。
  “我沒有看,我沒有看呀!”她說,換著手。“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您到那邊去,把它弄弄好,”她補充說。
  “請你去一趟,我的小提包里面有一只小瓶,”她轉臉向著她丈夫說,“你知道的,在旁邊的口袋里;請你去拿來,你回來的時候,這里就通通收拾好了。”
  拿了瓶子回來,列文看到病人已經被安頓好了,他周圍的一切全都改變了。濃烈的臭气換成了香甜的气味,那是基蒂噘著嘴,鼓起她那玫瑰色的面頰從一支小管里噴出來的。到處看不見一點灰塵,一條毛毯舖在床邊。桌上整齊地擺著藥瓶和水瓶,還有摺好放在那里備用的襯衫和基蒂的broderieanglaise。在病人床邊另一張桌上擺著蜡燭、飲料和藥粉。病人自己洗了臉,梳好頭發,穿著洁淨的襯衫,雪白的領子包著他那消瘦得怕人的脖頸,枕著高高的枕頭躺在干淨的墊被上,怀著帶有希望的新的神色,緊盯著基蒂。
  列文請來的醫生——他是被列文在俱樂部找到的——不是以前給尼古拉·列文治病的那一個,因為那個醫生使病人很不滿意。新來的醫生拿起听診器,給病人診察了一下,搖搖頭,開了藥方,特別詳細地先說明了藥的服法,然后說明飲食的規定。他勸告吃一些生的或半熟的雞蛋,和摻著鮮牛乳的溫度适中的蘇打水。醫生走后,病人對他弟弟說了句什么,列文只听清楚了末尾几個字:“你的卡佳”;從他望著她的那眼色,列文看出來他在贊賞她。他叫卡佳走近來,就像列文叫她一樣。
  “我覺得好多了,”他說。“哦,要是和您在一起的話,我早就复元了。這多愉快啊!”他拉住她的手,把它拉到他的嘴唇邊,但是好像害怕她不喜歡,又改變了主意,放下她的手,只撫摸了一下。基蒂把他的手握在她的兩手里,緊緊地握著。
  “現在給我往左邊翻個身,你們就去睡吧,”他說。
  除了基蒂,誰也沒有听明白他所說的話;只有她明白,因為她一直留神觀察他需要什么。
  “往那邊,”她向她丈夫說,“他老是朝那邊睡的。給他翻個身,呼喚用人實在不愉快。我又不行。你能夠嗎?”她對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
  “我恐怕也不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回答說。
  抱住那可怕的軀体,抱住被子下面他不愿触摸的部位,在列文雖然是可怕的,但是受了他妻子的影響,他顯出了她所熟悉的堅定的臉色,把兩手伸進去抱住那軀体,但是雖然他气力很大,他還是因為那衰弱的軀体的不可思議的沉重而感到惊駭了。當他給他翻身,感到那巨大消瘦的手臂摟住他的脖頸的時候,基蒂迅速地、毫無聲息地翻轉枕頭,拍松了,讓病人的頭枕在上面,把他那粘在鬢角上的稀疏頭發掠到后面。
  病人把他弟弟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列文感覺到他想要拉住他的手做什么,正在把它拉到什么地方去。列文怀著沉重的心情服從著。是的,他把它拉到嘴邊,吻了吻。列文嗚咽得全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走出了房間。
十九

  “汝隱瞞智者,卻向儿童及愚人顯示。”列文那晚和他妻子談話的時候對她抱著這樣的感想。
  列文想到《福音書》上這句話,倒不是因為他把自己看成智者。他沒有把自己看成那樣,但是他不能不知道他比他妻子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要聰明些,他不能不知道當他想到死的時候,他是傾注全部心神去思考的。他也知道,過去許多大智大慧的人物(他曾在書本里讀過他們關于死的思想)都思索過死的問題,而對于這個問題他們所知道的卻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所知道的百分之一。不管這兩個女人多么不同,但是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和卡佳(像他哥哥尼古拉稱呼她的,他現在也特別喜歡這樣叫她)她們在這點上卻十分相似。兩人無疑地都知道生是怎么一回事,死是怎么一回事,雖然她們不能回答,甚至不能理解列文心中的問題,但是兩人都不怀疑這种現象的意義,而且對它的看法也一樣,不僅是她們兩人看法一樣,而且她們和千百万人的看法也一樣。她們确切地知道死是什么,這從下面的事實就可證明:她們毫不遲疑地懂得怎樣護理臨死的人們,而且并不害怕他們。但是列文和旁的人,雖然他們可以發表許多關于死的議論,卻顯然是一無所知,因為他們害怕死,遇到人快要死的時候,他們就束手無策了。假使現在列文一個人和他的尼古拉哥哥在一起的話,他一定會怀著恐怖望著他,而且怀著更大的恐怖等待著,此外再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了。
  不僅這樣,他簡直不知道說什么、怎樣看、怎樣走動才好。談不相干的事他感覺得不像話,不行;談死和喪气的話——也不行;沉默吧,還是不行,“假如我望著他的話,恐怕他會認為我在觀察他;我要不望著他的話,他就會以為我想旁的事情去了。假如我踮著腳走,他會不高興;放開腳步走吧,我又覺得慚愧。”可是基蒂顯然沒有想到自己,而且也沒有余暇想到自己;她只在替他著想,因為她心中有數,而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她對他說她自己的事,說她的婚禮,微笑著,同情他,安慰他,談著病人痊愈的例子,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可見她是胸有成竹的。她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舉動不是本能的、動物的、不合理的,證据就在于:除了肉体上的護理,使病人減輕痛苦外,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都為臨死的人要求比肉体上的治療更重要的東西,和肉体全然無關的東西。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談到那個死去的老人時,曾經說過:“哦,謝謝上帝!他領了圣餐,也受了涂油禮;但愿我們大家都死得像他一樣。”卡佳也是一樣,除了操心襯衣、褥瘡、飲料以外,第一天就說服了病人必須領圣餐和受涂油禮。
  晚上從病人房間回到自己的兩個房間里,列文低著頭坐著,不知道怎樣辦才好。他不但想不到吃晚餐,想不到准備就寢,想不到考慮他們要做些什么,他甚至對他妻子說話都辦不到了:他不好意思那樣。基蒂相反地比平常更活躍,她甚至比平常更有生气。她吩咐開晚飯,親自打開行李,而且親自幫著舖好床,甚至也沒有忘記在上面撒殺虫粉。她表現得那樣机警,思想那樣靈活,如同一個男子在交戰或格斗之前,在人生的危險和決定性關頭所表現的,在那种關頭一個男子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現出他的价值,表現出他過去并沒有虛度光陰,而都是為這种關頭作的准備。
  一切她都做得很順利,還不到十二點鐘,一切東西就都清洁齊整地布置好了,布置得這旅館的房間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樣:床舖好了,刷子、梳子、鏡子都拿了出來,桌布也舖起來了。
  列文覺得現在吃飯、睡覺、甚至談話都是不可饒恕的,在他看來,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不适宜的。她卻理好刷子,可是她做這一切,絲毫沒有令人討厭的地方。
  但是他們兩人都吃不下東西,而且很久不能都入睡,甚至很久都沒有上床睡覺。
  “我說服了他明天接受涂油禮,我真高興得很哩,”她說,穿著睡衣坐在她的折鏡面前,用一把精致的梳子梳著她的柔軟芳香的頭發。“我沒有看見過,可是我知道,媽媽告訴過我,有祈求恢复健康的祈禱呢。”
  “你真以為他還能夠复元嗎?”列文說,望著她那圓圓的小頭后面,每當她把梳子往下梳的時候就隱沒了的細長的發卷。
  “我問過醫生;他說他活不了三天以上了。但是他們怎么會知道呢?無論怎樣,我說服了他,我還是高興的,”她說,從她的頭發縫里斜眼望著她丈夫。“一切事情都難料呢,”她帶著每當她談到宗教問題的時候總是流露在她臉上的那种特別的、有几分狡猾的表情,這樣補充說。
  自從他們訂婚那次談到宗教以后,他和她一直都沒有談過這個題目,但是她仍然參加宗教儀式、上教堂、做禱告等等,始終抱著應該如此的信心。盡管他抱著相反的信念,但是她卻堅信:他和她是一樣的,甚至是比她還要好得多的基督徒;他對于宗教所發表的一切議論只不過是他的荒誕的男性的狂想之一,正如他談判她的broderieanglaise時說,好人補窟窿,而她卻故意挖窟窿,等等的話一樣。
  “是的,你看這個女人,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她簡直不會料理這一切呢,”列文說。“而且……我該承認,你這回來了,我非常,非常高興哩。你是這么純洁……”他拉住她的手,卻沒有吻它(在死亡臨近的時候去吻她的手是不相宜的);他只帶著悔罪的神情緊緊握住它,望著她的發亮的眼睛。
  “要是你一個人來就要痛苦死了,”她說,把兩臂高高舉起,遮住她那高興得漲紅了的臉頰,挽起腦后的發辮,用發針別上。“不,”她繼續說,“她不知道怎么辦……幸虧我在蘇登學了不少。”
  “難道那里也有病得這么重的人嗎?”
  “還要重哩。”
  “可怕的是我不由得想起他年輕時候的樣子。你不會相信他從前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少年,可是那時候我竟不了解他。”
  “我十分,十分相信。我深深感覺得我們·本·該同他和好的!”她說,為了自己所說的話而感到詫异起來,她望了一眼她丈夫,淚水涌進她的眼睛里。
  “是的,·本·該·的,”他悲傷地說。“他真是那种人,就是人們所說的,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可是我們還得挨些日子;我們該去睡了,”基蒂說,瞧了瞧她的小表。
二十

  第二天病人領了圣餐,接受了涂油禮。在舉行儀式的時候,尼古拉·列文熱烈地祈禱。他的大眼睛緊盯著擺在舖了彩色桌布的小桌上的圣像,在他的眼神里表露出這樣熱烈的祈求和希望,列文看著都覺得害怕。列文知道這种熱烈的祈求和希望只會使他在和他所那么熱愛的生命分离的時候感覺得更痛苦。列文知道他哥哥和他的思路;他知道他沒有信仰,并不是因為沒有信仰他的生活好過些,而是因為現代科學對自然現象的解釋,一步步排擠掉這种信仰;因此他知道他現在的恢复信仰并非依照一定的規律、同樣通過思想得來的結果,而只是妄想痊愈的一种暫時的、自私的表現。他也知道基蒂曾經用她听到過的奇异的起死回生的故事加強了他的希望。列文知道這一切,望著那祈求的滿怀希望的眼睛,望著那吃力地舉起來在皺緊眉頭的前額上畫著十字的瘦削的手腕,望著那聳起的肩膊和那已不再具有病人所祈求的生命的、喘息的、癟陷的胸膛,他感到太痛苦了。在領圣餐的時候,列文雖然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但是他還是做了他以前曾經做過千百次的事。他對上帝說:“要是你真存在,就治好這個人吧(自然這一套話已經重复過許多遍了),你救救他和我吧!”
  行過涂油禮以后,病人突然變得好多了。他整整一個鐘頭沒有咳嗽一聲,微笑著,吻著基蒂的手,含著淚感謝她,而且說他很舒服,一點也不痛苦了,倒感覺到很健旺,胃口也好了。當他的湯端來的時候,他甚至坐起來,而且還要吃煎肉餅。雖然他的病是無望的,雖然一眼就可以看清楚他是不會好的,但是列文和基蒂在那個鐘頭都感到既興奮快活,又畏怯,害怕他們弄錯了。
  “他好些了嗎?”“是,好得多了。”“真奇怪啊!”“一點也不奇怪。”“總之他好些了,”他們低聲耳語著,相視而笑了。
  這种幻想沒有持續很久。病人安靜地睡著了,但是半點鐘以后他就被一陣咳嗽弄醒了,于是突然,他周圍的人和他本人心中怀著的一切希望都消逝了。痛苦的現實粉碎了列文、基蒂和病人自己心中的一切希望,毫無疑問,甚至連過去的希望也回想不起了。
  不再提半點鐘以前他相信過的事,好像想起來都覺得害羞似的,他要他們遞給他那瓶蓋著网眼紙的嗅用碘酒。列文把瓶子交給他,他在領圣餐的時候所顯出的那种熱烈的希望的眼光現在又盯住了他弟弟,要求他來證實醫生說嗅吸碘酒能收奇效的話。
  “卡佳不在嗎?”當列文勉強證實了醫生的話的時候,他沙啞地說,向周圍望了一眼。“不,可以說……我是為了她的緣故,才演了那幕滑稽戲的。她是這么可愛!但是你我可不能夠欺騙自己。這才是我相信的,”你說,于是,把瓶子緊握在他那瘦骨如柴的手里,他開始吸它。
  晚上八點鐘的光景,列文同他妻子正在自己的房間里喝茶的時候,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气喘吁吁地跑了進來。她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著。
  “他快死了!”她低聲說。“我恐怕他馬上就要死了。”
  兩人都跑到病人房里去。他用一只胳膊肘撐著坐在床上,他的長長的背彎著,他的頭低垂著。
  “你覺得怎樣了?”沉默了一會之后,列文低聲地問。
  “我恐怕要去了,”尼古拉困難地,但非常清楚地說,好像把話從自己胸中擠出來的一樣。他沒有抬起頭來,只是把眼睛朝上望,眼光沒有落到他弟弟的臉上。“卡佳,你走開!”
  他又說了一句。
  列文跳了起來,用命令的口气低聲要她走開。
  “我要去了,”他又說。
  “你為什么要這樣想呢?”列文說,只是為了找點話說罷了。
  “因為我要去了,”他重复說,好像他很喜歡這句話似的。
  “完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面前去。
  “你還是躺下好;那樣你會舒服些,”她說。
  “我馬上就會安安靜靜地躺下的,”他低低地說,“死了!”他嘲笑地,憤怒地說。“哦,你們要高興的話,扶我躺下去也好。”
  列文使他哥哥仰臥著,坐在他旁邊,屏息靜气望著他的臉。垂死的人閉上眼睛躺著,但是他前額上的筋肉不時地抽搐著,好像一個在凝神深思的人一樣。列文不由自主地想著這時他哥哥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盡管他竭盡心力追蹤他的思想,但是從他那平靜而嚴肅的臉上的表情和眉毛上面的筋肉的搐動,他看出來對于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漆黑一團的事情,對于垂死的人是越來越分明了。
  “是,是,是這樣,”垂死的人慢吞吞地說。“等一等。”他又沉默了。“對啦!”他突然安心地拉長聲音說,好像在他一切都解決了似的。“啊,主啊!”他喃喃地說,深深地歎了口气。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腳。
  “漸漸冷了。”她低聲說。
  一個長長的時間,在列文感覺得是很長很長的時間,病人動也不動地躺著。但是他還活著,不時地歎著气。列文精神緊張得都已經疲倦了。他感覺到,盡管他竭盡心力,他還是不能了解病人說“對啦”是什么意思,而且感覺得他早已就落在他的垂死的哥哥后面了。他對死的問題本身再也不能思索了,但是他不由自主想到他馬上應該做的事:閉上死人的眼睛,給他穿上衣服,吩咐買棺材。說起來也奇怪,他感覺得十分冷淡,既沒有感到悲哀,也沒有感到損失,更沒有一點怜憫他哥哥的心情。如果他對他哥哥有什么感触的話,那就是羡慕垂死的人擁有而他卻不能有的那种知識。
  很久很久,他就這樣靠近他坐著,等待著終結。但是終結沒有到來。門開了,基蒂出現了。列文起身去攔阻她。但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間,他听到臨死的人微微一動。
  “別走開,”尼古拉說,伸出手來。列文把手伸給他,同時用另一只手生气地向他妻子揮動,叫她走開。
  把垂死的人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坐了半點鐘,一點鐘,又一點鐘。他現在完全沒有想到死上面去。他想的是基蒂在做什么事,隔壁房間里住著什么人,醫生的房子是不是他自己的。他又餓又困。他小心地把手抽開,去摸了摸腳。腳冷了,但是病人卻還在呼吸。列文又試著踮起腳尖走開,但是病人又動了,說:
  “別走。”
  …………
  黎明了;病人的狀況仍然沒有改變。列文悄悄地抽開手,沒有朝垂死的人望一望就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了。當他醒來的時候,沒有像他所預料的听見他哥哥死了的消息,他反倒听到病人又恢复了以前的狀態。病人又坐起來,咳嗽著,又吃東西,又談話,又不提死了,又表露出痊愈的希望,而且變得甚至比以前更暴躁更憂郁了。沒有人能夠安慰他,不論他弟弟也好,基蒂也好。他對什么人都發脾气,對什么人都惡言相向,為他的痛苦而責備所有的人,而且要他們替他到莫斯科去請一位名醫來。但凡有人問他身体感覺得怎樣的時候,他總是帶著憤怒的責難的神情回答道:
  “我痛苦得受不了呀!”
  病人越來越痛苦了,特別是因為生了已經無法醫治好的褥瘡,他對周圍的人們漸漸地更加容易生气了,動不動就責罵他們,特別是為了他們沒有替他從莫斯科請醫生來。基蒂千方百計去護理他,安慰他;但是一切都是徒勞,列文看出她自己在身体上精神上都已疲憊不堪,只是她不承認罷了。那天晚上他喚弟弟前來向生命告別時在大家心中引起的死的感覺被破坏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馬上就要死了,都知道他已經半死不活了。大家只盼望他早一點死,可是大家都隱瞞著這种念頭,盡給他吃藥,竭力去找醫生和藥方,欺騙著他和他們自己,并且互相欺騙著。這一切都是虛偽:討厭的、侮辱人的、褻瀆神明的虛偽。由于他的性格,又因為他比別人更愛這個垂死的人,列文特別痛苦地感到了這种虛偽。
  列文早有意思要使他的兩位哥哥和解,就是在臨死之前使他們和解也好,他寫了封信給他哥哥謝爾蓋·伊万諾維奇,接到他的回信的時候,他把這信念給病人听。謝爾蓋·伊万諾維奇信上說他不能夠親自來,并且用動人的語句請求他弟弟原諒。
  病人沒有說一句話。
  “我怎么回他的信呢?”列文說。“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气吧?”
  “不,一點也不!”尼古拉回答,因為這句問話而惱怒了。
  “寫信給他,叫他替我請一個醫生來。”
  接著又在苦痛中挨過了三天;病人還是處在同樣的狀態中。現在誰看見他都希望他死,不論是侍者也好,旅館主人也好,旅客也好,醫生也好,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也好,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唯有病人自己沒有表露出這种愿望,相反的,因為沒有替他請醫生而非常生气,盡談著服藥,盡談著生的問題。僅僅偶爾在鴉片使他暫時忘卻了那种無止境的痛苦的時候,他時常半睡不醒地吐露出在他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強烈的真情,“啊,但愿完結了就好了!”或是:“到什么時候才完結啊!”
  他的逐漸增加的痛苦起了作用,使他准備死。他怎么樣也是痛苦,沒有一刻不痛若;他的四肢、他的身体,沒有一處不疼痛,不使他痛苦。就連身体內部的回憶、印象、思想現在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如同那身体本身一樣的憎惡。看到別人,听到他們的言語,他自己的回憶,一切對于他都是痛苦的。他周圍的人們感覺到這一點,不知不覺地就不讓自己在他面前自由行動、談話、或者表示他們的愿望。他的整個生命都沉沒在痛苦的感覺和要擺脫這种痛苦的愿望里面了。
  在他心中很明顯地起了這樣的變化,使他把死看做他的愿望的滿足,看做一种幸福。以前,由痛苦或匱乏,如同饑餓、疲勞、口渴等等所引起的每個欲望,都被某种給予快感的肉体上的机能所滿足了;可是現在,這些匱乏和痛苦卻沒有得到解脫,而想要解脫的企圖反而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愿望都沉沒在一個愿望里面:就是解脫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肉体。但是他找不出适當的言語來表達這种要求解脫的愿望,因此他沒有說,而只是出于習慣想要滿足現在已無法滿足的愿望。“給我翻個身,”他說,隨即他又要求再翻過來,像原來一樣。“給我點肉湯喝喝。把湯拿去。說點什么話吧:你們為什么一聲不響?”但是他們剛開口說話,他就閉上眼睛,顯出疲憊、冷淡和憎惡的神情。
  在他們到城里來的第十天,基蒂病了。她頭痛,惡心,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醫生說她身体不适是由于疲勞和激動引起的,勸她靜養。
  但是午飯后,基蒂起來了,照常帶了針線到病人房間去。她進來的時候他嚴厲地望著她,听說她病了的時候,他就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那天他不斷地擤鼻涕,悲痛地呻吟著。
  “您覺得怎樣?”她問他。
  “更坏了,”他好容易才說出來。“痛呀!”
  “什么地方痛?”
  “到處。”
  “今天就會完結了,你看吧,”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這話雖是低聲說的,但是病人,像列文所看出的,他的听覺是非常敏銳的,一定听到她的話了。列文叫她不要作聲,朝病人那面望了一望。尼古拉果真听到了;但是這話并沒有在他身上產生影響。他的眼睛仍然帶著緊張的、責備的神色。
  “你為什么這樣想?”列文問她,當她跟著他走到走廊的時候。
  “他開始在抓自己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
  “抓自己?怎么抓法?”
  “像這樣子,”她說,撕扯她的毛料衣服的褶襞。列文确實注意到那一整天病人盡在抓自己,好像要扯掉什么東西似的。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預言實現了。傍晚病人再也不能把手舉起來了,僅僅是他的眼睛沒有改變那注意集中的神情,凝視著前方。甚至在他弟弟或是基蒂彎下腰,使他能夠看到他們的時候,他也還是那樣望著。基蒂差人去請牧師來做臨終祈禱。
  當牧師在讀祈禱文的時候,臨死的人沒有露出一點生的跡象;他的眼睛閉著。列文、基蒂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站在床邊。牧師還沒有念完祈禱文,臨死的人就伸了伸肢体,歎了口气,張開了眼睛。牧師讀完了祈禱文,把十字架在冰冷的前額上放了一下,隨后又慢慢地把它包在圣帶里,靜默地又站了兩分鐘之后,他触了触那變冷了的、巨大的、沒有血色的手。
  “他完了,”牧師說著,想要走開去;但是突然死人那仿佛粘在一起的髭須微微顫動了一下,在寂靜中可以清晰地听到從他的胸膛深處發生的尖銳而清楚的聲音:
  “還沒有……快啦。”
  一分鐘以后,臉色開朗了,在髭須下面露出一絲微笑,聚集在周圍的婦人們開始小心地裝殮尸体。
  他哥哥的樣子和死的接近,使那种在他哥哥來看望他的那個秋天傍晚曾經襲擊過他的,由于死的不可思議、死的接近和不可避免而引起的恐怖心情又在列文心中复活了。這种心情現在甚至比以前更強烈了;他感到比以前更不能理解死的意義了,而死的不可避免在他眼前也顯得比以前更可怕了;但是現在幸虧他妻子在,這种心情沒有使他陷于絕望;盡管有死這個事實,他還是感到不能不活著,不能不愛。他感到是愛把他從絕望中拯救了出來,而這愛,在絕望的威脅之下,變得更強烈更純洁了。
  沒有解開的死的奧秘,差不多還沒有在他眼前過去,另一個同樣不可解的、促使他去愛和去生活的奧秘又出現了。
  醫生證實了他自己對基蒂身体狀況的推測。她身体不适是怀孕了。
二十一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他同貝特西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談話中,明白了所期望于他的就是讓他的妻子安宁,不要去攪扰她,而他的妻子本人也希望這樣,從那時起,他感到這樣心煩意亂,自己簡直沒有主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現在需要什么,于是就完全听從那些十分高興過問他的事情的人的話,他什么事都無條件地同意。直到安娜离開了他的家,英國家庭女教師差人來問他,她和他一道吃飯呢,還是分開,直到這時候,他才第一次明确地看到自己的處境,他感到十分惊恐了。
  這种處境最痛苦的地方就是他怎樣也不能夠把他的過去和現在聯系而且協調起來。扰亂他的心的,并不是他和他妻子一道幸福地度過的過去的歲月。從那個過去過渡到發覺他妻子不貞的那段時間,他已經痛苦地度過了;那种處境是痛苦的,但是他還可以理解。假如那時他妻子向他說明了不貞之后就离開他的話,他也許會感到傷心和不幸,但是不會陷入像他現在所處的這樣一种莫名其妙的絕境。他怎樣也不能夠把最近他對他的生病的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的孩子的饒恕、感情和愛同現在的處境協調起來;好像是作為那一切的報酬一樣,他現在落得孤單單一個人,受盡屈辱,遭人嘲笑,誰也不需要他,人人都蔑視他。
  他妻子走后的頭西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照常接見請愿人和他的秘書長,出席委員會的會議,去餐廳吃飯。他自己也不了解為什么要這樣做,他這兩天當中拚命保持著鎮靜的、甚至是淡漠的態度。在回答如何處理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房間和東西的問題的時候,他拚命抑制自己,裝得好像在他看來,已經發生的事情并非沒有預見到而且也并非什么怪事。他的目的達到了:在他身上誰都覺察不出失望的樣子。但是在她走后的第二天,當科爾涅伊把安娜忘記付清的一家時裝店的賬單交給他,并且報告說店員在外面等候著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吩咐把那個店員叫進來。
  “大人,冒昧來打扰您,請您原諒!但是假如您要我們直接去問夫人的話,能否請您把她的住址告訴我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店員看來好像在沉思,他突然轉過身去,在桌旁坐下。讓他的頭埋在兩手里,他就這樣坐了很久,他好几次想要說話,都突然中止了。
  科爾涅伊明白了他主人的心情,叫那店員下次再來。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到他再也不能保持堅定沉著的態度了。他吩咐卸下等候著他的馬車,說他不接見任何人,他不吃飯了。
  他感到他不能忍受眾人的輕蔑和冷酷的壓力,那种輕蔑和冷酷,在那店員的臉上,在科爾涅伊的臉上,在這兩天中他遇到的所有人的臉上都毫無例外地清楚地看出來。他感覺到他逃脫不掉人們對他的憎惡,因為那憎惡并不是由于他坏,如果那樣,他可以努力變好一點),而是由于他的可恥的、討厭的不幸引起的。他知道,就因為這個,因為他悲痛得心都要碎了,他們才對他這樣殘酷。他感到人們會毀滅他,如同一群狗咬死一只痛得直吠叫的、受盡折磨的狗一樣。他知道擺脫人們的唯一辦法就是把自己的傷痕隱藏起不讓他們看見,因此他無意識地在這兩天中就竭力這樣做,但是現在他感到自己再也無力繼續進行這种寡不敵眾的斗爭了。
  他的絕望因為意識到他在悲痛中是完全孤獨的而更加深了。不但在彼得堡,他找不出一個可以談心的人,一個會同情他,不把他當高官顯宦,不把他當社會上的人物,而只把他當作一個痛苦的人那樣來同情的人;實際上,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出這么一個人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小就是孤儿。他們兩兄弟。他們記不得他們的父親,阿列克謝·亞歷山特羅維奇十歲的時候他們的母親就死去了。財產很少。他們的叔父卡列宁,一員政府大官,曾經是先帝的寵臣,把他們撫養大了。
  以优异成績在中學和大學畢業之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靠他叔父的提挈,立刻在官場中嶄露頭角,從那時起他就完全委身于政治野心中了。無論在中學或大學,無論以后在官場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來沒有和什么人深交過。他哥哥是他最親近的人,但是他是在外交部服務的,而且終年在國外,他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結婚后不久就死在國外。
  在他做省長的時代,安娜的姑母,一個當地的富裕的貴婦人,把她的侄女介紹給他——他雖已中年,但是作為省長卻還年輕——而且使他處于這樣一种境地,要么向她求婚,要么离開這個城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躊躇了很久。那時贊成這事的理由和反對的理由一樣多,而又沒有斷然的理由可以使他放棄他那遇到疑難慎重行事的原則。但是安娜的姑母通過一個熟人示意他,他既已影響了那姑娘的名譽,他要是有名譽心就應當向她求婚才對。他求了婚,把他的全部感情通通傾注在他當時的未婚妻和以后的妻子身上。
  他對安娜的迷戀在他心中排除了和別人相好的任何需要;現在在他所有的相識中,他沒有一個知心朋友。他的交游很廣,但卻沒有友誼關系。有許多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可以邀請來吃飯,可以請求他們參与他所關心的事務,聲援他所要幫助的人,他可以和他們坦率地討論別人的事情和國家大事;但是他和這些人的關系僅僅局限于給習慣風俗嚴格限定了的一定的范圍,不能越出一步。他有一個大學時代的同學,畢業以后兩人交情很好,他可以對他訴說他個人的苦惱;但是這個朋友現在卻在遼遠地方的教育界當督學。在彼得堡的人們中,最親密最談得來的就是他的秘書長和醫生。
  秘書長米哈伊爾·瓦西里耶維奇·斯柳金是一個誠實、聰明、善良、而又有道德的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到他對他本人很有好感;但是他們五年來的公務生活仿佛在他們之間筑起了一道妨礙他們推誠相見地談心的障礙。
  在公文上簽字以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默了好久,瞥了瞥米哈伊爾·瓦西里耶維奇,几次想要說話,卻又說不出來。他已准備了這樣一句話:“您听到了我的不幸嗎?”但是結果他只照常說了一句:“那么替我把這辦好吧?”
  就打發他走了。
  另一個是醫生,他也對卡列宁很有好感;不過他們之間老早就有一种默契,就是:兩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沒有一點空閒。
  關于他的女友,其中首先是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完全沒有想到。一切女人,單單是作為女人,對于他都是可怕和討厭的。
二十二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忘了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但是她卻沒有忘記他。在他孤獨絕望的最痛苦的時刻,她來看他了,未經通報,就一直走進他的書房。她發現他兩手捧著頭,就像原來那副姿勢,坐在那里。
  “J’aiforcelaconsigne,”1她說,邁著迅速的步子走進來,由于興奮和急遽的動作而沉重地喘息著。“我一切都听到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親愛的朋友!”她繼續說,緊緊地把他的手握在她的兩手里,用她那优美而沉思的眼睛凝視著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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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我破坏了禁令。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皺著眉立起身來,抽出他的手,給她搬過來一把椅子。
  “您不坐嗎,伯爵夫人?我是因為身体不好不見客呢,伯爵夫人,”他說,他的嘴唇抖動了。
  “親愛的朋友!”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重复說,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突然她的眉尖揚起,在她的額上形成了一個三角形,她的又丑又黃的臉變得更丑了;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覺到她在替他難過,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這一來他也感動了;他抓住她那胖胖的手,開始去吻它。
  “親愛的朋友!”她用激動得斷斷續續的聲調說。“您不應該陷入苦惱中。您的苦惱是巨大的,但是您會得到安慰。”
  “我垮了,我毀了,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放了她的手,卻還是凝視著她的淚水盈盈的眼睛。“我的處境實在可怕,因為我無論在什么地方,就是在我本身,都找不到支持。”
  “您會找到支持的;不要在我身上尋找,雖然我求您相信我的友情。”她說,歎了口气。“我們的支持就是愛,上帝所賜予我們的愛。上帝的負擔是輕的。”她帶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熟悉的那种狂喜的目光說。“上帝會支持您,援助您!”
  雖然在這几句話里她分明被自己的崇高情感感動了,雖然她的話里含有最近在彼得堡傳播開的、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來是多余的、那种新的神秘的熱忱,但是現在听起來,在他還是愉快的。
  “我是軟弱的。我毀了。我什么都沒有預料到,現在我還是什么都不明白。”
  “親愛的朋友,”利季婭·伊万諾夫娜重复著。
  “這并不是惋惜現在已失掉的東西,不是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我并不為那個難過。但是我現在所處的這种境地使我不由得在別人面前感到羞愧。這是不對的,但是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完成那崇高的饒恕行為的——那使我和大家都非常感動的——并不是您,而是活在您心中的上帝,”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說,狂喜地抬起眼睛。“所以您不要以為您的行為是可恥的。”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皺起眉頭,于是彎起兩手,他把手指扳得辟啪地響。
  “得管一切瑣瑣碎碎的事,”他用尖細的聲音說。“人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伯爵夫人,我已經達到最高限度了。整天我得處理,處理由于我的這种新的孤獨境遇而來的(他加重說·而·來·的這几個字)家務事。仆人啊,家庭女教師啊,賬目啊……這些小小的磨難使我心力交瘁了,我不能忍受了。在吃飯的時候……昨天,我几乎要离開飯桌。我受不了我儿子望著我的那种眼光。他并沒有問我這一切的意義,可是他想要問,我真受不了他的那种眼光。他怕看我。但是還不只這樣……”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本來想說拿到他這里來的那張賬單,但是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于是他住嘴了。那開列在藍紙上的帽子和絲帶的賬單,他一想起就不由得怜憫起自己來。
  “我明白的,親愛的朋友,”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說。“我一切都明白。援助和安慰,您在我身上是找不到的,雖然我來就是為了要幫助您,如果我能夠的話。要是我能夠把這一切瑣碎的、屈辱的操勞從您肩上卸下來的話……我明白,女人的話和女人的照管是需要的。您肯把這事托付給我嗎?”
  默默地、感激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們一道來照顧謝廖沙。實際事務不是我所擅長的。但是我要承擔下來,我要做您的管家婦。不要感謝我。我這樣做并不是自己……”
  “我不得不感激您呢!”
  “可是,親愛的朋友,千万不要向您剛才所說的那种感情屈服——不要以為基督徒的最崇高的品質是可恥的!·心·里·謙·遜·的,必得尊榮。您不要感謝我。您應當感謝上帝,祈求上帝的援助。只有在上帝心中,我們才能得到平靜、安慰、拯救和愛!”她說,于是抬起眼睛仰望天上,她開始祈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根据她的靜默看出這個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听著她的話,這些表白,以前他即使不覺得討厭,也覺得是多余的,但是如今卻似乎是自然而令人安慰的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不喜歡這种新的熱忱的。他是一個僅僅在政治方面對于宗教感到興趣的信徒,那种容許各种新的解釋的教義,正因為它替爭論和分析大開方便之門,所以在原則上是使他感到不愉快的。他以前對于這個新教義采取了一种冷淡的甚至敵視的態度,和醉心新教義的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從來沒有爭論過,而只是沉默而小心地避開她的挑釁。現在,第一次,他高興地听著她的話,內心里沒有反對。
  “我非常,非常感謝您呢,感謝您的言語和您的行為,”他在她祈禱完了的時候這樣說。
  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又一次緊緊握住她朋友的兩手。
  “現在我要動手工作了,”她沉默了一會之后,揩干臉上的淚痕,微笑著說。“我要到謝廖沙那里去。只有万不得已的時候我才來向您請示,”說著,她站起身來,走出去了。
  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走進謝廖沙的房間去,在那里用眼淚潤濕了嚇慌了的小孩的臉頰,她告訴他,他父親是一個圣人,他母親已經死了。
  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履行了她的諾言。她當真擔負起安排和管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家務的職責。可是當她說實際事務非她所擅長的時候她并沒有夸張。她吩咐的事沒有一件行得通,所以都得改變,而這些就都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仆人科爾涅伊變通辦理了;他現在無形中管理著卡列宁的全部家務,在替主人換衣服的時候,就悄悄地、謹慎地報告了需要他知道的一切事情。但是利季婭·伊万諾夫娜的幫助仍然具有很大的效果;因為她給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精神上的支持,使他意識到她對他的愛和尊敬,特別是因為,她想起來都覺得快慰的是,她差不多使他完全皈依了基督教;那就是說,她使他從冷淡的、疏懶的信徒變成了最近在彼得堡逐漸風行的,那种基督教義的新解釋的熱心而堅決的擁護者。對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來說,相信這种新解釋是容易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像利季婭·伊万諾夫娜和抱著同樣見解的其他人們一樣,完全缺乏那种心靈上的深刻的想像力,借著那种能力,由想像所引起的概念才變得這樣生動,勢必和旁的概念,和現實協調一致。死,在不信教的人是存在的,對于他卻并不存在,而且,因為他具有完整無缺的信仰,而自己又是那信仰的裁判者,所以在他靈魂里沒有罪惡,他在這塵世上就已經得到完全的拯救——他并不覺得這些概念里面有什么不可能的、不可想像的地方。
  固然,對他的信仰這种看法的膚淺和謬誤,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模模糊糊感覺到了,而且他也知道,當他完全不想他的饒恕是由神力所主使,而只是按照自己的直感行事的時候,比現在他時時刻刻想著基督在自己心中,想著在公文上簽字也是執行基督的意志的時候,他感到更幸福。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絕對需要這樣想;需要在他的屈辱中有一個崇高的立足點,哪怕是假想的也不要緊,從那方面,被大家蔑視的他,也可以蔑視別人,因此他死死抱住這种幻想的解救,就像是抱住真的解救一樣。
二十三

  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在她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多情的少女的時候,嫁給了一個富裕的、身分很高的人,一個很和善、很愉快、耽于酒色的放蕩子。結婚后兩個月,她丈夫就拋棄了她,對于她的熱烈的愛情的保證,他只用嘲笑甚至敵意來回答,那种敵意,凡是了解伯爵的善良心腸,看不出多情的利季婭身上有什么缺點的人都無法解釋。從那時起,雖然他們沒有离婚,卻分居了;但是每當丈夫遇見妻子的時候,他總是用那种無從解釋的惡毒的嘲笑對付她。
  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早已不愛她丈夫了,但是從那時起她就不斷地愛上什么人。她同時愛上了好几個人,男的和女的;凡是在哪一方面特別著名的人,她差不多全都愛上了。她愛上了所有列入皇族的新親王和親王妃;她愛上一個大僧正、一個主教、一個牧師;她愛上一個新聞記者、三個斯拉夫主義者、愛上過科米薩羅夫1,愛上過一個大臣、一個醫生、一個英國傳教師,現在又愛上了卡列宁。這一切互相消長的愛情并沒有妨礙她和宮廷与社交界保持著最廣泛而又复雜的關系。自從卡列宁遭到不幸,她把他放在她的特殊保護之下以后,自從她關心他的幸福,在卡列宁家服務以后,她感覺得她所有的其他的愛都不是真實的,而現在她真正愛的僅僅是卡列宁一個人。她現在對他所抱著的感情在她看來比她以前的任何感情都強烈。分析她的這种感情,拿它和她以前的感情相比較,她清楚地看出了她是不會愛科米薩羅夫的,如果不是他救了皇帝的性命;她也不會愛里斯季奇·庫吉茨基2,如果沒有斯拉夫問題;但是她愛卡列宁卻是愛他本人,愛他那崇高的、未被了解的靈魂,他那在她听來很可愛的、帶著拖長聲調的尖細的聲音,他的疲倦的眼睛,他的性格,他那青筋隆起的柔軟白皙的手。她不僅高興看見他,而且還在他臉上尋找她給予他的印象的痕跡。她希望不只她的話,而且她整個的人,都使他喜歡。為了他的緣故,她現在比以前更注意修飾了。她發現自己常常這樣幻想:假使她沒有結過婚,而他也是自由的,那會怎樣呢。他走進房間來的時候,她總是興奮得滿臉通紅,而當他對她說了句什么好听的話的時候,她簡直掩飾不住歡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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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科米薩羅夫(1838—1892),農民,科斯特羅馬的制帽商人。据說是他打落凶手的手槍、救了俄皇亞歷山大二世的性命,后被封為貴族。
  2里斯季奇·庫吉茨基(1831—1899),塞爾維亞政治家,反抗土耳其及奧地利對塞爾維亞的影響。

  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處在劇烈的激動中已有好几天了。她听到安娜和弗龍斯基在彼得堡。一定要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不到她,甚至一定要使他不知道那個可怕的女人和他在一個城市里、他隨時可以遇見她這個痛苦的事實。
  利季婭·伊万諾夫娜通過她的熟人探听到·這·些·可·惡·的·人——她這樣叫安娜和弗龍斯基——要做什么,于是在這几天當中她就竭力指導她的朋友的行動,使他不致于碰見他們。一個年輕副官,弗龍斯基的朋友——她通過他得到了消息,他希望通過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得到一种特權——報告她說他們已經辦完了事務,明天就要走了。利季婭·伊万諾夫娜已開始平靜下來,可是第二天早晨就接到了一封信,她怀著恐怖的心情認出了信上的筆跡。這是安娜·卡列宁娜的筆跡。信封是用樹皮一樣厚的紙做的;在長方形的黃紙上有大寫的姓名的花字,那信發出令人怡悅的香气。
  “誰送來的!”
  “旅館里的听差。”
  利季婭·伊万諾夫娜過了好一會才能坐下來閱讀那封信。她的興奮引起了她常犯的喘病。當她恢复鎮靜的時候,她讀了下面用法文寫的信:
    MadamelaComtesse1——您心中充滿的基督徒的感情,給了我自知不可原諒的膽量來寫信給您。我不幸和我儿子分開了。請求您允許我在動身之前見他一面。使您想起我,請您原諒。我寫信給您而不寫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完全是因為我不愿意使那寬大的人想起我而痛苦。了解您對他的友情,我想您一定會了解我。您可否把謝廖沙送到我這里,或是約定什么時候我自己回家里來,再不然,您可否告知我什么時候,在外面什么地方,我可以看到他?我知道決定事情的那個人的寬大,我想一定不會拒絕我的請求。您想不到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他,因此也想像不到您的幫助會怎樣使我衷心感激。
  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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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伯爵夫人。
  這信里的一切:信的內容和寬大這個字眼的含意,特別是那种隨便——她是這樣覺得——的語气,都激怒了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
  “對來人說沒有回信,”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說,于是立刻打開她的吸墨紙文件簿,她寫信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她希望一點鐘的時候在宮廷慶祝會上看見他。
  “我要和您談一件重大的苦惱的事。在那里我們再決定談話的地點。最好是在我家里,我預備好您所喜歡的茶。必須如此。上帝給予了十字架,但是也給予了忍受的力量,”她補充這么一句,使他多少有一點心理准備。
  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通常每天總要寫兩三封信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喜歡這种聯絡方式,這具有親自會面所沒有的風雅和神秘的味道。
二十四

  慶祝會結束了。人們出來的時候碰了面,閒談著最近的新聞,新授予的獎賞和大官們的升遷。
  “要是瑪麗亞·鮑里索夫伯爵夫人做了陸軍大官,沃特科夫斯基公爵夫人做了參謀總長,”一個穿金邊制服的白發老人向一個問他對于新任命有何意見的高大而漂亮的女官說。
  “而我也做了副官的話,”女官微笑著說。
  “您已經有了官職呀。您掌管教會部。您的助手是卡列宁。”
  “您好,公爵!”矮小的老人說,和一個走上來的人握手。
  “您說卡列宁什么?”公爵說。
  “他和普佳托夫得了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勳章。”
  “我還以為他早就得了哩。”
  “不。您看他,”矮小的老人說,用他的金邊帽子指著穿著朝服、肩上挂著新的紅綴帶、正和帝國議會的一個有勢力的議員站在大廳門口的卡列宁。“他還洋洋得意哩,”他補充說,站住和一個体格魁梧的漂亮的官中高級侍從握手。
  “不,他顯得老多了,”侍從說。
  “因為操勞過度的緣故呀。他現在老是起草計划。不到他把一切都逐條說明了,他是不會放走那個可怜的家伙的。”
  “您說,他顯得老多了?Ilfaitdespassions!1我想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現在嫉妒起他的妻子來了。”
  “啊,請不要說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的坏話吧。”
  “哦,她愛上了卡列宁,這難道有什么不好嗎?”“可是听說卡列宁夫人在這里,是真的嗎?”
  “哦,不是在這宮廷里,而是在彼得堡。我昨天還碰見她和弗龍斯基,brasdessus,brasdessous2在莫爾斯基街上走呢。”
  “C’estunhommequin’apas……3”侍從開口說,但是突然停止了,讓開路,對一個走過去的皇族中的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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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他正在戀愛呢!
  2法語:手挽著手。
  3法語:那种人沒有……

  就這樣,人們不斷地談論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責難他,嘲笑他,這時,他攔著他所抓住的帝國議會的議員的路,一點一點地向他說明他的財政計划,片刻也不停頓地談著,怕他乘机逃掉。
  差不多就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妻子离開他的同時,他遭到了官場中人最為痛心的事——他的升遷的路已經斷了。這已成為既成事實,大家都清楚地看出來了,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本人卻還未意識到他的前程已經完結。不論是由于他和斯特列莫夫的沖突,還是由于他和他妻子之間的不幸,或者只是因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已經達到了他命定的极限,總之,在今年一年當中,他的前程已經完結,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了。他還是身居要職,他還兼著許多委員會和會議的委員,但是他卻是一個一切都完了的、無可期望的人了。不論他說什么,提什么,人听起來好像都是早已知道的、而且是不必要的話似的。
  但是這一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界維奇并沒有感覺出來,而且相反,在他不再直接參与政府活動以后,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明顯地看出別人工作中的錯誤和缺點,并且認為指出改正的方法是他的職責。和妻子分离以后不久,他就開始起草關于新的裁判手續的小冊子,這是他注定要寫的關于行政各部門的無數不必要的小冊子中的第一本。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但沒有注意到他在官場中的絕望處境,他不但不為此發愁,他甚至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滿意自己的活動。
  “娶了妻的,是為世上的事挂慮,想怎樣叫妻子喜悅;沒有娶妻的,是為主的事挂慮,想怎樣叫主喜悅。”使徒保羅這樣說。現在一舉一動都受《圣經》指導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常常記起《圣經》上的這句話。他好像覺得自從他沒有妻子以后。他就用這些改革計划比以前更熱心地侍奉起上帝來。
  那位竭力想要擺脫他的議員的明顯的不耐煩態度并沒有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到不安;直到那議員利用一個皇族走過的机會溜掉的時候,他這才中止了說明。
  只剩下一個人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低下頭,定了定神;然后漫不經心地向周圍望了一望,就向門口走去,他希望在那里遇見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
  “他們的身体都多么強壯,多么結實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望著那蓄著梳得很光的、發出香气的頰髭,身体強壯的高級侍從,和那穿著一身窄小制服的公爵的紅脖頸,這樣想,他得走過他們身邊。“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邪惡的,這倒是真話呢,”他想,又斜視了一眼高級侍從的小腿。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容地向前走去,帶著他平常那种疲憊和威嚴的神情向剛才議論他的那些紳士鞠躬,于是朝門望著,他的眼睛搜索著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
  “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矮小的老人,在卡列宁走到和他并排并且帶著冷淡的態度向他點頭的時候,惡意地閃動眼睛說。“我還沒有向您道賀哩,”老人指著他新得的綬章說。
  “謝謝你,”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答。“今天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他補充說,按照他的習慣特別強調·美·好·的這個字眼。
  他們嘲笑他,這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從他們身上除了敵意而外,并不期望別的什么;他現在已經習慣了。
  看到走進來的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的露在胸衣上的黃色肩膊和她那招引他的美麗的、沉思的眼睛,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微笑了,露出光澤的雪白牙齒,向她走去。
  利季婭·伊万諾夫娜為她的服裝煞費苦心,如同她為最近每一次的裝飾一樣。她現在裝飾的目的和三十年前她所追求的完全相反。那時候,她的愿望是用什么東西來打扮自己,打扮得越美麗越好;現在,相反,她打扮得太厲害就一定會同她的年齡和風姿完全不相稱,所以她唯一關心的是設法使這些打扮和她自己外貌的對照不太怕人。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方面說,她是成功了,在他的眼中看來,她是魅人的。對于他,她是那包圍著他的敵意和嘲笑的海洋中的一個不單是好意的而且是愛的孤島。
  穿過嘲笑的目光的行列,他好像植物向著太陽一樣自然地被吸引到她那充滿愛意的眼光那里去。
  “我祝賀您,”她對他說,用目光示意那綬章。
  抑制住歡喜的微笑,他聳了聳肩,閉上眼睛,好像在說這并不能使他快樂似的。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十分清楚這是他的最大的喜悅之一,雖然他自己絕對不承認。
  “我們的天使怎樣?”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說,意思是說謝廖沙。
  “我不能說我很滿意他,”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揚起眉毛,張開眼睛。“西特尼科夫也對他不滿哩(西特尼科夫是請來擔任謝廖沙的世俗教育的家庭教師)。我跟您說過,他對于應當使每個大人、每個小孩都感動的最重要的問題有點冷淡……”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始說明公務以外他唯一感到興趣的問題——他儿子的教育。
  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靠著利季婭·伊万諾夫娜的幫助又回到生活和活動中的時候,他感覺到過問留在他手中的儿子的教育是他的義務。以前從來沒有過問過教育問題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竟花了些時間來研究這個問題的理論。讀了几冊關于人類學、教育學、教學法的書籍之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擬了一個教育計划,而且請了彼得堡最优秀的教師來指導,他就著手工作起來。而這工作就不斷地吸引住他的注意了。
  “是的,不過他的心啊!我看出來他有著他父親的心,有這樣心的孩子是決不會坏的啊,”利季婭·伊万諾夫娜熱情地說。
  “是的,也許這樣……在我呢,不過在盡我的義務。我也只能如此而已。”
  “您到我家里來吧,”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沉默了一會之后說,“我們得談一件您很痛心的事情。我真愿意犧牲一切使您不再記起那件事情,可是別人卻不這樣想法。我接到她一封信。她在彼得堡。”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听到提起他妻子就渾身發抖了,但是立刻他的臉顯出了一种死一般的僵硬呆板的表情,這表情顯示出他完全束手無策了。
  “我料到了,”他說。
  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陶醉似地望著他,因為歎賞他的崇高心靈而眼淚盈眶了。
二十五

  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進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那間擺設著古董瓷器、挂著畫像的舒适的小房間的時候,女主人自己還沒有露面。她在換衣服。
  圓桌上舖了桌布,擺著中國茶具和擱在酒精燈上的銀茶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心不在焉地望了望裝飾著房間的無數的看熟了的畫像,在桌旁坐下,他翻開擺在桌上的一本《新約》。伯爵夫人的綢服的究n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哦,現在我們可以安靜地坐下了,”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說,帶著興奮的微笑,一下擠到桌子和沙發中間。
  “一邊喝茶,一邊談吧。”
  說了兩三句開場白之后,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困難地呼吸著,滿臉漲紅,把她接到的信遞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手里。
  看過了信,他沉默了好久。
  “我想我沒有權利拒絕,”他畏怯地說,抬起眼睛。
  “親愛的朋友,您在什么人身上都看不出邪惡來呢!”
  “相反地,我看出來世上的一切都是邪惡的。但是這樣是不是正當?……”
  他的臉上顯出猶豫不決,尋求在他所不了解的事情上得到別人的忠告、援助和指點的神情。
  “不,”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打斷他。“凡事都有個限度。我了解不道德,”她言不由衷地說,因為她決不可能了解是什么把女人引到墮落上去的;“但是我可不了解殘酷;而且是對誰呢?是對您!她怎么可以留在您所在的城市里?不,活到老,學到老。我可學會理解您的崇高和她的卑下了。”
  “誰能夠投石頭打人呢1?”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顯然很滿意他所扮演的角色。“我完全饒恕了她,所以我不能夠拒絕她心中的愛——對儿子的愛——所要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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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經·新約·約翰福音》第八章:眾人捉到一個犯奸淫的婦人帶到耶穌面前,要用石頭投她。耶穌說,沒有罪的人可以用石頭投她。結果人們都散去。
  “可是那是愛嗎,我的朋友?那是真實的嗎?就算您已經饒恕了她,您現在還在饒恕她……但是我們有扰亂那個小天使的心的權利嗎?他以為她死了。他為她禱告,祈求上帝赦免她的罪惡。倒不如這樣好。但是現在他會怎樣想呢?”
  “我沒有想到這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顯然同意了。
  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以兩手掩面,默默不發一言。
  她在祈禱。
  “您要是征求我的意見,”她祈禱完了,把手從臉上放下來,說,“我勸您不這樣做。難道我看不出您有多么痛苦,這事又多么疼痛地撕開您的傷疤嗎?但是假定又像往常一樣,您不顧及您自己,而結果會怎樣呢?那就會重新使您痛苦,使小孩痛苦!假如她心中還有一點人性的話,她自己就不應當這樣希望。不,我毫不躊躇地勸您不要這樣,而且如果您准許我的話,我就寫封回信給她。”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同意了,于是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用法文寫了下面的信:
  親愛的夫人,
  使您的儿子想起您,也許會引得他提出种种的問題,要回答那些問題,就不能不在小孩的心中灌輸一种批評他視為神圣的東西的精神,所以我請求您以基督的愛的精神來諒解您丈夫的拒絕。我祈求全能的上帝寬恕您。
  利季婭伯爵夫人
  這封信達到了利季婭·伊万諾夫娜連對自己都隱瞞著的隱秘的目的。這封信傷透了安娜的心。
  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方面,當他從利季婭·伊万諾夫娜家回來以后,整整一天他都不能把心思集中在他的日常工作上,也找不到他最近所感到的像一個得救的信徒所有的那种心靈的平靜。
  想起他的妻子——她對他犯了那樣大的罪,而且,像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剛才很公正地說的那樣,他對她又是那么像圣人一樣——本來不應當攪亂他的心的,但是他卻不能平靜:他不能理解他所讀的書;他不能驅走那些苦惱的回憶;他想起他和她的關系,想起他現在所感覺到的,在關于她的問題上他所犯的錯誤。想起從賽馬場回來的路上他是怎樣接受了她的不貞的自白(特別是他只要求顧全体面,卻沒有要求決斗),就好像莫大的憾事一樣使他痛苦起來。想起他寫給她的那封信也叫他痛苦;特別是,他那誰也不需要的饒恕和他對另一個男子的小孩的關心,直使他的心羞愧悔恨得像火燒一樣。
  現在,當他回想起他和她的全部過去的生活,回想起他在躊躇了很久之后向她求婚的時候所說的那些笨拙的話語,他感到了同樣的羞愧和悔恨心情。
  “但是哪點能怪我呢?”他自言自語。這個問題照常在他心中引起了別的問題——他們,這些弗龍斯基和奧布隆斯基,這些有著胖腿肚的高級侍從,是不是感覺不一樣,他們的戀愛和結婚都不同呢?于是他歷歷在目地回想起這些血气方剛的、強壯的、自信的人們,他們隨時隨地都不由得不引起他的好奇的注意。他驅除這些思想,竭力使自己相信,他不是為這种一時的生活,而是為了永恒的生活而生活的,而且他心中充滿了平靜和愛。但是他好像感到他在這种暫時的、不足道的生活中犯了一些小小的錯誤,這使他痛苦得就像他所相信的永遠的拯救并不存在似的。但是這种誘惑并沒有持續很久,不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靈魂中就又恢复了那种平靜和崇高的心境,多虧這种心境,他才能夠忘掉他不愿意記起的事情。
二十六

  “喂,卡皮托內奇,怎么樣?”謝廖沙在他生日的前一天臉上泛著玫瑰色,興高采烈地散步回來,把外套交給那高大的、俯身向這小人微笑的老門房,這樣說,“喂,那個扎著繃帶的官員今天來了嗎?爸爸見了他沒有?”
  “他見了他。秘書長一走,我就給他通報了,”門房快活地眨了一下眼睛說。“讓我給您脫吧。”
  “謝廖沙!”家庭教師站在通到里面房間去的門口,說,“自己脫呀。”
  但是謝廖沙,雖然听到教師的微弱的聲音,卻沒有注意。
  他站在那里抓住門房的腰帶,凝視著他的臉。
  “那么,爸爸答應了他的要求嗎?”
  門房肯定地點了點頭。
  來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請過七次愿的、臉上扎著繃帶的官員使謝廖沙和門房都感到了興趣。謝廖沙在門廳遇見了他,听見他哀求門房給他通報,說他和他的孩子們都快死了。
  從那時以后,謝廖沙,又在門廳遇見了這官員一次,他對他感到興趣。
  “哦,他很高興嗎?”他問。
  “他怎么能不高興呢?他走的時候差不多手舞足蹈了。”
  “送來了什么東西嗎?”謝廖沙沉默了一會之后說。
  “哦,少爺,”門房搖搖頭,低聲說,“是伯爵夫人那里送來的什么東西。”
  謝廖沙立刻明白了門房說的是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給他送來的生日禮物。
  “真的嗎?在哪里?”
  “科爾涅伊交給你爸爸了。一定是一件好東西呢!”
  “多大?像這樣子的?”
  “小一點,可是一件好東西。”
  “一本書?”
  “不,一件好玩的東西。去吧,去吧,瓦西里·盧基奇在叫您哩,”門房听到教師走近的腳步聲說,他小心地把那已脫下一半手套的小手從腰帶上拉開,向教師的方向點頭示意。
  “瓦西里·盧基奇,馬上就來!”謝廖沙帶著那總是制服了那個耿直的瓦西里·盧基奇的快活而親切的微笑說。
  謝廖沙太快活了,他覺得一切都太如意了,他不能不和他的朋友門房分享他家里的喜事,那是他在夏園散步的時候,從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的侄女那里听來的。這個喜訊,因為是和扎著繃帶的官員的歡喜和他自己得了玩具的歡喜同時來的,所以他覺得特別重要。在謝廖沙看來,這是一個大家都應當歡喜和愉快的日子。
  “你知道爸爸今天得了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勳章嗎?”
  “當然知道!大家都來道過賀了哩。”
  “那么,他高興嗎?”
  “皇帝的恩典,他怎么會不高興呢!那顯見得他有功勞啊,”門房嚴肅而認真地說。
  謝廖沙沉思起來,仰望著他曾經細細地研究過的門房的臉,特別是除了總是仰著臉看他的謝廖沙以外誰都看不到的、垂在灰色頰髭中間的下顎。
  “哦,你女儿最近來看過你嗎?”
  門房的女儿是一個芭蕾舞女。
  “不是星期天她怎么能來呢?她們也要學習哩。您也要上課了,少爺,去吧。”
  走進房間,謝廖沙沒有坐下來上課,卻對教師說他猜想送來的禮物一定是一輛火車。“您想怎樣?”他問。
  但是瓦西里·盧基奇卻只想著謝廖沙必須為兩點鐘要來的教師預備語法功課。
  “不,您告訴我,瓦西里·盧基奇,”他在書桌旁坐下,書拿在手里之后,突然說,“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以上的勳章是什么呢?您知道爸爸得了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勳章嗎?”
  瓦西里·盧基奇回答說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以上的勳章是弗拉基米爾勳章。
  “再以上呢?”
  “最高的是安德列·佩爾沃茲瓦尼勳章。”
  “安德列以上呢?”
  “我不知道。”
  “怎么,連您也不知道?”于是謝廖沙支在臂肘上,沉入深思了。
  他的沉思是极其复雜而多种多樣的。他想像他的父親突然同時獲得了弗拉基米爾和安德列勳章,因為這緣故他今天教課的時候要溫和許多,他又想像自己長大了的時候會怎樣獲得所有的勳章,以及人們發明的比安德列更高的勳章。任何更高的勳章剛一發明,他就會獲得。還會發明更高的勳章,他也會立刻獲得。
  時間就在這樣的沉思中過去了,因此當教師來的時候,關于時間、地點和狀態的副詞的功課一點也沒有預備,教師不但是不滿意,而且很難過。他的難過可把謝廖沙感動了。他感到功課沒有讀熟并不能怪他;不管他怎樣努力,他總讀不熟。在教師向他解釋的時候,他相信他,而且像領會了似的,但是一到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簡直就不記得,也不理解“突然地”這個簡短而熟悉的字是·狀·態·副·詞了。但是他使教師難過了,他還是感到很懊悔,而且想安慰他。
  他選擇了教師默默地望著書本的那個時間。
  “米哈伊爾·伊万內奇,您的命名日是什么時候?”他出其不意地問。
  “您最好還是想您的功課吧。命名日對于一個通達事理的人是無關緊要的。跟平常的日子一樣,得做他的工作。”
  謝廖沙凝神望著教師,望著他那稀疏的頰髭,望著他那滑到鼻梁下面的眼鏡,他那么深深地沉入幻想里,以致教師向他說明的話,他一句也沒有听進去。他知道教師說的話是言不由衷的,他從他說話的語調里听出來了。“但是為什么他們大家都用一個口气說這种最沒趣味最沒益處的話呢?為什么他要疏遠我呢,為什么他不愛我呢?”他憂愁地問自己,可是想不出答案來。
二十七

  在語法教師教的功課以后是他父親教的功課。他父親沒有來的時候,謝廖沙坐在桌旁玩著一把削筆刀,又沉入深思了。謝廖沙最愛好的事情就是在散步的時候尋找他的母親。一般說來他就不相信死,特別是她的死,盡管利季婭·伊万諾夫娜告訴過他,而且他父親也證實了,因此,就在告訴他她已經死了以后,他每次出外散步的時候還是尋找她。每一個体態丰滿而优雅的、長著黑頭發的婦人都是他母親。一見到這种樣子的婦人,在他心里就引起這樣一种親熱的感覺,以致他的呼吸都窒息了,淚水涌進他的眼里。于是他滿心期望她會走上他面前來,除去她的面紗。她整個的臉都會露出來,她會微笑著,她會緊緊抱住他,他會聞到她的芳香,感覺到她的手臂的柔軟,快活得哭出來,正像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她腳下,而她呵痒,他大笑起來,咬了她那白皙的戴著戒指的手指。后來,當他偶然從他的老保姆口里听到他母親并沒有死,他父親和利季婭·伊万諾夫娜就向他解釋說,因為她坏(這話他簡直不能相信,因為他愛她),所以對于他她等于死了一樣的時候,他依舊繼續尋找她,期待著她。今天在夏園里有一個戴著淡紫色面紗的婦人,他怀著跳躍的心注視著,期望那就是她,當她沿著小徑走向他們的時候。那婦人并沒有走到他們面前來,卻消失在什么地方了。謝廖沙今天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對她怀著洋溢的愛,而現在,在等待著他父親的時候,他想得出了神,用削筆刀在桌子邊緣刻滿了刀痕,閃閃發光的眼睛直視著前方,想念著她。
  “你爸爸來了!”瓦西里·盧基奇說,惊醒了他。
  謝廖沙跳起來,跑到他父親跟前,吻他的手,留意觀察他,竭力想發現他得了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勳章以后的快活的痕跡。
  “你散步很愉快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在安樂椅里坐下,拿出《舊約》翻開來。雖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止一次地對謝廖沙說,每個基督徒都應當熟悉圣史,但他自己教《舊約》的時候卻常常要翻《圣經》,謝廖沙注意到了這一點。
  “是的,真快活极了,爸爸,”謝廖沙說,斜坐在椅子上搖著,這种動作原是被禁止的。“我看見了娜堅卡(娜堅卡是利季婭·伊万諾夫娜的侄女,她是在她姑母家里撫養大的)。
  她告訴我你得了新勳章。您高興嗎,爸爸?”
  “第一,請你不要搖椅子,”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第二,寶貴的并不是獎勵,而是工作本身。我希望你能了解這點。要是你為了要得到獎勵而去工作、學習,那么她就會覺得工作困難了;但是當你工作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這樣說的時候想起了他早晨在簽署一百八十份公文那項沉悶的工作中,他是怎樣完全用責任感來支撐自己的,“熱愛你的工作,你在工作中自然會受到獎勵。”
  謝廖沙的閃耀著溫情和快活的眼睛,失去了光輝,在他父親的目光之前低垂下來了。這是他父親對他說話慣用的腔調,謝廖沙早就學會适應了。他父親對他講話,老是好像——謝廖沙這樣覺得——在對他自己想像中的、只有書本里才存在的、完全不像謝廖沙的什么孩子說話。而謝廖沙對他父親也老是竭力裝得如同那書里的孩子一樣。
  “我想,你了解了吧?”他父親說。
  “是的,爸爸,”謝廖沙回答,扮演著想像中的孩子。
  功課是背誦《福音書》里的几首詩和复習《舊約》的開端。《圣經》里的詩謝廖沙原來是記得很熟的,但是一到背誦的時候,他就這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他父親的瘦削突出的、多骨不平的前額,以致他的思想混亂了,他把一首詩的末尾跟另一首的開頭調換了位置。因此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來,他顯然沒有了解他所說的話,這可把他激怒了。
  他皺起眉頭,開始解釋謝廖沙已經听過好多次、卻從來也記不住的話,因為他知道得太熟悉了,所以反記不牢,就像他記不牢“突然地”這個字眼是狀況副詞一樣。謝廖沙用吃惊的眼光望著他父親,只顧想著他父親會不會要他重复他所說的話,就像他有几次做過的那樣。這個念頭使謝廖沙這樣惊恐,竟至弄得他現在什么都不明白了。但是他父親并沒有要他重复那些話,就轉移到《舊約》的功課上去了。謝廖沙述說故事的本身是夠熟的,但是要他回答某些故事預示什么問題的時候,他竟一無所知了,雖然他為了這門課已經受過處罰。使他完全說不出來,使他局促不安,刻著桌子,搖著椅子的那一段,就是要他背述大洪水以前那些族長的事情的地方。除了活著升上天國的以諾以外,他一個都不知道了。以前他還記得他們的名字,但是現在他完全忘記了,主要的是因為以諾是《舊約》中他最喜歡的人物,而且以諾升天的故事在他的心中是和一連串思想聯系起來的,現在當他凝神注視著他父親的表鏈和他背心上的半解開的鈕扣的時候,他就完全沉溺在那一連串的思想中。
  對于人們常常跟他說起的死,謝廖沙一點也不相信。他不相信他所愛的人會死,尤其不相信他自己會死。死對于他完全是不可能的、難以想像的事。但是他听說所有的人都要死;他甚至還問過他所信任的人,而他們也證實了這個;他的老保姆也這樣說,雖然是不大愿意的樣子。但是以諾沒有死,可見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的。“為什么別人在上帝眼里就不配這樣,活著升上天去呢?”謝廖沙想。坏人,就是謝廖沙所不喜歡的那些人,他們可以死;但是好人卻應當都像以諾一樣。
  “哦,那些族長的名字叫什么?”
  “以諾,以諾斯。”
  “但是這個你已經說過了。這不好,謝廖沙,太不好了。要是你不努力去學習對于一個基督徒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的話,”他父親說,站起身來。“還有什么能夠使得你發生興趣呢?我不滿意你,彼得·伊格納季奇(這是那位首席教師)也對你不滿意……我得處罰你。”
  他父親和教師都不滿意謝廖沙,而他的功課也的确學習得太坏。但是也決不能說他是一個低能的孩子。正相反,他比教師舉給謝廖沙做榜樣的那些小孩要聰明得多。照他父親看來,他是不想學習那些教師教給他的功課。事實上,他是學習不來。他學習不來,是因為在他的靈魂里有著比他父親和教師所提出的更迫切的要求。這兩种要求是互相矛盾的,于是他同他的教育者們直接沖突了。
  他現在九歲,他還是一個小孩;但是他知道他自己的心靈,那對于他是寶貴的,他保護它就像眼皮保護眼珠一樣,沒有愛的鑰匙,他不讓任何人進入他的心靈。他的教師抱怨著說他不肯學習,而他的心靈卻洋溢著求知欲。他向卡皮托內奇,向他的保姆,向娜堅卡,向瓦西里·盧基奇學習,卻不向他的教師們學習。他父親和教師們指望著會轉動他們的水車的水,早就漏出去,到別處活動去了。
  他父親以不准謝廖沙去看利季婭·伊万諾夫娜的侄女娜堅卡來處罰他,但是結果這處罰對于謝廖沙才好呢。瓦西里·盧基奇興致很好,教給他怎么做風車。整個晚上都消磨在這工作上和夢想著怎樣造一架他可以親自坐在上面旋轉的風車——或是緊緊抓住風車的翼子,或是把自己的身体綁在上面,于是轉動起來。謝廖沙一晚上都沒有想他母親,但是當他上了床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她,而且用他自己的話語祈禱他母親在明天他過生日的時候不再隱藏了,會到他這里來。
  “瓦西里·盧基奇,您知道我今晚特別祈禱了些什么嗎?”
  “是不是祈禱功課學得好些?”
  “不是。”
  “玩具嗎?”
  “不是。您再也猜不著!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但是這是一個秘密!實現了的時候我再告訴您。您沒有猜著嗎?”
  “不,我猜不著。您告訴我吧,”瓦西里·盧基奇微笑著說,他是很少笑的。“哦,睡下吧,就要吹熄蜡燭了。”
  “滅了蜡燭,我對于我所祈禱的會看得更清楚呢。啊喲!我差一點把秘密講出來了!”謝廖沙說,快活地大笑起來。
  當蜡燭拿走了的時候,謝廖沙听到和感到了他的母親。她俯向他,帶著充滿了愛的眼光愛撫著他。但是隨即又是風車,小刀,一切都開始混淆起來,他就這樣睡著了。
二十八

  到了彼得堡,弗龍斯基和安娜住在一家上等旅館里。弗龍斯基單獨住在樓下,安娜和她的小孩、奶媽和使女住在樓上有四間房的大套間里。
  他們到的那天,弗龍斯基就去看他哥哥。在那里他看到了他的因事從莫斯科來的母親。他母親和嫂嫂照常迎接他;他們問他在國外旅行的事,談著他們共同的熟人,但是對他和安娜的關系卻一句也沒有提。他哥哥第二天來看弗龍斯基,他本人倒向他問到她,而阿列克謝·弗龍斯基率直地告訴他,他把他和卡列宁夫人的關系看做婚姻一樣;他希望辦理离婚,然后和她舉行婚禮,在那以前他也把她看做妻子,如同任何人的妻子一樣,他要求他把這意思轉達給他母親和嫂嫂。
  “社交界贊不贊成,我也不管,”弗龍斯基說,“但是假如我的親屬要同我保持親屬的關系,他們就得和我的妻子保持同樣的關系。”
  這位哥哥一向是尊重他弟弟的見解的,在社交界還沒有解決這問題之前,他自己也斷不定他弟弟是對呢還是不對;但是在他自己這方面,他絲毫也不反對,于是他就同阿列克謝一道上樓去看安娜。
  在他哥哥面前,像在任何人面前一樣,弗龍斯基對安娜稱呼·您。對待她如同對待一個极其親密的朋友一樣;但是大家都明白,他哥哥知道他們的真正的關系,于是他們談到安娜要到弗龍斯基的田庄上去的事。
  弗龍斯基盡管社會經驗丰富,但由于他現在新的處境,他還是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按說他應該明白社交界對于他和安娜是關閉了的;但是現在他腦子里產生了一些模糊的觀念,以為那只是舊日的情形,至于現在,由于迅速的進步(他不知不覺地成了各种進步的擁護者了),輿論已經改變了,他們會不會被社交界接待,這個問題還難逆料。“當然,”他想,“她是不會再被宮廷社會接待的了,但是親密的朋友們能夠而且應當用正當的眼光來看這件事情。”
  人可以用同一個姿勢盤腿一連坐好几個鐘頭,要是他知道沒有什么會阻止他改變姿勢的話;但是假使人知道他必需盤腿這么繼續坐下去,那么就會痙攣,腿就會開始抽搐,竭力想伸到他愿意伸去的地方。這就是弗龍斯基對于社交界所体驗到的。雖然他心里明白社交界的門對他們是關閉了,他卻要測驗測驗現在的社交界改變了沒有,會不會接待他們。但是他不久就覺察出來雖然社交界對他個人是開放的,但是對安娜卻關閉了。正像貓捉老鼠的游戲,那舉起來讓他進去的胳臂,卻立刻放下來攔住了安娜的路。
  弗龍斯基最先遇到的彼得堡社交界的婦人是他的堂姐貝特西。
  “到底回來了!”她快活地招呼他。“安娜呢?我多么高興啊!你們住在什么地方?我可以想像得到,在你們愉快的旅行之后,你們會覺得我們的彼得堡有多么令人討厭啊;我可以想像你們在羅馬的蜜月。离婚的事怎樣了?全辦妥了嗎?”
  弗龍斯基注意到貝特西听到安娜還沒有离婚的時候,她的熱忱就冷下去了。
  “我知道,人家會攻擊我的,”她說,“但是我還是要來看安娜。是的,我一定要來。我想你們在這里不會久住吧?”
  她真的當天就來看安娜;但是她的語調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她顯然在炫耀她自己的勇敢,而且希望安娜珍視她的友情的忠實。她待了不過十分鐘,談了些社交界新聞,臨走的時候說:
  “你們還沒有告訴我什么時候辦理离婚呢?縱令我不管這些規矩,旁的古板的人卻會冷淡你們,直到你們結婚為止。現在這簡單极了。Casefait。1你們星期五走嗎?很抱歉,我們不能再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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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這是一件普通的事。
  從貝特西的語調,弗龍斯基就該明白他在社交界不得不遭到的冷遇;但是他對他自己的家庭又作了一番努力。對他的母親他不存什么希望。他知道,他母親,在她們最初認識的時候是那樣喜歡安娜的,現在因為她破坏了她儿子的前程對她是冷酷無情的了。但是他對他嫂嫂瓦里婭寄予很大的希望。他想像她總不會攻擊人,會爽快地果斷地去看安娜,而且在她自己家里接待她。
  弗龍斯基在他到達的第二天去看她,發現她獨自一個人在那里,就率直地表明了他的愿望。
  “你知道,阿列克謝,”她听了他的話之后說,“我是多么歡喜你,我是多么愿意為你盡力,但是我卻保持沉默,因為我明白我對你和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都無能為力,”她說,特別慎重地說出“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這個名字。“請不要以為我在批評她。決不是的!也許我處在她的地位也會這樣做。我不要而且也不能詳細說明,”她說,膽怯地瞥著他的憂郁的面孔。“人只能就事論事。你要我去看她,請她到這里來,好恢复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但是要明白,我不能夠這樣做。我的女儿們也快長大了,而且為了我丈夫的緣故,我不得不在社交界生活。哦,就假定我去看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她會了解我不能請她來這里的,就是請她來也要布置得使她不致遇到對這件事抱有不同看法的人;這樣反而會使她生气,我不能夠提高她的……”
  “哦,我以為她并不比你們所接待的千百個婦人墮落!”弗龍斯基變得更加憂郁地打斷了她的話,于是默默地站了起來,知道他嫂嫂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了。
  “阿列克謝!不要生我的气。你要了解這不能怪我,”瓦里婭開始說,帶著膽怯的微笑望著他。
  “我并不生你的气,”他仍然憂郁地說,“但是我感到加倍難過。這樣一來,我們的友誼會破裂。即使不是破裂,至少也會淡薄下去,這也是使我感到難過的。你明白,這對于我,也是沒有別的辦法。”
  說了這話,他就离開了她。
  弗龍斯基知道再努力也是徒勞的了,他們必須在彼得堡挨過這几天,就像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一樣,避免和他們以前出入的社交界發生任何關系,為的是不受到對于他是那么難堪的不快和屈辱。他在彼得堡的處境最不愉快的地方,就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的名字似乎到處都會碰到。隨便談什么話,都不能不轉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身上去,隨便到什么地方去都不能不冒著碰見他的危險。至少弗龍斯基是這樣感覺的,正如一個指頭痛的人,感覺得好像故意似地那痛指頭老是碰在一切東西上面一樣。
  他們住在彼得堡對于弗龍斯基更痛苦的是他看到安娜心中總是有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新的情緒。有時她似乎很愛他,而一會她又變得冷淡、易怒和不可捉摸了。她在為什么事苦惱著,有什么事隱瞞了他,而且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那毒害了他的生活的屈辱,那种屈辱,以她的敏銳的感覺,在她一定是更痛苦的。
二十九

  安娜回俄國的目的之一是看她儿子。從她离開意大利那天起,這個會面的念頭就無時無刻不使她激動。她离彼得堡越近,這次會見的快樂和重要性在她的想像里就更增大了。她連想也沒有去想怎樣安排這次會見的問題。在她看來,和她儿子在一個城市里的時候,她去看他是非常自然而簡單的。但是一到彼得堡,她就突然清楚地看到她現在的社會地位,她了解到安排這次會見并不是容易的事。
  她在彼得堡已經有兩天了。要看她儿子的念頭片刻都沒有离開過她,但是她到現在還沒有看到他。一直到家里去吧,在那里也許會遇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感覺得她沒有權利這樣做。她也許會遭到拒絕和侮辱。寫信去和她丈夫聯系吧——她一想起來都覺得痛苦:只有不想起她丈夫的時候她才能平靜。打听她儿子什么時候出來,在什么地方散步,趁他散步的机會見他一面,在她是不滿足的;她為這次會面作了那樣久的准備,她有那么多的話要和他說,她是那么渴望著要擁護他,吻他。謝廖沙的老保姆一定可以幫助她,教她怎樣做。但是老保姆已經不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家里了。一面猶疑不決,一面努力尋找保姆,兩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听到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和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兩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安娜在第三天決定給她寫一封信,那是煞費苦心的,在信里她故意說允不允許她見她的儿子,那就全仗她丈夫的寬大。她知道要是這封信給她丈夫見到,他會繼續扮演他那寬宏大量的角色,不至于拒絕她的請求。
  送信去的信差給她帶回來最殘酷的、意想不到的回答,那就是沒有回信。她喚了信差來,听到他詳細敘述他怎樣等待了一陣,后來又怎樣有人告訴他沒有回信,當她听到這個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感到像這樣的屈辱。安娜感覺自己受了侮辱和傷害,但是她知道利季婭·伊万諾夫伯爵夫人從她自己的觀點看來是對的。她的痛苦,因為得單獨一個人忍受的緣故,就更加強烈了。她不能夠而且也不愿意使弗龍斯基分擔這种痛苦。她知道,雖然他是她的不幸的主要原因,但她去看她儿子這個問題在他看來會是一件很不重要的事情,她知道他決不可能了解她的痛苦之深,要是一提到這件事他露出冷淡的口气,那她就會恨起他來。而她懼怕這個,甚于世界上任何事情,所以凡是牽涉到她儿子的事情她都隱瞞住他。
  她一整天在家里考慮著去看她儿子的方法,終于決定了寫封信給她丈夫。她把信寫好的時候,就接到利季婭·伊万諾夫娜的來信。伯爵夫人的沉默使她感到壓抑,但是這封信,她在字里行間所讀到的一切,卻是這樣激怒她,這种惡意和她對她儿子的熱烈的、正當的愛比較起來是這樣地令她反感,使得她憤恨起別人來,不再譴責自己了。
  “這种冷酷——這种虛偽的感情!”她自言自語。“他們不過是要侮辱我,折磨我的小孩,而我一定得順從嗎?決不!她比我還要坏呢。我至少不說謊話。”于是她立刻決定在第二天,謝廖沙生日那天,她要直接上她丈夫家去,買通或是騙過仆人,但是無論如何要看到她儿子,要打破他們用來包圍這不幸的小孩的可惡的欺騙。
  她坐車到一家玩具店里買了玩具,想好了行動計划。她要在早上八點鐘去,那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定還沒有起身。她得在手頭預備下給門房和仆人的錢,這樣他們會讓她進去。不揭開面紗,她就說她是從謝廖沙的教父那里來給他道賀的,并且說囑咐了她把玩具放在他的床頭。她只沒有想好她要對她儿子說的話。她盡管想了又想,但是還是想不出什么來。
  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安娜從一輛出租馬車里走下來,在她從前的家的大門前按了鈴。
  “去看看什么事。是一位太太,”卡皮托內奇說,他還沒有穿好衣服,就披著外套,拖著套鞋,向窗外一望,看見了一位戴著面紗的太太站在門邊。他的下手,安娜不認識的一個小伙子,剛替她開開門,她就進來了,在她的暖手筒里掏出一張三盧布的鈔票,連忙放進他的手里。
  “謝廖沙——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1,”她說,于是向前走去。看了一下鈔票,門房的下手在第二道玻璃門那里攔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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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謝廖沙的本名和父名。
  “您找誰?”他問。
  她沒有听見他的話,沒有回答。
  注意到這位不認識的太太的狼狽神情,卡皮托內奇親自向她走過來,讓她進了門,問她有什么事。
  “從斯科羅杜莫夫公爵那里來看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的,”她說。
  “少爺還沒有起來呢,”門房說,留神地打量著她。
  安娜怎么也沒有預料到這幢她住了九年的房子的絲毫沒有改變的門廳的模樣,會這樣深深地打動了她。歡樂和痛苦的回憶接連涌上她的心頭,她一剎那間竟忘了她是來做什么的了。
  “請您等一等好嗎?”卡皮托內奇說,幫著她脫下皮大衣。
  脫下大衣之后,卡皮托內奇望了望她的臉,認出她來,于是默默地向她低低地鞠躬。
  “請進,夫人,”他對她說。
  她想說什么,但是她的嗓子發不出聲音來;用羞愧的懇求的眼光望了這老人一眼,她邁著輕快的、迅速的步子走上樓去。身子向前彎著,套鞋絆著梯級,卡皮托內奇在她后面跑,想要追過她去。
  “教師在那里,說不定他還沒有穿好衣服。我去通報一聲。”
  安娜繼續踏上那熟悉的樓梯,沒有听明白老人的話。
  “請走這邊,左邊。弄得不干淨,請原諒!少爺現在住到以前的客廳里去了,”門房說,喘著气。“請原諒,等一等,夫人,我去看看,”他說,于是追過她,他開了那扇高高的門,消失在里面了。安娜站住等著。“他剛醒呢,”門房走出來說。
  就在門房說這話的時候,安娜听到一個小孩打呵欠的聲音;單從這呵欠聲,她就知道這是她儿子,而且仿佛已經看到他在眼前了。
  “讓我進去;你走吧!”她說,從那扇高高的門走進去。在門的右邊擺著一張床,小孩坐在床上,他的睡衣沒有扣上,把他的小身体向后彎著,他伸著懶腰,還在打呵欠。在他的嘴唇閉上的那一瞬間,嘴角上露出一种幸福的、睡意矇矓的微笑,帶著那微笑,他又慢慢地舒暢地躺下去了。
  “謝廖沙!”她輕輕呼喚著,沒有聲息地走到他身邊去。
  在她和他分別的期間,在最近她對他感到洶涌的愛的時候,她總把他想像成四歲時的小孩,那是一個她最愛他的年齡。現在他甚至和她离開他的時候都不同了;他和四歲的小孩更不相同了,他長得更大了,也更消瘦了。這是怎么回事?他的臉多么瘦!他的頭發多么短啊!多長的胳臂啊!自從她离開他以后,他變得多么厲害啊!但是這仍然是他,他的頭的姿勢,他的嘴唇,他的柔軟的脖頸和寬闊的肩膊。
  “謝廖沙!”她湊在小孩耳邊又喚著。
  他又用臂肘支起身子,把他那亂發蓬松的頭從這邊轉到那邊,好像在尋找什么一樣,他張開了眼睛。默默地詢問般地,他對動也不動地站在他面前的母親望了几秒鐘,隨即突然浮上幸福的微笑,又閉上他的睡意惺訟的眼睛,躺下去,沒有往后仰,卻倒在她的怀抱里。
  “謝廖沙!我的乖孩子!”她說,艱難地呼吸著,用手臂抱住他那丰滿的小身体。
  “媽媽!”他說,在她的怀抱里扭動著,這樣使他身体的各個部分都接触到她的手。
  還是閉著眼睛,半睡半醒地微笑著,他把他的胖胖的小手從床頭伸向她的肩膊,依偎著她,用只有儿童才有的那种可愛的睡意的溫暖和香气圍繞著她,開始把他的臉在她的脖頸和肩膀上摩擦。
  “我知道!”他說,張開眼睛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會來。我馬上就起來。”
  這么說著,他又睡著了。
  安娜貪婪地望著他;她看到她不在的時候,他是怎樣地長大了,變化了。他那從毛毯下面伸出的、現在這么長的、裸露的兩腿,他的消瘦的臉頰,他后腦上的剪短了的鬈發——她常在那上面吻他的——這一切,她好像認得,又好像不認得。她撫摸著這一切,說不出一句話來;眼淚使她窒息了。
  “你為什么哭,媽媽?”他說,完全醒來了。“媽媽,你為什么哭?”他用含淚的聲音叫著。
  “我不哭;我是歡喜得哭呢。我這么久沒有看見你。我不,我不,”她說,咽下眼淚,把臉轉過去。“哦,現在你該起來穿衣服了,”她沉默了一會,恢复過來之后補充說;于是,沒有放開他的手,她在他床邊放著他衣服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在你怎么穿衣服的?怎么……”她极力想開始簡單而又愉快地談著,但是她做不到,于是她又扭過臉去。
  “我不用冷水洗澡了,爸爸吩咐不准這樣。你沒有看見瓦西里·盧基奇嗎?他馬上會進來的。啊,你坐在我的衣服上啦!”說著,謝廖沙大笑起來。
  她望著他,微笑了。
  “媽媽,最最親愛的!”他叫著,又扑到她身上,緊緊抱住她。好像直到現在,看見了她的微笑,他這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不要你戴這個,”他說,取下她的帽子。看見脫下了帽子的她,好像是新看見她一樣,他又吻起她來。
  “可是你怎樣想我的呢?你沒有想我死了吧?”
  “我從來不相信。”
  “你沒有相信過,我的親愛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重复他喜愛的一句話,于是抓住她正在撫摸他的頭發的手,他把她的手心貼到嘴唇上,吻它。
三十

  同時,瓦西里·盧基奇開頭不知道這位貴婦人是誰,听了他們的談話方才明白這就是那位拋棄丈夫的母親,她,他從來沒有見過,因為他到這家來是在她出走以后,他遲疑著不知道進去好呢,還是不進去,要不要去報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最后考慮到,他的職務只是在一定的時間叫謝廖沙起來,所以在那里的是誰,是母親呢,還是旁的什么人,都不用他管,但是他得盡他的職責,這樣一想,他就穿好衣服,向門那里走去,開開了門。
  但是母子的擁抱、他們的聲音、以及他們所說的話,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搖搖頭,歎了口气,把門關上。“我再等十分鐘吧,”他自言自語,一邊咳嗽著,一邊揩著眼淚。
  同時在仆人們中間起了劇烈的騷動。大家都听到他們的女主人來了,卡皮托內奇讓她進來了,她現在正在育儿室。但是主人照例九點鐘要親自到育儿室去的,大家都十分明白夫妻兩人不能會面,他們應當防止這個才行。侍仆科爾涅伊走到門房去,問是誰以及怎樣讓她進來的,查問清楚了是卡皮托內奇讓她進來,引她上去的,他就把那老頭訓斥了一頓。門房頑強地沉默著,但是當科爾涅伊對他說他應當被革職的時候,卡皮托內奇就跳到他面前去,對著科爾涅伊的臉揮動兩手,開始大聲說:
  “是的,你自然不會讓她進來囉!我在這里侍候了十年,除了仁慈什么都沒有受過,你倒要跑上去說:‘走吧,你滾吧!’啊,是的,你是一個狡猾的家伙,我敢說!你自己知道怎樣去搶劫主人,怎樣去偷竊皮大衣!”
  “老兵!”科爾涅伊輕蔑地說,他隨即轉向走進來的保姆,“哦,你來評判一下吧,瑪麗亞·葉菲莫夫娜:他不對任何人說一聲就讓她進來了,”科爾涅伊對她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馬上就要下來——到育儿室去!”
  “糟糕!糟糕!”保姆說。“你,科爾涅伊·瓦西里耶維奇,你最好想辦法把他攔住一下,我說的是主人,我就跑去設法叫她走,真糟糕!”
  當保姆走進育儿室的時候,謝廖沙正在告訴他母親他和娜堅卡怎樣坐著雪橇滑下山坡的時候摔了一交,翻了三個筋斗。她听著他的聲音,注視著他的臉和臉上表情的變化,撫摸著他的手,但是她卻沒有听明白他所說的話。她非走不可,她非离開他不可,——這就是她唯一想到和感覺到的事。她听到走到門邊咳嗽著的瓦西里·盧基奇的腳步聲,她也听到保姆走近的腳步聲;但是她好像成了石頭人一樣地坐著,沒有力量開口說話,也沒有力量站起身來。
  “太太,親愛的!”保姆說,走到安娜跟前去,吻她的手和肩膀。“上帝可真給我們孩子的生日帶來了歡喜呢!您一點也沒有變啊。”
  “啊,親愛的保姆,我不知道你在這房子里,”安娜說,暫時恢复了鎮靜。
  “我不住在這里,我跟我的女儿住在一起,我是來祝賀他的生日的,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親愛的!”
  保姆突然哭出來,又開始吻她的手。
  謝廖沙兩眼閃光,滿臉帶笑,一只手抓著他母親,另一只手抓著保姆,用他那胖胖的赤著的小腳在絨毯上踐踏著。他喜愛的保姆對他母親所表示的親熱使他歡喜透了。
  “媽媽!她常來看我,她來的時候……”他開始說,但是他停住了,注意到保姆正在低聲對他母親說什么,他母親臉上顯出惊惶和一种同她那么不相稱的近似羞愧的神色。
  她走到他面前去。
  “我的親愛的!”她說。
  她不能夠說·再·會,但是她面孔上的表情說了這話,而他也明白了。“親愛的,親愛的庫迪克!”她喚著在他小時候她叫他的名字。“你不會忘記我吧?你……”但是她說不下去了。
  以后她想起了多少票對他說的話啊!但是現在她卻不知道怎樣說好,而且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但是謝廖沙明白了她要對他說的一切。他明白她不幸,而且愛他。他甚至明白了保姆低聲說的話。他听見了“照例在九點鐘”這句話,他明白這是說他父親,他父親和母親是不能夠見面的。這個他了解,但是有一件事他卻不能了解——為什么她臉上會有一种惊惶和羞愧的神色呢?……她沒有過錯,但是她害怕他,為了什么事羞愧。他真想問一個可以解除他的疑惑的問題,但是他又不敢;他看出來她很痛苦,他為她難過。他默默地緊偎著她,低聲說:
  “不要走。他還不會來呢。”
  母親推開他,看他想過他所說的話沒有;在他的惊惶的臉上,她看出來他不但是說他父親,而且好像在問她他對父親該怎樣看法。
  “謝廖沙,我的親愛的!”她說,“愛他;他比我好,比我仁慈,我對不起他。你大了的時候就會明白的。”
  “再也沒有比你好的人了!……”他含著淚絕望地叫著,于是,抓住她肩膀,他用全力把她緊緊抱住,他的手臂緊張得發抖了。
  “我的親愛的,我的小寶貝!”安娜說,她像他一樣無力地孩子般地哭泣起來。
  正在這時,門開了,瓦西里·盧基奇走進來。
  在另一扇門那里也傳來腳步聲,保姆用惊慌的小聲說:
  “他來了,”于是把帽子遞給安娜。
  謝廖沙倒在床上,嗚咽起來,雙手掩著臉。安娜拉開他的手,又吻了吻他那濡濕的臉,就邁著迅速的步子向門口走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迎著她走過來。一看見她,他突然停住腳步,垂下頭來。
  雖然她剛才還說過他比她好,比她仁慈,但是在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之后——那一眼把他整個的身姿連所有細微之點都看清楚了——對他的嫌惡和憎恨和為她儿子而起的嫉妒心情就占据了她的心。她迅速地放下面紗,加快步子,差不多跑一般地走出了房間。
  她昨天怀著那樣的愛和憂愁在玩具店選購來的一包玩具,她都沒有來得及解開,就原封不動地帶回來了。
三十一

  雖然安娜熱烈希望看見儿子,雖然她早就想到和准備這次會面,但是她卻絲毫沒有料到看見他會這樣強烈地打動了她。回到旅館的寂寞的房間,她好久都不能夠明白地為什么在那里。“是的,一切都完了,我又孤單單一個人了,”她自言自語,沒有脫下帽子,在壁爐旁的安樂椅上坐下。眼睛緊盯著擺在窗前桌上的青銅時鐘,她開始思想著。
  從國外帶來的法國使女走進來問她要不要換衣服。她惊訝地望著她,說:
  “等一等。”
  一個仆人給她端來了咖啡。
  “等一等,”她說。
  意大利乳母給小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抱了她走進來,把她交給安娜。這胖胖的、健康的小孩,一見她母親,照例伸出她的小手——那手是這么胖,看上去好像手腕給線緊緊纏住了一樣——手心向下,她那沒有牙齒的嘴角上浮著微笑,她像魚牽動浮子一樣,開始把她的手在那繡花裙子的漿硬褶襞上動來動去,使那褶襞發出沙沙的聲響。不笑,不去吻這嬰儿,是不可能的;不伸出一只手指去讓她抓住,讓她歡叫和全身跳躍是不可能的;不把嘴唇湊過去讓她用接吻的樣子吮進她的小嘴里去是不可能的。這一切安娜都做了,抱住她,逗她跳躍,吻她那嬌嫩的小臉頰和裸露的小手肘;但是一看到這個小孩,她就更加清楚地看到,她對她的感情和她對謝廖沙的感情比較起來,是說不上愛的。這小孩身上的一切都是可愛的,但是不知為什么,這一切都沒有擒住她的心。在第一個雖然是她不愛的男子的孩子身上,卻傾注了她從未得到滿足的全部的愛;小女孩是在一個最痛苦的境況中誕生的,她對她的關心卻還不及傾注在她第一個小孩身上的關心的百分之一。加以,在小女孩身上,一切還有待將來,而謝廖沙現在已經儼然是一個人,一個可以被疼愛的人了;在他心里有著思想和情感的沖突;他了解她,他愛她,他判斷她,她回憶起他的話語和眼色這樣想。現在她要永遠——不僅是在肉体上而且是在精神上——和他分离,再也不能挽回了。
  她把嬰儿交給乳母,讓她走了出去,于是打開里面藏著謝廖沙和這小女孩差不多年齡時的像片的項鏈上的小金盒。她站起身來,脫下帽子,從一張小桌上拿起一本照相簿,那里面夾著她儿子在不同年齡時拍攝的照片。她要比較一下,于是開始把它們從照相簿上抽下來。她把它們通通抽了出來,只有一張除外,那是最近的,也是最好的一張。在那張照片里,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衫,騎在一把椅子上,皺著眉頭,嘴角浮著微笑。這是他的最好的、最有特色的表情。她用靈巧的小手,用今天特別緊張地動著的、又白又細的手指,抽照片的一角,抽了好几次,但是照片挂住了,她抽不出來。桌子上沒有裁紙刀,于是她抽出和她儿子照片并排的一張照片(那是弗龍斯基在羅馬拍攝的照片,戴著圓帽,蓄著長發),用它推出她儿子的照片。“啊,是他呢!”她說,瞥著弗龍斯基的照片,于是她突然記起了他就是她現在不幸的原因。整個早晨她竟連一次也沒有想到他。但是現在,當她看到這在她是那么熟悉和親愛的、堂堂儀表的臉,她對他感到了一陣突如其來的洶涌的愛情。
  “但是他在哪里呢?他怎么能把我一個人拋在痛苦中呢?”她想,突然帶著一种譴責心情這樣想著,竟忘了凡是牽涉到她儿子的事情是她自己要隱瞞住他的。她差人請他立刻來她這里;怀著一顆顫動的心,她等待著他,想著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的那些話語、和他安慰她的那种愛的表情。仆人帶回來的回音是說他正和一位客人在一起,但是他馬上會來的,而且他還問她允不允許他帶了剛到彼得堡的亞什溫公爵一同來。“他不一個人來,而且自從昨天午飯后他就沒有見到我,”她想,“他不是一個人,使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他,卻是同亞什溫一道來,”于是突然她的心上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要是他不再愛她了怎么辦呢?
  回想著最近几天來所發生的事情,她感到好像在一切事情上她都看到了證實這可怕的念頭的憑据:他昨天沒有在家吃飯,他堅持在彼得堡要分房居住,甚至現在他不單獨一個人來她這里,好像他是避免和她單獨見面似的。
  “但是他應該告訴我。我應該知道。要是我知道了的話,那我就知道我該怎樣辦了,”她自言自語,簡直不能想像要是他的冷淡得到證實的話她將會陷入的處境。她想像著他已不再愛她,她感覺得瀕于絕望,因而她感到格外激動。她按鈴叫了她的使女,然后走進化妝室去。當她梳妝的時候,她比過去所有的日子更注意她的裝飾,好像要是他不再愛她,也許會因為她的服裝和她的發式都恰到好處又愛上她。
  她還沒有准備停當就听到了鈴聲。
  當她走進客廳的時候,同她的目光相遇的不是他卻是亞什溫。弗龍斯基在看她遺忘在桌上的她儿子的照片,而且他并不急急地回過頭來看她。
  “我們認識的,”她說,把她的小手放在不好意思的亞什溫的巨大的手里,他的羞澀和他那魁梧的身軀以及粗魯的面孔是那么地不相稱。“我們在去年賽馬的時候認識的。給我吧,”她說,用敏捷的動作把弗龍斯基正在看的她儿子的照片從他手里搶了過來,用她那閃爍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今年賽馬好嗎?我倒在羅馬的科爾蘇看過賽馬。但是您是不喜歡國外生活的,”她帶著親切的微笑說。“我知道您和您的一切趣味,雖然我和您很少見面。”
  “這叫我慚愧极了,因為我的趣味多半是不好的。”亞什溫說,咬著他左邊的髭須。
  談了一會之后,注意到弗龍斯基看了看表,亞什溫問了她是不是在彼得堡還要住些時候,就伸直他那魁偉的身体去取他的帽子。
  “不會很久吧,我想,”她躊躇地說,瞥了瞥弗龍斯基。
  “那么我們也許不能再見了?”亞什溫立起身來說;隨即轉向弗龍斯基,他問,“你在什么地方吃飯?”
  “常來和我們一同吃飯吧,”安娜決斷地說,好像為了自己的狼狽而生自己的气似的,但是正像她每次在生人面前表明自己地位的時候所常有的情形一樣,她漲紅了臉。“這里的飯并不好,不過至少你們可以見面。在他聯隊的所有老朋友中,阿列克謝頂歡喜您了。”
  “榮幸得很,”亞什溫帶著微笑說,從這微笑,弗龍斯基看出來他是很喜歡安娜的。
  亞什溫告了別,走了;弗龍斯基留在他后面。
  “你也走嗎?”她對他說。
  “我已經遲了呢,”他回答,“快走吧!我一會就追上你了!”
  他向亞什溫叫著。
  她拉住他的手,緊盯著他,一面搜索著可以留住他的口實。
  “等一等,我有句話要對你說,”于是拉住他那寬大的手,把它緊緊壓在她的脖頸上。“啊,我邀他來吃飯是對的嗎?”
  “你做得很對,”他說,帶著鎮靜的微笑,露出他那平整的牙齒,他吻了吻她的手。
  “阿列克謝,你對我沒有變嗎?”她說,把他的手緊緊握在她的兩手里。“阿列克謝,我在這里很難受!我們什么時候走呢?”
  “快了,快了。你不會相信,我們在這里過的生活對我也是多么痛苦啊,”他說著,抽開了他的手。
  “啊,走吧,走吧!”她帶著被触怒的聲調說,迅速地從他身邊走開。
三十二

  當弗龍斯基回到家的時候,安娜還沒有回來。他走后不久,据他們告訴他說,有一位太太來看她,她就同她一道出去了。她出去沒有留下話說她到什么地方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而且整個早晨她到什么地方去也沒有對他提起一句——這一切,再加上看到她早晨那奇怪的興奮的臉色,想起她在亞什溫面前几乎搶似地從他手里奪去她儿子的照片時那种含著敵意的神情,使他沉思起來。他下決心一定要對她說說明白。于是他就在客廳里等她。但是安娜并不是單獨一個人回來的,卻帶來了她的沒有出嫁的老姑母奧布隆斯基公爵小姐。這就是早晨來過的那位太太,安娜是同她一道出去買東西的。安娜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弗龍斯基的憂慮和惊訝的表情,開始快活地對他說她早晨買了什么東西。他看出她心里發生了什么不尋常的變化:當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時候,在她的閃爍的眼睛里有一种緊張的、注意的神色;在她的言語和動作里有那种神經質的敏捷和优美,那在他們接近的初期曾經那么迷惑過他,而現在卻使他激怒和惊恐了。
  開了四個人的飯。大家已經聚攏,正要走進小餐室去的時候,圖什克維奇帶了貝特西公爵夫人給安娜的口信到來了。貝特西公爵夫人說她不能來送行,請她原諒;她身体略感不适,可是請安娜在六點半和九點鐘之間到她那里去。弗龍斯基听到這种時間的限制——那分明是為了使她不至于遇見什么人而定下的——就瞥了安娜一眼;但是安娜卻似乎沒有注意到的樣子。
  “很抱歉,我在六點半到九點鐘之內恰恰有事不能來,”她帶著微微的笑意說。
  “公爵夫人一定會很難過呢。”
  “我也是。”
  “你大概要去听帕蒂1的戲吧?”圖什克維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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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帕蒂(1840—1889),意大利歌星,于一八七二年至一八七五年在俄國演出。
  “帕蒂?你給我出了一個好主意。假使還定得到包廂的話我一定去。”
  “我可以定到一個,”圖什克維奇自告奮勇。
  “這樣我真要非常非常感謝你呢,”安娜說。“可是您不和我們一道吃飯嗎?”
  弗龍斯基几乎覺察不出地聳了聳肩。他簡直不明白安娜的用意了。她為什么把這位老公爵小姐帶到家里來,她為什么留圖什克維奇吃飯,而最叫人惊訝的,她為什么要差他去定包廂呢?以她現在的處境,居然要去看帕蒂的歌劇,她明明知道在那里她會遇見社交界所有的熟人,這能夠想像嗎?他用嚴肅的眼光望著她,但是她卻以那挑戰的、又似快樂、又似絕望的、使他莫名其妙的眼光來回答。吃飯的時候,安娜挑釁似地快活,看上去簡直好像是在和圖什克維奇和亞什溫賣弄風情。當他們吃完飯站起身來,圖什克維奇去定包廂的時候,亞什溫走出去抽煙,弗龍斯基就同著他走到樓下他自己的房里去。在那里坐了一會之后,他又跑上樓來。安娜已經穿上了她在巴黎定制的、低領口的、天鵝絨鑲邊的淡色綢衣服,頭上飾著貴重的雪白的飾帶,圍住她的臉,特別相稱地顯示出她那令人目眩的美麗。
  “您真的要上劇場去嗎?”他說,竭力不望著她。
  “您為什么那么吃惊地問?”她說,因為他沒有望著她而又傷心起來。“為什么我不能去?”
  她好像沒有听明白他的話的意思。
  “自然并沒有什么理由,”他皺著眉頭說。
  “這也就是我要說的,”她說,故意不睬他那种譏諷的調子,平靜地卷起她那長長的發出香气的手套。
  “安娜,看在上帝的面上!您是怎么回事?”他說,竭力提醒她正如她丈夫曾經做過的一樣。
  “我不明白您問的是什么。”
  “您要知道您是決不能去的!”
  “為什么?我并不是·一·個·人去。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穿衣服去了,她和我一同去。”
  他帶著困惑和絕望的神情聳了聳肩。
  “可是您難道不知道嗎?……”他開口說。
  “但是我不想知道!”她差不多叫起來。“我不想。我后悔我所做的事嗎?不,不,不!假使一切再從頭來,也還是會一樣的。對我們,對我和您,只有一件事要緊,那就是我們彼此相愛還是不相愛。我們沒有別的顧慮。為什么我們在這里要分開住,彼此不見面呢?為什么我不能去?我愛你,其他的一切我都不管,”她用俄語說,望著他的時候,她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特別的光輝。“只要你對我沒有變心的話!為什么你不望著我?”
  他望著她。他看見了她的容顏和那對她總是那么合身的服裝的全部美麗。但是現在她的美麗和优雅正是使他激怒的東西。
  “我的感情不可能變,您知道的;但是我求您不要去!我懇求您!”他又用法語說,在他的聲音里有一种柔和的懇求的調子,但是他的眼睛里卻帶著冷淡的神情。
  她沒有听見他的話,但是她看出來他的冷淡的眼色,于是忿怒地回答:
  “我請您說明我不能去的理由。”
  “因為那會使你……”他躊躇著。
  “我什么也不明白。亞什溫n’estpascompromettant1,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也并不比別人坏。啊,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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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并不是不可為伍的人。
三十三

  弗龍斯基因為安娜故意不肯理解她自己的處境,第一次對她感到一种近乎怨恨的惱怒心情。這种心情由于他不能向她說明他惱怒的原因而加劇了。假如他直率地把他所想的告訴她的話,他准會這樣說的:
  “穿著這种衣服,同著大家都熟識的公爵小姐在劇場露面,這不但等于承認自己的墮落女人的地位,而且等于向社交界挑戰,那就是說,永遠和它決裂。”
  他不能夠對她說這話。“可是她怎么會不了解這點,她心里在發生什么變化呢?”他心中暗暗地說。他感到他對她的尊敬減少了,而同時意識到她的美的感覺卻加強了。
  他皺著眉頭回到他的房間,在那把長腿伸在椅子上、正在喝白蘭地和礦泉水的亞什溫身旁坐下,他吩咐仆人給他也拿一份來。
  “你剛才談起蘭科夫斯基的‘力士’,那真是一匹好馬,我勸你買了它,”亞什溫說,瞥了一眼他的同僚的憂郁的臉色。
  “它的臀部下垂,可是腿和頭——簡直是不能再好了。”
  “我也想買它,”弗龍斯基回答。
  談論馬的話引起了他的興趣,但是他一刻也沒有忘記安娜,不由自主地傾听著走廊里的腳步聲,望著壁爐上的時鐘。
  “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叫我來說她上戲院去了,”仆人報告。
  亞什溫又把一杯白蘭地倒進起泡的水里,喝了,隨后站起來,扣上他的上衣鈕扣。
  “哦,我們去吧,”他說,他的髭須下面隱約露出微笑,由這微笑就表示出他了解弗龍斯基憂愁的原因,卻并不重視它。
  “我不去,”弗龍斯基憂郁地回答。
  “哦,我一定得去,我和人約好了。那么,再見!要不然你就到花廳來;你可以坐克拉辛斯基的座位,”亞什溫臨出門的時候補充說。
  “不,我有事情。”
  “妻子是累贅,假如她不是妻子的話,那就更麻煩了,”亞什溫走出旅館的時候想。
  弗龍斯基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站起來,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踱著。
  “今天演什么?是第四天的演出了……葉戈爾夫婦一定在那里,我母親多半也在。這就是說,全彼得堡都在那里了。現在她進去了,脫下了斗篷,走到了燈光下。圖什克維奇、亞什溫、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他想像著,“我怎么啦?害怕了,還是把保護她的權利交給了圖什克維奇?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都是愚蠢,愚蠢呀!……她為什么要把我放在這樣的一种境地呢?”他揮著手說。
  由于這動作,他碰了擺著礦泉水和白蘭地酒瓶的小桌子,差一點把它打翻了。他想要扶住它,卻把它弄倒了,于是憤怒地踢翻桌子,按了按鈴。
  “要是你愿意服侍我的話,”他對走進來的近侍說,“那你就記住你的職務。這樣子不行。你應該收拾干淨。”
  近侍感到自己并沒有過錯,本想替自己辯解的,但是望了主人一眼,從他的臉色看出唯一的辦法只有沉默,于是連忙彎下腰,跪在地毯上,開始把完整的和破碎的杯子和瓶子收拾起來。
  “這不是你的職務;叫侍者來收拾吧,你去把我的燕尾服拿出來。”
  弗龍斯基在八點半走進劇場。表演正演到精彩的地方。伺候包廂的老頭替弗龍斯基脫下皮大衣,認出了他,叫他“大人”,并且建議說他不必領取衣證,要的時候叫費奧多爾就行。在燈火輝煌的走廊里面,除了伺候包廂的人和兩個手臂上搭著皮大衣、站在門外听的听差以外再沒有一個人了。從關得不緊的門里傳來了樂隊的小心的斷奏的伴奏聲,和一個發音清晰的女子的聲音。門開開來,讓包廂的那個侍者溜進去,那句快近結尾的歌詞就清楚地傳進了弗龍斯基的耳朵。但是門立刻又關上了,弗龍斯基沒有听到那句歌詞的結尾和伴奏的尾聲,但是從門里面雷動的掌聲知道這支曲子已經完了。當他走進那給枝形吊燈和青銅煤气燈照得通明的大廳的時候,鬧聲還繼續著。舞台上的女歌星,裸露的肩膀和鑽石閃爍著,鞠著躬,微笑著,由拉住她的手的男高音歌手幫助,抬起被人散亂地拋擲在腳燈之間的花束;隨后,她走近一個光滑油亮的頭發從當中分開的紳士,他正把長胳臂伸到腳燈那邊去,把一件什么東西遞給她,花廳和包廂里面的觀眾一齊騷動起來,身体向前探著,拍手喝彩。坐在高椅上的樂隊長幫著把花束遞過去,整理了他的雪白的領帶。弗龍斯基走進正廳中央,站住了,開始向周圍觀望。那天他比任何時候都更不注意那司空見慣的周圍環境:舞台,喧鬧和在擠得水泄不通的劇場里的所有熟悉的、無味的、五光十色的觀眾。
  在包廂里,照例是那些太太,她們后面是那些士官;照例是那些奇裝艷服的女人,天知道她們是誰,還有那穿軍服和大禮服的人們;在頂高層的樓廳里面,是那些齷齪的群眾;在所有的觀眾里面,在包廂和前排里面,只有約莫四十個·体·面·的男女,于是弗龍斯基立刻把注意力轉向這塊沙漠中的綠洲,他立刻和他們打起招呼來。
  他走進來的時候,一幕剛演完,因此他沒有走到他哥哥的包廂去,卻先走上正廳的前排,停在腳燈旁邊和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并排站住,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正彎起膝蓋,用靴跟輕叩著腳燈,遠遠地看見他,就微笑著把他招呼過來。
  弗龍斯基還沒有看見安娜,他有心避免朝她那方向望。但是他從人們的目光注視的方向知道了她所在的地方。他不露形跡地向周圍望望,可是并不在尋找她;他預期著最坏的情形,他的眼光搜尋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幸好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晚上沒有到劇場來。
  “你多么不像軍人了啊!”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對他說,“倒像一個外交官,或是一個藝術家什么的了。”
  “是的,我一回了家,就穿上黑禮服了,”弗龍斯基回答,微笑著,慢慢地拿出望遠鏡來。
  “哦,在這點上,實在說,我很羡慕你。當我從國外回來,穿上這身衣服的時候,”他摸摸他的肩章,“我真惋惜失去了自由。”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對弗龍斯基的前程早已不存希望了,但是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他,現在對他特別親切。
  “你沒有赶上看第一幕,真可惜了!”
  弗龍斯基用一只耳朵听著,先把望遠鏡瞄准一層廂座,然后又仔細打量著包廂。在一個戴著頭巾的太太和一個在瞄准他的望遠鏡中忿怒地眨著眼睛的禿頭老人旁邊,弗龍斯基突然看到了高傲的、美貌惊人的、在飾帶的映襯中微笑著的安娜的頭。她坐在第五號包廂,离他有二十步遠。她坐在前面,略略回過身來,在對亞什溫說什么話。安放在她那美麗的寬肩上的頭的姿勢,她那含著竭力壓抑著的興奮光輝的眼睛和她的整個面孔,使他回憶起他在莫斯科舞會上看見她的時候的風姿。但是現在她的美麗卻引起了他完全不同的感覺。在他對她的感情中,現在再也沒有什么神秘的成分,因此她的美麗雖然比以前更強烈地吸引他,同時卻也使他感到不快。她沒有朝他那方向望,但是弗龍斯基感覺到她已經看見他了。
  當弗龍斯基又把望遠鏡轉向那個方向的時候,他看到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滿臉通紅,不自然地笑著,盡回過頭來望著隔壁的包廂;安娜摺攏她的扇子,拿它在紅色天鵝絨的包廂邊上輕輕叩著,凝視著什么地方,沒有看,而且也顯然不愿看隔壁包廂里發生的事。亞什溫的臉上帶著他打牌輸了錢的時候那樣的表情。他皺著眉頭,把左邊的髭須越來越深地塞進嘴里去,斜著眼望著隔壁的包廂。
  在左邊那間包廂里是卡爾塔索夫夫婦。弗龍斯基認識他們,而且知道安娜和他們也認識。卡爾塔索夫夫人,一個瘦小的女人,站在她的包廂里,背對著安娜,正在披上她丈夫遞給她的斗篷。她臉色蒼白,滿臉怒容,正在激動地說什么。卡爾塔索夫,一個胖胖的、禿頭的人,不斷地回過頭來看安娜,一面竭力勸慰他妻子。當妻子走出去了的時候,丈夫遲疑了好久,竭力尋找著安娜的目光,顯然想向她鞠躬。但是安娜分明是故意不理睬他,扭過頭去,只顧和亞什溫談話,他的剪短了頭發的頭俯向她。卡爾塔索夫沒有鞠躬就走了出去,包廂空下來了。
  弗龍斯基不明白卡爾塔索夫夫婦和安娜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看出一定發生了一件令安娜感到屈辱的事。他從他所看見的情形,特別是從安娜的臉色看出這點來,他可以看出,她正竭盡一切力量來支撐她所擔任的角色。在保持外表的平靜態度這一點上,她是完全成功的。凡是不認識她和她那一圈人的人,凡是沒有听到那些婦女因為她要在社交界露面,并且以她的頭飾和美貌來招搖而發出怜憫、憤慨和惊訝的話的人,一定會歎賞這個女人的嫻靜和美麗,決不會猜想到她感覺得好像帶枷示眾的人一樣。
  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卻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弗龍斯基感到一种痛苦的不安,希望探听一點消息,他向他哥哥的包廂走去。故意躲著對面安娜的包廂,他走出去,碰見了正在和兩個熟人說話的他從前的聯隊長。弗龍斯基听見他們提到卡列宁夫人的名字,而且注意到聯隊長怎么向說話的人們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連忙大聲叫著弗龍斯基的名字。
  “噢,弗龍斯基!你什么時候到聯隊來呢?我們不能連飯都不請你吃一頓就讓你走了。你是我們的老伙伴呀!”聯隊長說。
  “我恐怕沒有時間了,真是抱歉得很!下次吧,”弗龍斯基說,隨即跑到樓上他哥哥的包廂去。
  弗龍斯基的母親,滿頭灰白常發的老伯爵夫人,坐在他哥哥的包廂里。瓦里婭和索羅金公爵小姐在走廊上遇見了他。
  把索羅金公爵小姐送回到母親那里,瓦里婭把手伸給她的小叔子,立刻開始說起他所關心的事情。他很少看見她這么激動過。
  “我覺得這是很卑鄙,很可惡的,卡爾塔索夫夫人沒有權利這樣做!卡列宁夫人……”她開口說。
  “但是怎么回事?我簡直不知道。”
  “什么,你沒有听到嗎?”
  “你知道我應該是最后听到的人。”
  “再也沒有比卡爾塔索夫夫人更狠毒的人了!”
  “但是她做了什么事?”
  “我丈夫告訴我……她侮辱了卡列宁夫人。她丈夫開始隔著包廂和她說話,卡爾塔索夫夫人就鬧起來。据說,她大聲說了句什么侮辱的話,就走了。”
  “伯爵,你maman叫你呢,”索羅金公爵小姐從包廂的門里望著外面說。
  “我一直在等你,”他的母親譏諷地微笑著說。“卻始終看不到你。”
  她儿子看到,她忍不住高興地笑起來。
  “晚安,maman。我到你這里來了,”他冷淡地說。
  “你為什么不去fairelacouramadameKarenine1?”當索羅金公爵小姐走開的時候,她繼續說。“Ellefaitsensation.OnoublielaPattipourelle.”2“Maman,我要求過你不要對我提這件事,”他回答,皺著眉。
  “我只是說大家都在說的話罷了。”
  弗龍斯基沒有回答,對索羅金公爵小姐說了一兩句話以后,他就走了。在門口,他遇見了他哥哥。
  “噢,阿列克謝!”他哥哥說。“多討厭啊!一個蠢女人,再沒有別的了……我正要到她那里去。我們一道去吧。”
  弗龍斯基沒有听他的話。他邁著迅速的步子走下樓去:他感覺得他應該有所舉動,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舉動。由于她把她自己和他置于這樣難堪的境地而起的憤怒,加上由于她的痛苦而起的怜憫,扰亂了他的心。他走下正廳,筆直向安娜的包廂走去。斯特列莫夫正站在她的包廂旁邊和她談話。
  “再沒有更好的男高音了。Lemouleenestbrise!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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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向卡列宁夫人討好。
  2法語:她鬧得滿城風雨。人們為了她的緣故把帕蒂都忘了。
  3法語:后繼無人了。

  弗龍斯基向她鞠躬,并且站住和斯特列莫夫招呼。
  “您來遲了,我想,錯過了最优美的歌曲,”安娜對弗龍斯基說,他感到她好像在譏諷地瞟了他一眼。
  “我對于音樂是外行,”他說,嚴厲地望著她。
  “像亞什溫公爵一樣,”她微笑著說,“他以為帕蒂唱得聲音太高了。”
  “謝謝您!”她說,她那帶著長手套的小手接了弗龍斯基拾起來的節目單,突然在那一瞬間她的美麗的臉顫栗了。她立起身來,走到包廂后面去。
  注意到第二幕開始的時候她的包廂空了,弗龍斯基在獨唱進行的當中引起了正在靜听的觀眾“噓!噓!”聲,走出了劇場,坐車回家了。
  安娜已經到了家。弗龍斯基走上她那里去的時候,她還穿著她到劇場去的那身衣服獨自待著。她坐在牆邊的第一把安樂椅上,直視著前方。她望了望他,立刻恢复了她原來的姿勢。
  “安娜!”他說。
  “一切都是你的過錯,你的過錯!”她叫著,聲音里含著絕望和怨恨的眼淚,于是站起身來。
  “我請求過,懇求過你不要去;我知道你去了一定會不愉快的……”
  “不愉快!”她叫。“簡直可怕呀!我只要活著,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她說坐在我旁邊是恥辱。”
  “一個蠢女人的話罷了。”他說,“但是為什么要冒這個險,為什么要去惹事呢?……”
  “我恨你的鎮靜。你不應當使我弄到這個地步的。假如你愛我……”
  “安娜!為什么要扯到我的愛情問題上面去……”
  “啊,假如你愛我,像我愛你一樣,假如你和我一樣痛苦……”她說,帶著惊恐的表情望著他。
  他為她難過,但仍然生气了。他向她保證他愛她,因為他看到現在這是安慰她的唯一的方法,于是他沒有用言語責備她,但是在心里他卻責備了她。
  在他看來是這樣庸俗,以致他羞于說出口的愛的保證,她吸了進去,逐漸安靜下來了。第二天,完全和解了,他們就動身到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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