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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聶赫留朵夫回到莫斯科后,第一件事就是到監獄醫院,把樞密院決定維持法院原判這一不幸消息告訴瑪絲洛娃,并要她做好去西伯利亞的准備。
  他對那份由律師起草、此刻帶到牢里讓瑪絲洛娃簽字呈交皇上的狀子所抱的希望很小。說也奇怪,他現在倒不希望這事成功。他已經做好思想准備,到西伯利亞去,生活到流放犯和苦役犯當中去。因此,要是瑪絲洛娃無罪釋放,他簡直很難想象他將怎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瑪絲洛娃的生活。他想起美國作家梭洛1的話。梭洛在美國還存在奴隸制的時候說過,在一個奴隸制合法化和得到庇護的國家里,正直公民的唯一出路就是監獄。聶赫留朵夫也有這樣的想法,特別是他在彼得堡訪問了各种人,見到种种情景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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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梭洛(1817—1862)——美國作家,寫過許多文章,支持廢奴運動。一八四九年在《論公民的違抗》一文里寫道:“在不公正地把人監禁起來的政府下,一個正直的人的真正出路就是監獄。”
  “不錯,在現代俄國,一個正直的人的唯一出路就是監獄!”他想。他坐車來到監獄,走進監獄的圍牆時,這种感受就更加深切。
  醫院看門人一認出聶赫留朵夫,立刻告訴他,瑪絲洛娃已經不在他們這里了。
  “她到哪里去了?”
  “又回牢房了。”
  “怎么又把她調回去了?”聶赫留朵夫問。
  “她們本來就是那號人嘛,老爺,”看門人鄙夷不屑地笑著說,“她同醫士勾勾搭搭,被主任醫師打發走了。”
  聶赫留朵夫万万沒有想到瑪絲洛娃的精神狀態竟同他如此相似。他听到這個消息,仿佛突然知道大難將要臨頭,不由得楞住了。他感到難受极了。他听到這消息后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羞愧。他首先覺得自己很可笑,因為他竟得意揚揚地認為她的精神狀態起了變化。他想,她的拒絕接受他的犧牲,還有她的責備,她的眼淚,這一切都是一個墮落女人的詭計,想盡量從他身上多撈到點好處罷了。他現在覺得,上次探監時從她身上看出她這人不可救藥,如今更顯得一清二楚。當他隨手戴上帽子,走出醫院時,他的頭腦里掠過這樣的想法。
  “現在怎么辦呢?”他問自己。“我還要跟她同甘共苦嗎?
  既然她有這樣的行為,我不是可以撇開她不管嗎?”
  不過,他剛向自己提出這問題,就立刻明白,他認為可以撇開她不管,其實受到懲罰的不是他想懲罰的她,而是他自己。他害怕起來。
  “不!她那件事不能改變我的決心,只能堅定我的決心。她的精神狀態促使她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她要跟醫士勾勾搭搭,就讓她去勾勾搭搭吧,那是她的事……我要做的是良心要我做的事,”他自言自語。“良心要我犧牲自己的自由來贖罪。我要同她結婚,哪怕只是形式上的結婚;我要跟她走,不論她被流放到哪里。我這些決心絕不改變,”他固執地自言自語,走出醫院,向監獄大門大踏步走去。
  他來到監獄門口,要值班的看守通報典獄長,他希望同瑪絲洛娃見面。值班的看守認識聶赫留朵夫,象朋友那樣告訴他一件監獄里的重要消息:原來的上尉免職了,由另外一個嚴厲的長官接替。
  “現在辦事嚴格多了,嚴格得要命,”那看守說。“他就在這里,我這就去通報。”
  典獄長果然在監獄里,不多一會儿就出來同聶赫留朵夫見面。這位新典獄長是個瘦骨棱棱的高個子,額骨突出,臉色陰沉,動作很緩慢。
  “只有在規定的日子才能同犯人在探監室里見面,”他眼睛不看聶赫留朵夫,說。
  “我要她在呈交皇上的狀子上簽個字。”
  “可以交給我。”
  “我要見一見這犯人。以前一向允許我探望的。”
  “那是以前的事了,”典獄長匆匆地瞟了聶赫留朵夫一眼,說。
  “我有省長的許可證,”聶赫留朵夫堅持說,同時掏出皮夾子來。
  “您讓我看看,”典獄長說,仍舊沒有看他的眼睛,伸出瘦長白淨、食指上戴著金戒指的手,從聶赫留朵夫手里接過文件,慢吞吞地看了一遍。“您請到辦公室來,”他說。
  這次辦公室里一個人也沒有。典獄長坐到辦公桌后面,翻閱著桌上的文件,顯然想在他們會面時留在這里。聶赫留朵夫問他能不能同政治犯薇拉見面,典獄長干脆回答說不行。
  “政治犯不准探望,”他說著,又埋頭看文件。
  聶赫留朵夫口袋里藏著一封給薇拉的信,覺得自己好象一個企圖犯罪的人,他的企圖被揭穿了。
  等瑪絲洛娃走進辦公室,典獄長沒有抬起頭來,他眼睛不看瑪絲洛娃,也不看聶赫留朵夫,說:
  “你們可以談了!”他說完繼續埋頭看文件。
  瑪絲洛娃又象從前那樣穿著白上衣,圍著白裙子,頭上包一塊白頭巾。她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看見他臉色冷冰冰,气呼呼,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一只手揉著上衣底邊,垂下眼睛。她的窘態使聶赫留朵夫相信醫院看門人的話是真的。
  聶赫留朵夫很想象上次那樣對待她,但他不能象上次那樣主動同她握手。此刻他對她反感极了。
  “我給您帶來了一個坏消息,”他聲音呆板地說,眼睛不看她,也不向她伸出手去,“上訴被樞密院駁回了。”
  “我早就料到了,”她音調古怪地說,仿佛在喘气。
  要是從前,聶赫留朵夫准會問她怎么會料到的,但此刻他光是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眶里飽含著淚水。
  但這不僅沒有使他心軟,反而使他對她更加惱火。
  典獄長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盡管聶赫留朵夫此刻對瑪絲洛娃十分反感,他還是覺得應該為這事向她表示遺憾。
  “您不要灰心,”他說,“向皇上遞的狀子可能有結果。我希望……”
  “我又不是在想這件事……”她用淚汪汪的眼睛凄苦地斜睨著他,說。
  “那您在想什么?”
  “您到醫院去過了,他們大概向您談到過我了……”
  “哦,那是您的事,”聶赫留朵夫皺緊眉頭,冷冷地說。
  他那自尊心受到触犯而產生的強烈反感原來已平息了去,此刻她一提起醫院,這种反感就變得更強烈了。“象他這樣一個有財有勢的人,上流社會隨便哪個姑娘都會覺得嫁給他就是幸福,他卻情愿去做這樣一個女人的丈夫,而她偏偏又急不及待地去跟一個醫士調情,”他惱火地瞧著她,心里想。
  “喏,您就在這狀子上簽個字,”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大信封,把信封里的狀子擺在桌上。她用頭巾角擦去眼淚,在桌旁坐下來,問他寫在哪里,寫什么。
  他指點她寫什么,寫在哪里。她坐在桌子旁邊,左手理理右手的袖子。他站在她后面,默默地俯視著她那伏在桌上、不時因為忍住嗚咽而顫動的弓起的脊背。在他的心里,惡与善,受屈辱的自尊心与對這個受苦女人的怜憫,斗爭得很激烈。結果后者占了上風。
  他記不起首先產生的是哪种感情:是先從心底里怜憫她呢,還是先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罪孽,自己的卑劣行徑——他現在就為這种事責怪她。總之,他忽然覺得自己有罪,同時又很怜憫她。
  她簽了字,把沾了墨水的手指在裙子上擦擦,然后站起來,對他瞧了一眼。
  “不管結果怎樣,不管出什么事,我的決心絕不動搖,”聶赫留朵夫說。
  他一想到他原諒了她,他對她就越發怜憫,越發疼愛。他很想安慰安慰她。
  “我怎么說,就怎么做。不論他們把您發配到哪里,我一定跟您去。”
  “這可用不著,”她慌忙打斷他的話,臉色頓時開朗起來。
  “您想想,您路上還需要什么。”
  “好象不需要什么了。謝謝您。”
  典獄長走到他們跟前。聶赫留朵夫不等他開口,就同瑪絲洛娃告辭,走出監獄。他產生一种從未有過的快樂平靜的心情,覺得一切人都很可愛。不論瑪絲洛娃的行為怎樣,他對她的愛都不會改變。這种思想使他高興,使他精神上升華到空前的高度。讓她去同醫士調情吧,那是她的事。他聶赫留朵夫愛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為了上帝。
  不過,聶赫留朵夫信以為真的瑪絲洛娃同醫士調情而被逐出醫院,其實是這么一回事:瑪絲洛娃有一次奉女醫士派遣,到走廊盡頭藥房里去取草藥,在那里碰到那個滿臉粉刺的高個子醫士烏斯基諾夫。烏斯基諾夫一直跟她糾纏不休,她很討厭他。這一次瑪絲洛娃為了擺脫他,使勁推了他一把,他撞在藥架上,有兩個藥瓶從架上掉下來,砸碎了。
  這時候,主任醫師正好從走廊上經過,听見砸碎瓶子的聲音,看見瑪絲洛娃臉紅耳赤跑出來,就生气地對她嚷道:“喂,小娘們,你要是在這里跟人家搞鬼,我就請你開路。這是怎么回事?”他轉過身去,從眼鏡架上嚴厲地瞧著醫士,說。
  醫士陪著笑臉為自己辯白。主任醫師沒有听完他的話,抬起頭來,透過眼鏡對他瞧瞧,就到病房里去了。當天他就要典獄長另派一個穩重些的女助手來接替瑪絲洛娃。所謂瑪絲洛娃同醫士調情,就是這么一回事。瑪絲洛娃在同男人調情的罪名下被逐出醫院,這使她感到特別難堪,因為她早就討厭跟男人發生什么關系,自從她同聶赫留朵夫重逢以后,就更加憎惡這种事。所有的男人,包括滿臉粉刺的醫士在內,根据她過去的身分和現在的處境,都認為有權侮辱她,現在竟然遭到她的拒絕,不禁感到惊奇。她卻覺得极其委屈,不由得為自己的身世傷心得流下淚來。這會儿,她從牢房里出來同聶赫留朵夫見面,猜想他一定已听到她的新罪名,想為自己辯白一番,說這事是冤枉的。她本來要開口辯白,但覺得他不會相信,只會更加怀疑,于是哽住喉嚨,說不下去。
  瑪絲洛娃仍然認為并竭力要自己相信,正象第二次見面時她對他說的那樣,她沒有原諒他,她恨他。其實她早已重新愛著他了,而且愛得那么深,凡是他要她做的,她都不由自主地去做。她戒了煙酒,不再賣弄風情,還到醫院里做雜務工。她所以這樣做,就因為這是他的愿望。每次他提出要同她結婚,她總是斷然拒絕,不肯接受這樣的犧牲。這固然是由于她有一次高傲地對他說過這話,不愿再改口,但主要卻是由于她知道,同她結婚,他會遭到不幸。她下定決心不接受他的犧牲,但一想到他瞧不起她,認為她還是原來那樣的人,而沒有看到她精神上的變化,她覺得十分委屈。他現在可能認為她在醫院里做了什么丑事。這個念頭比她听到最后判決服苦役的消息還要使她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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