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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們踮著腳尖,沿著樹叢中小道,朝寡婦園子盡頭往回走,一路上彎下身子,免得樹椏子擦破腦袋。我們走過廚房時,我給樹根絆了一跤,發出了響聲。我們伏下不動。華珍小姐那個大個儿的黑奴,名叫杰姆的1,正坐在廚房門口。我們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因為他身后有燈光。只見他站起身來,把頸子往前探,仔細听了一會儿。接著,他說,“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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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企鵝版注:杰姆的原型為馬克·吐溫幼年時叔叔家田庄上的黑奴叫做丹尼爾的。馬克·吐溫曾夸他品性好。
  他又仔細听了一會儿,然后踮起腳尖走下來,就在我們倆的當中,我們几乎能摸到他的身子了。就這樣,几分鐘、几分鐘過去了,一點儿也沒有響動,可我們又都靠得那么攏。這時候我腳脖子上有一處發痒,不過我沒有動手抓。接著,我耳朵又痒起來了,然后在我的背上,正在我兩肩的中間,又痒起來了。真是再不抓便要死了。是啊,從這以后,我發現有好多回就是如此這般。你要是跟有身份的人在一起,或者參加一處葬儀,或是明明睡不著偏要睡,——不論在哪里,只要那里不容許你抓痒,那你就全身會有一千處發起痒來。不一會儿,杰姆在說:
  “喂——你史(是)誰啊?史(是)什么人?我約(要)是沒听到什摸(么),才見鬼哩。好吧,我知道該怎么辦。我要坐在這里,等到再听到響聲才息(歇)。”
  這樣,他就坐在地上,就在我和湯姆的中間,他背靠著一棵樹,兩腳往前伸開,一條腿几乎碰到了我的一條腿。我的鼻子開始發痒,痒得我的眼淚都流了出來,不過我沒有抓。接著,我鼻孔里也痒了起來,然后是鼻子底下發痒。我真不知道怎樣能這么坐著一動也不動。這么難受的罪啊,一直熬了有六七分鐘之久,不過在感覺上覺得不止六七分鐘。接著,我身上有十一處在發痒。我估摸著,再熬一分鐘以上,我可就要頂不住啦。不過,我還是咬咬牙,准備再頂一頂。就在這個時刻,杰姆呼吸得气粗了。再過一會儿,他打起呼嚕來了。——這樣,我就馬上又舒坦起來了。
  湯姆呢,他給了我一個信號——嘴里發出一點聲響,——我們就手腳并用爬開去。爬了十步遠,湯姆在我耳朵邊低聲說,他要把杰姆捆綁在一棵樹上,這樣好玩儿。我說不行,這樣會弄醒他,就會鬧將起來,人家就會發現我不在屋里。接著,湯姆說他蜡燭不夠用,他想溜進廚房去多找几根蜡燭。我勸他別這么干,我說,杰姆說不定會醒,會跟著來。不過湯姆要冒一冒險,這樣,我們就溜了進去,取了三支蜡燭。湯姆在桌上留下了五分錢,算是蜡燭錢。然后,我們出了廚房。我急于想溜走,可是怎么也阻止不了湯姆,他非要手腳并用爬到杰姆那邊,跟他開個玩笑。我等著,仿佛等了很久,四下里一片寂靜,感覺很孤單。
  湯姆一回來,我們就繞著園子的圍牆,沿著小徑往前走。一步步摸上了屋那頭陡陡的小山頂。湯姆說他把杰姆的帽子從他頭上輕輕摘了下來,挂在他頭頂上一根枝椏上。杰姆身子動了一下,不過沒有醒。這件事過后,杰姆對人說,妖巫對他施了魔法,搞得他神志昏迷,然后騎著他飛往本州各地,然后把他降落到原來那棵樹下,并且把他的帽子桂在枝椏上,好讓他知道這究竟是誰干的。到下一回,杰姆告人說,他們把他一直騎到了新奧爾良。再后來,每次對人家吹起來,地界越吹越寬。最后,他告人說,他們騎在他身上飛遍了全世界,搞得他几乎累得要死,他背上也長滿了馬鞍子磨破了的泡泡。杰姆對這一回的經過,得意得忘乎所以,甚至不把別的黑奴放在眼里。各地的黑奴從老遠的地方來听听杰姆講述這种种經過,他成了這一方黑奴中間最受抬舉的人。外地來的黑奴嘴張得大大的,上上下下打量他,仿佛見到了個珍奇寶貝。黑奴一般愛講黑地里、灶火邊,妖巫怎么樣怎么樣。不過,逢到有人這么講,顯得自己在這方面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時,杰姆總會插一嘴,說一聲,“哼!你懂得什么‘妖巫’?”那個黑奴就被堵住嘴,不得不往后靠了。杰姆總是把那個五分錢的角子用細繩挂在頸子上,說這是那個妖巫親手給他的一种法寶,還親口告訴他這能治一切疑難雜症。并且說只要念念有詞,他可以隨時把妖巫招請來,不過妖巫告訴他念的那些詞,他可從沒有對人講過。黑奴從四面八方來,還給杰姆帶來他們所能有的禮物。他們的目的只是為了能見識一下那個五分錢的錢幣。不過他們對錢幣不敢碰一下,因為這是魔鬼的手摸過了的。作為一個仆人,杰姆這下子可給毀了。因為他既然見過魔鬼,又給妖巫騎在身上過,他就自然而然地神气起來,目空一切了。
  再說,湯姆和我到了小山頭的邊邊上,我們往下面村子1里一望,見到有三四處閃著燈光。也可能那里有病人吧。我們頭頂上的星星呢,閃爍著迷人的光亮。下面村子邊上,流淌著那條大河2,整整一英里。那么寬闊,那么寂靜,那么庄嚴。我們走下小山頭,找到了喬·哈貝和朋·羅杰斯,還有兩三個別的男孩子,都是躲在廢了的鞣皮工場里的。于是,我們就解開了一只小舟,順水划了兩英里半路,到了小山邊上一處大岩石那儿,就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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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書中的圣彼得堡,原型即作者故鄉密蘇里的漢尼拔小鎮。本為移殖運動中邊疆小村,此時已是運輸相當繁忙的河港。
  2指密西西比河。

  我們走進了一簇矮樹叢,湯姆讓大家一個個都宣了誓,表示決心保守秘密,然后領他們到小山上一處山洞前。那里正是矮樹叢里樹木長得最密的地方。我們就點起了蜡燭,連走帶爬地進去了。到了里邊兩百碼處,豁然開朗。湯姆在那一條條過道之間摸索了一陣子,便在一道石壁那里鑽了下去,在那里,你根本看不到有一處洞口。我們沿著一條狹窄的過道,闖進了一處類似一個小間的地方,那里一片濕漉漉的,又冷。
  我們就在那儿停了下來。湯姆說:
  “啊,我們這個強盜幫就在這里成立啦。我們給它起個名字,就叫它湯姆·莎耶幫吧。凡是有心參加的,都得起個誓,還要用血寫下自己的名字。”
  那是人人愿意的。湯姆取出了一張紙,上面寫好了誓詞,他把誓詞念了一遍。誓詞說,每個哥儿們忠于本幫,決不把本幫的秘密告訴任何一個人。如果有任何人傷害本幫任何一個哥儿們,因而命令任何一個哥儿們去殺死那個人和他的家里人,那他必須照辦。在他把他們殺死,并在他們胸膛上用刀划下本幫的標記也就是十字以前,一概不准吃東西,不准睡覺。凡非本幫的人,一律不得使用這個標志;凡使用了的,初犯者要被控告,再犯者處死。凡本幫成員對外泄露秘密者,必須割斷他的喉管,并把尸体燒掉。把骨灰撒掉,名字從血書的名單上除掉。凡屬本幫哥儿們,從此一律不許再提到他的名字,而且要加以詛咒,直到永遠。
  人人都說,這才是一個真正了不起的誓詞。還問湯姆,這是不是用他自己的腦袋想出來的。他說,有些地方是的,不過其余的出自海盜書上与強盜書上的1。還說,每個強盜幫,凡是帥帥的,都有誓詞。
  有的人認為,凡泄露秘密的哥儿們的家屬,理該處死。湯姆說這個意見很好,便用筆記了下來。接著,朋·羅杰斯說:
  “這儿的赫克·芬呢2,他可沒有家屬啊——對他該怎么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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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諾頓版注:吐溫對孩子們“假發誓”等的心理描寫,暗含著作者對浪漫作品及作家一貫的譏刺態度。譯者認為,寫密西西比河上水手們的下一代孩子們從小抱打不平的俠義心理,而又充滿了幻想、想象,寫得如此逼真,如此迷人,這是主要問題所在。當然這并不排斥作者借此對消极浪漫派的筆法諷刺一下。
  2諾頓版注:乃赫克爾貝里·芬的簡稱和昵稱。

  “啊,他不是有個父親么?”湯姆·莎耶說。
  “不錯,他是有個父親。不過,在這些日子里,你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的人影。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在鞣皮工場的豬圈里睡。在這一帶,有一年多見不到他這個人影了。”
  他們就進行了討論,還正准備著把我排除在外,理由是每個哥儿們非得有個家或是有個什么人可以殺掉才行啊。不然的話,對其他的人來說,那就太不公平了。是啊,誰都想不出一個辦法來——一個個都一籌莫展,呆呆地坐在那里,我真是快要哭出來了。可是突然之間,我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我給大伙儿推出了華珍小姐——他們可以殺死她啊。于是一個個都說:
  “哦,她行,她行。成了,成了。赫克能加入了。”
  接著,大伙儿用針頭刺自個儿的手指頭,刺出血來,寫了姓名,我也在紙上血書了姓名。
  “那么”,朋·羅杰斯說,“我們這個幫干什么樣的行當呢?”
  “就只是搶劫和殺人,其它一律不干,”湯姆說。
  “可是我們要搶的是什么呢?房子——還是牲口——還是——”
  “胡說!偷牲口,以及諸如此類,那算什么強盜,那是偷盜,”湯姆說。“我們可不是偷東西的,這算什么气派。我們是攔路行劫的好漢,我們在大路之上攔劫驛車和私家馬車,我們頭戴面具,我們殺人,我們奪他們的表,奪他們的錢財。”
  “我們非得老是要殺人么?”
  “哦,那當然,殺是上策。有些老行家不是這么看,不過大多數認為殺是上策。除非是那類的人,我們把他押到山洞里來,看押在這里,到送來贖金為止。”
  “贖金?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不過人家就是這么干的,我看到書上是這么寫的。因此,我們自然也得這么干。”
  “我們連那是什么一回事都還沒有搞清楚,怎么個干法?”
  “別光說泄气話,反正我們得干。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么,書上是這么說的。難道你們准備不按書上寫的,另搞一套,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哦,說說很容易,湯姆·莎耶。不過,要是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對付這些人,他媽的,怎樣勒索到贖金?我要搞清楚的恰恰正是這個。你估摸著,那該是怎么個辦法?”
  “啊,這我不知道。不過,也許是這樣,我們把他們看押好,一直到勒索到贖金,這就是說,一直到他們死去為止。”
  “嗯,這還多少象句話。這能解決問題,你為什么不早說呢?我們要把他們看押住,直到死去拉倒——也會有不少麻煩事,把什么都吃得光光的,還總是想逃跑。”
  “看你說的,朋·羅杰斯。有警衛看守著他們,人家怎樣能溜得掉,只要膽敢一邁腿,就干掉他們。”
  “一個警衛。嗯,這倒好。那就得有人整夜值班,決不打瞌睡,就只是為了把他們看押好。我看這是個笨主意。為什么不可以把他們一押到這里,就派人拿一根棍子,馬上就勒索贖金?”
  “就只是因為書上沒有這么寫——這就是原因所在。朋·羅杰斯,我問你,你是愿意照規矩辦事,還是不愿意?——問題恰恰在這里。你以為,寫書的人不知道怎樣才是正确的辦法么?你自以為比他們更高明么?才不呢!先生,不,我們還是要按照通常的規矩勒索贖金。”
  “好吧,我不在意,不過,我還得說這是個笨辦法。——再說,婦女,我們也殺么?”
  “啊,朋·羅杰斯,我要是跟你一般的笨頭笨腦,我不會隨便亂說。殺婦女?不——這樣的事,誰也從沒有在任何哪一本書上看到過。你把她們帶到了山洞里。從始至終,你總是對她們斯斯文文的;慢慢地,她們就愛上了你,再也不想回家啦。”
  “好,要是這樣的話,我贊成。不過,我看這行不通。不用好久,山洞里就會擠滿婦女和待贖的人,沒有強盜待的地方。不過,就這么干吧,我沒有什么要說的了。”
  小湯米·巴恩斯這會儿睡著了,人家把他弄醒的時候,他嚇坏了,哭了起來,說要回家,回到媽那里,再也不想干什么強盜了。
  大家就都笑話他,叫他是個愛哭的娃娃。這樣一來,把他可气瘋了,說他要馬上走,把全部秘密說出去。不過,湯姆給了他五分錢,叫他別作聲。還說,我們全体回家轉,下星期再聚齊,然后搶劫它几個人,殺它几個人。
  朋·羅杰斯說他不能多出門,除了逢星期天。因此他主張下星期天再聚會,不過,其余的哥儿們都說星期天干這樣的事是邪惡的。這樣,問題就定下來了。他們贊成要再碰一次頭,盡快定一個日子。接著,我們選舉湯姆·莎耶為本幫的首領,喬·哈貝為副手,大家就打道回家了。
  我爬上了棚屋,爬進我的窗戶,那正是天蒙蒙亮的時刻。
  我的新衣服上盡是油漬和土。我困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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